纪念塞林格(随笔)

西 飏     

 

    

塞林格去世了。很意外的是,这个消息我是先在中国大陆的一个文学网站上看到的。似乎美国人对此并不十分重视,已淡忘了这个长期遁世隐居的作家。

不过很快,我就看到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开始了报道,口吻一律都十分重视,但丝毫没有惊讶和震惊。一个九旬老者去世,用中文表述就是“驾鹤西去”,当然不是那种“6岁男孩坐气球飞走”的插播突发新闻。这不过是一个句号而已,甚至有些姗姗来迟。

其实,在谷歌诞生到塞林格去世之间的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了无数条这样的搜索,即:“作家塞林格是哪一年去世的?”随之便是解释:“塞林格并没有去世,他目前住在美国东北部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叫作尼西的小镇。”自1953年塞林格从曼哈顿搬去尼西的,已经半个多世纪.让那些知道他的人以为他早经死去,这想必合乎隐居者的意愿。如今尘埃落定,但这些搜索条仍然会在网上存留,肯定会让不少人摸不着头脑。

1961年的《时代》杂志曾经以塞林格的肖像作为封面,如今它留出一页来纪念他,开篇的文字这样写道:将那些小小的平装书从架子上拿下来,你可以用一个手掌把塞林格的全部作品拿住,那是他的一本长篇和三本短篇集。塞林格仿佛是仅有断章存世的古希腊抒情诗人萨福,或者是恪守17个音节的日本俳句诗人。

可惜此刻我的书架上并没有塞林格,无论是《麦田》,还是《九故事》和《弗兰妮》都给留在上海了。不过好在很容易在网上找到,不仅有中译本的《麦田》,也有全套他发表在《纽约客》杂志的小说的影印文档。

跟随塞林格笔下的差生霍尔顿离开学校到纽约晃上一圈,一个冬日的下午足已。

《麦田里的守望者》像很多脍炙人口的名著一样,它很容易通过,没有丝毫阅读障碍。通常来说,任何书要销到几千万册,绝对不能挑战人的智力。换而言之,作家得把小说当作小说写,而不是把不切实际的愿望硬塞进这个文体。或许塞林格正是恪守了小说家的疆域,反而让他的小说有了微言大义的效果,从而影响了一个时代,并成为不朽。

当然,我们已经不在《麦田》成书的时代了。相隔几十年重读这部小说,当时那种充满亵渎的兴奋不复存在,曾经压抑着霍尔顿并让他不齿的时代已经倒塌。这里同样存在了一个悖论,如果《麦田》这样的小说已经被选做中学生的课外读物,那么它的现实意义便已经被大大稀释了。离经叛道最终被兼并为“经典”,由此可见主流的强大和适应力。不过,这已经是一个经典被遗忘,被不读的时代。对多数人来说,所谓经典就是一本书变成了封皮,里面装一页文学史便可。

不过,对那些仍然尊重文学史的人来说,塞林格的离去仍然是事件。在那些致敬的声音中,我还多次看到了“大师”的赞誉在飞舞。可坦率地讲,大师的帽子放在塞林格头上怎么看都不很合适。塞林格之成为塞林格,就是因为他不是大师。或者他没能成为大师,或者是他没想成为大师。

相对于一句话可以概括的故事线,《麦田》的细部相当罗嗦。因为要把一个男孩几天的游荡写成一本书,必须得慢,一定得在每个环节上找到停留的点,写上些什么。所以,从霍尔顿在屋顶遥望操场时就起他便开始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好像马上要赴汤蹈火,看见每一样东西都要把一辈子的相关记忆和看法全表达出来。同时塞林格还让他不断碰到人,这些人也都是废话篓子,从年迈的历史老师,到宿舍里的同学,甚至在空空的火车车厢里,同学的母亲也会硬坐着他面前展开一番对话,待到了纽约,霍尔顿则又跟出租司机聊上了。

不断跟人无聊地聊,同时在脑子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这就是《麦田里的守望者》最迷人的地方。更让人倾倒的是,塞林格时不时还会把一些完全是天马行空的想法通过霍尔顿说出来,且是一而再,再而三。比如,一直纠缠在霍尔顿脑际的,便是他老惦记着中央公园南边那个池塘里的一群鸭子。他翻来覆去地思量着,每到冬天,当池塘完全结成硬邦邦的冰的时候,那些鸭子都去了哪儿。这个问题对霍尔顿造成的不安,超过了其它的一切。

总之,塞林格就是这样把整篇小说的空隙填满了。要知道,这只是他当初的一个关于逃学少年的短篇的注水版。可是,好就好在这些注进去的水,否则那很可能是一篇不起眼的短篇,也就没了我们可以挂念几十年的“不朽”。说到底,塞林格是个短篇小说家,他接过的是海明威的传统,后者虽然以几部响当当的长篇流芳百世,但最体现其精到文笔的还是他的短篇,比如“尼克系列”。塞林格曾经在巴黎遇见海明威并得到前辈的赏识,毫无疑问,霍尔顿就是尼克的后代。当然按这条脉络,更早的还有吐温的哈克贝利和汤姆。不过,塞林格不是海明威的再版。海明威要做男子汉,挑战自我,他把一生变成一场大戏去演。像海明威这样写小说写成大名人的例子往后大概只有在卡波蒂身上稍稍昙花一现过。塞林格当然也是名人了,但他却是不爱跟人玩的名人,因为他不喜欢剧场。这大概就是尼克和霍尔顿的差别,尼克胸中藏着个大心脏,他总是思量着整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至少得逮条大号的金枪鱼吧。霍尔顿呢,他可没有那种乡巴佬似的的激情,所有的事情早让他厌倦了;他也没有进取心,根本不想赢取任何一场比赛,就算带着击剑队去比赛,也会糊里糊涂地把全队的剑丢在地铁上。可以,赢呢或者输了又怎的?

  所以,塞林格在《麦田》之后,并没有像海明威一样不断地去挑战高峰,更没兴趣和评论界较量。在交出几本短篇集子后,他就隐居了。其实,我和不少朋友当年交流对塞林格的看法时,更看重的都是他的短篇,并觉得若论短篇,他的确是大师。《麦田》倒反而像个大广告,是块金字招牌,效果是好,但光芒反而掩盖了分布在他的短篇里的微妙和精彩。《纽约客》的悼念文章把塞林格和海明威作了比较:“如果说海明威让美国文学有了冷峻的话,塞林格则又让它变得柔和,甚至松软。”所谓的性格和性别都是社会化制度教化和锻造的结果,身上仍残留着早期美国人拓荒激情的海明威显然是被用来训练男生成为男生的,可是到头来呢,这些不成器的男生最后成材不多,并且自己都发现多少都变成了有些松软的塞林格,即便对社会有所反抗也不过是撒谎、逃学或是召个鸡来又不敢上。

《麦田》里的霍尔顿有很多塞林格的影子,不过更应该说只是作家把自己的经历当作材料写进了小说。问题是,小说完成后,塞林格好像变成了霍尔顿,他们合二为一了。《麦田》之后的塞林格,似乎是那个去被学校开除后,没去成西部却住进疗养院的霍尔顿。这个成为作家的霍尔顿,像过去一样,只觉得写作(五门课里唯一及格的一门)还有些意思。不过他没有往大里写的企图,更谈不上野心。他对成人的世界根本是不屑的,自己也拒绝长大。所以他总是写一些身边的琐碎,几个他还在意的人,还有内心古怪的说不透的感受。这个霍尔顿永远生活中他的小世界中,无意走出去,甚至没兴趣换个角度,从别人的角度看看问题。自然更别期望霍尔顿有兴趣抛头露面,当个公共知识分子什么的。拿卡佛来比较吧,卡佛也是从琐碎、平常下手,绝不往大处、高处走,但他有角度的变化,他在不同的卑微的内心里跳跃,因此而走向了普遍性。塞林格呢,他当然不缺乏观察能力,可以他愣是不愿意成为一个职业意义上的作家,也就是说,他不能或不愿放弃自我,变成一个对人类生活的旁观者和研究者,或者成为一个可以无中生有的虚构家。这通常是危险的,结果往往可能是难以为继。

当然,现在断言塞林格后来是写不出来还早。传说他隐居的半个世纪里,笔耕不辍,在保险箱里留下了十多本著作。不知道它们是否可能有朝一日见天日。它们是另外九十个短篇小说吗?还是霍尔顿的前传和后传?对我们这些爱好者来说,这些疑问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而这大概是塞林格最好的结局。他的风格,归根结底是反戏剧、反高潮的,在如日中天时突然隐退山林,好像行为艺术一样,买个大关子,吊足全世界胃口。但让你们等上一辈子,什么包袱也不抖出来,这就是塞林格,那个麦田旁的男生。

 
(2月10日写于加州拉霍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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