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书信(随笔)

一  平     

 

    

1

很久没有写信了,从上网后,小三年了。而我是个喜欢写信的人。一生漂泊不定,下乡、回城、读书、任教,以后又离国,书信有如风筝的线绳,牵连悬浮的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漂泊中、孤零中、寂寞中,书信像家乡的泥土使你温暖慰籍。不同的笔迹,带着不同亲友的气息,牵连你生命某一角的情感和记忆。“见信如面”是俗套话,但也确切。写信、盼信、读信,往返的文字在漫漫的时间中,像雁阵、像季节,在茫茫的天际铺就一条家园的道路。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告别城市、家人,下乡到东北,在空旷荒漠的大地上,冰天雪地的寂寞中,孤单可想而知。异乡陌野没父兄、没教堂、无书籍,生活亦艰苦,于是书信便成了生活的一个盼望和寄托。被迫的政治集体中,书信是一份私下的个人生活,在精神成长的时期,为他敞开一条心灵的通道。

那时我常写很长的信,给家人、老师、朋友,以后是初慕的女孩子。集体宿舍,没有桌子,因此写信就常去外边,地头、树林,浪漫一点有时也去河边。空旷、安静,可以倾心投入。如果是冬天,写信就只能依坐火炕的里端,以被为桌,点一支蜡烛谋词寻句。那滋味,总是有些局促,因为有人进进出出。但对方收到信,信笺上会有一股烛烟的味道,则别有一点情趣。那些文字说是信,其实是年青人孤寂的倾诉。现在想想颇为那些滥情羞愧。但我最早的写作却由此开始。一封信发出,我算计着大约什么时候可以有回信,于是等待。自然,等待的心有些不安,但也弥散出温暖,使人度过空茫的日子。因为是有约的等待,因此它会到来。拿到回信,你会欣喜,会忘却种种忙乱和不快,它是你翘首的盼望。焦急地裁开信口,小心地抽出信笺,于是你就可以见到听到他或她,知道种种事情,你为之高兴喜悦,或者是着急悲哀。你和他或她在茫然隔绝中共契。这是青春成长时期的信件。

以后成熟了,懂得了自制和收敛,信也就趋向冷静、简明,即使是表达情谊也含蓄,所谓默契与共,言不尽而尽知。至于长信,多是和朋友讨论些事,由思想至社会;由自然至文学。出过一本小书,其中有不少诗艺随笔,那多是信件片段。二十年多前,中国还没现在的自由,就是发文章也得有门路。因此,许多的想法只能在信中和朋友交流。我的一些朋友,他们精彩的思想才华都闪在谈话、笔记和书信中,至于他们后来发表的文著,乃有许多做作。我宁愿和他们谈话通信,而不读他们的书,当然也有例外。

 

2

离开中国,我保持着写信的习惯。其远比我写文章多而重要。文章是公共的,而书信则是个人的,自由而随意,即使是偏见谬见亦可畅言。刚出国门,新鲜之致,自由将精神洗刷得清新明亮,仿佛敞开另一次青春。但是,孤独和寂寞也伸展得如视野一样辽阔,像当地漫长的冬天,像又一次下乡。先在东欧,那儿并不比中国进步多少,住处没有电话,一封信往返一个多月,因此每封信都要写得长才是。讲自己的生活,谈东欧的解体、俄国的崩溃、当地的宗教、中国的命运,也寄去自己的诗稿和随笔。但以后中国有了变化,人们都忙了起来。我发出去的信多,回信却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偶然收到一封长信,便像破例,很珍贵,感动他用那么多的时间给我回信。但我也有歉意,像他正赶路,而我却把他拖下了车。我明白,人们得奔自己的生活和前程,没空闲谈。中国过去是什么都不准,因此有闲;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大家当然要奔哧。但于我则有些怅意,异乡苍茫的天空也似乎更为悲凉。我怀念那些信件,它们在我的孤寂、空茫和等待中,给我保持了“人”的温暖。

到了美国,忽然就有了和世界的差距。忙、紧忙、奔忙。时间有如机器,除了信息和机会,世界似乎不再需要什么别的。我明白了,在生机勃勃的美国,我是多么衰朽,惶惶惑惑,呆头呆脑,蒙在两个世纪前的尘土中。说什么,想什么呢?思想、人、我自己,有什么意义呢?人与人,物与物,彼此无关,世界像一地散乱的铁片。人不怕艰困,乃至死亡,但是怕没意义。人的摧毁,实际是意义的摧毁。我终于理解那些叛逆的青年,理解六十年代,理解那些街头的流浪男女,也理解了摇滚和毒品。曼哈顿的天空映照着钢铁和盲目,魔鬼的力量推动人类脆弱的轮子,不知道前景,也没有方向,世界仿佛驶于悬崖之边。我不能再说什么,一切都没了意义,我自己也是如此。我还有通信,但多是家人家事。茫然的孤寞慢慢地凝为生命内部的黑暗、石块。有时突然想起,该给谁谁写封信了,但说什么呢?等等,再等等,于是就没了结果。

 

3

世界进步得真快。网络还没搞清,转眼已经普及,凡人必需。有了网络,家信也不用写了。快、飞快、乘光驶电。有事说事,分把钟,清楚了然,远比电话经济,而且更干脆。紧张又紧张的日子,时间即金钱,用个把小时字斟句酌地写封信,而往返再等几个星期,简直是旧时代的事了。真是不可思议,世界变化得这么快吗?

有了网络,许多朋友又都联系上了。开始大家是惊喜。真方便,空间消失了距离,网络使我们天涯海角瞬息相联。但时间长一点,就开始淡漠,甚至是负担。因为都是客套,人忙得坐不下来。勉强着实累人,于是各自又回到了天涯海角,距离依然是距离。人新有了大房子,刚搬进去时,得意激动,连夫妻间也热乎新鲜了;但久些,再大的房子也成了日常之事,生活恢复原状,夫妻间照样别扭、打架,和房子没关系。于是我又明白了一点,进步是物的进步,是事情的进步,而人依然是人。进步使人得到了许多,但也同时失去了很多。每座漂来的天堂,同时都有一座对应的地狱。天堂显而易见,而地狱深久隐蔽。上帝绝对公正。

在网络,人类传统的书信衍变为个人公文和网聊。“款已汇出,此屋可购。”“请阅3月5日纽时报书评,注意此著!”“我刚回来”,“见到了老同学”。短如竹简,简如电报,没空多想。我偏爱秩序,就算是网络,信文再短再简,也要有信的仪式和规矩,不失尊重吧。但是,我电脑上收到的信却常常是前无抬头,后无落款,秃秃楞楞,爽快得赤条条也。这就是现代,有事说事,客套什么?耽误什么工夫呢?是的,在我和他之间是事,不需要“人”。这是人的解放,由此我们更自由、更方便、有了更多的时间。汉字繁难,中文网聊大概也会难点,对此我不很懂。但英文网聊,则让我魂失魄散,因为它让我想到中国的文字革命。“YOU”成了“U”,“AND”成了“ND”, “ FOUR”成了“FO”……。这是英文吗?英文也要一次简化运动吗?面对满目的天书、 迅记、电文密码,我困惑。英文的历史,几十年后会结束吗?它们的命运会不会也像中国的文言?电讯的光潮冲击着文明的河床,文明的记忆、时间、传统悄然瓦解,无声无息。糟糕的是人们在便利的进军中,并不知道发生着什么。一切均在迅速地变化,变向事物的、实际的、瞬间的,没有什么需要延续,也没有什么需要保存停留。人是否简单得变为数码,能被传递就更好呢?不错,这是现代世界,但是人怎么延续自己的一生呢?人是经验积蓄之在,是时间的,他怎么能让自己这一刻和下一刻没有关系呢?是不是你刚爱过一个女人,过会就不认识了呢?如果人没有时间的延续,他的每一片刻都将悬浮,而他也将被这无数的片刻打得粉碎。人们常说人格“分裂”,其实这个词已经老了。你听,那疯狂的金属乐,那是生命的碎裂和爆炸。再,如果我和你,你和他,彼此间没有默契的“人”的仪式,那么人们怎么交往呢?当然,人和人可以不交往。但可能吗?加缪写了人的冷漠,但今天冷漠已经发展到恐惧和敌视。那些喧嚣、叫喊、攻击其实是人绝望的孤独。校园少年枪杀事件是象征:“人”交往的丧失,最终导向人的暴力。如果人不能成为亲近的对象,那么就毁灭他,消灭对你存在的漠视和敌对。人的意义发生于人与人的关系。如果孤独成为人普遍而不能克服的障碍,人就将转向毁灭的欲求。

 

4

在漫长的历史中,书信是一种人类彼此交往的古老文明形式。其意义不仅在传递信息,而且有“人”的仪式。信封、信笺、抬头、落款,乃至折信、封口、邮票均有讲究。国书、公函、家信、情书、友笺,不同的书信须有不同的口气、措辞和格式。其表现“人”复杂完整的关系和礼仪。往来的书信将空间分离的人联系起来,确立“人”的意义和仪式。各文明中,书信都是一种深久文化积蓄。集邮,即是书信文化的一个体现。

有消息说,联网后美国的邮政连续亏损,因为人们不再写信。由是美国邮政裁人、减邮局,人类今后的邮政大约只传送物件了。1889年,美国有了电报,东西部的特递公司便随之消失。有了纸,人们也就不必再用竹简。的确,人类的巨大变化,是由工具带来的,工具改变了人的存在方式,由而改变了社会和文明。火、轮子、铁、蒸汽机、航天、电讯……,我们习惯了进步地看人类。进步成了神话,人们眼巴巴地盯着。但是世上有没有不进步的东西呢?记得电话发明后,梭罗提了个问题,“有了电话人们说什么?”康乃尔大学,东亚系和物理系在同一座楼,老先生在四楼搬弄古汉语,而二楼的一伙教授设计着登陆火星,他们见面打招呼、闲聊,去一个餐厅吃饭,没觉得彼此差距有从地球到火星那么远。

人和工具毕竟还不是一回事。在人类进步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可以从反向看一看呢?今天世界的问题是科技迅猛发展,超出了人的适变能力。如果我们不以西方为参照,就会看到,工业革命以来,人类的大部分文明都由于对之不适而崩溃或毁灭了,近代中国的命运只是其中一例。就是今日西方,科技与人文的分裂也显出了危机。太快了,人丧失了自控,由创造、驾驶变成了被绑架。谁都知道人对地球的毁坏,可停得下来吗?人类将继续毁坏下去。科技发展是单向、无限、加速的;而“人”则是多元、有限、由漫长时间所积蓄。如果一个生命,某一器官变异,飞速生长,会怎样?一个男孩有个弹弓,就是淘气也不失天真健康;但是如果他操纵键盘,让骇客侵入国防部,就危险了。911不说明问题吗?西方各国联合禁止克隆人,显然是看到了其对人类的威胁。

上个世纪初,中国人发现方块字不好,不适应时代,应该拉丁化。但废了汉字,中国的文化依于什么?当然,应该创造、进步,但是创造一部语言的时间呢?而在此过程中,人能经受文明的空白吗?砸孔庙、改文字、破四旧,是一路。毛时代的种种荒唐就是文明突然间断的结果。可讽刺的是,中国就是在那时有了世界最先进的原子弹。

世界总是要变化,人类总是要进步。但我想人最好是有了什么新的,先不要马上抛弃旧的。对新有所期待,但也要有所警惕、有所节制,使之逐渐融汇文明。建大厦,就得拆古城、扒寺庙吗?有了电脑,也不要不写字;有了网络,也别不写信,要坚持用信封、信纸、邮票;有了基因工程,别马上就想到长命白岁。但是,这是空谈。百姓图易;商人图利;媒体图数。人说到底还是盲目的,为容易和虚妄所支配。我自己就好久没写字,也没写信了,也希望永生不死。

在人类的进步中,许多可贵可爱的事情被冷落。比如:赫拉克立特、荷马、教堂、中世纪音乐、狄金森的爱情……;而中国的许多事情就在我们身边死去:城墙、四合院、笔墨、京剧,甚至是文言和繁体字。书信的命运也不会好。

人类几千年的文明,书信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如果没有保罗的书信,就没有新约,欧洲的文明也将是另一番样子。凡高在给弟弟的书信中,注释了他的创作和生活,如果不是弟弟的伟大亲情,他根本过不下去。他们的书信将永久地激励人类的艺术家。中世纪圣徒约尔丹给戴安娜的信,把基督教的爱情推到顶点,就是今天的青年也会由之学到爱情的神性。读“报任安书”,才会明晓司马迁,懂得他的《史记》。“人皆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抒其情,思垂空文以自见。”读李陵《答苏武书》:“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何图志不立而怨已成,计不成而骨肉受刑,此后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撼天动地,读后乃知历史的另一面。而曾公正家书,读之则可修身、齐家、治国。

我这里是说书信,但我们日日的生活中,许多宝贵的、乃是关联文明命脉的事情正趋于消失,像沙地上的水,信仰、书写、礼仪、经典、荣誉、品质、诗、代与代间的和谐……。当然,文明在发展变化。但是,变成了断就危险。变尚具有文明时间的一致性,脉络相联;但是断就没了延续,把人置于空白。中国上个世纪的种种悲剧正由此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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