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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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 迟
1、洗白夜
一个茶杯的玻璃已经发毛了。她看着这种发黄的玻璃,已不能透出窗外的夜色。很多往事模糊起来。依稀一个男人那天坐在她的床沿,她穿得很厚。是一个入冬的日子。后来她每次做爱都有种感冒的感觉。那个男人喜欢吻她的鼻子,她总呼吸不赢地苍促了事。
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我莫名其妙地在一个花店找到她,问了过去的一些事情,然后彼此微笑了一下。两张名片放在桌上,没有中文字。我要把地址改了,你还能住多久。她望着墙上克里姆特那张女人体画,就说:很多人第一眼都不知道那个女人背后的阴影里有个男人的头像。这是地道日本浮世绘味道的图案。
然后,他呷了一口茶。茶杯就放在桌子边沿,玻璃很毛了,像用过无数次的橡皮。甚至掉在地下,也不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顺着杯子朝下看,脚下是朱红色的绒布地毯。我曾经在二十七岁得过一次脑震荡。她停了停又说。后来,我遇到了一个最好的神父,那是在一个中国寺庙里,我就忘了你会再次出现。那天夜晚,我把车开到郊外。听那里的人说,庙里有口千年古钟,每年最后一天的深夜,准会敲响一百零八次。那个神父目光很阴郁,浓密的黑色络腮胡几乎掩盖了嘴。但神父的唇很红,很鲜润,让人立即联想到荒草丛里的一颗蛇莓。我一晚都在向他忏悔,神父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我的孩子,只有上帝才能拯救你的灵魂,我只能拯救你的肉体。我迷迷糊糊思忖着他的话语,不敢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却慢慢靠近了我的耳朵。你今晚就需要一个神父,一个真正的父!
神父的举止很文雅,很快把我引到了上帝之途。就在路边的草地上。
直到今天,你再一次出现,我依然有种处女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文雅的男人,文雅得不忍心真正进入我。他说,只有这种上帝般疏离的方式才能使女人受孕。你相信圣母玛丽亚的传说吗?她换上了浴衣。
若干年后他重新回到浴缸,杯子发毛的壁上吸付了很多水汽,没有盛水。这是双人浴缸,乳白色的唐陶,水碧蓝,让人生疑是否放了颜料。又像是一种虚假的海的颜色。她的丝绸浴衣,轻如蝉翼。我能下水吗。她站在了浴缸里,然后慢慢蹲下,同时把丝绸的浴衣往上慢慢提起。就这样,就这样,求你别脱下它。这个男人缓缓站起,用双手捧住水轻轻地浇湿她的头发,又浇湿她的浴衣。丝绸的浴衣薄如空气,紧贴住她的身体。水慢慢地浇,后来她的皮肤就变成了丝绸,消融于水。
男人隔着一层浴衣吻女人的脖子,在那里温柔地摩挲着,又隔着一层浴衣吻女人的胸,吮女人的双乳。多少年过去了,她的乳房依然如此消瘦,扁平,使这个男人突然心生怜悯,一阵颤栗。他停下来,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夜色和那只发毛的玻璃杯,最后心酸地抱住了女人的腰。
他把脸埋进浴缸蓝色的水里,闭上了眼,仿佛看到了大海。
2、浮生海
这些小小的帐篷,密密麻麻,在海边的松林里,在夜晚,就像海滨墓园一样。
热带的浴场,在夜晚,逃避了酷毒的阳光,人们都又回到了海里。如果在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从松林望去,只听得到人们隐隐约约的喧哗声,看不出一点人影。海滩是黑的,海水是黑的,不知道天还存在。你踏着海潮顺着海滩走,才能看到缓缓涌上又慢慢退去的潮线,在岸边蜿蜒成一条银灰的蛇。蛇头就是你的脚,尾,甩得很远,融在最黑的海边,像是指引一条永生的路——一种黑色恐怖而神秘的尽头。
帐篷就高高浮在海滩的沙坡上,矮小的松林里。这儿像营火晚会,但没有一星篝火。似明似暗的冷光灯串串围住。等到海水凉透了,没有一个人游泳时,这里的帐篷就住满了人。
你不会听到人的声音,但你能感到每个帐篷里都有人。他是被一群新结识的哥儿们初次邀来的,在这个城市还属非常隐蔽的派对活动。那一群女子他没看清一个,就派给了他一个胖的。他也把跟他多年的一个很瘦的女人,派到了那群女子里。他们都有种默契地免了互致姓名和问候,很洒脱地下了水。另外的一对对也下了海。
那天海很热,每个人的体温都感染了别人,他至今也记不起那晚一群群男男女女有多少。
她其实很会游。胖女子,脂肪多,浮力大。她却让他教。他先托着她下巴,她说身子要往下沉。他就托着她的腹部,她说好多了。但不一会儿,她抱怨让她呛了水。他再一次认真讲解着,比划着,又用力托着她的腹部。她猛地一游,使他的手顺式一滑,无意碰到了她最敏感也最柔软的部位。她就停住了,停在了那个部位,手脚不动地望着他,使他一时不能松手。
她很神秘地笑了笑,说:我会了,感谢你那只手。她朝他眨眨眼,说,再来一次。
那个晚上,后来他们在帐篷里面一片漆黑,看不见一点彼此的容貌。她在他的下面,紧搂着他的腰,颤着声音前后说了三次:再来一次。他几乎完全陌生了自己。他感到另外一个人还在海上翻滚,整整闹腾了一夜。她说这是真正的游泳,是我托着你,你会了吗。
他的确会了,早晨全身轻得像一阵风,风在什么上面都能漂浮。松枝静静地往下滴着雾滴。茫茫的海雾隐蔽了海,却在那种白汽笼罩下分明听到海的汹涌声,宛若无中生有。雾很大,连相邻的帐篷也不甚清楚,一个个静静地浮在空中,有如不明飞行物,真正像一片葬在天上的墓园。
然后人们一个个出来,甚至看不清身子,每个人的头颅好像一个影子悬在雾中。派对活动结束了。男人站在一边,女人站在一边。他扫了那边一眼,五官都模糊一气。
昨晚那个女人是谁呢。他眼睛往那边找。
昨晚那个男人是谁呢。旁边似乎也响起他带来的那个女子的声音。
3、天涯外
他们终于走到了海。并非从小梦魂牵萦的那么壮观,那么荡人心池。海的颜色也就和普通的水塘并无二致 ,只是——
池塘或深渊让他们能看得到底。石头和水草。而海的颜色这种清澈却什么都不能透过,看到。
海是混沌一片的深。
她躺在白沙上。这儿特有的海滩都是纯净的白色沙子。她已经很疲倦了,走到海时甚至第一个愿望就是躺下。她甚至疲倦了用眼打量一下这些渴望已久的海。
她听到他轻轻踩着沙子过来。
天快黑了。我还困得很。不冷吗。沙子晒了一天,很热。也许只有沙子是浑然无知的,没有肌肉和皮肤。它永远不会变小和衰老。你累吗?累。看到海时我只想让晚潮涌来,把我带到天外。不,带到看不见的时间之中。夜晚的海看不出海和天了。我们就是海和天的界线。你说话呢。
他也终于躺下了。躺在她旁边,头顶着头,好像连体双身的婴儿——后来他们都完全赤裸了。最隐秘部位的黑色毛发也都融在夜幕之下,一种海的呼吸越来越清晰,渐渐已听不见对方的心跳。身下的沙子变得轻柔起来,好像拂面而过的海风就是这一片沙滩,丝绸一样飘举着他们的身子。他们借着这些沙子晶莹的微光,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身体是这么瘦弱。他把他的左肩枕给她,她把她的右肩枕给他。他们枕在枯硬的骨头上,忽然感到一种相爱太近的疼痛。
海潮的声音越来越大,像雷一样在他们身旁滚着。他喊着她的小名,她没有回声,好像她并不存在。她也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喃喃自语。
一个浪子打来,很凶猛地把他们抬了起来,又轻轻放下。背脊下的沙滩湿了,变得坚硬。虽然被海水又轻轻放下,他们都听到了对方骨头的震响。一种散架的感觉,顿时松驰了全身。
他们的肉体突然也空洞起来。
天已经黑透。回望四周都好像是海。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似乎岸变成了岛,岛又变成了他们背下一小片木筏。他把双手摸索了过去,想抓住什么。一双手也正好伸了过来,好像海上飘来的一双残损的断臂,陌生而又冰凉,却又十分有力。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纤弱细长的手。他们把双手的十指紧紧相扣一起,就像流失的沙土上裸露的树根凭空纠缠一般。他们稍一头,又被对方的唇牢牢地胶住了,然后是一阵濒临死亡之境的翻滚和挣扎,最后——
彼此的舌头和牙齿,腿和腰都彻底疲惫了下来。潮水回散开去。
就这样,他们若有若无地拥抱着对方,遗弃着对方,不再动弹。海潮轰然作响,他们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第二天大早,赶海的人来到沙滩,在沙滩靠着岸壁礁石的地方,看见一堆衣服——
有女人的项链和乳罩,也有男人的皮带和烟斗。
88.3.19于四川南充草
88.5.10于海南海口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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