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我开始感到气喘。我以为是走得过于急促的缘故,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果然舒服了许多。可是,时间却不允许我如此悠闲,仅剩五分钟就要上课,而以现在的速度,恐怕十分钟都难以到达教室。我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的氧气全部吸进去一般。我再次恢复到之前的速度,两步并作了一步,且将频率略为加快了一点点。但很快,我再次气喘。这里并不是青藏高原,而是江南水乡,我也并非七老八十的糟老头,而是刚踏入十七岁雨季的活泼少年。这就是说,无论外部自然条件还是自身的生理条件,都没有理由阻碍我的正常呼吸。我以为是刚才的早餐,那是一碗兰州牛肉拉面。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去那里吃一碗,好吃与否倒在其次,看做拉面的师傅潇洒地和面、切面、拉丝便已是一种难得的视觉享受。这样的习惯,已经持续了一年,难道真是慢性食物中毒?难以想象,积累了一年的毒素,此时在我的身体内横行霸道到了何种地步。我不得不重新放慢脚步,但豆大的汗珠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汹涌了过来。我更进一步确定是食物中毒,但此时这条去学校的小路,空空荡荡,根本见不到半个人影,也就是说,我必须在毒素完全发作前达到学校,因为只有学校的校医才能帮助我。然而,仅仅只是放慢脚步,已不能满足肺部的需要,我必须走三步再休息两步。眼看着原本五分钟的距离,渐渐被延长、放大却又无可奈何。值得庆幸的是,我始终没有昏倒,这说明毒素并没有攻击到我的大脑。

我终于碎步移到了学校大门口,迫不及待坐在了传达室里的藤椅上,拿起电话拨通班主任鲁老师的办公室号码。接电话的正是鲁老师,我告诉她,我可能食物中毒,请她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同学下来扶我见校医。鲁老师大惊失色,叫我千万别乱动,她会立刻叫两个同学一起下来接我。放下电话,我向一旁的门卫张师傅点了点头,张师傅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去他的床上躺一下?我说不了,鲁老师马上就会过来接我去看校医。张师傅说,我年轻时候学过中医,不如先替你把把脉?我说没问题。把脉的结果居然是一切正常。张师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他许多年没有把过脉了,把不出来别见怪。但奇怪的是,把完脉后,我的呼吸恢复了平静。我感到一阵欣喜,难道我的免疫力比一般人强?我的免疫兵团打败了毒素兵团?我试着站起身,用力甩一甩手,呼吸依旧顺畅。我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传达室,思考应该如何向正从办公室赶过来的鲁老师作出解释。但不幸的是,仅仅走出五步远,便感到空气中的氧气又不足了,我立刻想到《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中毒后不能乱动,一旦动了真气便会毒发身亡。我沮丧地坐在了花坛边的阶梯上,静等鲁老师的到来。

我是被鲁老师叫来的两个外班同学架着送往校医务室的。我很奇怪鲁老师为什么没有叫本班同学,虽然我与本班大多数同学的关系并不好,但还不至于恶劣到如此地步,连我患了重病都没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快到医务室大门,我感激地向两个外班同学说了声谢谢。鲁老师嘱咐他们在门口等着,暂时不要离开,万一我需要送市里的医院,还得他们帮忙。

尽管在这所学校我已经学习了近两年,但却从来没去过医务室。平时,我也尽量避免从医务室门口经过。我很不喜欢里面的气味。小时候,我体弱多病,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医务室一两次,每次去都会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气味,后来母亲告诉我是福尔马林,消毒用的,也可以用来保存尸体,一年半载都不会腐败。我毛骨悚然,吓得脸色都变白了。之后,我努力参加体育锻炼,希望有一个强健的体魄,再也用不着去医务室,而母亲也能因此节省大量医药费。

我艰难地坐在了校医对面,一个眉目慈善的中年妇女。她关切地问我早上吃了什么食物,我告诉她是牛肉拉面,并且已经连续吃了一年。她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病床叫我躺下,并撩起了我的上衣。她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肺部周围仔细倾听,并叫我连续做了三次深呼吸。不是食物中毒,肺部杂音很大,有可能是气胸。她转过身告诉鲁老师,立刻送市人民医院,再晚便会有生命危险。生命危险?我感到一真眩晕。鲁老师拨通了人民医院的急救电话,我仿佛听到遥远的天空传来刺耳的救护车鸣笛。我终于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雪白的病床上。周围寂静得如一片旷野。这个病房虽然有四张病床,却只有我一个病人。我的脑海一片混乱,我甚至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但很快,我的脑电波恢复了正常频率,它告诉我是因为气胸。但气胸是什么,什么是气胸,它也一无所知。

母亲一脸焦急地跑了进来,后边跟着的是鲁老师。鲁老师大约已将情况向母亲说清楚,因此,母亲的脸上除了焦急,还夹杂着一丝庆幸。我问母亲,气胸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刚才问了医生,说是你的肺裂开了一个口子,漏气,因此你才感到气喘。我说好端端地怎么会裂开口子?母亲说这要问你自己,医生说一定是做了什么剧烈的运动。我立刻开始搜索所谓的剧烈运动,很快,想到昨天下午曾经在操场的单杠做引体向上。一口气做了20个。而我的最初目标是15个,之所以临时决定多增加5个,是发觉不远处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正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我。为了对得起这一份关注,我临时决定再增加5个。但这毕竟超出了我的生理极限,我咬紧牙关终于做完,却累得大汗淋漓,直喘粗气。或许就是那该死的5个,冲破了我的肺部极限。我觉得自己真是傻,为了内心那点可怜的虚荣心,差点连命都搭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医生进来了。一共四人,女性,从装束来看,其中两名应该是护士。母亲问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医生,现在开始抽气?女医生点点头说,麻烦你们两位出去,我们要做事了。母亲安慰我,这个是李医生,有名的胸外科专家,你放心吧,没事。鲁老师说,学校还有事,我先走,明天再来看你。我向鲁老师说了声谢谢,并嘱咐母亲将鲁老师送上公交车。鲁老师是我进学校认识的第一位老师,教英语,是一位慈母式的好老师,对任何一个学生,她都一视同仁,如同自己孩子一般对待。这也是我为什么病发后第一个向她求救的原因。

我被剥除了上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多女性目光注视下赤裸。我感觉额头有点发热。四个人,除了李医生,其余三个显然并不比我大多少。其中一个护士很可能刚刚毕业没多久,我望着她的时候,她的脸居然微微一红。我只好闭上了双眼。但仅仅几秒钟,便又不得不睁开。因为我听到了尖锐的金属撞击声,我以为是手术刀。我对手术刀充满了恐惧。那一年我六岁,邻家一位大哥哥当着我的面,用一把银光闪闪的手术刀结束了那只黑猫的生命。尽管事后大哥哥告诉我,黑猫得了传染病,必须将它人道毁灭,但我始终觉得毁灭的场面极其不人道。这是因为他的手法很不利落,并且没有找准位置,从而导致黑猫从头到尾一直在叫唤,足足叫了五六分钟。我感觉黑猫的声音已不仅仅是凄凉,更多的是绝望,一种透骨的绝望。

原来不是手术刀,是两把手术剪。我知道手术剪是用来裁剪纱布的,一颗紧张的心这才放轻松下来。李医生开始向我解释什么叫抽气。她说,在我的右肺上端某个位置,裂开了一道小口子,外界吸进去的氧气进入肺部后,又从那到口子溜走了,溜进了胸腔,从而造成胸腔的气压大于肺部的气压,这样,肺受到强大的压迫,便停止了收缩。肺停止收缩,便等于失去了呼吸功效。 我说,那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疼痛?李医生说,因为你送来的及时,口子裂开得并不大。我说,那到底怎样才能将气抽出来?李医生说,很简单,我这里有一个针管,它会插进你的胸腔,就好象抽水一样,将胸腔的气抽出来。今天至少要抽十八管,大约一千八百毫升。可能有一点点疼,但我们会进行局部麻醉。说完,李医生向我展示了她手中的针管,一个普通的玻璃液体注射器,块头比常见的臀部注射器大了好几倍。我将目光转移到那个曾经脸红的护士身上,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向我微微一点头,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也向她点了点头。我对李医生说,开始吧。李医生说,你不紧张就好,男孩子,要学会坚强。我向李医生露出了会心一笑。

李医生大约三十四五岁,长发,当然,为了手术方便,她已将长发盘进帽子里。她的左胸挂了一块工作牌,写有姓名、职称、科室以及编号。工作牌保持得很干净,看不见半点污迹与褶皱,仿佛新的一般。由此可以推测这是一个细心的女人。由这么一个细心的女人动手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穿刺的时候,我看到李医生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我知道,接下来操作一定非常关键。然而,由于麻药的作用,我几乎没有任何感觉,直到针尖完全刺入胸腔。李医生对旁边的年轻女医生说,晓丹,接下来你操作,按照书上所说的要点做就行了。原来,这个叫晓丹的女孩是一个实习医生。之前,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李医生身上,忽略了她的存在。我想当然认为她不过是李医生的助手。但现在看来,她连助手都算不上,按照工厂里的说法,她仅仅是一个学徒。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操作是不是具有更高的技术含量。但既然李医生放心地让她操作,我也应该尽量配合。我相信李医生一定不会让我再受意外的伤害。

晓丹的操作让我联想到她在走钢丝,她实在太过于小心,我以为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李医生却在一旁频频点头,显然,她很满意晓丹的表现。第一管气抽出来,我没有什么感觉,紧接着第二管、第三管。每抽出一管,其中一名护士便记录在本子上。李医生反复提醒我,如果感到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我微笑地点点头。抽到第十管的时候,我感觉胸腔阵阵紧缩,一种没来由的恶心直涌心头。我摇了摇头,说,李医生,我感觉有点恶心。李医生立即阻止晓丹的操作。做记录的护士说,刚好十管,一共一千八百毫升。李医生说,那就收工吧,晓丹,拔针头的时候,要快一点,注意操作要领。我惊讶地问,就这么完了?李医生微微一笑,说,还早呢,按照你目前的情况,起码还要抽五次,以后每两天抽一次。那我岂不是还要被麻醉5次?我担心麻醉剂的副作用。李医生安慰我,局部麻醉,不会对大脑有影响的,放心吧。小时候,看连环画,刘伯承右眼被子弹击穿,为了取出弹片,必须开刀做手术,在了解到如果进行全身麻醉,可能对大脑神经带来不良影响后,刘伯承决定放弃使用麻药。实际上,在此之前,我还在《三国演义》中读过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我想,如果我也不用麻醉,会是什么样子?难以想象,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疼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的嚎叫会比杀猪还要惨烈。比杀猪还惨,是母亲揶揄我的口头禅。小时候,无论哪个护士给我打屁股针,我都会喊疼,且声音巨响。母亲教训我,龙老爷杀猪时的声音都没你这么惨呢,你一个男孩子,太不勇敢啦。我说,我情愿做女孩。母亲被我的话噎得整张脸都变成了酱紫色。

伤口的包扎是由那个年轻小护士完成的。比起晓丹的操作,她显得并不那么的自信。她俯身操作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乳沟,然而,仅仅只露出半寸。实际上,她的乳房并不大,我猜想它应该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完全发育成熟。我把目光转移到另一个正在做记录的护士身上。她当然是一个老护士了,但依旧很年轻,如果说小护士是清涩的苹果,那么她就是成熟的蜜桃。我又下意识地将目光转移到她的胸部,她的乳房高高耸立,将一件原本宽松的护士袍撑得更显肥大。

和李医生一样,小护士的左胸也挂着一块工作牌,在职位一栏,写着简单的两个字,实习。我说,你应该只比我大一岁,因为明年我也要开始实习。

她说,是吗?你哪个学校的?

我说,环保中专。

她嘘了口气,说,我妹妹也在那所学校,今年刚进去的,专业是财务会计。

我说,那与我一样,我也是学财务会计。

她微微一笑,不再做声。

我继续问,伤口包扎完,就没什么事了吧?

她说,一会儿我去配药,你还有两瓶水,是消炎药水。

我试着开玩笑,说,你是实习护士,会不会很疼哦?

她极认真地说,放心,我已经扎了128次,无痛率100%    

她很快配好了药水,一只小瓶,一只大瓶。我伸出了左手,然而,无论她怎样拍打,都不能显示静脉血管的位置。她的鼻翼开始沁出点滴汗珠。我配合她使劲握紧了拳头,大约过了一分钟,静脉血管这才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她战战兢兢地刺了下去,我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痛。我咬紧了牙关。幸好,疼痛是短暂的,很快,她便将针头固定好。大约她也感觉到了我的疼痛,临走时向我微微点头,表示了歉意。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她,不能怪你,我的静脉管确实比一般人细小,不易找到,小时候就吃了很多苦头,因为护士很少能一次成功的,常常要扎第二次呢。她说,下次请赵老师来,她经验丰富,一定不会再弄疼你。我知道,赵老师指的是那位做记录的老护士。我摇了摇头,说,我愿意做你的小白鼠,你不多做几次,哪里来的经验?她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小护士走后,我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发呆。我这时才发觉,居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隐隐约约看见她的工作牌,写着一个端字。假如真是端字,那么她应该复姓端木。端木是一个古老的姓氏。但我总觉得如果称呼她为端木护士,就好像在称呼一个日本女人。而对于日本,我有着一种本能的反感与抗拒。当然,许多年以后,我对日本乃至日本女人,有了另一番印象。而这样的印象,多半来自泛滥于网络的AV女优电影。

我始终没有入睡。原因很简单,我担心悬挂在半空中的药水瓶突然坠落。因此,我习惯在心中默数点滴的次数。大约78/分钟,与我心脏的跳动速率持平。我之所以担心悬挂在半空中的药水瓶突然坠落,缘自于四岁时候的一幕情景。当时我与母亲一起去工厂医务室取药,路过急诊室,一个青年男子正在打点滴,大概他想去厕所,又不想麻烦护士,于是自己去取药水瓶。他身材不高,使劲踮着脚,左手努力去取挂钩上的药水瓶,刚取到手,手一滑,药水瓶坠落了下来。当然,由于药水瓶本身的坚固,并没有摔碎,但输液管很快便被倒流的鲜血染红,这一幕刚好被我全部看在眼里,我被吓得嚎啕大哭。那一刻,我仿佛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

当药水瓶还剩最后十毫升的时候,端木护士推门进来了。这次我看清楚了,确实复姓端木,全名端木林莎。

我说,你算得真准,我正准备摁呼叫器呢。

她微微一红,说,不是我算得准,是赵老师说你该换药水了。顿了顿,她接着问,你怎么没有睡觉?

我说,睡不着,这个医院真够恐怖,整间病房居然只有我一个病人。

她说,确实奇怪,昨天这个病房还有三个人呢,一转眼,都出院了,好像这个病房是专门为你腾空的。

我说,那只能说明我注定了要与孤独为伴。

她笑了,说,你真幽默,人家病了都想着住单人病房,你却想着该如何热闹。

我没有接过她的话题,只是向她示意,呶,没有了,我的血液要倒流啦。

她说,净瞎说,什么血液倒流,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管子里的药水还没流干净,这药贵着呢,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换完药水瓶,端木护士迈着轻盈的脚步离开了。我多么希望她能坐下来陪我,哪怕一句话不说都行。新换的药水瓶似乎比上一瓶小了许多,且颜色暗黄,我努力在它的瓶身搜寻药品名称,是一连串拗口的医药名词,除了最后一个“素”字记住外,另几个眨眼便从脑海里消失了。我不习惯记忆某些专业名词乃至外国人的名字。譬如孢氨苄甲氧苄啶胶囊,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类。因此,如果我念医科,一定会被那些烦人的药物名称折磨至死。至于外国作家的名字,已经让我在校文学社出了好几次洋相。每次念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我的舌头都会不自觉地变得僵硬起来,不得不重复说上好几遍,以至于社长张磊怀疑我根本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而是一个假借文学名义行结识文学女青年的好色之徒。幸而我能大段背出《穷人》的某些章节,声情并茂、催人泪下——

 

亲爱的马尔卡·阿历克赛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多罗芙娜老是在大厅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安娜·费多罗芙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他已经引我走上了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嘛写这些,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历克赛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

 

我开始低声朗诵上面那封瓦·杜写给马尔卡·阿历克赛耶维奇的信。或许是许久没有温习过了,在念到安娜·费多罗芙娜这个人名时,我卡壳了。

是安娜·费多罗芙娜!端木护士推开门提醒我。

你知道我在念《穷人》?我大吃一惊。

当然。我的父亲是外国文学教授,我10岁的时候,就读过《穷人》这部小说了。端木护士微微一笑。

我惭愧地摇了摇头,说,实在不好意思,班门弄斧了。

你在学校一定是文学社成员,我也是。端木护士边说边拿出了血压计。

我伸出右臂,端木护士替我将绷带扎紧。我的胳膊很长,就好像三国里的刘备,双臂过膝。当然,如果真的双臂过膝,那就是类人猿或者猩猩了。我还没有夸张到那种地步。但只要我稍微舒展一下五个手指,便能轻易触碰到端木护士的乳房。我的血压陡然升高,心率随之加快,呼吸也变得有点沉重。

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我立刻替你叫医生。端木护士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一系列生理反应,她以为是我的伤口出现了感染。

我阻止了她,说,你别激动,我没事,我只是看你替我量血压就紧张,因为我特别害怕量血压。

量血压怎么了?不痛不痒的,你这人真奇怪。

我逐渐恢复了常态,说,来吧,现在好啦。

我最终没有去试探那座高耸的山峰。我知道那是一片处女地,除了未来的某一个男人,谁都别想去侵犯。

端木护士再次离开。临走时候,她告诉我,我的血压有点偏高,相信是我内心紧张所致,好好睡上一觉,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我感到一阵眩晕,这是紧张过后的正常反应。然而,我意外地发现,两腿之间的部位,居然缓缓地坚挺起来。我努力想使它软化,但它仿佛一颗新生的麦苗,用尽一切力气向上生长。我知道,我必须转移自己的意念。

我看到了壁虎。我不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孤零零地趴在墙角,暗灰色,极其丑陋。之前看武侠小说,壁虎游墙神功是何等的从容与潇洒,但眼前这只壁虎却仿佛遭受重大打击一般,每向前爬一步都显得格外吃力。顺着墙角望去,是一张蜘蛛网。显然,壁虎是想不劳而获,从蜘蛛口里夺取食物。蜘蛛呢?大概被壁虎吓坏了,逃得无影无踪。我闭上了眼睛。我想用不了几秒钟,蜘蛛网上的长脚蚊便会成为壁虎口中的美食。我觉得这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大人,在紧要关头强行夺取一个孩子嘴边的食物。

母亲推门而入,她手里提着一只绿色的保温桶。我知道,已到了午饭时间。我示意母亲抬头望墙角,请求她用房里的扫把赶走壁虎。母亲答应了,只轻轻一拂,壁虎飘然落地。也就在落地的一瞬间,它突然变得无比敏捷,箭一般的速度夺门而出,转眼便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母亲不无遗憾地说,算它跑得快。我说,没关系,只要不在我头顶上窜来窜去便成。

我不能立刻吃饭。我的左手还扎着针头。但很快,瓶里的药水只剩最后几毫升,母亲摁响了床头的警报器。这次进来的却是赵护士,她微笑地对母亲点了点头,动作麻利地取出了针头。我问端木护士为什么没来?赵护士说,莎莎下班了,明天晚上值晚班。母亲感到奇怪,说,你管人家干嘛?

母亲打开保温桶,我闻到牛肉的清香。母亲的招牌菜之一便是五香牛肉,但除了逢年过节,绝不轻易展露。理由是牛肉价钱太贵。因此,当母亲把盛满牛肉的保温桶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胸前的这一针算是没有白挨。

 

第三天,我要挨第二针。依旧是李医生与晓丹共同操作,端木护士从旁协助。

我说端木护士出师了,不需要赵护士盯着了。

李医生说,今天不仅端木护士出师,晓丹姐姐也出师。

我说,什么意思?

李医生说,今天由晓丹姐姐给你抽气。

我说,只要不疼,谁抽都一样,我最喜欢给年轻人机会。

李医生说,虽然我讨厌油嘴滑舌的人,但这句话我爱听。

一切准备就绪,首先由端木护士给我注射麻醉药。我看到她的手隐隐发抖。我说,我不是你的男朋友,用不着这么紧张。话刚出口,晓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端木护士双颊也一下变得绯红了。但玩笑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她很流畅地替我注射完麻醉药。

轮到晓丹,李医生之前提过她是湖南医科大的高材生。尽管第一次单独操作,却看不出一丝胆怯。每一个步骤都干净利落。尤其是穿刺的那一瞬间,我最担心她穿到半途中手臂无力而停下,或者用力过猛穿过了头。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穿刺相当轻巧,力度把握得出奇准确,我能明显感受到针尖进来时的冰冷温度。接下来的抽气,属于体力活,很快她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依旧是端木护士记录。随着抽气量的增加,沉闷的胸腔变得无比轻松与通畅。

我说,差不多了吧?

端木护士说,还差三管。

晓丹说,是不是恶心?

我说,很舒服,好像抽鸦片一样,全身通畅。

李医生说,有这样的感觉不奇怪,胸腔被压着,忽然这么一轻松,当然觉得舒服了。

最后一管抽完,晓丹长舒了一口气。

李医生说,我来拔针头,你休息一会儿。

晓丹说,还撑得住。

我说,拔的时候会不会溅出血?武打电影里,给中了箭的侠客疗伤,郎中用力一拔,鲜血四溅。

晓丹说,当然会有血了,但这么细的针眼,贴张创可贴便能止住。第一次拔的时候你不知道?

我默不作声。那天,我被端木的乳沟迷昏了头,哪里注意到她是用什么替我包扎。晓丹拔针的速度比上次似乎更快,针头出来,我果然看到上面有一丝暗红的血迹。

我说,针头能否给我留作纪念?

晓丹说,这有什么好纪念的,如果取下的是一颗子弹,那就可以考虑。

我说,它是我身体的暴力入侵者。

晓丹说,随便了,消毒完毕再给你吧。

我说,谢谢。

端木上来替我包扎,我期望能够再次看到她迷人的乳沟。但她并没有更低角度的俯身操作。我这才意识到,今天床头立起的角度比上次要大许多,近乎90°直角,这样的角度对于端木的操作来说,无须弯腰俯身。

我失望之极,但又无可奈何。李医生与晓丹已经做好撤退的准备。晓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她的背后有两竖非常明显的勒痕。我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如果没有估计错,晓丹宽大的医袍里应该只有那一抹文胸。只不过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针头。我盼望第三次抽气早日到来。

 

然而,第三次推门的,是一个男人。事先早已戴好了口罩,使我不能判断他的年龄。但从那双略显粗糙的双手来看,不会小于四十岁。我以为后边跟着的是晓丹,但闪进来的是赵护士。男人自我介绍姓马,李医生今天放假,由他替我手术。我说晓丹不在?他说,晓丹不是他的学生。我知道,之前的幻想全部破灭。但我没有理由拒绝。在医院,只有医生选择病人,而病人则无权选择医生。当然,如果你是一个有钱人或者高级领导干部,可以例外。

我已经能够完全背出接下来的操作步骤。第一,脱衣服,赤膊上阵。第二,右胸全面消毒。第三,铺上医用护垫,护垫呈方形,中间是椭圆的手术孔。第四,注射麻醉针。第五,穿刺。第六,抽气。第七,拔针。第八,包扎伤口。我甚至能够准确估摸出针头侵入胸腔的具体位置。我不怀疑经过短暂的训练,自己也能够在别人身上进行操作。当然,这是一个臆想。手术不是电工维修电机,焊工焊接水管,车工复制模型。手术与手艺的本质区别在于,前者的对象是活生生的生命,而后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物体。对待生命,必须怀有一颗敬畏的心。

但不可否认,马医生对待我的手术,并没有如李医生那样温柔。他的刺入显然超出了我的承受力之外。我甚至听到一种沉闷的声音,应该是针头摩擦胸骨的声响。

我吓坏了,问,你是不是刺错了位置?

马医生说,没有,这个位置非常准确。

我说,那刚才怎么会有声音?

马医生说,我没有听见。

我说,不可能,声音挺大的,你怎么会听不见?

马医生说,没听见就是没听见,你问赵护士,她听见没有?

我把目光转移到了赵护士身上,她瞪大眼睛,摇了摇头。

我说,算了,你赶紧抽吧。

马医生摇了摇头,继续手中的操作。

我看到马医生的喉结格外突出。这是雄性激素分泌旺盛的结果。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脖子比一般人更纤细的结果。我试图缓解刚才的尴尬,说,马医生,你的喉结真大,我怎么一点都没有?

马医生说,你才17岁,乳臭未干呢。

我当然知道,喉结的大小与年龄也有关系。但这是缓解尴尬的一个好办法。看得出,马医生的神色开始逐渐缓和。我长吁了一口气。赵护士的BP机忽然响起,尖锐而又急促。我与马医生几乎同时将目光扫向了她。赵护士歉意地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随手将BP机关闭。马医生继续手中的操作。但BP机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却比较舒缓。赵护士没有动,马医生停下了抽气动作。显然,这次的BP机声音,是从马医生身上发出的。马医生示意赵护士,说,你帮我看看,可能是股市收盘后发来的最新股票行情。赵护士伸手摸向了马医生的裤兜。她的出击相当精准,连必要的摸索都没有,便掏出了那块BP机。银广厦,四块六毛八。赵护士只是瞟了一眼,就报出了马医生所持有股票的价格。

马医生点了点头,自言自语,不错,涨了一毛。

赵护士呵呵一笑,说,那你要感谢我,是我推荐的哦。

马医生说,中午请你吃小龙虾。

赵护士眉毛一扬,说,那就这样说定了,不许反悔。

赵护士将BP机塞还进马医生的裤兜。这次动作却慢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迅捷。她的手腕几乎全部没入了马医生深深的裤口袋。马医生的身体猛然一颤,差一点没有捏稳针管。 

我惊叫一声,小心。赵护士的手这才迅速抽离。

马医生说,对不起,刚才有只蚊子在我脖子后面叮了一下。

我说,你知道现在抽的是第几管?

赵护士哎呀一声,盯着手中的记录纸说,是最后一管了。

马医生说,那就收工吧。

我如释重负。假如刚才马医生失手,导致针头没入我的胸腔,那接下来的手术恐怕就不是在病房里做了,得去正规手术室开膛剖腹。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就只好打电话告诉马医生的老婆,叫她赔偿我的一切损失,顺便告诉她有关她老公的风流韵事。

 

我对第四次抽气忽然充满了恐惧。我害怕见到马医生。结果是李医生。李医生才是我的主治医生,她没有理由将我再交给马医生。

我说,马医生呢?上次不是他做吗?

李医生说,我才是你的主治医生呢。

我说,一样,都一样。

李医生后面跟着的是端木。依旧不见晓丹。我略感失望。但端木也是我的渴望。我请李医生将床头摇得稍微低一点。这样,端木替我包扎便不得不弯腰俯胸了。

我对李医生没有兴趣。不是她长得不好看,而是她过分的严肃。我觉得医生应该是和蔼的,慈祥的。但她始终面若冰霜。我几乎没有见过她的笑容,哪怕是她左胸工作证上面的照片,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一个称职的医生。她的操作比起马医生,温柔了不知多少倍。所以,在李医生手术期间,我可以放心地闭目养神。

然而,病房大门在我全部脱光的时候,被轻轻推开。居然是马医生。我第一反应是他有什么事情通知李医生,但他的背后却鱼贯而入七八个白大褂。

李医生问,什么事?

马医生说,省医学院刚又分来一批实习生,特地带过来向你学习。

李医生哦了一声,未置可否。白大褂们已经围了过来。我看清楚了,三男四女,其中两男两女戴了眼镜。很快,他们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一黑框眼镜男说,看,这是典型的唇腭裂。

他说得声音并不算大,但依然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紧接着黑框眼镜男的话,另一个黑框眼镜女说,似乎修补得不错呢,可惜还是有影响。

我的脸更加红了。我下意识地把头低了下来。

但声音还在继续,应该对他说话时候的发音也有影响,上次听周教授说过。这是一个女声。

我能明显感觉到心跳开始加快,恨不得此时能有个地洞钻进去。

李医生忽然轻咳了两声。

马医生说,请同学们保持安静,仔细看李老师如何手术。

端木开始替我消毒和注射麻醉药。我不敢再看她,头和眼睛偏向了她的另一边。我生怕她也看出我是兔唇。但这显然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即便是护理专业,也一定对我这样的病例有过介绍。

没事,你闭上眼睛就是,当他们全都不存在。端木轻轻地在我耳边说。

我顺从地闭上了双眼,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

李医生操作的同时,马医生在一旁大声讲解操作要领。他显然不是本地人,一口外乡口音,我听得很吃力。幸亏他不是真正的老师,否则台下的学生一定全部走光。忽然,一声尖叫吓得我睁开了双眼。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是一个长发女生。

对不起,刚才李老师穿刺的时候,我看到一道寒光,所以……

马医生微微一笑,说,只要不晕血就好。

李医生说,这样的心理素质以后恐怕很难从事外科手术。

长发女生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做声。

我决定永远地记住她的模样。我发誓以后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 只要遇见她坐诊,一定记得提醒他们退避三舍。

马医生提前退的场。因为口袋里的BP机又欢叫了起来,我知道上午的股市收盘了。我不知道今天他的股票是否涨了,那一刻,我希望最好是猛跌,跌到他崩溃为止。

 

我对第五次抽气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我只希望能够如第一次那样安静而又顺利地进行。毕竟,这是我最后一次抽气。接下来的时间,我只需要静养,然后等待出院。为防万一,我叫母亲请假陪我。因为工作的缘故,除第一次外,其余三次她都没有在场。我不想再有任何的节外生枝。

依旧是李医生。进门看到母亲,她居然露出了微笑,说,大姐今天有空陪儿子呀?

母亲说,请假哩,今天是最后一次,不放心,就来了。

李医生说,你儿子挺乖的,我们配合得非常好。

母亲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中午一起吃个饭?

李医生说,不了,还得回家给女儿做饭。

我没有继续听她们的废话。我只想早点结束最后一次手术。我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半个月没有洗澡,半个月没有看电视,半个月没有见到同学与老师,半个月……

母亲被破例允许留在病房观看手术。我的理由是既然医学院的学生都可以集体随意观看,我的母亲就更不应该被拒绝在外。李医生略一迟疑,同意了我的说法。或许她考虑到这是最后一次手术,既然是最后一次,网开一面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终于熬到了出院的这一天。母亲替我办理出院手续,我则呆在病房收拾行李。足足三大塑料袋。全部收拾完毕,我没有气喘。我仿佛看到自由正在向我招手。

李医生进来的时候,后便跟着四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病人与两个家属。我这时才注意到,我相邻两张病床已经换上了干净而又整洁的新床单。端木护士紧随其后。她向我点点头,说,祝贺你出院。我说,这下可好了,他们俩在一起有个伴。端木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我知道,她要工作了。

 

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碰见过端木。马医生倒是偶尔碰见,在一个证券交易大厅。我与他一样,也加入到全民炒股的大军。只不过,他与身边的赵护士已经不认识我了。

 

                                         

200927日完稿于株洲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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