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还(短篇小说)

冯  迟     

 

    

一九九五年十月份,金秋季节,应该挥镰收割的日子,我在南方的生意却严重歉收。因此,我决定撤到北京,看看能否收获点别的谷物。

首先,我在北京寻找有金色稻浪的地方,终于在圆明园背后,清河的北面,在背景的西山脚下,发现一片金灿灿的田野,和田野掩映后的小村庄。于是,我放下行囊,进庄,挨家敲门,租到了一间农舍。

现在,我正坐在农舍的简陋屋子里写作。出庄就是那片稻田,可惜我没能守望它们到一个月,很快就被隆隆噪声的联合收割机,在一天的功夫里,变成了稻粒,装进了粮仓。因此,我每天的田野散步,也很快失去了意义。满目干涸的稻田里,只剩下了整齐刀口下的稻茬;而且,初冬的麻雀,一群群飞回来啄拾遗留的稻粒,像褐色枯黄的落叶,飘满田野。我一走到田埂,它们就以为稻草人来了,纷纷呼拉拉飞去,像一阵旋风吹起一片枯叶。再后来,田野上搭出了巨大的圆棚,蒙上透明塑料薄膜,农民们开始在里面种植大棚菜。整个的田野,很快就变成了贫民窟一样的拥挤矮小的棚户区。当然里面住的,不是脸色腊黄,饥寒交迫的城市边缘的底层贫民,而是温饱不愁,鲜鲜嫩嫩的油菜、黄瓜、茄子们。

所以,我再也没有可以守望的稻田了。我只得足不出户,闭门思过。想想这些年来,为什么公司越办越砸,钱越赚越少,终于从弃文经商,又重新弃商从文。好在我租住的这家四合院农舍,清洁、安静,房东一家只有四口人。白天,房东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在村里的乡镇企业上班,一个孙子在读学前班,只有老太太一人在家。

这家房东姓牛,我叫房东老太太牛大妈。我刚住来时,曾问她家是不是回族,因为我发现村西头有一个清真寺。她说不是,告诉我是汉族。但现在住熟了,她却有一天在厨房里,神神秘秘地说她是旗人,满族,娘家就在前面不远的正黄旗。又告诉我正黄旗、正白旗、镶黄旗,是上三旗,她娘家的姥姥家而且姓叶赫拉那氏,民国后家道才破落的。我说,你们现在也不差,一家四口,住一个大四合院,一共十几间房子。南面的这一排屋,一共有六间,现在只住我一人。她的儿子正在北大清华中关村一带,到处贴出租屋广告,不然冬天一来,他们就要为我一人在南面烧暖气。南屋和厢房是蜂窝煤烧的土暖气,他们自家的北屋,是烧的煤块小锅炉,单位里正二八经的暖气。

房东老太太牛大妈的儿子叫牛林,在本村乡镇企业汽车修配厂给厂长开车。因此,常常白天里我能看到他突然开一辆漂亮的轿车回来,停在院门边南面的木栅栏里。送点什么东西,或者拿点什么东西,又把车开走。但到了晚上,下班时间,他肯定是骑着一辆凤凰自行车回来,当然,早晨也骑车去上班。

牛林年龄和我相仿,典型北方人,圆乎乎的脸庞,块头很结实。我很喜欢和他闲聊,而且,他一高兴,并且喝了点酒,更是海阔天空。但我最恼火他摆弄各种金属器械。牛林平时在家的业余爱好,就是在院中央的老虎钳上锯凿各种小玩意。当初,我很不明白整天下班就叮铃咣啷捣鼓什么,弄得响个不停。好像他下班时,我也该走出屋子,到厨房里做饭去了。好在,他摆弄出的声音虽然难听,却不是在我需要安静的闭门造车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

后来,一个月后,我需要交第二个月的房租,就在一个白天,第一次敲北屋的客厅门,然后牛大妈开门,请我进去坐坐。进门,我就发现她家的摆设很有意思。茶几上,窗台上,电视柜上,瓷砖地板上,到处都放着玩具小轿车,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各个年代的都有。我就饶有兴趣地在客厅里边转边看,连声夸赞她家的富丽堂皇。二级吊顶,大玻璃串珠吊灯,真皮沙发,画王子28英寸进口彩电。

当然,最吸引我的是这些小巧精致,造型逼真的小轿车。有最早像马车轮子,拖拉机头的老爷车;有二三十个年代风靡世界的,背后看去像个大乌龟的福特车;有解放后,我国自行设计制造的,像个大干部牛皮鞋的红旗轿车;有六七十年代,供县处级干部们上班下乡普遍使用的,像个军用帐篷的吉普车;八九十年代的大多是一些进口车,比如常见的日本蓝鸟、尼桑,德国奔驰,韩国公爵;合资组装生产的,上海的桑塔那,一汽的奥迪,广州的标致;也有这些年纯粹国产,但小家小气,土里土气的,主要用于城市出租车的,什么夏利,奥拓,长安等等。真像一个玩具轿车家庭收藏馆。

我就开玩笑问牛大妈,怎么,给孙子买这么多玩具车,让他长大了也接你儿子的班?话一出口,就觉得有点不妥。因为将来,我的儿子这辈人,应该是人手一辆小轿车,自己驾车玩哟,哪用得着给别人当司机。但牛大妈并没有听出什么,就回答说,哪是给孙子买的,是他老子自己玩的。我就又问,这些车好漂亮,做得真像,什么也方买的,这些大的奔驰车好像没见商店卖过。牛大妈就有点抱怨,又有点炫耀地说,哪是买的,全是牛林这孩子自己做的。听罢,我就有点惊奇,拿起身边的这辆奔驰500细看,好像不相信似的。牛大妈就开始数落着,你说牛林三十好几了,好像长不大似的,白天在单位开车还嫌不够,回家正事不做,就只知道瞎捣鼓这些玩意儿,比他儿子还会玩。边说,她又打开电视柜底层的一个大抽屉,听他说是美国的凯迪拉克。我一看,果真有一辆,还没做完,没有喷漆和上车轮子,有半张茶几大,塞了大半个抽屉,其余小半边,全是厚厚一叠汽车杂志和广告,印刷精美,花花绿绿。无疑,这些就是客厅里到处摆着的汽车玩具,其蓝图的来源。

我就由衷地称赞起牛林的手艺,再没有想起他下班后,会在院子中央的铁板工作台上,弄出的恼人的杂音。我对牛大妈说,真看不出五大三粗的牛林,还如此心灵手巧。牛大妈就告诉我说,他呀,从小就喜欢搞这些玩意儿,他五岁时,就用泥团做了一辆。人家的孩子用泥团做盖苍蝇的,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小坑,两块玻璃,四四方方一块黄泥。而我们家牛林,却把它做成小汽车样,玻璃安在车窗上,用算盘珠做成四个车轮,你甭说,他再涂上黑亮亮的墨汁,还真像当年电影里,毛主席坐的红旗轿车呢。后来,他上中学开始,就用木头雕,铁皮凿,油漆抹,越做越像哩。冯先生,你看这个。牛大妈拿起那个吉普车给我看,放进我手里,才发现是木头做的,当然车篷部份就是用细帆布做的,真看不出来。只是车轮也是木头的,而且与车身连在一起,不会动。

我又拿起一辆银灰色的蓝鸟轿车,正在用手指头转车轮,看能不能动。不想牛大妈连忙拿过去,从抽屈里拿出一对5号小电池,塞在车肚子里,然后放在地板上,用手按了下什么地方,居然真的在地板上跑起来了。我心里更加佩服牛林,甚至不太相信真是他做,怀疑是从玩具店买的。牛大妈给我表演了一会儿,坐回沙发上,却叹气了一声,把“蓝鸟”有气无力地扔回沙发的靠背上。说,这些小孩玩的,他这么大的人了,还玩,有什么用处?上中学时,他们老师就说,牛林这孩子,如果把做小玩意的聪明,用在读书上,肯定能考上大学,今天就和你们一样了。我像宽慰又像自嘲似地说,考上大学又有什么作用,你看,我读了这么多书,不还是来租牛林的房子。

牛大妈就高兴起来,又夸奖起牛林,你甭说,这孩子好像有先见之明,他读到初三,就死活不肯去考高中了,就说读完高中二年再读大学四年,那时工作,还不如现在就工作,肯定比那时才工作的大学生工资高。这孩子还真说对啦。

这时,我发现电视柜的后面,插了一根长长的竿,并且是用两支细竹枝扭结而成的,然后抹了桐油,但无疑制作的时间很久了,显得很旧,又磨得锃亮。我一时猜不出是什么东西,长长的像是渔竿,但顶端拴着又是一条粗黑的棕绳。我忍不住好奇问牛大妈,她就吱唔着不太爽快地说,这是牛林他爹以前使的……使的工具,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赶马车用的,我一下明白过来,想起北京街头不时还能看到骡马车上有。牛大妈说,他爹就是赶车时不小心一挥鞭,打断了街上的一根高压电线,触电过世的……语气有点悲戚。我就想换个话题,却见她过去,把鞭子放平,藏在了墙角。同时喃喃说道,小孙子就喜欢瞎翻东西,又拿出来当少林棍了……

那天我听牛大妈唠叨了半天。这以后,居然不再讨厌牛林在院里弄出的杂音。我甚至有点欣赏他干活时那种小孩般地投入和着迷的神态。有时,我干脆看他干活,他则十分高兴,好像遇到了知音,话不但更多,而且活干得更欢了。他像是在公布一项国家的九五科研计划的神情,向我庄严地宣告他的未来设想。他说,他要把全北京城的,中国的外国的所有小轿车都搬回他家客厅,当然是他做的玩具车。这是一方面。另外,这些车他要想方设法都开一下。他说,好在他的汽修厂,北京城的大部份车都能修,只是有些外国车,比较高档的,他们厂没有零配件,不能修外,凡是到他的厂修理的新型新款的车,他肯定要亲自开出去,兜兜风,这些也是他的工作,他是试车员呢。所以,牛林说他至少已经开过五十几种进口车,国产车,北京道上跑的,全都开过。于是,他又神采飞扬地给我讲起那些进口车的好劣,启动时的声音,开起来的车感,不同车方向盘的手感,还有什么多少缸多少冲程,什么车是什么发动机,发动后在路面跑动时的声音,吹得天花乱坠。

我不会开车,也没有多少这方面知识,纯粹是觉得有趣,好奇。而且想将来如果写小说,里面刚好涉及到司机或汽车的常识,就免得临时抱佛脚。汽车杂志,其实大多是汽车广告,真正汽车方面的原理及知识,介绍很少。我草草翻完这些漂亮的图片,大概有了些新车型、新牌子、新功能的印象后,就觉无趣。当然,这些图片如果是三维的,再大一点,哪怕像是玩具车,是纸糊的,人能坐进去,那一定来劲。

 

我为了打发寂寞,开始喜欢上了收音机,也不得不喜欢。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普通家庭开始普及第一代三大件的时候,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令我心驰神往。那是七十年代末吧,我们家好不容易有了一台木壳的“红灯牌”收音机,音质朴素浑厚,略带沙音,播放时,喇叭上的帆布就震荡起灰尘,但我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是在用眼睛听。后来,工作了,在集体宿舍就有了单位上的电视机,大家看,黑白的,也趣味无穷。再后来,我自己也买了电视机,彩电的,日本进口,也觉得稀松平常。到北京前,干脆卖了,也毫无所谓。就像现在,我用收音机重新代替了电视机的功能,因为我后来只看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而且是晚饭过后,抽着烟,喝着茶,闭目养神式地看,其实已经是简化到了懒得睁眼,只是听的地步。

现在,我每天都要听收音机。我偏居于大京城外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小匣子成了我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工具。当然,我桌上还有房东分过来的一个串联电话。一个号码,两边铃响。通常是我兴致勃勃地接电话,但大部分都是房东家的,因此,我又成了房东家的义务接线员。

那天,我正在翻看过去记的一些日记,好回忆回忆在南方的那些峥嵘岁月,看是否有什么好的故事可以演绎成小说。同时,也在听着北京交通台的车窗杂谈节目,里面有很多我这个村庄以外的广大世界,发生的重大事件或者鸡毛蒜皮。然后是广告。这和其他电台或电视台都一样,甚至高雅艺术的北京音乐台,也如出一辙。这些装腔作势的广告们好像成了一篇文章中的标点符号,无孔不入,必不可少。然而,交通台有一种广告却非常富有人情味,真诚而坦率,那就是寻物启示。通常是,某某乘客的大哥大不慎遗失在某某样的出租车里,或小面的里,望司机朋友,或者其他的乘客拾到后,能够送回,一定重酬感谢。等等。这些寻物启示,初听还蛮有意思,而且主要是偶尔能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失物。比如,有一天听到一则寻驴启示:“本人系河北一致富农民,因第一次进京逛天安门,骑驴不得入内,只得拴于前门外一个公共厕所旁的电杆上。待本人上完茅坑,准备搭公共汽车时,毛驴趁机跑掉。其特征,嘴角边拖一棕色缰绳,耳朵很尖,小名灰灰,一喊就应。望发现后,请与前门外大街派出所联系,必有重谢。”当然,这条寻物启示没有播出,是我们房东牛大妈的河北远房亲戚,要我写的广告词。我让他不要浪费钱,自己去复印几份,贴在电线杆上就是了。

我最希望的寻物启示是这样的:“本人于前晚在北三环静安庄一带,打一黄色小面的,行至北太平庄一带时,上来一漂亮英俊的男士乘客。本人不慎与他坐得太近,丢失处女膜一层,后因匆匆下车,忘了取回。望拾到此物的先生,速速归还原主。电话号码:123456789,联系人:赵小姐。有归还宝物者,本小姐当以身相谢。”当然,这样的寻物启示,我同样没听到过,这只是一则都市笑话而已。

就在我决定不再听寻物启示这个节目的一天,当把调频跳到音乐台,想轻松一下时,不料这个时间,音乐台也开办了寻物启示的广告。果真音乐台出手不凡,有意和交通台竞争,一开播的寻物启示,就是价值百多万的大家伙,一二天内连播了几十次,采用的地毯式轰炸战术。因此,广告的内容,我已经耳熟能详,背诵了下来。

寻物启示:“本公司不慎遗失一辆凯迪拉克牌高级轿车,深蓝色,车牌号“京ABC008”。有知情发现者,本公司必有重谢;有拾到归还者,本公司同样有重酬,并保证不予追究责任。请于一周之内,停放于原丢失地点,燕莎商场停车场。或电话联系,号码是:22681780。”

这条寻物启示在那几天的音乐台里,见缝插针式地循环播,可见失主的焦急心理。我只是觉得这事很蹊跷,甚至怀疑是特务或间谍之类的联络暗号,是在呼唤他的同党接头或者递送情报。非常值得推敲的是,这样高级的车,一般不可能被盗,因为有同样先进的防盗装置安在车内;其二,失主称“有拾到归还者”,非但“保证不予追究责任”,而且“同样有重酬”,这后一段文字的潜台词,大有背景。于是,我开始分析这后一种丢失情况的种种可能。

最可能的是:此公司与彼公司发生了商业纠纷,此公司拖欠了彼公司百万元以上的一笔债务,但该公司以各种借口迟迟不还,而且愿意陪同彼公司打官司。当然,官司一打几个月,那时此公司已有还贷能力,就无所谓。然而,彼公司也背了一屁股债,急着还钱。因此,双方在最后一轮谈判仍无结果后,彼公司急中生智,在谈判酒宴结束前,派一女司机和他们的男司机套近乎,而且猜拳行令,形同兄妹,然后用兰花指盗走钥匙,把车开走。于是,此公司急了,心里也暗中猜到几分,但又无任何凭据,彼公司也装着替他们着急,并说坐他们的车回去。彼公司的司机,当然把车开到附近的一个秘密车库后,很快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酒座,这时正邀请他们的债务人上车,一派殷勤和彬彬有礼。这辆价值146万元的高级轿车,这时就作为了彼公司的战利品,等他们的债务人来谈判和还债了。哪知,此公司正以该车作抵押品去贷款一笔资金,以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和偿还债务。他们完全相信彼公司与失盗的车有关系,但苦于没有任何蛛丝蚂迹。当然,债权人公司也声称发现了线索,说他们的司机发现邻座的一小姐,曾经向贵公司的司机身上靠近,然后出去就没有再回来。但是,要提供该女嫌疑犯的确切相貌特征,最好是等此公司把钱还了再好说。于是,两个公司的经理越来越心照不宣,僵持下来。最终,是此公司忍不住了,又猜想是其他人偷了,就在音乐台播了寻物启示的广告,也算是对彼公司一个姿态。

然后,我又分析了几种可能。比如盗车集团,走私团伙,保安内贼,等等可能性。但是,最不可能的一种可能,却让我觉得妙趣横生。因为我突然想到,如果该车压根儿就忘了锁车门,而且车钥匙还插在门上;如果该车又正好是被嗜车如命的牛林发现,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这一最不可能的可能,也许正好是一篇最好的小说素材。于是,我迫不急待把自己当成牛林,在某天黄昏,发现了那辆丢失的凯迪拉克。为了训练自己写小说编故事的虚构能力,我把最熟悉的房东牛大妈的儿子牛林编排了进去——

 

我是北京圆明园后树村社办企业汽车修配厂的厂长司机牛林,我不但会修车,而且更会造车,当然,我指的是不能坐人的玩具汽车。那天,我陪我们王厂长的业务客人,世界最大的喷漆设备生产商,美国的固瑞克公司在北京的经销商香港的黄特得先生,在燕莎商城附近的凯宾斯基酒店的西餐厅吃饭。最近,我们汽修车正准备引进一套电脑自动配色,自动喷漆的先进设备。于是,京城的各个国家的厂商闻讯都纷纷前来和我们洽谈,推销自己的产品。我们王厂长很快就应付不过来,就让我代他去应付黄先生的饭局,并拿回资料和报价清单。

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主要是老外们老板们出入的高级场所。因此,我特地穿了一身自己最好的纯白色纯毛西服,并吹了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一改平时灰不溜秋的小司机形象,也俨然一副大老板派头,不卑不亢地去赴宴。当然,我很快就被从未见识过的一些怪里怪味的洋酒,以及黄先生旁边那位性感艳丽的女秘书灌晕。最后,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也带着他的固瑞克公司精美的真皮文件袋,飘飘然地和他们告辞。然后,我又趁着酒兴,到燕莎商场去给老婆小燕买了一付她唠叨多日,早已相中的一种耳坠,就准备打的回去。那天,我没有开车出来,车由王厂长自己开去了。

但是,到了燕莎门口,我却情不自禁朝停车场走去,好像要把车倒出来接王厂长或他的客人。这里的轿车大多是国外进口的,黑牌,或者有个大使馆的“使”字号,一溜烟排去,就像我客厅里珍藏的万国汽车样品。我满心欢喜,好奇,慢慢欣赏过去,并忘乎所以地用手爱抚着一辆辆漂亮的轿车。就在我快要走到停车场尽头的时候,一辆深蓝色豪华而典雅的高级轿车,使我眼前一亮。它独特的车尾造型,犹如飞机的垂直尾翼,闪闪发光,诱人地翘着。我一下就认出这是美国产的95年新款凯迪拉克富兰克林加长轿车,这几天我正在喷漆的那种车型。我不由自主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用手从头到尾抚摸了一遍,那种光润如玉般的手感,使我内心一片清澈。我有点入迷地仔细瞧着它的标志、轮胎、车灯,又情不自禁拉了拉银光闪闪的车门把。

这时,只听轻微一声叹息般的响动,车门居然随着我的手,打开了!我稍稍一诧异,立即就被车内精美的方向盘,各种复杂的仪表盘,柔软似皮肤的坐椅,吸引了进去。我没有任何想法地就坐在了方向盘前,关上前车门,又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启动锁的地方,居然上面的钥匙还插在里面!我又是瞬间的诧异,但立即却不由自主地用手指一拧,居然车就被启动了,而且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轻快的细微的声音,甚至让人没有多大感觉。当然,这只有高级的豪华轿车才有这样纯洁的声音,宛若光滑的绸缎,从我手指间流淌而下。然后,我右手放到档位舵上,轻轻一靠,就在行驶档上,同时,脚下的离合器轻轻一松,车就开动了。

这是我开过的最好的一种国际名牌轿车,那种感觉比曾经开过的奔驰500还爽。很快,我就像一位试车员一样,把车熟练地倒出了停车场,穿过拥挤的燕莎商城门口,上了北三环快速路。我依然如试车员那样,沉浸在对车子各种功能性能速度的检试中,其他什么也不知道。特别是当我打开了车内的音响系统,一种环绕立体声的发烧级效果的声音,就犹如仙乐一般包裹了我。我很快把速度加到了100码,车外的灯流和建筑,在我眼里一闪而过,一辆又一辆的车被我超过,我就有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大地和公路已不存在,我正在夜空中飞翔。我车速越来越快,很快就上了刚刚修通不久的京通高速公路,然后一眨眼功夫,就离开了北京城,又上了京哈高速公路。直到我一气驶到燕郊开发区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已经开着别人的车到了河北地界。

我心里猛然一惊,才明白自己这短短一二十分钟的行为,已构成实事上的偷窃罪,开始感到有点后怕。但随即又一想,如果车主还没有办完事到停车场发现,而我这时归还原位,那就神不知鬼不觉。于是,我即刻掉转头,望回赶去。

但是,当我以最快的速度,在20分钟内赶到燕莎商城停车场时,原先的空位已被别的车停占,而且引车员向我不耐烦地叫嚷着,没地方了,上别的地儿停罢!我正想跟他解释什么,却看见他又去疏导其他停进来的车。我没法,只得慢慢倒了出去,商场的门口更堵,更无停车的位置。我就缓缓驶到了后面的凯宾斯基大酒店的门前,终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停下。我稍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如果刚才车主发现掉了车,正和保安守在停车场,我几分钟前不是去自投罗网吗?心里就有几分庆幸。但是,我现在如果去告诉车场的保安或者引车员,说有一辆忘了拔钥匙的车,被我借用了一会儿,现在重新停在不远的凯宾斯基酒店前,车主找时就请他到这边来。然而我这样傻冒的话,谁也不可能相信,倒是会立即把我当成盗车贼扣留。

我坐在车里心里开始忐忑不安,有点后悔不该一时兴起,把别人的车开走了,现在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而且,我也担心失主和车场的保安已经发现,正查向这边来。我如果继续呆在车里,很可能被他们人赃俱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正准备下车,却发现车窗前趴过来一位妙龄的金发女郎,正轻轻地敲我的窗,并且嚅动鲜红的嘴唇,对我说着什么。凯迪拉克车有很好的外界隔音效果,我关掉音响后依然听不到她的声音。我不由警觉地朝她看了一眼,她立即回迎了我一个媚人的微笑,让我判断她与车的失主,或者其他不好意图无关,才降下了玻璃窗,问她什么事。金发女郎用生疏但还能让人听懂的普通话问我,这车很漂亮,是你的吗?我嗫嚅了一下,回答,嗯,是我的,有事吗?她就说,没什么事,不过,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请你,到里面,去喝杯咖啡。我一听,感觉很纳闷,不知怎么回答,也糊涂怎么会天上掉下来一位洋妹妹,无缘无故请我去喝咖啡。

就在我迟疑不决的一会儿,我却从反光镜里看到一个保安和一个男人远远地向这面巡视过来。我一阵紧张,拔下车钥匙,也不多想,就和那位金发碧眼的洋妹妹进了大楼的咖啡厅。

一个多小时后,一杯咖啡下肚,我的大脑彻底清醒过来,晚餐时的酒意全消。特别是透过酒店的玻璃窗看见楼外停着的那辆凯迪拉克,依然静静地等在那里,金晃晃的车钥匙就在我手中,而危险只是先前多余的神经过敏,就为自己暗自好笑。现在,我搂着俄罗斯姑娘阿列莎,随着柔缓的萨克斯管音乐跳着情侣间的慢两步,就对那辆宝车心存感激。显然,凯迪拉克蓝宝石般的光泽,在我身上笼罩了一层更神秘的光环,而且又照亮了在中国淘金的阿列莎姑娘这个晚上的希望。好在她的中国话知之不多,我在她眼中的富商形象就毫无破绽。我几次都想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面对她一双大大的蓝眼睛中温柔而空茫的神情,又不忍心让她失望。同时,我掂量了一下自己怀里的钱包,给小燕买耳坠后的余额,还足以支付这两杯咖啡的钱,并给她陪舞的小费。但是,如果接下来还要支付她的其他内容,我就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财气和勇气。

于是,我看看手表,就委婉地告诉阿列莎,说我老婆这几天刚好旅游到了北京,我必须在晚上十点半回去陪她。俄罗斯姑娘阿列莎就显得恋恋不舍,又撒娇又柔情地不准我走。她说,密斯特黄,你再陪我半小时,我再放你回去,要不,你带我,乘你的车,兜兜风,顺便送我,回香格里拉酒店。傻气而美丽的俄罗斯姑娘阿列莎,在我们舞间休息时,淘气地翻完我的固瑞克礼品文件袋,发现了黄彼得的名片,和一些中英文对照的喷漆设备资料,就认定了我是港商黄先生,然后密斯特黄就挂在了她口上。当然,我不好否认,更不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就顺水推舟,在她面前成了黄老板。

于是,变成了港商黄老板的牛林,不得不答应了俄罗斯姑娘阿列莎的要求,挽着她出来重新钻进了凯迪拉克,钥匙一拧,手一抹方向盘,上了北三环高速路,往西驶去。

阿列莎斜靠过身子,把头温柔地放在我右肩上,一头金黄卷曲的长发就往我脖了里乱钻。这时,我才突然闻到她身上的一种浓重的体味,像只发情的波丝猫般腻闷的怪味。我耸了耸鼻头,显得不堪忍受又不胜耐烦的样子,就沉默不语,把车开得疯快。阿列莎于是显得惊恐万状地把毛茸茸的手搂紧了我的脖子,而且不时夸张地大呼小叫,但显然又兴奋不已地指挥着我,赶超前面的一辆辆车。当然,我很快就闻不到她身上的气息了,两只眼睛死命地盯着前面别的车,感觉自己怎样一轻踩油门,就倏地把那辆车的红色尾灯抛在后面,同时也感觉到阿列莎奖赏式地给我额头上一个触吻。于是,我立即又去赶超另一个红色的车灯,很快我的脸蛋和额头就吻满了红灯。

就这样,我们的凯迪拉克越来越快,而且夜色加深,车流渐稀,宽阔的全封闭高速环路就任我策马狂奔。我全身的血液也加快起来,竟然也不知不觉带动了肾上腺激素的大量分泌,因为我感觉自己下面的器官也正在受到牵连。当然,我细微的变化,没能逃出阿列莎姑娘一双明察秋豪的职业目光。很快,她的声音安静下来,但身子却变得有点按捺不住,又显得善解人意的样子,贴过来,把一只纤纤玉手,很熟练而不动声色地伸进了我的裤内,开始在下面推波助澜。

我只觉得身体一凉,微微一惊,就像一个贼在作案之后被人拿住了把柄,欲申辩什么,又说不出口。她在下面这么一捣鼓,我的车也就没法再开,就慢慢减速下来,最后停在了立交桥下一处黑影里面。我内心十分紧张,仿佛俄罗斯姑娘阿列莎是个克格勃女特务,此时正在我的两腿间安放定时炸弹。车一停稳,我连忙把她的手拉了出来,并让她坐正了身子。然后正色道:阿列莎,请不要这样,等会我没有钱付给你,你坐到后排去罢,我好开车,早点送你回去。我望了望窗外,好像是通往中关村的四通桥,往南一拐,很快就会到紫竹院附近的香格里拉酒店,摆脱她的纠缠。那时,我深怕再和继续深入下去,做出什么,付不够钞票,只有让她将买给老婆的耳坠搜走。

然而,说傻不傻的阿列莎,听完我的话,一双幽蓝的大眼睛透出几分聪明的光芒,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似地,静默了一会儿,对我说道。密斯特黄,你不用担心,我很喜欢你们中国男人,今晚上,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很高兴,我对你免费。她怪腔怪调,但又显得完全诚恳,断断续续地,向我表达她的意思。我只得喃喃地婉谢道,阿列莎,你是个好姑娘,但我,我,不需要……我话还没完,她却笑了起来,俏皮地挤挤眼,又说,不需要?密斯特黄,但为什么你的东西,立起来了?我十分尴尬,有点脸红地解释说,阿列莎,那是我开车太快,太紧张时的生理反应,和那件事无关。无关?没有关系,密斯特黄,难道这辆凯迪拉克是女人,比我还漂亮,让你兴奋?阿列莎很不高兴地反问我。我肯定地向她点点头,她依然不信地望着我摇摇头。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秘密。每当我开快车,并在连续超车后,都会出现这种条件反射;甚至有时在家里做玩具轿车,非常投入和着迷时,也会有这种情况。连我都莫明其妙,别人更不会相信。

为了反证这一点,我把身旁阿列莎的手,重新放了回去,然后对她说,没有骗你吧?车一停,是不是就变小了?她显得迷惑不解地点点头,又用手探了探,一双失望的蓝眼珠变得空洞无物。但她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就把我的两只手,分别拿到她的两峰胸乳上,然后认真比划着对我说。密斯特黄,我想到一个,你一定喜欢,的游戏,你愿不愿玩?说着,同时她加重力道在我手上,朝她双乳按了按。比如,我就是一辆,凯迪拉克轿车,这儿左边,是你的方向盘,右边,是你的档位舵,这下边是你的油门,我们一起来玩开汽车好吗?我一下明白了她的心思,真不愧是职业杀手。还真他妈的绝!我心里好笑地骂了一句,立即兴趣盎然,眼里闪光,精神大作起来。

我急切地把她拉了过来,问她具体怎么玩。她却风情万种地笑着,说驾驶位太窄,等一会儿开不快。拉着我翻到了后排的沙发长椅上。然后,她突然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得像一个女沙皇一样,冷艳而又高傲地命令我帮她宽衣解带。我犹豫了片刻,就二二忽忽,手忙脚乱地帮她脱净了。停下后,望着她细毛茸茸的身体,就不知所措。她立即又发号施令,让我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我愣了一愣,就遵旨照办,像一个俯首听命的侍臣。

现在,一丝不挂的俄罗斯姑娘阿列莎,和中国的汽车司机牛林,双双躺在了宽大的凯迪拉克的座椅上,玩起了开汽车的游戏。阿列莎在下面既是流线型的汽车,也是高速公路;牛林在上面既是熟练型的司机,又是听从指挥的学徒。因为,他要听从阿列莎的指令。左转弯,右转弯,加速,踩油门,前面有车,超过去,加速,放慢,换到三档,推到四档,五档,松离合器,加速,加速,……油门踩到底,……加速,到底!……

我越来越兴奋,依照指令,灵活地操纵着她的身体,真像坐在游戏机前玩汽车游戏。她也满脸红潮,脑袋左右晃动,旋转,像一个滴溜溜的方向盘;而且薄唇的大嘴,宛若在吐着咕噜咕噜的气泡,或者鸣响喇叭,叫喊着我全然不懂的俄语。我们的车速越开越快,很快就达到了每小时二百五十公里的极限,就感觉到她的油门一阵乱颤,使我的脚踩压不住,被反弹了出来,接着就剧烈地抽筋,一只脚根本不听使唤,不知踩刹车还是踩油门,或者完全踩错,高速行驶的汽车,就猛地窜出了高速公路,斜刺刺冲出了路栏,轰隆隆翻在了立交桥下……

 

牛林那天晚上的确出了车祸,当然不是开得太快,自己把持不住,越过了高速公路的栏杆,翻倒在一个立交桥下。情况是这样的。他和俄罗斯姑娘在那辆凯迪拉克里,颠鸾倒凤,玩了一场开汽车的游戏,就精疲力竭,又如沐春风地,把阿列莎送回了香格里拉饭店。当然,他把买给老婆的翡翠耳坠,当作小费送给了她。然后,一个人急急地往燕莎商城方向开去,打算把车归还在附近的燕莎桥下,就万事大吉。他一边想着这个晚上名车美女的奇遇,一边想着回家后怎样向老婆交待耳坠的下落。司机牛林基本上是一个憨厚诚实的北方汉子,不善于撒谎,但今儿个的事儿,必须有一个自圆其说的说法,不然买耳坠的一千多元钱,就没法说清。这时,牛林就觉得这一千多元有点可惜,但反过来一想,就当打麻将输了,或者被人抢了。对,就说在面的上遭了劫,媳妇一定相信,而且还会安慰他,也不会再唠叨买耳坠了。他就这样,开着快车,神情怔忡地想着心事。

但就在他驶到和平立交桥附近时,突然逆向开来一辆北京吉普轿车,车速极快,却又像喝醉酒似地,忽左忽右,曲曲弯弯向他迎面冲来。牛林大吃一惊,一打方向盘立刻避让,哪知那辆车像是一枚安了自动追踪器的导弹,又扭头直直朝他射来。牛林躲闪不及,只听轰隆一声,就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牛林醒了,他感觉满嘴是粘乎乎的血,牙齿松动,鼻子也变成了平面,而两个圆圆的鼻孔成了一条带血的直线,已没法用来呼吸。他知道了这些情况,就突然明白自己还没有死,只是休克了一阵。他吃力地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趴在一个鼓胀的大气囊上面,好像是遇难的飞行员落在一个降落伞里面。他疑惑了一阵,艰难地用手摸了摸,终于明白是这个尼龙绸的大气包救了他的命。他想起来了,汽车杂志曾介绍过这种最新款的凯迪拉克轿车,安装了一种自动救生气囊。也就是说,当车的行驶超过了某个容易出事的速度,座位舱里方向盘一侧埋设的这个气囊,就自动处于待命状态,一旦车子与前方的障碍物或其他车辆碰撞的瞬间,气囊就猛然弹出,罩住了驾驶者,并且紧张自动刹车。

那晚上牛林出了车祸,但因为是开的一辆高级轿车,有自动救生系统,居然胳膊腿齐全地爬出了车。他从反光镜里看到马路当中,有一辆黑色轿车,像个翻倒的大乌龟似地,四脚朝天地躺着,周围是一地晶莹璀璨的碎玻璃。那时可能已是深夜,居然没有一辆车或一个人看到。牛林当时却担心那辆车里的人,不知是死是活,于是艰难地走到跟前,看到汽车轮子还在空中旋转,但车里的一个人脑袋却耷拉在窗口,翻了白眼,一动不动。空气中正散发出浓烈的汽油和酒气杂揉的怪味。牛林依然判断不出那人是昏死了,还是真死了,很想把他抱到自己车上,送到医院抢救。但正要走拢时,听到远远地有车子驶来的声音,立即转念一想,虽然此人酒后开车逆行,是肇事者,但只要自己被交警一盘查,窃车的事就会败露。全身不由打了个寒颤,转身就钻到自己车里,启动掉头就直往西去。

牛林很快驶下高速公路,抄了小道,一气开回了圆明园后自己的家,当时他一急,就忘了再去还车。

 

写到这里,我长长替笔下的牛林松了口气。想象他一脸的血迹,被他老婆牛二嫂睡眼朦胧中发现,立刻就惊醒了。一问,却是遭了劫,港商黄彼得借给他开回来的车,也被那几个歹徒打坏了漆,等等。当然,牛二嫂虚惊一场,叹道,破财免灾,不再提那对翡翠耳坠,又迷迷糊糊搂着牛林睡了。一夜相安无事。

我写到这里时,已经是深夜三点半,因此,第二天早上醒来,已近中午。我照样像往常那样,先到厨房洗漱,就看到了牛林一家正在吃中饭。昨天从上午到晚上,我一直在虚构牛林的故事,因此,就有点好奇地和背对着我的牛林打招呼。他却没有理我,只是嗡声嗡气地回答了我一句,继续背对着只顾埋头吃饭。我觉得牛林今天有点怪,而他身边的牛大妈和牛二嫂显得很尴尬,和我客套寒喧了一番,诸如是今天起得早哇,吃饭没有之类。

我很快洗漱完毕,又像往常那样出院门,往南边的那个公共厕所走去。回来时,我突然发现原来院子南面的那个木栅栏,不知何时被草垫子密密地围了一层,看不见里面牛林家里堆放的大白菜、大葱、大蒜,以及柴禾,变得也好像一个种菜的大棚。我就好奇地走近一瞧,发现原来虚掩半敞着的栅栏门,也居然被一把大大的铁锁锁上。我更加好奇,就想找个缝隙看看里面是什么,却什么都不能看见。

弄罢中饭吃过,我又像往常那样打开收音机,想听听天气预报或者午间新间。音乐台,依然还在播放那条寻车启示,令人心烦。就拧到交通台。天气预报之后,开始播一则启示。

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交通局,联合启示:18日晚,在北三环高速公路和平桥附近,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致使一辆黑色的北京吉普车倾覆毁坏,另一辆肇事车辆向西逃离现场。时间在深夜凌晨100~130左右。有发现目击者或提供线索者,请向我台或者北京市公安局朝阳区分局联系。电话是:2263399522633994。肇事司机如能投案自首,当按有关规定从轻处理……

听到这里,我立即关掉了收音机,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好像自己是这场车祸的编导。当然,随即又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好笑。车祸每天都在发生,只不过我恰巧写了发生在和平桥的一桩,如果是在三元桥,四通桥,不是就与我毫无干系。但我依然隐隐不安,就想去问问牛林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因为,平时晚上他们一家都喜欢打麻将,使厨房的灯亮到很晚,但昨晚上厨房的灯一直黑着。

牛林不在。牛大妈告诉我,说他上班去了,开车送他们厂长去河北邯郸办事,三天之后才能回来。我就显得很随意地旁敲侧击道,牛大妈,你们昨晚上怎么没玩麻将?她回答,牛林昨晚上到厂子里给他那辆玩具车喷漆抛光去了,很晚了才回来,就没打麻将了,三缺一。冯先生,你会不会玩?以后缺人时叫你成吗?我点点头,又闲扯似地,问她,牛大妈,你们院外南边的栅栏围着草垫干嘛用?她停顿了一会儿,立即又显得毫不经意地说,唉,牛林这孩子,又在捣鼓什么新花样,听他说,可能是围一个装配小车间,好专门在里面做他的玩具,说今后免得在院里,弄出声音,打搅你们。我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回到屋里。

我重新面对昨晚上写到的地方。小说中的牛林情急之下,没想到再去还车的事儿,下意识地却一口气把车开回了家;然后对家人说是黄彼得的车。又如此这般遮掩了过去。当然,他把凯迪拉克车藏在了院南边的栅栏里,然后一大早,天不亮,就把遮盖大棚的草垫子,密密地围在栅栏上,从外面什么都不能看见,掩人耳目。想到这里,我觉得牛林临时搭建的装配车间,在我小说里派上的用场,倒是更加妥贴。但这么一个值钱的大家伙,加之牛林也是一时兴起,本无贪财之心,他肯定还要去还。于是,我继续写道。

 

昨晚上上床后我一直没睡着,搂着老婆直打寒颤,心里怕得要命。老婆小燕就尽力安慰我,说破财免灾,她再也不买耳坠了。然后又温情地抚弄我,说做做爱罢,给你压压惊!我想到刚和俄罗斯姑娘阿列莎做了,再做,恐怕不行。但哪知却极度亢奋,一夜没丢。小燕又是高兴又是迷惑,问我晚餐和黄老板吃了什么,我只得苦笑。我心里明白,这是和阿列莎在车里做后,送她到香格里拉饭店的住处时,又做了一次,已经把该丢的丢尽了,反而显得壮如童子。这倒大出我意外。

老婆小燕很满足很疲惫地呼呼睡去后,我却更加兴奋,清醒,依然无法入睡。而且这时,我感觉到下面的器官,有种火辣辣的干涩的痒痛。心里突然一惊,一两小时前和阿列莎做爱的情景一下清晰起来。那时,我一头沉迷在操纵她的身体开汽车的游戏之中,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当我伸直身体,要踩进她的油门时,她仿佛提醒过我,应该在脚上穿一只袜子。而且很快递了一个国外进口带刺的。我似乎说了一句,我喜欢光着脚开车。的确,我喜欢把鞋子脱了,把真真切切的有血有肉的脚,踩在汽车油门上。我微妙的一蜷趾一弓脚,都能感觉到汽车的速度。那时的速度疾驰和飞翔,就像是已经穿透了那些钢制的车身和橡胶的轮胎,是我的一双肉脚在尘土之上,亲自触踏和奔跑出来的。这个光脚开车的毛病,只有我一人私下出去兜风时才会有。而在厂里,给厂长开车这么多年,即使在盛夏,他也从不知道,而总是看见我穿着棉线袜及外面的一双老式大头牛皮鞋。

我似乎还记得阿列莎劝我不成,就开亮车灯好像检查了我一下。然后说,你们中国男人一般都很卫生,密斯特黄,我对你放心,但你就不害怕我有病吗?我可是捷克、匈牙利、德国、美国、日本、韩国、哈萨克斯坦都去过,而且是欧洲人、美国人、黑人、白人、棕色印度人、泰国人、越南人,都接触过,你对我放心吗?我那时好像处于梦魇状态,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点点头说你尽管放心,好像在承诺会给她满意的小费。又好像在想,这辆车真的不错,跑了这么多国家,行程也许有百十万公里,但还如此性能良好,崭新如初。我那时真的好像在听她说一辆车的经历,越发激动不已。

但现在夜深人静,我躺在老婆身边,看到她全然无知的恬静的睡态,心里越发恐惧不安。说不定明天醒来,她就会感到身体不适,被我悄悄染上了病。而更严重的是,她毫无异样的感觉,却被不知不觉感染了梅毒,甚或是爱滋,而这种病却有着潜伏期,并且借助血液遗传,传染给我们七个月后就要出生的第二个儿子(女儿)。老婆小燕已经怀孕三个月了,我们是满族,好不容易可以生二胎。我整夜胡思乱想,辗转难眠。

一大早,天不亮,我干脆起了床。到院外南墙的栅栏里,用手电检查了一下凯迪拉克,发现它的左车灯已经粉碎不见,车头左侧面也撞凹了一大块。这可不能让外人看见,否则知道我出了车祸,传出去就十分危险。但现在这辆损坏的车,怎么把它开出去,不知不觉归还原处,或者扔掉,一了百了,却是一个问题。然而无论怎样,先得掩藏起来,不得让人发现。于是,就到了附近邻居家的大棚菜地,抱了一捆盖大棚的草垫子,把栅栏围上。

吃早饭时,我习惯地打开收音机,听听一天的天气预报和交通新闻。一会儿,我却听到了公安局与交通局的联合启示。我心里开始打鼓,赶紧换到音乐台。不想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寻车启示,而且注意到失主对归还者不予追究责任。这稍稍使我放心,但又令人十分怀疑。我开始琢磨怎样尽快归还回去,自身又不暴露和受到任何麻烦。

首先,我应该把损坏的凯迪拉克修补复原,完璧归赵;其次,我应该把车开到原先丢失的燕莎商城附近的停车场;然后再去打一个匿名电话,装成提供线索者;最后,其实是在开始还车时就办的事,应该写一份简单的借车缘由,放在车内,并提醒失主今后一定不要忘了锁车,等等。办完了这一切,我就会心安理得,既无欠人的遗憾,也无犯事的危险。然后等一切过去。

两天后,我把车修复一新,而且没用手写,而是去打印了一份借车条,放在司机位上,趁着夜幕深沉时,把车开了出去。那时已经是十一点过,大部分交警已经下班,我可以把车开上大街。我一路顺风,把车很快开到了三元桥路口的国际展览中心,停下后,把车钥匙藏在座垫下面,包在那份借车条内,就匆匆离去了。我怕停车场的保安记住,甚至戴了个大口罩,镇定地交了停车费,脚步却越来越快地跑向路边。虽然这儿离燕莎商城还有不少的距离,但我仍然担心已经被人跟踪,或者早已在全城的停车场布控。直到我打上一辆的士,启动了,往外面一看,只有稀稀落落的车辆和几个人,在冬季的寒风里正常的动着,才确信丢掉了那个可能不存在的大包袱,已经度过危险。

 

写到这里,这个故事本该完了。至于这辆车最后怎样被保安发现,怎样又找到了失主,已经不太重要。但是,这样豪华的轿车随便丢在一个停车场,然后一了百了,或者说不了了之,似乎不太符合爱车人牛林的性格。这好比怜香惜玉的贾宝玉,不会任凭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在寒冬腊月的大街上露宿餐风一样;即使自己破落出家,无力关怀和挽救她时,也宁愿把她送到万恶的火坑妓院,让她有个归宿,才会释然于心。所以,嗜车如命的牛林,他一定会彻底完成他的心愿,打电话让失主到国际展览中心的停车场去找回。牛林是一个憨厚纯朴的北方汉子,他的内心搁不得一点别的东西。他要把内心打擦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天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刷牙,而是将客厅里他摆放的各式玩具轿车,用鸡毛掸子拂拭一遍,一尘不染。

于是,第二天早晨,牛林骑着单车,在上班路上的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失主打了个电话。当然这时的牛林,还没松懈掉自卫的警觉意识,只装成一个内部知情人,用假嗓音三言两语说完,就想挂掉电话。哪料,喜出望外的失主,一个劲地在电话里感谢,而且要想知道他的尊姓大名,要想和他交个朋友,语气极其诚恳,一再申明自己相信这件事肯定与他无关,即使真的是他借去用了几天,现在完璧归赵,也没什么,他们公司一定像在电台中承诺的那样,非但保证不追究责任,而且会重金酬谢,云云。但是,牛林这时很清醒,他冷冷而又客气地谢绝了。他轻轻地挂上了电话,感到一块大石重重地就落了下去。

牛林这一天上班,体会到多日不曾有的轻松和惬意。他早早地下班回到家里,就开始拆除院南边栅栏上的草垫。他刚刚拆到一半时,突然想起早晨好像忘了给失主说,那串车钥匙藏在坐垫下,包在那张借车纸条里。如果他们只有这一把钥匙,车依然没法启动开走,况且,关键是他们仍然也不清楚也不理解我借车是情有可原。牛林于是不由自主回到屋里,想挂个电话给失主,补充讲清这最后一个情况。然后趁天黑之前把草垫拆完,一切恢复原状,这事才算真正了结。

 

 

我想到这里,天色已近黄昏,觉得自己的小说构思也已经到了关键。我开始犹豫,不知该不该让牛林最后去补打这个电话,而且在自家的电话打,这可能是一件惹火烧身,高尚而傻气的举动。我提醒自己这时应该十分慎重,不但应该真正掌握小说中主人公的性格发展脉络,而且应该对他们怀有恻隐和仁慈之心,善有善报。所以,这时应该停停笔,等吃了晚饭,到村外的田头散散步,想一个好的结局。

就在我跨出屋子,准备到厨房做饭时,有电话响了。就连忙折回身,一个洗菜盆里还放着一把菜刀,拿起了话筒。这时,我听到了两个人在对话。如前所述,我桌上的电话和牛林他客厅的电话,是一对串联分机。一个号码,两边铃响。一般是我接起电话,问清楚了不是我的,就搁着,扯开嗓子喊对面的房东接;如果我们双方同时接起,当听明白了是对方的电话,另一边就会自觉挂上。但是,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情不自禁偷听了别人的电话,我没想到牛林已经出差从邯郸回来,我正在为他担心哩。

我听到牛林正在电话里和一个人说话:

请问谁呼我的扣机?

是我,早晨给你们提供凯迪拉克的知情人……刚才打电话到你们公司,没人接,就呼你。

哦,你好!我们正想找你哩……谢谢你!我们已经找到车了,只是不见了钥匙,这是唯一一把,你直说吧,想要多少赎金,我们保证……

不,不,你误会了!早晨是我忘了告诉你们,钥匙就在旁边那个副驾座位的皮垫子下面,在一张纸里包着,我怕别人发现了,又把车开走。

那么说,是你开走的?

不是我,不是我,只是……

没关系,我们说了不会追究责任,保证不会。只是我想问一下,车没出什么问题吧?好不好开?

好开,非常好开!流畅、有力、轻捷、稳健、启动快、刹车灵……

那个小冰柜看到了吗?那个小彩电呢?还有一个卫星电话……

没有啊,车里好像没有这些设备,我没注意。不会是有人拆掉偷走吧?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随便问问,看你知不知道,相信不是你干的……你对车好像挺内行,专干这一行的吧?以前开过这种车吗?

(我心里越来越为牛林着急,几次忍不住想叫他挂下电话,什么也别说了,对方正在盘问摸底。但我又不想让他感觉到我在偷听。)

差不多吧,开过奔驰500,好像你们的凯迪拉克更棒,而且它有一个最新的最安全的装置……

你发现了?是一个大气囊?怎么样,感觉很放心吧?

(我差点叫出来,牛林,不要回答,这个气囊只有在出车祸时才会显露,你一回答就暴露了!赶快放下电话。但我还是缄默不语,想看牛林这个二百五怎么结束这场对话。)

这玩艺儿挺妙,我看汽车杂志介绍过……哦,不过,还要再改进一下就更安全了,比如在桌垫下也安置一个,或者干脆把桌垫也做成自动充气囊,出车祸时能够膨大得把全身包裹,不仅仅是对头部和胸部……

我也这么想过,以后我们把你的宝贵意见转达给制造商通用汽车公司,而且……

(我知道对方正在电话里拖延时间,好让警方查询电话的确切地址。可牛林依然还在谈他的技术构想,傻××地还不放下电话。)

牛林,你这个傻×,赶快挂掉电话!

我终于忍不住了,脱口而出。

电话里,牛林嗯了一声,好像幡然醒悟,终于马上咔嗒挂了。

我随即开门,走到院里。只见牛林也开了门,走了出来,神色惊慌地望着我,而且脸上还能清楚地看见受伤后的痕迹,迷茫地地说着。

冯先生,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他们说不定会找来,你赶快出去避避。

是吗?外面栅栏的草垫还没拆完哩……

你先走吧,我帮你拆,其实现在拆不拆已经无所谓了。

不,不,冯先生,我自己去拆,我一定要拆完,然后干干净净,和原来一样,啥也看不出。

牛林话没说完,就急匆匆走出院门,到南边的栅栏里拆草垫。他一边拆,一边对我说。冯先生,拜托你耳坠的事儿一定不要让我老母和老婆知道,她们问你,你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放心吧,牛林,你赶快走吧,我帮你把草垫捆好,抱到你邻居家的大棚里。

不,不,我自己去,自己去,这最后一点事情必须自己完成。

牛林很快去了回来,我就劝他快走,趁着天快黑了。他点点头,略显忧郁的神情,望了望天。他有点木讷地站在木栅栏中,不知所措的样子,沉默了一阵,像是在给这个空空的栅栏告别。突然,他问我。

冯先生,你这几天是不是在写小说?

我答,是的,没事写来玩,打发时间。

他又惶惶地问,你不会把我的事儿写进去吧?

我说,怎么会的,小说是虚构,与你无关。你放心地去吧。

我心里一阵慌乱,他怎么知道我把他写进去了,别他出事了以后怪我啊。我定了定神装着若无其事地看着牛林。

他也定了定神,好像叹了口气,转身回到院里,右手拿了点简单行李,左手还抱着个汽车玩具,正是那辆刚刚喷漆后的,油光锃亮宝蓝色的凯迪拉克。

牛林站在我门前,对我说,冯先生,这车暂时寄放在你这里,怕万一我有事,老母老婆她们想不通,把它砸了。

我立即把车放在了屋里的桌上,然后出来对牛林说,你快走吧,他们说不定真来了,那些商人的保证不可轻信,过几天没事儿,我呼你的扣机。

我正欲送牛林出院门,这时,就听到院门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不好,牛林,他们来了,先到我房间去躲躲,我去应付他们。

我等牛林进了我的屋,就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民警,还跟着几个戴红袖笼的本村联防治安员。他们进院后,就问我。

你是刚搬来的?

是的。

有身份证吗?

有。(我总是随身带着身份证,特别是晚上。)

四川人。四处乱窜。到北京干什么?

不干什么?

看你这身打扮,像是画画的,是不是画家?

不是,不是,我从来不会画画。

那么,留胡子干什么?

……

有工作吗?

……院里房东呢?

不知道,他们住北屋,你们去看看吧。

这一大拨人很快进了北屋的大门,好像对牛大妈牛二嫂问了阵话,又交待了些什么,然后出来了。又继续问我话。

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不久,两个多月。

怪不得。那你仔细听着,这一带的村庄民房,你们这样的画家不能随便租住……

我不是画家。

反正差不多。作家、诗人、画家、搞摇滚的,上头规定凡是这些闲杂人员,都必须早日疏散,到别处找房住。我们已告诉房东了,你们只能住到月底春节前。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只是例行公事提前通知你。

说完,这拨人走出了院子,又浩浩荡荡,去敲村里其他的院门。

这时,牛大妈送走他们回来,返身关门后,对我神秘地挤挤眼,小声地说:

冯先生,你会电脑吗?如果会,赶快到中关村找一家电脑公司上班,就可以不搬家,像院里小金他们有单位的人,他们说就可以租房给他们继续住。

我有点不懂,一时回不过神来,但又像更加明白了什么。恍恍惚惚,准备回屋。

哎哟哟,冯先生,你怎么搞的,说过好多次了,不要把菜刀放进盆里,不然会有血光之灾!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回转身把菜刀拿出来。我知道这是北京他们老满族人的一个禁忌。

回屋后牛林紧张地望着我,问道,他们都走了?

走了?

不是找我的?

不是。找我的,你没事儿了。

那你犯了什么事?牛林关切地问我。

不知道。

牛林拍拍我,安慰着我又像是自我安慰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早点歇着吧,我走了。说罢,他拎上行李包出了院门。

我目送牛林走后,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证,刚才检查之后,就被他们攥在手里,带走了,没有还我。那一刻,空气里一片死寂,我的四肢一下有点飘忽,仿佛我的一种重要的元气也被他们抽走了。

 

写完上面那些文字,我只得停了笔,开始到他们辖区以外更远的村庄,再次挨家挨户敲门,找房子。新的一个月,我在西山山脉的百望山脚下,租到了一间农舍。没有电话。院里养着几只毛色混杂的老山羊。靠路的窗户外,枯立着一棵高大的柳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一些灰白色的塑料薄膜垃圾,像经幡一样在寒风中飘舞。

不久快到年关的一天,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在街上的读报栏里看到两则让人吃惊的消息。

一则是关于那晚车祸的事。我才知道18日晚北太平桥附近那起车祸,翻车当场身亡的人,正是那个大受人们喜爱的著名藏族演员桑吉次仁,他是一个正在冉冉上升的小品明星。那晚,他喝到了在北京好久不曾喝到的青稞酒,是家乡人专门给他带来的他最喜欢的家乡自酿青稞酒,一兴奋就开怀畅饮,然后又趁着酒兴,以为夜深人静车少了,就开上自己刚买不久的北京吉普兜风,悄悄溜上了三环路。这是他第一次上三环高速路,也当然成了最后一次。据说,他是从西藏老家专程到北京来排演春节晚会的,他的不幸,使九六年的春节晚会又少了一个好节目。我也很喜欢他演的一个藏族青年向一个汉族老师学艺,但往往又技高一筹的系列小品。桑吉次仁长得方头大耳,憨厚朴实,模样颇像牛林。但最终是牛林要了他的命,这也许是他们的缘份。但这个秘密我以为只有我一人知道。

但是,另一则是另一张法制类报上的一个通缉令:牛林,北京市人,家住海淀区正白旗树村,满族,32岁。该犯于19951218日晚盗窃一辆凯迪拉克95新款富兰克林加长轿车,后在销赃潜逃中超速行驶,在北三环北太平桥附近撞毁一辆北京吉普,致使该车驾驶员当场死亡,并逃逸现场。如有发现该犯或提供线索者,请与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交通警察支队联系,电话…….

那天看完报后我心里感叹良久。我不知道牛林是怎么被发现的,也许他打的那个电话被查到了。但是,首先牛林盗车这个秘密是我一手虚构出来的,开始就是假的。我感到十分震惊,又感到特别愧疚,好像是我一手把他送上了犯罪的不归之路,然后又是我向当局检举了他似的。我就在想,我和牛林还有桑吉,我们三者的关系,究竟是谁害了桑吉,也害了牛林。难道是那把洗菜盆里的菜刀?显然,这个黑手不应该是我,至少我在心里竭力为自己辩护。

后来每当我到市里办事,看着路面疯狂拥挤的车辆,就想,如果桑吉驾驶的北京吉普车里也装有先进的自动紧急刹车和气囊安全系统,那么就可能像牛林那样大难不死。但是,如果他在西藏开这样的车,是否就能幸免于难,这依旧令人迷茫。因为世界屋脊之上,随时都处于雪崩、滑坡、泥石流、暴风雪的威胁之中,虽然车少人稀,但公路上同样会有频繁的车祸。因此,在藏区山野外,到处都能看到金黄色招魂的经幡,在蓝天白雪中猎猎飘扬,在每一处险峻的山口,司机们都会向山神抛撒纸片隆达,即为祈求山神天神保佑路途平安的纸印风马旗,准备随时迎接一个个生命的归宿。那么,在所有我们都市快速路及城际高速公路的两旁,是否也应该遍挂这些金黄色的旗帜,或者抛播撒轻灵的纸片隆达……

第二年春节后的大年正月十六,北京到处都开始上班了,我也像冬眠一场走出了屋子。那天我上街往一个文学杂志社寄完该小说回到住处,重新翻了翻《归还》的底稿,突然觉得开头一段有点怪,很不理想。我想起了一篇描写西藏的著名小说《虚构》。著名小说家马原在他这篇代表作中,写了中国土地上一个最贫穷落后的西藏玛曲麻疯村,写了“他”与一个病坏了乳头的麻疯女的一段荒野恋情。而我冯迟在《归还》中却以中国首都北京市东北部最繁华现代的燕莎商城,以及附近非常豪华的凯宾斯基酒店为背景,写了一个爱车人牛林驾着偷来的高级轿车凯迪拉克,和一个非常美貌的俄罗斯姑娘的风流韵事,最后发生了一个车祸的故事。我本来也是在虚构一个小说,但不曾预料我的房东牛林真实地走了进来,而且闯了大祸。这让我大惑不解。

 

我本来不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这只是我练习小说写作的一个习作,没法公开发表并且登文学的大雅之堂。但是,牛林一直没有回来,春节我还去树村给牛大妈拜年,顺便安慰了一下他们婆媳。当然她们不知道牛林因为我而成了潜逃犯和通缉犯,她们让我一定想想办法让牛林回来吧,哪怕是投案自首,被判个十几二十年徒刑,总比在外面东躲西藏一生好吧,至少她们可以每月一次探监时看到他。但关键是怎么才能让牛林知道他老母老婆的想法呢?我回家后觉得只有这篇小说在北京的著名文学刊物《十月》上发表,因为我知道牛林喜欢看这本杂志,也许他看到这段文字之后,体谅亲人思念之苦,才能早日回来投案自首。

当然,我也想让他好好看看我这篇小说,让他大致明白他为什么会去偷了车,顺带还偷了人,尽管这不是我有意的。我也希望他能早点回来,把他存放在我这里的凯迪拉克车模,早点归还给他。

 

 

199635日(农历正月十六)于北京海淀手写

200986日于北京朝阳小营电脑誊写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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