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岛(长篇小说·下)
◎ 徐 童
六十三
赵总跟他膀大腰圆的媳妇和贾国志死缠烂打,不依不饶的。他俩的律师刷刷刷地写好状子,给贾国志诉了。贾国志突然死了儿子,又眼瞅着老太太成天吐绿水,快不行了;法院开庭的日子还一天天的临近;实在招架不住了,就给闫永刚挂了个电话;闫永刚说这事你甭管了。一天夜里,赵总家“咣咣”的有人砸门,开门进来仨人。俩黑铁塔似的彪形大汉,后头跟一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公司职员是一小矬子,满脸的倒霉相。一“黑铁塔”跟赵总说:拿这小子给你家千金抵命,您要说一个不够,公司里这号人有的是。说完,俩人把小脸煞白的“小矬子”,拎到窗根儿底下,拧身走了。“小矬子”哭丧着脸,瞟了眼赵总两口子,眼神里带着哀求。推开窗户,一骗腿,跳了下去。三秒钟后,听见下头“扑通”一声闷响,“小矬子”跟一破麻包似的扔在了赵总家的楼下。赵总家住在五道口一四层老楼的三层。这两口子,酒店,公寓,别墅,轮着翻儿地住了一溜够,末了儿又搬回了这个老根据地;可能是咂么出了点遁世绝俗的滋味,回来躲个僻静。不成想,偏给你添这份堵!两口子扒窗户朝下一瞧,见“小矬子”的黑影趴在草棵子里,不动了。“小矬子”,早先是开车的,在闫永刚下头公司里混;那年闫永刚打海南赶回北京,火急火燎的处理完沈阳那档子事,临走奔首都机场就是他开车送的。这小子挺机贼,知道揣摩头儿的心思,这两年爬得挺快。蹚得深了,胆子也见长,忘了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胳膊肘朝外拐,跟外头的人合伙切了公司笔钱,据说数目还不小。他这不是搁刀刃上试脖子软硬!按说照规矩该拿潭柘寺给“对了”,结果赶巧碰上贾国志这档子事,正好差他去办,这叫戴罪立功。他们领导说了,要是赵总那两口子心软饶了你;你小子再命大摔不死,回头,还让你在公司混。赵总媳妇儿“嘭”地关上窗户:
“操!哪来的混子,来这套!”
后半夜,俩人刚躺下,就听见有人挠门。门一开,血糊拉茬的“小矬子”扑倒在脚下。他摔折了三根肋条骨,断了只胳膊,外带磕碎了下巴;有心说句求饶的话,却动不了嘴。他认命似的爬到窗根底下,扒着窗台,又翻了下去。三秒钟后,又听见“扑通”一声闷响,觉着时间长了一倍。赵总两口子面面相觑。再看地上,像拿个沾了血的烂拖把划拉过一样,血迹一直到门口。赵总出门儿朝楼梯张望,血又一直到楼梯拐角儿,哩哩啦啦的;写着“空调打眼”,“刻章办证”的墙上摁着几个血手印子;油黑的水泥扶手上也净是血。赵总媳妇儿又扒着窗户往下瞧,见“小矬子”的黑影儿,正打草棵子里奔路边爬,像个原地固甬的肉虫子。路边,一辆黑色的奥迪打开大灯。“刷刷”两条光柱下,俩“黑铁塔”拎起“小矬子”往车后座上一扔。其中一个抬头冲她那盯了眼,意思是说:明儿咱接着玩儿,多喒您玩儿够喽算。俩人上了车,“嘭嘭”关了车门,走了。三天后,贾国志得了信儿,那头撤诉了。
六十四
人心都是肉长的。是肉的,就禁不起折腾。两年后,赵总媳妇儿时不常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一犯病脑袋使劲往后仰,身子僵挺成个反弓形;两手抽得像俩鸡爪子。这是“羊角风”;大夫说叫“癫痫”。是“老毛子”家族的病根儿。这还没完,后来抽之前又添了新毛病,翻来覆去地念叨两句话:
“……借我七个,借我十个……”
“……借我十个,借我七个……”
赵总没多想就弄明白了:二当家的脑子确实坏了,神志不清了还在给公司算帐;这么些年,跟着他围场子,抢山头儿,追三角儿债,临了儿,犯了病,念叨的还是这点事。赵总想到这儿,鼻子发酸;心说,甭管花多少钱也得给老婆有个交代。回头开始四处求医问药。一回瞧病,碰见个懂几句俄文的老中医。老先生一耳朵听出这病人念叨是两句俄文。都是译音。意思都是指“女人”;前后两句还有区别:“借我十个”,是指成年或老年的女的,跟咱说的“大妈”“大婶”“阿婆”差不多;“借我七个”,单指小姑娘。赵总这才真正明白过来,媳妇儿念念不忘的是一老一小的俩人:老的,是阿普拉谢尼亚奶奶,打小带她长大的俄罗斯老祖母;小的,是才死了的女儿赵西娅。赵总一时百感交集,当人家老中医的面哭得哇哇的。
当天夜里,赵总媳妇犯了病。嘴里跟念咒似的,来回念了四十九遍“……借我七个,借我十个……”一边念叨着一边抡起她奶奶留下来的那把斧子——剁肉用的,银色的斧子把上还刻着考究的俄罗斯花纹——给酣睡中赵总的脑袋劈开了。一共剁了四十九下。她自己口吐白沫,死在了赵总的身边。她这回抽得工夫可不短,前后挣扎了半个多钟头;身子僵挺成反弓形,被卧一直拖到地下;她自己大头朝下,脑袋戗着地板;呕吐物,血,脑浆子被她扒嗤得哪哪儿都是。
六十五
赵总他俩的律师瞧着桌子上的一摞卷宗,独自摇着脑袋。处理这笔数目不小的财产,教他忙活好些天了。集团那块还好说,董事会表个决,归集团了事。可他两口子的那笔钱,趴在个人帐上的八位数呀,搁谁不觉着可惜了了。连一像样的遗嘱都没有。他拿笔帽戳着跟字典厚的那本书,瞅着继承法第三十二条,“无人继承又无人受遗赠的遗产,归国家所有。”他在这行字底下划了根挺深的线。回手,在一叠财产清单的右上角,拿红笔刷刷写了俩字,“绝产”。心说:唉,有钱人这是怎么了?就忘了自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眨眼的工夫死于非命。
六十六
头年春天,翟晓枫从王金枝出事的发廊门口脚底抹油儿溜了;他哪知道那俩无头尸体,一个正是冬子,贾国志的儿子,贾冬梅她哥;这会儿,冷不丁地听贾国志这么一说,一块儿走着的仨人“咯噔”一下,齐刷刷地愣在新生宿舍门口了。这天,贾国志送闺女来钢院报到,丫头考上了计算机系;翟晓枫领着这父女俩才办完入学手续来在宿舍门口,就给贾国志这话弄得发蒙;心里头暗自吃惊不小: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还是一目击证人,见过去了头的冬子一面。转念又溜号到王金枝身上,打那往后,他再没去过高西店那边;她人什么模样了?贾国志后悔提起这事:怎么又是没头没脑的,弄得大伙儿都怪别扭的;唉,人岁数大了,说话就是一阵阵儿的不着调。贾冬梅开口叫俩人别愣着了,她还想去占个下铺。本来,今儿是她上大学的头一天,该高兴的日子不是,可临了儿,仨人都蔫头耷脑地进了宿舍。
贾冬梅上学后,管“翟叔叔”改口叫“翟老师”了。她给翟晓枫当帮手,帮翟晓枫写的那本书敲字。这小丫头,聪明!手上忒麻利了。一边敲着稿子,别的还三不耽误。时不常闪着皎洁的眼神儿跟翟老师闲扯;翘着小二郎腿,暗自打着拍子,心里头还哼哼着“我的未来不是梦”,“你是不是总笑我在太阳下追求,追求一个……”
美不滋的说:
“社会主义是个铁做的笼子,资本主义是个钱做的笼子,请回答,您往哪个笼子里头钻?”
翟晓枫没过脑子地支应一声:
“哪个都不钻。”
贾冬梅手底下不停;“我的未来不是梦”也没断:
“零分!请您听清楚了,这是道选择题。”
贾冬梅盯着显示屏,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翟晓枫:
“说的就是这选择题,给你弄得丢三落四的,得零分?我认了。”
贾冬梅俩眼一眯:
“好吧,那就再给您加一条。俩笼子各抽出一半,编成第三个笼子,好了,请回答,钻哪个吧。”
贾冬梅手底下噼里啪啦的响着,“……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
翟晓枫:
“我钻这个新的,好了,就钻新的。”
翟晓枫打一本厚书里抬起脑袋,瞧着这个伶俐的丫头。贾冬梅卜愣了一下两根儿细辫子,说:
“可惜,这个笼子还没编好呢!”
说完,得意地乐着。“我的未来不是梦”没结没完的,重复着尾巴上的那两句,“……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我的未来不是梦,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跟着希望在动……”
贾冬梅的手指头在键盘上,欢快地跳着……
六十七
翟晓枫的书写得有点模样了。书名叫《自由中国的选择》。这让鬼机灵的贾冬梅说得挺在点儿上,确实是一选择题。书的扉页上写着行小字,“谨献给柳一敏及所有殉难者”。一开头,先是节引子,有一小标题,叫“反对极端主义,实现渐进民主”;大概意思,就是他在广场上跟柳一敏掰持的那些个话。跟着,他勾画了两个教人都不大满意的笼子。最后,开始编巴起自己的第三只笼子。一回他给贾冬梅聊起这事:他说冬梅打的比方挺恰当,贾冬梅做了个不以为然的鬼脸儿,心里头实际挺美。顺着贾冬梅的比方接茬儿又说:抽出一半社会主义的铁条儿,就像是狱警,在他自己的文字里管这叫“强有力的机构经理人”;抽出另一半资本主义的金钱,就像让犯人服“劳役”,把超额赚来的钱拿出一块儿,翟晓枫叫“向一部分人收取消耗短缺资源的租金”;然后,狱警把这些个钱弄成一信贷基金,拿它产生的红利再派发给所有的犯人,翟晓枫管这叫“公共权益信托式的社会模式”。瞧,终于齐全了,再也没有“占便宜者没够,吃亏者难受”的事了,贾冬梅心想,这就是翟老师自己相中的新笼子;好一阵子了,他奔这里头钻得还挺起劲的;可说破了天儿,还不是一笼子!贾冬梅眨巴着细长的眼睛。她这会儿已经敲完了全部文字,总算可以吐口气了:
“好吧,再出一道选择题:说市场上卖三种软件,一个是限制版的社会主义,一个是升级版的资本主义,再一个是现实版的无政府主义,价钱都一样,请回答,您买哪一个?”
这回,她没哼“我的未来不是梦”,改了“阳光总在风雨后”。翟晓枫苦笑了一下,心说:这丫头当年叫她弃文学理,真备不住是自己教人走差了道。翟晓枫心里头明白:选择哪个不都一样,哪儿有什么好社会那,他早已然失望到家了……哎,又是选择,可疑的选择!现实压根儿不是选择出来的;可活着就得“选择”不可,可怜的“选择”……想到这儿,翟晓枫反问说:
“你会买哪个?”
贾冬梅忙着开始做备份了。是顾不上呢,还是成心绷着,一时没抻翟晓枫的茬。翟晓枫瞅着白茫茫的显示屏,怀疑的眼神掠过一排排的小黑字。他压根儿就不需要贾冬梅回答什么。他明白:就凭人,凭这有限的玩意,一切超越的企图全都是白搭;他知道自己是一囚犯,一辈子都得呆在笼子里,跟大家伙一样,没个跑。“吧唧”,贾冬梅拿鼠标点了下关机。翟晓枫眼前的屏幕打灰白变成了天蓝,转瞬,又成了一片黑暗。这才听见她轻松地说:
“这仨,我哪个都不买。因为我是空气,用不着这些个东西。”
说完咯咯地笑着,走了。身后黢黑的楼道里,还甩下了两句歌词:“……阳光总在风雨后,乌云上有睛空……”贾冬梅确实跟空气一样。这年,闫永刚在美国旧金山给她找了个顶棒的大学,她要改学生物了。贾冬梅大三一开学就退了学。俩礼拜后,直奔美国念书去了。
六十八
王金枝打发廊出事后,就跟孙大妈的儿子退了房。临了儿,塞给大哥五十块钱,赔撞坏了的门。大哥冲着翟晓枫的面子死活不要。俩人还在当街推了一阵子;最后,大哥拿着了,还客套地找补句,有事你就说话。王金枝“啪”地啐了口痰,奔水南庄道口去了。半道上,突然觉着肚子发坠,才想起一天没吃饭了,就钻进街边一黑乎乎的小面馆;打算吃碗面,再奔北京站,坐晚上的车,回赤峰去看老头老太太。头前,王金枝没跟贾国志合计,就自个儿拿主意要回去了。搁平常,他俩明来暗往的,遇事都通个气儿,好赖有个商量。可出了那事之后,各自的心思一夜都变了。要说王金枝关了发廊,打这儿往后不干那营生了,当真搬过去,跟贾国志往一块儿一住,反倒不是那么回事了。原先,隔三差五的在一块儿,那叫黑不提白不提。眼面前儿这事逼得人不得不想往后的着落。王金枝瞧得出贾国志的心思:先别说身份,脸面;单说再成一回家,俩人拿出各自的身家性命,硬勒在一块儿,这没股子狠劲儿甭想办得到。人一过中年,缺的就是这东西,大伙儿越活越疲塌了。贾国志不用掂量这事,就已然头大了;再说,冬子才死喽,眼下还横着一堆丧乱事没了,心还揪着那。一堆话就这么窝在各自的肚子里。到了儿,还是王金枝咧嘴笑笑说,我先回老家一趟再说吧。这话乍一听挺淡,实际上是句毒口儿,等于给俩人判了个无期。走这天,她没再跟贾国志打招呼。自个儿收拾完东西,就手提溜起炉子上坐着的半壶水,浇灭了已经乏了的炉火。“呲啦”,一股水气腾起来,小屋里散着股尿褯子味儿。临出门,扭头再朝屋里瞅一眼:破旧的折叠沙发床跟个九寸电视是甩下不要了?还真怪不忍心的;倒不是舍不得东西,一晃三年多了,这两样东西一直陪着她跟贾国志。王金枝来到当街,也不怎么,心里头酸溜溜的,说不清怪难过,怪委屈的。这滋味,跟那年离开沈阳还不大一样。
六十九
王金枝的大白脸跟熊猫眼到哪儿都惹人眼。一进小面馆,就给一黑瘦的小子认出来了。这小子姓李,山西文水县人。人都叫他“黑子”。“黑子”是卖鱼老李的远亲。还在老李的鱼棚子里当伙计那阵子,没少奔王金枝那跑。碍着老邻居的面子,王金枝照顾他,给他一回五十,临走,还欠了王金枝二百块钱。“黑子”现在开金杯,给前头的建材城拉活;日子比先前混得滋润多了。他二话没说,给王金枝的那碗面钱结了;没等王金枝说过意不去的话,又掏出二百拍在小饭桌上,把前头欠的钱也清了。俩人一高兴,又要了盘拍黄瓜,一人灌了瓶“燕京”。王金枝这会儿的心情,跟刚才整个天上地下:想不到,临走临走的,还撞见了“黑子”,意外地拿回了二百块钱;老交情就是不一样。“黑子”见王金枝拖着一大箱子,就说开车送她去车站。上了车一瞧,时间忒早,去了也没地呆,干脆一块儿奔“黑子”那再消磨会儿。
“黑子”住在高西店北边;小房骑在通惠河的土沿儿上,地方挺僻静。车开在半道上,“黑子”说他挺想干那事。王金枝那瓶燕京(zhōu)得猛了点,浑身麻酥酥的。打出事那天起到现在,大半拉月没做过生意,“黑子”这么一挑,弄得她下头还真犯起了骚。伸手抓了把“黑子”的裤裆,“黑子”的东西立马支了起来。脚底下蔫不唧儿的猛踩油门儿,车开得挺野。路上他跟王金枝把话说在头里:“打炮”的钱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黑子”租的农民房是个里外间儿,外头堆着几个废轮胎跟一地破烂;里头有个木板床,床上有套酸臭的铺盖。一进屋俩人就拧在一块儿了。王金枝波涛起伏的给“黑子”足干了三回,累得“黑子”跟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床上动弹不了。王金枝却意犹未尽。
七十
天刚擦黑,“咣咣”的有人砸门。“黑子”把人挡在外间。是他仨哥们儿,都是山西文水的,一块儿开金杯。平时一块儿往工地送板材,卸下一车板材,又装走人一车方钢;临出门儿,甩给看料场的二百块钱;回去一算,方钢比板材还贵,结果挣得翻了翻儿。转眼的工夫,哥儿几个全抖起来了;每回得手大伙儿就抓两只鸡回来玩儿。今儿个本来约好了,照老套路走;没想到撞见“黑子”自个儿在家独闷儿。哥仨都说“黑子”不仗义。“黑子”有口难辩,就先放进去一个,自己跟外头俩人掰持。这俩人,早憋得五脊六兽的,压根儿不听他说那一套,为争谁该下一个抢白了起来,差点要翻车。“黑子”还得给这俩拉架:说今儿横竖他买单了;又说,谁垫底儿谁最爽,没人催,多踏实呀。王金枝见“黑子”出去了,转脸换了个进来,倒不稀奇,一个鸡给几个客人轮着玩儿是常事;再说,她这会儿又在兴头上。进来这小子是个快枪手,三下五除二,放了枪就跑。王金枝心想也好,别玩儿秃噜了,误了车。刚要穿衣裳,又进来一个。一进门就扑在王金枝身上,一个臭嘴咬完奶头还要亲脸。王金枝躲闪着说:
“你丫是操逼来着,还是找你妈要奶喝呀!”
王金枝碍着“黑子”的面子没骂更难听的,只是心里头起急。你越起急,这小子越不跟劲,下头软塌塌的,跟一死泥鳅似的。爬起来就把那东西朝王金枝嘴里塞。王金枝蹿儿了,照那玩艺儿就是一口。没真用劲,这小子也疼得“嗷嗷”的直窜。回手,一把掐住王金枝的脖子。掐得王金枝眼前金星儿乱蹦。这小子经王金枝这一口倒给咬立起来了,终于一下捅了进去。王金枝眼前一片漆黑,颤抖的身子,松软得像刚出锅的豆腐脑。下头连着几个人干完,滑得跟倒了油瓶子似的。可有一样,这小子忘了把手撒喽,一直掐着王金枝的脖子干。他的后半截直到射精,实际上都是在奸尸。王金枝早就断气了。完事,还提着裤子骂道:
“臭婊子,还装逼死!”
最后一个,是听了“黑子”劝,图踏实的那个。王金枝没散的冤魂硬勒着陪他足足干了二十分钟。确实踏实到家了。等“黑子”再进来,天已经全黑了。瞅见王金枝光着雪白的身子,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动弹。过去推她也不醒,再拿手搁鼻子上一试,惊得一屁股坐到门外。那仨坐在轮胎上抽烟的小子,也给吓得一激灵。深夜,一辆金杯车停在河沿儿上。散着腥臭的河面上飘着垃圾向东缓缓流去。打车上跳下来四个人,东张西望的。俩人拎胳膊,俩人拎腿,把一女尸“扑通”扔在水里,扭头就往车上跑。当夜,“黑子”开车回了山西文水,再也没敢回来。
七十一
七天后的早上,在通惠河奔东五里地外的杨闸桥上,一个破衣拉撒的流浪傻子打桥上过。他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的,手上推着个快散了架的竹子车。车里头放着个破编织袋,跟他喜爱的一堆垃圾。他好奇地盯着一个赤裸的女尸,女尸被挤在水闸闸口上;雪白的身子,给水泡得像个大气球。她不上不下的卡在闸口那儿,水给挤得像喷泉一样,滋得老远。傻子兴奋地瞧着,黄绿的大鼻涕撑起个泡,嘴里嘟囔着:“下雨了,冒泡儿了……”这会儿正赶上落闸,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后,尸体禁不住挤压,“砰”地一声崩裂。稀烂的内脏四处飞溅,掉在水闸下头的深渊里,沉了一下又翻上来。在这堆污物里,漂浮着一个五个月的死婴。全身黑紫,像只泡在水里的蝙蝠。肚子上拖着一条挺长的脐带。这孩子,是王金枝五个月前怀上的;她这回自个儿也闹不清到底是谁的种了。流浪傻子瞅着这堆污物,顺水而下,流进远处自来水厂的入水口,高兴得推着竹子车跑了。嘴里头含混不清地嚷嚷着:
“下雨了,冒泡儿了,
王八戴草帽儿了……”
七十二
闫永刚给贾冬梅办去了美国。说是个有名的大学,叫伯克莱大学。它在旧金山。旧金山,在一百五十年前挖出了金矿。华工那时节去挖金子,修铁路,干苦力活儿,生怕跟澳大利亚的新金山弄混了,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它还有个西班牙名字,叫圣弗朗西斯科。说这大学厉害,您随便拿过一本新华字典,翻到最后一页的“元素周期表”,找见最后一个元素,“铹”,就是这大学的劳伦斯教授给发现的。“铹”属“锕系”,是个比“铀”还重的元素。二战那阵子,他掌管的“劳伦斯放射实验室”,承接了美国军方的原子弹研发计划。在日本广岛,长崎开花的那俩炸弹的基础数据,都是打他这来的。要说真正让这大学在全世界有出名的是越战那会儿,是由这的学生挑头闹起来的反战学潮;外带一九六四年,还是这帮攉拉起的民权运动。那年月,这的学生挺狂。确实改变了一代人对政治跟道德的看法儿。眼下这帮子,可没他们学长的政治脑瓜了。尤其是像贾冬梅这号的亚裔学生,乌泱乌泱的,一个个明眉皓齿,行色匆匆的,就跟空气一样。一门心思地攀高分,挣奖学金。伯克莱大学在旧金山湾的硅谷。这地方,就跟一条龙式的包办了这帮孩子的美好前程。话说也残留了一小撮激进分子,给他们的光荣传统续着香火;只是这里头几乎瞅不见有色人种的影子。这帮人,没事在街上转悠转悠,小打小闹的,怎么瞧,都跟个俱乐部组织的联谊活动似的。不疼不痒的给大家伙儿来点政治消遣。专有一路人好这个。可惜,没了当年的那股冲鼻子的火药味儿。
闫永刚跟贾冬梅站在寇伊特瞭望塔上。这塔,戳在一挺高的山头儿上。站在上头,整个旧金山尽收眼底。贾冬梅知道闫永刚喜欢来这,喜欢直奔塔顶,登高俯瞰的感觉。今儿个,闫永刚想告诉她一挺提气的消息:明天的各大报纸将公布他当选州议员的事;他成了四十八个民主党议员中的一个,还杀进了加州议会。来到塔顶,闫永刚转念又改了主意。俩人都跟各揣着一堆心事似的,瞧了一阵子远处,临了儿,什么都没说。
七十三
闫永刚在旧金山洗钱是打八十年代末开始的。那阵子,他在深圳弄得那个仿造人体支架的厂子,关起门儿说,不单是为了走些个假货,那至多是捎带脚的事。他马不停蹄人不歇气儿的在旧金山,立马又办了个叫“史瑞德”的公司。回头,拿这两家公司的进出口生意,那叫“对敲业务”,频繁往复的,把“一野”走私来的黑钱,外带着“三野”贩毒,贩卖人体器官的黑钱,一股脑地转到了旧金山,给洗白了。完事,腾出手来,下坡走马顺风使船的给国内其他道上的熟人帮忙。一回,一姓杨的京官,办事特加小心,从来不跟闫永刚打照面;都是中间办事的一姓牟的人给传话。姓牟的,是一烟酒嗓,说话还故意把声压得挺低;打骨子里透着这人铁板一块,对老杨死心塌地。他比老杨更加小心:话里话外,凡提到老杨,都叫“里头”,好像老杨在蹲监狱。“里头”托老牟办得数目大的瘆人;打到深圳账上,一笔就是两千万人民币。闫永刚知道这帮人来头儿挺大,没敢怠慢,马上叫美国“史瑞德”那头,照人指定的在温哥华一账户上,打过去二百万美元。回头,拿深圳账上趴着的那笔钱,当支付给“史瑞德”的进口货款。分拆成几笔,汇了到旧金山。货,就是那批假冒的人体支架。两百套。这堆专蒙海关的破烂,在深圳跟旧金山之间的汪洋大海上,来回转悠了十趟,变成了两千套进口货物,正好跟那笔货款对上号。“里头”一瞧,事办得挺稳当,接着不到两年的工夫里,又干了五回,每回还是两千万。
转过年,闫永刚跟“里头”才在旧金山见了面。地方是“里头”定的,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马克霍普金斯酒店。马克霍普金斯酒店,是个一八七八年盖的老字号。酒店员工来自世界各地,光华裔就不下八十人,跟一小联合国似的。据说,一九四五年,联合国筹建那会儿,拿这当各国头头们会晤的地方。一大堆挺重要的文件,都是跟这签的。酒店里黄种人随处乱窜。“里头”把俩人碰头儿的地点挑在这,足见他防人之心用到家了。闫永刚坐在宽敞的大堂里,寻思着“里头”的模样:高个黑脸,打眼一瞅跟贾国志似的;可跟这人一过事,就瞧出他异常的贪婪,残忍。闫永刚正琢磨着,一个女保洁工来在他跟前,矮个,白脸;他没在意这人穿得不对劲。等人笑容可掬地喊他“老闫”,并冲他主动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时,闫永刚才醒过梦儿来。原来“里头”,是个性格爽朗,气色红润,头发花白的矮胖女人。她全家老小七口儿,已然踏踏实实地移居加拿大了。这回特地到旧金山来,当面给闫永刚道个谢。“里头”接人待物,一派仗义执言的架势。习惯每说完一句话,就大声地笑几声,好像不这么笑这话就打不住似的。俩人见面的工夫很短;所有的话都是点到为止;做成的事,绝不再提。头前,闫永刚想再交待一句:说老牟的事照“他”的意思办了;美中不足的是“三野”的人办完事,顺手牵羊的又拿了人家老牟的肝,胰,脾,胃四样东西,给北京的朝阳医院,做了个四器官联合移植的手术,还破了亚洲纪录,闹得上了新闻联播;连爱嗑瓜子儿的王金枝都知道这事。好在给老牟的捐献手续弄得挺齐全;“里头”那阵子也到温哥华了。闫永刚本想再插句解释的话,多少是个歉意。自打一见着人,就知道多余了,临头,又把话给搁下了。末了儿,“里头”说最后那笔款子就放在老闫的账上,不用动了。她说那是她欠老闫的钱,另外,还欠老闫的人情;今儿个,算把这钱给还了,欠下的人情还起来就难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闫永刚明白,人家这是自谦;两千万,什么还不了。最后,“里头”接茬儿说,好在来日方长。说完哈哈大笑,中气特别足,笑得特别使劲。
七十四
站在寇伊特塔上,闫永刚瞧着乌云四合的天空,忽然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的枪杆子里面出了美元;美元里头又出了他这个加州议员。他琢磨这事:就跟鸡生蛋,蛋生鸡的循环一样;又像个打别人嘴里听来的笑话,才一笑,还冷冰冰的,渗着股寒气。他寻思,挣巴到今天,拿他家老爷子的话讲,叫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抬腿再迈第二步,就是明儿天一亮,等着他的另外一摊子缠磨人的事。想到这儿,心思一下反倒沉重了。闫永刚吐了口长气。心情像脑袋顶上的乌云,闭合了天空最后一线阳光。他把要告诉贾冬梅的那个消息留给了明天的报纸。贾冬梅瞧了眼闫永刚苍白阴沉的脸,心说:这个总是心事重重的男人,肚子里埋下的秘密,就跟永远不能暴露的核物质,来上一丁点儿泄露都等于是死亡;把这种潜伏着巨大杀伤力的玩意儿,甘愿闷在自个儿的肚子里,不管这叫自虐叫什么;可男人的爷们劲,就在这点儿。贾冬梅胸口一阵发紧,她把视线从闫永刚身上移到远处灰蒙蒙的水面。这会儿,那艘黑色的“旧金山号”核潜艇,像条浮出水面的巨型鲨鱼,缓慢的,朝火红的金门大桥那边游去。它的背鳍在幽暗的水面上,划出一条子白色的痕迹。闫永刚瞅着鼻子尖儿底下的城市,就像瞅着有汤有水的一盘儿菜。心说:要吃好这盘子菜,你就非得打上头往下伸手不可;不这么着,就得永辈子泡在菜汤儿里,给人家扒拉来扒拉去。他忽然觉着,一切都挺被动;就跟给谁一路撵过来似的,连口喘气的工夫都不给你留。走远的核潜艇像水面上的拉锁,拉开了又关上了那条白色的水痕,眨眼的工夫,变成了个小黑点儿。闫永刚转念想起那把五九式手枪,十六岁那年,他偷了它跑到这世上,一晃,小三十年了;可他并没使好它,也没攥稳它;如今年头越深,就越想得慌,好像只有那把枪,才能证明他是根正苗红的红军后代。他瞅了眼贾冬梅,他喜欢这丫头的伶俐劲。这两年,她已然显出拿得起事来的那类女人的模样了。一阵潮湿的风,给她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挡住了她的脸。
七十五
翟晓枫打桥上蹿下去那会儿,他没管这叫自杀,相反,他还抱着一丝活着的心思。在脚底离开火车窗口的一瞬间,他想,就把这一百来斤交给运气了。他觉着自己跟一赌徒似的,孤注一掷,决不犹豫。让他押宝的这桥,是九江长江大桥。在江西。桥挺长,足足得有七公里;也挺高,超过二十层楼。这块儿,翟晓枫的判断有点偏差:虽说他的老家浒浦县就在长江边上,人有三分水性;可要打这么老高下去,除非老天爷肯伸手接他一把。桥分上下两层,上头走汽车,下头跑火车。整个大桥都拿粗大的钢架撑着。漆黑的钢架摆成“人”字形。桥下头是黑绿的江水。翟晓枫拣在大桥中段,打飞驰的火车上一蹿而下。这地段,这时机,都给他掌握得恰到好处。
七十六
翟晓枫是给一江西小警察押上火车的。半个月前,翟晓枫带着二十二个学生去搞暑期社会调查,直奔了革命老区江西井冈山。调查的题目叫“红色旅游与革命老区的生态环境”。其实,就是打学院诓点钱,自个儿再贴点,去井冈山玩一圈儿。这馊主意是学生会主席出的。那小子岁数不大挺会钻营。他老家就在江西茨坪县的井冈山脚下。翟晓枫给院里抓了公差,硬着头皮,带着帮才上大二的孩子出来。一到地方,大伙儿就在“茨坪县第三招待所”住下了,这也是学生会主席一手安排的;他说:这地方条件比较艰苦,正好让大家体会一下原汁原味的革命老区生活。实际上,这又脏又破的小招待所是他三舅开的;他自己打头一天起,就回离县城不远的爹妈家去了。
到这小半个月了,一直阴雨连天的。小招待所的铺盖又潮又湿,散着股霉味;哪哪儿都挂着层白醭儿。到了夜里,一拃来长的耗子满屋里乱窜,吓得女生“嗷嗷”地叫着,直往翟晓枫屋子里钻。没三天,大伙儿都开始抱怨这鬼地方了;有的干脆说要提前撤了。一想到调研的题目还没着落,花了学院的钱,总得有个交待吧。翟晓枫憋着一肚子的气不算,还得劝这帮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个学生会主席呢,打到了茨坪之后就没露过几面。闷热潮湿的天气,弄得翟晓枫的下体生满了红疹子;撒尿生疼。头天半夜里,突然蹿稀,哗哗的,泻得跟水一样。转天上午,他昏头涨脑地爬起来,神情恍惚地到了街上。打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儿上,朝老板要过一把工艺刀,回手,就给那江西老表一下。那人尖叫着,以为他是打劫的。一转身,赶巧撞见学生会主席,又连好几天没露面了,还跟一北京同学一块儿,嬉皮笑脸地冲着他;这小子喜欢跟这北京孩子摽着,不仅会钻营,还挺势利眼;神志不清的翟晓枫上去又给这俩人一人一刀。完事,自己回招待所,钻进又湿又凉又发霉的被卧,接茬儿睡了。当他还在梦里头,接着酣畅淋漓地砍人的工夫,警察给他铐走了。
七十七
翟晓枫这叫突发性的神经失常。整个人就像给梦魇住了似的。好比蹿稀,来得急,去得快,可后果忒不一样了。蹿稀是拉出去肚子里的污物,泻完拉倒,不碍别人的事;这突发性经神病,虽说宣泄了脑子里憋屈的东西,可持刀伤人,伤的还是俩大学生,就是挺严重的刑事犯罪了。当地公安不敢耽搁,派一江西小警察,转天一大早就给翟晓枫押上了火车,赶紧拿人往北京送。
这江西小警察人还不错,火车一开就给翟晓枫下了铐。他俩呆在餐车后头,乘警的那节儿车厢里。心里头挺踏实,就自己呗呗呗地打起了电子游戏。翟晓枫昨晚上听一做口录的老警察说:这是十年里少见的大案;大学老师连砍三人,伤的倒都不大重,可情节属特别严重的一类;就算做个司法鉴定,说你精神异常什么的,也得照样承担相当程度的刑事责任;少说十年,多说二十年。
七十八
翟晓枫阴郁疲惫的两眼,瞅着窗外飞快退去的乡村,集镇,跟阴霾的天底下一望无际的田野。想到眼下,该是把自己这一百来斤交给运气的时候了。他一年前,修修改改的那本书,虽说心里头揣着一堆怀疑和反诘,可他明白,劲已然使到家了;他知道自个儿能吃几碗干饭。他想:写了就写了吧,无非不拿它到圈子里去兜售;自当给自己小半辈子一交待。翟晓枫心说,是时候了,要是这会儿还舍不得豁出去,跟一赌徒似的孤注一掷,那就更没半点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明摆着,在剩下的那些个可怜的日子里,自己无非跟一行尸走肉似的保持着缄默,外加隐退的一副装淡相儿,慢慢儿的出溜到瞧不见底的黑暗里。这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翟晓枫下体一阵刺痛,想尿,尿不出来。他忽又想起书的扉页上写的那行小字。书,是献给柳一敏的。是。可自己不会跟她一样,那么认死理儿。他不会再去沙河看守所了,也不会去暗无天日的“南大楼”。他打那儿,八年前就带回了“一辈子”,一直用到现在。这会儿,他正瞅准这个机会,把这杯子打车窗户扔出去。“呗呗呗”,江西小警察正玩儿得上瘾。翟晓枫估摸着快到九江了,起身说了声解手,奔了厕所。
辽阔的江面,晴空万里,一座钢铁的庞然大物出现在眼前。火车吭哧吭哧地上了九江大桥。漆黑的钢梁给车轮子碾得,发出间隔均匀的“哐哐”声。“人”字形的钢架,打眼前飞快的闪过,教人分不出个来。翟晓枫纵身一跃,被迎头撞来的钢柱子,给脑袋像个西瓜一样砸得粉碎;稀烂的脑浆子四处飞溅,跟着他的尸体,一块儿坠落在五十米下的江面;黑绿色的江水上泛起一小朵雪白的浪花,四周零星掉下的脑浆子,溅起来的水珠比芝麻粒儿还小。
七十九
贾国志钻出二零九号高地最后那片密不透风的老林子,孤零零地戳在山包顶上,头一眼瞧见珍宝岛这会儿,棉袄,棉裤,棉帽子,棉揣子里头都是汗。天,眼瞅着快黑了。小山包对过儿的珍宝岛没让他喜出望外,冷不丁地搁在他眼前,反倒生分了。阴天,傍晚黑得挺太快,贾国志寻思,转眼就该瞧不见道了,他得赶紧的下山。可这个叫他溜溜儿想了三十年的地方,就这么照一面就走,他还是太不甘心了。他俩脚扎在没膝盖的雪里,没挪窝,又朝山对过儿瞧:封冻的乌苏里江才下了场大雪,没边没沿儿的,灰白一片;眼面前儿,环绕小岛的土坎儿勾出了它的大形,像个没摊圆的煎饼,缺了一半儿。贾国志怎么瞅,也瞅不出是一金元宝的模样。他知道人家那边管这叫达曼斯基岛。
送他去的老乡开着一小四轮拖拉机。他家是虎林县人。一路上没说过三句话,可临了儿,还是一好心人。他俩一早就打县城出来了。头前,讲好来回三百块钱,这路可不近那。先穿过虎林县北边的一大片湿地,再捋着二一一国道,一直奔北扎。路两边都是幽深的桦树林子,小四轮“哒哒哒哒”的在林子里钻着。扑棱棱,吓飞了只山鹊。转眼,这俩已经与世隔绝了。零下三十几度的天,早上临出门,贾国志把家穿来的衣服全扔在了县招待所,换上了到虎林现买的军大衣,老棉裤。脑袋上扣了顶军棉帽子,俩棉耳朵全给拽下来,挡着呼呼的北风。一过东方红农场,瞧见个破牌子歪在路边;上头写着“公司亮子”四个字,还搁红油漆画了个奔右去的箭头。“公司亮子”?这地名让贾国志心里头怪纳闷儿的。等老乡下了大路,奔箭头指的方向拐过去,就呛着老北风喊:这是什么意思啊?拖拉机“哒哒哒哒”的在山道上爬坡,震耳欲聋的,老乡歪着脑袋喊:
“‘公司亮子’?是打仗的地方。”
又扭头,回来补一句:
“赫哲人的话,打仗的地方。”
贾国志脑子里闪过一句“阿拉拉赫尼拉……”。拖拉机爬得挺吃劲。头两天才下了雪,路挺难走;又赶上个大年根,这日子口儿没人爱往老林子里钻;贾国志答应再多拿了一百块钱,人家这才勉强给跑一趟。
本来半天的路,俩人溜溜儿颠哒了一整天。来在了二零九高地的山包底下,贾国志掏出三百块钱递给老乡,叫他自己往回翻。老乡接过钱发愣。贾国志又说,晚上到哨所里头凑合住一宿,明儿再想辙,搭给岛上送给养的车回虎林县城。老乡将信将疑的拿钱往怀里揣,揣了一半儿又抽出一百,还给贾国志,又被贾国志给挡了回去,这才挺不放心地说:还有骨节儿路,你得紧赶着点走;天一黑,江面上零下四十好几度,能给人脑浆子冻成冰核。拖拉机就地磨过头去,老乡扭过身子来,又喊:不成就说你是打北京来的;说完,拖拉机“哒哒哒哒”地冒着黑烟,在密密实实的林子里不见了。
八十
贾国志心里怪舍不得的下到半山腰,天突然一下全黑了,像有人给灭了灯。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蹚着没膝盖的雪,在黢黑的林子里摸索着,朝岛的方向一点点儿地挪。棉揣子,军大衣都给荆条叉子劐开了小口。几回“扑腾”掉进一大雪坑里,差点爬不上来。他干脆就地一躺,歇口气。身上的汗,湿了干,干了湿的,这会儿已经发粘了。贾国志命硬,这回出来,还特地带了他那个护身符;他保存了二十一年的马卡洛夫手枪,就揣在他怀里头。
三天前,贾国志打开红绸子包,可是有阵子没碰了;拿出马卡洛夫手枪,撂在挎包上。这搁在床头上的军用挎包,是他要出远门拾掇的行李。打一年前,在贾冬梅的电话里知道闫永刚死了,他就盘算好要带这把枪走。最晚晚不过九九年底。他想好一给老闫办完“烧年”,就奔珍宝岛去瞅瞅。这心思愣没跟闺女提;他只嘱咐贾冬梅在那头,给她闫叔叔过了“烧七”就算完事了。临走前的晚半晌儿,贾冬梅赶巧挂一电话到家:说她下次回国,把登着闫永刚死讯的《旧金山纪事报》给带回去。贾国志说,那上头的字他一个不认得,带不带的没什么大用。
八十一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八号的《旧金山纪事报》,登了张闫永刚大半版的照片。闪光灯下的闫永刚诡异地笑着,趴在卧室的床上;旁边是一标题,“新当选的加州议员心脏病猝死家中”。仔细瞧,床上乱七八糟地扔了些衣物;脑袋旁边,有件破了洞的海魂衫,蓝白条子挺扎眼。瞧不见忒过火的性虐道具,四周只散了几根彩色的羽毛。闫永刚光着半截身子;消瘦光滑的后背上,有几条浅红的抓痕。他诡异的笑容,被黑色的假发半遮半掩着的,衬托出一股子妖媚。涂抹的大红嘴唇,跟刚吃了死人肉一样。假发上扣着顶磨旧的军帽,军帽上头有一颗红五星。这张大照片下头,还有一张扑克牌大的小照片:是一英俊的白人,中年,男的;他在闪光灯亮的一瞬间,搁手遮着自己半拉脸;脸上挂着眼泪儿。这人的公开身份是闫永刚的贴身保镖,是一参加过越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两栖部队的士兵。私底下,这白人是闫永刚的性奴;闫永刚扮作他的“女皇”。出事那天晚上,这白人保镖没跟闫永刚呆在一块儿。有一阵子了,闫永刚跟一帮南斯拉夫小男妓打得火热,教他心里头不大乐意。那帮小混蛋,干事用药用得邪行;白人保镖知道,“女皇”虚弱的心脏,早晚得给那帮小混蛋报销了。
这天凌晨四点,闫永刚打发走了那俩精尽人亡的南斯拉夫人。他咂了口杯中的红酒,站在床跟前心想:再过会儿,贾冬梅准会头一个挂电话过来;嗯,这丫头就是挺有心的。闫永刚使劲喘了口气,屋里污浊的空气真够人受的。昏暗中,打唱机里传来了那个的老歌,教他百听不厌的那个老歌,“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没错。细听,歌声儿并不大,兴许太微弱了点,男高音才显得飘飘呼呼的,像打天边的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手握一杆钢枪
身披万道霞光
我守卫在边防线上
为我们伟大的祖国站岗……”
一抹旧金山早上的阳光,在闫永刚的窗帘上才露脸儿的一瞬间;他左胸骨的里头那团突突乱跳的肌肉,好像给一把凿子戳穿了一样;心脏,戛然而止。“扑通”,闫永刚一头栽倒在零乱不堪的床上。几个小时后,等白人保镖瞧见这一幕,伤心欲绝的脸给一堆闪光灯噼里啪啦地拍下来那会儿,唱机里的男高音依旧在天边,自动循环地唱着:
“……一颗红心时时刻刻向往着北京
站在边防线上如同站在天安门广场
光辉的太阳照边疆
毛主席就在我身旁
啊!做一个毛主席的边防战士
无限幸福!无尚荣光!无尚荣光!
手握一杆钢枪
身披万道霞光……”
八十二
遗嘱,给闫永刚写得明明白白儿的。全部财产咔咔几块,切分得干净利落。其中,一笔九位数美元的款子外带俩基金会,白纸黑字的点名交给了贾冬梅。贾冬梅从满头银发,一副绅士派头的律师那儿出来;站在蒙哥马利大街,五十二层的美洲银行大厦底下;一时忘了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她打报纸上那个诡异的男人,想到这俩基金会;其中一个艺术基金会,搁全美都是数得着的;它下头还有个现代美术馆。学生物她还得再搭一年的工夫,这倒没什么,横竖时间一大把。倒是临了儿,贾冬梅瞧出自个儿究竟是一商人来了。这也算该着吧,话说几年前不就有那么点苗头了:她给翟晓枫敲字那会儿,即便知道翟老师写书的那份苦心,可说真的,她还是不爱纠缠他那堆扯不清的道理,什么主义啦,社会的;她从贾国志嘴里听说翟老师死了,惋惜了一阵子后,倒没觉着有多意外,她跟空气一样飘到旧金山那阵子就有这种预感了。她寻思自个儿这辈子,兴许,会这么幸福地运转着这份产业,全然不费力气;一会儿在美国,一会儿奔中国,再不然就其它随便什么地方吧。这世界足够大啦,足够她飘来飘去的……至于汤姆,那个跟一麻秆似的老美;伯克莱大学最年轻的助教;有名的国际关系大师马克·吉斯教授的宝贝疙瘩。这会儿,他正闷头给教授修编那本权威教材,书名叫《冲突与合作》。自己还抽空写一份,“中美不对称冷战关系”的研究报告;这里头自然得翻腾出冷战那会儿的陈芝麻烂谷子;还躲不开中苏珍宝岛之战。这个让贾冬梅在蒙哥马利大街上闪念间浮现的汤姆,就是她的男朋友;俩人在一块儿两年多了。
贾冬梅在她爸去珍宝岛头天,还在电话里说:明年二月,带汤姆回家见老丈杆子;一块儿过新千年的头一个春节。贾国志说,他把珍宝岛那堆东西拾掇好了,回头,当见面礼送给汤姆;说是留个念心儿。留个念心儿?贾冬梅在电话那头直犯嘀咕:那可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嗜好呀!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转念又想,汤姆早晚是一家人,那堆东西兴许对他有点用。临撂电话,嘴上装着高兴地答应了,心里却忽然一阵不安,跟一片黑云似的停在脑瓜顶上,一时半会儿没挪开的意思。
八十三
贾国志闹不明白,怎么不给冬梅打个招呼就走了。走前,还把那堆跟了他三十年的烂纸片拾掇得那么好,装在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里。面上还工工整整地写了“珍宝岛”仨字;圆珠笔下水不利落,来回描得挺粗。里头塞了一沓子翟晓枫的书稿,《自由中国的选择》。那是有天晚半晌儿,邦邦邦的有人叫门;开门进来一大学生,小脸儿跑得通红的,说他是翟晓枫的学生;翟老师生前托付他,把这份东西交给贾冬梅。贾国志接过一厚沓子纸,是那份书稿的复印件;脑子里闯进翟晓枫的模样:俩手揣着蓝棉袄的袖筒子蹲墙根儿底下;唉,那阵子,他人还在“南大楼”呢。贾国志再细瞅,书稿顶头的空白处写着,“贾冬梅指正”;落款是“翟晓枫1999.6.4”。“指正”俩字后来又给划了,改成了“留念”。
八十四
贾国志没奔亮灯的哨所那头儿去。他临头又改了主意,直接打江边插到小岛的东头儿,那儿才是当年打得顶热闹的地方。江面上风挺大。贾国志斜着身子,呛着尖溜溜的老北风朝前挪。全身上下,劐开了不少口子,扯烂的布片像面破旗子。鼻子,眉毛,胡子上全是冰碴子。他瞄着哨所的小亮点,估摸着脚底下该是那辆苏式T-62坦克沉底的地方吧。贾国志觉不出自己的脑子,打这会儿开始犯迷糊了。他瞌睡得要命,就跟吹熄灯号前,恨不得一头扎在水泥地上,当场碰死都认了。俩腿像两截水泥桩子动弹不了。心里头还纳闷儿:“苏修”拿“冰雹”火箭弹给炸开了花的江面,怎么眼面前儿光溜的跟飞机场似的。
嗷嗷叫着的老北风跟长了小钩子一样,掏着他大衣里头的棉花。贾国志裹着破衣拉萨的军大衣,直挺挺地倒在雪地上,心说:唉,这回总算该钻被窝睡了。刚闭上俩眼,迷迷糊糊的又想起一件事,心又给提溜起来了:那把马卡洛夫!没折腾丢吧?他伸手去摸,一下没摸着,吓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原地转着圈儿的找,才打腰上扽出来。攥在手里。踏踏实实的又躺在雪地上,闭上了两眼。
这些,实际上都没发生。这是他自己瞅着自己瞎忙活。贾国志冻僵在雪地上,临了儿,只动了下脑袋,听见里头“刺棱刺棱”的响。跟开拖拉机的老乡说的,脑浆子给冻成冰核了。实际上,是他帽子蹭着雪地的动静。这会儿,他正一门心思的想把这枪还给老闫;当面瞅着他嘁哩喀喳的拆了,把东西一样一样的挨盘儿搁在三屉桌上;这才醒过梦来,坐在那不错眼珠的发傻……贾国志心说:下辈子,闫永刚不会再指着这把枪拼地盘了;那种日子,活一辈子不就够了,谁不想换换样儿!回过头又问自个儿:“下辈子,打算奔哪儿呢?”寻摸了一圈儿,奔哪都没滋没味的;再寻思一圈儿,还是没个可心的地方。脑袋里一圈儿一圈儿的,像在摊煎饼,直到熄灯号吹得人眼皮沉得搁什么都支不住了,临了儿,“呱哒”,给谁把灯掐了。一片黑暗。
八十五
昨晚上,一场大风刮过去,珍宝岛[38]终于瞧见半拉月没露脸的太阳。
哨所的小战士照样起得挺早。没等仨人整装完毕,那只凶猛的“苏联红”就迫不及待的“呜呜”地哼着,直奔外头蹿。小战士排成三人一纵,身穿军大衣,腰扎武装带,肩挎冲锋枪,精精神神儿地出了哨所的二层小楼。门框上的标语清晰可见,是拿红漆描过的一副对子,“身居珍宝岛,胸怀五大洲”,顶上横批“解放全球”。
仨人出了哨所的水泥大门,奔东不多远,“苏联红”头一个发现远处躺着一人。它撒着欢儿的狂奔过去。湿漉漉的鼻子兴奋地闻着这死人的脸,顺着脖子一直闻到裤裆。抬头,机警地瞧了眼远处的小战士。白茫茫的雪原上,仨小绿点正朝这头儿缓慢地移动。它又一头扎进死人的烂大衣里,翻腾了一阵子,好奇地叼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扔在雪地上,闻了闻,又叼起来。挺直了的身子。扭头冲着远处的主人,嘴里头呼呼地冒着白气……
2008.4.12
北京宋庄镇小堡村。
注释:
[1]
“苏修”是苏联修正主义的简称。1956~
1966年的10年间,中苏两党翻脸相向:中共批判苏共是“修正主义”,苏共指责中共为“教条主义”。双方起初密函对责,继而公开论战;两党、两国关系急剧恶化。1969年终致爆发中苏边界武装冲突。
[2]
赫鲁晓夫,时任苏共中央第一书记,苏联部长会议主席,陆军元帅。1956年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通过秘密报告的方式,揭露了斯大林在大清洗中的暴行;掀开世界范围的去斯大林化运动;释放了绝大多数古拉格中的政治犯;结束了斯大林时代。
[3]
前苏联电影。1937年11月7日公映,黑白片。该片是斯大林为庆祝十月革命20周年指定拍摄的。
[4]
瓦西里,影片中列宁智勇双全的警卫员。这个人物在生活中确有其人,但不是俄国人,也没有叫娜塔莎的妻子,而是一位芬兰革命者。
[5]
珍宝岛位于黑龙江省虎林县乌苏里江主航道的中苏界河之上。面积0.74平方公里,形似元宝而得名。20世纪初叶,中国渔民张盖和臧盖年等几位老人,相继上岛建房、捕鱼和种菜,该岛又被当地人称为“张盖岛”和“翁岛”。苏联称之为达曼斯基岛(остров
Даманский)。
[6]
赫哲族,中国北方唯一以捕鱼为生的民族。使用赫哲语,属阿尔泰语系满语支,无文字。早年削木、裂革、结革记事。赫哲族是个跨国的民族,在俄罗斯境内有2万余人,当地人称之为“那乃”人。
[7]
柯西金,时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1969年9月,柯西金赴越南吊唁胡志明回国途经北京,在首都机场同周恩来会谈;出于避免将珍宝岛冲突升级为核战争的考虑,双方同意暂将珍宝岛边境争端搁置一旁,维持现状。这次会谈后中苏关系略有缓和,但危机依旧。
[8]
勃列日涅夫,时任苏共中央主席。1964年10月14日,参与推翻赫鲁晓夫的政变,任苏共第一书记。在结束了赫鲁晓夫的无序而带有自由化色彩的改革之后,勃列日涅夫的政策总体趋向于保守和僵化。其领导期间腐化和裙带之风盛行。
[9] 1969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部队在珍宝岛击退苏联军队入侵的战斗,史称珍宝岛事件。
[10]
白沟地处京、津、保三角腹地的河北容城,是副县级建制镇。自上世纪70年代成为小商品集散地;辐射京津及华北、东北地区;常有不法分子隐匿期间,倒卖枪支弹药等。
[12]
米歇尔·福柯,1926年出生于法国普瓦捷。是哲学家和“思想系统的历史学家”,被称为后现代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他本人对这个分类并不欣赏;他认为后现代主义这个词本身就非常的含糊;而自己则是继承了现代主义的传统。
[13] 1969年3月,苏联军队几次对黑龙江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的珍宝岛实施武装入侵;中国边防部队被迫进行自卫反击,保卫了祖国的领土,中国官方称“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同时,苏联官方认为中国领导人在“文革”中奉行“反苏主义”,社会“普遍军事化”;在苏联远东边境建设“大型军事化国营农场”,“基干民兵”大量涌现,人为制造了两国边界纠纷;1969年3月,中国正规军部队侵入苏联国界,苏边防军分队采取了坚决果断的行动,破坏者被逐出苏联领土。
[15]
尼克松,时任美国第46届总统。1972年首次访华,是访问中国的第一位美国总统。访华期间,中美两国政府发表了著名的《上海公报》;他为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作出了重要贡献。1974年8月因“水门事件”被迫辞去总统职务。
[16]
基辛格,时任尼克松政府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并兼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任,1973~1977年任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信奉均势外交,积极推动尼克松政府与中国改善关系;对苏联推行“缓和”战略,从而构筑一个以均势为基础的稳定的世界和平结构。1973年,基辛格在巴黎完成了结束越南战争的谈判,并因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17]
珍宝岛冲突爆发后,1969年底“苏联欲对中国进行外科手术式的核打击”,毛泽东果断提出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方针,全国很快进入了临战态势。
[19]
戈尔巴乔夫,时任苏共总书记。1985年契尔年科死后,戈尔巴乔夫当选为苏联最年轻的共产党总书记;他推行的政策结束了冷战,致使东欧诸社会主义国家迅速解体;他在西方国家声望很高,于1990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1991年“独联体”成立后,苏联正式解体。1996年,他在俄罗斯总统选举中只获得了1%的选票,在国内有失民心。1989年5月,戈尔巴乔夫对中国进行了历史性的访问,军委主席邓小平、总书记赵紫阳等与他进行了会谈。中苏两国30年的紧张关系涣然冰释。
[22]
《紧急通告》,1989年6月3日晚6时,北京电台、电视台开始播放市政府和戒严指挥部的《紧急通告》,任何人不得阻拦解放军执行戒严任务,否则后果自负。
[23]
一头沉,一种一侧带矮柜的木质桌子。
[25]
大拉,指性放荡的女人,贬义。流行于80年代。“拉”读作lǎ。
[27]
垃圾拼盘,上世纪90年代早期盛行的摇滚乐合辑。通常是以低价购买的方式,为二、三流乐队录制品质低劣的作品杂集。
[29]
公安街16号,现中国历史博物馆的位置。接管后北京市公安局一直在此办公到1958年8月,中国历史博物馆工程开工,便搬迁到前门东大街9号,现在的北京市公安局所在地。
[30]
马卡洛夫手枪(Пистолет
Макарова)是苏联著名枪械设计师马卡洛夫(Nicolai
Fedorovich Makarov)于1940年代未研制的。
[31]
冬妮娅,奥斯托洛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漂亮的俄国富家小姐。曾与出身贫寒的革命者保尔·柯察金产生恋情,终因阶级立场不同而分道扬镳。后来,她嫁给了一位有钱的工程师。
[32]
副食本,“文革”期间副食品紧缺,政府采取定量供应的方式,以维持老百姓生活之需。副食本是记录每户每人分配定量的凭证。
[33]
张铁生,“文革”中的“白卷英雄”。1973年,在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插队的张铁生,被推荐参加大学考试交了白卷,经报纸披露后被“四人帮”确立为反潮流的典型;成了“四人帮”的黑爪牙。粉碎“四人帮”后,1983年,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审张铁生的反革命案件,他被判处15年徒刑。1991年,41岁的张铁生刑满释放回到社会;同年和沈阳农业大学讲师董礼平女士结婚。婚后下海经商,一度传言成为千万富翁。
[34]
黄帅,“文革”中家喻户晓的“反潮流的革命小闯将”。1973年,北京中关村一小五年级的黄帅,以一则日记被江青等人树立为教育体系的“造反榜样”。粉碎“四人帮”后,黄帅被视为是“四人帮”的“小爪牙”遭受凌辱。1979年,黄帅报考北京工业大学计算机系未能录取,时任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得知后专门作出批示,“小孩子犯错误,能让她自己负责吗?黄帅如吸取教训,四五年后也可能了不得”,之后,黄帅得以录取。
[35] 1976年3月,北京市朝阳区牛坊小学的一个“红小兵”,在纪念碑前敬献了第一个悼念周恩来的花圈;此后,送花圈的人和单位络绎不绝;并有人献诗即兴发表讲演,以致发展为愤怒声讨“极左”集团的自发性群众运动。当时,病榻中的毛泽东判断该事件的总后台是邓小平,将其定性为“反革命运动”,于4月5日晚7时许包围未及撤出的群众,对他们进行殴打,并有388人被捕。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中共中央决定为“四五运动”平反,被捕人员全部释放。
[37] 1967年,林彪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首次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而该题词并非林彪所创,是源自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38]
珍宝岛,1860年,清政府和沙俄签署了《中俄北京条约》,划定中俄东部领土以乌苏里江为界。由于该岛位于界河之上,河水夏有涨落冬遇冰封,小岛的形态飘忽不定,其归属在整个二十世纪一直没有定论,中国和俄国(苏联)都声称拥有该岛主权。2005年4月27日,全国人大批准《中俄国界东段的补充协定》;2005年5月20日,俄罗斯国家杜马表决批准该协议,根据该协议,该岛归中国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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