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短篇小说)

冯 迟      

 

    

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泌尿科工作,主要擅长并精钻一些突发稀少的外科急救。我最成功并且使我破格晋升的成绩,是在1989年6月初施行的一例罕见的“男性阴茎海绵体断裂后自体移植”手术。这样的病例,即使在临床外科学浩如烟海的学术刊物中,也很难见诸报道。更不用说在实际中碰到这种,由非利器伤害而自然造成的海绵体完全断裂的病例。如果你是一个成年男人,或者是一个有过两性经验的女子,都会知道男性阴茎在平常状态下,是萎缩而柔软的,完全不可能想象会像骨头一般折断。在排除锋利的金属器具故意或偶然的伤害外,唯一的发病机理必须是在阴茎最充分勃起,并已临近高潮,血液处于最大的充盈,使平常松驰的海绵体,变得异常刚硬和最膨胀的时候,突然受到急剧的、瞬间的、与之水平垂直方向的、强烈外力的打击或挫折,才可能发生自然断裂。
 

但幸运之神在那个不平常的夜晚,向我降临了,我立即抓住了这个良机,使我的专业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手术圆满成功。然而,后来我的家庭为此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也使我常常感怀那个成功的夜晚。



现在,为了调回老家,我和妻子分居两地,已经三年了。我们的老家都在成都。但是我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了重庆的山城急救中心;我妻子毕业后留校,在西南师范大学教中文,也在重庆,却是在远离市中区的北碚区。

我们结婚五年了,我已经三十一岁,依然没要孩子。问题很简单,出在我们都没有住房。每到周末,我都要乘二个多小时的汽车,穿过整个市区,然后翻山越岭,像是去一个邻县的农村走亲戚般,一直看到满目的青山绿水,才到达妻子北碚的学校。只是有时,我单位的集体宿舍里另一个本地人回家了,我妻子才从遥远的乡下进城来看我,匆匆住一夜,然后第二天周日下午,又急急忙忙赶回学校。

几年来,我们就一直这样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但却像是在谈恋爱时那样,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我们两处奔波,旅途劳顿,对于孕育一个优质的后代,肯定不利。我学医,非常清楚。况且,我们工资太低,有了孩子,就得有人带,而请当地的保姆,就是一个大问题,请外地的,安排她住,更是大大的问题。本来,我母亲退休后,在成都闭耍无聊,却没法让她住到重庆,帮我们照看孩子。这除了她极不喜欢这里的街道与气候,出门爬坡下坎,夏天闷热死人;还因为,她第一次到重庆玩,就不慎被山城无处不是的石梯阶,摔了一跤。以致她在病床上一边发誓,再也不来,一边勒令我必须在三年之内,调回成都。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连最小的妹妹那时也已嫁往他乡,她和父亲在成都无儿无女,很是孤寂。

于是,我和妻子开始制定三年内调回成都的计划。分两步走:先是我往成都方向调,她随后也往我调的城市调,踩着我的脚跟,一步一个脚印,循行渐进;最后,等我调到成都时,她就能调回去了。正式调进成都,并解决住房和户口,是一个相当艰巨的工程。我们的战略步骤是:退一步,进两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目前的貌合神离,不如一人先离开重庆,彻底两地分居,然后才可能分久必合,最终有一个共同的鸟窝。

三年前,我开始实施回家计划。所幸不到半年,我就从重庆调到成渝线中间的内江市。我才用半年时间,就已完成一半多的距离,前面还剩资中、资阳,简阳三个县,173公里的路程,就胜利到达成都了。我踌躇满志,准备再花一年时间调到简阳,余下一年就可调回成都。这样,我还可以力争提前半年完成母亲下达的最后期限的死令。

我调到内江市蜀华中医院后,就学聪明了,对待工作不好不坏,为人处事不温不火,以此姿态去争取将来的调动。我已经总结出原先调动之所以困难的原因,完全是因为我在重庆的山城急救中心工作太出色了。那时,我年龄还不到28岁,就已经晋升副主任医师,并且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我这样一个业务肯干,想调到任何一个地方,从此都是难上加难。这都是从那个不平常的夜晚开始的。



我还清楚记得那个异常闷热的初夏之夜,我恹恹欲睡地在急诊部值深夜班。大概是在零点过后,门外的走廊突然一派喧闹,随之传来脚步杂乱匆匆的声音。我迷迷朦朦被值班护士叫醒,进到诊察室。当我很快弄清遇到了一例罕见的病情后,精神为之一振,倦意顿消。面对这样复杂凶险的病人,以我当时的一个中级职称的普通医师,在我们那所著名的大医院,只能作一些简单的处理后,应该留给在家听班的主任医师来主刀手术,我只能当个助手。然而,当我看到已经休克的患者的器官,只有表皮粘连,内里已完全断裂,尿道口出血不止,我就像一个发现火情的消防队员,立刻以病人情况危急,必须马上手术为由,让护士把病人推入了手术室。

我穿上湖蓝色的手术服,一头扎入了四壁幽蓝,无影灯雪白眩目的手术台上。那时,我仿佛步入了一个梦境的通道,头脑虽然十分清醒,全身却有点飘飘然然,恍恍惚惚,但是手指却变得从未有过的轻盈而灵活,就像是被梦中的某只手操纵,又像是在演习某个梦中的场景。直到早晨七点半,我才如梦游一般,轻轻走出手术室。

八点钟,上班的主任、副主任医师,看了我的手术报告和病人,对我昨晚擅自进行的手术,都十分担心,一致认为患者术后肯定要留下后遗症,并对我报告中的最后一句话“……对所有血管及神经,特别是感觉神经,都完全施行了缝合,如术后住院期间不出意外,相信能完全恢复术前的各种功能。”表示根本怀疑,大不以为然。然而,患者半个月即痊愈出院,二个月后就恢复了全部功能,而且很快使患者的妻子怀孕。我的专业技术从此令同行们刮目相看,我开始参加一些更加复杂的手术,不久便成为全国泌尿外科界年轻的专家。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那天晚上的手术,都感到那么顺畅和成功得有点不可思议。我那种飘飘然半梦半醒的状态,最多只能解决患者器官的海绵体缝合,破裂的血管及输尿管的修复,使其具有基本的排尿功能而已。然而,我却如有神助,居然把那些断折得比头发丝还细的性感神经,运用显微外科技术,花了整个手术的绝大部分时间,把它们一一找出,又小心接上。而这后面五个多小时,我完全可以走出手术休息,这样致命的创伤留下点后遗证,也合情合理,况且当时我自己也毫无任何把握。

但是,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不知道是怎样的潜意识激发了我的职业良心和职业技能,那时我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现在分析起来,或许是那天晚上,我看到患者是一个儒雅的中学老师,动了恻隐不忍之心;或许,是在我询问患者妻子其受伤原因时,突然对眼前这个年轻漂亮、新婚不到三月的女子,因焦急、悲伤、又夹杂几丝羞涩而美丽的神态,萌生了一些怜香惜玉之情。当时,她吞吞吐吐、抽抽噎噎,始终没把她丈夫受伤的原因描述清楚。她大概是说,那天晚上他们睡觉后,街上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变故,轰隆一声巨响,他们家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摇晃了一下,像大地震一样,把他们惊吓得跌倒了床下……然后,她就哭泣起来,抽搐着单薄瘦削的双肩。我一时手足无措,只能安慰她不用害怕,不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进手术室前还信心十足地对她说,不要担心,手术一定能成功。

我成功了,手术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七个小时后,我走出手术室,对着门外苦苦等候的患者妻子,微微一笑。心里我很想对她说,你放心吧,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一定会重振雄风,让你称心满意,甚至超过从前。但我什么也没说,她也疲惫不堪默然不语,只感激万分地回送我一个目光,就护送着她丈夫的病床,静静地走了。

那一刻,我终于若有所悟,才发现这个女子那淡淡忧郁而美丽的眼神,很像我的妻子。妻子每次从远郊的北碚进城,都被公共汽车颠簸得浑身瘫软,面色憔悴。每每见到我时,总是一副已经无力说话的样子,两双大大的眼睛空茫地望着我,苍白的脸庞上头发零乱,令我不禁怦然心动,对她更加无限爱怜。我后来甚至扪心问我自己,我和她认识到现在已经七八年了,为什么直到最近几年母亲摔跤之后的责怪,才想到应该调回老家去。难道在我的意识深处里,不愿调动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分居两地,好时常能看到她那种疲惫之后的美丽神情!



因此,在我刚调去内江市的那一段日子,每到周末,看着街上那些匆匆而过的公共汽车,心里就感到一阵阵的空荡和慌张。甚至有好几次我实在按捺不住,竟挤进那些破车,然后随便颠簸到一个地方下来,又随便换乘一辆公共汽车,兜着内江市转几个圈子。中等城市内江,被沱江环抱,市区里也是坡坡坎坎,很像一个小型的山城重庆。我每一次颠簸着漫无目的兜圈子时,都有一种匆匆赶往北碚的错觉。然后天色很晚时,我精疲力尽地回到中医院的宿舍休息,心里也平静下来,倒头就睡去。那段日子,我和妻子一般每一二个月才能见上一面,那时还没有成渝高速公路,乘火车得七八个小时。我开始感到我的调动遥遥无期,甚至有时有点后悔。但什么事情一旦跨出了第一步,后面就难以收场,只能埋头前行。

于是,我尽量设法调节自己的心理状态,而且不知不觉又改变了调来时对工作疏淡的想法,以更大的热情倾注于我的专业上。从山城急救中心调往蜀华中医院后,我被安排到新开设的男科工作。中医院领导考虑到我在泌尿外科上很有一套,不想让我的专长在此完全荒废,让我搞一些中西医结合、内外科结合、药物与心理治疗结合的男科新研究。不久,我就发现这门新学科很有前途也很有意思,全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半年不到,我在内江地区男科治疗方面,已经小有名气。从此,我的周末或礼拜,常常就被一些私人出诊排满了。我悄悄被应邀去一些干休所、老干部活动中心,或是较有地位名望而不愿到医院去公开治疗的一些在任干部家里。

男科病其实比妇科病还要复杂,微妙。加之这门临床学在中国以前一直是空白,很多发病机理都没有搞清,治疗手段更是十分落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这门学科的发展,都停留在民间的土方偏方或者鬼神巫术特异功能气功丹道方面。当然,那时大多数医院还没有开设男科,而把广大的地盘拱手让给了厕所墙壁、电线杆、汽车站、火车站等公共场所,随处可见夸大其词的、耸人听闻的、甚至粗鄙不堪的广告招贴上。江湖医生抓住男科患者羞怯隐秘的心理,以一些低劣的技术,甚至毫无科学常识的胡乱想象,比如用铅锤拉,铜圈箍,或者植入狗鞭牛鞭。甚至像明代禁书《肉蒲团》中那位古代草医一般,把公马的玩艺儿给主人公未央生公子嫁接上,以狐假虎威。这些天方夜谭,也居然让一些病急乱投医的患者相信,然后被江湖郎中大献身手,大赚其钱。

随着我在内江地区男科治疗技术的声誉鹊起,我逐渐收到一些业余同行们威胁的匿名信,让我小心点,不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因为我那时在当地卫生报刊和广播电视上撰稿传播男科知识,并到一些男性集中的单位宣传及讲座。当然,对于这些不知名的同行,我甚感好笑,也置若罔闻。况且,在我的一些病人中,有相当权势和背景的本地在任或离休的干部,他们都是我的坚强后台盾。我对他们的私下治疗也表现得全心全意,服务热情,而且坚决保密。当然,在我今后的工作调动中,这些病人也表示愿为我出谋划策。特别是我最后一个出诊的病人,对我后来的调动影响甚大。



有一天,我正在门诊上班,马不停蹄地为一个又一个郁郁寡欢、面无表情的男人们看病。我属于专家门诊,每周只看三次,每次一天只限额挂出50个号。因此,我在门诊时忙得头都不抬,开完处方,就喊下一个号。然后就是空去的凳子,立即被一个后来的患者坐上。那天下午临下班前,我连续看的几个患者都属于外生殖器的器质性疾症,都必须脱下裤子检查。那时,我已经有点疲劳,不愿多费口舌,头都不愿多抬一下。只要有一个病人在那张就诊的凳子上坐下,我看也不看,只先说声:脱!好像有了条件反射似的。在我喊到48号时,看了看手表,已经5:30,该下班了,我就更是加快了速度。那个48号刚一坐下,我也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脱!

然而这时,我耳边却传来一个女人尴尬而娇羞的声音:医生,不是,不是我,对不起!我冷不丁吃了一惊,忙循声而去,只见一个面色红艳,相貌丑陋的中年妇女坐在凳上。我就非常恼火地忙嚷了一声:不是你坐在这里干啥子?这儿是男科,出去出去!谁知道那妇女稳坐不动,立即插进话来,声音依然娇羞而平静:医生,对不起,我是来替我爱人看病的,他,他,不好意来,我想悄悄帮他咨询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看好治不好治?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妻子来帮丈夫看男科病的,就忍不住有点好奇,让她慢慢说。

显然,这个妇女十分爱她的丈夫,言语中流露出万般的焦急、忧心和关怀。她的讲话虽然唠唠叨叨,重复啰嗦,但谈到她和丈夫之间的夫妻生活时,却坦率而自然,毫无忌讳之态。我就让她简明扼要地介绍,说要下班了,后面还有两个病人。其实,病很简单而常见,只是一般的间隙性阳痿。当然再知道她丈夫的年龄已经62岁,就更不以为然。我安慰她说:这很自然嘛,一般男人过了五十岁的更年期,肯定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你们当妻子的女同志,应该多多体贴,应更注重精神生活,这方面更不可要求太高。我话还没说完,她第一次有点羞涩地摇摇头,立刻否定地说:不是我不满意,是他很着急,我其实无所谓,加上我们结婚不久,每次失败后,他都心情不好。但奇怪的是他有时又挺好,完全能起来,但每次的成功与失败好像又没什么规律,我也不懂这些男人变幻莫测的病,所以,他的病可能不那么简单。医生,你能不能抽空到我们家去一趟,和他好好谈谈,并仔细检查一下。

她说这话的语气十分诚恳,对她的丈夫显得万般柔情。我不由自主看着她的脸,认真听她讲,发现她脸上的红晕红得很过分,而且很不均匀,像烂蕃茄的皮,皮肤也非常粗糙,腮骨和嘴都长得很大,而双眼却偏平细小,极其难看。我看清她的相貌后心里一阵发堵,再无法集中精神听她讲下去,就推辞太忙不能出诊,让她丈夫自己来。但她却说,无论如何请我去一趟,我依然婉言谢绝,就准备叫49号了。最后她就说起丈夫是以前这一带的区委书记兼区长,不好意思到这个医院来,熟人太多。又说,等我随便什么时候有空,她让丈夫到我的住处来也行。听到这儿,想到自己将来的调动还得靠多种关系,也许他的关系有用,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就是我最后一个出诊的病人,他的名子叫郑章斌,那天来门诊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叫周小筱,是小学数学教师。后来我经常到他家出诊,和他们熟了,才知道郑书记丧偶多年,周女士一直独身,他们刚结婚不久。他们夫妻对我十分坦诚和尊敬,也十分热情。特别是周女士,更是对我无话不说,她深爱她丈夫,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老郑的四个孩子都已经长大,均在外地成家立业,因此他们两人的小家庭,看起来就十分幸福美满。只是她才三十多岁,比老郑小二十好几,外面看起来就不很和谐,正如他们内在的性生活不太理想一样。

因此,那段治疗期间,每次我出诊他们家,周女士都要弄上好酒好菜,竭力款待。而且每次我诊治完毕,拿出下一疗程的方案后,她都要和我单独坐在客厅,摆谈一下他丈夫的病情,以及她应该怎样从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及夫妻房事等多方面的配合。如果是周末,出诊后时间尚早,他们又会热情地拉上我到老干部活动中心去跳舞。周女士还热心地帮我介绍年轻漂亮的舞伴,说我一人在外地工作太过寂寞,应该调节。

我的舞技是我妻子在我们恋爱时一手调教出来的,我妻子是大学里的舞蹈皇后,受过正规的国标舞训练,曾代表重庆市大学生国标舞队,参加过全国性的比赛。因此,我的身形舞态,在那个中等城市的小舞场,就显得鹤立鸡群、卓尔不凡。每次去跳舞,我实事上成了一个舞蹈教练。特别是探戈、伦巴、华尔兹这些优雅而有难度的舞步,这个舞场的大多数人都不会。因此,周女士近水楼台,成了我的第一个徒弟。然后,我和她又一起教会了她丈夫,郑书记就是我的第二个徒弟。

周女士以前长期独身,结婚很晚,也没生过孩子,加之保养良好,体形就不肥不瘦,中等身材,比我矮半个头,刚好是男女舞伴的最佳搭档。我这人做什么事情都比较投入,特别是涉及技术上的工作,更是一丝不苟。她也勤奋好学,加之身体灵活,乐感不错,因此,我的教学在她身上很快就立竿见影。我们不久就成为舞场上的一对黄金搭档。

每次跳舞,灯影恍惚,光线朦胧,周女士难看的五官面容就消融在阴影之中,飘渺虚空;有时,在其他灯光太亮的舞场,我干脆半闭着眼睛,或者避开她的面目侧视前方。那时,我就仿佛抱着一个只有身体,没有五官的人。最初时我教她,总是不停地对她说:对,就这样,好,不错,再慢一点,再轻一点,再快一点,加快,停下,加快,加快……。我专心致志地教她,但从来不看她的脸,又显得心不在焉,晃晃忽忽。那时,我似乎在想像着我妻子优美的面容,甚至感觉是在抱着我的妻子。后来,她基本学会了,我再不说话,显得颇为严肃,只用多种无言之下的手势和力道,静穆地指挥或暗示。她对这一切都心领神会,配合完美,也不说话,好像只是在和我共同完成一个组织交待的任务。

三个疗程过去了,郑书记的间隙性阳萎,在我的精心治疗下,已经得到很大改善,基本上有规律可循了。他们夫妻当然十分高兴,对我更加感激不尽。于是,老郑也开始帮助我把妻子从重庆调往内江师专,他虽已离休,但还是区顾问委员会的主任,在本地仍然很有影响。内江师专也很快调去了我妻子的档案,郑区长很有把握地给我打包票,说暑假一过,九月份就开学,我的爱人就能调来。对此我衷心感谢,和他们的关系也更加密切。当然,他们对我的治疗效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也全力以赴。不久,郑区长的阳痿基本治好后,继之而来的早泄,却使他十分苦恼。以前,他不能尽人事时,干脆拉倒算了,一觉睡去;而现在,他能够勃起了,却常常一触即发,或者半途而废,使他觉得可以行事了,而事实上却弄得一塌糊涂,令他更近沮丧。

于是,某一个炎热的晚上,我到他家出诊后,没有像以往那样出去跳舞,而是坐在客厅详细地给他们解讲和回答各种问题。郑区长的病到现在的地步,已经不主要是器质、体质或者元气方面的关系,而主要是深层的心理因素,环境条件,以及体位姿式等各种微妙变化的综合影响。但是,当着周女士的面,我有点不好意思谈及体位姿式和疾病的关系。我想下次单独抽个时间,和老郑深入谈谈这方面的知识,以及更详尽地了解他发病的精神因素或潜意识。以前我曾问过他和前妻的性生活,以及他过去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但他却显得痛苦,又很淡漠地说,没什么,过去了就别提了,我也忘了。不愿我触及。但我明白问题就出在这里。



那晚上天气异常闷热,使我又感觉回到了火炉山城重庆。一大通话下来,我那时就显得万分疲惫,很想早点回去,冲个凉,脱光了衣服乘乘凉,然后再早些睡。我正准备向他们告辞时,隔壁的另一个离休干部,原区文化馆的馆长老黄却来叫老郑,让他过去下棋。老黄这段时间刚刚跟老郑学会了围棋,因此瘾特别大,时常过来拉老郑下棋。现在又被一个什么手筋的死活问题难住了,或是学到了什么绝招,想和老郑手谈一下。所以,老郑就让我多坐一会儿,陪他夫人看看电视或者跳跳舞,他去下一盘就回来。

我不好推辞,况且周女士也说有两个星期不跳舞了,她有几个探戈的转花和弯腰动作,还不很标准和熟练,正好让我再指导和复习一下。我无奈留了下来,开始教她。

我们关掉电视,开始在客厅跳舞。她家的客厅很大,有三十几个平米,并有一对音响效果极佳的日本健伍音箱。我一边教她,一边想着怎样早点治好她丈夫新出现的症状,以求早点停止对她家的出诊,并且能让妻子早点调过来。客厅水晶珠的吊灯很亮,照着周女士满脸的红晕和粗糙的皮肤,就显得那么触目惊心,不像在舞厅的朦胧光影中那么虚淡、掩蔽,令我可以视而不见。我的双眼就感觉万分难受,同时也感觉心里闷热,比往常还要显得沉默不语。她似乎很快查觉出我没什么舞兴,或者说有点疲倦地对她敷衍,就无话找话,又继续谈起她丈夫的病情。因为她明白这是和我唯一的共同语言,和关心的话题。

她显得很沮丧的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始问我是不是老郑真的年龄太大了,已经不可救药。我当然只能安慰她说,男人身体健康的,甚至到了七八十岁,这方面依然不成大问题;而且,老郑的身体很好,应该可以痊愈。我和她一谈起老郑的疾病问题,渐渐就有了一些精神;同时,我努力不去看她烂蕃茄一般的面孔,尽量把目光投向客厅四周的墙壁。我突然发现墙壁的颜色居然是湖蓝色,很像我以前工作的山城急救中心的手术室。我的舞步开始变得轻盈起来,身子也有点恍恍惚惚。这时,周女士就在我的耳边,以一种生疏而平静的语气问我:邬医生,你说,是不是我们家老郑的姿式不对?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我正想单独询问老郑,不想他夫人倒先直接向我发出了疑问。我略略一楞,随即就轻描淡写地向她概述了一下人类交媾的几种主要姿式,以及每种姿式的生理、心理和适用范围等简单医学知识。但出乎我意外,周女士听后,睁大了眼睛,显得几分惊喜和陌生,又带着几分羞怯地问我:那么,邬医生,你说我应该和老郑怎样做才更好呢?什么姿式才能减轻他的心理负担和体力消耗?我随口回答:你们不妨试试女上位,让老郑在下面不动,你在上面掌握主动,可能会好一些。

话到这里时,我们跳的探戈,恰恰到了男伴的弯腰屈身动作。她就认真地接着问我,是不是有点像这个姿式,我说,对,有点像,不过男的还要躺下去,完全平睡在床上。你们怎么从没试过?我有点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她则尴尬地嗫嚅道,没有,我们原来一直以为只有那么一种男上女下正面的动作,哪象你们医生,什么都懂……。我们这时因为说话,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了舞姿,但音乐依然再响着,我们两人既像在继续跳舞,踩着节拍,又像在探索一个什么技术问题,神情超然而非常认真。我把刚才定格在空中的那个男伴弯腰的动作,随着我的讲解,示范似地又更向下地躺平。同时,她双手也自然地放在我的左手和右肩上,保持着刚才的舞姿,只是也顺着我的身体倾俯下来。然后,我就进一步解释道,对,大概就像这样,这个动作很简单,而且女的在上面感觉也很好。这时,我僵在空中的弯身,已经保持不住这种累人的姿式,就顺势坐在了旁边客厅的沙发上。同时说,而且男的这个动作还可以变成坐姿,女的可以跨坐在上面,适用范围也很广,在沙发,床沿,椅子上都行。你这么爱你丈夫,你应该学会这个姿式。这时,她在我语言的指令下,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我身上。音乐仍在优美地萦绕,那时,我们都有些懵懵懂懂,逐渐进入了一种很投入的教学状态。我感觉自己完全是在教她一种新的舞姿,她也配合着我正认真地向我学习。我继续一边动作,一边说着,但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根本就没看见她的形象,也没感觉她真的存在一样。

我继续说,然后,你要选择一个十分宁静的夜晚,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外界的声音和影响,非常从容,非常平和,去完成这项治疗。首先,你为了让你丈夫省力和舒服,克服紧张和心理负担,你应该在他躺下前,放一首轻缓优美的音乐,并且让他闭上眼睛,对,就像现在放的这个慢四步曲子。这时,我闭上了眼睛,顺着我的教学指令,好像自己催眠了自己,躺在了沙发上,听着屋子里一曲梦幻般回旋飘逸的音乐。接着又说,这时,你要一边抚摸你丈夫,一边不知不觉帮他脱去衣裤。对,就这样。我仍然闭着眼,好像开始昏睡过去,但手脚却又十分的灵活,松开了她的手,又引导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缓缓地解去了我的衣裤。然后,你一边抚摸着你丈夫的皮肤,他的胸脯,他的脸庞,对,就这样轻柔地抚摸,你一边要不知不觉脱掉自己的衬衫、裙子,但暂时不要脱掉胸罩和内裤,不要让他感到你马上要和他做爱,一定要轻轻地,让他毫无心理负担,只有耳边的音乐在飘忽,在浪漫地包裹着他的思绪。我朦胧中感觉她也似乎被我催眠了,正被我的语言引导着同步动作。然后,你要用你柔软的嘴唇和舌头,和你丈夫轻轻地接吻,吻他的眼睛和嘴,但吻他的嘴时,不要太用力吮吸,也不要时间太长,这会影响他平静的呼吸,加速他心脏的跳动。对,就是这样,轻轻地吻。然后,吻他的耳垂,脖颈,这些同样是男人的性感部位,不仅仅女人才敏感。对,就这样吻下去,吻你丈夫的胸脯,到这儿时,一定不要忽视了他的乳头,男人的虽然退化,没有女人的敏锐,但同样很能令他感动,兴奋。对,就这样,轻轻地含住,先含左边,再含右边,一定不要只含吻一个,这样,他的感觉会有残缺,不平衡,不和谐。好,就这样。接着,你才顺势缓缓地、不知不觉地解下你的胸罩,又回应似地,把你的乳房轻轻凑上,让你的丈夫再吻你的乳头,这样,他能自然地感觉到和你刚才的一种交流,他会由然而生想回吻你的乳头,不要忘了,这很重要,对,就这样,把你的乳头从他的唇上轻轻滑入。然后,你丈夫会把你的乳头吮含进去,并在口里用舌头轻轻挑触,甚至用牙齿轻轻地咬。对,就像现在这样。好,再换右边的乳头。记住,不要让他含得太久,或者太过用力。因为这时的男人,通常都会情不自禁地,很痴迷地吮吻。这不好,这会让他们产生回到婴儿吸食母乳的回忆,而可能分散和转移了下面的性感神经,导致瞬间的潜意识里忘了你是他的妻子,而当成了一个喂乳的母亲。这点十分关键,特别重要。很多男人的心理疾病或者障碍,都是因为深层的情结还停留在哺乳期心理未断奶而致。我不知道你丈夫是怎样的,不过,你一定不要迁就,要巧妙委婉地退出你的乳头。对,就这样,但也不能太生硬,让他感觉到什么。同时注意,你们刚才的一切动作,都是在他闭着眼睛时进行的,作为回应,你最好也闭着眼睛。这时你俩就像是盲人,在互相抚摸和爱触,在黑暗里辨识着彼此身体的性感盲文。好,你也闭上了眼睛,继续向下抚摸和轻吻。这时千万注意,一定不要去碰触你丈夫已经可能勃起的阴茎,对,要让他充分地充血和膨胀。对,就像我现在一样。不要碰他,绕过他。只是仍然在不知不觉地轻抚你丈夫的身体,对,轻抚他的大腿,大腿内侧,这里同样和女人一样有性感。然后,再下去,抚摸或者轻吻他的小腿,脚踝,并用手指去轻轻揉按他的趾头,十个趾头都不要忽略,这是经络丰富汇聚的地方。对,就这样,轻轻地揉。然后揉他的脚心,这里有一个涌泉穴,是中医理论中一个很重要的保健和性感穴位,可以多揉按一会儿。对,就是这样。然后,如果你们上床之前,如澡洗得干净,你不妨用舌头去舔吻你丈夫的脚心,他会感到你很爱他,会特别感动。当然,现在你不用,我今晚还没洗澡,而且我们刚才跳舞,出了很多汗,我这人又是汗脚。好,现在,你丈夫肯定已经全身放松,而且阴茎已经完全勃起,甚至上面可能已经分泌了一些润液,如同你这时的阴道一样,可能已经充满了温暖而滑腻的液体,里面松弛膨胀,饱满欲滴。好,这时你要迅速而悄悄地退去自己的内裤,不要让他觉察,如果你觉得自己还不怎么湿润,不妨再等一会儿,切忌干燥时仓促行事。好,你这时完全被滋润了,进入了你和丈夫做爱的最佳状态,但是,你同样不能让他感觉你要他了。你很爱你丈夫,你的双手依然不停地,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胸脯,你的嘴依然湿湿地吻着他的嘴唇,或乳头。你要让他的注意力或感觉中心依然在上面,不要在下头。这时,你要小心翼翼,不知不觉地跨坐上去,要让他感觉毫无阻滞,不快不慢,轻轻地,柔柔地,滑爽地,就进入了你的身体。好,就这样,就这样,你慢慢地蹲坐下去,一定不能太猛,太快。对,就像我们跳慢四步旋转时,我用一个脚轻轻叉入你的双脚之间,然后轻轻转身,但这些动作都是一气合成,犹如行云流水,耳边只有音乐和感觉,而没有具体的技术和步子。对,这时要忘掉任何技术,只记得你非常非常爱你丈夫,对他充满柔情蜜意,可以为他作出牺牲。好,你现在的阴道已经完全包裹住了你丈夫的阴茎,请体会一下,是宽容的包裹,而不是被生硬地插入,请认真感觉一下这两者微妙的差别。好,你和你心爱的丈夫这时已融为一体。然后,你开始轻轻地上下蹲坐,开头节奏一定要慢,而且注意,你上下的力要落在你的双脚底上,而不是一屁股坐在你丈夫的身上,一定不能让他感到沉重和负担。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轻盈地,飘逸地。很好,你学得很好,你很有天分,比学舞还快。你已经学会了,今晚上,你就可以和你的丈夫试试,你这么爱他,这么体贴他,再用我教你的方法去爱他,他可能再不会早泄了,我再也不用出诊了。好,慢慢你可以加快,加快,像骑着一匹骏马,最后像是在跳华尔兹,在跳快三步,对,就这样,就这样,好,好,好……

不好!

这时,我耳边陡地传来周女士发出的一声惊叫,并立刻停止了运动,身体呆在了空中。同时,我感到自己下面的器官,被什么包握了一下,很像两个好友在各奔东西时,握手道别松手之前,重重的相握的一瞬间,仿佛在暗示和证明着什么。我微微一愣,依然没有回过神来,听着快三步的背景音乐,恍若还在舞蹈一样。但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又传来上面周女士抱怨和嗔怒的声音:

邬医生,邬医生,你怎么,怎么,怎么,真的当了真?!

听罢,我心里才一陈惊悸,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明晃晃的一双松弛的大乳耷拉在我身体的上空,赤身祼体,肥大而充满皱纹的肚皮,紧紧地坐在我身上。我恍然大悟,心里一阵恶心,一把将她掀开,同时立即翻身,从沙发上跌倒下来。就在我趔趄着倒向地面的瞬间,感觉到自己生硬的器官,和大理石地板狠狠地戳碰了一下,随即“咔嚓 ”一声,我恍惚听到了身体内一种骨折的声音,同时,客厅的门打开了。我看见郑书记一双眼睛,幽蓝地望着我,僵在了门框,像那个梦境中幽深的一个出口。



我和郑章斌前书记的现任妻子,小学数学教师周小筱女士,在他们家客厅的偶然事故发生之后,仅仅一个月时间,我的调动就解决了。我很快被调出内江,到了成都平原边缘下的一个丘陵小县简阳,离成都还剩47公里的一个郊区卫生院。同时,我妻子的调动档案被内江师专退回了重庆北碚的西南师大。以后,我无数次乘车从简阳到北碚,我也无数次在地图上丈量这段直线距离,是357公里。

三年过去了,我和妻子依然分居两地,而且最近,我妻子已经开始向我提出离婚;因为,那事儿以后,我就留下了久治不愈的阳痿。

 

<完>

 

 

1996年3月3日于北京圆明园北树村,笔写完稿

2009年3月15日为纪念六四20周年,电脑誊定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