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流转(长篇小说连载之三)

 

李 劼     

 

    

第九章
 

月色晦暗,灯光低迷。幽静的小花园扑面而来。一前一后两幢楼房,悄悄伫立在树木掩映之中。仿佛是个不寻常的客栈,又像一处秘密据点。心中不由格登一下。那个暗影里的声音,轰然响起:我们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叫你死。叫你死得无声无臭,死得痛苦不堪!难道说……小平头脸上的神情,不由变得诡异起来。什么叫做:眼下先解决你的安全问题。会不会是句反话?

走廊里静得出奇。一个警官身着便衣,眯着眼睛迎出。微胖,脸上似笑非笑。手臂一挥,引入一间办公室,有条不紊地办理同样的手续。裤腰上一样的不许 系皮带。看上去好像没有加害的意思。还不无调侃地说了句:你紧张什么呀?笑笑。没吭声。刚才确实紧张了。当着全世界的面朝平民开枪,随便一句把他铐起来就铐起来,谁知道你们还会干出什么事情。仿佛知道在想什么似的,警官朝脖子和手腕上的绷带扫了眼,没事吧?耸耸肩膀。警官低下脸,察看一张表格。明天会有医生给你换药。警官头也不抬地咕哝一声。全然一付公事公办的口气。

房间在二楼。随着微胖警官,踏着油漆过的楼梯,拾阶而上。不知为何,楼梯被漆成淡绿色,墙壁是浅黄的,扶手暗红。脚下的走廊,与楼梯一色。浅酌低吟般的颜色搭配,感觉像个色情场所。好像还配备有暖气,连楼道里都暖洋洋的,一派春意融融般的酥软。比之刚刚离开的那个阴冷牢房,此处全然另一番天地。奇怪,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房门打开,一个偌大的房间,只有三个人。两个老猴般的中年人席地而坐,一个精瘦,一个敦实。站着的那个,一付学生模样。我叫董和和。房门一关上,董和和便把手伸过来相握:交大高自联的。嗓音清细,手掌柔软。脸上 笑盈盈的,语气谦恭有加:我得叫你卢老师。怎么叫都行,不必多礼。

董和和天生一张书生脸,白净得像个女学生。眼睛细细的,鼻子有如雪白的钟乳石,自眉宇间垂落。鼻梁上的曲线,很容易让女孩子心醉。更不用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那两个甜美极了的小酒窝,一跳一跳的,讨人喜欢。看上去应该是个舞会王子一类的人物,根本不像在广场上握着扩音器声嘶力竭的学生领袖。没想到,董和和居然两者得兼:既是王子,又是领袖。既是花花公子,又能聚啸山林。上海人?湖南人。难怪。难怪什么?湖南尽出枭雄兼情种。董和和呵呵直笑:我像是枭雄么?

光洁锃亮的地板,也漆成绿色,与雪白的墙壁交相辉映。靠门的小窗口底下,一方水池。水池一边悬挂着自来水龙头,一边竖立着抽水马桶。水池对面,一排窗户;两扇一组,两组相连。窗外是黑漆漆的星空,有路灯闪烁。晚间地铺展开,紧挨窗下,朝着水池铺摊开来。头顶上花式栏杆的窗格,细细巧巧,幽雅有致。仿佛无言地提醒,此处乃憩息休闲之地,并非阴暗的牢狱。

入夜睡觉,一样的不许熄灯。灯罩高悬,灯光柔和。平整的天花板,画镜线清晰分明。瞥了眼躺在旁边的董和和,同样的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小声询问:认识毕强么?认识。压低声音的回答:每次高自联开会,都碰到。你到这里多久了?一直关在这里。啊?!这里还有很多同案的。是么?怎么不是呢?我还以为你也跟我一样,从看守所转过来的。哪里。我想得刚好相反,以为所有同案的,全都直接送到这里来的。那你,碰到过其他同案?碰到过一个政法大学的朋友,后来换房了。

默默激动了一下。同案犯。冬宫般的校园,红旗挥舞,人声鼎沸。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校门。

知道都有些什么同案在这里?大概知道一些。有没有毕强?没听说。那两个是什么犯?经济犯。

坐在门前的老猴。一脸虚伪的笑容。还是硬挤出来的。最后一眼。竟然没有憎恨的感觉。也许应该可怜。他算是赢家,还是输家?什么都不是的。不过是为警方效力而已。看来,到处都有老猴。这里竟然塞了两个。

卢老师,脖子里手腕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说来话长。是个很长的故事。老师吃苦了。嗯。当老师的吃点苦,好过让学生去吃苦。

细雨纷纷。自行车嘎然刹住,终于找到毕强。拉到一边。

――听着,我觉得应该结束。

――怎么个结束法?

――谈判。

――跟谁谈判?

――跟市政府。

――谈判什么?

――谈判如何和平理性地结束。

――这样行么?

――只能这样。不能再弄得你死我活。

――那他们会不会秋后算账?

――就是要算,也可能算到我这样的老师头上。不会算到学生头上。假如双方能够谈判解决的话。

――可是,北京已经开枪了。

――正因为北京开了枪,上海不能步北京的后尘。上海应该找到上海人的解决方式!

――好,我去安排。

随便啥事体,都不可以朝死路上做,而是要朝活路上想。祖父如此讲说申先生的故事。祖父还曾感叹过,政治,政治,理当是谈判桌上的事体,不晓得哪能搞的,弄来弄去,最后总归弄成杀人如麻,血流成河。


初春的阳光,透过一排洁净的窗子,明晃晃地洒入。房间里亮丽得令人振奋。清晨一觉醒来,恍恍然不知身置何处。窗外对面的墙跟前,栽杨插柳,枝桠干练,颇有挨过一个寒冬这后的悠然自得。窗下横过一条灰白的水泥小径,路面破旧,几处坑洼。虽非深宅,却也大墙高筑。天空依然冷冽。空中一架飞机渐行渐远,如飞鸟尽逝。一阵风过,断断续续地飘来公园里的扩音喇叭声响,似乎在提醒游客应该注意的什么事项。西郊公园。虹桥机场。终于得知此处的方位。

这个地方不错吧?看着医生换过药之后,小平头笑吟吟地示好。别有洞天。就是不知为何之前把我扔在另一处。这个就不必计较了。是不是特别的看我不顺眼哪?只能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所以让我锻练锻练。呵呵呵。一阵大笑。公务员也随着小平头一起笑。笑完后和颜悦色。好吧,你想看什么书,尽管提出。我们可以替你去拿。随便什么书?随便什么书。宿舍的书橱里有两本哲学书,《存在与时间》,《存在与虚无》,可以替我拿来么?小平头一面记下,一面调侃:这地方很安静,正好读读哲学。

恶梦醒来是早晨。寒冬过后,大地回春。虽说乍暖还寒,却也不难将息。似曾相识的感觉。同样是换个地方。从农场回到上海。从阴暗的看守所转到明亮的院墙里。人生如此波折,世事诡谲,天地晦暗不明。

苍白的阳光,有如伯格曼的黑白电影,明暗反差,如梦如幻。外面的世界似乎被凝固,宁静得连一丝微风都没有。枝桠一动不动,就像墙沿上的铁丝网。又一架飞机,在云堆里消逝。

很久没晒到太阳了吧?董和和也悠悠然站到窗前,并肩看着窗外。那里的阳光只有一小片,从高高的窗口投在腥红的地板上。树枝也只能透过那个窗口,看到个寥寥无几。他们掌握的情况并不多,董和和接着小声说道,大都是根据学校里的揭发材料。你是说?你我的境遇可能取决于学校里的汇报和来自学校的揭发。心中顿时一亮。没想到董和和如此有头脑。

仿佛感应到了这样的赞叹,董和和目光里不无自得。随即,脸上一片神往:不过,有一番那样的经历,也挺有意思的。呵,有意思。你是嫌自己太没经历?是的。既没有下过乡,也没有,董和和顿了顿说,坐过真正的牢房。是啊。坐牢也分等级。有在地狱里挣扎的,也有养尊处优的。董和和笑了。将来出去,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解释,自己也算是坐过牢的。我猜想,大家都会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以保持一群受难英雄的光辉形象。老师,你很尖刻。以后出去,一定拜读你的文章。

从门上那个小窗口里送进来的伙食,像模像样。早饭有可口的酱菜,午饭晚饭荤素结合,偶尔还能享受鲜美的面条。红烧肉肥瘦相间,狮子头咸淡适中。有时还有久违了的鸡腿鸡翅膀。素菜新鲜,菜底不再见到沙泥。饭具也不再是铁夹子。碗盆碟匙,一律的胶塑。

进食同样的静默无声,唯有滋滋作响的咀嚼。精瘦的赵六,位置朝门。矮敦敦的王五,喜欢面壁。董和和端着饭碗,幽幽然相对而坐;一脸的怡然自得,仿佛度假休闲。

不需要再编号叫号,直呼尊姓大名。赵六王五,显然都是化名。看上去比老猴亲切,神情比老猴更随和。没有老猴一不小心就会溢于言表的官气。赵六行事利索,动作敏捷,一脸上海小市民的精明圆滑。原先可能是办公室主任一类人物。王五形象粗糙,沉默寡言,目光低垂。那模样似乎不是乡镇干部,便是车间主任。两人偶尔互相取笑。赵六嫌王五迟钝,王五不喜赵六的小聪明。

猪还没有出来,你怎么就先把加倍送过来?扑克游戏拱猪拱得热火朝天,王五厉声指责对面的搭挡赵六。赵六嘻嘻一笑,反唇相讥:我哪里知道猪在你王五手里?沪语王五,谐音黄鱼。上海人若要形容一个人蠢笨,通常爱说:你真是个黄鱼脑子。董和和最喜欢看他们两个互相攻讦。心里乐不可支,脸上尽可能笑得轻淡。

要说聪明,赵六以兄长的口气夸奖道,董和和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王五不以为然,但也听出赵六并非损他,而是另有所指。身子一歪,嘴巴一撇,扭过头,装作听不懂。董和和轻轻一挡,口气轻描淡写,锋芒相当凌厉。聪明有大小之分。让人家看得懂的聪明,不过是小聪明。大聪明之人,一般人看不懂。王五马上呼应,指指赵六:他的聪明是谁都看得懂的。赵六仰脸一笑:呵,你王五(黄鱼)起劲个啥么事?董和和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听懂没有?王五顿时脸涨得通红:这有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聪明确实有大小之分,你赵六不过小聪明罢了。赵六笑得更来劲:好,好,我不过小聪明。你王五是大聪明,聪明得谁都看不懂。赵六一石三鸟,董和和陡然回锋:老王是实干家,赵六你是公关型的人材。我不过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仔。董和和话没说完,王五大腿一拍:说得对,一点不错。赵六看着王五,半是讥笑,半是不悦:不错在哪里?王五脖子一扭:不错就是不错。赵六紧追不放:你干脆说我是个打桩模子算了。董和和忍不住噗哧一笑:我可没这意思。王五替他把下半句说了出来:这可是赵六自己说的。

赵六不住感慨:董和和不简单,董和和不简单,将来不得了,前途无量。王五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抬起脸:要说不简单确实不简单,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做学生的,当然要护着老师。王五说得赵六连连摇头:没办法,没办法,王五(黄鱼)就是王五(黄鱼)。难怪跟他搭挡老输。

看你这付傻乎乎的模样,谁都会欺负你一把。米嘟嘟嗔道。长风公园。银锄湖波光粼粼。电动船轻轻地划开水面,悠然穿过桥洞。那你也会欺负我么?米嘟嘟嘻嘻一笑:当然想了。只是有点舍不得。呵呵,还怜臭惜石哪。只要你怜香惜玉,我就怜臭惜石。

一片树丛,幽幽地压向水面。树梢上,一群小鸟扑楞楞地飞起。白云飘过,阳光明媚。不由感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到这里来踏青游湖。米嘟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整天坐在麻将桌上。哪里有闲心跟人家一起出来了。真是冤枉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在我心里是份量最重的。比你妈还重?比你那些个爷爷奶奶还重?这是两回事,没有可比性。怎么是两回事?在你心里装着的女人里头,我可是排在最后一个。什么临海奶奶了,什么小学老师了,甚至还有费雯丽了,还有英格丽.褒曼什么的。对了,还得算上林妹妹,柳如是之流。嘻嘻,数都数不过来呀。

一群孩子在湖边嘻嘻哈哈走过。女人真是天生的妒物。一对老夫妇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管怎么个爱她,永远也不知足。

怎么不吭声了?在想什么哪?没想什么。被你说得无话可说。生气了?没有。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永远不会。脸上被使劲亲了一下,一股幽香。快乐得有点晕眩。指指那对老夫妇:我们将来也会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哪个湖边。我知道的。就像你的祖伯父和祖伯母。心中一凛,感觉不祥。他们最后不得不分离。想纠正米嘟嘟的比方,人家却已然出口。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

米嘟嘟浑然不觉。知道么,我偷偷地去临海别墅看过。你说的那幢小楼,依然还在。只是住了一户俗不可耐的人家。那里离我家很近,走过去也不过十多分钟。真是可惜呀。他们要是都活着的话,该有多好。是的。他们肯定喜欢你。我不是要人家喜欢。我只是觉得,他们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人。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有趣的,一种是无趣的。你说,是不是?

有趣宛如隽永的微笑 无趣时断然转身 总是那么的怡静 墙角一叶幽兰 你说离他们很近 却突然远在天边 一边阳光明媚 一边细雨霏霏 潮湿的故事   悄然生长 一叶荷船 飘向无名的远方

这诗写得真好。董和和抬起脸。说是情诗,却含而不露。说是写意,又历历在目。没想到,学工科的学生,还有如此鉴赏能力。不由一声喟叹,可惜写在手纸上。董和和立刻将诗稿一抖:这才叫做,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你不会读成革命诗抄吧?董和和使劲摇头:那可不是一回事。不过,董和和眼珠朝身后微微一转,得放好了。身后的赵六王五,装作读书看报。

夜深人静时分,悄悄地把写在手纸上的诗稿,塞入被角里。

两本哲学书,随着二十几包方便面一起送来。赵六眼睛一亮,老师的承办真是上路之极,我们最多没有超过五包的。董和和不以为然地回应:这也说明,还得有段时间要待在这里。赵六呵呵一笑:我说吧,董和和脑子就是灵光。王五一晃脑袋:这有什么灵光不灵光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时光不再漫长。海德格尔的存在追问,有如太空里的幽魂,勾勒出一道扑朔迷离的光谱。思辨逻辑的运行之间,闪烁着荷尔德林式的诗意。相比之下,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言词夸张,思路混乱,难以卒读。还不如那本薄薄的英文小册子,《美国背景简介》。

纽约最早叫做新阿姆斯特丹。这个城市的第一座大桥是弗拉查诺,连接着斯泰登岛和布鲁克林。五月花号上的盎克鲁撒克逊移民,成为美国现代文明的首批创业者。黄石公园,系火山喷发过后的遗作。加里福尼亚的淘金,无疑推动了贯穿东西的铁路铺设。沙漠变成了绿洲。贫瘠的内华达,因为拉斯维加斯的出现,有了金碧辉煌的景观。

那是个非常遥远的国家。要不是米嘟嘟去了那里,感觉像在另一个星球上。在手纸上写下一句:加利福尼亚海滩上的阳光。那阳光沐浴一片片葡萄园,也养育着热爱自由的人们。存在的敞开,同样需要空气,阳光和水份。

窗外春雨绵绵。幸亏米嘟嘟去了美国。小平头有一次竟然提及:要不是你女朋友出国了,我们会找那小妞谈谈。

那一刻,真想扑上去掐死那狗娘养的。

雨天是读书最好的时光。墙角发现一套《红楼梦》,无人问津。悄悄打开,竟然清澈见底。以前不知读过多少遍,从来没有如此晶莹剔透。贾母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意味深长。读《红楼梦》能否读懂宝玉黛玉薛宝钗,自然见仁见智。能否读懂贾母,却是一个标记。标记着能否看出这部小说的水有多深,山有多高。

细雨迷朦,天地间一派茫然。淅淅沥沥的雨丝,在窗子上沙然有声。

董和和放下《存在与时间》,一脸的迷惘。并肩站到窗前。以前读过黑格尔的《小逻辑》,好像读得很清楚。可是这海德格尔,不知在说些什么。那是你和海德格尔没有缘份。我正好相反,读黑格尔很不耐烦。你说得对,也许人和书之间,确实是有缘份的。

雨势骤然。突然间,一声春雷,隆隆滚过。

董和和灿烂一笑:好兆头!

――至今为止的统治者,没有一个超过贾母。

――你说什么?贾母?

――贾母管辖荣宁二府的能力,今朝的这些个风流人物没有一个及得上。

――这不一样。

――家国家国,能齐家者,方能治国。

――这倒也是的。不过,那些个丫环小厮仆役老妈子什么的,可能也容易管理一些吧。现在的人,没那么驯服了。

――现在的人,也许更怯懦。丫环们还知道以死抗争。

――呵呵,如今却是竟相开溜。

――怕死可以理解,让别人去死,实在匪夷所思。

――也许是发现责任太重大,实在负不起。

――既然知道死是可怕的,为何不争取谈判解决呢?

――那可能是动物的级别不一样。高等动物有高等动物的做法。低等动物只好按照低等动物的习惯。甘地可以谈判。因为人家面对的是英国政府。

――难道真的不能教会自己的政府坐到谈判桌上么?

――这很难的。释迦牟尼也未必能够让人家放下屠刀。

――要是人家本来并不愿意拿起屠刀呢?

――人家哪里不愿意了?

――人家要是愿意,你我早就身首异处了。

――这可能是各地的情况不同。

――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那么想。其实,我也曾经想到过。只是,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把事情朝那个方向去做。完全失控了。

――关键是,大家的眼睛不应该全都朝北京看齐。上海人民广场的声讨李鹏集会,不就很成功么?矛头指向宣布戒严的罪魁。即便是幕后有人,也不挑明。既是敲山震虎,也是留有余地。北京的做法太不留余地,好像是要逼着人家开枪似的。

――对。那次集会搞得很好。是由你们师大组织的。是不是有人提出来过,要把矛头指幕后之人?

――当然有了。但我坚决不同意。

――你要是在北京就好了。不过,也不一定有用。人人都很自我中心,听不进他人的意见。尤其是有远见的意见,特别不能被接受。大家都比赛激进,比赛刺激,比赛过瘾。唉,理性会被人看作胆小。可是真的事情恶化了,又谁都不愿负责任。

――说实话,我心底里对群众运动是非常非常保留的。尤其是中国式的群众运动,特别不喜欢。

――你这样的话在当时,是绝对不能公开说的。

――中国式的群众运动本身,也是一种专制。无论在心理上、行为方式上、情绪控制上,全都是非常专制的。

――你看得很透彻。可是,我们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说,不走出专制的反抗方式和专制的制度之间的同构阴影,结束专制的历史,会变得非常遥远。

雨丝变得细小起来。空气却有些凝重。

――卢老师,你是在天上飞的。有许多人,包括我在内,都只是在地上走的。

――什么意思?

――并不是人人都能在天上飞。在天上飞着挺好的。能够在天上飞的,就在天上飞。只能在地上走的,就在地上走。两者不能混同。

――你是说,天上飞的人,不能下到地上来?

――是的。

――为什么?

――地上的人会受不了。

――假如非要下到地上来呢?

――你没必要这么做嘛。

――我就想知道,假如非要下到地上来,你会怎么办?

董和和看着纷纷细雨,缓缓吐出一句:

――那我就只好把你杀了。

平静的语气里,掺杂着无可奈何。直视窗外的目光,有些黯然。仿佛真的做了件心里很不愿意做的事情。也许察觉到了自己无意中流露的冷酷,他又补充了一句:

――然后再把你供起来。

这一句,比前面那句更冷酷。也许这就是黑格尔的小逻辑。逻辑是冰冷的。逻辑就像所谓的真理,冷酷得好比行刑的刽子手。那些为真理而斗争的人,为什么会一个比一个冷酷?就因为真理本身是冷酷的。谎言是温柔的。真理总是需要谎言开道,骗取人们的信任。从逻辑上说,董和和并没有说错什么。这就好比下象棋一样,最终就是为了将死对方。

娓娓动听的谎言,刺耳的真话。

――谢谢你,对我说了真话。

董和和没有作声,默默地坐到墙角下,重新拾起《存在与时间》。

一场春雨过后,天地焕然一新。树枝爆绿,花丛吐艳。墙角下一簇簇迎春花,披挂出黄灿灿的丽姿。两三只白色粉蝶,在花丛里上下翻飞。

那套《红楼梦》突然失踪。正读得津津有味,被叫出去传讯一次,回来就不见了踪影。刚刚咦了一声,董和和食指朝嘴巴跟前一竖,示意不要作声。过了一会,站到窗前,小声告知:那套书是赵六的。他看你读得入迷,故意交还给了训导。难道这也能从中得到什么乐趣?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闪电。

这是董和和最喜欢唱的流行歌曲。尤其青春来潮之前,总要哼哼一阵。第二天蹲在水池里,不声不响洗内裤。赵六不失时机讥笑一句:小伙子精力太旺盛。董和和随口应道:赵六是过来人,当然比我更明白了。

卢老师一定有过许多女朋友。为什么?如今,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很讨女孩子喜欢的。也许确实被不少人喜欢,可我喜欢的只有一个。她还在学校里么?早就去了美国。哎呀,这就很可惜了。她去了才好,谢天谢地,不用我操心了。那是当然。不过,隔得这么远,以后的事情就难说了。

悄悄做了个手势,不想在那两个家伙跟前谈论私事。董和和马上领会,把话题一转:美国女孩子很可爱的。我在学校里碰到过一个。非常天然,一点都不造作。我给你举个例子,就知道了。有一次,许多人在一起聊天,有男有女。那个美国女生突然内急了。这是件很尴尬的事情,要是中国女孩子,会非常难为情。可是,那个美国女生却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说,我的天性在呼叫我了。(My nature is calling me)。这个细节,给我印像非常深刻。

牢房里被允许每周看一次电视。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放映一部好莱坞电影。叭嗒一声,频道被切换到好人好事报道。为什么不看电影?美国电影没有什么好看。赵六一付行家口气。王五在一旁呼应:我们看不懂美国电影。董和和笑吟吟地说道:那就以后轮流。这一周让我们看美国电影,下一周让你们看好人好事。赵六同样笑咪咪地回应:你们为什么不能下一周看呢?董和和据理力争:电视里本来就在放电影,你非要看好人好事。赵六还想说什么,王五把频道一切:那我们就下一周看吧。反正好人好事也没什么看头。赵六不高兴了,冲着王五嚷嚷:你不想看就让别人也不要看?王五做了个鬼脸:你又不是什么失足青年,需要人家的好人好事提高自己。

一片哄笑。

下一周他们看了一部国产电影,《我们的日子比蜜甜》。两人看得哈哈大笑,仿佛真的泡在了蜜糖里。

房门突然打开,微胖训导挥挥手:出去理发,洗澡。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全体容光焕发,仿佛幼儿园里的一群孩子。董和和喜孜孜地在窗前嘀咕了一声:这下快了。什么快了?快要结束了。心中不由一乐。董和和很少说没有把握的话。

董和和果然料事如神。几天之后,小平头和公务员笑容可掬地出现。听说你读了不少书?在这里除了读书,还能做什么?反省反省呀。反省什么呢?这还用我们说?没什么可反省的。不后悔?后悔不后悔,都没什么意思。那就写份认罪书,就算了结了。

什么意思?难道想骗我认罪,然后再判刑?不行,不可上当。

暗暗思忖着,摇摇头:我没什么罪可认。

――你又来了。总不能没事人一般,拍拍屁股走人吧?

――我认了罪还能走人么?

――跟你直说吧。你不认罪,我们不会放你走。你只有认了罪,才没事。

――认了罪就没罪,不认罪才有罪。简直是二十二条军规。

――二十二条什么?

――二十二条军规。

――我们什么时候跟你讲过军规。我们这是法律。

天知道这算什么法律。比二十二条军规还要二十二条军规。董和和倒是胸有成竹。他们这是想要你写个保证,以后不会找他们麻烦。找他们什么麻烦?要是你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们凭什么抓你关你?原来是这么回事。这认罪书是为了证明,他们没有抓错关错人。没错。他们也一样怕人家秋后算账。

小平头看完认罪书,抬起脸来,点点头。然后指指旁边坐着的两个家伙:你出去以后,由他们负责跟你保持联系。显然是两个秘密警察。一个像头肥猪,一个满脸横肉。肥猪面无表情地扬了扬下巴:我们可能会通过你们学校的公安处跟你联系。横肉更正道:也许会直接找你的。

小平头如释重负地在桌后直了直身子:好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请你们调查的事情,有什么结果?

――哦,那事不是已经了结了?

――怎么个了结?凶手那把小刀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几次三番暗算我?又凭什么折腾我三天四夜?凭什么把我铐起来?

嘴里说着,手腕在隐隐作痛。针刺般的尖利。小平头低下脸,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然后缓缓地抬起脸来。

――我说你呀,有些事情,没必要那么顶真。过去就过去了。那个凶犯,已经依法处决。

――这不会是杀人灭口吧?

――嗨,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那个瘪三本来就是个杀人犯。死定了的。

――所以会被人利用作谋害我。

――没有人想要谋害你。

――有人亲口对我说过,有一千种一万种杀死我的办法。

――那是气头上的话,怎么能当真?

――怎么是气话?一个警官,难道可以随便乱说?

――哎呀,自己的战友被人杀害,心里当然不好受。你祖伯父当年不也因为朋友被害而大开杀戒?

天哪,他竟然会提及祖伯父!一时间目瞪口呆。小平头脸色一缓。

――你看,我们对你很了解的。你的事情,你们家族的事情,我们全都清清楚楚。我们没有把你当作敌人。你也不必对我们有什么敌意。你的祖辈,就一直是我们的朋友。

――可他们全都死在你们手里。

――这你就说过头了。那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嘛。好了,我们不说那些陈年往事。只说眼下的。你受了点委屈,我们明白。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人会那样找你麻烦。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这天底下受委屈的人,多得去了。我们也经常受委屈的。肚量大一点。不要斤斤计较。至少,我们从来没有委屈过你,对不对?

那两个家伙跟小平头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在提醒小平头什么。小平头随即转过脸补充:

――有些话,我还是要对你说清楚。在里面发生的事情,就让它烂在里面。到了外面,就不要再提了。否则,对彼此都没意思。好不好?

小平头说完又转过去对那两个家伙说道:

――他就是有点孩子气。但不是个不懂道理的人。

孩子气。没想到小平头会使用这个词儿。这是傻乎乎的别一种说法。这么说,他们最终发现,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敌人?

我的承办居然说我孩子气。董和和笑了。老师,我说了你别在意。其实,他并没说错。这至少可算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措辞。不必在意。世上最聪明的人,都有孩子气的。所以我说,你理当在天上飞。董和和把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严肃。

最后离开之际,只是跟王五赵六淡淡地点了下头。董和和帮着捆扎完行李,悄悄地说了句:老师,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到了门口那间办公室,微胖训导示意把行李打开。本来以为是临行时的例行检查,不料他熟门熟路地抽出被褥,在四个角上一摸,找出了那叠写有几十首诗稿的手纸。天哪,还以为夜深人静!那两个狗娘养的,也许从来没睡着过。心里一急,脱口而出:

――不过是些诗歌罢了。

――这里的任何文字,都不能带出去。

――有这么严重么?不过是些很个人的诗歌而已。

――说了不能带出去,就是不能带出去。好了,现在把行李重新捆上吧。

那张微胖的脸上,仿佛依然笑容可掬。只是笑得令人不无恶心。

跳上门外等候的警车,没想到一眼看见久违了的宋革命,正襟危坐在后座上,乖得像个小女生。彼此相对一笑。你也在这里?宋革命使劲点头:我一直在这里。正想对他继续说什么,只见那个微胖从前座猛地回过头来,做出一付青面獠牙的模样,眼露凶光,恶狠狠地吼道:不许说话!同时还伸出手掌使劲做了个掴耳光的动作。

只好与宋革命默默对视一眼。老卢,昭兄,不,文哥,大不了几年牢狱之灾。宋革命语无伦次的预言,在耳边十分清晰地响起,仿佛昨天刚说的一般。

警车出了大门,驶上窄窄的哈密路,然后拐上延安西路。那年从农场回到上海是沿着延安路由东而西。此刻刚好相反,由西而东。同样的一条路。

人生和宇宙一样,都是回环的,像旋涡一样的流转。

警车折返到看守所。又是一番忙碌。照相,录相,还有听什么人训话。眼前的一切,有如万花筒一般,旋转个不停。一会儿闹哄哄,一会儿安静得出奇。才刚刚被拉进一个房间,随即又被拖入一个明亮的大厅。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像个傀儡,又像个陀螺。一头雾水,一片空白。好像在一个乱糟糟的舞台上排练,演员只有一个,导演却有十几个。

直到母亲在门口出现,才意识到是真的自由了。直直地看着多灾多难的儿子,母亲没有哭泣。母亲的目光很清澈。只见她微微点了点头:阿文,回家。

阿文,回家。幼儿园的记忆。每天下午四点过后,就期待着下了班的母亲在门口出现。有时眼睛没朝着门口方向,雀斑阿姨会提醒说:阿文,看看谁来了?

出租车启动时,母亲小声告诉说:家里有朋友在等着。警方说了,不要直接回学校。生怕学生搞大规模的欢迎仪式,弄出什么事情来。心头一热。那些可爱的孩子。

街景依旧,人群如昔,这个城市还是那样的熙熙攘攘,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车过闹市,恍如隔世。轻轻叹了口气,不无歉疚地转向母亲:娘,让你受累了。一直没有哭泣的母亲,顿时泪流满面。
 


第十章


卢昭文天性随遇而安,无论在什么样的地方,都能自然而然入睡。在考洛娜的那些个日子里,他也照样睡得很好。第二天一觉醒来,恍恍然,还误以为自己依然住在学校那个九平米的学生宿舍里。他记得最后一堂课,是在草地上讲说《金刚经》。从那堂课至今,不到一个月。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讲说《金刚经》。原本是论说《红楼梦》专题,他讲着讲着,讲成了《金刚经》。睡在一个地处考洛娜的破屋里,想着蓝天白云底下的草坪,回味着草坪上的悠然讲经,不由感慨万千。为了让自己平静一些,他取出CD盒子,插上耳机,准备倾听玛丽娅卡拉斯的咏叹。不料,哗然涌入耳中的,却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他以为是林世杰打来的。这些天里,林世杰经常来电话商讨他文集中涉及的学术问题。一谈就是一、二个小时。仿佛那个学术会议还没开完似的。当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时,他感到非常意外。

请问阁下,是不是卢昭文卢先生?浓重的台湾口音,弄得他一头雾水。好在应答之后,对方马上自我介绍:我是美国政治难民救济委员会的麦琪苏女士,你就叫我麦琪好了。从容不迫的嗓音,让人感觉亲切。那个美丽的名字,又让他想起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麦琪的礼物》。他柔柔地叫了声:麦琪女士你好!老太太听了欢喜不尽,唠唠叨叨地告诉他说:卢先生,我可是找了好些天才找到你的。东打听,西询问,拐弯抹角,绕了一大圈。好,现在总算联系上了。

老太太虽然罗嗦,思路却十分清晰。先是问他来纽约多久了,接着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又问他生活上有何困难,然后问他有什么打算,最后问他想不想办移民。他一一应答过后,麦琪告诉他,眼下先解决他的住所问题。麦琪委婉地劝告说,考洛娜不是个理想的住处。她可以帮他找到适合之地。其实也很简单,只要翻一翻中文报纸就可以。但考虑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她表示很乐意代劳。下一步是办理他的移民案子,麦琪请他去委员会的办公室面谈。说完当即约定时间,明天中午12点。办公室竟然就在他要死要活的帝国大厦里。

放下电话,他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弄不清刚才那个电话是真是假。感觉如梦如幻,仿佛不小心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天使由麦琪老太太扮演。重新插上耳机,卡拉斯凌空唱起《蝴蝶夫人》中的著名咏叹,“晴朗的一天”。合上眼皮,听凭那颗七下八下的心,随着亮丽的女高音飞上云空。

第二天的天气,宛如卡拉斯唱的那段咏叹一般晴朗。地铁站候车时,他抬头看了眼天空:蓝天白云,飞鸟碧空,明丽得让人如痴如醉。遗憾的只是,这条地铁线上的七号车却不无扫兴。破旧的车厢里,挤满了难民般的人群,并且以华人同胞居多,其情景有如法国画家杜米埃的《三等车厢》。不仅氛围相近,乘客脸上的表情也大同小异。顶着天堂般的晴空,坐在地狱似的车厢里,强烈的反差,让他唏嘘不已。

再度走进帝国大厦,仿佛时隔好几个世纪。脚步不再滞重,神色不再慌张,心跳不再加快。眼前的一切,全都变得亲切无比。甚至保安人员的脸色,看上去也一个比一个慈祥和蔼,有如杭州灵隐寺里的一尊尊菩萨。他出了电梯,深深地吸了口气,直奔观音而去。

找到麦琪苏的办公室之后,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了天使般的老太太。娇小得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花白的头发,在头顶盘了个优雅的发髻。衣著干净利落,浅灰的羊毛开衫,配上一条深藏青的呢套裙。从办公桌后站起的刹那间,脸上的笑容如鲜花般盛开。是卢先生吧,请进,请进。

在靠窗的小会议室坐下之后,开始了关系到他一生命运的谈话。阳光如同一群嬉戏的孩子,轻快地越过窗子玻璃,嘻嘻哈哈地一涌而入。桌上的杯子,热气袅袅,散发着碧螺春的清香。在他记忆中,好像米绮雯也爱喝碧螺春。麦琪老太太眉毛细细的,眼睛不太大,却清澄明亮。玲珑的鼻子,小巧的嘴巴,一脸的精致。气质高雅,神态雍容。模样有点像小芸奶奶,言谈举止,接近临海奶奶林芬妮。

你得想清楚,究竟作什么样的选择。麦琪老太太幽幽地说道,示意他喝茶。假如做了这个移民案子,就不可能回去了。因为这不是一般的移民案子,是政治避难。假如还打算要回去,那么就不能考虑做这个案子。

――还能选择什么样的移民案子?

――特殊人材。你一样有条件做的。你有不少书籍出版,那是很大的优势。不过,做特殊人材,得付好几千美金的费用。选择政治避难,全然免费。

他啜了口清茶,默默地想了一会,从口袋里掏出林世杰签署的那张访问学者邀请函,推到麦琪面前。老太太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看了一遍,抬起脸若有所思地朝他打量一阵子,缓缓开口:你知道么,89年以后,大陆政府对像你这样的人,一般采取两种方式。或者把你关死在国内,不发护照,不让出国。或者就是把你放出来,永远不让你返回。他们知道国外的生存境况,非常艰辛。就算你能挣扎着生存下来,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也都将耗费在艰苦卓绝的求生途中。简单说吧,要么变相囚禁,要么选择流亡。

――你是说,把我邀请出来,是个阴谋?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以旁观者的眼光,告诉你面临的真实处境。

――这张邀请函……

――一钱不值。只是让你找个借口,选择流亡生涯。

――你是说…..

――不要指望写这张邀请函的人,会给你实质性的帮助。

他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那个玻璃茶杯,凝视着沉在杯底的茶叶,仿佛那里面隐藏着他想知道的秘密。在林世杰的鼓励,米绮雯、戴维黄的极力反对之间,麦琪老太太的立场是中性的,但把话说得最透彻。即便是佛祖现身,也不过说到如此程度。

头脑开始晕眩起来,眼前像放电影似地闪过一幅幅画面。阴暗的牢房,诡异的校园,飞机在洛山叽机场降落时的满目阳光,伍兹大学校园里的诗情画意,旧金山高速公路上的车灯萤流,帝国大厦四周的迷人夜景。米绮雯的悲痛欲绝,戴维黄的忧心仲仲。歌莉娅的热情爽朗,麦琪老太太的深切关注……。他毅然决然地抬起脸,极其清晰地说出一句:

――我爱这个自由的国家。

麦琪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吭声。他补充道:

――不管在这块土地上活得如何艰辛,至少,是自由的。自由是零。自由就是一无所有。我选择,自由。

麦琪微微颔首,仿佛早知如此。

――那你是想做特殊人材呢,还是政治避难?

――也许避难更确切。我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无数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我也确实是避难来了。一点优越感都没有。

后面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声音有些沙哑。麦琪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知道的,知道。

抉择过后,剩下的事情便是按部就班的程序操作。需要提供的材料,连同各种证明,包括人证物证旁证。在涉及他坐牢的经历时,老太太问他,有没有当时收审单据的复印件。他摇摇头。又问他,出牢时的有关文件。他又摇摇头。老太太想了一想,告诉他:可以找个知情者,作个旁证。比如说,老太太提及一位在纽约的政治反对派人士,孙北平。他使劲点头,说是知道此人。老太太当即给了他孙北平的电话和地址。同时告诉他说:孙北平也知道你。曾经跟我提起过你。他点了点头,突然想起:

――不过,我有一份当年上海市委宣传部的文件,历数六四被捕者的罪行。

――其中有你?

――是的。

――好。你做个复印件。既是物证也是旁证。

一场有关命运抉择的谈话过后,老太太又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你去看看,房子地处法拉盛的樱桃街。价格略微贵一些。但那个地段生活方便,环境安全。房东太太也是上海人,言谈温文尔雅,说是很欢迎像你这样的房客。

走出帝国大厦,他感到自己的脚步,实实在在地踏在了美国的土地上。周围的一切,全都变得亲切可爱。一对金发情人,情意绵绵地依偎着走过。一个胖胖的黑人,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恭请光临购物。一个秃顶男子,乘着午餐间歇时间,躲在门角使劲抽烟。一个身著西装套裙的金发女子,一路疾走,一面在跟身旁的女伴神情激动地诉说着什么。她们身旁,有一辆深红色的双层旅游巴士,满载着花花绿绿的游客,徐徐驶过。他发现自己看旅游巴士的眼光,突然有了一种纽约居民的自得。


一连好些天,他都沉浸在安居纽约的意气风发里。从帝国大厦回去的当天傍晚就去樱桃街看了房子,果然明亮宽敞。房东太太原本是个中学教师,对来自师范大学的同行尊敬有加。彼此谈得一投机,月租减了五十。他第二天就搬家。房东太太亲自驾车,鞍前马后效劳。晚上睡在新居里,一扫考洛娜住处那种插队落户般的沮丧。他注意到周围的邻居,以本土白人为主,夹间着一些亚裔移民。其中又以印度人和韩国人居多。斜对面的一家东南亚移民,门前挂着写有佛字的灯笼。白天寂静,晚上传出嗡嗡的诵经声。

似乎是受了他人诵经的影响,他在樱桃街住下之后,四处寻找草地打坐。最后在步行二十分钟左右的凯辛娜公园,找到一片安静之地。那是个树荫下的小草坪,地处一个斜坡。坡底下有一汪池塘,塘前摆着一排排木质长椅。老人坐在椅子上憩息,孩子们围着池塘奔跑,骑车,或者脚尖一踮一踮的,唰唰地玩滑板。还有不少女子,穿着宽松的运动衣,沿池塘绕着圈子跑步。丰满的胸部随着脚下的弹起弹落跳动不已,脑后的马尾辫在背上强劲有力地左右摔打;仿佛一个个柔软的钟摆,晃荡出一股股青春的活力。

怔怔地看着如此一派休闲景致,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所谓天堂,可能也就是这样了。这里没有不期而至的无妄之灾,没有暗中窥视的警惕目光,没有时时刻刻绷紧弓弦的人际纷争,没有随时随地都会找上门的秘密警察。悠然躺倒,蔚蓝的碧空里,一架银光闪闪的飞机,在空中宛如一叶扁舟,缓缓划过。

把自己从忐忑不安的心境里缓解出来之后,他开始阅读起了纽约这个城市。从五大道上的图书馆,到六十八街的林肯中心。在洛克菲勒中心走马观花一番,随即走进对面的圣.派屈克大教堂垂首冥想。独自坐在夕照下的南码头,静观不远处的自由女神,连同蜻蜓般飞来飞去的直升飞机。哈德逊河在此入海,波光粼粼。极目远眺,水天一色。鲜红的夕阳,默默地隐入天际处的浩瀚。然后一派暮霭沉沉。水面上有汽笛鸣响。身后隐隐传来教堂的钟声,有如柏辽兹《梦幻交响曲》的最后乐章,渐行渐远。

记得在牢房里第一次读到有关纽约自由女神塑像的故事时,他差点落泪。只有为自由付过人生代价,才能明白自由并非空洞。

那年,当电视里传出北京终于开枪屠城的消息,他一点不感到惊奇。让他略感惊奇的,是中央电视台的女播音员,著一袭丧服,花容憔悴,声音低哑,向全世界哭诉的勇气。他由此看到了良心的美丽。柔软的良心,自然挡不住暴虐的子弹。那样的美丽,稍纵即逝。从此以后,电视屏幕上再也见不到如此高贵的花容月貌。

屠城的画面点燃了熊熊的怒火。所有的学生,哪怕平时再胆小的,此刻也全都失控。他们冲出校园,欲哭无泪,唯有四处渲泄。看见什么砸什么,碰上什么烧什么。人们变得疯狂的混乱,整个城市陷入混乱的疯狂。

他记得就在这疯狂的时刻,周围的人群再度出现了。宋革命,姚国飞,还有一大帮经由入党而留校的所谓青年教师,政工人员。有高的有矮的,有瘦的有胖的,在一间教室里围住了他。他们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刺激,句句激将。期待他再次拍板,采取什么行动。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有所表示。对,不能什么都不做。他们敢在北京开枪杀人,未必敢在上海同样如此。绝对不敢。听说,警察对学生一味退让,学生想烧什么就烧什么,想砸什么就砸什么。干吗不索性把市政府也给一起砸了?只要有人带个头,我他妈的什么都敢干的。没错,冲到市政府去,递交抗议书!至少不许上海表态,支持北京镇压。

他当时想过,倘若真的带领全校乃至全市学生,冲进市政府,逼着市长向北京镇压说不,自然惊天动地。但这并不能扭转整个局势。除非上海已然具备了独立的可能性。且不说空校让全市高校少了百分之七、八十的学生,即便是全市十几万学生倾巢而出,也未必能够逼迫上海市府让步。比起冲击电台电视台,冲进市府的行动,风险更大,流血更多。他默默地朝周围的人群扫了一眼,届时真要是流血,他坚信他们全都会把丧命的机会悄悄地让给别人。

他这么想着,起身朝一张课桌上大大咧咧地一跃,坐上桌面,晃荡着两腿,听凭他们七嘴八舌。他们说得越起劲,他越听得昏昏欲睡。当纷纷的议论达到高潮之际,他索性一头躺倒,翻过身去,闷头大睡。

朦胧之中,他听见身后有个声音极其阴沉地说了句:领袖睡着了。

等到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华新民两个时,他才翻身坐起。华新民看着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听任学生在大街上发泄。

刚好相反。我准备叫毕强去和市府谈判。

谈判?

结束了。应该到此为止了。北京已经流血,上海不能跟着生灵涂炭。

好,听你的。我去找毕强。

不用。我自己去跟他说。

卢老兄。

什么?

我很认同你这么做。也许这才真正叫做和平,理性。

应该说,这才是上海人的做法。阿位上海人不学北京那一套。

我已经知道了。凡事要留余地,能够谈判,尽量谈判。

动不动你死我活的思路,理当改变!动不动赶尽杀绝的历史,理当结束!

卢老兄,你是真正敢做别人不敢做之事之人。就像当初在广场上,劝退学生。谁都不敢。只有你敢。

看着夕阳在水天相接的海平线上消失,他深深地吸了口清凉的空气。不管怎么说,华仔算是个善解人意之人。每当想起与华仔的许多谈话,他都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相反,面对一起坐过牢的宋格明,却始终感到一种莫名的陌生。

夜幕降临之后,曼哈顿岛显得更加忙碌。

此刻正值华尔街的下班时分,从一幢幢大楼里涌出的人流,哗哗地流入各个地铁车站。也有跳上巴士的,也有钻进出租车里的。蝗虫般的出租车,以其醒目的鲜黄色彩,混夹在各式车辆组成的车河里,驶向曼哈顿的大街小巷,也冲入曼哈顿岛两边的高速公路。车灯齐齐亮起,纽约的繁丽夜景,由此开始。这个都市五彩缤纷的夜生活,也自此开场。突然间,他想起了歌莉娅,无奈怎么也记不起,人家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到底放在哪里。翻遍身上的口袋,也没能找到。


纽约的天气,变幻莫测。刚刚还是艳阳当空,转眼间狂风骤雨。昨天还是风和日丽,今天成了细雨霏霏。不过,打着雨伞悠然光临大都会博物馆,也不失为一种情调。他在馆内流连忘返,一再在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作跟前驻足。那些以前仅仅在画册里见识过的名画,此刻全是名符其实的真迹。遒劲的笔触,奔放的线条,连同不知厌倦的一次次着色,所有这些在画册里无法领略的栩栩如生,让人感动得如痴如醉。

最让他震撼的,是伦勃朗的明暗对比,还有凡高那一笔笔火焰般的卷曲。凝视着伦勃朗的画面,他默默地领略着来自顶光的那种神圣的气息。只是那样的明亮,被后来的康定斯基作了杂乱无序的抽象。至于沉淀在暗调子里的欲望,则被毕加索夸张到极致。相比之下,凡高更像是他的知音。他熟悉凡高画中的每一笔激情,一如他从来不觉得贝多芬的旋律陌生。他将凡高私下里认作是冥冥之中的同类,从而暗自认定,纽约就是他的阿尔。凡高在阿尔认领的是阳光。他在纽约找到的是天空。他需要一片自由亮丽的天空,一如凡高沉浸于熊熊燃烧的烈日。

他在凡高的画前默坐良久,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回头。凡高笔下的树丛,田野,向日葵,一律的向着天空燃烧。以致夜间的星空,也被这样的激情点亮,跳起凡高式的舞蹈,在画面上旋转不已。这是一种面向宇宙的灼热祈祷,凝结着西方文化中最为晶莹的精粹。他感觉自己的方式正好相反,不是向上的,而是向下的。不是火一样的,而是水一般的。

他在中央公园五大道七十街左右的那片大草坪上,体味了自己的祈祷方式。那天傍晚离馆,跳上巴士,乘坐了没几站,就突然发现了那片辽阔的草地。他赶紧下车,仿佛回家似的冲进草坪,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迷迷朦朦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打着雨伞,一动不动地站在草坪中央,仿佛刚刚种在那里的一棵树木。雨丝在伞顶节奏铿锵地撒落,脚下的地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随着任督二脉流转。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轻轻地吟唱,反复唱着一首无字的歌。此刻既是与草为伍,又在与树共舞。身体越来越轻盈,仿佛飘在半空中。先是被风吹散,再是随雨飘洒。水,是柔软的,也是向下的。从云空飘落,自脚尖细细地渗出。手中的雨伞不知不觉地掉落在地,头顶一片清凉。

感觉全身透明的时刻,雨停了。他睁开眼睛,草坪渐渐地明亮起来。雨珠在树叶上滚动,再从叶尖滴落。沐浴过春雨的树叶,在天边透出的最后一片夕照之下,晶莹透亮。翘首雨后的天空,一道彩虹忽隐忽现。怀着感恩的心情,他向上苍猛地张开双臂,很想大声叫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嗓子里似乎有一道气流冲向天空,旋即又带着一股雨后的清新,悠悠地转回体内。就在这个时刻,他听见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在远处轻轻敲响。

那是一片神奇之地,就像《圣经》里的伊甸园。他后来每每对人说起中央公园的那片大草坪,就会如此描述。

为期一周的纽约阅读,最后两天,全都在班纳兹脑博书店里度过。在书海的畅泳,迥异于草坪上的静心。静心越做越轻盈,读书越读越沉重。先是直直地坐在椅子上,然后斜斜地倚在书架旁,最后软软地倒在角落里。读着读着,脑袋一垂,鼾然入睡。醒来时发现书本张开书页,不声不响地趴在胸前,仿佛期待着继续阅读。翻过封面一看,是卡尔维诺的《隐形城市》。脚边还趴着一本英文版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起身将神神道道的卡尔维诺连同疯疯颠颠的尼采一起插回书架,使劲打个哈欠,尽情伸伸懒腰,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悄然离去。

走下地铁站候车之际,脑子里突然跳出荣格和泡利共做的同步共振试验。好像也是这两天在书店里读到的。仅此一项,他就觉得荣格远比弗洛伊德深刻,更比尼采不知伟大多少倍。那个同步共振就像他二十多年前读到过的闵可夫斯四维时空座标一样,在他内心深处引起强烈的震撼。他以为可以在卡尔维诺的小说里读到同样的神秘,结果却大失所望。即便是博尔赫斯的那个《交叉小径花园》,也像是一种在图书馆里培育出来的智力游戏。他发现荣格的世界,超出了文学的想像。

此刻很想找人聊天,最合适的人选应该是戴维黄。可是戴维黄已经请他吃过含有道别意味的那顿午餐,再去找人家,有点不知趣。不知听谁说过,在美国的交往方式非常简单。初来乍到,朋友都会一尽地主之谊。但此谊尽过之后,不会重复第二遍。再说,他的抉择与戴维黄的期待,南辕北辙。彼此间重新坐到一起,难免尴尬。坐在哐当哐当的地铁里想了很久,突然想到了孙北平。此君当年曾是北大的高材生,八十年代也曾像林世杰那样的名动一时。麦琪给了他电话号码之后,他还没有打扰过对方。

回到住地,一个电话过去,孙北平热情洋溢。哎呀,卢兄哪,早就听说你来纽约了,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请你过来聚聚。孙北平没有提及吃饭,而是请他上门造访。这是比一见面就吃顿饭拉倒更为诚挚的表示。

孙北平住在皇后区的一幢公寓楼里。也是两室一厅的居家。可能是有个三岁孩子的缘故,房间里有些凌乱。为父的书籍和儿子的玩具,同时扔得四处可见。在地板上爬滚的儿子,捡起其父的书本。父亲笑呵呵地在沙发上和客人一起就坐,却一屁股坐在儿子的变形金刚上。孙太太一手抱起孩子,一面忙着弯腰收拾房间。如此一派日常生活场景,致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话题转到荣格的神秘想像上。只得随着孙北平,谈论海外的民主运动。

孙北平以悲观失望的口气,描述他所从事的民主运动。不要说哈维尔、曼德拉那样的素质,孙北平摇着头说,即便是有点文化的,都寥寥无几。孙太太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插话:老孙昨天还在说,要是都像你卢昭文这样的就好了。我家老孙很早就注意到你的文章,还给海外的一家中文杂志专门写过评论。他听了只好淡淡一笑: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没什么本事从事伟大的事业。他说得孙北平夫妇一起哈哈大笑。

孙氏夫妇笑毕,开始讨论到哪家馆子吃饭。一番权衡之后,选定法拉盛的一家上海餐馆。为了表示隆重,孙家全体出动。孙北平开车,孙太太抱起儿子,牢牢锁定在儿童专座上。一车人有说有笑地向法拉盛进发。

孙氏夫妇当年是北大历史系的同班同学,著名的才子佳人组合。孙北平在八十年代曾经振臂一呼,开创民选先例,由此深深吸引无数男生追求的系花。彼此历经周折,最后双双流亡美国,缔结百年之好。在海外民运圈里,一时传为佳话。孙北平打从成名至今,总是一个平顶头,头发从来没有长于一寸。孙太太天生丽质,性格开朗;嗓音清脆,满口京腔京韵。每每说起“我家老孙”,孙字后面总要带点儿化尾音,听上去接近“我家老孙儿”。

我家老孙儿脾气太耿直,说话太冲。车子自皇后大道转上495高速之后,坐在后座的孙太太一面按着儿子,一面朝着前座数落不休。民运圈里那些个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你说了这个好话,等于得罪了另外好几个。你要是编派了某人的不是,那更是开罪一大片。在国内的时候,大家都跟共产党过不去。到了海外,大家全都忙着互相过不去。百分之九十的精力花在内斗上,剩下百分之十,对付共产党。其中还要扣除百分之三、四,去应付美国政府和台湾执政党。我家老孙儿还振振有词说,这就是民主。民主政治,就是这付模样的。你说说,是这个理儿么?

他苦笑了一下:我也说不好。也许,我们这个民族不适合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是鹰和鸽子的政治。我们这个民族是鸡群。鸡群需要的,只是饲养,不需要民主不民主。孙北平听了呵呵一笑:我算得上悲观了,没想到,你老兄比我还悲观。孙太太咯咯地笑着说:卢兄言之有理。这民主运动,不搞好像还知道什么叫做民主。越搞越觉得民主遥不可及。不知道如今国内从事民主运动的是怎么回事。至少,这海外的民主运动,越搞越专制。弄得人家美国人也有点儿不耐烦,懒得理会。美国人越来越冷落海外民运人士,除了跟中国政府闹别扭时,把民运搂过来亲热一下。平时任你怎么个折腾,只当没看见儿。

孙北平摇摇头:你别听她瞎说,没这么严重。海外流亡,全都很不容易。嗑嗑碰碰,在所难免。他从反光镜里瞥见,孙太太很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

到了餐馆,下了车。乘着孙北平去停车场泊车的当口,孙太太悄悄对他说:咱们是没法子,已经搅和在里面无法自拔了。你要是看不顺眼儿,不必卷进去瞎折腾儿。

仿佛知道孙太太私底下跟他说过什么似的,在饭桌上,孙北平再也没有提起海外民运。彼此说了些趣闻轶事。期间,孙北平讲了好几个笑话。他发现孙北平其实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只是那样的幽默,从来不用在政论里。在政论文章里的孙北平,注重逻辑,思绪缜密,文字严峻。偶尔怒骂,从不嘻笑。孙北平的笑脸,只对太太和儿子那样的亲人,或者他觉得谈得来的朋友。这样的黑白分明,倒也不失为一种性情。只是有性情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一卷入政治旋涡,总是吃亏倒霉居多。这显然会引起孙太太的不满。但假如孙北平不具备这样的个性,孙太太又可能不会喜欢上他。

那顿饭吃得很轻松,人人感觉快乐。彼此谈到最后,颇有相见恨晚之意。回到住处,躺到床上,他才突然想起,忘了麦琪交代过的事情。赶紧起身,给孙北平打电话。孙北平刚刚到家,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你老兄真是,比我还书生, 比我还丢三拉四。他连连称是,心里暗暗自我告诫:绝对不能搞政治。

 


第十一章
 

昭文,昭文,一串响亮的呼叫。刚刚踏进家门,宝胖夫妇便迎面扑来。样样事情都要占其夫君之先的宝太太蔻子,抢在宝胖前头,张开双臂,给了个芬芳扑鼻的拥抱。轮到宝胖上来相拥,胖家伙的眼睛有些湿润。最后是微笑着的尤金上来,在耳边如释重负般地说了声:总算过去了。

真高兴看到你这么的精神抖擞。宝胖快乐地嘟哝道。蔻子叽叽喳喳地补充:满面红光,气色极好。根本不像是从庙里出来的。像是刚出疗养院一般。咯咯。尤金慢吞吞地解说道:要不然人家怎么会把那个地方以庙相称?本来就是修炼之地。宝胖搓着肉乎乎的小胖手:哎呀,我不知有多担心。阿拉昭文可是个娇贵人儿,平时连烟味都闻不得,哪能在那样的地方煎熬?蔻子瞪了夫君一眼:昭文哪有你娇贵?人家五年多农场生活都挺过来了。宝胖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蔻子拍拍宝胖的脑袋:当年阿拉阿胖在山东当兵,连一天操都不曾出过,整天躲在被窝里写诗。咯咯。

蔻子嗓音清脆,笑声嘹亮。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去电台做播音员,结果却选择了到电视台当编导。天性喜欢颐指气使,当编导可以吆五喝六。也算是个美人坯子。做学生的时候,追求者甚众,最后落入宝胖怀抱。略有发福,风韵不减。笑起来,那对酒窝照样的滴溜滚圆。

宝胖肥头大耳,心宽体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着急。自称弥勒佛座下弟子,脖子里挂着弥勒,口袋里揣着弥勒,家里供着弥勒。自小在老猴渴慕不已的康平路100弄里长大。少时那种红色子弟的优越感,成年后升华为精神贵族的潇洒。喜欢写诗作画弹钢琴,还练得一手好书法。诗作平平,书法却精益求精。有一次偶尔跟他说了个对子,竟然写了一年;写到自己感觉无可挑剔,才裱起来挂到墙上。

持浪子心胸,居庙高之高;怀王者气度,处江湖之远。

私底下解释说:你老兄这付对子说得太绝了,不写得像样点,班配不上。宝胖白发苍苍的老母,当年的女八路,颤颤巍巍地悄悄告知:小卢呀,我家宝胖,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就服你一个。

我们今晚给你做个小派对。宝胖喜孜孜地说道,旋即不无歉意地朝母亲看了一眼。母亲点点头,那就去吧。蔻子赶紧接口:多谢伯母。真是不好意思,你家阿文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我们拉走了。

双脚踩在柏油马路上,异样的感觉,仿佛行走在太空里。比起那地方光洁生硬的地板,柏油马路柔软,亲切。好像刚刚学会走路,脚底下充满弹性。宝胖几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嚷嚷着,你走得太快。蔻子手臂一伸,拦了辆出租。

坐进出租,宝胖长长地舒了口气。蔻子笑嘻嘻地拍了拍宝胖的肚皮:阿胖得好好减减肥了。宝胖使劲摇着头咕哝:从何减起呀?不由回首噗哧一笑。瘦瘦的尤金,在后座上被挤得像根煎过头的油条。

昭文你知道么,蔻子清脆的嗓音在车里刮拉松脆地叫响,你出事后,宝胖难过得死去活来。一再说,蛮好不要让你回学校的。宝胖还想去找那个算命先生算账,说都怪那个死瞎子胡说八道,才让他真信了,让你回去不会有事。咯咯。

不过,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也很难说那个算命先生说得没道理。尤金以公正的口吻指出。

那天下午细雨迷濛。宝胖依依不舍地拉住自行车的后座,目光忧心忡忡。你真这么回学校去?是的。我还是不放心。没事的。车行数步,回首张望,宝胖依然怔怔地站在路边,浑然不知雨越下越大。

我可以把你藏到山东的一个小岛上去。藏个十年八年没问题。我爸的一个老战友在那里当司令。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被宝胖藏起来的第一天,宝胖就拍了胸脯。那些日子里,电视上天天播送北京的通缉名单。上海同样的人心惶惶。有人幸灾乐祸地给无数人打电话:上海的名单上,卢昭文名列第一。宝胖恨恨地要那个狗娘养的管住自己的嘴巴,不许他到处胡说八道。

一幢有模有样的洋房。进门一个荒芜已久的小花园。杂草丛生,野花遍地。宝胖一面开门,一面告知:这是我一位朋友的住处。人在美国,房子空关。这幢小楼跟主人一样,历经磨难,几易其手。朋友的父亲,是我老爸的亲密战友。蔻子插话:当年打进上海,已经军长级别。潘扬案发时,差点受牵连。文革中被扫地出门,关进牛棚。平反复出后再重新住回来。

我知道这幢房子。宝胖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听祖父提起过。指指房子前面的马路,这条岳阳路,以前叫着祁齐路。我有一个奶奶,曾经在这幢房子里度过她的蜜月。后来她先生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蔻子张大嘴巴:哇,昭文的祖辈,很有来历呀。宝胖手指一点:你们家才是真正的老上海。

谁家是真正的老上海呀?宝胖的妹妹小杨柳闻声迎出,身上扎着下厨的围裙。嗨,昭文哥哥,真高兴你出来。看,气色多好。我哥还一直担心呢。多谢,多谢了。还有劳你下厨。哪里,我不过做个帮手而已,今天还是我哥掌勺。小杨柳梳着两根火红年代的小辫子,跟一个男朋友谈了十几年还不曾结婚。从小读苏联小说长大,心目中的英雄始终是保尔.柯察金。

眼前晃悠着小杨柳的辫子,脑子里却跳出祖父故事里的少坤和阿香。那对新人当年从得乐门出来,直奔新巢度蜜月。踏进这个门口,该是怎样一番如痴如醉的光景。真是世道沧桑,星河流转。

心里一酸,眼睛一热。昭文哥哥,你怎么啦?哦,没什么。宝胖马上打掩护,这还不明白么?刚刚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对比太强烈。蔻子嘻笑着嚷嚷:今天是开心日子。苦难已经结束,幸福正式开始!

仿佛在证明蔻子所言不虚,客厅里的那圈沙发上,齐唰唰地站起一排幸福无比的来宾,西装革履,笑容可掬。宝胖大大咧咧地一圈介绍下来,只知道他们之中不是哪个公司的老总,就是什么机构的处长,所有人名都记不住。其中夹杂着一个因为同情学生运动丢了乌纱帽的前秘书长,已然改行,下海经商。所有人的姓名之前,都冠以一长串头衔,比沙俄时代的贵族叫法还复杂。听上去好像都是伊凡伊凡罗夫娜,尼古尼古拉耶夫。他们脸上的热情,与其是在向一个受难者致敬,不如说是在向宝胖示好。那位经商的前官员,油头粉面,口口声声将来肯定要平反。有个老总随即拍拍他的肩膀:将来等将来再说,咱们先把这眼下的日子给过好了。没错,没错,获得一片赞同。有个学者模样的人,不失时机地追加一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下史。

我和蔻子这些天狂读历史,人物传记。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还有《红顶商人胡雪岩》。宝胖一本正经告知。蔻子喜欢历史。她当年报考时填的志愿是历史系,不知怎么的,让中文系给录取了。

房间里灯光暗淡,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偶尔传来警车呼啸,宝胖脸上浮起一重忧心的阴云。嘶叫声远去,宝胖定了定神,指指身后的书架,这里也有不少书。是的。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汤因比《历史哲学》,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玛卓夫兄弟》。斯宾格勒和汤因比,你更喜欢哪一个?当然是斯宾格勒。我也是。德国人的想像力,英国人难以望其项背。以后会写些历史方面的书么?有可能。唉,让你如此蜗居,真是委屈你了。哪里。我还担心早晚会连累你们。千万别想这个。能有这么个藏你的机会,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明白。不过,我还是想回学校去算了。不能,绝对不能的。我感觉上海跟北京有点不同。怎么个不同?北京抓了那么多的人,上海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上海不也抓了几个烧火车的么?听说,可能会枪毙。

昏昏沉沉地趴在宝胖肉敦敦的背上,眼前一片漆黑,只听见宝胖的脚板踩在路面上的叭嗒声响。

在医院的病床上吊了一天一夜的盐水,才恢复过来。蔻子高兴地小声嚷嚷:哎呀,总算醒过来了。把我们给吓得,阿胖脸色都白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个拉肚子的,竟然拉到了脱水。

宝胖举起酒杯,琼浆晶莹:诸位,今晚特备薄酒一席,为我卢兄昭文接风!觥杯交错,叮当有声。

可能是刀蚬出了问题。宝胖紧皱眉头,自言自语似地嘟哝。这本当是我最拿手的一道菜,不知道是没有洗干净呢,还是炒得太生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做个生日,却把你做到了病床上。

叮叮叮,蔻子学着西方电影里的贵妇人作派,提起一柄小匙,轻轻地敲了敲高脚酒杯的杯沿:你们知道么,我家阿胖此生只背过二个人,一个是他老爸,一个就是这位卢兄昭文。我家阿胖在《文英报》厮混了十来年,只编发过两篇稿子,全都出自卢兄昭文的手笔。在座诸公,齐齐发出一声惊叹:哇哦!宝胖笑吟吟地纠正说:应该这么说,除了昭文的文章,我从没编发过任何稿子。前秘书长伸出二根熏得蜡黄的手指:这两种说法,都说明一个事实,宝兄喜欢卢兄大作。

宝胖指指一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你不是很喜欢我家墙上的那付对子么?就是出自卢兄之口。高个子脸上顿时肃然起敬:卢兄果然了得。持浪子心态,居庙堂之高;怀王者气度,处江湖之远。其意境之高远,与范仲淹的名句有一拼。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宝胖不以为然地向高个子摇摇头:卢兄此言,意境远在范仲淹之上。所谓忧民忧君,倘若是真心,不免显得迂腐;至于是作秀,则更是流于虚伪做作。能持浪子心态者,自然于功名利禄置之度外。能怀王者气度者,肯定不屑于与草莽盗寇为伍。古往今来,装模作样忧民忧君者,无以计数。可是能够以浪子心态居庙堂之高者,或者以王者气度处江湖之远者,又能有几个?

深刻!前秘书长大声喝采。一个正在发福的老总不住喟叹:开窍,开窍!

一个小瘦猴般的人物,学着蔻子的模样,敲了两下酒杯,郑重其事地开腔:让宝哥如此敬重之人,绝对不同凡响。宝哥十年前带着我们这帮子小兄弟搞先锋文学,在上海滩可是一领风气之先哪。那年头,知道贝克特的都寥寥无几。宝哥却连那个尤奈什么的都知道。

尤奈斯库。一直默不作声的尤金说道。

小瘦猴不无感激地朝尤金点点头:正是,正是,尤奈斯库。旋即又指着尤金问道:您是……,剧作家尤金。赶紧介绍说。噢,知道,知道。几年前,文学圈里谈论的尤金戏剧,就在阁下了?一个梳着大背头的老总摇头晃脑地指出:卢昭文之文,尤金之戏剧,乃上海滩两大景观。小瘦猴赶紧举起杯子:说得好,说得好,为二位才俊干杯!

感觉有些无聊,看在宝胖一片古道热肠的份上,不得不逢场作戏。向在座的举了举酒杯:在下不过一介书生,百无一用。比不得在座诸君,社会栋梁。虽说今日得以徐孺下陈蕃之榻,未来却是一片渺茫。或许他日相逢,在下以老衲自称,也是说不定的。

席间顿时一片沉默。小瘦猴和大背头面面相觑。蔻子得意地朝众人扫了一眼:你们领教了吧?咯咯。前秘书长随之笑着拍了几下手掌,赞叹道:果然以王者气度,处江湖之远。

宝胖手一举:现在论说卢兄的心胸和才学,为时尚早。在我看来,卢兄既有徐孺之清淡高远,又兼陈蕃领袖群伦之风范。进可力挽狂澜,退能种菊东篱。

小杨柳不以为然地一撇嘴:照你这么说,昭文哥哥是活在古代的人了。宝胖手节骨在桌面上轻轻一叩:卢兄本来就是个古人。只可惜生错时代,走错房间。小杨柳头一扭:昭文哥哥,你承认么?你要我承认什么?是不是生错时代,走错房间?我也不知道今宵酒醒何处。

众人楞了一楞,随即一阵哄笑。

小杨柳嗔道:人家不知道酒醒何处,你们笑个什么?

高个子转向小杨柳,脸上做出一付一本正经的模样:其实,你也是走错房间的人哪。我怎么走错房间了?你难道忘了你当年的别号了?

什么别号,什么别号?前秘书长起劲地嚷嚷。

俄罗斯公主。

前秘书长赶紧举杯:为俄罗斯公主干杯!

纷纷亮过杯底,话题转到小杨柳身上。小瘦猴讨好说:咱们当年的公主,如今可是堂堂的团委书记了。高个子马上纠正:人家早已是经贸系统的党委书记,你还在翻老黄历哪。老总们眼睛一亮,争相承认,有眼不识泰山。

经由一番对小杨柳的奉承,席间终于转入正题。虽说一个个把话说得云遮雾障的,意图却十分清楚。一句句听上去好像是漂亮的空话套话背后,包藏着一笔笔实实在在的生意。

相比之下,江湖庙堂,徐孺陈蕃,不过是个开场白。核心主题是店面出售,土地批租。趁着酒酣之际,人人把话说得十分透彻,却又委婉无比。那些场面上的套话官话,旁人听得不着边际,当事人却心明眼亮,一点不含糊。交谈的中心人物,不是小杨柳就是蔻子。小杨柳甩着两根小辫子,看上去一脸的天真烂漫,却谁也不敢把她当傻瓜。蔻子活脱脱一个《沙家浜》里的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会儿深沉无比地点着头,一会儿开心得仰天大笑。

坐在中间的宝胖,皇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是个最后拍板人物,具体细节都交给蔻子去跟人家商定。席间,既要跟老总们嘻嘻哈哈,又要顾及身旁的朋友。

厚厚的窗帘,如同舞台幕布,隔开了外面的世界。宝胖关切的目光:你假如要想见什么人的话,尽管告诉我。我设法安排。你知道尤金么?我听说过。我就想见见他。没问题。我会找到他。

尤金真正成了一个走错房间的人。闷头喝酒。朝嘴里一粒一粒地塞油氽果肉,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酒席一散,赶紧告辞。

踏着月色,送尤金出门。尤金在门口站定:卢兄,你的一些同学,给我打过电话。他们也想跟你见见面。好的,由你安排。犹豫了一下:唉,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尤金点点头:夫妇俩确实对你很不错。这样的朋友,如今相当难得了。不无谦意地看着尤金:只是委屈你了。尤金挥挥手,表示并不在乎。

看着尤金的背影在路灯下消失,一阵怅然。身后是灯火通明的高谈阔论,眼前是昏暗的马路。一辆出租急驶而过,掀起一阵尘埃,在路灯里飘散。


酒阑人尽,曲终楼空。客厅一下子显得空空荡荡,有如散场后的舞台。宝胖夫妇在厨房里洗涤。小杨柳甩了下小辫子,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仿佛支部书记找人谈心一般,亲切地俯下身子:昭文哥哥,你别听我哥瞎咋呼,什么领袖群伦力挽狂澜。谁要你去力挽什么狂澜了?昭文哥哥,你根本就不是搞政治的人。你比我哥还天真,比我哥还单纯。别看我哥煞有介事的,他也搞不了政治。出去做生意,也是嫂子比他强。你和我哥这样的人,只能写诗作文。你在大学教书教得挺好的,干嘛要去瞎折腾?你知道么,你这次幸亏碰上开明人物在上海主政。他不想为难你们这样的知识分子,顶着压力,硬是保住了你们的平安。要是落到狠心人手里,你纵然有一百条命,都会送掉。今天酒桌上的这些人你都见到了。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卷入的。但他们只是投个机而已,就像买个股票一样。哪像你这样,差点把命都给搭上了。

我明白。可是,我,你知道,我是,我是,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知道的。你是个有良心有良知的人。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有良心良知谁倒霉。我并不是要替谁说话,就像那位暗中保护你们的人。事过境迁,有谁会说他好话呀?将来事情翻过来,被关过的人,一个个争相英雄都来不及,谁会念及曾经有人顶着压力保大家过关?陈蕃李膺故事,我也不是没读过。现在这世道,那样的人物,早就绝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你是个天底下硕果仅存的大傻瓜。

谁是大傻瓜?宝胖一面除去身上的厨房围裙,一面笑嘻嘻地坐到小杨柳身边。小杨柳朝他额头猛戳一记:你!以后不许你再胡说什么领袖群伦力挽狂澜这类蠢话。昭文哥哥哪里是个搞政治的人了?宝胖解释道:我只是要让那帮小子知道,卢兄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能这么个胡乱吹捧呀。你还嫌昭文哥哥没被人家关够哪。宝胖举手投降:好,好,好,就算我一时失言。

搞政治得非常世故才行。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客厅的蔻子幽幽说道。你们两个都不是那种料。那个尤金也许可以,世故很深。宝胖瞪了她一眼,干吗这么说人家呀。蔻子哼了声,我说的是实话。他今晚那付不屑一顾的样子,让人很不受用。我就不相信,他会不爱钱。宝胖不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这么说人家好不好?蔻子撇了下嘴,身子一扭,换了个话题:哎呀,昭文兄,你的米嘟嘟去了美国,真是可惜。要不然,她可以跟我们一起做做生意。她很有头脑,人又大气。宝胖笑了:你不是想把昭文也拉下水吧?蔻子使劲摇头:要是曹雪芹、王国维都去做了生意,还会有《红楼梦》和《人间词话》么?蔻子说得小杨柳一拍手掌:没错,就是这意思。你们都是应该好好写书的人物。政治和生意,都不是你们的所长。好了,小杨柳说着站起身子,你们哥俩好好聊天吧。我和嫂子上楼讲闲话。

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的房间里,宝胖不无歉意地笑笑:你别介意,蔻子对尤金有些偏见。蔻子老说,搞文学的人,理当傻乎乎的。蔻子特别喜欢 你的傻里傻气。她说,只有傻人才能写出大作品。你说她说得没道理吧,好像又有点道理。但尤金也有尤金的才气,只是在处世上自有一套。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还想吃点什么?早就给塞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呀。那就喝点绿茶。我知道你喜欢龙井。

碧绿的茶叶,在杯子里轻盈地飘浮。不易察觉的微波,悠然荡漾。

再度与宝胖促膝相对,宛如梦境一般。宝胖快乐得有些不知所措。你知道么,那哥们把这幢楼的钥匙交给我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你。要是哪天能跟你在这里喝茶聊天,该有多好。我还以为,不知要等多少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梦想成真!

――我也像在梦里一样。

――卢兄哪,人生真的是得一知己,足矣。以前那些小哥们,虽然各有神通,总是不尽人意。当年,全都跟在我后面屁颠屁颠。如今赚了些银子,一个个神气活现起来。我今天就是要借重你的威名,压一压这些家伙。让他们在你面前低低头。你那番话,说得不要太精彩噢。尤其最后一句:或许他日相逢,在下以老衲自称,也是说不定的。简直是绝了!不要以为在银子堆里打滚,就能狗眼看人了。

――他们听得懂么?

――这点聪明,料想他们还是有的。

――他们生意好像都做得挺大。

――有些比较大,有些也不过刚刚起步而已。他们说的土地批发之类,目前还只是纸上谈兵阶段。大家不过是得到点风声罢了。只听说,有人在海南已经开始折腾起来。上海根本就八字还没一撇。

――那你们的生意有眉目了么?

――还正在谈呢。唉,这世道变得真快。思想学问,一下子变得一钱不值。现在全都凭身价多少说话了。我倒还没什么,蔻子很受不了。为了生意,她连电视台的工作都可以不要。唉,女人其实比男人物质多了。女儿如水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当年,你我之辈,都可算是时代的弄潮儿。如今,好像一下子落伍得不行。

――欲海汹涌哪。

――没错。

――我有一言。

――请说。

――任何时候,都只能人赚钱,千万不可让钱赚人。

――字字千钧。小弟一定铭刻在心。

一口清茶含在嘴里,沁人心脾。

金碧辉煌的文联大厅里,有人在高谈阔论。满耳是精英的自得,什么斯基的结构,哪个诺夫的浪潮,闪电写作,零度思考。然后是煞有介事的号召,号召全民忏悔。一个焦灼不安的声音,宣布一切都得推倒重新来过。正在迷惑不知今夕是何年之际,一个话筒直笔笔地塞了过来:请发言。冰海沉船。你说什么?沉船前的热闹和慌张。

大厅晃动起来,脚下感觉开始倾斜。浪涛汹涌,船在颠簸。一个胖子不声不响地坐到旁边,伸出手来:你好,传统的批判终于变成了批判的传统。手掌柔若无骨。读过那篇文章?是我编发的。《文英报》的编辑?正是。秦世宝。

你认识秦世宝么?楚楚动人的小女生突然问出一个老于世故的问题,诗意盎然的眼睛里,流淌着小市民的俗气。闪烁的星光。风景如画的校园。

是传说中的秦世宝?世宝没有传说,叫声宝胖即可。宝胖?听上去好像是个降落伞。降落伞?传说中的秦世宝远在天边,一声宝胖,眼前落地。哈哈哈,卢兄果然有趣。

宝胖关切的目光。

――在里面吃苦了吧?

――那是免不了的。

――我一见面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什么?

――你以前没有揉手腕的习惯。

手腕顿时一阵隐隐刺痛。

沉默。

铁罩里的灯光。腥红的地板。仿佛是前世的记忆,遥远有如上万光年。一张张脸,纸片一般地幽然飘过。虎哥,大曹,海员,小安徽,董和和……

灯光突然变得十分刺眼,灯罩的阴影里,仿佛又有声音在轰响。嗡嗡嗡。

――灯光,太亮了。

――我这就调暗。

一重薄薄的夜幕,幽幽然降下。眼前终于柔和起来。

――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疲惫。

――你躺倒在沙发上好了。就像以前一样,彼此随意躺着说话。

好像倒在一堆棉花里,又如一叶扁舟,随波飘荡。

――四天三夜。

――四天三夜什么?

――审讯。

――狗娘养的。不让睡觉?

――也没吃喝。

――啊?朝死里整?!

――也可能是找人出气。

――不是以保护为主调的么?

――算得保护了。承办知道后,把我换到西郊。

――听说过那个地方。当年四人帮的那批上海死党,就在那里关过。

――还真的像个疗养院。花草树木,环境幽雅。

楼梯上噌噌噌一阵脚步声,响起蔻子的尖亮嗓子:想不想吃点夜宵?宝胖不耐烦的声音:等会吧。现在正说话呢。好吧。楼梯上又一阵声响。脚步声折回房间里。

――知道是谁干的么?

――怎么?

――我替你找他们算账。

――算账?

――我爸虽然不在了。可我还能找到上面的人,给他们点眼色看看。

――算了。权作在地狱里走一遭。

――我会做得不动声色,他们根本想不到跟你有关。

――不必了。就算有什么处罚,也让上帝作主吧。

――你相信上帝?

――是的。我越来越感觉到冥冥之中的存在。作孽者,自有报应。不必你我费神。凡事都要算账,这账还真是算不过来。谁家没吃过这样那样的苦头。包括你们家,在文革中也没少受罪。家家都会轮到,人人都逃脱不了。你不是读了近代的历史么?你应该知道,这个民族就是这么折腾过来的。性格就是命运。有什么样的民族性格,就有什么样的历史命运。王朝在不停变换,故事却了无新意。今天你吃我,明天我吃你。成千上万只小白鼠,在一个亘古不变的铁笼子里互相撕咬。制度是腐杇的,人性是扭曲的。两者互为因果,恶性循环。制度越腐杇,人性越扭曲。人性越扭曲,制度越腐杇。在一个正常的民主国家,任何一个主政者,不管有多大能耐,不管有多大功劳,遭到如此全国上下铺天盖地的抗议性游行,早就下台,以谢天下。偏偏在这块土地上,会当着全世界的面,开枪杀人。事情的可怕还不止于开枪,更在于这样的野蛮,得到这个卑鄙的民族下意识的认同。因为这个民族一向崇拜流氓,崇尚胜者为王。这个民族没有信仰,没有人道原则,他们只认赢家。而历史上的赢家,又都取决于没完没了的流氓竞赛。大流氓战胜小流氓,谁最流氓,谁就成了最后的赢家。所谓谁笑到最后,就是谁能够成为最大的流氓。开枪与其说是一种淫威,不如说是一种不知不觉的媚俗。事过境迁,所有从这场历史巨变中获得了好处、或者正在获得好处、甚至想要获得好处的人,不管有没有文化,不管有没有地位,也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全都会或者悄悄地、或者公开地认同这样的流氓行为。你不信,你看着吧。

――我信。这也正是让人深感悲哀之处。

――最为倒霉的,是那些无辜的死难者。倒在北京街头的,或者在上海被枪毙的。知道么,我一进去关的那个牢房,之前就关过一个以烧火车扰乱社会治安罪名被枪毙的死囚。那是真正的草民哪,命如草芥。就算将来有什么转机,人们也不会把这些死去的草民当回事。他们死得无声无臭。鲜血染红的,是那些个被舞台灯光照亮的名头。所以我要说,我既不是最倒霉的,也不愿被当作什么英雄。更不用说,当初义无反顾,也不是出于什么历史性的担当,而是缘自怜香惜玉。看不得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在广场上绝食。贾宝玉看丫环画蔷,尚且看得如痴如醉,更何况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女孩子不吃不喝的决绝。草木都会为之动容。我岂能无动于衷?

――所以杨柳会说,你是个天底下硕果仅存的大傻瓜。卢兄啊,当时虽然卷入者甚众,可是如此这般作想的傻瓜,也许真的只有你一个。

宝胖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心头掠过一圈温馨的涟漪。

――唉,不是说傻瓜才能写出作品么?其实历史也是傻瓜们创造的。然后让那些所谓的聪明人,攫取名声,盗取桂冠。

――卢兄啊,我也有一言。

――请说。

――只此一遭,下不为例。杨柳说得对,你这么单纯的人,绝对不能搞政治,至少在这块土地上。绝对不能!

――我知道。在西郊关着的时候,碰到交大高自联的一个学生。他说,我是在天上飞的。其他很多人,包括他在内,都是在地上走的。他警告我,天上飞的千万不要下到地上来。我问他,假如我偏要下到地上来,你会怎么办?你知道他怎么回答?

――与你为敌?

――把我杀了。

――呵!

――然后再把我供起来。

――狗娘养的,说了一句大实话。你应该感谢他。

――我是向他道了谢。

――他说了句真话。也许,向你如此直言之人,未必真的会害你。但在许许多多多没有说出来的人当中,却不乏如此作想者,更不乏如此作为者。

――所以,你们不说,我也已经明白。

――卢兄啊,恕我直言。上苍给你的天赋,不是去从政的,而是从事文化创造的。这次大难过后,你退回校园,潜心思考,安心写作。我呢,去做点生意,赚些银子。只要我有进账,你也不会贫穷。我有自知之明,不是个能写出大作品的料。但你不同。我期待你的大作,一部一部地问世。我愿鞍前马后,为大作的出版,一尽绵薄。

――在西郊的那些日子里,我读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又碰巧重读了一下《红楼梦》,感觉两者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过去众多的《红楼梦》阅读和评说,除了王国维,大都着眼于生存,而茫然于存在的诗意。我以后的写作,将从这里开始。

――精彩。我相信,你不会到这世上白白走一遭的。

――可我又是个特别害怕使命一类东西的人。

――我知道。没有意识到使命的人,才会真正担当使命。

――我其实也是个很爱玩的人。

――谁不喜欢快乐?

――是的。现在好像平静多了。

阴影里的轰响消失了。寂静,如同出现在旋律中的一个长长休止,又像画面上一棵抽象的树。

楼梯上的脚步声重新响起的时候,蔻子的嗓音,显得特别悦耳和动听。

你们两个还在絮絮叨叨么?该是夜宵时间了!

 

 

第十二章

 

歌莉娅的电话号码,结果是由房东太太无意中发现的。房东太太在把他的那堆换洗衣服塞进洗衣机时,里面掉出一张纸片。房东太太把纸片交给他时说,看到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所以就没有扔掉。他接过纸片,千恩万谢,当即回到房间给歌莉娅拨电话。歌莉娅不在,他留了言,包括回电号码。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接到了歌莉娅轻松愉快的回电。哈哎,卢先生,非常抱歉延迟回电。我刚刚从旧金山回来。接到你的留言,真是太高兴了。你一切都顺利么?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切都好。听着,正好有位朋友要开派对,明天晚上。假如你有兴趣,我们一起去,好么?

他非常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第二天赴约之前,他到中央公园的那片草坪上打了会坐。他不知道要不要把真相告诉歌莉娅。这与其说是能否直面自己的创伤,不如说是会不会因此在歌莉娅面前生发自卑。在他的同胞堆里,任何失意之事,都会遭受鄙视。诸如评不上教授职称,或者被女友抛弃。还有囊中羞涩,一文不名,穷愁潦倒,无权无势,默默无闻,诸如此类。他不知道在美国是否也同样的如此世态炎凉。

在婆娑的树叶和碧绿的草地之间,他静静地坐了一阵。站起身的时候,他决定如实告知。

歌莉娅租住的公寓,地处曼哈顿下城的东村。那幢外观暗红色的楼房,看上去年代久远。防火梯锈迹斑斑,山墙上满是塗鸦。按过门铃,他阢陧不安地站在门前。嗞嗞一声,门开了。循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三层,歌莉娅笑容满面地等在房门前,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相当热烈的拥抱。嘴里还嘟嘟哝哝地管他叫文。亲爱的文,真高兴又见到你。他在她的脸颊上左右开弓,贴了两下。一股浓浓的香水味扑鼻呛人,感觉像是抱了抱一个香喷喷的洋娃娃。

歌莉娅的房间,简单得像个帐蓬。卧室、书房、客厅,全都连在一起。甚至连卫生间,也不过一帘之隔。从拉开的门帘里看进去,一只泛黄的旧浴缸,像只小船似的,静静地躺在里面。卧室和客厅之间,也用帘子相隔。所谓客厅,不过是放了一圈沙发而已;与它处略显不同,还铺了层地毯。客厅临窗,光线很亮。相比之下,靠墙的书房比较暗淡,书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旁弯着一盏台灯。一张靠背椅子,妥妥贴贴地塞在书桌肚里。脚下的地板已经辨认不出油漆的颜色,木纹倒是清晰可见,被磨砺得相当光滑。整个房间如同地板一样质朴,不事装饰,却也不显得凌乱。书籍杯盘,全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彼此在沙发上坐下后,歌莉娅问他想喝点什么。他摇摇手说,现在不想。歌莉娅笑吟吟地看着她,目光像是姐姐打量弟弟。好,歌莉娅眨了下眼睛,现在,能不能说说你的故事?

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这么直截了当。他甚至感觉,歌莉娅如此热情的邀请,与其说是在对他表示友好,不如说是对他的故事充满了好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嗯,你问得我想喝点什么了。歌莉娅双手一拍:想喝什么?有没有可乐?歌莉娅赶紧起身,到厨房里拿了一罐可乐递给他。脸上的期待神情,看上去像个幼儿园里的小女孩。

猛灌了一口可乐,打出一个响嗝,再作了下深呼吸之后,他才幽幽地说了自己的故事。还特意事先关照: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讲得尽可能的平静,仿佛在叙述他人的经历。时而出现的停顿,也不让歌莉娅感觉是因为过于伤感,而是在竭力回想。从头到底,都不提米绮雯的姓名,只用第三人称,她。她原来是嫁了个美国老先生。她最后送我到机场。如此等等。及至叙说为什么去到帝国大厦上面,他羞惭得满脸通红,仿佛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仅仅三言两语,便结束这了个故事。

歌莉娅听得十分入迷,目光始终一动不动地投在他脸上,如同一道锁定男主角的舞台灯光。当他的叙述声在空气里消散之后,歌莉娅怔怔地问道:

――是什么原因,让你最终放弃那个念头?

他本来想说,是帝国大厦上面拦起的铁护栏。但他觉得这个说法会让使自己显得更可笑,出口时下意识地改成了他事后的真实想法:

――要是我那么做了,她这辈子会永远生活在阴影里。

――哦,明白了。

不知是悲悯还是赞美,歌莉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她弯下身子,将下巴安放在两片像莲花一般张开的手掌中间,陷入了一阵沉思。从歌莉娅低垂的目光里,他感觉让歌莉娅如此沉重的,不仅仅是他的故事,还有歌莉娅自己的什么经历。因为他察觉出,那样的目光,不止只是对他人的同情,也蕴含着对自己的联想。不过,歌莉娅并没有久久地沉缅其中,而是想了一阵子之后,很快就抬起脸来,以宽慰他人的语气说道:

――其实,来纽约的许多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不管是从哪里来的。我从阿利桑那来到纽约的时候,也是因为有个故事。人在绝望的时候,很容易会想到自杀。小时候跟父亲下棋,一失利就想推倒重来。父亲每次都阻止我说,要学会有始有终。否则,将来会一事无成。人生的道理就是这样的。输得再惨,也得坚持把这盘棋下完。亲爱的文,你根本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你当时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再说,你是那么的有爱心。一个深爱着他者的人,是不会随便了断自己的。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你说得真好。

他感动不已地回答,心里暗暗惊叹歌莉娅的如此体贴。难怪,刚才的眼光像姐姐一般。他发现歌莉娅的语气很像他儿时的沈玉卿老师。也许天底下所有女子向他人表达爱心的时候,语气全都相似,无论说的是上海话还是英语。也因为这两种相同的语气,英语和上海话在他心中,有了同样的温馨。比如她们各自称呼他的那个第二人称,沈老师说的是“侬”,侬讲对勿对?相当糯软。歌莉娅说的是“you”,you are absolutely not a person who can’t go through whatever he does …,right?非常可人。那个“you”字发自内心深处的关切,散发着浸润了柔情蜜意的芬芳。如此温馨的语气,使歌莉娅显得特别美丽。就连脸上的雀斑,都变得楚楚动人。

一股暖洋洋的爱意,从心底款款升起。此时此刻,他真想轻轻地捧起歌莉娅胖乎乎的脸儿,柔柔地亲一下。假如这举动有失冒昧,那么握起她的小手也行。就算退而求其次,至少也得告诉人家,自己有多么感动。可是,正当他准备对歌莉娅说什么的时候,门铃响了。歌莉娅长身而起,脸上的神情又回到了此前的快乐和平静里。

――我的朋友玛格丽特来了。她是个优雅的人,平时喜欢写写诗歌。她等会带我们过去。

随着楼梯上一阵轻盈的脚步,苗条的玛格丽特出现在门口。一个十分清晰的女子。身材是清晰的,脸上的线条是清晰的,口齿更是清晰的。坚挺的鼻子底下那张小小巧巧巧的嘴巴,棱角分明。一袭天蓝色的长裙,脖子里一条粉红色的丝巾,肩头一个淡绿色的LV皮包;三种色彩将两片雪肩衬托得性感无比。在优雅精致的玛格丽特跟前,不修边幅的歌莉娅几近农家大嫂。只是在彼此握手之际,他瞥见了玛格丽特手臂上的绒毛过长,手指更是硬梆梆的,像个男人一样。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玛格丽特那满嘴的尼古丁气味,一开口就喷得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不等他解释原因,玛格丽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赶紧转过脸,一面捂着嘴微微一笑,一面娇声致歉。歌莉娅在胸前卷曲起交叉着的十指,松松地合拢了双掌,笑得后仰着身子对玛格丽特说道:你可是碰上比我还敏感的反吸烟者了。

彼此刚刚坐定,玛格丽特便将手掌一摊:咦,还有一位呢?他楞了一楞,随即明白了玛格丽特意指何人,脸上不由一热。一旁的歌莉娅巧妙地替他解围道:他错过了她。歌莉娅用了个双关语:missed。既是错过,又意指想念。玛格丽特似解非解地缓缓点着头,说了声:太遗憾了。那双碧绿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歌莉娅,仿佛那个错过跟歌莉娅有什么关系似的。歌莉娅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朝他们挥了挥手,转身进了卫生间,着手出门前的梳妆。

剩下他和玛格丽特相对的时候,他很想告诉对方,那个错过跟歌莉娅无关。可是转念一想,人家还没有问出口来,自己就主动如此解释,没准会引起更大的猜疑。稍稍犹豫了一下,咕哝了一句:世事难料,人心莫测。不料,玛格丽特笑吟吟地回应道:那是,那是,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言下之意将那样的想当然,变得更为确凿。而且还包含着即便如此、也不是不能被人理解的意思在内。眼看着自己笨嘴拙舌地陷入了有口难辩的泥潭里,他一筹莫展,只好岔开话题:听说你喜欢写诗?

不,不,玛格丽特忙不迭地朝他摇手。写诗并非是我的最大爱好。他被玛格丽 特说得有些尴尬,仿佛不小心呯地一下撞在墙上。似乎看出了他的尴尬,玛格丽特赶紧向他解释:我的最大爱好是,爱。爱?是的。爱别人,或者被爱。这么说,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正处在恋爱之中?Well,玛格丽特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算是爱上别人了呢,还是被别人爱上了。比如说,我现在对你说我爱你,你肯定不相信。你说是不是?彼此刚刚见面,根本谈不上爱不爱。可是我对一个相处了好几年的男人说我爱你,他竟然也不相信。他竟然会对我说,这怎么可能呢?结果,我只好被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死乞白赖地缠上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玛格丽特朝他看了眼,诡秘地一笑,问道:知道我现在最喜欢做什么吗?他想了想:写诗?玛格丽特紧皱着眉头使劲摇头:那是无聊透顶的时候才做的事。他记得曾经有人对他说过,美国女人失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疯狂购物。于是,他继续猜道:购物?玛格丽特又摇摇头:那得有大把大把的闲钱。他看着玛格丽特古怪的笑容,大着胆子说出:跟人作爱?玛格丽特咯咯地笑了,笑着指指他说:快要猜对了。告诉你吧,是勾引我的老板。那狗娘养的,每天上班都色迷迷地盯着我。有一次还偷偷地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我索性狠狠地勾引他,把他弄得神魂颠倒。真他妈的过瘾!他被我弄得最惨的那会,竟然关上门,当着我的面一直手淫到射精。你看,我就是这么个不折不扣的坏女孩。咯咯咯。玛格丽特笑着朝洗手间指了指:歌莉娅是个好女孩。就像……就像但丁笔下的贝娅特丽丝。嘻嘻。我是说真的,歌莉娅有希望成为美国的特蕾莎修女。

就在玛格丽特说到特蕾莎修女的时候,歌莉娅焕然一新地出来了。歌莉娅稍事打扮便不同凡响。一条宽大的黑色丝绸长裙,不动声色地掩去了身材的粗壮,突出了雪白浑圆的肩膀。两个圆圆的大耳环朝耳朵上轻轻一坠,又使胖乎乎的脸儿显得十分大气。再加上一方深褐色的花披肩沿后颈一搭,落落大方,雍容典雅。就像是,他凝视着歌莉娅,脱口而出,从歌雅的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赞叹声甫落,玛格丽特便哇了声,说,我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赞美呢。歌莉娅开心地朝玛格丽特挤挤眼睛,然后深情款款地看了他一眼,由衷地道了声:谢谢。

三人下楼出门,在街上拦了辆出租,直奔中城而去。


位于曼哈顿西面、哈德逊河畔的切尔喜地区,从23街一直延伸到14街。自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这里便是纽约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早年曾是美国的电影和戏剧中心。虽然被位于中城的百老汇和洛山叽的好莱坞后来居上,在风头和名声上压过一头,但即便时至二十一世纪的今日,依然风韵不减当年。不仅伦敦风格的公寓,照样令人向往。尚有闻名世界的剧院,给野心勃勃的艺人提供一举成名的舞台。更不用说,那二百多个画廊,吸引着全世界从事现代艺术的男男女女。有志于从事时装业的女士,可以在此找到实现自己理想的学校。男同志们,会在这里发现他们的天堂。美食家们,不妨在这一带尽情品尝各种风味的美味佳肴。后来,居住此地的小肯尼迪飞机失事猝死,更是使切尔喜成为全世界家喻户晓的地名。

当出租车在切尔喜的一幢公寓前停下时,他意识到这个派对有点来头。果然,女主人卡翠娜是个画廊老板娘,拥有耶鲁大学艺术博士学位。高大的身材,套在一件宽松的丝袍里。一抹腰带,依稀勾勒出婉约的线条。鼻梁高耸,一眼望去盛气凌人。目光总是低垂,仿佛有意冲淡与生俱来的那股睥睨人世的傲气。美目顾盼神飞,嘴角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在玛格丽特的咋咋呼呼面前,卡翠娜相当矜持。与歌莉娅的从容相比,她又显得敏捷。当玛格丽持不无夸张地把他推到卡翠娜跟前时,卡翠娜朝歌莉娅飞快地瞥了眼;与此同时,笑吟吟地向他伸出手来。他轻轻一握,相当柔软。

卡翠娜的客厅非常宽敞,中央垂落着一盏巨大的枝形吊灯,灯光熣灿。靠墙有一圈沙发,坐在那里的客人们,有的端着盘子,有的举着杯子,一面进食,一面随意聊天。落地窗前,放着一架漆黑闪亮的三角钢琴;琴盖掀开,仿佛期待着什么人的演奏。

玛格丽特似乎饿坏了,才跟卡翠娜寒喧几句,便冲到客厅旁边的餐桌边,端起纸盘,忙不迭地朝里面装菜堆食。起先,他以为那里准备了许多美食,近前一看,大失所望。几乎没有几样食物是他可以接受的。打量老半天,才挑了两个油炸鸡腿,几片西红柿,一只实心面包,和着一大杯可乐,聊胜于无地塞进嘴里。

比食物更隔膜的,是派对上的谈话。他端着盘子转了一圈,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谈话者。他听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不时传来的一阵阵哈哈大笑,更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非常羡慕地看着玛格丽特,在派对上这么的如鱼得水。一会儿在这个谈话圈里逗得人家大笑不己,一会儿在那个聊天群里引起一片惊呼,仿佛在宇宙里发现了又一个地球。百无聊赖之际,他推开阳台的玻璃门。烟味扑鼻。但他没有马上退回,而是朝靠在阳台栏杆边抽烟的一位女士,招呼了一声哈哎。

他后来向杰妮解释说,当时是被她的美妙姿势吸引的。那是个非常潇洒的抽烟动作。随着一口烟徐徐喷出,手臂向后一摆,掌心朝上一翻,食指中指的指尖十分轻盈地夹着那支细长的香烟,悠悠地悬在空中,袅袅不已。再配上婀娜的身材,天鹅般的雪颈,娇美的脸蛋,饶是无语也动人。更不用说,那件镶边的黑色天鹅绒旗袍,把一付矫小玲珑的身材,勾勒得起伏有致,生动无比。

哈哎。回应不卑不亢,笑容不温不火。全然是初次见面的彬彬有礼,又像是相识已久的了无惊奇。

你不吃点东西么?他用英语没话找话地搭讪着。回答却是半生不熟的中文,带着粤语口音。我有吃过啦。他怔怔地看着这个东方小美人,稀里糊涂地脱口而出:你是中国人?对方摇摇头:我叫杰妮阮。娇滴滴的回答,听上去却像一句粗口:煎你卵。他强忍住笑,挥挥手中的塑料叉子,仿佛在赶去突然涌出的如此不恭。于是,被清空了的脑子里,敏捷地跳出一个信号:阮姓,越南。他轻轻地哦了声,你原来是越南人。咯咯咯,杰妮阮一阵娇笑,纠正他说:系中国越南人。他连忙点头:明白,是越南华侨。对,对,应该叫做华侨。我总系忘记这个叫法。

对方说着,又一口烟喷出。他本能地后退一下。对方马上反应道:哇,你怕烟哦?他耸耸肩。咯咯咯,我还第一次看到男系怕烟。一般都系女系怕烟。他只好点头承认:是的,是的,如今男系不如女系。杰妮阮笑得更响:咯咯咯,你好坏哟,学我说话哪。他摇摇手:岂敢,岂敢。杰妮脑袋一摆:你的国语也不见得标准。听上去也有口音。他笑了:没错。有上海口音。杰妮朝他缓缓地点点头:你原来系上海人。上海男人很精巧的哦。他赶紧摆手:哪里,我很粗鲁的。心里暗暗自愧:刚才差点叫人家煎你卵。他再一次挥挥叉子,赶走了那句粗话,认真问道:听你口音,是在香港长大的?不系的。我在西贡出身,在巴黎长大,在香港上过学,后来到美国读书。你读什么专业?猜猜看。你看上去像个艺术家。你好厉害哟。我在朱丽娅学音乐。他不由痴痴呆呆地说了句:真是美妙。你说什么?我说很美妙。美妙,系什么意思?他只好用一串英语单词解释:沃恩德福,芬坦思迪克,玛弗勒斯,别有迪福。他说得她连连摆手:好了,好了,我有知道了。我以后得跟你学中文。他不由惊叹一声:哇,有你这样的美妙学生,是我的福气。咯咯咯,那我就给你点福气。

彼此间正说得渐入佳境,不知不觉地开始暗暗调情,玛格丽特一阵风似地刮了出来:啊哈,你们说得这么高兴!哈,你怎么就不怕烟了呢?哇,杰妮,你太有魅力了。杰妮咯咯一笑,用英语回答说:那是我的烟有魅力。没错,给我一支试试。杰妮从身旁的小包里掏出一盒,玛格丽特一下子抽了两支,一支夹上耳朵,一支叼在嘴唇间,然后又一把抓过杰妮的烟,按上自己的烟头,点上,猛吸一口,美美地朝夜空里使劲喷出。

在玛格丽特昂首喷烟的当口,他悄悄地回进客厅。客厅里正好进来一个30岁左右的华裔女子,女主人卡翠娜张开双臂迎过去,一把搂住,亲热地叫着:詹妮弗,亲爱的,很高兴你大驾光临。詹妮弗一面和女主人礼节性贴脸,一面跟客厅里的男女们打招呼,俨然一付明星派头。他猛然想起,不知听谁说过,有个在纽约出过一阵风头的北京女艺术家,中文艺名号称花非花,英文叫做詹妮弗花。花非花在纽约艺术圈的名头,乃是不惜功本地拼打出来的。先是剃光头学狗叫猫叫猪叫驴叫猛犸叫,再是脱光衣服在一堆颜料里满地乱滚。最后一招是赤条条爬上中央公园的一棵大树扮演原始人,中文命名为《有巢氏时代》,英文译作“帕拉米端拉艾夫爱极”。这项行为艺术不幸招致警察干预,认为有伤风化,强迫表演者遮起私处。詹妮弗花被逼无奈,只好在胸部和两腿之间,弄了几张树叶遮挡。但就是这么一个妥协,不仅削弱了作品原先具有的锐气和深度,而且失去了不少观众。纽约时报的专栏评论家,十分失望地把写了一半的文章扔进纸字篓。电视台的记者们更是半途而废,闻讯而返,完全丧失采访兴趣。全纽约只有《春之声》小报,勉勉强强地作了报道。这篇报道很不谨慎地引用了一个路人的观感,竟然是窥见表演者私处的阴毛过于稀疏柔软,看上去不像是个原始时代的女人。

看着花非花团团乱转地跟人招呼,他极力避免联想有关她私处的下流言谈。不管怎么说,那样的行为艺术表演毕竟需要很大的勇气。在一个丧失勇气的民族中间,偶尔出现个把有勇气的人,值得尊敬。他以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花非花的笑容和招手。长长的黑发随着身子的扭动而飘散,也随着柔软的腰肢,回旋出别具一格的风韵。纤纤素手,挥洒间脉脉含情。长年的奋斗,将那张宽宽大大脸盘上的线条,折腾得坚硬无比。如此的阳刚之气十足,倒是很适合出演武打片或者警匪片之类的动作片。只是眼神过于疲惫。不停闪烁的目光里,迸射着许多不曾满足的欲望。

为了能够跟花非花说上话,他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好不容易抓住一个空隙,上前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祖上是不是蒙古人?不料对方一个转身,仿佛根本没听见,甚至眼睛里根本看不见有这么个人存在似的,笑容满面地迎向一个刚刚进来没多久的美国男人。那厮长得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言谈之间,目光在詹妮弗花半隐半现的胸乳上乱晃一气。他只好知趣的退到一边,傻乎乎地站在客厅的角落里。

在阳台上过足了烟瘾的玛格丽特,早已回到客厅。此刻悄悄地移到他身边,眼睛看着正在热烈交谈的詹妮弗花和那位男士,嘴里小声问道:你刚才问了她什么问题?他同样小声地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她祖上是不是蒙古人。为什么?因为她模样很像印弟安人。嘻嘻,有道理。你很有眼力哦。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知道跟她谈话的那个男人是谁?不知道。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家伙。谁?我的老板呀。啊?!走,过去跟他们开个玩笑。

玛格丽特说着,把他轻轻地拽了过去。

嗨,纳尔森,你来这里干什么?玛格丽特朝那个男人大喝一声,把对方吓了一大跳。纳尔森触电般的转过脸来,见了玛格丽特,身子朝后一仰,随即嘻嘻一笑:是你呀!你可以来,我为什么不能来?纳尔森说着,讪讪地指着詹妮弗花介绍说:这位是著名的行为艺术家……不等他说完,玛格丽特匆匆打断他说:知道,我知道。大名鼎鼎。旋即朝向詹妮弗指了指纳尔森,咯咯一笑:你知道么,我这位老板最喜欢阴毛稀疏的女人。詹妮弗顿时满脸通红,想要发作又不知如何表示。不等她作出反应,玛格丽特又故作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向纳尔森介绍说:这位是我最近认识的好朋友,文先生。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少见到如此可爱的男人,又睿智又风流。一面笑嘻嘻地说着,一面在他脸上使劲亲了一口。他只好随之假戏真做,握起玛格丽特搭在他肩头的小手,在手背上亲了下。

尽管纳尔森竭力克制,但他察觉出来,其实已经火冒万丈。只见这厮尽可能不失风度地朝他们笑了一笑:很好,祝贺你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有什么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开口。说完手臂一展,轻轻揽起詹妮弗花,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逗得行为艺术家放声大笑。两人一面笑着,一面走到一边继续交谈。

花非花不无夸张的笑声,吸引了客厅里四面八方的目光。玛格丽特赶紧拉着他悄悄溜出玻璃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歌莉娅。歌莉娅朝他微微一笑,夸奖道:没想到,你很有演戏的天份。玛格丽特开心得咯咯直笑,对歌莉娅说:他配合默契,把那狗娘养的气得够呛。他也高兴地告诉歌莉娅说:玛格是为了替我打抱不平。歌莉娅点着头说:我都看见了。

阳台上的气氛平静下来之后,歌莉娅不无担忧地看着玛格丽特说:你这么得罪老板,不要紧么?玛格丽特小手一挥:管他呢。我行我素。歌莉娅叹了口气:唉,毕竟在人家手里打工。万一炒你鱿鱼怎么办?玛格丽特眼睛一翻:呵,谁炒谁?!我不炒他鱿鱼他敢炒我鱿鱼?歌莉娅站起身: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去跟他打个招呼吧。歌莉娅说着,推门进去。玛格丽特伸手拉她,却没能拉住。

唉!玛格丽特转身眺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不无感慨地说道:歌莉娅真是个圣女,处处替别人着想。这样的人,如今很少很少了。对了,她跟你说过她的故事么?他充满期待地摇着头:没有。你想听?当然了。但你不要告诉她,这可是她的隐私哦。我不会说。那好。听着。歌莉娅有个男朋友。他原本是一个乐队的主唱,才华出众,在东村小有名气。可惜呀,天有不测之风云,去年在旧金山出了车祸。命是捡回了,人却成了植物人,躺在旧金山的一家医院里。歌莉娅本来是在一家很大的公司里做部门经理,薪水很不错。但就为了能够经常去医院探望那个成了植物人的男朋友,辞了工,到纽约飞旧金山的航班上做空姐。痴情得一塌糊涂。把那个航班的机组,感动得个个落泪。我曾经问过她,要是那个植物人一直不死,你就这么一直痴情下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她回答说:这是让他活过来的唯一希望。有些医生做不到的事情,爱情可以做到。你看看,痴到底了吧?嗨,要是换了我,绝对做不到。不是我心存不良,我可能还会暗自庆幸。要是那哥们不出车祸,没准正美滋滋地搂着其他女人睡觉呢。有哪个乐队的主唱,不沾花惹草的?嘻嘻。我真的就那么想的。所以我说,我跟歌莉娅不同。她太古典,我太现代。咯咯咯。不过,你好像是个喜欢古典的男人。连烟味都受不了。这倒是跟歌莉娅完全一致,她也不喜欢吸烟。

说到吸烟,玛格丽特在阳台上转了一圈,咦,那个越南小妞跑哪儿去了?她的烟还真是不错。玛格丽特咕哝着,急急忙忙地冲进去找烟。

他背靠着阳台的栏杆,朝客厅里看去,发现里面又添加了新到的贵宾。是一对中国夫妇。从他们那身土里土气的打扮上,可以看出不像是老纽约。但也不可能是福建偷渡客,虽然衣著有点想像。他弄不懂女主人卡翠娜为何殷勤地围着他们团团转,一会儿低头聆听,一会儿仰脸大笑。刚刚才搂着那位太太亲热无比,旋即又使劲拍着人家丈夫的肩膀,仿佛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打情骂俏。好在那个太太倒是一点不在意,还满脸堆笑,似乎受用得不行。

出于好奇,他不知不觉地推门进去。有过在花非花那里的碰壁,他不敢上前造次,只是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说笑。

要不是有人高声宣布,杰妮准备为大家演奏钢琴,卡翠娜也许会跟那对夫妇没完没了地亲昵下去。乘着众人的注意力朝着杰妮集中的当口,女主人终于把手从那位太太的肩头挪开,笑吟吟地走向被人群包围着的钢琴家。他不无惊异地发现,在场众人之中,也就女主人对这对夫妇有兴趣。她一离开,没人再上前跟他们套近乎。他们不无寥落地朝他的方向退过来,一个转身,刚好打了个照面。嗨,那个男的朝他伸出手来,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同胞。互相介绍过后,他得知男的叫做马英六,乃是派对上又一个行为艺术家。马太太喜欢绘画,还写诗歌。

从人高马大的马太太脸上,似乎看不出有多少诗情画意。但马太太却读过他的不少作品,开心得大声嚷嚷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你!一旁的马英六不无感慨:难怪有人说,在纽约街头随便碰到一个中国人,都可能是个人物。他摇摇头说:我算不上什么人物。嘴里说着,考洛娜插队落户的情景,在眼前一闪而过。马英六显然是个明白人,缓缓地点着头说:在这里讨生活的,确实全都很不容易。

短小精悍的马英六,比他太太矮了半个头。脸上一派农家出身的坚忍顽强,眼光炯炯。硬挺的鼻梁骨,昭示着意志的刚毅。紧紧抿起的嘴巴,一派不服输的神气,连同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头。若说是个黑社会老大,目光里还缺了股残忍的狠劲。倘若比作街头的混混,显然又胸怀远大。这模样让他似曾相识,只是一时间想不起跟谁相像。

你们跟卡翠娜很熟?他随口问道。马英六冷笑一声:第二次见面罢了。她想做我的经纪人。马太太插话说:老马还没想停当呢。他看看马英六,心下思忖:难道还有更好的?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马太太小声告诉他说:卡翠娜的那些画廊,在纽约最多只是三流的。哇,这么说,你们来纽约有年头了。马英六淡淡一笑:哪里,才几个月。他楞了一楞:呵呵,才几个月,就把纽约的画廊弄得这么清楚?马英六拍拍他肩头:老兄哪,打渔的岂能不知水里的行情?打猎的岂能不熟悉山林地形?再说,你老兄也来了没多久吧?一个月左右。你看,才一个月左右,就已经出入切尔喜的派对,咱们只能说是彼此彼此。老兄,不管怎么说,是得有这么个劲头!咱们搞不定纽约,谁来搞定?马英六一番豪言壮语,说得他哭笑不得。他想告诉马英六,他并不是来搞定纽约的。他不过是个难民罢了。但他又担心这么一说,会被马英六看不起,至少不再认作志同道合者。犹豫了一下,讪讪地说了一句:反正想怎么个混就怎么个混罢。马英六非常认同地点着头说:就是,就是,这整个世界,就是一趟他妈的混水。你我都是明白人。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被马英六认作是个明白人,算不上幸运,但也不能说倒霉。迟疑了一下,他问道: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马英六咬了咬嘴唇,轻轻说道:玩它一次过过瘾。马太太兴奋地告诉他:老马这次让人准备了很大的冰块,要在上面让全纽约大吃一惊。他听了点点头,很知趣地不再继续追问。艺术上的有些细节,在没有成为作品之前,创作者通常讳莫如深。

他后来得知,马英六确实让大家吃了一惊。事后有人总结那次表演,一再强调马英六的幸运。那天有两位行为艺术家,做赤身裸体的表演。马英六是在巨大的冰块上打太极拳,另一位是在木板上演绎死亡。不少行家认为,那个死亡演绎意味深长。遗憾的是,马英六的演出位置比较靠前。观众总是习惯在先看到的事物跟前驻足,于是马英六成了关注中心。媒体的闪光灯,几乎全都打在马英六和他的冰块上。且不说热乎乎的裸体和冷冰冰的冰块之间的强烈反差,即便是那套太极拳,也相当吸引眼球。中国功夫的神秘,在西方世界名闻遐迩。一般人能够赤条条地在冰块上坐上五分钟,已经相当罕见。而马英六竟然可以凭借着太极功夫,款款自如地在冰块上盘桓了二十分钟。最后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下来,向大家鞠躬致意。掌声如雷。

纽约时报作了长篇报道,将马英六的表演一下子停格成行为艺术的经典作品。马太太那句让全纽约大吃一惊的出言,非但不狂,而且还过于谦虚。在纽约立名,等于在全世界扬万。马英六的成功,致使世界各地的行为艺术家,变得一览群山小。他读着纽约时报的报道,不住地感叹卡翠娜确实有眼光。在其他所有人都不把马英六当回事的时候,卡翠娜已经看出了这个刚刚到纽约才几个月的行为艺术家的实力。遗憾的只是,马英六最终被纽约一个更牛的画廊老板垄断。卡翠娜只好望洋兴叹。

你知道么,后来玛格丽特悄悄告诉他,那晚的派对,其实就是为那个马英六开的。我当时还以为那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偷渡客呢,没想到那小子会一举成名。玛格丽特顿了顿,咯咯一笑,说,这么一来,那个詹妮弗算是完蛋了。如今这年头,女人脱光衣服的优势让位给了男人。过去的人们,喜欢看脱光的女人。如今的现代人,喜欢看脱光的男人。唉,这艺术潮流的变换,真是快得让人跟都跟不上。嘻嘻。

玛格丽特说得他黯然神伤。他发现自己太不现代了。那天晚上,他根本就没有看出马英六具有多少艺术气质。或者说,根本就没发现马英六有什么实力。相反,杰妮后来的钢琴演奏,让他如痴如醉。杰妮先是幽幽地弹了一曲门德尔松的《无字歌》。接着是贝多芬《暴风雨》的第三乐章。最后是肖邦的一支《夜曲》。他听得忘了置身何地,怔怔地看着杰妮坐在钢琴前的倩影,一时间浑浑然的,端得是欲笑无声,欲哭无泪。

那晚派对结束后,他和歌莉娅、玛格丽特一起离开。三人走在灯光摇曳的街道上,全都默默无语。他心里继续轰响着杰妮的钢琴声。轻盈晶莹的《暴风雨》弹奏有如长于抒情的霍洛维兹。肖邦的《夜曲》让他想起了阿瑟.鲁宾斯坦。虽然杰妮的指尖没有阿瑟.鲁宾斯坦那么有力,但那样的空灵,却非常相近。他后来对杰妮如是说。杰妮听了感动不已,眼泪汪汪地张了张小嘴,想说什么却说不成句。

玛格丽特那晚很为她老板悄悄地带着詹妮弗花离开感到气愤。虽然彼此都是逢场作戏,但看到老板故意做出一付移情别恋的模样,还是有点受不了。歌莉娅为此轻声问过她:你是不是真的对你老板有意思?她矢口否认:根本不可能!我爱的绝对不是这个白痴。那你生什么气呢?玛格丽特不再吭声。似乎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生气。甚至弄不清,究竟在生谁的气。

歌莉娅后来告诉他,每每听到肖邦的《夜曲》,就会想到躺在医院里的他。歌莉娅的那个他,曾经告诉歌莉娅,他是夜晚的精灵,不是白天的俗人。肖邦的《夜曲》,于是成了他俩的共同钟爱。

他后来告诉歌莉娅说,那晚的派对,让他联想到了詹姆士.乔伊斯的小说,《死者》。也是那么个派对,也是散场后的冷冷清清。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是,也是有个死者,横在两个活人之间。但歌莉娅马上就明白了。歌莉娅小声告诉他说:就是在那个派对上,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他。怎么会呢?他低声问道,生怕惊醒什么人似的。歌莉娅坦率地回答,当她看着他注视杰妮的目光时,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难受。他听了心里轰地一声,很想对歌莉娅说:可我心里真正爱的是你。但他觉得这样的肺腑之言,是不能随便出口的。他只是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歌莉娅。他看得歌莉娅非常幸福,仿佛瞥见了他深藏在心底没有说出的那句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感觉到有一个人横在他和歌莉娅之间。但他一直没有弄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还是坐在钢琴跟前弹奏肖邦的杰妮阮。直到歌莉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才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其实是他自己。

二00八年十二月十七日写毕于纽约寓所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