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记(中篇小说)

刘丽朵     

 

    

  八零后的魏央生今年二十七岁,没有买彩票的嗜好,也没有出过洋。念的重点大学,在民营公司工作,出息不太大。在公司升了主管,手下四五个人,出息也不小。四五个人里面有一两个年龄接近九零后,可并不脑残。一个比他还大,直奔七零里去。剩下的与他仿佛。他爱上网读小说,一毛钱读一个页面,每花一块钱可以读十三页。梦想过穿越,到二十五岁以后,想得较从前少。工作很勤奋,穿越的事以后再提。

  和他谈恋爱的是小张,毕业于艺术院校,可是做了会计。应该是绝色美人,可惜眼神大而无当。念得是播音系,跟人说话超过三句话就没词——因为没人替她写稿。旁人猜测他和小张一起可能沉闷,可他也不屈不挠地坚持了三年。

  这天下班,天降大雪。最后一节会,魏央生不住向外看。别人不也如此?才不过五点多,外面早已夜幕低垂。须要走到窗边,才能看见天上地下都落满了那些令交通堵塞的白东西了。许多人叫苦。会一开完,他们便冲出会议间,去挤天杀的公交和地铁。

  魏央生想:“今晚我不回家了。”

  别人走光了以后,他玩了一阵子魔兽,才走上冰雪晶莹的大街。隔着被哈上各种雾气的、灯光明亮的玻璃窗,他看见公交车上先走的同事们的脸,他们呆呆地在那里罚站,一个紧挨着一个站着。这是因为:大街成了停车场。他很轻松地步行超越他们。他很快又超越了老板的兰博基尼。他想是在家里闷坏了,所以来大街上停着看看雪景。“还是走路好!”魏央生顶着雪向前走,许多雪片簌簌地灌到他的脖子里,43码大皮鞋踩雪踩得泥泞不堪。他知道他的同事们站在公共汽车中笑他。他们虽然无法移动,却好歹没有被雪打得湿淋淋的。魏央生高高兴兴地走着路,“只是脚很冷!”

  他想去给自己买一个剃须刀,却看上了一套纯棉内衣。商场的地板留下了无数像魏央生这样泥泞的鞋子带进来的泥。餐馆也是。每一张餐桌都是满的。魏央生想找一张桌子吃饭,但是要等待被叫号。屋子里的沙发上坐不开了,排号的人站在外面。

  他决定去一个好的地方。——一个人花300块吃一顿的好餐厅。然后去时尚健康杂志上特地介绍过的,那个穿工作服捏脚的韩式浴场,坐在蒸汽间里。他早就想这么干,上帝总是不允许。今天上帝好像允许了。

  坐纯黑色电梯到三层,走进那个散发着古墓香味的木乃伊餐厅,被穿着长及脚踝的裹尸布的侍者导引。看了看菜单,发觉自己从前的预测还是昂贵了些。盘算犹豫了半天,点了鸡尾酒,有青花椒点缀的中餐,份量刚刚比能吃饱稍微欠缺一点的样子。

  餐厅里气氛温暖,举目都是老外。坐在他对面的是灯笼一样的白衣女。她的衣服只要有一丁点微风就可以整个飘起来。她对面坐着GAY一般的男生。他们说说笑笑,尽管近在咫尺,可还是远在梦中的感觉。魏央生像强迫症患者一样,用两只手在面前比出一个镜框的形状,把他们框在里面看小电影。

  吃完这餐饭,喝掉了那杯很烈的酒,魏央生如愿走进了他很久以来都想进去的浴场。不过是199元的门票而已——魏央生想,自己反正是不要买房了。他今生没买过房,每年换一次住处或者涨一次房租,但幅度还好。从去年到今年,房价从一万到两万,两室一厅的房租不过涨了几百。像他这么想的人不多,所有人都在买房,或者还供。并且他永远住在公司附近,不像别人住在通州。

  魏央生如愿把自己脱光光,钻进了氤氲着蒸汽的小房间里。蒸汽把他身体内的凉气一点点驱赶出来,先让他打了几个寒噤。后来他温暖而且舒展了。后来他非常热而且快乐了。他挺直腰杆坐在一条白色毛巾上,跟一个傻子没有什么两样。

  “要离开小张,明天就。”魏央生想。

  

  

  魏央生醒来之后,发现整个大厅停电了。

  到处黑黢黢的。不是那种等待所有客人睡着之后,特意只开一两盏小灯,连服务员走路都轻手轻脚的黑;而是纯黑,伸手不见五指。魏央生感到冷。

  “回家吧!”他在沙发床上又躺了一会儿,用被子把自己裹了半天,才发现自己本来是冻醒的。

  他绕过各处空荡荡的床铺:它们都还来不及收拾,被子散落着,人却不见了。回想起刚进来时的热闹情形,他不禁感到自己的后知后觉。“人都被冻走了。”他想。这种情况真是第一次见。他料想到发现停电之后,所有人必定有一阵子很热闹。可这热闹他没赶上。他睡过去了。他突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回,整个学校爆发腮腺炎。接二连三,他们都脸上裹着纱布来上课。魏央生不知道这病有时有致人死地的危险,反而暗暗盼望自己也那样。生活过于平静,裹上一块纱布也许会有所不同。后来学校停课了。魏央生至今也没得过腮腺炎。

  他想去浴室重新蒸汽一番,以便让自己回复温暖。怀着一线希望向浴室走去,却在半路就已经发现那边也黑黢黢的。连一个服务员都没有。魏央生自伤命薄,这一个很久以来就想如此度过的美食、美酒和睡眠之夜有一个如此糟糕的结尾,不得不在凌晨两点步行回家去。好在家离这里很近——或者说,就在隔壁。小张必定不知道他在这里。她还以为他跟往常一样,在公司加班。他曾经问过小张对于蒸汽浴有无爱好,“还可以吧!”小张说。他早就知道对于包括蒸气浴在内的一切,她都是浮皮潦草的爱好,对很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念念不忘,对他也同样兴趣不浓。所以他每次故意加班到深夜,回到家时她都睡得很沉。

  经过前台的时候,他走上去,想要结账。没有人过来给他接拖鞋。收银台也没有人。看样子,因为停电的缘故,今晚的所有客人都获得了免单权。“可是,”魏央生想,“至少应该有人在这里说明情况、道歉。”他环顾左右,一个人也没有,寂静得让他害怕。

  “一个突然之间变空的城市……”魏央生走到大街上,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幻想:一夜之间,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会干什么?

  “看样子,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魏央生觉得自己今夜,从在浴场被冻醒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遭遇了各种奇怪的事,非常接近他小时候幻想的那种状态。他想到大街上转一圈,寻找24小时开门的超市,还有麦当劳,从货架或者后厨随便取自己想吃的东西。他有些饿了,想吃一碗馄饨。怀着各种幻想他很快到了家。其余的人类,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的人类,都被外星人带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在床上,他看见了小张面朝墙在睡觉。“你永远这样令我失望。”魏央生想。“提醒我必须回到现实。”

  

  

  早上,小张已经不在了。她上班去了。桌子上没有她留下的早点。小张从来不做早点。她吃剩的面包会放在桌子上,不过大多数时候,她在公司楼下的7-11超市买东西吃。魏央生的身上是很干净的。由于所有深处的污垢都随着汗水被排出体外了,他觉得自己呆在被子里的皮肤像婴儿一般,对一切触觉都增加了敏感。他觉得休息得够了,又稍稍有些遗憾,觉得昨天腐败得不够,没有达到他想要的那种幸福感。而且太过短促。当他想起了今天的工作,觉得还是有足够要起床的理由。对这份工作的喜欢是他生活的动力之一,正如他中学时期也喜欢做物理题一样。他工资尚可,同事关系还行,工作异常忙碌,没时间想太多事情。

  刷牙时发现自来水管里没有水是人世间的咄咄怪事之一,魏央生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期,那时候单位大院里经常停水。魏央生就着半瓶冰露纯净水刷了牙。

  坐两站公交就可以到公司了。魏央生等了很久的车。今天大街上人很少——到处冰天雪地,马路上的雪竟然没有全化。这大概是因为,车辆变得很少。很久之后公交车来了,车上空荡荡的,只有很少的人。到公司后,他发现遭遇了全市大停电——连电梯都停了。在公司前台他碰见了几个同事,而他那组手下一个也没有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这场雪下得太大!一切仿佛都停滞了。今天早上,我在被窝里,想到起床好困难,巴不得立即死去。还好我起来了。没想到他们都是比我更懒惰的家伙。”

  他们纷纷给相熟的同事打电话,却毫无例外地无人接听。

  魏央生大脑中的某根神经一下子被连接上了。“是的,我早有预感。”他像某种昆虫一样突然间蜕变成了另外一种昆虫。他兴奋无比。他预感到自己将不再是AA公司的高等职员魏央生,他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张的电话也无人接听。

  “如果我的预感准确的话。”魏央生向家里跑。“那么她的电话是在家里。她的手提包、钥匙,甚至内衣裤,都在家里。”他飞快地用钥匙开了门。果然如此。

  “隐形眼镜!”魏央生迅速地搜查了厕所,在水池边,他发现了那个绿色的小盒子。两片透明薄膜浸泡在几滴水里。过了不久他听见小张的手机在响。手机在家里,无人接听的提示音每隔5分钟响起一次。

  血涌上他的大脑,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想再次确认一下事实,就到大街上去。“还有几个人在。”他想。“就会有很大的变化了。很大的变化。”他想。

  “我没料到自己是最后的人类呢。”在大街上逡巡一圈,他意图找到某些确定的信耗。比如多言的大妈在哭天抹泪,从头至尾完整讲述自己的一家,包括小孙子在内,一夜之间全部蒸发的故事。“这就是那个故事了,人类一夜之间蒸发。”魏央生想,“但竟然没蒸发干净,还剩了几个,比如说,我。”同时他想弄清楚,这样的事只发生在B城,还是全地球人都这样了。

  他想到早上自己还坐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行人虽然不多,却还是有几个的。他们似乎都不知情。魏央生回忆起某位女士,茫然望着窗外的眼神。公交司机一路上亦一言不发,因为自动售票的缘故,他也无法与售票员谈谈,为什么今天上的人这么少了。

  “FT!”魏央生想不起用什么语言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是重大的事情,人类一向会用夸张的方式加以报道。可是现在,他用笔记本电池打开电脑,拿着在大街上到处跑,试图连接到任何一个尚在工作的无线网络,却终于确定是全市性的大停电,没有什么路由会在工作了。

  穿越几条街,他步行到了央视大楼,生平第一次走进了这个楼的内部。他想这地方会有应急设备的,他想看电视,也许在这里能够看到全市剩余的人看不到的电视。在进入大楼之前,他猜想到,有99%的可能,他会看见这里的工作人员在大厅中等着电梯,女士们从小手包里掏出面巾纸擦嘴,因为一分钟前刚刚解决掉早点。他冲进去,这里跟他的公司没什么两样,也停了电。

  魏央生想到给自己的父母打个电话,家里的电话竟也没人接。想起父母就这样“蒸发”,他心里咯噔一声。

  天气阴霾,就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样子。从小到大,每逢这样的天气,他总会有些异常的举动,比如昨天晚上,傻子一般的自己去洗蒸气浴。此时他想,这也许是自己今生最后一次享用人类文明的成果了。随着手机电池最后一节电被用完(他昨天刚充满电,节省着用也就是两天之后的事),他将跟所有人一起告别电子时代。

  他大脑中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就好像头上被打过一样,略有眩晕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家。小张的所有东西,一件不拉,都在家中。魏央生怀着一线希望,也许像他一样,昨天她去逛街了,买了新的内衣、外衣和手包,从毛衣到羽绒服一件不拉,还有新的隐形眼镜,今天穿得一身簇新上班去。他在等着。可能10分钟以后,她就会在外面旋钥匙。“今天全市大停电!”她走进来。“连街上的人都少了好多!很多人都不来上班了,所以我也不用去了!”她高高兴兴地钻进被窝,“正好没有睡醒。”

  他的手机响了。

  魏央生跳起来接电话。是上司打过来的。他想对电话说:“今天不用上班了吧?我已经去过了,人们还都来。”他期待上司对他怒骂:“今天迟到的人很多,不上班的只有你一个,如果你不请假的话,我就要算你旷工了!”他的心突突地跳,刚要开口,听到上司在那边自言自语般说:“奇怪。魏央生?你说话?”

  魏央生说:“我在家。”

  上司阿翔说:“总算有接电话的人了。今天怎么街上人这么少呢?”

  魏央生稳定了一下情绪,打算把自己发现的真相告诉他:“阿翔,你听我说,据我最保守的估计,B城城里大概有70%以上的人都不知去向……根据我观察我女朋友的消失,他们好像是被外星人带走了,或者因为某种特殊的气候原因被蒸发了,就连最贴身的衣物也没有带走,说明他们是裸体蒸发的……”

  “太好了!”阿翔说。“全世界人口减少70%,世界是我们的了!”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现在我们要面对的,就是这么个局面。问题是不知道留下的是哪一部分人,至少电力学家应该留下一些吧?我希望明天能够恢复供电,恢复30%也行。”

  “我们可以住到豪宅去了。最好是那些资本家死光光。”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父母……”

  阿翔打断了他,“央生,你笔记本电池还有电吗?今天看样子是不用过来了,你在家里把方案写一写,虽说有足够的理由晚些提交给客户,但我们最好事事做在前面。”

  魏央生不语。

  “联系一下艳芳等人,看她们是否能帮你分担一些。”阿翔挂了电话。

  魏央生在床上坐了一阵子。他慢慢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找到做了个开头的方案。“3G手机营销全案”。“倘若果然地球上的人尽数消失,谁还会来关心什么3G呢?”魏央生想。

  一个小时后,有人敲门。

  “看来是小张忘了拿钥匙。”魏央生想,一边去开门。

  阿翔走进来,“全B城城都没有能加油的加油站了么?”阿翔忿忿不平。“这样的事可真是第一次听说。还是你好,住得离公司这么近。我以前就说,你是咱们公司最幸福的人了。”他打开冰箱,“真想喝点啤酒,你这有吗?”

  魏央生突然想起自己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他打开煤气想要煮面,发现煤气也停了。

  “煤气,电磁炉,全都不能用。”魏央生自言自语道。

  阿翔十分气愤,打电话给114查市政专线,发现114占线达10分钟之久。市政专线更是拥堵不堪。

  “只有30%的人,还都在打电话!”魏央生喃喃道。

  阿翔在他家冰箱里找到的速冻水饺、切片羊肉、粉丝、青菜等,因为没有火,全都不能吃。他们只好跑到大街上找吃的。大街上,多数商铺关着门。“你看!”魏央生对阿翔说。魏央生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他看见了一个乞丐大摇大摆地从超市出来,手中拿着各种巧克力、酸奶、融化了一多半的冰淇淋等好吃的东西。

  

  

  这三天逐渐确定的那个事实,让魏央生感到万念俱灰。

  被惊呆了的阿翔一定要回家看看,不顾魏央生的劝阻,步行回去了。他家距离CBD大概是十七八公里的路程。魏央生在家吃冷东西吃到胃痛,晚上被冷衾寒,他想起小张如果在的话,两个人在一起还总能想出一些办法,又可以拥着她取暖。与家里面的隔绝更让他不能忍耐。

  他想起小的时候,家里用蜂窝煤球烧起的暖灶,一样使得家中热气腾腾。阳台上码放着大白菜,令他吃到腻。此刻他想喝口热汤。他还想起他母亲的一生,一直围着他操劳不已,而自从他念了大学之后,便一年最多只能见一面了。去年冬天,他因为忙于工作,都没有回家过年。眼看今年春节临近了,她本来是在盼望着他的。早知如此,无论如何都应该守在家里,那么现在至少知道家里面的情况。

  “可能家里只是电话不通。”魏央生想。“但其实人是没事的。可能只有B城是这样。”

  “那么他们应该打电话给我。”魏央生想。“唉,我的电话竟然没电了呢。”

  魏央生想起人类是缓慢消失的,比如那天晚上两点,他回到家的时候,小张是在的。他没料到那是今生最后一次看到她了……他于是又想起,这三年中,已经习惯看见她呆在家中,虽然没什么可说的话。他们至今没有见过彼此的父母,他甚至不太清楚小张具体的籍贯——那个省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城市他没有听说过,因此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蓦然发现,小张在他这里竟然是没有童年的,因为她的话少,很少提及过去的事情。而他在她那里,是否也是如此呢?魏央生再三地想。第一次和第二次见面,他们曾经倾心交谈,互诉往事,没话找话,但是以他为主。在此之前,他们是QQ上有时闪起的头像,一个粉红,一个暗绿。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那个QQ昵称叫“梦中的海伦”的人话少,他才约她出来见面的;而正是因为她话太少,他没话找话到累,才不得已迈出最后一步的;最后,正是因为她话少,让他从来不可能与她争吵,她才就此在他身边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的……她的话少,有意义的话更少,魏央生曾经以为,这使得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太多可以回忆的东西。而现在,他知道完全不是这样。

  那最后一夜,就值得他思虑多遍。他本来打算,第二天睡醒之后,就认真交涉从此分开的事宜的。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经在准备此事了。但不论他回家如何得晚,或者如何在星期天整天只是玩游戏,饭都懒得过来吃一口,小张似乎都安之若素,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亚当和夏娃就是这样生活着一样,好好地扮演着他女友的这个角色。他曾经很想让人生做出一些改变……

  剧烈的敲门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扑过去开门。

  “你家里还有几口人?”门口的那人头发乱蓬蓬的,脸上也是脏的,神情正是他这几日看惯的凄惶,手里拿着一个登记簿子。

  “就我一个。”

  “房东呢?你房东来过没有?”

  “房东的电话打不通。”魏央生想,都这种时候了,这种人还能一眼看出我是租住在这里的。

  “下午两点,在楼下,全小区开会。”那人跟他传达。魏央生苦笑,他说:“我没有表。”

  手机早已经停电,那人说,“你随时打开窗户向外看看,就在楼下的空地那里。”

  

  

  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浑身发抖,哭泣之声不绝于耳。空地上大约有二三十人,大家的状态都不好。如魏央生这样的小伙子无疑是中流砥柱,他们大约有六七个年轻的男人,令老弱病残稍稍感到安慰。

  “还有人没通知到吗?”有个人问那个头发毛躁的小伙子。

  “我挨家挨户地敲了。”小伙子说。

  他们又等候了一阵子,其间又来了一两个人。老太太的哭泣没有停止过,但也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自暴自弃,怎么说都不会挽回事实。一位中年妇人挽着她。她们其实非亲非故,过去从来不曾互相认识,是这几天才熟稔起来的。

  “昨天晚上,又少了一些。”中年妇人说。“昨天下午开会的人,也得是今天的一倍吧。”

  魏央生发现自己这几天除了每天上街走一走之外,几乎与世隔绝。他的人生圈子是公司和网络,当这两样不存在时,便不再懂得交际。现在的状况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词:“街道”。

  “我怕我一闭眼,孙子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昨天晚上我一直看着他。真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没有的,早上我睁眼一看,坏了!”老太太终于开始讲故事。

  魏央生想还好自己只有两口人,下一个丢掉的人就是自己。那样倒好,他至少可以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到什么地方去了。那种无声无息消失的方式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但同时也带给他希望。一部分人类整体迁移到另一空间中,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他们生活在与我们并行的某一空间,现在也正在竭尽全力地寻找和思念着我们。这是魏央生几天来不断用来安慰自己的幻想,但另一方面,有一种黑色的声音始终在内心深处提醒他:“他们是找不回来了。这是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结束。”

  “我们今天再商量商量吧。电,煤气,一时间看来是来不了了。昨天赛先生步行到电力局,小昆去了天然气总公司问,说是剩下的人多是负责收电费的、站柜台的,技术人员没有几个了。就算有,暂时也不能民用。”

  “不民用,那么做什么呢?以前那么多人都能供应,今天这么少的人还不能供应了吗?”

  “到底出了什么困难,仅仅是人口减少怎么会导致停电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多人还是很想知道这一切的谜底。

  “政府呢?找政府。”有人说。

  “政府也找了。说是在制定应急政策。”

  “制定到什么时候呢?区政府,市政府,还有国家,这可是在B城啊!”有人说。

  “官员也剩下不到十分之一了,像咱们一样,昨天开会下结论的人,今天就不知去向了。文件写出来,都不知道找谁签字。趁着咱们都还在,在政府过来帮助我们之前,先自己想想办法吧!”一个老先生说。

  

  

  魏央生站在小区门口,看见政府派出来的汽车,车上有人用扩音器对着各个小区宣传,号召大家到乡下去。不少人提着行李等在那里,看见车来,也就上去了。

  B城周边已经有了几个安置点,因为乡村居民也所剩无多,所以安置他们还算容易。这是政府情急之下想出来的临时性办法,跟许多年前的上山下乡不同,那时完全是为了思想或者政治上的目的,而今却是因为生活上的原因:这一场巨大的灾祸虽然无声无息,但对于人们生活影响如此深远,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在恢复供暖、供电、供气、供网之前,政府要让这些有幸生存着的人们继续生存下来。

  魏央生现在理解到:没有电视和网络的时代,人们是依靠着流言生活着。小区现在形成了固定的秩序,每天下午到空地清点人数。已经有三四天时间人数没有变过了,这让这些还存在着的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每一个人都变成消息的传播器。这在从前,被他们称作“口口相传”的“口碑式传播”,看上去是那么虚幻、不靠谱、无法量化、聊胜于无,如今却显而易见地在这里了,随时在煽动着他们的情绪,令他们本来就七上八落的心情更加起伏不定。有时他们听说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人在前一天都曾向天空中看过。有时他们听说最近朝阳区是安全的,而海淀区的人口比以前消失得更为迅疾了。有人煞有介事地告诉他们,人口大规模消失绝非偶然事件,而是美国的全球屠杀计划,他们研制的新型生化武器已经秘密实验廿余年了,专门对印度,中国等人口大国投放,事先有关部门得到过情报,我国情报人员正要捣毁相关基地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投放了。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他身边化作一缕青烟,魏央生感到脊背阵阵发寒。他们无法验证此类知识的可靠性,因为全部信息来源的渠道——除了口口相传——已经被切断了。每一天都有许多为失去亲人而精神崩溃的事实,同时人人自危,预感到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的确,事情刚发生的时候,人们都来不及感觉到痛,同时还存有某种疑惑,和希望,认为他们不会就这样消失,他们会很快回转来。亲人们头一天的音容笑貌尚历历在目,甚至他们吃过东西的盘子都还来不及洗干净,他们随手扔下的电视遥控器还放在原地,他们睡下的枕头漩涡都还没有平复,谁也不相信他们就这么再也回不来了。的确,一直到现在,此时此刻为止,还有大量的人不肯接受这个事实。每天,到大街上寻找孩子的母亲比比皆是。一种忧郁的气氛在周围如瘟疫般播散,而天气也始终没有给这些突然引发的抑郁症患者什么好转的机会,始终维持着阴霾。

  那些存留下来的老太太开始用枯树枝烧火做饭。就在那块小区的空地上,他们用不知道从哪里搬来的砖头垒了一个灶台。魏央生颇有兴致地看着老太太往那个砖洞里填树枝,慢慢引燃一堆火。这堆火燃烧得快,灭得也快,当没有人往里续火时,很快就灭掉了,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几点火星。蹲在灶台边的魏央生得到了一碗热水。他把热水喝下去,这点从喉间弥漫全身的暖意唤起恍如隔世的记忆。老太太开始煮包好的水饺。在冬天刺骨的风中,灶台上升腾的烟火仿佛意欲把整个小区烤得暖和些,却徒劳无功。第二天,灶台边又立起来了两个新的灶台,一些魏央生记得不是很确切的、似熟非熟的面孔在附近来来往往。每一只灶旁都蹲踞着三五个人,他们的饮食也随之公之于众。在一家最多只剩下一两口人的情况下,魏央生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样临时组合起来的。他搬来了自己家的一些存货,还到处去捡拾树叶、枯枝,央求老太太让他使用一下灶台。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从超市搬回的大桶的水可以维持所有人饮水的需要。随着电力的消失,超市冰箱里的食物在迅速发臭,好事者把它们一一搬出来,挑其中尚未腐败的部分放在外面——此时的冰天雪地就是一个天然大冰箱。太阳底下出奇的平静,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世界末日。

  “我昨天跑了一天。”小赛蹲在魏央生旁边,跟他谈话。不是这桩事情发生,魏央生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他这个邻居。

  “我从四环一直走到学院路,从蓟门桥那里上了三环,绕着三环一直走,走到半夜才回来。我觉得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到饿得支持不住才会有食欲吃些面包和香肠。就想喝口热水,也没有。太想坐公共汽车了。多挤都行。”

  魏央生知道小赛过去曾经参加过业余登山队。

  “下乡吧!”小赛站起来之后,对魏央生说。

  

  

  下乡是暂时性的安置办法,提着各种行李等待政府班车的人都深知这一点。这跟许多年前不同。很多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浩浩荡荡的上山下乡行动,当时的人们都认为要从此扎根农村,跟父母兄弟分离,因此在火车站台上彼此痛哭不舍。凌晨四点零八分,火车开动,站台上一片呼喊和哀哭,火车上的青年人眼望最后的B城。这一刻的凄凉被一代人长久地记住了,魏央生高中时期的语文老师说,你们,从幸福中长大的一代人,是永远不会理解那一刻的!他说话的语气略带批评,令魏央生他们觉得,生活得如此幸福应该感觉到愧疚。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一开始就被贴上幸福的标签,但其实并不。他们千辛万苦地考大学,到了工作的时候,又赶上失业潮。语文老师是当时背井离乡的B城知青之一,从此扎根东北。后来,魏央生听说,语文老师退休后终于回到了B城,而他的女儿,享受了国家的补偿性政策,回到B城考大学。他们现在在哪里呢?魏央生想,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了。如果在什么地方碰见他们,魏央生很想问问这位老师,今天的状况比起几十年前到底如何。那时候虽然伤心,送站的亲人到处皆是,如今谁不是独自一个,怀着满腹心事到车上去?

  “唐森真不够意思,每次吃什么呷哺,稍微跑远一点都不乐意。下次算我请好了,怎么也要去趟簋街。”

  魏央生转头看旁边的女士。她正在兴致盎然地拿着MOTO手机讲电话。魏央生认真地看了她的手机,确认是没电的。她身边有一堆手包,各种牌子都有,总有六七只吧。每一只包里面放的都是纸巾和化妆品。她的脸上有点脏,仿佛流泪之后没有洗脸,神情却平静而喜悦。魏央生发现她根本没有携带贴身衣物,和一些生活必需品。

  汽车在八达岭高速公路上行驶,魏央生看见了长城。身边的女士喃喃自语:“长城。不如去野三坡。我坐错车了。”还未等魏央生反应过来,她从他身边奋力地挤到外面去。她站在过道中,对着司机大喊:“我要下去!下去!”

  司机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女士在冲向司机的途中,被两名公务人员按住。他们把她送回到座位。她开始又哭又闹。有人关照魏央生照顾她。

  “别哭了。”魏央生说。她的双手挣扎着向上举起,好像一幕戏的导演,尽力地对所有的演员喊暂停。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泪不停地从那里面流出来,魏央生今生从未见过这么一口水源丰富的泉眼。不过是很短一段时间,他的身上便被水浸湿了。他想起了那天的大雪。在那天的大雪中,灾难来临之前,所有人都无知无觉。魏央生走在大雪里,他缩着脖子,但大雪还是一刻不止地向他的领子中直灌下来。

  魏央生只好把她揽在怀中。她抽泣的身体仿佛抽筋,已经非常疲倦了,单是凭着要抽泣的惯性抽搐着。

  

  

  魏央生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非常熟悉。他或者前生来过,或者梦中曾经梦见过。

  所以这一切可能是命中注定的事情。魏央生一边暗示着自己,一边仔细整理着屋子里的东西。他把自己的行李打开放在沙发上,因为地不太平,或者腿不一般齐,沙发放在地上摇摇晃晃。用山里的木头打的柜子看来曾经做过碗柜,但不知为何重新成为一个衣柜,里面装满了旧主人的东西,油烟的味道被旧衣的味道遮盖,变得不是很分明了。可能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习惯到再也闻不出的程度。他从衣柜中那些粉红色的、袖子有残留的乌黑的小衣服看出,这家是一个有女儿的家庭,并且女儿还没有长得很大。可能这间屋子便是这个女儿的屋子呢,只不过母亲经常在这屋里陪伴她。这样的小双人床,可能是专为她预备的。

  坐在魏央生身边的那位女士,她的宿舍,被车上的人分到魏央生的隔壁。她来到院子里又发了一次疯。在她发疯的间隙,魏央生在她房间里仔细端详过她。她就是一般城市女青年的那个样子,就算不是非常美丽,也绝不难看,很会穿衣,如果必须出门,会在10分钟内化出恰好弥补缺陷的妆,但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要花去半个多小时。父亲挣钱不少,只算不上大款;母亲有点前卫,知道Johnny Depp片酬最高。经常穿吊带衫,谈恋爱却很晚。晚上准时回家,从不在外过夜,因为文胸和牙刷都在家里。

  她与原先住在这里的乡下小女孩有什么共通之处呢?魏央生想。她幸运的是还活着。

  公务人员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便回城里去了。天黑得早。魏央生摸黑上了床。他把自己塞进棉被中,一夜睡不好。这阵子都是这么早就睡的,他休息得很好,从前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亚健康”,是怎么都无法解决的,没想到只睡了几天就差不多要痊愈了。冬夜本来就长,如今在冬夜中慢慢捱着时间,就更加显得漫长。魏央生在等候中,听见了冬夜里传来的各种声音。死不了的小虫期期艾艾地叫,好像就隐身在屋中,仔细听着寻找它的方向,反而觉得越发遥远了。有人在咳嗽,不知道在哪间屋中。睡梦中的动物有时也发出呓语,因此他听见了一头牛突兀地叫了两声。“这院子里养着牛?”魏央生想。明天早上起来,他一定要去看看。

长夜长得好像人生中最难捱的时光,但终究也会过去,当它过去,便跟过去所有时间混杂在一起,不足为奇了。魏央生则不仅捱过了长夜,还在床上又捱了许久,一直到太阳升起得很高。这是许久以来的第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照着,从不干净的木框窗户向外望去,一院子都是阳光,仿佛很暖和的样子。起床之后,魏央生才知道,空气照样异常的冷冽。日长无事,魏央生在院子里闲逛,又到村子里溜达一圈,就像一个惯住村中的闲汉。他适应了这冷,并随着走路,脸上逐渐红润起来。

回到院子之后,他想起到隔壁看看。他曾担心她的状况,进屋之后,看见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稍稍放下一颗心。她梳洗过了,脸上很干净,穿得也很朴素,看上去比昨天年纪小很多,好像个中学生的样子。魏央生说:“你起来了?”女生眼睛并不看他。魏央生这才觉出不对劲。她叫雨巷,魏央生偷看过她的身份证,得知她叫这么一个诗意的名字。

他们在厨房里发现了液化气罐,并没有什么烧柴火、拉风箱的大灶,如他们开始所想。尽管目前可以对付,小赛仍然建议大家说,集所有人之力,在院子里研发一个正式的、跟小区空地上的灶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柴火灶台。小赛一下子就成为他们的核心,他给分配了活计:住在院里一共有六男一女,——唯一的女人雨巷的状态不好,因此照顾她成为六个男人的责任,他们不能奢求她干什么——他们要分头去做一些事。这一天首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搞清村子的状况,最重要的是,弄清他们所在的这户农家有多少存粮和牲畜,村子里有多少土地,水源在哪里,如此等等。

地里长着冬天的麦子——还好魏央生认得,没有把那当成是草坪。它们成熟是明年春天的事了,到那个时候,魏央生他们一定已经离开了徐村。至于菜地,他们希望看见的蔬菜大棚什么的,则根本没有。徐村的特产是草莓,这附近有京西著名的鲜草莓采摘园,采一斤20元钱,比去超市买还贵。某年某月某日,魏央生记得,公司里的人计划来过,但最终没有成行。在残破的草莓园中,他们连一根草莓都没有发现。这不是种草莓的季节,大棚也不行。他们想找到原住民请教一切关于种菜的学术问题,所遇到的却全是城市移民——貌似如今徐村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部落,原住民一个也没有了。要是有,哪怕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允许他们整群入侵,把他们的土地据为已有。

在院子里,他们发现了几只鸡。鸡是如此的少,肥猪则根本没有,根本不是想象中的农村的场景。还好他们在后院发现了一头奶牛。它略显焦虑,因为周遭的世界变化太快,旧主人不知去向,新主人探头探脑。它奶头饱胀,没有人过来挤奶。它曾经生产过小牛,但是一生依靠挤奶机,亲生的小牛会吮破它的乳头,这是主人万万不能允许的。那个叫“轮子”的前软件销售经理和它苦苦周旋,想从它身上弄出牛奶。他费的功夫比西班牙斗牛士还大,胆量却显然比斗牛士小得多。这头奶牛有成为斗牛的潜质,它本来还不太自信,把轮子践踏了一番之后,它连普通的人类都一同蔑视起来。

今天,一只公鸡死了。它死于前审计署公务员赵某之手,据赵某自吹自擂说,曾在新发地看过人杀鸡。赵某杀鸡的时候,感慨最多的就是工具不趁手,他很想拥有一套新发地鸡农的专业设备,但手头只有菜刀。这把乡村土菜刀设若借给轮子,他说不定将其高高举过头顶后,能震慑牛辈,吓得它自动出奶;也说不定会被牛辈夺了去,反将他劈杀了。但不管怎样,用它来杀鸡是不适宜的。把它提起来一分钟后,赵某已经感到手腕酸痛,如何再把它横向那只鸡的颈脖呢?好歹算是横了刀了,可那鸡并不买账,在菜刀下满怀悲愤,仰天长啸,用极大的力气掀动着翅膀,并展现出它是一只鸟类的本质,挣脱赵某战战兢兢的魔爪,在院子里扑天抢地的飞了十多米。

晚餐是炖鸡,六个人围坐桌边,他们都饿了。鸡本来很大,在六个人面前却显得很渺小。小赛先把几块好的肉拿出来,其中包括一只鸡腿,留给黑屋子里的雨巷。他们给自己盛了米饭,尽可能地多喝鸡汤,可是鸡汤好像也不是很够。有一个瞬间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只有咀嚼的声音。小赛轻声说:“你会种菜吗?”魏央生险些被一块鸡骨头卡住。前区重点小学教师耿某说:“谁不会啊,先要有种子,有了种子以后,把它种到地里,浇水,施肥,等着它往外长——你有种子吗?”小赛没说什么。

 

 

小赛端着鸡汤和鸡肉给雨巷送去,魏央生很想以身代之,但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太方便。魏央生坐在自己的屋里,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自己的每根神经都在关注着隔壁的声响。“这样不好,”他想,似乎朦胧地想起了,法律规定不能够与患有精神病的女人谈恋爱。法律是这么规定的吗?魏央生想了一阵。他知道跟精神病女人之间,有一种情况是算作强奸的,但却想不清楚是哪种情况。“我真是也快要精神病了。”就这么想了一阵子之后,魏央生意识到自己其实在想的是一个罪恶的问题,便自己钻到被子里去。

他们本可以两个人一间屋子,或者更多人,但不约而同都挑选了自己的房间,这令他们在漫长的夜晚显得尤其寂寞。一方面,魏央生希望独处,他内心中总感觉有一些不能与人分担的痛,需要自己静下心考虑考虑;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现在太孤独了。他想要想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还都没有想明白,他很想把它们理出头绪来;然而当独处的时候,他的大脑里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

有人在敲他的门。

此刻的魏央生对于敲门的声音十分着迷,每次有此类声音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故事:世界上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这是他们到这里来的第二夜,他们并不互相熟悉,只有他和小赛除外。魏央生想,也许是小赛送饭结束,要找他来倾吐一下苦闷。小赛总是一副很有主意的样子,从不轻言,但这不代表他不需要倾吐苦闷。

魏央生打开门,迎进来前区重点小学老师耿某。好像是直到今天下午,魏央生才发现同住的人里面有这张面孔,不知道他为什么竟夜里摸了来。这年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魏央生请他坐在自己的沙发上,他们是同一艘船上的蚂蚱,这艘船从前有个名字叫诺亚方舟,不知道怎么的在海上飘零了若干年,又特地的在人海茫茫当中挑中了他们。

“有烟吗?”

“没有。”

深夜要烟本是平常不过的举动。魏央生藏有半包烟,但他不打算拿出来。据他估计,可能这半包之后,半年一年的,他不会再抽到什么烟了。这不比过去,耿某真不该过来要东西。他们都曾肠肥脑满,现在却要饿着肚子上床。

“哥们儿,你觉不觉得那个姓赛的,那孙子挺不是东西的?”

魏央生无语。

“谁看不出来啊,鸡是我在后院儿找着的,是老赵杀的,完了以后是我和老赵一起炖的,关他什么事儿啊,我们分给他吃就不错了。当然我不是说你啊,你今天不是也帮忙捡柴火来着吗。再说了,这困难时期,谁让咱们赶上了呢,咱们大家能住一块儿也是缘分,你说是吧?”

魏央生说:“是。”

“那姓赛的……”耿某压低了声音,满脸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谁看不出来啊?说是给隔壁那女的留出来,那女的好几天没吃了,你知道吗?你说,你要是几天没吃饭,你吃得下去么?大鱼大肉,肥鸡大鸭子,好几天没吃了,爬起来啃一只鸡腿?他这也太明显了!背着人进去,就他一个,出来的时候端只空碗,切!我呸!”

魏央生听明白了。他有点庆幸自己没跟着小赛一起进去。这样最多不过是饿着肚子睡觉罢了,如果他跟进去了,现在他们说的就不只是小赛一个人了。

“我知道他和你是邻居,我什么都知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邻居算什么呀,饥荒年代,还有当爹的把儿子煮了吃的呢。我说的是吧?这要搁以前,一只鸡算什么呀,多少只鸡又怎么着了呀。不瞒你说,以前学生家长还经常请我吃鲍鱼呢。你说是吧?”

魏央生感觉脚底凉气上冒,不知道该答应他什么。

  

 

听说村子里有的人家有猪。魏央生想,这也许就是富裕农户和一般农户的区别。但也不尽然。魏央生他们所住的大院子的主人可能业余从事农家乐的副业,才会有这么多间房子。他不屑于养猪养鸡,只喜欢挣城里人的钱。他在的时候,别的许多农户都把鸡和猪送到他家里来——几天之前,这里还一片其乐融融的繁忙景象,而今已经无法追索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知情人不知道身在何处,纵然在,也不会有人有了解那些事情的兴趣了。全村人都开始了一种新的行动。如今所有人得知物资的珍贵,盘点和挖掘这个村子的物产成为热点。每家应该都有一些收获。魏央生在村头村尾,依稀听说了“地窖”这回事。他依稀记起自己小的时候,从一些血缘较远的亲戚那里,听说过这个词汇。地窖中有土豆,白菜,有即将酿成的米酒,有足够一个冬天吃的腊肉。倘若发掘上这么一口地窖的话,整个院子里的人过冬是没问题的了。当魏央生回到院子的时候,发现屋前屋后也已经被人翻遍了。他们运气不好,碰巧到了这个家里。房子虽然比别处轩昂,但其实是个空院子,地窖仿佛只是一个传说。

“这些农村人平常都吃什么呢?他们不是还卖菜呢吗,不是还卖粮食呢吗,农村人家里都不囤粮食,怎么活啊?”耿某愤愤然。

临近傍晚的时候,消失了一天的小赛出现了。他从登山包中拿出几条大鱼,令屋子里的众人欢喜雀跃。步行15公里,小赛找到了一个垂钓园,一尾尾虹鳟鱼在池子中等候着它,它们都十分不解为何这些天没有同类被钓走。有的鱼干脆等不及先死了,浮起在鱼池中,睁大着双眼,同时嘴巴也大张着,发出一股腥臭。小赛找到鱼的故事让魏央生想起了小学语文课文《金色的鱼钩》,同时开拓了他们的思路,令他们想到可吃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前出版社编辑韩京拿出他的全副手艺,全心全意地做着鱼,同时又把多余的几条用盐腌上,准备明后天吃。他本来想把鱼炖两个小时,一个小时不到,就被人们催促了四次。这天的鱼令六个人都感觉主食不够。——他们每天挣扎在饥饿的边缘,想的不是什么好吃,而是何时能吃上一顿饱饭。他们安慰自己时想,这是暂时的情况,他们还没有适应这种需要自己想办法填报肚子的生活,那种拿嘴皮子,或者脑瓜子换钱,再用换来的钱买东西吃的时代,纵使不是一去不复返,总归是显得时过境迁了吧。生活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生活的本质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魏央生觉得,自己的智慧本来远远达不到这一步,是他肚子里面深藏的饥饿令他一下子跟生活的本质如此接近。

 

 

魏央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扭了一下,登时感觉到酸楚和一点说不清楚的甜蜜。一点点的爽,脚底一点点的生风。小赛把放在饭桌旁的盘子交给他,让他给雨巷端过去。雨巷,他有阵子没见她了。好像别的人都曾进去过她那间屋子,魏央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刚来的那个下午,跟随众人在她房间里见了她一面,看着她满脸泪水,被小赛扶着睡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魏央生不觉得自己有多关心她,她的房间,他随时都可以进去的,比如说,像别人一样对她表示关怀。连小耿都往那个房间跑过两三次,——她就在魏央生隔壁,那个房间里发出的所有声音,他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晚上他甚至能听到她的辗转反侧,能听见她的梦话。她说了非常多的梦话。有的时候,魏央生都觉得她并没有睡,而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他每一句话都能听到,但不是每句话都能懂得。因此,在夜里,猜测她究竟在说什么,努力辨认她说的每一句话,往往能令他比预计的更早入眠。她一直在陪伴着他。他们互相做着伴。有时候她令他想起小张。小张并非是他的第一个女友,但无疑在此之前是最后一个,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小张说的每一句话,曾经,在他看来,都是一些不需要认真聆听、听了也是白听、对人生毫无用处的废话。因此小张说话的时候,他常常在走神,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张已经说完了,并且以为他全都听到了。他曾经痛感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浪费生命,而今才发现,自己有那么漫长的、那么多生命,那么多时间,多得不知道如何去浪费。就这样跟隔壁女人同一时间睡觉,聆听她说的让他半懂不懂的话,暗地里觉得跟小张一起移居到了这里,开始的是另一段家庭生活。

又是黄昏了。一天天过得真快。白日非常短促,而夜晚总是早早到来。

雨巷的屋子凌乱不堪——不是女孩子的房间的那种凌乱,而是处处破败,呈现可怜的景象。这屋里的家具根本不像样。这本来可能是个储物间,而又恰好无物可储,就给临时工做了宿舍。刚来的那天,魏央生根本没留心这房间什么样,因为他连自己的房间什么样都还不确定,就被裹挟到一种忧郁情绪当中,自怜自艾,没情没绪。床是木板胡乱拼成的,上面的一床薄褥子不仅无法御寒,连床板都没有完全遮盖。魏央生才知道,那些彼此相伴的夜晚,雨巷有可能有一多半身子是睡在木板上,跟睡在地上差不多。

“乔生出国了。”雨巷说。“要是带着你去就好了。他说你办不下来。你看,你多可怜,也没人陪你,我也不能陪你多长时间,我待会儿还得回家呢,我妈离了我不行。”

魏央生坐在雨巷的床边,看着她被冻得发紫的脸。他本来以为,这些亲切的话是雨巷对他说的,坐近了才知道,她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他。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在看一切,只是没有看魏央生。她的眼神是躲避的,魏央生凝视了她很久,她的眼神就像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在场一样。她还穿着来的时候穿的暖白色薄羊毛衣,只是脏得不成样子了。大概从那天起到这时候,她都没有脱下来过,上面满是泪痕,散发着一种女人身上混合的、暧昧的气息。

魏央生拍拍雨巷的肩膀,轻声对她说:“吃饭了。”

他拿起手中的饭,一勺一勺喂她吃。雨巷吃饭的样子显得无思无虑,十分安静。这天吃的是鱼,他要一点一点为她把刺取出来。有的时候,他取得很慢,雨巷也就这样等着他,等很久才吃一口东西,也一点都不着急。

 

 

小赛和韩京一起骑脚踏车去B城了。

魏央生因为照顾雨巷,走不开。轮子和小耿在平整菜地,老赵去看麦田了。雨巷病了,这几天总是在呕吐。徐村是个挺大的村,周围全是土地,这些新移民理所应当把那些认为是自己的。他们争夺着土地所有权。最先警觉起来的一群人早早地在一些地头上插上草标,用各种记号表明这是他们占领的地盘。后来全村人都出动去夺地了。徐村土地虽多,这些新移民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来自B城城的各个地方,其中不乏高人。他们当中有过去的资产阶级,他们当离开自己的大宅时,还认真用锁把房子锁得严严实实,把钻石和存折都放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比如说,墙上的一幅画后面。他们理所应当认为这些土地应该多多的属于自己。他们当中甚至有不少人认为,因为某种奇特的、尚不为人所知的原因造成的人口锐减,从而释放出大量的无主财富,将成为他们人生中巨大的机遇。他们当中有人为此激动得彻夜难眠。不错,妻子、孩子和老人,这些代表他前半生生活轨迹的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是他还来不及为此怅恨。他看到乡村的大片土地上青青地长着麦子;城中的亿万豪宅人声全无。同时他知道,那些穷汉也正在对此虎视眈眈。如何尽快建立起他的秩序,让尽可能多的人承认这些东西是他的,这是个问题。

“大家面临的局面是一样的,肯定有不少人为此发迹。”那个叫做郭林的前证券公司董事长卧在徐村的床头,一边抽烟一边想。

“但我还是相信,混乱过这一阵以后,不管世道变成什么样子,该在人上面的人还是在上面,该比别人有钱的人还是有钱。再给一百次机会排座次,还会是这样。”郭林的脸上笑眯眯的。

小赛叮嘱了院里的人,看好牲畜,看好雨巷之后,就和韩京一起上路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距B城有74公里,这真是艰苦的路程。小赛来的时候就带了他的整套登山设备,因此他现在穿了户外羽绒服,背着背包和睡袋,看上去果然是准备艰苦跋涉的样子。路上到处是残存的积雪,韩京摔过两次之后,他们经常不得不下来推着车走。经过长城的时候,小赛站住四望。他虽然没有看风景的心思,却很想看一眼长城。长城边上,收门票的牌楼也造成长城的模样,而且是簇新的,他想知道这个样子能维持多久,倘若明朝的城墙没有经过人类四处撒尿划道的破坏,保持到今是否会更久一些呢?或许今后不会再有人知道长城的功用了,假如人类历史从今天起发生什么陡转,世界上不再存在历史老师这个职业,过去的人们所作所为便不再会有什么人理解了吧?

 

 

“政府有政府的考虑。”郭林对着几个穷汉教育说。“你们别光在这儿埋怨。B城我去了,你们都还在这儿找不着北的时候,我都回去好几次了。我的家在那儿呢呀。我能不回去看看家吗?我和你们说,一切都在恢复当中。你还别着急!”

穷汉们仿佛听进去了,频频点头。

“你想想,这可能吗?一夜之间,B城市政府就撤了,不见人影?为什么让咱们下乡啊?他们有他们的算计。这么和你们说吧,今天的事儿,不是偶然的。之前知道消息的人很多!就说我吧,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件事,可是没想到这么严重。我为什么知道呢?当然是有内部消息了。你们炒股吗?”

这几个穷汉在进村之前,干的均是引车卖浆之类的营生,他们对于乡村生活绝不陌生,有的还是农活的好把式。一个月下来,看见那些手足无措的公子哥儿逐渐败落下来,还颇有些沾沾自喜的感觉。尤其让他们有点小高兴的是,他们凑到近处观看了大腹便便的大亨郭林的日常生活,他们就住隔壁,而此刻他和他们推心置腹,像亲兄弟似的。想到这个“亲兄弟似的”患难之交,他们感觉到满意,并不往深里追究他到底对他们是怎么想的。

一个穷汉说:“没有。”他说的是实话,到现在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个“炒股”是放在锅里炒,还是放在水里抄。他也不知道股票到底是要去什么地方买,是到银行,还是邮局,还是潘家园旧货市场。

“要是你们炒过股的话,就知道内部消息的重要性了!07年那会儿,谁炒不赚啊?我炒的愣是比别人多翻上几翻;08年底,谁炒不亏啊?我愣是没亏,为什么啊,因为我全都出来了。一到09年,我就眼看着那个钱蹭蹭地往上涨唷。和你们说吧,我那一部分大头都是09年赚出来的。”

穷汉们虽然很想听他说话,但明显心不在焉。因此郭林很快步入正题。

“你们听过那种说法吧?假如在目前的技术条件,目前的资源条件下,人口减少百分之八十,那大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以为,光靠计划生育就能减少人口吗?中国可以做到,印度怎么办?实话和你们说,这个技术早就在研发了。我虽然没有参与,可是内部消息是早就有了。在我们行业,你知道我的绰号是什么?我叫上帝!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只有上帝是无所不知的!”

他的面前只剩下一个穷汉了,另外的早已偷偷溜出去打粪,或照料麦苗。

 

 

魏央生和雨巷整日相对,默无一言。

魏央生仿佛觉得,这小院子外的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的确,世界那么安静,仿佛一千年也不会有一个人来。早上起院子里就静悄悄的了,他起床后,再没遇见过一个人。他并不知道那些人到哪里去了。他们房间的门都用锁紧紧地锁起来,这几日,他们时常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往常,魏央生起床后,总是会到外面转一圈的。他要拾一些柴草回来,这在最初,是他自告奋勇揽下的任务,久之就成为他的工作。魏央生喜欢他的工作,就像他中学时候喜欢做物理题,大学毕业以后喜欢做广告策划一样。今天阳光明媚,屋子里的柴草足够好几天烧的了。魏央生让雨巷出来晒太阳。她缓缓地走出房间,眼神犹疑地看着一切。她怀疑地看着天空,并向太阳投去不屑的一瞥。

米缸里的米只剩下浅浅一勺了,魏央生把这些拿出一半来煮粥喝。水是取的河里的水,是他一早上担回来的,满满地接了两大缸。这样煮出来的粥相当甘甜,只是没有什么菜可吃。雨巷全吃下去了,饭后不久,她把吃的东西吐了好些出来。“还好我留了一些。”魏央生想着,取出厨房里盖在锅里、尚有余热的粥,给雨巷吃下去。

下午时候,魏央生看阳光晴好,把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让雨巷换上,他把她的衣服拿去洗。魏央生拿着一盆衣服和搓衣板到河边去。就这么一边往河边走,一边觉着自己很像传说中的古代妇女。浣纱浣纱,多么好听的名字。他悻悻然地想,之所以变成今天这个倒霉样子,都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迷恋穿越小说的恶果。那些个穿越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带着好多先进的玩意儿到古代去的,最不济也得带上一肚子唐诗宋词回到秦朝,好博得皇帝和高官的赏识,得到好多金珠古董,像古代人一样娶好多个老婆。“现在好了,”魏央生一边洗一边想,命运跟他开的这个玩笑可真够黑色幽默的,怎一个囧RZ了得!“我大概是最囧的穿越主人公了!”

魏央生拿着衣服盆子回来的时候,雨巷坐在门边等他。她换上了他的衣服,白衬衫领子翻在赭色毛衣的外面。她洗脸了,看上去比先前好很多,神智也较往常清楚些,不哭不闹。

 

 

轮子路过一个院子的时候,听见里面有小耿说话的声音。他相当好奇,立即躲在一边偷听。

“我们院儿是有牛,还真是瞒不过您,这您都能知道!说实话,我以前成天寻思那头牛,不过我寻思的是,把牛杀了,能顶一阵子事儿呢。您别提那牛奶,喝了以后肚子里咣击咣击的,尤其是空腹喝,难受!又不是小婴儿,光喝那东西就能活了。”

“小耿这是跟谁说话呢,”轮子想。“打起我们那头牛的主意了?”

“我早就不想跟那几个人过了。什——么呀!嗐,这不是没想到吗,想当初,分屋子时候谁认识谁呀。那几个人,我想想都恶心!还弄一个女神经病在我们院儿,做他们的性奴,还给他妈的整怀孕了,个个儿都是大流氓!再说,我也没想到在这儿能呆这么长时间。政府真够会忽悠人的。说是乡下有粮,乡下有粮,下了乡就能活,我想着怎么也得把这几个月对付过去吧。结果来了以后是这条件,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城里呢!”

轮子脑门子上的青筋一个劲儿地往外出。他想着自己人高马大的,还不一个胳膊就把小耿那只小柴火鸡儿似的人给收拾了。他这也叫个爷们儿!他暂时按着气愤,听听小耿还说什么。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觉得行吗?反正我要走的话,他们也没资格拦着,你说是不是啊?那就是那头牛的问题。我不就怕它叫嘛。晚上下手不合适,怕他们听见动静。就得趁白天,他们都出去以后。今儿白天我想下手来着,一看那姓魏的老在院子里转悠,我回去看过好几次了。他不就想趁着我们都出去跟那女的睡觉吗?俩人跟两口子似的,也不知道避人,野孩子这就快出来了。”

一阵猥亵的笑声之后,有好一阵子没出什么动静,轮子等在门口,果然看见小耿从里面出来了,嘴巴上油光光的,好像吃了肉。他志得意满,笑容满面,根本没注意到躲在一边的轮子。轮子在后面跟着他,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到村子外面去了。在村子外面的麦田中,小耿东张西望,许多麦田都插着草标,地头上站着人,他们恐怕如果不尽快把这块地据有己有的话,就会被别人拿去,为此不惜日日夜夜地看守着。小耿跟看守地块的人交谈了几句。许多田地现在都姓郭。他听村里的人说起过,那个姓郭的特意调换房间,跟民工住在一起。这些民工现在都在为郭总干活,因为他答应下他们,等着局势变好,大家回B城之后,他会安排他们进自己的公司工作;不仅如此,郭总还经常拿私房款待他们。小耿又转身到别处去了。他进了小树林。他在小树林里转来转去的,还冲着一棵杨树踢了两脚,口中喃喃自语。由于距离远,轮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天晚上,轮子醒了好几回,每次都会侧耳细听,深怕有谁趁大家熟睡把牛牵走。他的房间左边住着老赵,右边住着小耿。躺在床上不睡的时候,他就寻思这几个人。他做了十几年销售,自认阅人无数,小赛这人他一看就知道,好哥们,仗义、公道,有担当,没得说。韩京呢,知识分子,挺迂的,有点老实。至于小耿,赤裸裸的人渣一个,这也不用说了。剩下的两个,他有点拿不定。老赵这种人,如果不是发生这种谁都没想到的意外的事,肯定是个升官发财的料子。他很深,不爱发表意见,谁说话他都听着,一脸笑眯眯。至于魏央生,他本来印象不错的。他本来以为,跟城府颇深的老赵不同,魏央生不过就是一简单的80后白领小青年,挺可爱一孩子,虽说有些沉默寡言,成天心不在焉,但据轮子估计,他本来可能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是跟雨巷差不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打懵了。“80后就是担不住事儿。”轮子想。以前在单位上班的时候,虽说70后的他是80后和90后的领导,可每次公司进新人,一次比一次年轻,再随着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新人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他暗地里有种招架不住的架势。现在呢,他看着眼前的这两位,雨巷和魏央生,在大事儿面前怂极了的那个怂样儿,他终于如释重负。不可一世的80后曾经以他们动物凶猛的架势吓唬过他,现在看来不过尔尔。只是魏央生,他万万没想到他能做出像小耿说的那种事来,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的话,那他对魏央生可真是瞧不起。

小赛出门已经好几天了。轮子一心盼着小赛回来。小赛在,他就有商量的人了。老赵有点靠不住,轮子知道,如果跟老赵说这事儿,他一定是脸上堆着笑,什么意见也不发表,心里阴着核计,做好两手准备,假如他们行动失败,他就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成功了,有好处了,他就是既得利益者。他知道怎么对付老赵这种人,就是也和他打太极拳。太极拳讲究无极而太极,无相生有相,说白了就是别掏出真的出来,或者说为了把真的掏出来,先掏一个假的。假的就是真的,没有就是有。中国人的智慧不就是这个吗?“无”,说得好听,但其实什么也没有,连屁都不如。因为屁到底还是闻着臭的。

跟魏央生本来还可以说一说的,但现在也说不着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观察小耿,保护牛。现在这个院里就他一个是顶用的人了。他得顶住。

 

 

米缸里的米彻底空了。

小赛就是知道这里头的粮食扛不住,所以跟韩京出去想办法的。临走之前,小赛说,他们不一定多长时间回来,他们争取让行程在三五天之内,好的话一两天,最差一周之内,遇上人类不可抗的力量如天灾人祸等另说。过去买楼,买车,买保险,合同上都有这么一条:倘遇战争、地震等不可抗力……过去谁都以为这条是虚设的,不可能的,或者说是小概率事件,只是每个合同必走的程式而已。而现在,大家心里都没谱。“不可抗力”时时存在,随时会来,虽然大家到目前为止还没看见什么战争、地震,但也都默认这种事情是有可能的,甚至随时可能,眼下的风平浪静只是表面现象。因此小赛在说这话的时候,人们心头都颇为沉重。

魏央生,老赵,等几个留下的人,都在盼望小赛带着粮食或其他食物回来。小赛“开发”的鱼塘,让他们享用了很长一段时间荤腥,韩京的清蒸鱼、炖鱼技术也磨练得炉火纯青。他和小赛每天天不亮跑出去摸鱼,然后把鱼放在小赛的登山包里偷偷带回来。他们乐观地估计,这个鱼塘在只有他们一家知道的情况下,里面的鱼能够他们吃一个冬天的。“挺大一个垂钓园呢。”韩京和他们描述那里面的景象:四个养鱼池,一间大餐厅,后厨还有没来得及洗的碗碟。垂钓园的牌子竖在马路边相当醒目的地方,老赵出主意说,把牌子去掉,好让别人找不到这个地方。虽然小赛对这个主意一度反对,但在大家的坚持下,第三次去取鱼的时候,他们终于把牌子带了回来。牌子是木头做的,“京西垂钓园”几个字的红漆有些脱落了。由魏央生把这块牌子劈成了柴,烧了一顿鱼。

他们不仅从垂钓园往回拿鱼,还拿一些别的,如洗涤灵,油,大米,所有有可能用得上的东西。有了这个垂钓园,他们一度很踏实,觉得怎么也能挨到明天春天麦子熟了的时候。到了春天,不仅可以收庄稼,还可以种菜,发展别的副业。当然,前提是他们如果继续留在村里的话。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时候,都认为多则半年,少则几个月,他们就会回B城的。他们毫无悬念地等着有人带给他们回城的消息。汽车会来接他们的。他们身上有回自己家的钥匙。在寂寞的、长夜漫漫的乡村生活中,有的时候他们商量起做农活的事情:这院子里的人无一例外从来没有做过农活,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做农活。他们首先想的是:怎样把小麦变成面粉,否则麦子熟得没有意义。得有个磨坊,他们想。那么村子里应该有磨坊吧?他们于是特意到村子里找了一圈,结论是没有。他们对此事下结论说:等到明年春天,看见别人去哪磨,我们就去哪磨好了。然后他们想到的是:麦子变成麦穗之前,还需要什么样的耕作,或者护理,或者打农药,或者施肥。他们讨论了半天,结论是:到时候看到别人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好了。像别人一样,他们也在村外圈地。现在的社会就是当年汤姆•克鲁斯诠释的美国:谁先占上算谁的。不过他们圈的地不够大,也不够好,多半都是别人不想要的边角料,不光地不好,连里面的庄稼也长得东倒西歪。那是因为他们醒悟得晚,行动得迟,别人早就圈完了的时候,他们才影影绰绰得到风声。

  第七次去垂钓园的时候,有小赛、韩京和老赵三个人做伴。从第二次起轮子就是跟着去的,但这次负责劈柴担水的魏央生病了,轮子要担水,所以就换成了老赵。老赵太寂寞了,他需要远足。其实每次谁去也没有定准,院子里的人都去过,只除了疯疯癫癫的雨巷。去垂钓园要起早,这在魏央生来说并不容易做到,但他还是跟着去了一两次,因为他觉得总不去不好。小赛是每次都去,对小赛来说,远足是人生的目的之一。闲话少叙,他们三人到了垂钓园,马上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首先是每次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木桌椅没了。这些桌椅,夏天的时候常常供不应求,人们都会喜欢在外面吃鱼,垂钓园还因此特意在附近安设了好几个灭蚊灯。接着他们发现了陌生的脚印。这脚印在他们看起来,就跟喜马拉雅山的雪人大脚印差不多。这是神秘的、未知生物的脚印——这是除他们六人之外的人类的脚印。垂钓园不再是一座死园,不再像他们最初发现它时候那样,人类将它移交给了自然,让所有东西原地等候风化。韩京说出了他的感受,他说:“这个地方被人发现了。”

接着他们发现了无比糟糕的事实:所有鱼塘里的鱼不翼而飞。他们三天没有来,就在这三天中间,最糟糕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他们就好像是那种传说中的深山老林里的松鼠,把许多坚果埋在树下,那是预备给自己过冬用的,却被猎人发现了,扛来一个麻袋,瞬间给掏得一干二净。魏央生听说,当松鼠发现发生这种状况时,往往悲愤交集,把自己挂在树枝上,上吊自杀。垂钓园在他们面前呈现出一副被洗劫一空的惨象:不仅鱼没有了,所有物品都被搬运一空。他们怀疑是一辆汽车过来干的这一切。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任何一辆汽车了,他们想,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汽车的吧。过去B城有四百多万辆汽车,现在就算剩下了百分之一,也有一万多辆呢。

这天三个人垂头丧气,空手而归。这就是驱赶小赛等人外出为大家寻找活路的最大原因。

 

 

魏央生不久前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全世界饥饿人口有10亿之多。现在他不清楚世界上还剩下多少人口,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饥饿的人。——前广告公司高级文案魏央生在饥饿中。

跟他一起陷入饥饿的还有院子里的其他人。早上,轮子让魏央生出去借粮。轮子说,据他所知,村子里有一些人家有粮。他听说有的人家有地窖,或者仓库,他们的粮食自己吃富富有余。轮子跟魏央生说:如果他们不白给,要钱,或者别的什么,他就回来,他们一起想办法。魏央生苦笑道:“现在这个时候,钱有什么用?”

魏央生出了门,挨家挨户借粮。有的人家虽然还没有到断顿的程度,但显然捱过这个冬天也是很困难的事。有人跟魏央生相对唏嘘,说作为70年代初出生的人,他从前从来没想到吃的竟然成为一个问题。国家曾一度公布粮食储备的危机,但当时都觉得这事儿离自己很远。“农民都不存粮,粮食肯定危机。”那人深有感触地说。他说等一切正常了,就回去围绕这个问题做一个课题。魏央生顺便问问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社会科学院的一位人类学学者,以前研究的是科学进步对于人类幸福感的促进云云。

魏央生挨门借了很多户,有的人家根本就没人,有的人家,魏央生觉得里面有人,因为他听见声音了,他在外面敲了很久,还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开门。那些让他进来的人家,不是带着他到处参观,向他说明自己也没有粮食;就是问清他的来意后,毫不犹豫地回绝。怀着悲伤的心情他敲开村子里最后一户人家。一个老太太接待了他。老太太说,这院子里现在没人,只有她一个。老太太说,他们的粮食也不够吃的。一切就指望明年春天了。他们要等地里的东西长出来。村外面的果树,菜地,还有麦田,一到春天,就会争先恐后地出产那些好东西,让他们丰衣足食。老太太说,她是城里的老太太,一辈子没离开过B城城,没种过地。她有一个弟弟上山下乡的时候去了东北,她自己当时早已在工厂做了工人。她有个儿子,独生子女,她想供他上大学,他只要想上,他就能供起。可是儿子没考上。老太太话多,拉家常的本事是一流的,魏央生耐心地听她讲,没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太阳已经移到了天的正中偏西一点,明晃晃的,认真地照耀着大地,就像它在过去亿万年的时间中经常做的那样。

魏央生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拉住了他。老太太塞给他半张烙饼。魏央生亲眼看见,她是在自己枕头下面藏着的。她把饼藏在那里,就像在以往的全部困难时期所做的那样,是为了想尽办法活下来。但是现在,在他跟老太太谈了两个小时话之后,老太太就要把饼给他。魏央生想说不要,他的眼泪轻易地就流了下来,他想把饼留给老太太。但是最后他想起了雨巷,就没说不要。在村子里,魏央生揣着半张饼,一边走路一边偷偷哭,他走在太阳底下,从村子这头走到那头去。眼泪流在他的脸上,他本来想它会很快就不流了,但是它从脸上滴到下面的地上去,就像一口漏水的小井。前面院子里突然有一只黑狗冲出来,对魏央生很凶地叫。魏央生被吓得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当他继续行走时,好半天没缓过神来,就把流泪的事忘记了。

 

 

“乔尼,外面衣帽间里有我一个马蹄形小包,里面有钱包,你拿着我的钱,给我买一块蓝莓起司蛋糕,十九块九的那种,楼下那间店有。快去。”雨巷咬着大饼,突然间对他说。

“咳,那个,我还是给你拿根大葱吧。”魏央生突然想起他们老家的大饼卷大葱,越发觉得肚里有一股饥饿在抽搐。他跟雨巷开着玩笑,虽然知道连大葱他也变不出来。

“你不去我去。你在家里,帮我放洗澡水,要热一点,我马上就回来。”雨巷把最后一块饼吃得干干净净之后,站了起来。

“不能这样,你在减肥呢。”魏央生想阻止她。

“我去去就来。”雨巷说。

魏央生常常不知道雨巷在想什么。当然,从前对所有的女人,他都常常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是这次,对于雨巷,还是有所不同。她是一个放大了的女人——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自怜自艾,稍微有点蠢,并且由于神智不清的原因,她喃喃自语的一切将内心全部暴露出来,没有任何文饰。就像她身上散发的那股不加修饰的女人味道——她曾经努力地按照过去的习惯洗脸,要洗很久,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而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取暖的措施,她洗得也越来越少了。所有人到这里都没有洗过澡,雨巷也是这样。凑近了闻,所有人都散发着味道,雨巷身上的味道是人间的味道,很是温暖。

魏央生叹了口气,跟随雨巷走出房间。好歹外面天气不错,可魏央生并没有散步的心情。他的腿好像灌了铅,头也晕晕的。跟以前一样,所有人房间都锁着门——魏央生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全都早出晚归。虽然没有乡村生活经验,魏央生还是凭逻辑认为,冬天是所谓的“农闲”季节。一到冬天,庄稼地里根本没活可干。魏央生于是感觉自己有点被排斥在外了,可是他没体力想这个,这会儿。

牛在叫,叫声很不寻常。

魏央生本来不想过去看的。因为他懒得走路。他被牵在雨巷的后面,已经是力不从心了。不过这次牛叫得实在蹊跷,他终于迈动了脚步。

他来到牛棚,令他吃惊的是牛根本不在里面。牛棚门大开着,后院的门也大开着。“牛被偷走了!”魏央生一下子想到了这个。他低头观察地上留下的牛的脚印,开始很深,后来很浅。他跟随着脚印走出门去。外面的地被冻得硬邦邦的,什么脚印也看不出来。

魏央生沿着这条路走,想看看能否找到牛。偷牛贼或许还走不远,嗯。从后院出来的方向有两个,再走一段时间,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分叉。村子里的路他都走熟了,但他实在无法确定偷牛贼会走哪条路。走上向右的那条路时,他时时怀疑那人牵着牛,从左边那条路跑掉了。

 

 

小耿终于把牛牵出来了。

他走的是左边那条路,尽管向右走离他的目的地近些。这条路他已经踩点踩过多次了,在这个时间,绝对没人来。他眼前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巷,穿过这条小巷,再一转弯,就走到他要去的正途了。他故意走那种全是围墙的胡同,以防突然有人从门里出来。他听说,牵牛要牵牛鼻子。现在,牛乖乖地跟了他走,偶然低沉地“哞”上一声。

“先把牛牵过去,我过几天再走。就说是没吃的饿走的。这样就不会怀疑到我了。”小耿想。他把头抬起来,打了一个哆嗦。

他想转到另一条路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这种事情,他曾经核计过的。此刻他赶紧回想当初制定的应急对策:“之所以我来牵而不让别人牵,就是万一碰上我们院的人,就说我是去放牛的,反正他们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小耿想,“不过这样一来,再把牛牵出来就麻烦了。”他在脸上弄出一个笑容,抢着先跟轮子打招呼,“Hi,你丫怎么跟这儿呢,干嘛呢?”

“我等你呢啊。”轮子把两条胳膊抱着放在胸前。

“是吗,哟,那敢情好。”小耿说,“正好这牛我快扯不动了,你帮我牵着。”

小耿把牛绳子递给轮子,轮子不动,两个眼睛圆圆地直视着他。小耿脸上一红。

“我和你说个事儿。”

“您说。”小耿赶紧的点头。

“你看过电视《武松醉打蒋门神》吗?”

小耿脸上惊疑不定,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眼前就好似被强光闪了一下,先是刺目到疼痛,然后便一片漆黑。再睁开眼时,轮子的脸就好像在水里漂漾一样。接着脸上的酱油铺就开了。小耿再三止住自己踉跄的脚步,好不容易在地上摇晃着站住了。他好不容易才组织上一口呼吸,垂着头,看着血一滴一滴掉在地上。突然间眩晕得很,再后面就不知道了。

 

 

小耿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个侧面的人影,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呆呆地凝视着正前方。他凝神细看,半天才看出来那是魏央生。

“醒了?”魏央生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跟他说。

“……你,你怎么在这儿啊?”小耿扎挣着说。

“你吃饭不?我给你端饭去。”

小耿再也想不到吃得是那么好的饭。他夹起一大块牛肉,还没吃,眼泪就掉下来。“管不了那么多了,”小耿想。他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把我都打得脑震荡了。”小耿跟魏央生讲,接着上来一阵儿想呕吐的感觉,半天才强忍着,把喉咙口的东西生生咽回去。“好难受啊!我昏过去几天?我好多天没吃饭了吧。一来就给吃牛肉,成心想害死我,这是他们诚心想害死我!哎呦!”

“行了,你将就吧,都有牛肉吃了,总比饿死强吧。……知道消化不了,你还吃那么多。”魏央生说。

“我晕过去几天?”

“也就几个小时。”

“不会吧?你骗我。”小耿不相信他的话。“我可能被他打晕了三天,或者四天。差一点我就是植物人了。手真黑啊!强盗!流氓!无法无天!这种人渣一样的人,跟他住一个院儿真危险,我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得防着他点儿,现在是我,指不定哪天就轮到你了。……你怎么没去陪那女的?”

“今天是轮子给她送饭,我照顾你。”

“你也真……你也真够放心的!就他那个禽兽,你能让他单独跟那女的在一起?”小耿张开嘴地看着他,他想坐起来,坐了一半觉得还是不行,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击中了。“这个心狠手辣的!哎呦!”

“你别瞎说。赶紧睡会儿。”魏央生说。

“我瞎说就好了。你看那女的,也不干活儿,也不跟人交流,也不能帮着我们占地去,还神神经经的,留着她干嘛呀?扔了不行吗?当宝似的放院儿里供着。这事儿我一开始就嘀咕,现在终于让他们给做出来了。等孩子一生下来,看看像谁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魏央生梦醒似的看着他。

 

 

小赛和韩京在路边生起一堆火,一为取暖,一为烧饭。韩京脚上的鞋子早已脚底穿了个大洞,小赛从他熟悉的户外用品超市帮他拿了一双丛林战靴。除此外他们还有帐篷、防潮垫、睡袋,虽然日日都是露营,但其实比起古人,吃的苦还算是少多了。

小赛说:“捉几个蚂蚱来烤烤吃。”

韩京二话不说,就捉蚂蚱去了。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理解小赛。小赛让他吃蚂蚁,吃蝗虫,吃螳螂,吃蜘蛛,他感到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但这么一些天下来,他已经成为小赛的忠实伴侣和协作伙伴,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蚂蚱蘸上酱油,烤起来很香的,是难得的美味。有时候他们能抓到兔子,或者采到蘑菇,那就像过年一样。韩京想起自己主编的那套国外引进版权的、描述史前生活的小说,开玩笑说:“咱们终于过上了狩猎和采集野果的生活了!”

“饿不死。”小赛笑眯眯地说,“想当年我们步行穿越沙漠,连走了两个星期,都能活下来。这是B城郊区,满地都是能吃的东西。这是冬天,到了春天更是,根本吃不完。”

“原始,太原始了,赤裸裸的原始!”韩京觉得自己像山顶洞人一样豪气万丈。

“我觉得他们知道了咱们这次去打探的结果,一定会深受打击。”小赛说。“不过,不管怎么样,吃了这顿,一鼓作气赶紧走,争取今天夜里回到村子。我怕他们已经断粮好几天了。”

“有牛呢。”韩京说,“不行他们可以把牛杀了。老赵会杀。”

“牛要留着耕地。”小赛说,“要不明年春天怎么办呢?要不你从地下挖点石油出来,再学学开拖拉机?我之所以着急赶回去,也是因为害怕他们杀牛。不过要是真断顿了,也只能杀牛了。”

两人说说笑笑,踩灭篝火继续走路。他们这次骑的是两辆运货的三轮车——如果用电影《淮海战役》上那种人力小推车,更显得他们继承了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但这会儿不是已经现代化了嘛。或者说,现代化过了。人们曾经以为,现代化之后接着来的是后现代,却孰料后现代化之后是“现代化过了”。他们是被“现代化过”的一群人。满大脑都是科技革命之后的想法。这样不好,这经常有时候会妨碍他们在今日生活中的正常思维。

后来两个人默默无语,专心骑车。在距离村子十五公里的时候,三轮车的一根链条终于断了。修好它花费了小赛许多功夫。但不管怎么说,氐星在南天的中央的时候,他们好歹算是到了。远远地他们听见鸡唱。安静的徐村在群山的包围下,满怀希望地摆在他们面前。他们穿街走巷,向着自己院的大门走去。晨曦的红色光芒照在大门上,把这简陋的大门照得明媚可喜,如梦幻中的色彩。与此同时,魏央生正在睡梦中感到痛楚,这痛楚无时不追随着它,在白天的生活中淡化,却在夜晚的睡梦中加强,早晨半醒不醒的时候,往往是一段抑郁的时光。

 

 

轮子,老赵,小耿,魏央生,陆续从梦中被叫醒。他们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小赛回来了。

三轮车上有救命的大米,有兔子,有羊——小赛说,兔子繁殖力强,好养活,他们以后要多吃兔子。澳大利亚兔子成灾,为对付这些兔子,政府不得不采用细菌战,但全部这些兔子都是1859年一个农民弄来的五只兔子的后代。小赛说,这些都是他和韩京这些天在路上抓的。他们看到有用的动物,就把它抓回来。韩京补充道,如果他们想抓麋鹿,或者斑马,也有的抓。因为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被放出来了。他们甚至可以骑着大象回来。——如果大象也同意的话。车上还有黄豆,大蒜,和一些……蔬菜的种子。

魏央生和老赵赶紧烧火做饭。老赵真痛悔把牛杀了,但小赛安慰他说,这说明他已经掌握了一门技术,今后可以在村子里做个屠户。“屠户是村子里的权力阶层,跟你以前所从事的工作差不多。”小赛说。他还说屠户、磨坊主、染坊主这些,在村子里属于必不可少的公共事业,从事这些工作的人理所应当是公务员。

早饭是丰盛的,六个人又像从前那样一起吃了。小赛频频注目小耿,他头上包着毛巾,脸上又青又肿。

“哥,我把小耿打了。”还没等小赛开口问,轮子便说。“他偷牛!”

魏央生站起来,他跟小赛说,要拿些吃的去给村子那头的老太太。小赛让他先别急着去。

 “他带着那伙人去垂钓园拿咱们的东西,用这个换了五亩麦地。这是我有证据的,那伙人已经承认了。你回来之前,我一直没见小耿,也没跟任何人说为什么打他的事情。我等着你回来,把这话说清楚。我知道他想带着牛到别人家去,因为有地,所以他需要一头耕牛。我让老赵把牛杀了。”

听完轮子说话,小耿把饭碗往桌上一丢。

“我至于吗我!我告诉你,我们家祖上五代都没出过农民,我爸妈老师,我爷爷奶奶老师,再往上是私塾先生!我要牛嘛使啊?你才偷牛呢。你上面都是偷牛贼!你爸你妈都是牛变的!你是你妈跟牛生的!”

小耿满脸通红,扎手扎脚地做出要去打轮子的样子,被老赵抱住了。

“你们……你们听着,我明天就走,谁也别拦着!臭流氓,你离我远点儿,别以为我是好惹的,我揍你信不信?我揍死你信不信?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我把你丫宰了,除非以后别让我看见你,看见一回,我打你一回。看见十回,我打你十回!”

轮子有上去把他嘴巴撕烂的冲动。

“姓耿的,你丫嘴巴放干净点儿。”

老赵赶紧地打圆圆场。“行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吧。小耿有没有错误在先咱另说,轮子打人,这点儿肯定是不对的。咱们大伙儿凑到一块不容易,小事儿讲理,大事儿商量。谁让咱们摊上这么个事儿呢?”

“别说了!”轮子站起来,用手指着老赵的鼻子,然后又一个个指过去,把魏央生、韩京也指到了,唯独没有指小赛,“你们给我听好了。我打人怎么了,我还杀人呢。那么多人平白无故地没有了,不在乎再少一个!这孙子不该死吗?打死了,埋村里,刨深点儿,等着你们去报案!要不是我给丫揍趴下了,咱们的牛早就让牵走了!还有那女的——”轮子的手指到雨巷房间的方向,“那女的,你别老拿她说事儿,把所有人都带进去,连累好人。我承认,我们当中有那么一两个败类,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在这儿,当着大伙儿的面,谁干的这事儿,自己承认了吧!”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耿埋下头,呜呜哭了起来。小赛的眼睛直视着他。小赛说:“小耿,这是你的不对。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但你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就不用替你跟大家说了吧?”

 

 

魏央生心里像吹进一阵清风,但阴云并没有被吹散,相反,它更加强大地聚拢来,越发沉重地压得他的心绞痛。

“乔尼!乔尼!”雨巷敲着他们之间薄薄的墙壁。

“哎。”魏央生隔着墙壁回答。

“都怪你。”雨巷好像哭了。“你看见我给你发的短信了吗?我爸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怕他是醉驾。我妈也出去了。要不你过来陪我吧。你打110,问问有没有我爸出交通事故的消息。”

“噢。”魏央生说,他动也没动。

“乔尼,麻烦你帮我找找我爸妈。”过了一会儿,雨巷又在敲墙。

当魏央生终于走出房间,走到雨巷门前时,他发现她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他从窗户里向里看,屋子里光线很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里面的状况。地面上全是米饭,一碗米饭被扣在了地上,连碗也在地上倒扣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吃的。而雨巷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得像毛毡子,正在地上捡米饭吃。

魏央生心上的那股阴霾突然间化作瓢泼大雨。

 

 

“别指望回B城了。”小赛对来人简单地说。那人的脸变成青紫。

“怎么,我就不信,你说说,怎么可能呢,不会有这事……”

B城空了。这是真的。因为我哪个地方都去过了。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完全是座空城。”

“噢!”那人如释重负。“好啊!没有人,就是没有主呗,没有主,那就是咱们的了!”

“你还别指望!”小赛说。“你以为你是谁?我是谁?咱们有多大力啊。我和你说,没用的,全废了。”

“讲讲。”来人紧张地看着他的嘴。

“先说公共设施。没有人的维护,地铁会进水。因为全球变暖,海平面不断上升,这你是知道的吧?”

“别骗我了,B城的地下水位不停萎缩,都快没水了!”

“那是在两千万人口存在的前提下。土壤吸收,植被蒸腾,都能消化降水;可是现在,高楼大厦挡住了阳光,混凝土代替了土壤和植被,所有的降水都聚集在水坑中。”

“行,就按你说的,地铁保不住了,可是,我们要地铁干嘛使啊?现在,就这么少的人……”

“你不是要当B城的新主人吗?地铁是一笔财富,你知道它的造价……”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那人眼神里面像有小灯泡似的放亮,“你接着讲!”

“地铁里面不是水就是垃圾。导致一部分道路下陷,城市里出现新的河流。那些柏油路,因为结冰和溶解交替进行,裂缝越来越大。很快你会看见马路中间长着野花,甚至长着树。这些植物会越来越密集、旺盛。如果你想要那些房子,那些当时卖两三万人民币一平米的四环内公寓,或者两千万一栋起价的别墅,别以为只是不通水电天然气那么简单。城市里四处管道开裂,火警到处都是。”

“这是真的吗?”绝望的神色开始占据那人的面部表情。

“是真的。所以,我们这些人即使存在,也无法挽救B城。没有那个庞大的城市运营系统,没有那些工程师,我们只能眼看着B城一点一点消失。人类花上百年建造的B城,到完全不能用,也就是几年的功夫。你别净张着嘴傻站着,仔细寻思寻思我和你说的话。没用的,别想着回B城了。”

“操……”那人牙齿咬得咯咯响。

“别把你跟我说的这些话再告诉别人了!”临走之前,那人郑重嘱咐小赛。“给他们留点希望!”

“郭总,没用的。你手下那些民工精着呢,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会很快判断出来。失去B城以后,你不再是证券公司董事长了,你什么都不是,你和他们都一样,咱们所有人都在同一水平线上了。可能你还不如他们呢,他们懂得做农活。”

“你还真别这么说!”郭林一边退出,一边狞笑:“你等着看。只要我还没完,我就和你们大家没完,不是其乐无穷吗?有我有你们,怕什么呀,咱完不了!”

“那么多动物都灭绝了,你怎么就那么不想死呢?”小赛说,但郭林早就出门去了。

 

 

如果是“度日如年”的话,那么已经三百年过去了。乱坟子里的狐狸都有了道行。元末已经变成了清初。家谱里的曾祖爷爷只剩下了名字。数百万种动植物已经灭绝。哈雷彗星回来过四五回。碧水连天的莲花池成了西客站。……他们过的是洞府里的生活,天上一天,人间一年,还以为这句话是怎么着呢,原来是因为神仙们的日子太难捱!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再怎么不知道时间,耿新元也已经会抬头了。

村子里落生的孩子一共五个:耿新元,李纪初,张复活,刘亚当,郭发财。

孩子们的诞生让大人松口气:以为自己是神仙呢,结果也能传宗接代。人类还没完蛋,没完,完不了!

他们不是吕洞宾和牡丹女,后羿的老婆和天蓬元帅,他们是罗马神话,就只有西方那些精怪是到处生娃的。张复活她妈突然间成了三仙姑,一夜之间的事,突然间被宙斯的老婆朱诺缠上了身,又哭又唱。唱的是歌剧:《地狱中的奥尔菲斯》,“痛苦使人的心情忐忑不安”。她本是法律事务所的见习律师,跟歌剧八竿子也打不着,要不是神灵附体,怎会?

于是许多人前来求神问卜,问收成,问前程,问姻缘,问失物,问病症。三仙姑跳神工作之暇跟人谈起,她的女儿张复活将来会与耿新元结成婚姻,李纪初会嫁给郭发财。

“耿新元是后爹在养,亲爹早死了的呀,明摆着命硬,你女儿怎办?”

“这是命运,Fate,谁也改变不了。”

“李纪初的爹妈要高兴死了,郭发财家里不会同意跟她家结亲家吧?穷得讨饭那。”

Marriage comes by destiny,”三仙姑说毕垂下眼睑。

“是有点道理的唻。”来人默默盘算。她是前外贸公司的首席洽谈师,很高兴听三仙姑说英文。

 

 

太阳暖暖地照在院子里,兔子满院子跑,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魏央生想,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漫画。他烧了一大锅开水,给雨巷擦身。他把沙发放在院子里,他用一根木棍顶上了院子门。其实也是多余,反正没有人来。

雨巷慢慢地坐到大盆里,怀中抱着耿新元。她很像是达•芬奇笔下的圣母。魏央生帮她把衣服除尽,扔到大锅里。那些藏在深处的虱子和跳蚤渐渐浮上来,随着开水翻滚不已。

耿新元爱玩水,兴奋劲儿摁不下来,把水拍得啪啪响。魏央生拿了毛巾站到雨巷后面,帮她擦背。她白色的身体被逐渐从泥垢中解放出来。“乔尼,”雨巷低低地跟他说,“你别去告诉我爸我在这儿。”

“好。”魏央生说。

“我爸会有点受不了。请你原谅啊,我爸他就这样,他不想我嫁给外地人。”

“你都嫁了。怕什么呀。”魏央生随口说。

“我不想让我爸知道我过得不好。”雨巷抱歉似的,往魏央生脸上抹了一脸水。“等我好了,就跟着你一起养小兔。”

“好。”魏央生半天才答。雨巷好像有些醒了,她竟然知道了自己是他的妻子。他有点担心,一旦她走出这个院子,并逐渐明白了他们夫妇不过是租种郭家土地的佃户,会不会旧病复发。魏央生想,他是否能够帮着雨巷,把小耿应该拿到的那五亩土地跟姓田的那户人要回来。他想,这事或许小赛和轮子能帮上忙。小耿的尸体被发现在树林的浅坑里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但轮子曾经说了,他有姓田的那户人亲口承认的证据,证明小耿的五亩地。魏央生希望,他不是在随便说说。这五亩地能让他和雨巷这一对普通夫妻,和他们膝下的孩子过上中等农民的生活。魏央生决定,一会儿找轮子去。

 

 

母亲和孩子安详地睡在屋里,魏央生走在村里的小巷中。

“有的是土地!”郭林满面红光,正站在那里跟轮子说话。“B城救不活了,我就拯救农村总可以吧!你看着吧,只要你敢想,只要你敢干!现如今,没有主的地太多了!人,人怕什么?留得青山在。你年纪轻轻的,也得赶紧找上个,生孩子!人多就是力量!我带上你们走远一点,你帮我看看还有人愿意去没有。”

“就凭你那几头牛?就算你想吞一头大象,也得看看胃液的承受能力是不是?”轮子笑着走了。

魏央生与轮子会和,在轮子家吃了点饭。轮子带着他去找小赛,他们的确也得商量一下:徐村已经改名叫郭村,土地被郭林那胖子兼并了一半,是走是留,他们得商量着。很快他们听见外面非常喧哗,全村的人仿佛都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小赛说,“咱们也出去看看。”

郭村来了几个人,正在散发毛笔写的传单。

“拯救B城!”

“重返文明!”

“全世界剩下的工程师,团结起来!”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郭林从院子里飞奔而出,汇入了散发传单的队伍,并挨门叫出他的佃户,让他们帮着把传单往墙上贴。

“这事情是怎么起来的?”小赛问。魏央生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阿翔?”魏央生喃喃地说。

“央生!你原来在这个村!”阿翔过来,到了他的面前。“真好,真好真好真好,你还活着。我其实在到处找你!我走过的有好几十个村。你不觉得人类很愚蠢吗?我们为什么要放弃B城?为什么不做任何努力,就把那么多人费了那么多年获得的全部文明成果丢弃了?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来,我们这一代人将成为历史的罪人!你想过没有,2009年之后出生的孩子将成为没有见过电脑,甚至连电都没有见过的、愚昧的一代!地下还有石油!还有煤炭!还有天然气!我们为什么要放弃?你想过没有……”

“阿翔,你找到你老婆,孩子,你父母了吗?

“那些……”阿翔说,“我希望他们还活着。”

“太好了。”轮子说。“我就说吧,不可能一切都中断了,不可能。我相信他们能做出大事儿,B城还有救,我相信。以后我还能回去卖我的软件。”

“就凭你们这些广告公司文案,销售经理,公务员,律师,报社编辑,小学老师?”小赛嘲笑地看着他们。

 

 

魏央生看见小赛穿着太阳一般滴血的红色袍子,坐在山头。他想过去问问,他在干什么。但是他两脚无力。他看见小赛很快着火了。“灭绝吧!”小赛说。我们没有亲眼看见第四纪冰期。二氧化碳在持续上升。我们听说有一天大海会涌过来,淹没纽约和上海。我们也没有看到那一天。现在人口很少,天气清凉。野生动物开始兴旺发达。铁杉占领了山地。这是人类最后的机会。“灭绝吧!”小赛念着咒语。荒芜的大地上生长着人类,当老虎、大象和斑马看到我们时,它们都瑟瑟发抖,魂不附体。它们悄悄交谈,“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的确,身披各种不同颜色、不同质地的薄层,当剥开来时,则露出或黄,或黑,或白的无毛表皮,只有顶部生长杂草似的乱发。“你要吃吗?”老虎问狮子说。“这么恶心的东西,我可不吃。你喂狗吧。”狮子摇摇头,走开了。“灭绝吧!”小赛在山头说。魏央生于是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救世主。他给人类一个机会,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他们的机会。“灭绝吧!”小赛说着,魏央生看见,他面前的电脑着火了,火焰弥漫,整间屋子都是烟。他回想那次曾经经历过的消防演习,想要跑到厕所去,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身体。“没有身体,怕什么火灾呢?”魏央生想着,阿翔推醒了他。

“还不走?”阿翔说。

“什么?”魏央生睁开通红的眼睛,看着阿翔。

“今天下雪,天气差,肯定堵车,你还不赶紧走,要不十二点都到不了家!”

“……”

“你玩魔兽玩傻了?”阿翔说。

魏央生于是看到自己面前电脑上正开着游戏,火焰从怪兽的口中喷出,代表他自己的那个人物——他是人族中的一员——已经死了好几分钟。“啊!”魏央生惊叫道,使劲点着鼠标。

“我服了你了。”阿翔说。“早点回去。噢,我想起来了,你家近,怪不到这么逍遥。”

办公室终于空无一人了,魏央生收拾了收拾,打算走路回家。他走到楼下,积雪已经有了厚厚一层,但雪仍在不停地从天空向下落。他走到大街上,经过那些停着一动不动,甚至连火都熄了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灯火通明,他的同事肩并肩在上面站着,一边聊天,一边看着窗外。“那不是魏央生吗?”他们说,“他也不怕大雪!一会儿准淋得精湿!”他经过了老板的汽车,老板坐在车里,欣赏着外面的雪景。老板每年自己赚四个亿,从这四亿中拿出七万给魏央生,有一回他花三十万从新光天地买了一口锅,这口锅号称能使用三百年。“我真是高薪阶层啊!”魏央生想。他想起了小张,小张一定也在堵车中,今晚不知道几点能回来。所以他去7-11排队,半小时后他终于买到了盒饭。他捧着热气腾腾的盒饭回家去。

房间里很冷,因为还没有开始供暖。魏央生吃他的盒饭。“明天就跟小张分手,明天就!”他想起小张毫无热气的脸。真是一个枯燥的女人。他在幻想他下一个女朋友的事。他想到了魔兽里的一个女性角色:暗夜女战士。“这角色太阴郁了,我不喜欢,用来形容小张还行。”他想。他要找一个跟他一样的女人族:人类女骑士。他太喜欢玩魔兽了,但最近加班很多很疲惫,居然玩魔兽的时候都能睡着。

他把饭盒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等着小张回来收拾。但他发现:今天早上的垃圾还没有扔。“什么嘛!”魏央生一边不满地嘀咕,一边到卫生间洗手。“咦?”他发现小张居然没有戴她的隐形眼镜。当他回到床上时,他发现小张的框架眼镜在床头搁着。

“她难道昨天配了新眼镜?”魏央生自语道。

时间越来越晚,天越来越黑,B城却不是黑的。汽车的灯光和商场、写字楼的光把黑夜照得亮同白昼。“今天是个大堵车。”魏央生不安地想。已经是深夜了。“小张,小张?”他突然间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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