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扶归(短篇小说)

刘丽朵     

 

    

我们本打算这晚住在乌海。在乌海的网吧里短暂停留后,五个人又上路了。这时是黄昏时分,还能看得见路。张金的脾气我们是知道的,他一定觉得晚上还能至少赶路三四个小时,至少五六百公里。他想早一点到。

出了市区,上了一条高速,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又看见一片乌海的灯光。内蒙古的工业城市的城区并不集中,各市区之间有大片的草原或田野。我们走过了乌达和海渤湾,到了乌海开发区的出口,高速路到这里结束了,我们拐入城区,空气中有浓重的煤烟味。阿劲说,所谓的开发区是重工业区,污染严重,在这里工作的行政官员都只上半天班,下午就回海渤湾了。车子在一条直路上,借着车灯勉强可以看到路边的工厂和行人。我们叫住了一对老夫妻,问那位大妈去阿拉善左旗怎么走,她指着前面告诉我们,要到一个叫做“长盛加油站”的地方,右转就可以上路了。

去往“长盛加油站”的过程中我们走了几次弯路,我们看到了巨大的运煤车辆,和一根沉寂在夜色中、被缓缓拉起的拦截车辆的横杆。一条煤屑路不知道通往什么地方,我们在那里等了很久,竟然等到了一两个行人,穿着厚重的衣服,连头都包裹得严严实实。我们向他们问了路。

终于看见了“长胜加油站”,是一个不起眼的地点。我们在加油站旁边买了红薯干等零食,满怀期待地上路,准备去离长胜加油站九公里的察汗滩打尖,路上的人都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那是一个住宿点,只要到了那里,便有得吃,并且可以住下来。路上一直都能看得见察汗滩璀璨的灯光。在一大片黑暗的荒野中,我们看到那灯光,几乎可以想得出灯光那里一定有排列整齐的一些楼房,有几处营业到下午的商业,或许还有一个医院,一个幼儿园,而宾馆的灯则一直亮着。我们朝着想象中的住地开过去,灯光就像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永远在那里吸引着我们,却总也到不了。已经八九点钟了,开了一天车的张金把车开得飞快。察汗滩很快就到了。我们看见了一个路口,在这个路口的周围,零落地有几家写着“烩面”、“乱炖”字样的破落的小饭馆窗户,灯光中,能看到中年邋遢的女人几乎已经停下了一天的劳作,在倚门歇息了。

好一阵大睡的阿劲醒了过来,问:“到了?”游游瞧着他笑道:“醒啦?”阿劲又是哈欠又是啧嘴地坐了起来,问:“到哪了?”游游说:“到阿拉善了。”阿劲问:“到阿拉善了?”一边不相信地往窗外看,外面是一排巨型卡车,挡住了他的视线,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推推阿劲,埋怨他说:“腿都给你压麻了。”

“不怪我。”阿劲说:“都怪游游。”

“怎么又怪上我了?”游游笑嘻嘻的。

“这车里四个人刚好能坐开,加上你是五个人,我们就没那么舒服了。”阿劲说话大声,虽然是开玩笑。

游游脸色却变了,张金恰好看完地图,回头说:“我看过了,离这两百公里有个地方,叫吉兰泰,可以打尖。”游游说:“张金,给我两百块钱。”张金诧异问他:“要两百块钱干什么?”游游说:“我坐车回去。”张金笑道:“两百不够。”游游说:“我搭车可以吧?”阿劲瞪眼看着游游:“这荒村野地,碰见个把车不容易,恐怕搭上车之前就先饿死了。”游游嘟嘴道:“我不管,给我两百块钱,我有办法回去。”阿劲支起脖子看着游游:“我要是真嫌你多余,我就不说了,不就开个玩笑嘛,你说什么两百块钱?”我就知道阿劲会这样,在那一瞬间有点生阿劲的气,于是也帮着游游说道:“你经常觉得自己是开玩笑,可别人经常都会当真。”游游说:“从出了北京,你就这样说,一直说到这里,我早该跟你急了。”阿劲涨红了脸道:“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就说你没钱,我什么时候嫌过你?”

张金赶紧打断他们:“听我说,干脆我们再走一百六十公里,今天晚上在吉兰泰打尖,你们同意不同意?”

阿劲问:“吉兰泰是个什么地方?”

张金说:“是个盐湖。大概会偏离我们的目的地,绕两百多公里路。”

阿劲说:“好。”

我们除了同意张金的意见,也不可能有别的答案。去吉兰泰虽然绕道几百公里,可除了吉兰泰,离这里最近的可以住下的地方,就是六七百公里外的阿拉善左旗了。

 

 

接近夜里十二点到了吉兰泰。吉兰泰就是地图上那一大块水泊所在的地方,果然在深夜,我们看见了在一片水域对面有若干形状规整的建筑物,有别于一路上所能看见的七倒八歪的房子。最终,车子驶入一个有大花园和错落着的好几栋楼房宾馆。房间价格不贵,我们要了两间:司机需要好好休息,我们和游游住一间屋子。

一路过来的时候,我们看见街边有烤肉的烟尘和几簇行人,还有一个写有“啤酒花园”的牌子,问宾馆的人,他们果然说那边有可以吃东西的地方。安顿下来后,我们便重新开车向那边驶去。路边烤肉摊子的老板掀开旁边帆布大篷的帘子,让我们钻进去。走进去后,蓝莹莹的灯光下排列着若干条桌和条凳,最前头的桌上摆着一台14寸黑白电视机,正在以最大的音量放着一张90年代初的迪厅VCD,一丛丛衣着暴露、具有鲜明上个世纪特征的激情男女在屏幕上狂歌劲舞。张金和阿劲连声称赞,几张蓝莹莹的脸上都喜笑颜开。

我们挑了张条凳坐下来,三四十岁穿着牛仔衣的女招待过来,问要些什么。问她有什么,说烤串、烤鱼、啤酒。我问:“有馒头吗?”女招待说:“我们这里是酒吧,酒吧没有馒头。”我们点了烤鱼、烤串和啤酒,旁边座位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正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们看到一个人竟然到“酒吧”里面要馒头。我转过头看那两个人,看上去他们都三四十岁了,但可能只有二十多岁,在内蒙古腹地我们还没有看到过什么人长得像二十多岁,况且他们都是吉兰泰深夜到“酒吧”去的时髦人群。笑得最厉害的那个人长得胖滚滚,他们都穿着深色半旧、看不出颜色的衣服。

“游游,你不该这样想我,我们都已经多少年的哥们了。”阿劲主动挑起这个话题,他们要了不少啤酒,累了一天的张金尤其感到要喝上几杯。

“开玩笑可以,但你不可以拿别人的痛处开玩笑。你说是在开玩笑,可我没觉得,因为你一直都在那样说。”游游激烈地回答。

“别人可以随便想我,你不行。我们是多少年的哥们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我是会嫌你多余的那种人吗?我什么时候嫌过你?”阿劲更加激烈地说,他一向声高。

“我理解游游。”我说,“你就是不会明白别人的痛处在哪里,偏要说让别人难受的话。你我之间也是这样,你总是拣最难听的说。”

“是,我没钱,这就是我的痛处,我们几个人出来,我花你们的钱,车上五个人,就多我一个,不用你说,我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游游说。

张金说:“谁说你多余了?你这样,就太多心了,我知道阿劲他不是这个意思。”

烤鱼上来了,不知道是什么鱼,但是十分好吃,盐多了些,我们很快把它吃得精光。其间我曾再次叫过女招待来,问她能否给我们弄几个馒头来,她仍然说没办法,不行,这里是酒吧。

何月说起几年前在周庄的那个夜晚,雷雨交加,狂风大作,因为怕鬼,她没有跟我们去夜雨中拍照,阿劲就生了气,“几天没理我们。”从那以后,她就坚信阿劲是个孩子,万不能和他当真。她是在拐弯抹角地劝游游,但游游也是个愣子,他仍然跟阿劲激烈地争论,阿劲冷笑说:“你要是这么想,以后我会更加这么说。说怎么了?我不可以说你吗?”游游悻然道:“那你要是这么说,我就不说什么了。”

大家的眼神开始聚焦在电视上,看黑白DISCO不断播放的90年代初期的流行歌曲,何月还跟着他们唱,阿劲把歌词全部改编一番唱了出来,张金谈起下一步的行程计划,穿过阿左旗,就到阿右旗,从那里进入巴丹吉林沙漠,如果有宽裕的时间,就去中蒙边境的额济纳,看看胡杨林和黑城遗址。想到明晚已经到了阿拉善,我们都觉得脚底轻飘飘的,前方有无数的好东西在等着我们。

 

 

出了吉兰泰我们看见了真正的戈壁,有一个瞬间极端激动。昨夜我们只知道在一个开阔场地行驶,却看不到外面夹杂着沙地的旷野。出吉兰泰的这条路尽是大大小小的土丘,上面生长着低矮的戈壁植物。直到我们看到了一两个墓碑,才有人问:“这些土丘是什么?是不是坟?”这个问题令人抓狂,在吉兰泰,早起之后,我们看到了没有几滴水的白茫茫的盐湖,见到的人比草还少,活人如此之稀少,死人却密密麻麻。倘若把这延绵千里的土包看作坟丘,这一大片寂静无声的死亡该是多大一块恐怖呢?我们这几个被关在蒙迪欧铁壳子里的人不禁不寒而栗,连喊带叫。

游游不时举起相机对着外面拍,张金告诫他:“你小心我们回了北京,在相机里留下几千张一模一样的照片。”的确,这千里戈壁的样子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骆驼!”接着有人说,随即我们看到了驼群。

骆驼是秀美的生物,它们身体的多姿似乎专为调停戈壁的寂寞而长成。张金把车停在路边,顶着大风向公路一侧的戈壁跑去,很快在一个土丘上面支起了三脚架。听到声音的骆驼停止了吃草的动作,纷纷抬起头来。它们错落地排列在那里,一个个竖耳谛听,仿佛凝止的雕塑,张金一边连声赞叹,一边连续按着快门。

“拍那个,它正对着你的相机!”何月指着一只最为高大的,兴奋地说。

游游携着他的相机向远处去了。阿劲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以一个抒情的动作向驼群冲去,令骆驼感到害怕,它们立即以同样的节奏,井然有序地向跑向远方,整齐得像大风吹过的稻浪。随之我们听到游游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阿劲!不要吓唬骆驼!骆驼都被你吓跑啦!”

骆驼跑远后,张金只好收起了相机,回到车这边来,何月拍打阿劲,指责他不该吓唬骆驼。而当我裹紧了衣服,站在公路边向戈壁眺望时,一辆摩托车忽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它从骆驼跑远的方向呼啸过来,随着满地大大小小的土包一路颠簸,开得飞快。一位年轻的车手坐在前面,戴着头盔,看不清他的面孔,他身后坐着一位包着红头巾的女人。像漆一样鲜红的头巾在风中摇摆,这是等闲看不到的艳红颜色,配上戈壁的沙黄,刺痛了人的眼睛。何月赶紧喊着让张金快拿起相机拍这一幕。

我们的蒙迪欧开动,最终追上并超过了戈壁骑手,直到鲜红的头巾和直往前冲的摩托车定格成为头脑中的幻象。

 

 

在车中我们谈论着海市蜃楼的问题。张金说前面远处路面上仿佛有一滩水就是海市蜃楼,走近了才知道那就是普通的路面,连一滴水都没有。所谓的海市蜃楼就是太阳的折射现象。在高速公路上这样的景象出现得非常普遍,在普通公路上则少得多。后来我们看到远处有一个大树环拥的村庄,等用很长时间走到那里后,发现那里什么都不是,不过仍然是一些戈壁和土丘。“海市蜃楼!”游游开玩笑说。当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的确以为有一些树耸立在那里,甚至看到了一些屋檐和房舍。但那不过是一种幻想,就像望着洗手间墙面的水渍,从中看出若干图形来一样。对于相隔几十公里的远方,不要指望能看出它是什么,它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而不断发生着变化。在戈壁中能看到的距离绝非平常可想,我们从看到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到真正与它擦肩而过,都需要等待很久的时间。直到张金和何月认为那么久都是同样的戈壁景象太过单调,车里的CD机一直开着,已经把周杰伦和韩红都听腻了,我们便催促阿劲,让他给阿右旗的“关系”打电话。

临上路前,阿劲的爹招呼了一些官员,让他们在阿右旗找人招待我们。阿劲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叫布因敖其尔的人,问我们到达的确切时间。布因敖其尔——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不要钱”,我们都听见了那个人在电话那头宣称他叫“不要钱”,因此忍不住狂笑起来,直到阿劲放下电话宣布,我们到了那里,这个人肯定会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招待我们,还会叫两个漂亮的女导游跟着我们,我们到哪里,女导游就到那里,并且通通不要钱!说着,阿劲瞧了我一眼,说,早知道这样,不该带圆静一起来。

对于好酒好肉和女导游的想象让我们开得飞快,经常到180脉,很快到了巴彦诺日公。这是一个稍大的苏木,有一个三岔路口,一个警察站在路口拦住我们,他发给我们一张卡片,行了礼,指引我们走上一条路。那张卡片上用红颜色的字体写着血淋淋两句:“前方路窄车速快,发生事故非死即重伤!”游游念出这句话后,抖手把卡片扔了,阿拉善警方真够会吓人的!随后我们发现:出了巴彦诺日公,我们就到了阿右旗境内了。而从巴彦诺日公开始,公路变窄,仅宽6米,而这一路上都是运货的庞大汽车,前方道路上也许会险象丛生。

我们上了宽6米的公路,张金小心地开着车,车速仍然飞快——但能感觉到张金的神经被拉伸、一直绷紧,正如我紧张地看着窗外,每当与庞大的运货卡车会车时,都要轻轻抓一下阿劲的手臂。坐在前面的何月和后面的阿劲随时昏昏沉睡,当他们醒着的时候就互相嘲笑,阿劲说,我们一行五人去西天取经,张金是白龙马,而问路之类的事,由于我阿劲生得气宇不凡玉树临风,容易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所以一般由我担任;游游拿着相机,担着行李,所以是沙僧,圆静的名字像和尚,就当她是唐僧,何月好吃贪睡,满脑子都想着吃的东西,最像二师兄。每次出门,损何月几乎成了阿劲的固定消遣之一。而何月也反唇相讥,说阿劲也一直在睡,除了贪睡还好色,老是琢磨着阿右旗的女导游,二师兄除了他还有谁?

在路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来自北京的车队,试图跟它们一起走,张金说,跟随车队走是长途开车省力的好方法。但我们很快把它们甩在身后了。在一个落了些黑色鸦群的路边我们决定拍几张照片,停留的时候,北京车队从后面追上来,也开始驻车拍照。是的,现在是国庆节前夕,临近黄金周,城市中的人蠢蠢欲动,他们跑出来不过是为了忘记刚刚过去的几百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子,和拍照,然后拿回去跟人炫耀。这里是越来越靠近沙漠的戈壁,植物越来越稀疏,然而在这个地球上,已经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了。等那群人拍完照走远了,我和何月一起,走到一个土包的后面去方便。我们抬头就可以看到方圆几十公里内的景象,不需要放哨也没人能看见我们。而且在戈壁,我们可以像动物一样,挖一个坑把自己的屎溺埋起来,并暗自期待自己或许为这块土壤增添了肥力,这是戈壁最迷人的地方之一。让北京人去操心下水系统和垃圾处理吧!

正午最热的阳光一度让何月打湿毛巾在车窗边遮挡,后来日光便倾斜了,前面开始出现起伏和转弯,我们从平原进入了类山区。我们从一个坡丘到另一个坡丘,一会儿看见前面的坡梁分割了天空和大地,而当汽车骑上坡梁的时候,突然显现的更为开阔的景象让人吃惊。就像在飞机上的航拍图片一样构成了广阔的画面,我们看到了无遮无拦的天空上曝晒的阳光照着远处形状清晰的平原,因为太遥远而笼罩在柔媚而氤氲的空气里。

当“不要钱”局长打来电话询问时,我们回答他说“快到了”,我们已经走过了岩画区域,向着目的地阿拉善右旗开去。

 

 

在无边无尽的天之尽头不期然会与阿规寺相遇。在依旧平坦的大地上,出现的红色山丘让我们大为惊异,这山丘从地面上拔起,罗列在公路一侧,在用稀疏草绿点缀的黄颜色中,呈现凝固的鲜血般的红色。那山前面有个庙宇,看得见白色的佛塔和佛殿。在万里渺无人迹的蛮荒中,突然显现一座堂皇的建筑物,在那部有四个主人公的名著中,那个叫唐僧的人便会大喜过望,冲上前去问路,而他的徒弟,那非人的孙悟空则拎着它的金箍棒在后面吼道:师傅,不要去,那是妖怪,这荒山野岭的,哪里会有人呢

现在的状况恰好相反,它们看上去很像是妖怪或者神仙居住的地方,或者说,更像是伪装成仙人的妖怪居住的地方,红色的山丘看起来妖气森森,尽管美丽的红色围墙的庙宇和白色佛塔是宁静的。车子开出公路,向路左的阿规寺开进了1公里后,路面上全是尖锐的石头,张金放弃了行驶,说他很累没什么兴趣到前面,让我们下去迅速地看一下,再回到这里,我们便向前走去了。

何月留在车里陪她的丈夫,我和阿劲、游游踩着白色的石头,像远处的庙宇走去,红色山丘逐渐露出它的真实面目,我们惊诧地发现,那从远处看来一毛不生像火焰山一样的山丘,竟是温柔水润的,之所以呈现红色,是因为整个山体的表面都是湿润的!一条大狗在叫着欢迎我们,我们走到寺庙前,一位蒙民微笑着把我们迎进去。寺院内部非常朴素,只有一进院子,正面是大殿,左面和右面住着看守寺院的蒙民。这是藏传佛教的寺院,桌上摆着花和唐卡,供养着活佛。蒙民给了我们香,我们上香、磕头并在转经筒前转了几圈,他告诉我们,这个寺院的活佛已经于去年去世了,就埋在庙子后面的山上。

顺着蒙民的指点,我们来到了庙宇的后面,找到了那条羊肠小路,和人工搭成的石阶,一直走到山上的一处神龛。两侧是挤挨得很近的山峰,我们贴近了一直看见的湿润的红色石头,通往神龛的道路上生长着一棵大树,那是一棵老槐,摇曳多姿,地表则遍布青草。路边全是大小敖包,我们一面走,一面捡些石头放上去。到了神龛那里,里面空无一物,并没有供养的神像,只是一个龛状的石穴。石穴上面有一座桥,但不知道怎样能到那桥上去,因为没有任何路,除非攀岩。我们走出来的时候,顺着两峰之间的狭窄通道,正看到那座佛塔,从我们身处的狭窄空间看去,它的背景极为开阔,几乎与天空混成一体,风从它的各个方向的孔洞钻过,发出哨声一样的轰鸣。

我们现在很想让张金和何月也来,我们打他们的电话,但信号不好,何月的手机还关机了。联系不上他们,我们却不想就回去,沿着庙宇的后墙,我们来到山的另一个坡,一头羊在我们旁边的陡坡上吃草,它站在跟地面呈60度角的坡上回头看着我们。转过庙宇我们看到了一个土坯建造的围墙,有一户牧民住在这里,围墙内的院里种有一棵苹果树,树上结满了苹果。满面皱纹的老爷爷站在门口,他的腰已经弯了,拄着一根手杖,含笑看着我们,就像传说中的“葛天氏之民”。再向前走是一片无比开阔、无比温润的草地,错落地生长着几棵大树。阿劲挨个数去,一共是五棵。大树都具有蓬勃的树冠,绿意盎然,他在五棵树中间走来走去,宣称自己是五柳先生。我在远处的山坡上看他,他跟树比起来显得很小,这移动的黑色人影儿有时候躺在大树下面的草地上,或者斜倚着大树,有时候向我挥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想他一定笑容满面,因为他看上去脚步轻飘。

 

 

离开五棵大树那里,从葛天氏的墙头盯着苹果树走过去,又回到庙门时,发现张金和他的汽车在那里。我们让他快到后面去看看美丽的风景,张金说:“时间不多了,我们还要快一点赶到阿右旗,不要等到天黑。”我们跟随他的汽车走过石头路,一直快到公路才又都上车。尽管等了那么久,张金也只是微露不悦而已。

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的目的地阿右旗横陈在我们面前,这是个“丰”字形的县城,规模比不上内地稍大的村镇,拥有三条横马路和一条竖马路。经过了一片正在施工的住宅楼,我们沿着那条最大的马路缓缓向前开去,一路看见若干政府机关的牌匾,一直走到我们所要寻找的那个机关楼下,到还开着门的几间办公室中寻找“不要钱”局长。脸色像所有戈壁中的牧民一样黑中透红的“不要钱”局长在一张长条形的桌子边,从几个人中间站起来说:“我就是不要钱。”说着走出来,让我们跟他到他的办公室去。

在有两张桌子和一条长椅的办公室中,“不要钱”局长的脸色并不好看,他站在自己的桌子前,面朝我们,罗列了本地财政的种种困难,令我们在5分钟内便彻底放弃了大餐和漂亮女导游的想法。10分钟后,“简单吃一顿”的想法也几乎放弃了。在乌海的网吧里,我们曾得知,租车进入沙漠要花2千人民币,便问他能否帮我们省掉这笔费用,“不要钱”局长说,本来有一个新闻记者的车队在中午时分进入沙漠,因为我们来得太晚,无法跟随他们一起进去,还是要自己租车,不过,他可以帮我们给旅游局打电话,让他们给予适当的优惠。

“不要钱”局长说着便拿起了电话打给旅游局,在蒙语中夹杂着少量汉语单词的对话中,我们似乎听到了“不可以吗”、“两千”之类的关键词;随后我们看见他满面愁容地放下电话。他对我们说的话中出现最多的词语是“旅游局”,他说旅游局不会答应,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优惠都不会答应,他把旅游局形容成一个“少一分钱也不行”的部门,一个刀枪不入的衙门,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巨大堡垒。他站在那里,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电话,连声叹息。他甚至劝告我们不要去沙漠,或者站在沙漠边上看一看就可以了。他说进去后车子像在海浪上一样颠簸,让人害怕,所以进入沙漠的人都马上想出来,再也不想在里面呆着。我们现在像所有的游客一样说想在里面玩两三天,但很快就会像所有的游客一样难以忍受沙漠,半天不到就会都想回来了。

“不要钱”局长表情严肃,如临大敌。他对我们描述说,这是一个极其贫穷的旗,比不上额旗,甚至不如左旗,它是阿拉善最穷最蛮荒的地带,财政年年赤字,等待国家救济。在墙上张贴的一些政府数字中我们看到了此地是多么地广人稀。我们想叫上阿劲离开这里,自谋生路。在“不要钱”局长这里看起来是没什么希望了。阿劲刚刚从头脑中抹去“女导游”等几个关键词,却仍然抱着肩膀坐在那里,看来跟“不要钱”局长还会有漫长的交涉。

我们趁机溜了出去,只把阿劲留在屋子里,这个时候的阿右旗阳光极其璀璨,站在某局楼下时略有些头晕,我可能走了漫长的路来到了地球的边陲,但阳光和略有寒意的风与曾经历过的如此类似。从纬度上讲,阿右旗不算什么,但是我们走了漫长的路来到这里,在荒凉的地球上走了很久,期待了很久,才终于来到这个地方。这个目的地。

我们把这栋二层的楼上上下下走了好几次,想找到一座卫生间,却没有,打听了才知,厕所在后面的院子里。我们走到那被称为厕所的砖砌平房,一座中国移动的信号塔在一墙之隔的南面,几个工人在塔上作业。向厕所走去的时候我们在想是否会被工人看到,但到了厕所门口,里面的景象令人瞠目结舌。

我见过乡村的厕所那让人恶心的景象,却从来没有见过阿右旗的厕所中那种让人脊背上寒风阵阵的东西。我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完全不能想象那是什么东西——一截高于厕坑的浓黑色棍状物矗立在那里,每个厕坑中都有,这景象让我立即从厕所中退了出来。鼓足勇气再次进去时,棍状物仍然令人毛骨悚然。我和何月都有种拔腿欲逃的感觉,却两腿发软,阵阵战栗。我猜想那是在干燥多风的阿右旗被风干的屎棍——被许多次堆积而成。人的本性是惧怕一切棍状物的,比如,蛇就比同样不生毛发的蜥蜴可怕。我们问等候在门外的张金和游游,男厕所中是否有同样的东西,他们笑着说是同样。我不禁疑心起阿右旗是否没有一座抽水马桶,所有的楼形建筑是否都如某局一样,是不安马桶的。我很怀念在戈壁上挖出的洁净而安全的坑。猴子和狗和一切动物都不会很讨厌粪便,它们与粪便之间建立了亲昵而平常的关系,我却不能。

我们忍着腹涨来到“不要钱”局长的办公室时,终于遇见阿劲在里面出来。我们跟阿劲下楼去,“不要钱”局长跟在后面,在楼下同我们分手。我们问阿劲商议的结果究竟如何,阿劲说,“不要钱”局长或许会请我们吃饭。

 

 

我们顺“丰”字形的道路走到了另一条横街,找到了一家私人旅馆。在那里我们终于遇见了游客。阿右旗很小所以所有来到阿右旗的人都会住在这几家旅馆中。张金、阿劲和游游三个男人刚走进旅馆大厅就被倚门而望的男女游客叫了过去,进了一个男游客的屋子。那个健壮的男人说自己同样来自北京,是一个人上路的背包客,取道西安来到这里的。他向我们展示他满屋子挂着的、刚洗过的衣服,他说进了沙漠便会成为一个沙人,他回来好容易才把自己清洗干净。跟着进来的女游客说她是广东人,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她们三个打算再找一位同她们拼车。我首先注意到这屋子里有独立卫生间和抽水马桶,趁他们还在热烈讨论行车路线和沙漠风景的时候便快步走出来。大厅里跟旅馆老板交涉着的何月显然正陷入僵局。何月在柜台前站着,她面如满月,未语先笑,到哪都讨人欢喜。旅馆老板却仿佛视而不见,这是一个生就一脸怒容的中年人,用侧面对着柜台,目光漫落向远处,可以看出他什么都没在看。

我知道何月一定又在跟他磨唧房间的事。我们形成了习惯,到外面去竭力在“住”上面省钱,比如我们五个人可以要一张三张床的房间。看样子这老板是不肯答应。我跟何月说:不管他们是否答应,先开间房,把东西安顿下来。何月对苦大仇深的旅馆老板皱眉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开两间房给我们,房价便宜些吧。”

“不行。”旅馆老板眼睛仍望着别处,中气十足地吼道。

阿劲从后面冒出来:“我说你这个人,人家说和气生财,你怎么就跟我们欠你多少钱似的拉长着脸?”

“就这样。”旅馆老板头也不转,脸上线条极其冷峭。他傲慢得甚至不会说句“这镇上总没有多少家旅馆,你们不想住就到别处去”这样的话,只用“不行”等一两个字的话来对待我们。

阿劲于是与他争吵起来,骂得极其难听,夹杂着不少脏字,充满人身攻击。奇怪的是旅馆老板并没有更生气一些。在我们答应下来以他的价钱开出两间房时,他迅速把钥匙甩给我们。这样看来,脾气坏的人通常也能忍受别人的坏脾气。

安顿好旅馆的事并使用了抽水马桶后,我们开着车在丰字形道路上乱转,等待“不要钱”局长打电话过来。我们猜测他是不是不打了。他是不是找个理由遁掉了。我们劝阿劲不要琢磨人家那顿饭了,我们在北京都是锦衣玉食的青年。可是阿劲不听。他的固执劲儿又上来了。

 

 

“不要钱”局长把我们带到了当地一个接近内地水平的有包厢和两层楼的饭馆里,首先声明,这顿饭是他私人做东。满面风尘、皮肤黑红的“不要钱”局长再三地说,他为无法好好地招待我们感到万分的抱歉。并且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显得极为闷闷不乐。桌上摆上一碟青菜一盘肉的同时,也上了一瓶叫做“额济纳”的酒。“不要钱”局长打开酒瓶,倒在自己杯子里足有三两。他端起那一大杯,站起来说,他没有能够帮上我们什么忙,现在,他把这杯酒喝了,蒙古人的话都在酒里。说完,便一口饮尽。阿劲、张金和游游几个人面前摆着较小的酒杯,他们正要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不用喝那么多酒时,“不要钱”局长说:“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客人也要用主人的杯子喝酒。主人先喝,表示诚意,这个杯子是没有毒的。”说着,把同样份量的酒倒入杯中,摆到阿劲面前。他举起杯敬阿劲,让他喝掉杯中的酒,阿劲面露难色不过一霎那,便仰头喝了。张金也同样喝了下去。唯有游游推三阻四。他不善饮,几乎从不喝酒。争奈大家百般撺掇,游游最后竟也喝了。很快一瓶酒空了,“不要钱”局长让再拿一瓶上来。

把三两酒一口吞下肚的“不要钱”局长脸庞变得酡红,话也多了起来。他说自己今天心情其实非常沉重,因为无法“好好的”招待我们。这就是右旗的状况,右旗是个贫困的旗,他们的状况比起内地的公务员不知道差到哪里。他开始念叨起自己的事,他说出上海某个著名的大学的名字,说自己毕业在那里,现在不过一千多块工资,在右旗一直没有房子,刚刚才分上一套,还没有交钥匙。他的妻子是护士,他们两地分居。一会儿同我们喝完酒,他就要深夜搭车几百公里去看望他的妻子。

我发现张金和何月心不在焉,猜想他们很想回去休息。对于张金来说,他更希望多一点跟背包客们交流的时间,看看地图,准备好明天的东西。游游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站起来说,他要回去倒腾电脑上的照片,还有其他很重要的事。阿劲让他快去快回,他便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于是张金不好便说就走,我对张金说,要不你们先回去,开了一天车,累了。张金犹豫着又呆了一会儿。阿劲这时发现他跟“不要钱”局长毕业于同一所中学,于是问他是否认得赫达尔。

“赫达尔?是的,他比我高两个年级。我认识的。他会唱歌,是那一届的学生领袖。他做文艺部长,后来是学生会主席。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两个年级的,我都认识他们,他们不一定认识我;比我小的,我不认识。说起赫达尔,我是认识他的。他也认识我。”

面容老成的“不要钱”局长原来比阿劲还年轻,他们都是赫达尔的朋友,他们一起追忆起赫达尔,他的歌声,他说的话,做的事。他们回忆是否在某个供应啤酒的奶茶馆遇见过,还有几次惊心动魄的校园事件。他们说起那所重点中学的民族班。剽悍的风气,极其抱团的一些人。他们人数虽多但是非常团结。他们来自各个民族地区,有差不多的经历。谁如果欺负了他们当中的任意一个,那么他们就要一同去打架!然后话题转到了上海。他们也曾先后在那里呆过。“不要钱”局长说,他是牧民的儿子,他上学前,家里有五百头羊,等他上学回来,就只剩下两百头了。那些羊变成了他在上海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从前他们都有很多羊,后来退牧还草,现在的牧民再也没有那么多羊,只是他们都领上了国家发的工资。

然后两人又都端起了酒杯。他们频繁地端起,直到张金再也撑不住回去睡觉。饭桌上只剩下了我们三人。“不要钱”局长开始说起大上海的繁华对他的震动,说起人心的险恶,说起当年他在上海时一些勤工俭学的经历。不知道为什么他变得那么伤感,话题于是又回到他无法好好地接待我们上面。 “不要钱”局长说着哭了起来,哭得特别伤心,好像他多年的朋友来了而他却无法招待他一样。过了一阵他拭去一脸泪,继续喝酒。阿劲继续陪着他喝。“不要钱”局长说如果明年我们还来,他就会“好好地”招待我们了。到了明年,情况一定好很多。后来他拿出电话,告诉我们说他的弟弟是当地有车的人,他让他过来接我们。

他对着电话说了很长时间的蒙语。挂了电话后,我们有很长时间都在等待局长的弟弟,而他迟迟不来。我们等了他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内,局长已经语无伦次,时时哭,再也没有别的话题,总是在说如何不能招待我们的事。他对他的弟弟也很伤感,说他不听哥哥的话。我们说那就不要等他了但是他一定要等。阿劲早就表明他不在乎,并且很感谢他,等他去北京的时候找我们之类,但这仍然无法治愈“不要钱”局长的悲伤,“不要钱”局长是那么悲伤,好像不仅这一天发生的事让他倍感伤心,并且他自己也正身世飘零一样。

 

 

我们坐进局长弟弟冰凉的汽车,还没有用体温把车内的空气暖热一点,便已经到了旅馆的门前了。我们沿着“丰”字形的道路,走完了它的半个“工”字。走进旅馆时,“不要钱”局长在后面眼含着泪频频挥手。旅馆里,张金他们三个都已经洗漱完了准备睡了。我们在他们的三张床的房间里呆了一会儿,就要回我们两张床的房间里去。阿劲带着醉意说,为什么游游走开了,不再回来。他说自己把一个蒙古人喝哭了。他们喝掉了很多酒,而他比蒙古人喝得多。这件事让阿劲兴奋,可是却得不到多少回应。我感觉到了奇怪的空气,虽然张金何月像往常一样微笑有礼,但显然他们话少了很多。在阿劲和大家之间出现了一层雾岚,我甚至怀疑在我们与局长长谈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在谈论阿劲。是的,我怀疑阿劲过分自我,说一不二,他不会听从别人的意见,与此同时我想到了下午的阿规寺。想起被迫在某局办公室耗掉的半个下午和他们喝下去的那些酒。人们并不关心“不要钱”局长,他们素不相识。他们更关心的是下一个目的地和自己的旅程。我甚至想起了旅馆老板,他们与旅馆老板是不一样的人,他们周到、彬彬有礼,因此当什么地方感到不舒服的时候不容易表现和发作出来,这就使得类似的情绪在别人不觉察的情况下已经积累很多了。

首先印证了空气中的确含有不愉快和某种敌意的是游游。带着酒意,阿劲问他为何出去就不再回来了,游游冷冷道:“为什么我要回去呢?”阿劲说,他的意思是游游应该回去的,张金他们都能一直呆着,为何游游要一个人先走?这句话在我听起来没什么,却引爆了游游的情绪,游游必定知道阿劲回来会兴师问罪,因此事先准备好了说辞,他大概没想到阿劲现在兴奋的程度超过了生气,因此游游以他想象当中与阿劲应有的怒气等量的愤怒回应他,这让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的,反倒像是在向阿劲问罪:

“你觉得有必要吗?我有必要回去吗?那个布因敖其尔,会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一杯白酒总有三四两的量,我都一口喝了,这在你可能没有什么,在我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想回去,跟布因敖其尔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可以跟他说,但你不能强迫我。”

从这个话题开头,游游越发说开,说他知道阿劲帮助过他,几年前他借阿劲的钱一直没有还,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一直以来也对阿劲好,他虽然拮据但除了钱方面,他能为阿劲做的也都做了。难道阿劲一直没有发现吗?于是又说到了阿劲的缺点,他是多么刚愎自用,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我们在吉兰泰开头的争吵话题于是又继续开来。我能看出阿劲被气着了。游游说个没完。

其实游游不擅长吵架,虽然他是个很爱论争的小伙子。所以他在说这些的时候由于像在准备一场辩论赛一样的用力,显得极其强词夺理。我相信游游心中真实的愤怒感受,但是他却很难恰当地表达它。而他的强词夺理在阿劲看来更为可气。我知道阿劲在想什么。他八成在想多年来彼此不离不弃小兄弟其实并不尊敬他,拧着脖子跟他吵,像对待一个普通人,一个路人一样。他因为不再被当成万能的“大哥”看待而气得脸色发白。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小城阿右旗的北方旅店一间有两张床的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坏脾气的蒙古人把屋子收拾得极其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到处平平整整。这一夜像旅途中的很多夜一样,因怀着期待而睡不踏实。所以早上天光放亮后不久,大家就都起来了。

在北方旅店门口的小商铺里购置了纱巾和矿泉水,因为去过的人说沙漠里必须要用纱巾挡住脸以防沙。我们看到一辆越野车开进了北方旅店的院子,便跟进去问是否是接我们的车。果然是的。那个穿夹克的红脸汉子就是我们的司机,他说他叫纳尔苏。他见到我们去吃早点,便跑过来告诉我们说,既然这样,他便也回家吃些早点再回来。

这里以牛肉面为早点,没有油条包子之类。当我们吃饭的时候阿劲一个人跑出去,买了两瓶白酒。他本想买昨天晚上那种叫做“额济纳”的酒,但是没有买到。牛肉面非常之香,味道好的不得了。快吃完的时候,纳尔苏也回来了。我们的蒙迪欧跟着纳尔苏的车一起上路了。经过了一段长到沉闷的旅程。这段路非常得远——在这里所有的路都是那么的远,我想再开下去我们都快又回到巴彦诺日公了。在公路上纳尔苏开得飞快,我们坐在纳尔苏的车上,张金在后面追赶我们,平均速度都在180脉,但仍然开了两个小时。一路上荒僻无人,车都很少,道路两边的戈壁越来越多沙,到最后断续出现了小片的沙漠,只是沙子上面还生长着许多植物。我们期待着沙漠,最后我们到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入口。我们的车进入了停车场。

停车场中央有一座宏大的圆形建筑,上面飘着“巴丹吉林沙漠旅游节开幕式”的横幅。我们从车上下来时,发现已经开始下起蒙蒙细雨。在小的时候我们就听说过沙漠,知道那是一个干旱的地方,到终于见到它时,却是一个下雨的沙漠在等待着我们。把蒙迪欧停好,我们都爬上了纳尔苏的车。车内又高又宽敞,车顶还有扶手,扶手上吊下有拉环,起初我们没有细想这是做什么用的。何月一个人坐在前面,我们四个包括已经发了福的阿劲一起坐在后面,都觉得绰绰有余。吉普车开上一条通向前方沙漠的崭新柏油路。但这条路也就延伸了不到200米,之后,我们就开到沙子里去了。

车子刚进入沙丘时前几下颠簸让满车人惊叫不已。没有什么路,只有接连不断的沙丘,我们的前进就是从一个沙丘冲向另一个沙丘,从沙丘上滑落,再冲向另一个沙丘,这些沙丘大小不一,有的非常之高,我们在冲向它的顶峰时根本看不见沙丘的另一面是什么。只能看到天际线。从很高的沙丘上俯冲下来的时候,吉普车就像喝醉了一样一顿一顿地慢慢滑落,这是需要很高技术的;而在冲过接连不断的矮沙丘时,我们则时时体会被抛起又抛落的感受,每次失重都让人的心往上一跃,又复归原处。从有的沙丘到另一个沙丘时,旁边就是万丈深渊,吉普车须侧着身子从坡上驶过,为了借重离心力而开得飞快,假如速度稍微慢一点的话,车子就会立刻翻滚到沙渊里去。

“张金!你为什么死死抓住圆静的大腿?”何月回头一看,惊叫道。

张金立即放开了,两只手都去紧抓车顶上垂下来的拉环。阿劲在旁边不依不饶地说:“张金假装害怕,趁机沾便宜。”张金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像没听见一样没有辩解,我敢说他之前一直没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是一个人。

吉普车就这样在沙漠中以一种我们梦都没有梦见过的方式行进着,即使在最紧张的梦中,我们也没有梦到过坐一千遍翻滚过山车的情形。在东四环边上的欢乐谷我们偶尔坐翻滚过山车,虽然曾经听说过此类设施出事的新闻,但捆绑得严严实实的座椅让人产生安全的幻觉。纳尔苏告诉我们,在沙漠中每天都会发生翻车的事故,但翻车也就翻了,不会有什么危险,“除非你从车窗中被甩出去。”我们于是更紧地抓住了吉普车的拉环。之前“不要钱”局长曾经打击我们,告诉我们沙漠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只要进去,人就会后悔的,在里面呆着的几天惟一想的就是赶紧出来……他的话曾令我产生犹疑,不知道前方会遇见什么,可是现在,我们都确信自己是欢乐的。

我们逐渐看清了沙漠的面貌,几十分钟后,几乎完全适应沙漠了。一开始,沙漠像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样子,沙丘绵延而高耸,无数黄沙堆积在这里,随风摆出缠绵的形状。渐渐地我们发现,有关沙漠“寸草不生”的传说只是传说而已,巴丹吉林沙漠中有的地方遍布植被,到处一团一簇,比有些戈壁上的植物还要密集。这些植物以某种白色茎秆的偏多,不十分绿,略带些绿意罢了。即使在植物最疏的沙丘,在背光的地方,也能看见一两株。这是富于生机的沙漠,我们还经常看的到湖水。湖水幽蓝,仿佛沙漠之眼。每次从湖边经过时,都会想到之前从巴丹吉林驴友秘籍里面看到的:司机会把车往湖水里面开,就这样一直冲到湖水中去。还好纳尔苏没有这么做。

我们在向一个很高的沙丘冲去。它是如此之高,在天空和沙漠之间切出一条整齐的线,快冲到顶峰时,车子停住了一小段时间,纳尔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车子开出它深陷的沙坑。在一个微小的瞬间,我们都感觉到了车子向后仰了一下。还好,经过片刻停顿,我们的吉普车又向前开去。张金不放心地说:“走这样的岗子,很容易托底吧!”一旦托底的话,我们有可能骑到沙梁上动弹不得。纳尔苏面无表情地说:“对。”张金又说:“师傅,你下坡的时候,是要给油的,要给一点油开起来,对不对?”纳尔苏说:“是。”此时,我们正在下坡,吉普车在沙子上一边深陷一边奔驰,走出一条完美的坑。

又走了一阵,张金请求从车上下来,步行一段时间。我们都下车了,纳尔苏把车停在那里,自己跑到一处沙岗打手机。自从进了沙漠,手机就没有信号了。他在各个沙岗上跑来跑去,希望能找到一丁点信号。这时候的雨已经不下,太阳出来了一些,我们在沙子上面写下一行一行的字。它们会随风而散。在一个沙坡头,游游支起他的三脚架,想要拍一些照片。我跑到另一处山头,用手在地上使劲挖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跟上来的阿劲问。

“我要挖一个洞,把我的梨子埋进去。明年,这里就会长出一棵梨树。”我说。

我想要挖一个深深的洞,但半途就放弃了,只挖了一个一尺深的洞,埋进去了一个梨核。

后来我们都到车上去了,纳尔苏开动了吉普车,去追赶张金。顺着纳尔苏指点的方向,张金跑了没多远,他不得不又回到了车上。再次回到车上的张金看起来好了一点了。他说:“我有点晕车。”

 

 

我们来到一处沙山,吉普车停了下来,让我们到沙梁上去。雨又下了起来,天气变得很冷。何月撑着一把伞,先于我们爬到了梁上。远处的何月在大叫大喊。当我们终于上去时,也忍不住要叫喊起来。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看到远处的沙漠和湖泊。有点类似前几日在戈壁上行走,经过某一高坡后,方圆几百公里尽收眼底的景象。如果天气晴好,恐怕会看到更多。云在远处氤氲,雨打在我们身上,沙漠如海市蜃楼般,把这一刻定格为梦境。阿拉伯人更愿意在海市蜃楼中见到一个姑娘,只是平常的车马和楼宇还有姑娘之类我们见过太多,对这几个人来说,只有沙漠的景象弥足珍贵。哦我们从来都听说过,所谓沙漠,不仅寸草不生,而且终年不雨,我们还听说在沙漠中很多人被渴死了,当渴极了时,他们就会喝自己的尿和骆驼的尿。我们听说有人在沙漠中走了几天几夜,就快渴死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汪泉水,有泉水的那个地方被称作绿洲……总之沙漠是个危险的干旱的地方。可是沙漠在下着雨。

另一群游客在我们大叫大喊之际来到了这里。她们是同我们一起住在北方旅店的那几位,来自广东,年纪不算很小,有的高且瘦,有的矮小且瘦,脸上皆是憔悴的神色,互相之间不停地说话。即使没有在说话,也令你觉得她们马上就要开口说起来。今天早上,她们曾因为被分到一种皮卡样的车而感到失望,但最后还是上路了。在路过,有几次,我们远远地看到过她们的车。此刻我们在这里碰见了她们。她们也同我们一样,被放到沙山上向那边看一看,并同我们寒暄了几句。

离开那里之后,阿劲忍不住说:“到沙漠来旅游的都不是美女啊!我还没有看见什么美女!”张金说:“美女都不来巴丹吉林沙漠旅游,她们都正在香港血拼。”

 

 

我们接近一个很大的湖泊了。

远远的看去,湖水是土黄色的,在看到它的第一瞬间,我以为是湖水里面含了太多的沙而浑浊不清。逐渐走近的时候,才发现我完全错了:湖水太过清澈,远看时,将整个沙漠倒映其中,因此呈现浑浊的黄色;近看时,才会看到属于天空的部分。在沙的倒影和天空的倒影中间,有一道纯蓝和黄色的分界线。这是全世界最纯净的湖水,湖面广阔,有神泉在水底喷涌而出,水边生满芦荻一般的植物,一群白色的羊在吃草。走向湖边是要经过那些植物的,在那些植物的下面,密布着羊粪。

我踩着羊粪向湖水走去,远处一个人在水边,打捞鱼虫一样的东西,我想要接近他,走到有湖水的地方去。但太多的羊粪终于令我停下来。

雨已经停了,天还在阴着。我在湖边的沙丘上走路时,看见阿劲已经接近那个打捞鱼虫的人了。他已经在湖水的旁边,我猜想他的脚上一定都是羊粪。他的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同那个打捞鱼虫的人说话。随后我看见了游游、张金和何月,他们分散在湖的四周,像几枚棋子。

“圆静!”我猜想是阿劲在叫我。声音几乎为距离淹没,我看见了他向我挥舞着手臂。

阿劲的双手笼在口边,面向我叫喊。

张金和游游逐渐聚拢在一起,游荡在芦荻的外围。

纳尔苏把车又开近了一点,何月跑到车上去了。

“圆静!”阿劲竭力在向我靠拢,他的身影变大了许多。

“你怎么像个蚰蜒似的在沙子上面跑?”

我终于听清楚了阿劲说的一句话。我快跑到沙丘的最顶端了,但终于没有到顶,我站得很高,在我下面的坡地上长着芦荻。我说:“我想滑沙。”

“你敢吗?”阿劲说。

“我不敢。”我喊道。

在南戴河的时候我们曾经滑沙。沙子很烫。在那样的沙子上面走路,人的脚会被烫伤。太阳很炽热。20分钟内就能够让一个人变成黑色的。我坐在阿劲的后面滑沙。因为大叫大喊的缘故,鞋子在半路上掉了。所以阿劲要踩着很热的沙去捡我的鞋子。后来又滑了一次。我的帽子又掉了。第三次他们让我自己滑,我不敢。

“你根本不敢滑沙!”阿劲说。

“噢噢噢!”我在沙丘上面,沿着与湖平行的方向跑着。

 

 

离巴丹湖不远就是一个住宿的地方。

本来纳尔苏打算把我们送到巴丹湖的住宿点去,但是雨下得急,便到这户人家歇歇脚。我们进到他家的时候,从下车到进屋子的这一截路上,每个人都被雨淋湿了。我们真的不知道当告诉别人:我们去了沙漠,沙漠里下着雨把我们淋湿的时候,他们能否相信。院子里到处摆着盆子,为了接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几个女人出来迎接我们,我们跟着她们进了西边的屋子。屋子南面是灶台,灶里有火。北面是一条大炕,炕很干净,炕上放着一盆点心,小颗粒状的,我抓了几颗放在嘴里,咬起来很硬,有点酸,但不难吃,像干馍块。

“这里不错。”阿劲说。“这里能住宿吗?”

几个女人一直用蒙语互相交谈着,一个尖削脸的女人回答道:“可以的。”

这几个女人,是一位老妪,和一个年轻的、脸蛋又圆又鼓,整个身体也又圆又鼓,看上去非常快活的姑娘,还有就是这个尖削脸的女人。

阿劲满意地说:“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下了吧!不要再向前走了。可以吗?纳尔苏。”

纳尔苏说:“可以的。”

我们打听了价格,是60元一个人。本来我们到他家里喝奶茶,吃干馍块,也要收钱的,现在就不收了。但是晚饭要收钱。晚餐有羊肉饺子、炖羊肉,可以选。

“那就羊肉饺子吧!”阿劲说。

快活的胖姑娘和尖削脸便准备了起来。纳尔苏坐在炕上,我们几个坐在沙发和凳子上,继续喝奶茶、吃干馍块,吃得很舒坦。二十分钟后,我们到院子里去。雨已经小了很多。院子里有一个脸盆架,旁边是一口大缸。还有一台太阳能发电机,这家人所用的电都来源于此。

后来那几位广东姑娘也来到了这一家,她们像所有游客一样叽叽喳喳,与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交谈着,她们说有钱的人去大城市旅行,她们这些没钱人所以只能来沙漠。当她们坐在屋子里喝奶茶时,我们决定到沙漠中最大的巴丹湖转转。

 

 

游游和张金一见到巴丹湖,便忙不迭地支起了三脚架。我和阿劲也已神飞天外。

这湖更大,边际在很远的地方,看上去极度辽阔,被笼罩在濛濛细雨中。我禁不住叹道:“好一片江南风光!”在沙漠中,雨水清澈如画。阴天并不模糊人的视线,只是让一切更加润泽,水鸟三五成群,飞起飞落,飞起时如湖水之神,落下则在萧疏的苇荡中。

我俩撑伞静观,满腹惆怅。天下至美的地方都不宜人类的存在。

倘若是百年之前我俩来到此地,路上不知道会遇见多少艰难险阻,说不定要经历九死一生,先在中原走七七四十九天,再在戈壁走九九八十一天。到终于看见这一幕时,便人与神共,三花聚顶,凤凰涅槃了……并这样美的图景我们也带不走,若干年后,好不容易回到中原与人讲起时,那听的人便以为是一部《山海经》或者《穆天子传》。可是现在,我们之前早就看过《国家地理》拍摄的巴丹吉林沙漠的图片。我们甚至知道前方会有什么样的东西在等着我们。我们永远不会误入歧途。

我们继续向前走,追随一群水鸟。“停下来,住下来吧!”我对阿劲说。这里是下雨的巴丹吉林,这里是我,是阿劲,我们在这里,此时此刻。即使对巴丹吉林来说,这样的时刻也因少有而贵不可言。

 

 

回去的路上,在纳尔苏吉普车的后座上,阿劲唱起了“游游之歌”。

“游游是个小流氓

他的头发不太长

你要问他去干什么?

他去耍流氓。”

“去你的!”坐在前面的游游反抗道。这首歌的歌词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只有第一句永远不变。当游游反抗时,他就把第一句改成“阿劲是个小流氓。”

“沙漠里真是没有美女啊!”一心希望旅途中有点外遇的阿劲想起那几位广东姑娘,感慨道。

前面出现了几匹骆驼,和几个走路的人。当我们的车子经过他们的时候,几个人当中有人对着我们的车挥起了胳膊。

“停下!停下!”游游说,“他们想搭车。”

我向车窗外望去。一个女孩的面孔很快出现在窗外。阿劲把门打开,让她们快上车。女孩脸上全是汗珠,向我们车子上面喊道:“我们人多,都上来挤挤可以吗?实在是走得太累了!”

“刚刚说没有美女,美女就出现了!”阿劲小声对我说。游游回答她道:“可以啊,你们都上来吧!”

吉普车里顿时变得非常拥挤,那女孩坐在我旁边,毫无间隙地贴着我的身体。我能感受她肌肉的每一寸颤动。

仅几分钟时间,他们便混得厮熟,问路的女孩告诉我们,他们的旅行计划是跟随骆驼队穿越沙漠,走到前面时,发现住宿点已经客满,所以又在向回走。一项共识很快被达成了:一起去我们落脚的那个地方落脚。

 

 

我们快吃完羊肉水饺的时候,驼队的大批青年到了。

梨子走进房间的时候,就好像贾宝玉出场的那一瞬间,光彩夺人。她比刚才叩车窗的女孩更要美。在沙漠中,像那女孩一般面容姣好已经令人眼前一亮,而像梨子这样美艳的女孩,我们平生没有见过几次。她的头发短得可以叫做板寸,这种发型很考验的是头型,而梨子的头圆而周正。从门口走到炕边的那几步,端的是让蓬荜生辉。

跟随她进来的两个男孩子,虽也眉目端正,但梨子的光辉有侵略性,令他们的出现像配角之于主角。梨子想吃我们的羊肉水饺,我们便拿几粒饺子热情款待了她。随后她再三道谢,礼貌周全,并对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位说:“大表哥也吃点。”他们是真正的驴友,随身携带着许多食物,但不满足于吃自己带的那些速食品,在我们的榜样下,也让这户蒙古人给做吃的。

张金与阿劲在对酌,他们喝我们随身携带的“额济纳”白酒,盛在大碗里面。梨子似乎颇馋酒,上来便讨酒喝。讨得一碗喝了,颇有得色,说:“又沾你们便宜了。”

“哎,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一会儿让我们也沾点便宜。”酒后的阿劲摆出一两句机灵话来。梨子并无反驳。

“大表哥”走过来搭讪,于是也被分了一碗。

“好酒!”大表哥喝了一口赞道,不知道是懂酒还是客气。

几人对酌了一阵,蒙古人的第二锅羊肉饺子很快端上来了,香气扑鼻。驼队的人进来了几个,把一些水饺端到外面去。

这户人家的门口有一个蒙古包,驼队今晚就安顿在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自己扎了帐篷,并坐在他们的帐篷门口摆弄相机。这是我和游游出去的时候看到的情形。我们到处转转。虽然我们认为沙漠里没有必要设厕所这种东西,蒙古人家里还是有一个厕所,一个小木屋,矗立在离他们家几十米远的地方,这会儿常常人满为患。由于好奇,我们也想去小木屋考察一番。进去之后,发现是木地板上有一个洞,洞下面是沙子,沙子上面摆放着人类的排泄物。大概蒙古人清理这些粪便的时候,是拿铁锨一样的东西把它们从底部铲起来。

从小木屋出来之后,我们到了羊圈。十几只小羊在羊圈里。许多小羊也在看我们。它们在里面散步,当它们想起来时,它们就对着我们看上几眼。有一只小羊看得格外专注,自从我们出现,它便在那里侧着身子,对我们看个不停。它的目光穿透很多空气,一直向这边投射过来,一直到我们走远。那不是纯真的、童稚的目光,如它年龄的目光,那是羊的目光。后来我在另外的羊那里,也见到过这种目光。羊的目光都很沧桑。比一只猫咪的目光苍老一百岁。后来我们在蒙古人家附近看见了一匹马。马被拴在一根木桩上。是枣红色的马,非常俊美的马。

因为有雨,我们撑伞而行。

几位向导在蒙古人家门口喂骆驼。纳尔苏也正在门口。他在整理他的吉普车。他同我们闲聊了几句。他说:“平常的时候,我们在沙漠中都不住店的,晚上在沙子里随便睡,睡在沙子里很暖和。”我于是想象起那种以沙为被的情形。纳尔苏还说:“巴丹吉林沙漠就是不缺水。这里有一百多个湖。可是不能去南边,南边是无人区,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和游游于是细看了驼队帐篷外的女孩子们,除了一开始叩窗的球球,和后来的梨子,其他的女孩子却都一般。男人们有儒雅的大表哥,还有油头粉脸的一个包头人,以及几名南方小开,和一位西北壮汉。他们对我们人人热情,都是因为球球的渲染:我们如何在他们走得又累又渴的时候,在沙漠里搭救了他们,并把他们带到这里来。

我们回到蒙古人西屋的时候,张金、阿劲和大表哥等人已经喝得酒酣耳热。大表哥并端来了他们带的酒,热切地让张金喝。正当此时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幕:尖削脸的女人端起桌子上摆着的酒,转身倒进了炉膛里,面无表情地说:“你们吃完了以后走吧,我们要吃饭了。”

“你怎么可以倒掉我们的酒呢?”张金已经大舌头,但还是要同她理论。

“我们要吃饭了。”尖削脸冷冰冰地说。

“那也不能倒掉我们的酒啊?蒙古人是最好客的,但你们就是这样款待你们的客人的吗?”阿劲更加忍不住要理论。

“我们要吃饭了。”尖削脸说。

“我们那里,酒多得是。”大表哥不让他们俩再理论下去了,“我邀请你们去我们的蒙古包里看看。”于是大家马上忘掉了尖削脸倒酒的事,高高兴兴地跟着大表哥去了蒙古包。

蒙古包是圆形的,四周都摆满了单人床,据说20块钱一个人。沙漠里几乎没有电,因此早已熄了灯,驼队却是自己备了蜡烛和应急灯的。我们进去时,闻得一阵欢腾之声。

这群人有不少来自上海、杭州一带,并不统一,据说先是在某驴友网站啸聚。就在屋子中央,网站的创建者——一个叫“飘”的长发女人,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酒精锅面前,给人们分食速食面条。

张金和何月很快成为喧腾的中心,连游游也有不少人搭讪,那是因为这几人生性随和,何月又生得十分讨喜。连“飘”在内的一些女人觊觎带有三分腼腆的帅哥张金,又不甚惧怕未语先笑的何月,半真半假地调戏起来。

“帅哥,你真的结婚了?太早!……”

大凡都市男女的所谓聚会,不过便是如此这般。如果有蛋糕,便轮番往脸上抹;没有蛋糕的话,也要动手动脚,然后笑作一团,夹杂以莫名的尖叫。

大表哥举了酒,向张金这边敬过来,自然也包含着我们。张金贪杯,一路上不能喝,此刻自然来者不拒,渐渐地松快起来。

何月偎依在张金身旁,一边与女人们搭讪,彼此融洽无间。梨子像是醉了,与人争论彼此的年龄,强调自己已经三十出头。

“不信吗?你真的不信吗?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

别人再三说信也没有用。梨子非得从包里拿出身份证,给我们几个轮番过目。

先是递到张金手里。张金醉眼朦胧地看了,似乎看清了出生的日期,并看到梨子其实姓李。便被梨子将身份证劈手夺走,又交与别人看去了。

 

我拉了拉阿劲的手,说要去厕所。

屋子里沸反盈天,我们悄声走出来。刚走到广阔的外面,屋子里的喧笑与灯光便仿佛隔了很远,被局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走了七八米光景,便再也听它不到。

黑夜里很黑。有很久都什么也看不见。

等到适应了黑暗,也不过隐约能够看见前面沙山的一点轮廓而已。

阿劲喝酒喝得很高兴,舌头大了,先是埋怨为什么叫他出来。后来看到群山寂寂,也便高兴起来。喝醉了的阿劲经常如芒刺在背,不时叫嚷,往日一切不好处涌上心头。此刻他捏紧了我的手说:“为什么把我叫出来?为什么不让我喝酒?”

“我要大便。”我说。

“好,我陪你去。”

我们扯着手走向较远的群山。一直攀援到很高的地方去。

在那里,我们回望着略有一点灯光的蒙古包处。这会儿才真的静极。黑极。阿劲忍不住狼嗥了几声。

近处有几株沙漠植物,颇高。我依靠着它们蹲下来,手中还扯着阿劲的手。

在一个古老的传说中,小孩子在地上拉巴巴,拉完一些,便换转一个方向继续拉,手中玩起刚才的排泄物来。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如今是个机会,可惜天太黑。如此良夜。

阿劲立在那里,还在眺望四周。他自己在沙山上又攀爬了一截,直到我喊他。“我在这里!“他说。他让我不要害怕。

夜黑黝黝的怕人。无论是我,还是阿劲,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很久没有见到过真正的黑的夜。现在想想,也的确没有什么可怕。在城中有盗贼,有杀人犯,飙车者,这里绝没有。如果说沙漠中有什么,那便有可能是神祇或者鬼魅。现在所怕的,不过是“黑”。“黑”把万物隐藏其中了。

远处仿佛有一点红色的亮光。等了很久很久,方渐渐地有些近了。我猜想是一辆摩托车在沙中穿梭。等待那辆摩托车近前的过程漫长而神秘,但它终于没有近前,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拉完了没有?”阿劲终于跑来。

“好吧。”我擦完PP,兴致勃勃地用一些沙把巴巴埋起来。

 

 

晚上回到房间后,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何月和张金两个人的争执。

一张大炕,我们五人一字排开睡,从右向左的次序分别是:我,阿劲,游游,张金,何月。每人一套铺盖。仔细查看和闻过了,铺盖的气味还过得去。

我们进屋的时候,发现张金站在地上,他不被获准上床睡觉,何月对着他,数落个不止:“什么球球,什么梨子,你倒是很高兴了吧?有那么多美女都灌你酒喝,你喝起来就没完了,一看见什么球球、梨子,就高兴得头都晕了,没喝酒你就醉了,你今天一共喝了多少酒?你自己都不知道了吧。我的话总也不听,一直都喝得不像个人样了!”

张金努力想辩驳,但他的辩驳都是徒劳。

何月只是数说,音调不高,也没有怒骂,我们开始只以为她发两句牢骚,半小时后,才发觉事情有些严重,因为张金仍没能上床。

“你听我说,月儿,我真的没有……”

“没有什么?行,我知道你没有,行了吧?你没有喝酒,也没有跟球球梨子她们亲热成那个样子,你根本就没到那个蒙古包里去。对不对?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我都替你说了。”

“不是,月儿,我承认我的确去了蒙古包,喝了几杯酒……”

“行,这是你自己说的。喝了几杯酒?只喝了几杯的话,你能醉成这样吗?你看脸红成什么了,看你刚才高兴的那个样子……”

“我其实本来去蒙古包之前,就已经喝了一些了……”

“但是还不够!必须得跟球球、梨子她们喝,喝得才叫爽!现在你爽了吧?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你想睡觉的话,球球她们肯定收留你,你就别在这里站着了……”

“月儿!我不是……”张金继续辩驳,但他的辩驳实在无力。他只好站在地上,唉声叹气。

阿劲终于参与了他们的论争,竭力为张金开脱;游游自然也要劝何月的。游游是何月多年的密友,给了何月很多照顾和开导。我不得不提这么一件事:游游是所有哥们女朋友的好朋友,这是他最悲哀的地方,他总是能够在他们吵架、哥们掉头而去、女孩子彷徨失措的时候随叫随到,给予无微不至的心灵慰藉,当她们得到安慰、伤痕痊愈之后,便会兴高采烈地把游游忘的一干二净,转身去找她们的男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去爬沙漠珠峰。

珠峰是沙漠中最高的一座沙山,有一千多米高。昨天我们其实已经见过了很高的沙山,但是它们跟珠峰比起来都不足一提。吉普车开到珠峰下面时,我们看到它果然高的吓人。珠峰耸立在沙漠当中,当我们仰视时,便看见它耸立在那里,切开了沙漠和天空。

几个人在沙山上爬着。

刚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太阳也被遮蔽在阴霾当中。据比我们更早爬珠峰、业已从珠峰上下来的骆驼队的人说,他们爬的时候,雨把他们每个人都淋得透湿。而又根据纳尔苏告诉我们的:平时不下雨的时候(在沙漠中几乎天天都是晴朗的天气,也就是说,绝大多数时候),沙子是软的,每向上爬一步,脚便会深深地陷入沙子中,后退倒有多半步。而我们现在走的是坚硬的、湿润的沙子,也没有雨。我们实在是赶上了爬珠峰最好的时候。

我急猴猴地窜到了最前面,向上爬着。回头看看,何月和张金手拉着手,刚刚开始向上爬,他们不慌不忙地走着。

很快阿劲超过了我,他大步流星、兴高采烈向山上走。

当越走越高的时候,珠峰就很像一座山了,从上面可以往下看到很远,看到大片大片的沙漠和远处的湖泊,尤其是,纳尔苏的吉普车越变越小,最后成了一个小黑点。一个更小的黑点在吉普车附近徘徊。

爬到一半处,沙子里出现了一个凹窝。我想跑到那里面去。因为这里已经非常的高,人站在上面摇摇欲坠,我已经不是很敢向下看了。如果跑到那个沙窝里,一切会变得很安全。但只呆在那个窝里是不行的,大家都在爬珠峰,我应该也必须上去和他们一起。

在三分之二处,张金和何月超过了我。阿劲甚至已经登顶,远远的,我看见阿劲在珠峰的峰顶横向奔跑,一直跑到边缘去。游游是除了阿劲之外爬得最高的一人,他也快要登顶了。我很害怕。几乎不敢站起来。事实上,我已经趴下了。我没有在站立着向上走,而是改作双膝跪地向上爬。我是在爬山,真正的那种爬,像动物一样四肢着地。人类从某一个时刻起开始直立行走,我从某一个时刻起重新使用匍匐的姿势。

看见张金和何月从容走远,心中涌起无限的恨。

这种姿势比直立行走要困难许多,可以说是非常费力。我想要到中途的一个什么地方便停止下来,有个声音告诉我说不要爬了,我知道,我很害怕。害怕什么呢?也许是怕高,也许就是怕而已,是怕本身。“怕”这个东西将我揽入它的怀中,揽得紧紧的,一刻也放松不得。我想要停下来。那个“怕”抓拿得我异常难受。但是,不能预料的事情发生了,我一直向上爬着,沙山越来越陡峭,根本就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人停下来的。

他们四个都已经登顶,被我神奇的姿势吸引了注意力。

“圆静!这都是沙子,就滚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站起来走嘛!”何月说。

“你看她,多像一只兽类,我要为她照张相!”游游说。

“你这个怂货!你怎么这么怂!站起来走路!”阿劲说。

“圆静,坚持坚持,就快到了!”张金说。

快要登顶时,力气快要用完了。这样爬比走路要累出许多倍,但还是一路这么爬着上来了。由于累和羞愧,还有上面的四人不停叫喊,令我加倍地体验了羞愧,我悄悄地哭了起来。但其实即使大声地哭,他们也不会听到。我一边爬,一边在哭,并且他们看不见我哭。人生就是如此,很多时候都会感觉到力不从心。都是因为无法做到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比如说我无法直立行走。我是如此胆小。作为爬虫,我跟那些可以直立行走的人类相隔天渊。

 “她快要上来了。”

我知道最终会上去的。只是过程漫长而难受。

好了,尽管一路上很令人难堪,最终的结局还是登顶。我爬到了沙山的最顶端,向另外一面看。天哪,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爬到沙山上,满心以为就像世界上别的山峰一样,虽然危险而陡峭,山顶总还是有一些平的地方,可以供人坐在上面,从容观赏景色。结果却是出乎我意料。沙山不是这样的。

沙山是沙堆积成的山,它的性质在这一刻显露出来。我看见:被风吹而堆积成的珠峰向阳的一面(我们爬上来的那一面)总归还是有一些凹窝,坡度也是由缓而急的;阴面却几乎全是大于60度陡峭的沙坡。风从阳面吹来,沙子在此沉积,并从另一面滑落,……因此我扒住沙子向另一面望去时,所看见的是令一个恐高症患者魂不守舍的景象。

“另一面更陡!”我大叫,一面骑在沙峰上。

沙山的顶端是一个锐角,根本没有人能够落足的地方。胆大的阿劲刚才在上面跑来跑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像一件衣服一样地挂在沙峰上,不仅四肢朝地,整个身体都贴近地面了。我把自己平均分配给珠峰的阴面和阳面,由于羞愧和害怕,我的眼泪又淌个没完。

 

 

我们回到了住宿点,把东西收拾好,便去巴丹湖。我们看了巴丹海子和巴丹庙,虽然处于沙漠的中心,这庙宇也是好不容易修起来的,运一块砖到这里就要费许多人力、许多工夫,尽管庙里面冠冕堂皇,转经筒是全新的,闪着亮的漆光——但却无法在人心中嵌下什么深刻印象了,这一生的庙宇都让阿规寺占尽了。在巴丹庙外面我们看到了捐钱修这座庙宇的功德簿,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纳尔苏。这说明,纳尔苏是本地人。纳尔苏和所有在沙漠里面横穿千里的吉普车车手一样,都是本地人,他们属于一个大大的村庄,这个村庄叫做巴丹吉林嘎查。纳尔苏指给我们,说上面的某个名字:敖其尔,就是我们昨天晚上留宿的人家主人。敖其尔是村长,他不在家,我们见到的那个刀片脸的女人,是敖其尔的老婆。难怪她如此傲慢,原来是村长的老婆。自从离别了布因敖其尔(不要钱儿),这世界上就没有不要钱的去处了,只有要钱儿(敖其尔)。不仅不给酒喝,还要把人家杯中的酒都泼掉了。

现在我们不是五个人,而是很多,包括昨天骆驼队的人,我们都在一起。到处乱看一圈之后,我们来到嘎查的行政中心。一个胖胖的欢乐的蒙古大妈接待了我们,给我们倒奶茶喝。后来她拿出了西瓜。我们都很想吃,眼巴巴的。纳尔苏拿出一片刀来,把西瓜切开两半。然后竖着切了一些条。他说:“来吃吧。”我们领略了他的意思,就是送给我们吃,随便吃布因敖其尔。我们冲上去吃那个西瓜,它是我们今生吃到的最甜的西瓜。随后我们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条凳上。墙上贴的有字,关于这个嘎查的行政区划、人口和计划生育情况的一些汉字。想必这是敖其尔和村委会开会的地点。我们阅读墙上的字,知道了这个嘎查——比苏木还小,是自治区最小的行政单位——占地3184平方公里。在这相当于北京城八区总和的广大面积上生活着的人口有106名,连大人带孩子,其中有两个孕妇。也就是说,明年这个时候,假如两名孕妇顺利生育,并没有人生下双胞胎,那么巴丹吉林嘎查将会有108个人,跟水浒的好汉数量一致。

我相信纳尔苏在这108个人当中是数一数二的帅小伙子,虽然一开始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穿着灰色的衣服,看上去像一堆沙土一般。现在我想起他的模样,就想起了胡军,他们的长相毫无二致,没有任何区别,纳尔苏其实是一个英俊得让人头晕的小伙子。他有一个比演员要MAN很多的职业:他是一个沙漠中的越野车手。纳尔苏是有钱人,沙漠中人人富有,他们在海子里打捞那种珍贵的鱼虫,开吉普车,留游客在家住宿。纳尔苏曾同人一起开过卖牛肉干的工厂——那种我们一路上吃的风干牛肉干,一斤要七十块钱。总之,我们的司机纳尔苏不是一般的司机,他是个神奇的人,是方圆3184平方公里最有型的帅哥。我们与纳尔苏曾经一起经历过一些事情。我们彼此熟稔之后,纳尔苏才告诉我们,其实来的路上,我们的车子差一点就翻了。他能感觉到,翻车就是那个样子的。就是我们在一个高岗子上冲,但没有冲到顶的那一次。车停住了,有巨大的后张力,他知道马上就要翻车了,幸好他的努力达到了效果,我们最终没有翻车。啊纳尔苏,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神奇的艳遇,那么纳尔苏是正确的选择。太太们,“不要错过一生一次的浪漫,请来此与纳尔苏邂逅吧!”

我们吃完了西瓜,又吃了以羊肉为主食的饭。大家都很饱暖。我听见“大表哥”在吟诗,旨在引起人们的注意。“大表哥”是个浪漫的人,一个浪漫的城市青年。他来到沙漠中,显得那么平常。城市以他为符号。后来我们汇集在房子的门前拍照。坐在那奇怪的条凳上,摆出POSE,鲜红的围巾和美丽的黄沙掩映,雨稍稍住了,阳光斜晒。

 

 

这就是我们去过的巴丹吉林沙漠。

 

 

后来我们便跑在去额济纳的道路上了。一车五人,兴高采烈。我们都把“额济纳”叫做“额济纳”,从来不会说错,梨子却把它叫“额纳济”,这导致我们后来也经常说错。我们走在去额济纳或者额纳济的路上,张金是司机,蓝色小蒙是我们的座驾。我们离开了迷人的纳尔苏,一路上回忆着迷人的纳尔苏。跟巴丹吉林的艳遇令我头昏,我知道我来过这里了,就是这年,今后很多年不会再来这里,但此刻的确就在这里。这就像人生中许多珍贵的场景,当时就知道它一定会随时间消逝,正如人一定要死去一样。时间令我们饱尝欢乐,又把我们撇在一旁。令我们看了又看的美丽沙漠从此将回到那些图片,以及所谓的记忆。我们又上路了。离巴丹吉林越来越远,离额济纳越来越近。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额济纳,直到后来汽车在路上开了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因为那里有胡杨林。所谓的胡杨林就是在那个电影《英雄》里面被拍过的黄灿灿的树林。秋天的时候,我们都看见过黄灿灿的树林,这跟沙漠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额济纳看黄灿灿的树林。

去额济纳有两条路,一条是走东方航天城,一条是经乌力吉。显然,第一条路要近些。但我们从布因敖其尔那里听说,虽然两边都要边检,但东方航天城那里格外的严,前一阵子,他们的车从那里走,因为车上一个人没有身份证的原因,都没有让通过。得知这点后,张金问我们是否都有身份证,这时发现我没带身份证。东方航天城这条路是走不成了,我们只好绕道乌力吉。

有一段路是我们从左旗来时走过的,我们重又把它走了一遍。我们来到了孟根布拉格,这些美丽而神奇的地名意味着一个写着地名的牌子、几间破败的平房,和几百公里的路程。在孟根布拉格的牌子下面阿劲照了相,据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泉,但阿劲在照相的时候把“孟根”两个字遮住了,这样看起来他是在一个汉语和蒙语构成的布拉格,一个比真正的布拉格破落很多的此地的布拉格。这时已经是下午了。经过乌力吉的时候果然遇到了边检,只有张金下车,拿证件给他们看。他们看了我们两个证件就放行了,况且张金的车上有军管某高科技部门的通行证。晚上天黑下来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个加油站。还好到处都有93号汽油。当我们加油的时候,对面有一辆汽车也在加油。汽车的主人看到我们,快步走了过来。他问我们是不是要去额济纳。

“是的,我们要去额济纳。”

“今晚你们是否赶路,还是要找地方住下来呢?我要连夜赶回额济纳,不如你们也走路,这样我们可以在路上做个伴。”

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他的主意听起来不错,所以我们没有马上拒绝他。尽管经过考虑之后,我们还是拒绝了。我们不能连夜赶路,而是需要休息。

我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消失在路上。他的汽车离我们远去了。他去赶这一晚上的长路。这是个西北常见的汉子,风霜满面,线条有如刀刻,已经有些年纪了。当我们在过其他的生活的时候,在西北,在沙漠边缘,这哥们也一样地活下去,带着烟草和汽油的气息。

这一晚原定的住宿地是苏宏图,我们本来以为苏宏图会有地方等着我们,尽管我们一定不会再有像吉兰泰一样的宾馆房间了。只要有一张床,只要每个人有一张床,我们立即可以倒下来睡觉。如果不能每个人一张床的话,有三张床我们也可以将就了。但是越走下去,令人越发不安。很早我们就预感到没有地方可以住了。我们看见了从苏宏图折回来的汽车,司机们果然说没有地方住了。尽管苏宏图一定也就是破烂的平房,肮脏的车马大店,但这样的也没有了。我们看见了司机在他们的卡车上睡着。后来我们果然到了苏宏图,问了几个地方,他们全都回答客满。现在我们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我们的汽车从苏宏图折了回来,在路上慢慢地开着。

“那里有一个铁门,铁门里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等我们。”

阿劲说,我们都以为他是在说梦话,但每个人后来果然看见那个白衣女人了。她站在门边,向我们张望。怀着一线希望,张金下了车,去跟她说话,告诉她我们找不到地方住宿,能否在她家里过夜。后来我们看见了张金回到车里,白衣的女人把铁门打开,我们知道可以住在这里了,忍不住欢呼如雷。

汽车停到院里,我们到小楼上去。这不是她的家,这是一个单位,叫做国土资源局。在局长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床,这就是张金和何月的下处了。至于我们,白衣的女人把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所有的床上被褥都肮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需要人鼓起很大的勇气去睡。我们一路上遇见的蒙古人都出奇地洁净,虽然他们脾气很坏,但在洁净这点上从来没让我们吃过什么苦头。在苏宏图这边,我们遇到的下处是最肮脏的,但总比没有好,况且半夜在铁门边等候我们的白衣女人——这听起来很美。

我们各自确定了睡的地方之后,拿了手纸去厕所。厕所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是一栋正式的建筑物,并不是草棚,但那里散发的气息让我们知难而退,况且没有灯,通向厕坑的路况很可疑,恐怕会布满地雷和炸弹。我们来到院子的另一角落,打算在那里解决问题,但正当此时,何月发出了一声尖叫。——“有动物!”她说。我们打开手机,用手机的微弱光线照那边,发现有一只沉默的羔羊被栓在那里,它一直在看着我们,但不发出声音,直到现在。它在黑夜中淡定地看着我们,很久很久,目光灼灼,嘴角浮上一个意义深长的笑。何月觉得这太可怕了。最后我们被迫在院子的中间、既远离厕所、又远离羊的地方匆匆解决了问题。

我和阿劲睡,游游在离我们不远的沙发上。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世界变得欢快起来,昨晚似乎是妖魔之夜,而今天阳光赶走了妖魔。一架拖拉机在院子正中,破旧而有趣,我和游游轮流坐在上面。那只大羊身上也不再附有鬼怪,它变成了一只普通的羊,离开羊群被拴在院子里,那么乏味地一直呆着,简直令人忘了它的存在。而羊群在羊圈中。一路上我们见很多地方种着向日葵,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在羊圈外摆放着的几口麻袋里面慢慢装着向日葵瓜籽的壳。它们是柔软的,用来做羊的饲料。那些羊在它们的圈里向外张望,动作整齐划一,看着我们这些不认识的人。所有的羊都含着笑意,有的看得非常专注,有的只是看两眼。有一头大羊站得最远,但它一直在看我们,直到所有的羊低下头去,它还昂立在那里看着,就好像人群当中某个心有灵犀的人。我们抓了一把瓜子壳让羊过来吃,它们纷纷走了过来。一只羊在阿劲的手上吃着食物。羊沉默隐忍,它们是活着的食物,生活在对屠杀的悲愤中,因而内心非常沧桑。

早餐是白衣女人提供的,豆浆、鸡蛋和包子。吃饭之前,我们站在厨房屋子里洗脸。何月让张金用水瓢倒水在她手上,然后撩着洗脸,如是若干次,然后用洗面奶细细地涂了满脸,每一个角落都揉搓到了,洗了好几分钟,又仔细地把小泡沫洗净。整个过程漫长而繁琐,但却是何月每日必备的早课,令阿劲看得怒从心头起。

“你就不能快点洗脸吗?”阿劲说。

洗完我们的脸,我们坐到白衣女人的餐厅中吃早点。这是一个对外营业的餐厅,看来白衣女人以经营餐厅作为她的副业。她是个很好的人,昨晚给我们提供了住处,只是我们只有这一夜的缘分,我们是那种相遇一次便永生永世不会在遇到的陌生人。她姓张,我们叫她张姐,她已经有一些年纪了,我此刻才看到“白衣女人”的真容,与昨晚很是不同。

我们又上路了。

这次在路上,我们遇见了此行遇见的唯一一个公共厕所。厕所的出场很是隆重,首先是节目预告就无比的高调:路边树立了一个很大的路标,上面写着:距离公共厕所还有25公里。这是我们看见过的最荒诞的广告牌。随后我们又看到了离厕所还有10公里、5公里和1公里的标志。各色标志接连不断的出现令我们对公共厕所充满了期待,并决心一定要把排泄物憋到这个史上最辉煌出场的厕所中解决。还好厕所很快就到了。在180脉的速度下,我们从知道它的存在、到到达它还用不了1分钟。我们终于看见那个厕所了。是三间竖在路边的小房子,被漆出明亮的颜色。这里其实并没有一般公共厕所所需要的排水和排污设施。我们看到:每个厕所下面都有一条挖出的沟,直通到后面去。走到后面一看,是一个风干大粪聚集的场所。我们终于没有忍心踏足厕所的内部。借助厕所建筑物的遮挡,我们走向距离厕所100米处的月亮形的山峰。

下午三点,我们到达了额济纳的大街上。这里跟阿右旗不一样,这里很繁华,满大街都是饭馆、旅馆、超市、美容院。我们打听了一下旅馆的价格,结果是贵得骇人——一般都要200一个人(按床位算,而不是按标间),这个价格在别的地方我们可以住星级酒店,在大多数城市都可以住到五星。就是那种美容院狭窄的美容床,他们也开出了120的价格。我们赶上了额济纳一年一度的胡杨节。这是额济纳旅游惟一的卖点,所有的游客都会在这两个星期内赶来,整整一年,额济纳都在为这两个星期做准备。

我们在额济纳的大街上开来开去。整个额济纳就是一条大街,大街十分宽阔,安有非常体面的路灯。这条街很有些城市的感觉。走到这条街的尽头,我们发现一条岔路,便拐上去。这条路通向当地的住家。我们问路边的几位大妈,谁家能住宿,果然有人向我们指明了道路,在一条巷子里。这里是许多条巷子构成的棋盘状的民居。我们就这么找到了齐齐格大姐的家。她家的巷子内有一个电线杆。这些巷子每一条跟另一条都十分相似,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巷子,很是忧伤。只是这里的巷子十分宽阔,虽然是土路,但汽车在上面开得一点不费力,到了她家门口,便可以把车开到院子中,院子很大,足够停车。

果然齐齐格家里是开家庭旅馆的,很多个房间,很多张床。在瓦房旁边有一个蒙古包,这是齐齐格本人的住处。我们对找到的这个地方很满意。她给我们开出的价格是50元一个人,这不贵,但我们想要更便宜。我们上路之前,骆驼队的江南男女委托我们,如果我们先到的话,帮他们找下处。于是张金便对齐齐格说:“我们后面还有十多个人,都在你这里住。你能否算便宜些?”齐齐格大姐果然有些动心。后来我们看了房间,便跟齐齐格商议,把最里面的房间整个以100块的价格租给我们,这样我们把里面的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拼在一起,五个人可以睡大通铺了。齐齐格同意了。

在住宿上面省了这么多钱,我们就高兴地去吃东西。在很多家饭馆当中,我们选择了一家铁锅烩菜。后来我们吃到了极为好吃的铁锅烩菜,其美味今生难忘。菜式最北方不过:我们围着一口铁锅吃里面的干豆角、五花肉、土豆和各种肉。到了晚上我们还打算吃一顿,何月主张吃烤鱼,但阿劲强烈主张还吃中午的铁锅烩菜。把一道菜连吃两遍的结局是:不管这道菜如何好吃,它都只能算是第二好吃。就这么我们又都饱暖了。

我们以为那10多个人很快能到达,但等了很久竟然还没有到。后来我们接到他们的电话,说他们当中的一人没带身份证,在航天城不让通行。这很麻烦。齐齐格也非常着急。我们一直等到晚上,才传来消息说他们终于通过了。后来张金很诡异地告诉我们:“你们猜是谁没有带身份证?……是梨子!”

“怎么可能!!”我们同时叫起来。

酒醉以后的梨子曾把身份证掏出来给每一个人传阅,尤其是张金,是拿在手里看过的。

这件事引起了我们的各种猜测。酒醉后的那夜或者竟然是梦寐,但这么多人共同经历,互相比对记忆,发现纹丝不差,也就应该不是梦寐了。剩下的惟一的可能是梨子所拿的那个身份证是假的,所以她不敢掏出来给哨岗看。可是梨子为什么要使用假身份证呢?

夕阳时候我们去了黑城遗址,张金和游游如愿拍了一些好的照片,我和阿劲在黑城里转来转去,希望能够找到宝物。寻宝的过程是引人入胜的,但我们最后没有找到宝物,只捡了一块圆形的石头。这石头在遗址中俯拾皆是,圆形是风化的产物。在黑城遗址的角落有一处清真寺,它非常的古老,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元代清真寺的遗址。我从清真寺的窗户中跳出来的时候遭到了安拉的惩罚,摔了一个大跟头。后来我在遗址的城墙上跳跃,也都没有再摔倒。我还去过新疆吐鲁番的高昌故城,跟眼前的景象很像。

尽管有着胡杨林的存在,额济纳更多的是荒地。一条河在荒地中间流淌,河面很宽,穿越大片不毛之地。这是真正的不毛之地,不仅没有胡杨树,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我生平没见过这么多荒地,它们不是戈壁,不是沙漠,只是大片土地荒芜在那里。我不知道在它们的上面能否长出东西来。在中原,一块土地在那里,春天来了就会荒草丛生。一块长满青草的地让人觉得安全,大自然在生机勃勃中,眼下的荒地却寸草不生。

晚上,吃完铁锅烩菜之后,我们冲向下一个引人入胜的节目:洗澡。齐齐格大姐告诉我们说:这里的村庄里有公共浴室。晚上八点我们来到浴室门前,有人过来给我们打开门。我们三男二女分别进入了男浴室和女浴室。在这里我们彼此能听到水声,以及各自说话的声音。我和何月听到他们三个男人的喧哗。这是真正的浴室:莲蓬喷头、瓷砖墙面。凡是蒙古人生活的地方,在洁净方面总是令人愉快。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了额济纳的星空。

于是这时才明白来这里是为了看星空的,而不是什么胡杨林。我们看见了全部的星星——意思是:凡是这个季节会出现在天空中的所有星星,无论闪烁或是暗淡,无论什么,只要它应该出现在星空上,它们一个不漏的全都出现了。这是一个完整的星空,看上去非常宏大,光彩照人,像一部交响曲,此起彼伏地照耀着尘世,远不像我们之前看见的所有的星空那样挂一漏万。我们像远古的猿人一样看到了如此之多的星星,并从中辨认出了天平座。那些星座的星图,我们本以为是骗人的,因为谁也没有看见过。此刻我们在天空中看见了熟悉的形状,唤醒了我们对星图的全部记忆,才知道它们确有其事。

凉风中,五个刚洗过的干净的人在星空下。

回到齐齐格家之后,我们打算燃起一堆篝火,等候他们的到来。我们问齐齐格要木头,齐齐格用了很久才明白我们要干什么,然后她一边比划一边问我们:这么粗的木头行不行?后来她果然拿来了一棵有腰粗的大圆木段。啊可爱的天真的齐齐格。齐齐格的意思是画。乌云齐齐格的意思是美丽的画。纳尔苏的女儿叫吉木斯,吉木斯的意思是水果。上帝(或者蒙古人的什么神)保佑这些明媚的人儿吧!

 

 

在星空下点燃一堆篝火,没有晚会,我们感到十分高兴。我们到处去找一些可以燃烧的东西,我和阿劲找到了一些干草和树枝。我们亲手把大姐给的圆木头劈成了木柴,向火堆里扔木头,看着火焰的燃烧和熄灭。围着火焰,阿劲为我们读《艳诗》,这是具有蒙古血统的诗人杨炼的作品,因为太过色情,引起所有人怪笑。将近11点的时候,他们到了,篝火已残,微弱地燃烧着。齐齐格家的大门开着,开进一辆旅行车,十几个人从车上下来了。他们身体疲惫,情绪糟糕,男人们一声不吭,面容铁青,尽管我们为其找好了住处,也安慰不了他们怒气冲冲的心。

“你们篝火晚会呢?”半晌,才有人向我们的篝火望了一眼。

他们把硕大的行李包放在每个房间的地板上,拿出了手电筒、相机、电脑等各色旅行装备,来来往往,大声说话。他们找到了院子角落的厕所,一边小便,一边咒骂。那个逡巡着的包头男向厕所走去,张金提醒他注意脚下,他的脑袋露在低矮的厕墙,一边释放出体内的氨素,一边说:“SB!”他们像变脸的妖怪,转瞬间露出狰狞的面目,只有球球还是那个球球,满面春风,在篝火边坐下。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表哥。但篝火只余下很小的一堆,他们努力找点什么东西来烧,但篝火还在慢慢地熄灭。

“你们后来是怎么通过边检的?”张金问他们。

“我们跟他们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梨子不是没带身份证吗?她只有护照。可是他们不认,只要看身份证。磨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是两个解放军全程跟着我们,一直把我们送出军事区为止。”球球回答道。

“梨子没有身份证吗?”我们十分狐疑。

“就是说呢,这个家伙出门不带身份证,不然我们早就到了!”

我们曾经希望球球和游游好起来,有一度我们看到他们互相很是熟稔。这时突然感觉到是不可能的了。球球虽然还很温和,却保持在礼貌的限度内,缺乏必要的亲热。我伤心地想:游游恐怕又要陷入把所有女孩发展成女性朋友的怪圈了。

大表哥很喜欢那些残存的篝火。他在篝火边围到很晚。

 

 

第二日我们去看胡杨林。在路上遇见了梨子,她上了我们的车,同我们一起去。在我们的追问下,她矢口否认曾经让我们看过身份证的这回事。她说我们记错了,根本没有,她这次上路压根没带身份证。我们一起来到了金灿灿的胡杨林景区。这里很热闹,所有的人都来看胡杨林。我们走进林中。一只幼龄的骆驼很喜欢我们,远远地对着我们鸣叫。我们到了它的身边,它喜笑颜开,对着我们叫着,令我们十分欢喜且意外。张金打趣梨子,说解放军叔叔一定是看她长得美丽,才把他们护送出境的,梨子说:“不要提那两个大兵!长得那么挫,给我舔脚丫都不配!”

在胡杨林中我们走着,这里像是寻常的中原景象,地上且有高矮不同的草,尽管十分稀疏。地形像别处的戈壁一样高低不平,我们不时地爬上土坡。我们带了遮光板和长镜头,在镜头里,梨子绰约多姿,摆出优美性感的姿势。很快我们走到铁丝围栏那里,我们穿越围栏,到另一边去。这里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棵倒下来的胡杨树,还活着。既然胡杨树三千年不倒,那么这棵树的树龄可能有三千多年吧。在那里我们轮流上去与那棵树亲昵,拍了很多坐在树上的照片。后来我们回到了街上,在那里的饭馆吃午餐。梨子告诉我们,她不喜欢同行的那些人。那里面的女人,有的好几年了竟然都没有男朋友;有的健步如飞,是铁人一样运动强人。这些都是她不能忍受的。她又说起在巴丹吉林沙漠里遇见的那个村长老婆,她不仅泼掉他们的酒,还曾对他们说:“你们这些汉人就是脏!”在那个额济纳最后的中午,我们在面朝大街的小饭馆中,毫无边塞之感,听着梨子说别人的坏话,她一个人就像坏话一条街一样强大。后来回去的路上,对梨子身份的讨论成为话题之一。迅速跟梨子亲近起来的何月告诉我们的,梨子的男朋友是有妇之夫,所以不能和她结婚。这件事同伪造身份证这件事一起,加重了梨子的风尘气息。我们曾经以为她是旅途中的一个希望,与旅行的某种期冀暗合,现在却看到,如果她是风尘女子的话,即使她出现在巴丹吉林,或者天之尽头,她都是那样与她的角色融为一体,之间没有任何缝隙。我们都想起她嘲笑和咒骂那两个卫兵的事情。

离开额济纳之前,在路边,我们给何月拍了一张她和大胡杨树在一起的照片。何月面如满月,娇靥生花,但阳光太过强烈,胡杨树太过耀眼。画面中是一整棵大的胡杨树,何月躲藏在胡杨树的阴影下。这就是美丽的额济纳的情形。

 

 

归程不比去程,我们行色匆匆。许多美丽的地名在我们身边闪过,我们看见千里戈壁在车窗外迅速退却,它们是看一眼就少一眼的了。那些熟悉的地名是刚刚经历过的,那些熟悉但略显陌生的地名是几天前经历过的,就这样我们离开了沙漠和戈壁,离开了边境,日渐一日地回到我们的出发点。在宗别立的小超市里我们买了点吃的。过了杭锦后旗,星光初上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星光”。这个地方已经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我们的目的地是呼和浩特。“星光”的星光依然是美丽的,我们在高速路“星光”的路标旁,没有忘记抬头看一眼星空。随着6米宽公路变成了8米公路,又随着普通公路的消失、高速路的出现,我们知道没有多少车程了。我们甚至已经到了乌海,下一站就是包头。我们就要回来了。出发的时候我们盼望到巴丹吉林和额济纳,回来的时候我们盼望回到呼和浩特。是的,再下一站就是呼和浩特,现在是包头。

“张金……”

来的路上阿劲就曾与我商议过此事,我知道他现在要对张金说什么。

“我们在包头停一下好吗?我想去看一下我老舅。”

张金答应了。阿劲十分高兴,说起了老舅的身世:包钢的工人,一辈子大老粗。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来了,走了以后,阿劲的母亲告诉他说:老舅现在在澡堂子里给人搓澡。阿劲听后眼泪都掉了下来。所以我们这时要去看望老舅。我知道阿劲要去给老舅送钱。

包头的城市布局像羊拉屎,一共拉了三块。我们去其中的一块。根据老舅的短信,我们要去一个叫转龙藏的地方。我们的路线将会是去一个叫红星的地方,在那里转入一条巷子,看见世外桃园之后停下,他在那里等我们。转龙藏是传说中鹿鸣的地方,从前的皇家苑囿,世外桃园应该是老舅居住的小区的名字。我们就这样奔向那诗一般的地名。

到达红星的时候,我们发现这是一家电影院。问了几个人之后,我们找到了那条巷子。蒙迪欧试图开进去,但是中途放弃了。巷子地面是泥泞的,有许多积水,我们的车轮很快陷进了一个水坑,费了很多力气才倒了回来。

“那么你们在这里等我们,就不用进去了,我们去给老舅送钱,马上就会出来。”阿劲对张金他们三人说。

我们穿越整条巷子,小心翼翼找稍干燥点的地面下脚。路上我们碰见骑自行车的人。这里是城区,到处有行人,我们终于来到了人烟密集的地方。我提出要去厕所,随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厕所,并走进去看了一看。气味勉强可以忍受,地上蠕动的虫类令人触目惊心。“到了老舅家再去吧!”我飞速地退了回来。

我们没有看见老舅,但是看见了那个叫世外桃园的地方。那不是小区,那是一个洗浴中心。门脸不大,“世外桃园”几个字很醒目。我们立即意识到:这或许就是老舅工作的场所。我们自己找到了老舅的家,出门迎接我们的是舅母和表弟小兵。老舅骑车去巷口接我们,因此和我们走岔了。这是一个小院,一进一出的房子,还有一间阁楼,小兵和他的父母、我们的老舅夫妇就住在这里。我告诉舅母说,我要去洗手间,舅母便拿了手纸带我出门。就这样我又回到了那个有虫类蠕动的厕所。我不小心看见了地面上的虫类,惊叹它们不是雪白的而是灰色的,或许跟它们吃下去的泥土有关。

老舅接到电话回来了,走进了院子,我们听到了他的声音,看见他走进门来。他坐在了门口的板凳上。阿劲和小兵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半夜里小兵爬进阿劲的被窝,玩阿劲的鸡鸡,被阿劲察觉,小兵冲他猥琐地“嘿嘿”一笑——这是关于小兵的记忆,那时候他5岁。如今,坐在沙发上的小兵出落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身量不高,脸上有几颗青春痘。他是老舅拼命工作的原因。听说老舅做搓澡工,给自己买劣质的香烟,却会给小兵买好一点的香烟。现在,小兵是包钢的工人,他顶替了老舅的职务,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媳妇。

“你们吃什么呢?”舅母洗净了手,要去做饭。

“要不,我们出去吃吧!”我知道阿劲早就要带一家人出去吃顿好的。

“出去吃?出去吃不如在家吃,我的意思是在家吃。”老舅说。

小兵摆出年轻人惯经世面的态度,责怪老舅道:“爸,阿劲哥哥和嫂子第一次来咱家,带哥哥嫂嫂到外面吃嘛!”

老舅沉默了一秒钟道:“好!出去吃!”

出乎我的意料,阿劲站起来说:“有朋友在外面等我们,就不吃饭了。这点钱是我们的心意,小兵刚买了房子,你们用得到。”

他们很吃惊。经过了一番挽留和推让,我们终于走出了老舅家,他们送我们一直到巷口。

我们看见游游站在蒙迪欧后面摆弄他的电脑和相机,他在把相机里的照片倒到电脑中去。尽管我们去了很长时间,他们却自得其乐。我们坐进了车中,何月叫喊道饿,并说“我要吃小肥羊!”

吃小肥羊这个念头通过大脑来到舌尖,募然令何月不能忍耐,必须马上吃到才行。经过她的提醒,我也想起了小肥羊的美味。在内蒙古腹地,我们吃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此刻怀念的却是小肥羊:那香气浓郁的被改良的涮肉,跟在北京的记忆有关。这意味着:我们快回到家了。

小肥羊本来就是包头的品牌,它连接着内蒙和北京。通过GPS的指引,我们满大街寻找小肥羊。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终于找到了。我们坐下来点餐,点了许多肉和青菜。阿劲寡言少语,若有所思。我追问阿劲为何不让老舅他们出来吃饭,阿劲说,老舅的意思恐怕是以为他要招待我们,他并不知道我们的意思。就这么我们说开了老舅的话题。阿劲开始说话。他告诉张金他们几个老舅做搓澡工的事。作为资深浪子,出道以来,他们并非没有去过洗浴中心。因此阿劲的洗浴经验跟眼前的老舅联系到了一起,令他倍感心酸。洗浴中心是经济发展中的产物,它色调昏暗,跟包房、钟点工、保健按摩这些词联系在一起,散发着暧昧的气味。在浴室里的水汽氤氲中,搓澡工用一块凹凸不平的布使劲搓洗着那些酒色财气的身体。人肉的气味、热水的气味和各种香波使用后的化学香味混杂在一起。

洗浴业遍布全国,有的相当宏大,甚至在南方召开洗浴年会,邀请许多文化界的名流为之鼓吹。但不管是名流,还是老舅那双包钢工人的大手,都洗不掉这行业身上的泥垢。许多洗浴中心都悬挂着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或者油画的仿制品:那些裸体的男男女女,其中不少人果然是在洗浴。安格尔让他的裸体女人捧着水罐,水从水罐中汩汩流出,仿佛是永流不尽的神泉。但在老舅的“世外桃园”,恐怕连这些也没有,他们无需为裸体辩解,正如假如这里有——我是说假如——那些从事色情业的女子,那么她们也无需用浓妆艳抹凸出她们的身份。每一个城市的下只角都有那些灯光暗淡的发廊,每到半夜,会有邋遢的少女坐在门口,比普通的少女更不重视修饰,但总能令人们一眼看出她们的职业。“世外桃园”的女人是人们寻常看不见的,她们可能就住在那里面。她们像世外桃源的仙女一样,如果你不到那里,你就看不见她们。

“要什么酒?”点菜的服务员问我们。

“啤酒,两瓶。”阿劲说。

“不要喝酒了吧!”

阿劲白了我一眼,“我喝,又不给张金喝。”

服务员继续说:“我们这里有小肥羊的特产酒,是我们自己出品的,不要尝一尝吗?”

阿劲说:“好啊。”

“不要喝酒了吧!”我竭力阻止他。

“我喝,张金又不喝!”阿劲说。

“你只要点酒,张金能不喝吗?”

酒上来了,是250ml的小包装。张金把杯子推过来道:“给我来点。”

阿劲给张金倒酒。

何月说:“张金你不要喝嘛!”

张金道:“待会儿回去你开车。”

何月这才住了口。作为城市青年,张金的酒瘾像老干部一样的大,并且爱喝白酒,往往是二锅头。

肉端了上来,涮得热火朝天,肉很新鲜,调料的味道跟在北京差不多。几杯下肚,大家的话题围绕老舅,又说到张金的姐姐和甥女。

“就是你们结婚的那天,我姐去扯的离婚证。我们怕小秋一个人在家,就带她去参加你们的婚礼。”

结婚那天,阿劲对张金和何月的表现十分狐疑,他们来得晚,不热情,现在一切涣然冰释。

“就是那天吗?小秋这么小的孩子,还真没看出来。”

“你没看出小秋有一些不高兴的样子?小秋很懂事,我们都知道她什么都明白,可她还是装作没事一样。”

“小秋这样孩子,真让人亲。”阿劲说。

“姐姐和姐夫离婚,是姐夫太不够意思了。”

大家仿佛在说着很重大的话题,无论是老舅,还是姐夫。一瓶酒很快空了,250ML并不够喝。“再来一瓶。”阿劲说。

“不要再喝酒了吧。”我说。

“没关系,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到家以后我就不喝了。今天是什么时候?我们就要回到呼市了。再说又见到了老舅。你让我再喝点。要喝就尽兴嘛。”阿劲说。

“姐夫有了外遇,属于过错方,离婚的时候姐姐几乎是净身出户,就带走了孩子。”何月说。

“这事情,你们该为姐姐做主的。”

“是姐姐自己不要的!我们也没有办法。都快恨死那个人了。”

“你姐姐真是厚道人。”

我们的谈话逐渐到了掏心掏肺的程度,席间充满感伤的气息,他们为他们的姐姐,我们为我们的老舅。第二瓶酒又喝空了。何月说:“没关系,有我们在,小秋一定会好的,我们都可以来抚养小秋。”阿劲说:“再来两瓶啤酒。”我说:“不要再喝酒了吧!”阿劲说:“啤酒又没有什么关系。我自己喝,张金就不要喝了吧。”于是啤酒很快上来了。这次张金没有喝。

走出小肥羊的时候,习惯性地,张金坐进了驾驶室。我们都上了车。车子发动之前,何月说:“老张,我来开吧!”张金也犹豫了一下,但他说:“没关系。”

汽车渐渐驶出了市区,进入高速公路。天快黑了。本来下着雨,黄昏时候就变成了雾。我们在高速公路的入口处领了卡。很快到了180脉。呼市,呼市,前面就是呼和浩特了。我们就快到了。我们将从呼和浩特的阿劲家稍作整顿,然后回北京。CD中开始放何勇的摇滚乐,从二环路,到垃圾场,音量很大。一种疯狂的气氛在车中弥漫,仿佛要展开一场货真价实的飙车。

“张金,前面有东西。”何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也都看见了前面的公路变得很不一样。

“张金,你听见了没有?前面有东西。”何月说第二遍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察觉到张金的减速。前面果然有东西。我们没有任何人曾经见到路上有任何断路施工的提示,但是现在,路竟然突然断了,一张铁网竖在前面,下面摆了石头堆,两条车道瞬间并成了一条。

我们没有等到听何月说第三遍。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铁网逐渐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网。很多巨响在周围炸裂。在飞一般的感受中我在想:我们之前和这一次都去了很多地方,很多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却发现所有的地方都似曾相识。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新鲜的,有关新鲜的感受只是一瞬间而已。两小瓶白酒、意料之外的断路,将为我们展开全新的旅行。这场没有人回来过的旅行,将比以前所有的旅行更加引人入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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