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哄(中长篇小说·下)

陈智胜      

 

    

十七

 

    边走边歇,一直挨到日头西斜,总算翻过了最后一道岭,五道岭。下了岭就是水好地肥的张家圩了。哥仨累得腿肚子都抽了筋。站在岭尖,王六发眺望山下的张家圩,看着那些一排排的比曲水镇少不了多少的青砖瓦房,悄无声息,不见炊烟,看不出张家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垄垄梯次相接的青绿水田泛着光直晃眼睛。终于到了,王六发不知道是喜是悲,走下这座岭,他这“铁匠王”就成了匪了,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还有用血汗还的债都白搭了。早知如此,他何必当初呢,直怪自己脑袋后没长眼睛,就算不出这世道会乱成这样,一个老实的铁匠会成为土匪。

    刚走下坡,王六发就猛地看见山路旁从石头里窜一个人影来,把他喝住,把他唬了一跳。人还不到他的半腰高,脑袋上扛着个破草帽,手里捏着个用竹子做的梭标,不打眼还以为大白天撞着鬼了呢。“干什么的?”那小鬼问道。把梭标对着他的胸脯。

    王六发楞了,不知道这小鬼玩的是啥名堂。他走路难道碍着谁的事了。正迟疑间,刘癞子从后面赶上来了,喊道:“自已人。”那小鬼认出了他,把梭标收了回去。王六发认出这个小鬼来了,他就是那个在土地庙里要参加红军的小乞丐,看到他残缺的指头,他想起来了,怪不得这么眼熟呢,小乞丐也认出了他,脸羞得红红的。刘癞子走到跟前,对他道:“快去通知苏维埃,就说咱们到了。”话说完,那小乞丐就象兔子一样没几下就窜不见了。

    刘癞子对王六发解释道:“这就是为了防备官府偷袭设的岗哨。所有进张家圩的大路小路都设了岗哨。”然后就走在了前面领路。

 

    进了张家圩,才发现里面的热闹。临街的一堵墙上用石灰写着一行斗大的大标语:憙“没田地、没房住、这让穷人没法儿过,打土豪、打财主、真叫穷人打心里乐。”憖一看就知道是刘癞子的手迹。看见许多穿着深浅不一的黑土布的年轻后生在街上来来往往,每人手里不是拿着大刀就是拿着梭标,胳膊上还扎着红箍。刘癞子告诉他,这些人都是赤卫队员,保卫苏维埃就靠这些人。有些赤卫队员见着刘癞子就学着官府里的那些兵一样给他敬礼,“刘委员、刘委员”的喊个不停。刘癞子不好意思地告诉王六发,他也成了苏维埃委员兼政府秘书长,这秘书长嘛,刘癞子解释说,就是管些苏维埃写写画画的事儿,牛栓这小机灵鬼也捞了个赤卫队中队长的官儿当着呢。经过张家圩祠堂前的打谷坪,王六发又看见新景象,有三四十来号衣衫破烂的穷哥们正跟着独眼龙学着武,杀声震天,独眼龙认认真真一招一式地教着,连刘癞子给他打招呼他都没听见。刘癞子又介绍说,三道疤、独眼龙现在都是苏维埃委员和赤卫队副大队长,比他还要有威风呢。越往圩里面走,王六发又看到了一些与大家不同的人,不是扫着地就是被赤卫队喝来喝去干着杂活粗活,个个低着头、脸色阴沉,每人的胸前都用油漆写了个大大的“富”字。刘癞子说,这些人不是张家圩的地主财主就是富得流油的富农,这些人都是受苏维埃管教的人,革命革的就是这些人的命。别看这些人表面上老实,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法变天,叫苏维埃垮台,叫赤卫队员人头落地。得时时盯着他们,怕他们跑掉给官府通风报信。

    折过一处巷口,蓦地传来一阵尖厉的“嗷嗷”声,一个赤卫队员正在用竹片起劲地抽打着一个老头,那老头痛得在地上直打滚,额头抽得鲜血直流,旁边一个胸前缀着“富”字的年轻后生呆呆地傻看着不敢支声。眼看着就要打出人命来了。王六发急冲上前去,一把夺过那个赤卫队员手中的竹片,喝道:“再打就要打死的,住手。”那赤卫队员没曾想会遇上这么一着,楞着眼睛瞪着他,刚想骂出口,看到刘癞子从后面赶上来劝解,赶忙住了口,向刘癞子敬礼喊着“刘委员”,知道王六发是个有来历的人,不敢再言语。

    刘癞子对那个赤卫队员问道:“为什么打他?”

    赤卫队员道:“他偷懒。叫他干事,他磨磨蹭蹭的,跟咱们耍滑头。”

    刘癞子正色道:“那你也不能把他打成这样,应该把他交到苏维埃去听候发落,谢主席不是宣布了吗?今后不准再随便打人,如果再闹出人命,一定要严惩不殆。”接着,他转身对那个掺着老头的年轻后生道,“你把你爹送回家调养调养吧,这几天就不用再上工了,如果有人问,就说是刘委员说的。如果再有人打你,你们来找我,我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那父子俩感激地想要给刘癞子磕头谢恩,但被他拦住了。

    去苏维埃的路上,刘癞子眉头皱了起来,对王六发道:“都是些没想到的事,没想到这些杨河湾的兄弟这么恨张家圩人,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这么人恨人的,要不是拦着,当天这些穷哥们真的会把张家圩杀个鸡犬不留。那天晚上杀圩上大财主张铭仙全家,小三子和我怎么拦都拦不住,要不咱们的小命都难保,这些穷兄弟倒会先造起咱们的反来,也怪张财主实在是太得罪这些穷哥们了,五六十的人了还奸来帮工的杨河湾的黄花闺女。为富不仁也是活该。这些穷哥们杀了他们全家还不说,还要杀张铭仙的兄弟张锡仙一家老小,要不是咱们要跟他们翻脸,这一家老小难保,但还是把张锡仙给杀了。这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得见血,不是见着这些事,我还不知道自个心肠原来这么狠呢,这些杨河湾的兄弟穷怕了,见什么抢什么,拿不了的就一把火烧得精光,只要咱们稍不留神,这些人就会无法无天,前些天,一个杨河湾兄弟奸了一个地主婆不说,还把她不到十岁的闺女也给奸了,事后怕闹出事来,把这母女俩给杀了,这事真是天理不容,禽兽不如,后来咱们苏维埃一合计,二话没说就把这个禽兽给毙了,这才算是止住了风头,要不然真不知道会怎么个乱法。刚才那老头是圩上的一个小财主,算到曲水镇也就是一般人家。在这儿小三子学着他在红军定的规距,十五亩地以上就是地主,就算是苏维埃要镇压的对象,田地和财产抄公,有十亩地的就算是富农,田地也得充公,本人要受苏维埃的管制。算来算去,这张家圩有一大半人都是富农和地主。上好的水田都分给了杨河湾人,这才把他们稳定下来,让他们死心踏地跟苏维埃走。”

    苏维埃就设在大财主张铭仙的府上,大红门两厢挂着“潞水县工农苏维埃政府”和“潞水县贫农赤卫大队”两块大白漆牌子。进得门来,王六发打量着这张家大院比镇上刘道宏府上小不了多少,算起来也有二三十间房子,到处都是雕梁画栋,比刘家大院要气派得多,要显阔得多。张家大堂就是苏维埃办公事的地方,一些象教书先生的人趴在案桌上不停地抄抄写写,其余的厢房都住满了苏维埃的人。空地上到处是一些赤卫队员正在搬弄着厢厢柜柜的,出出进进,忙的不亦乐乎。穿过正堂过后院,就到了谢小三住的一间小偏房,一个把门的赤卫队员走上前来对刘癞子耳语一阵,然后刘癞子告诉王六发,谢小三正在开会,待会儿见你,然后自个先进了屋。王六发纳起闷来,没想到要见见小三子兄弟竟然也要这些礼性,这苏维埃还真是个衙门呢。呆着无事,王六发就拉上那个把门的赤卫队员聊起闲话来,这队员连十五六都不到,一问也是杨河湾的兄弟。满嘴只道苏维埃好,有饭吃、有房住、是真正为天底下穷人撑腰说话的,让穷哥们过得自在快活。并且数落起谢主席为穷哥们行的一桩桩善事来,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

    不大一会儿,里面传出了一声“六发哥”,珠帘一掀,谢小三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迎接王六发,握着他的手半天不放,就象见着亲人一样热情。十多天没见,谢小三瘦了,胡子拉得老长,头上扛着一顶王六发从没有见过的带棱角的黑帽,帽子还缀着一个红星星;身上罩着件黑绸短衫;腰间挎着把短枪;脚脖子上还扎着绑腿。这身行头,王六发还从来没见过,进了屋来,发现三道疤也在座,脑袋上也扛着个棱角帽,身上穿的倒是一件粗布灰衣。王六发明白了,这角角帽大概就是赤匪们着的行头。一落座,小三子就感谢他是及时雨,为他们送来了大刀,为苏维埃办了一件大事,再三道辛苦,然后就自豪地说起苏维埃为穷人改天换地、扶弱济贫的件件壮举来,彻彻底底地让穷人过上了好日子,是穷人的官府,贫苦人没有不拥护苏维埃的,让他有空多看看张家圩的新景象。等到刘癞子和三道疤退了出去,小三子就问起曲水镇上的情形。听到他哥为了他的事受了牵累,眼泪掉了下来,感到这辈子他欠他哥太多,就是来生做牛做马都还不了。王六发又把小翠的事端了出来。小三子听着,低头一言不发。王六发知道他难过。末了,他抬起头来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顾不得了,要革命就得狠下心来,不能太儿女心肠了。”

    “以后你们苏维埃咋办,小三子?”王六发担忧地问道。

    小三子道:“这儿肯定是呆不了长的,六发哥,你是自己人,我也就不瞒你了,官府马上就要派兵打咱们了,咱们没枪没炮,肯定是打不过官府的,只能躲到山里去,跟红军待在一块才是出路,这辈子我是怕再也回不到曲水镇了。刚才三道疤就是刚从小洪山回来,他见着红军了,红军欢迎咱们入伙,但是到大小洪山的路都被官府堵死了,根本就无法和红军联系。听三道疤刚才讲,红军那里糟透了,官府封山,他们连盐都没有吃的呢。唉......,我也是发愁,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下头的人只顾穷快活,那知道外面的情形,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万一官府打过来了,咱们只得过小杨河从狮子岭走,那是一条唯一到大小洪山的路。可谁也没走过那条路,到处都是野兽毒虫,是条绝路啊。”王六发细眼一瞧,小三子的眼眶里果真愁得布满了血丝,人看上去没睡好觉。“管他的,走到哪算哪,反正热热闹闹地干了一回,咱这一辈子没白活,赚了。”说到这里,小三子没了拉话的心思,只道王六发走了一天,人也累了,叫过刘癞子好生招呼安排歇息。

    王六发跟着刘癞子刚走出后院,独眼龙、三道疤还有久未见面的牛栓就迎面走了过来,三人神色慌张。牛栓脑袋上也扛了顶棱角帽,脸上不知咋地挂了彩,眼角青了好大一块,身上也是一色的行头。还来不及跟他拉话,只是道了声好,就匆匆地进了小三子的屋子。看情形一定是发生了大事,王六发暗忖。

    刘癞子忧心地道:“刚才牛栓从外面侦察回来,说是发现离这不到四十里的花溪村驻进了一队五六十号人的民团,官府真的要对咱们动手了。而且牛栓差点就给他们抓住了。”

    王六发问道:“你们打算咋办?官府可是人多势众,硬打是打不过的。”

    “当然是这个理,就凭十几杆鸟铳和大刀能打得过官府,只是没想到官府的来得太快了,咱们就是想跑也来不及,本来我早就和谢小三合计,上狮子岭的,只怪独眼龙反对,说是官府忙着剿红军,自个都忙不过来,那能顾到这里,就给耽误了。那些杨河弯子的弟兄也不愿离开张家圩,都想多过上几天好日子。”说着,刘癞子领着王六发来到一处僻静的耳房歇息,让人端过酒菜侍候,就忙着别事告辞而去。

 

    王六发一觉困醒,已是黄昏。发现大院里空空荡荡,院子里那些忙活的赤卫队员都不知跑哪去了,问过一个把哨的赤卫队员,说是都到打谷场集合去了。王六发正准备找刘癞子问个端底,谢小三和牛栓就来到了他的住的耳房,两人手里都提着他打造的明晃晃的大刀。小三子神色严峻,道:“没想到情形变得这么快,探报说孟家垸也驻了一队人马,官府想把咱们围住,非打一仗不可了,这干起仗来,就料不到是死是活了,咱得把后事料个明白,死也死得利索,”说着从牛栓手里拿过一个包裹放在案桌上,摊开包裹,是一堆白花花的光洋,王六发长这么大还看见这么多的银洋。“六发哥,你我都是从小看到大的铁兄弟,有些事就得拜托你了。这有两百块大洋,是给我嫂子和侄儿大富的,万一我哥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娘儿俩也不至于再过受苦受累的穷日子。对不起我大哥,我不能再对不起她娘儿俩了,如果你还能见着我大哥,你跟他说一声,我小三子没做错事,只要这世道不公平,让咱穷人受苦,咱们穷人就该造它的反,来世我还会这样做,拜托了。”说完他忽然大腿一弯,跪了下来,让王六发大吃一惊,赶忙把他拉起来,这不让小三子看扁他了吗。

    小三子红着眼眶又继续说道:“六发哥,我还有一事相求。”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对金耳环来,“麻烦你把它交给小翠,我小三子命不好,今世命不该有这样好的女人,今生今世是看不到她了,来世我一定要和她夫妻一场。”小三子的眼泪汨汨地流了出来。

    这当儿,牛栓也拿出一只玉镯交给王六发,让他交给他妹妹小花,让她今后看到它就象看到他一样,让她永远记住她有一个专为受苦人打天下的哥哥,是一条英雄好汉。

    事情交待完,再无牵挂。小三子抹干眼泪,正了正自己的棱角帽,整了整自己的装束,把大刀别在脊梁后,扫了牛栓一眼,命令道:“出发。”

 

                              十八

 

    潞水县工农苏维埃政权只存在了二十一天。

    称得上是悲壮的二十一天。

    就在苏维埃成立的第二天夜里,张家圩的第二大财主张锡仙的长子张克檀就买通了一个赤卫队员逃出了张家圩。赶到水埠,把张家圩发生的匪乱告诉了他的堂兄,张铭仙的次子张克松,时任鄂东民团潞水县保安大队三支队支队长。听到家遭不幸的噩讯,张克松五脏俱裂,发誓要把杀他全家老少七口的乱匪个个剥皮抽筋,以偿家仇之恨。然后把匪情上报到驻跸在水埠的鄂东剿匪行辕,要求派兵平定匪乱,以抚民心。并当天夜里派了一小队由张克檀的弟弟张克杉任队长的民团到曲水镇去抓逆匪的同党,结果把谢庆喜抓到了水埠关了起来。

    公历九月十七日,张家圩的工农苏维埃成立已有十天了。驻节在水埠的鄂东剿匪行辕仍迟迟没有下决心派兵去镇压张家圩的匪乱,张克松气得暴跳如雷,天天大骂政府无仁无义。其时,大小洪山的剿匪战事正处于一战而定之的最后关头,剿匪行辕根本无暇他顾。政府军经过将近两个多月的围困和蚕食,将红军压缩在方圆不到二十多公里的两个山头上,九月二十日,一支中央军经过三天不惜血本代价的强攻,终于取得剿匪战事决定性的胜利,占领了玉龙涧王官集,连系大小洪山的唯一一条通道被切断了,至此红军被一分为二,首尾不能相顾,已处于被分而歼之的绝境。鄂东剿匪行辕向弹尽粮绝无路可逃的红军发出了劝降令,限令他们马上投降,否则无论赤匪男女老幼斩尽杀绝。经过一年有余的从鄂西到鄂北再到鄂东的剿匪战事终于快走到了尽头,水埠城里到处张灯结彩,锣鼓喧鸣,准备庆祝鄂东大捷。

    此时,国民党中央党部特派员兼省保安司令李东阳也来到了水埠,回到了故乡,渴望着分享这一名垂青史的盛誉,建立起他一生中第二次在水埠靖难救国的功勋。一听到张家圩发生的匪乱,便迫不及待地决定把自己刚征调来的一个保安团和张克松的一支队人马合计一千五百余人组成“鄂东剿匪义勇军”前去围剿张家圩的工农苏维埃政权。并自认总司令,张克松为前敌总指挥。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张克松亲自带领人马正面进攻张家圩,第二路由张克檀张克杉领兵攻占张家圩的下游孟家垸,切断逆匪可能逃窜曲水镇一带的退路,第三路由李东阳指挥进驻张家圩上游的茂林坡并分兵抄逆匪的后路杨河湾,这样就形成了对张家圩的苏维埃政权东西对进南北夹击的四面合围之势。这是李东阳的锦襄妙计,他志满意得,就是乱匪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难飞。他要求张克松及麾下一定要在大小洪山的赤匪被剿灭以前一个不留地解决张家圩的逆匪,为鄂东大捷锦上添花,为潞水祝捷大典送上一出赏心悦目的序曲。

 

 

    张家圩工农苏维埃成立的第十八天,也就是王六发到张家圩的那一天早上,一队只有三十来人的先遣民团偷偷地摸进了花溪村。潞水县农民赤卫队中队长牛栓独自一人正朝花溪材赶来,他受苏维埃的委托,准备到水埠去探听官府的动静,并打听谢庆喜关在哪里,官府到底把他咋样了。刚走进村口,就看见坐在路口的民团正在擦枪,他想躲已来不及了,民团已看到了他。招手让他过去。机灵的牛栓急中生智,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地跑了过去,要讨民团的干粮吃。一个官模样儿的老总问他从那里来,他答从孟家垸来到水埠去。那个官儿猛然一喝,说他是撒谎,他走的路明明是通张家圩的,从孟家垸来根本就不会走村西口。这一说还真的把牛栓给唬住了,露了破绽。但牛栓面无俱色,索性圆谎圆到底,反正他年纪小,民团拿不到他证据便不敢把他一个小孩子家怎么样的,便说自己到张家圩走亲戚弯了路来的。这下那官儿来了兴趣,便问起张家圩的情形来,牛栓便装无知不知道利害的样儿,拣着对苏维埃无害的事儿,有真有假地说起来,还边说边淘气玩着民团的长枪,让他们赏糖吃,不给糖儿他就不讲。把一些民团大兵逗得直乐。他也借势在兵堆儿里疯来疯去。吃饱了糖,那些民团也对他不再怀疑了,放了他。军情火急,牛栓打了一个弯跑回了张家圩急忙把这一十万火急的军情报告了工农苏维埃。

    事不迟疑,战机难觅,新生的苏维埃需要血与火的洗礼,需要打一仗来鼓舞士气振奋人心,让胆怯者坚定,让坚定者顽强,向官府证明自己的力量。于是一个歼敌的计划酝酿出来。当天下午,牛栓就满脸带伤跑回了花溪,对那些民团道在路上碰上了一队十多人带着大刀和梭标的赤匪正在离花溪不到二十里的豁嘴崖子一带的村子里烧杀掠抢呢,自己也被他们抓住了,被他们打成这样,他答应他们参加赤匪,他们才没杀他,后来他趁他们不留神溜了出来。牛栓说的绘声绘色,一点也不露破绽,而且说着说着他还哭了起来,说他经不住打,说出了民团在花溪的事儿,面对他的苦肉计,民团信了他。情况危急,豁嘴崖子是从水埠到花溪的必经之路,如果赤匪占了它,那对他们就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情形就会非常危急。民团个个磨拳擦掌,要夺剿匪的第一功,直朝豁嘴崖扑来。

    豁嘴崖是一条长不过一里宽不到数丈的山谷,两旁石壁陡峭,其形如豁嘴,故得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美名,想当年闹长毛那会儿,有钱人都躲到豁嘴崖一带的山上,长毛楞是花了将近三个月死了千把人才攻下了它。这豁嘴崖确是一个歼敌的好战场。谢小三选定了它来为苏维埃打赢这第一仗,决定出动所有赤卫队人马,两百来人,绕过花溪赶到了豁嘴崖,兵分两路,一路由自己另一路由独眼龙带领埋伏山谷两旁的山岩上。民团到来时,天已黑了。一走进山谷中的埋伏圈,立时,赤卫队员杀声震天,放着土铳、抛着石块、射着弓箭、投着梭标,最后举着火把,拿着大刀镰刀钉钯等冲向敌阵,把民团打个措手不及,晕头转向,狼狈逃窜。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击毙民团两名、打伤一名、抓住一名俘虏、缴获长枪四支、子弹五十发、银元二十一块、法币一百元、军用水壶三只、金戒指两枚、怀表一只,而赤卫队无一伤亡。战斗取得胜利,虽然让谢小三感到很多遗憾,但这毕竟是赤卫队员第一次打仗,经验不足,武器又比民团低劣得多。他还是很感到欣慰,这一仗虽然战果不是很大,但最重要的是给了赤卫队员奋勇杀敌的信心,得到了难得的士气。

    牛栓在这一仗中毫无惧色身入虎穴诱敌深入,立了头功。为此谢小三把只缴获的怀表奖给了他,他一直就很渴望得到一只怀表,没事就总是爱把玩谢小三的那只金怀表,吵着问谢小三要立个什么大功他才会把那只金表怀奖给他。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那只怀表不是金的,只是一只很普通的怀表,但它和谢小三的一样都是洋货,这就够了。这让他很心满意足,因为有了这只怀表,他才会感到自个是受到别人的尊重的,会拿他当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看。

   

    苏维埃成立的第十九天,在苏维埃内部就关于战斗方针的看法产生了分歧。确切地说是谢小三和刘金龙也就是独眼龙的分歧。刘金龙主张以赤卫队的实力不能与官府硬碰硬,更不能正面与他们交锋,而是避其锋芒上山在山区里与他们周旋,用偷袭方式一点点地打败他们,逐步壮大力量,待到适当时机再和红军联合起来共同打天下。而谢小三则主张先在张家圩观望待一段时间,再抓住一些战机,打个一两仗,让队伍得到煅炼,而不是象刘金龙说的不打一仗就主动放弃供养充足的张家圩,而跑到给养得不到保证的山里去,而在山区里与官府周旋未必就象他说的那样把握很大。还有他不同意刘金龙主张的等队伍壮大后再参加红军,而是立即主张马上与红军取得联系或是立即与红军联合,共同作战。而刘金龙说,现在红军被官府围困在大小洪山,自身都很难保,立即参加红军根本就不可能。刘金龙坚持要上山,谢小三坚持不上山。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谁都不听对方。到了最后,经过刘道全一再调解,更因为谢小三是苏维埃主席和赤卫队大队长,刘金龙作了妥协,同意在张家圩待两天,当天就让三道疤带一队人马从狮子岭走大小洪山的后路与红军取得联系。如果三天之内,还没有取得和红军的联系,那苏维埃就上山。然后自己就忿恨恨地带一支中队守豁嘴崖去了。

    事后证明独眼龙的主张至少暂时是对的,至少苏维埃不会垮得那么快,赤卫队不会败得那么惨。

    第二天,豁嘴崖的赤卫队就与张克松的主力民团发生了激战,赤卫队员牺牲很大,一个中队五十来号人就战死战伤了三十多号人,但官军伤亡更大,直打到黄昏,豁嘴崖仍就掌握在赤卫队的手中。民团不能越豁嘴崖半步。而孟家垸的敌人此刻也正翻山越岭朝张家圩逼近,而苏维埃对此却完全没有防备。豁嘴崖的战斗和孟家垸的逼进对只存在了二十一天的张家圩工农苏维埃的打击并不是决定性的,对苏维埃最致命的一击是从上游茂林坡的一支奇兵在不经一枪一弹的战斗下攻占了杨河湾子,截断了苏维埃的后路,与红军取得联系的最后一个希望也破灭了。张家圩四面受敌,也陷入了红军同样的绝境。

    苏维埃成立的第二十天,豁嘴崖终于在弹尽粮绝中被民团攻克,官府终于可以长驱直入张家圩了,独眼龙也英勇地战死,敌人把他的头割下来挑在竹杆上示众。谢小三派去花溪阻敌的一支人马不到一个时辰也被民团击溃了。二三十个被俘虏的赤卫队员被就地枪决。

    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变化得这么快,张家圩苏维埃已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苏维埃成立的第二十一天,天蒙蒙亮,从豁嘴崖长驱直入的民团就攻进了张家圩。谢小三急忙带领最后剩下五十多人的赤卫队朝杨河湾子退去,刚涉过小杨河,冲在前面的牛栓就被一发炮弹炸断了双腿,倒了下去,组成的敢死队员也一哄而散。敌人借着人多势众开始反扑过来,刘癞子见大势已去,不愿偷生,遂引刀自刎,死在了杨河边上。

    已经无路可走,黑压压扑上来的民团把谢小三团团围住,准备活捉他邀功请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创建的苏维埃转眼之间就这么完了。谢小三悲从中来,举起大刀如虎入羊群般地杀入敌阵。

 

 

                                  十九

 

    当年官修的县志上把这血雨腥风的二十一天称作是“平定‘流匪暴乱’”,而后来的革命文献上则把这二十一天称作是“杨河暴动”。

    1988年作者因祖父病故回到了故乡,那年我十九岁,一个什么都不懂而又自以为是的年龄,没有一点人生的阅历,没有一点生活的磨砺,却对文学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满脑子塞满了那个年代一般野心青年常有的出人头地渴望成功的欲望,面对着这片具有革命历史传统的故土和它所提供的无数悲凉凄壮的素材。耳畔边常听到它的招唤,它等的太久了,渴望着把它历经硝烟弥漫苍海浮沉的峥嵘岁月交托给一个妙笔回春的作家,让他能如歌如泣地描绘出来。而我,那时我是如此自信,心潮澎湃,这个光荣的使命仿佛冥冥中只是为了等着我的到来,只是为了等待着我去书写它。

    公历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八日,鄂东地区的第一个说得上是轰轰烈烈的红色苏维埃政权就这样被地方保安民团扼杀了,与官府作战的赤卫队除了上狮子岭寻找红军的三道疤的一支人马得以幸免外,全军覆没。据当年的县志记载:“憗......是役,政府大捷,击毙流匪两百一十四名、生俘三十三名,其中含匪首谢庆丰,匪目牛栓、***等若干。”憖

    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二年,一九五一年。参与那次扼杀苏维埃政权的刽子手张克檀、张克杉兄弟俩受到了人民政府的镇压,在水埠公审,当众处以死刑。而另外的两个刽子手:李东阳--后来我从省城的历史档案馆查知,在抗日战争时期,他时任“鄂豫皖抗日救国义勇军第一路军”总指挥,一九三七年在“大武汉保卫战”的襄樊战役中与日寇鏖战五天五夜,为国府顺利迁往重庆,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终因弹尽粮绝,壮烈殉国,被国府追授一等“青天白日”勋章,追晋陆军上将。张克松,抗日战争期间,任“鄂东抗日挺进纵队”总司令,是一个顽固的反共分子,经常与大别山一带活动的新四军李先念支队搞磨擦,残酷迫害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曾酿造了著名的“葛店事件”,屠杀了五十九名留守养伤的新四军战士和二十八名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政权工作人员。解放战争时期,任湖北省保安第三旅少将旅长。在人民解放军攻克麻城的战役中其保安旅被全歼,其后下落不明。

    时光流转,世道轮回,就在我回故乡的1988年,也许是历史对我的光荣使命的眷顾,穷乡僻壤经济落后的潞水县,在它多年沉闷平静的政治生活中终于荡起了一个很大的波澜,全县的老百姓似乎也为此而激动起来,他们没想到潞水县竟然走出了一个闻名海外的大实业家。美籍华人张克松阔别祖国四十多年终于回到了故乡,整个潞水县都为之震动,阖城百姓、全县党政工团全体领导人在县界外恭迎三十里,县城学生全部放假手拿鲜花,欢迎这位海外游子的归来。我和我的祖母,还有六发爷爷也禁不住热闹赶往水埠目睹这百年难遇的盛事。到处都是鲜花的海洋,震耳的鞭炮,喧天的锣鼓。

    人们都在传说这位赤子的归来,将要为潞水县的经济建设投一笔巨资,有的说他要开办大型工厂,在不远的将来,就会让潞水县摘掉贫困的帽子。在此之前,县里已出钱重新修葺张氏家族的墓地,张氏家族的房产也归还了张氏后人。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上九十点钟。从水埠外,等候的人们终于远远地看见从通天大路上驶来了五六辆豪华的轿车。看热闹的乡亲们骚动起来。贵人就要来了,警察忙着维护秩序。在一个现场调度的红旗指挥下,那些脸上涂脂抹粉的学生们手拿花环,有节奏地摇晃着,一声声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进了水埠城,那一列轿车停了下来,从一辆最豪华气派的轿车中走出了一位西装革履拄着拐仗的白发苍苍的老者,那老者并没有向欢迎的人群挥手致意,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欣喜,他突然跪了下来,这突然的举动让欢腾的人们顿时沉寂下来,没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的脸紧紧地贴住地面,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最后他四支伸展开来亲吻着他魂荦梦绕的故土,痛哭流涕。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把他从土地上扶了起来。他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这才露出了笑脸,向他的父老乡亲挥手问好,接过少先队员们送上来的鲜花,不住地向人群鞠躬称谢。然后又重新被那些大小官员簇拥着钻进轿车在迎宾曲中朝县府礼堂驶去。

    站在我身旁的六发爷爷似乎无动于衷,还没有等欢迎高潮过去,他便要离开水埠。“有什么可看的。”六发爷爷道,他脸很阴郁,一脸的不高兴。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胜子,世事难料,你六发爷也算活开了眼了,那年月,在我们镇上就有三四个地主,七八个富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事后,那位慈祥的张克松老人临离开故乡之时,果真阔绰地给潞水县捐了一笔五千万美元的巨资,这笔钱可是相当于潞水县将近十年的财政收入啊。每个潞水县的老百姓都在念叨着这位老人的慷慨,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福如东海。

 

 

 

 

    渴望得到赞美,当我把我那饱含激情颂杨具有悠久革命历史的故土而写的小说念给祖母和六发爷爷听的时候,却没想泼了一桶凉水。祖母含笑而答:“我哥牛栓可没有你写的那么高的觉悟,他啊,就是个楞头青,象我娘说的,是个受人怂恿的二杆子,整天正经事不做晃来晃去的,没曾想一晃就晃到枪眼上了。细理儿,我说不上来,反正听着觉着好笑,他真的有那么高大吗,我不信。别的吗,我就说不上来了。小胜子,再多想想,别忙着写。”

    六发爷没文化,说得更干脆:“反正我没那些道道讲,听着你念的稿子,觉得就象听过去公社里编的样板戏。”

    我的热情从头凉到脚底,一个月的辛苦就这样被这两位老人给毁了。我该怎么写呢。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忍着泪水,我把它压在了箱底,离开了故乡。那一天六发爷爷不顾年老体弱挑着我的行李把我送到客车站,在候车的站台上他始终没言语,临了踏上归途时,对我道:“小胜子,那天都怪你六发爷爷脾气不好,人老了就这样,别把我的话当真,其实你写得还是蛮好的,有些事还抓得不错呢,只是我总觉着有个道儿给别着,没拧个弯儿,不过你现在还小,长大了事情就看得明了,我看你这个娃儿将来准有出息,说不定还是文曲星下凡呢。”最后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滋滋的,我还会回来的,我一定会让我的六发爷大吃一惊的。

 

 

 

                                    二十

 

    王六发回到镇上的第七天才听到张家圩的苏维埃被民团镇压了,小三子和牛栓被官府抓住了,还有二十多个逆匪同党,一同关在县府的死囚牢里。牛栓的双腿据说还给大炮轰断了。官府择日就要把他们押往菜市场砍头示众。老阮泰道,多亏是民国,怕洋人说咱中国野蛮,要是放在满清,这些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可是要一刀刀地凌迟处死,那个痛苦劲儿,真是想着心都跳,惨不忍睹,让人想吐。老阮泰年轻时,曾看过官府凌迟处死过那些革命党,那些不怕死的革命党也真是比长毛还硬的汗子,怎么痛都不哼一声,还哈哈大笑,说死得快活,快活,让人毛骨耸然,就觉这些人不是爹妈生的,是阎罗殿的牛鬼蛇神转世。老阮泰很得意,因为他没有走眼,算错小三子的命。他果真不是那种大富大贵之人。

    牛栓妈哭瞎了双眼,他爹也痛得倒在了床上,做不了栽缝生意。那只牛栓送妹妹小花的玉镯,小花说什么也不要,还一个劲骂他是个害人精,丧气鬼,多亏王六发左哄右劝,那只玉镯才没有被她摔碎。

    王六发一回来就忙着办小三子交给他的事儿,不敢耽误。他知道就算是小三子这回没个好歹,这辈子小翠大概也没啥机会再见到他了。小翠是真心喜欢小三子,小三子也真心爱他。唉,都是老天爷捉弄人,假如小翠真的嫁给了小三子,那该是多么合意恩爱的一对啊。那小三子也就不会逃离镇子,也不会参加赤匪,不会来回折腾个什么革命扳命让镇上不安宁,让潞水县不安宁,让官府不安宁。

    王六发没见着小翠,那对耳环是托小花送给她的。据说那夜她和小三子的事发生之后,她就被春柱锁在了家里,不让她出大门一步,春柱霸道地不让她见任何人。小花讲,当她听到小三子被官府抓住之后,她就昏厥了过去,每天口里都不住地念叨着:“我的小三子,我的小三子,我要见我的小三哥。”

    小三子的嫂子倒是还镇静,也许是兄弟俩都被官府关在了牢里,心都麻木了。王六发跟她说啥事她都跟没听着似的,象个木头。

    小镇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种田的种田,做工的做工。一天傍晚,王六发从上溪村送打做的农具回镇里的路上,碰到了骑着毛驴从水埠城回来的老阮泰。王六发纳闷,东家进城办事一般都找他这样好脚力的年轻后生去办,让他这一把年纪的人辛苦地往城关跑一趟,想是旁人不宜知道的大事要办,不然不会派他这个心腹老人去的。正寻思要找他聊聊城里小三子的事官府到底要咋个办法,不想就碰上了。

    老阮泰道:“小三子、牛栓还有他的同党,后天官府就要押往菜市场杀头,这几天菜市场都歇业了,官府正在部置法场。到时候一定有看头。热闹着呢。”

    王六发问:“不是说要等到剿获大小洪山的赤匪后再一齐杀头吗?”

    老阮泰不以为然地道:“谁说的,小三子咋能跟那些大盗大匪比,跟他们一齐杀头,他的头还不够格呢,赤匪可是象长毛一样真正的逆匪,要杀赤匪的时候,说是从南京还要来大官看呢,小三子杀头那有这套富贵的行头了。那些制台大人巡抚大人看他砍头,为他送行,那不是掉价吗,也就县衙里的官儿监监斩而已。”

    “那些赤匪到底咋样了,官府总是说不出几天就会把他们剿光,可咋现在还没动静呢。”

    老阮泰捋捋自己花白的山羊胡子,以一个师爷的架势,道:“这你就不知了,赤匪被官府围得象铁桶一样死,现个剿是死,放着剿也是死,官府放话说,就是一只麻雀都甭想飞出来,你当他们还真的有三头六臂,现在剿他们,他们还有把力气,得等着把他们的力气给耗光了再剿,官府也就少吃点亏,要知道穷兵勿迫的道理,当年胡广总督胡林翼大帅剿大别山的长毛用的就是这法子,这些逆匪被围住没有逃生的法子要不了多久他们内部就会乱,就会火拼,那时候,官府再乱而取之,何乐而不为呢。”

    王六发“噢”了一声,敢情这里面有这么大的讲究。

    “我在城里茶馆里听人讲,这番借杀谢家小三子的头也是为官军鼓舞士气搞的誓师大会,砍小三子的头之时,也就是官府对赤匪最后的清剿之日,以壮官军的行色。”

    走着道,老阮泰挎在肩上的布包散发的药味直呛鼻。王六发问老阮泰,东家是不是病了,他帮东家到城里是不是抓药瞧病。老阮泰似没听见,喝着毛驴赶道儿。王六发心里发闷,按说东家有个病也犯不着要老阮泰亲自到城里去一趟。不知东家要他办个啥不能告人的事儿。可能是清东家在城里置的地产,不过这也不对。通常是城里管事的伙计到镇上来回话。

    快临到镇口,老阮泰忽然盯住王六发瞧,盯得他心里发毛,没见过他这样看他的。莫非他知道他跟小三子之间的事儿。“没事吧,老阮泰。”王六发道。

    “没事,没事。”老阮泰,不再瞧着他。走了十几步,老阮泰忽然吁了一一声,下了驴背牵着缰绳,仿佛心里堵着事儿。“我就不瞒你了,不说出来心里还真蹩得慌。看你王六发是个实诚人,告诉你也不妨,反正这事迟早镇上是会知道的。”

    “什么事?”

    “东家的随身丫环喜凤有喜了,做了东家的胎了。没想到东家这么一把年纪还要风流一下。都是有钱人才能造的蘖。”

    王六发心里格噔一下,生怕自己听错话了。

    “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我到城里就是去抓保胎的药儿。没想到东家这么一把年纪还要止不住风流,都是有钱人造得蘖,看我这一把年纪,一辈子都没挨着个女人,你也没娶上个媳妇,这世道就是有钱人的世道,有钱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穷老百姓只有看的份。”

    王六发两眼发昏。喜儿还不到十五六岁,而东家已是六十开外的年纪了,他竟然还色心不死,做这档子不耻的事儿。

    老阮轻轻地咳着,继续道:“按说,这理儿有点悖,东家那么一把年纪,他那个儿子又不孝,多年不通音信,谁知道是长是短,要是喜凤做了个男胎,将来蹬了腿,这家业靠年轻的孤儿寡母怎么操持,喜儿也算是有福人啊。这世道也难怪,费思量的事儿多着呢。年纪轻轻娶不上媳妇,有钱人的女人玩得数不过来。我老阮泰大概前世造过蘖,我这辈子是白长了个那玩意儿。”

    在镇口分了手,王六发的脑袋就铅灌了一样沉。回到自个的小土屋,拈过一坛烧酒一沽漉就灌了下去。然后就昏沉沉死睡过去。

 

 

                                二十一

 

    就在小三子杀头的前一天,平静的曲水镇又执闹了起来,乡亲们把家里事安排个妥当,身上也拾缀得干干净净好去城里看热闹。城里有亲有友的,怕当天赶不上占个好场地,头天就拖家带口地去了水埠。几十年平平安安的曲水镇现在终于出了个大强盗,乡亲们说不出是悲是喜,管他是好人坏人,这镇上以后都会因这事而有了风光,走乡串亲时也就有了闲磕不完的说词,有了炫人耳目的谈资。而就在这一天,从城里来的几个民团抓走了小三子的嫂子和侄儿大富。

    王六发也打点好了行装,第二天天不亮就赶往水埠,好见他小三兄弟最后一面,祈他走的平安。想着往日里与小三子的交道,心里觉着很疚,对不住他,觉着小三子落到今日的下场,是与自个有些担待的,真是老天爷捉弄人,谁让他那天碰见了他,把他带回了曲水镇,如果没有这些事,小三子可能就不会死,就是死也不会年纪轻轻不满二十二岁就死在官府的屠刀下。虽然小三子有时行事有些乖戾,狂悖,性子反复让人拿捏不住。但人就要走了,总得说起来,小三子是个好兄弟,他是个男子汉,一个重情义的人,就凭他敢为穷苦人说话,敢为穷苦人撑腰打抱不平,他就是个大英雄,一个值得让人敬重念好的大义士。王六发心里越想越愧,后悔那天他不应该离开张家圩,象刘道全那样爽爽快快地死去就好了,死的光明正大,这样死的值。人们谈起他来都不敢笑话他。自个这辈子真是活得窝囊,畏畏缩缩的,挺不起腰板来。唉,这样想起来,王六发心里倒对小三子感到安慰,他这样死也谈不上啥痛苦了。这种死法比他苟且偷生的活着不知要强多少。他打心眼里佩服小三子的所做所为。

    到了晚晌,王六发刚躺下,小花就神色慌慌地来了。道是小翠有要事托她。“嘛事?”王六发问。

    小花道:“小翠姐为小三哥哭得泪水都干了,她说她明天一定要去水埠见小三哥最后一面。她说只有你六发哥能够帮她。”

    “怎么帮她?”王六发问。他知道春柱绝对不会让她去看小三子的,这时候,他去劝春柱,根本劝不住,话说得不投机反倒会闹得大家都下来台。

    “她说到了三更天,你找一架梯子爬上院墙搭到她的窗台上她就能够逃出来了。”

    这怎么行,这不是私奔吗,事后他怎么向春柱交待。

    “求你了,”小花脆了下来,道:“她说你跟小三哥那么好,就算你不帮她的忙,就是看在小三子的情份上,你也得帮她逃出来,看上小三子最后一眼。求你了,六发哥。”

    王六发拉起小花,沉吟半晌。他知道小三子在牢里此时此刻的心思,他是多么想最后再看到小翠一眼,这样他也死而无憾了,走得痛痛快快。但是,这可不是一桩小事,万一小翠出了个什么意外,他怎么对得住春柱呢。春柱也算是个老实人,而且和他的交道也不错。这让王六发为难。

    “帮小翠姐吧。”小花苦苦地哀求道。“如果你不帮她的话,她也就不想活了。”

    王六发没想到小翠是个这么痴情的人,不能再在他手里再丢一条人命了。俄顷,他拍案而起,对小花道:“我帮她,你叫她准备好。”事情逼到这个份上,他不能无动于衷,他不能再对不起小三子了。于情于义他都要为小三兄弟了却这桩心愿。

 

    月黑星稀,王六发挨到三更天,就偷偷地摸到春柱家院墙边,用梯子把小翠接了出来。真没想到十多天没见,水灵灵的小翠人整个的变了形,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手里还攥着大包袱,王六发感到不妙,事情紧急,他来不及多问,蹑手蹑脚地领着小翠溜出了曲水镇。

    出了镇口,王六发把小翠掺到早就停当好的独轮车上。这才问起她拎这个大包袱干嘛,又不是出远门用不着这么多的行头。

    “我不想再回曲水镇了。”小翠病恹恹地答道。

    王六发脑子里发懵,他没料到小翠会有这么一着。

    “这怎么行,万万使不得。”这让他焦急万分,没曾想把好事办成了坏事,将来他在这镇子里还做不做人。春柱能跟自个过得去吗,他王六发虽然穷,但他在镇子上还是受人尊重的。王六发停下了独轮车。

    “六发哥,帮人帮到底,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就是去乞讨,我也不愿回来了。我要跟红军走。”小翠镇静地答道。

    “你跟红军走,你到哪去找红军?红军现在都自身难保呢,你一定得回去,否则我就不帮你了。”

    小翠又啜泣了起来,过了半天才道:“我肚子里怀了三哥的种了。”

 

 

                                   二十二

 

    太阳终于爬上了城头,水埠城里热闹非常,从四邻八乡赶来看法场的乡亲们犹如过节似聚集在城北门菜市场的西大街上,说说笑笑,等待着好戏开场,在菜市场南面和北面密密麻麻列队站着戎姿齐整的官军,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魁梧的大兵面无表情地举着一面军旗。在正东面上搭起一个看台上,一些让老百姓敬畏的官老爷们就坐在那上面。看台两边高挂着两幅长长的联子:“憙肃清匪患,重建家帮保安宁,攘外必先安内、乃造民众福祉,铲除赤祸、收拾河山壮军威,剿共遂后抗日、是从领袖英策。”憖在菜市场正中用黄土垒起一个一人多高的行刑台,台下的地面上已撒上了一层白石灰和锯末。

    日头已高高地挂在城门楼上,这时看台下的军乐队奏起嘹亮的军乐。官军随着节泰开始大声高喊起“勘乱建国,剿匪立功”的口号。口号声响彻云宵。当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喊完,在李二麻子讲完话后,一个矮个子的戴着白手套身着笔挺黄昵子军服的官儿开始了训话。口音别扭。王六发虽然离得近,但没有听懂他叽里呱啦地讲着什么,大概也是跟剿匪离不了的话题,他的话一完,那些官军士兵们又开始喊起震天的口号。

    这时正戏开演了,一队囚车从县衙里押到了法场上。打老远,王六发就认出小三子和牛栓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白标牌关在囚笼里,头露在外面。人群开始骚动,把一些石子和杂物扔向囚车。

    囚车很快就走到了土台边,有将近三十个囚笼被法警们抬着送上了行刑台,接着两个法警又单独把小三子绑在一只树桩上,行刑的刽子手拿着红绸布长把的大刀立在行刑台的一角。而不知啥时候,让王六发倒吸了一口凉气,谢庆喜也被一位面色白嫩身着民团制服的军官领到了看台上,他泪流满面地看着他的弟弟,喃喃地不知说些啥,王六发向人群一打听才知道那位白面孔军官就是被小三子杀掉全家的张家圩大财主张铭仙的当民团支队长的二儿子张克松。随着正戏到了高潮,人群再也克制不住骚动一窝蜂地把法场团团围住。王六发也拽着小翠挤在了最前面。行刑台上,小三子面色阴暗,头发长长地遮住了额头和面颊,胡子也蓄得有老长老长,呆呆的眼神看着遥远的天边,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倒是断了双腿的牛栓似乎无事地看着人群,还嘻嘻傻笑。这时,监斩官白旗一挥,一颗接一颗的人头在刽子手麻利的屠刀下滚到了白石灰和锯末铺就的地面上。

    不大一会儿就轮到了牛栓,他看着刽子手痴痴直笑,弄得刽子手楞了神,接着牛栓仿佛是回光返照似的拗头看着谢小三,笑着道:“三哥,跟你在一起真痛快,我牛栓来世还要跟着你闹革命,杀那些地主老财。杀尽那些王八蛋的有钱人。我先去了......”说着,他转过头来看着刽子手,又道:“快,快,到极乐世界我都等得不耐烦了。”言毕,一道白光,牛栓就去了他的极乐世界。

 

    行刑台下滚满了人头,鲜血把白蒙蒙的地面染得通红一片,使它铺上了一层厚厚的血垫,一个麻木的老者也正忙着捡起一颗一颗的人头,手脚迟钝地把它费力地穿在用来示众的铁钩上,并且还不时地摇着看它穿得是否牢实,那怒目圆睁的头颅仿佛在手里只是一件普通的物什。人群被恐怖的场面吓得退出了老远。不时被溅上鲜血的乡亲发出丧气的“嗷、嗷”声,象躲避瘟疫般地逃之夭夭。

    最后轮到谢小三了。王六发一直紧紧攥住小翠。在这一刻,他再也无法阻拦住她。木楞的法警还来不及反应,小翠就撕心裂肺地嚎哭着冲上行刑台,紧紧抱住小三子,咬着他的头、他的耳朵和他的肩头。小三子只是对小翠微笑着。没多大一会儿,监斩的法警便死拽着拖走了哭得已无人样的小翠。这时,早被吓得半傻的谢庆喜被一位法警推搡到了他兄弟面前,他跪在了他兄弟的脚下,手里被塞过一把雪亮锋利的屠刀,须臾,监斩官的白旗挥动起来,谢庆喜于是“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头破血流,然后才傻呵呵地站起来。蓦地,小三子扯开喉咙用尽全身的气力朝小翠喊道:“小翠,我的好女人。”喊声就象半空打了个霹雳,把人们唬了一跳。然后把脖子伸到了他大哥的屠刀下。

    “好兄弟,大哥送你了,”谢庆喜说道,举起屠刀,手起刀落,他兄弟的一颗滚烫的头颅便滚到了行刑台下。小翠爬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心爱人的头颅,狂乱地亲吻着。所有的人都被这凄婉的一幕震住了,那个料理后事的老头也呆了,伸出的钩子,停在了半空中。

 

                                二十三

 

    小三子走了,王六发亲眼看着他离开了这个他仇恨的吃人世道,走的洒脱,走得轻松,刀子架在脖子上都不哼一声,这才是个让人敬重的汉子。自从经历了刑场上那杀戮的场景,王六发觉着自己老了许多,干起什么事来都不再有以往那种使不完的干劲,那些盼头和将来的打算也淡漠了许多。这世道他算是看透了,没想到自个年纪不大就把老阮泰一辈子才看到的事儿都给看到了。没事的时候他就常常捉摸着小三子说的红军的事儿,红军果真不是匪,红军果真是为了穷人,建立一个亲如一家不再有人吃人的事儿的好世道吗?如果真象他说的有那好的世道,那该多好啊,真的会有吗。有时他相信,如果象小三子这样的人有很多,很多。有时他不相信,人总是要分三六九等,总会有官府和老百姓的,这让他烦躁。

    小翠也被三道疤常春荣从刑场中带走了,去参加了红军。那天王六发把他们送出城外,他很想对小翠安慰点什么,但是他却说不出来个理来,他只得打心里愿她能够挺过这一劫,能够活下来,延续小三子的香火。他希望红军能打败官府,他不是为红军好,只是为了小翠她能够活下来。

 

    就在菜市场行完刑的当天,官府终于向大小洪山的红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就是在曲水镇都能听到官府打炮的轰响声,昼夜不止。枪炮声把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都搅得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一到夜里曲水镇东北方向大小洪山上的夜空就象有人放焰火一样亮晃晃地灼眼。官府这回是下了最大的血本,说是有十万之众的官军去对付不到七八千的红军,曲水镇一带的大路小道上到处都是开往前线作战和从前线撒下来修整的官军,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日夜穿流不息没个消停,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见这么多当兵的。连曲水镇外的晒谷场上也驻了一个团的穿黄昵子的中央军,听老阮泰说,这是两个团的兵,跟赤匪打得就只剩下了一个团的人马,想着那赤匪也是够凶狠的了。官军伤亡惨重,又过了两天,王六发再看到凡是经过曲水镇的官军没有那支人马不瘸不拐的,战斗已打了三天三夜,但官府仍就没有攻上大小洪山,彻底消灭赤匪。就凭这官府难啃的劲儿,王六发就觉着这赤匪要比当年的长毛强不少。

    终于就在小三子被砍头之后的第七天,官府传来了捷报,官军经过六天六夜一刻不停的进剿,攻上了大洪山,歼灭赤匪大部五千余人。现在就只剩下小洪山屈屈不到两千多人的残余赤匪了,不日即可肃清。在南昌行营亲自坐镇指挥追剿赤匪的蒋委员长还特地发电嘉慰鄂东剿匪行辕及所部官兵,谓他们功在国家、利在民族,望他们再接再励,一举肃清赤匪残部,为恢复鄂豫皖的宪政民生底定基础,并犒赏作战官兵法币二十万元。

 

    镇上也忙活起来,有钱的捐钱,有粮的征粮,除了老幼妇人,有劳力的出劳力,镇里的青壮男子差不多全被官府征去筑水埠到王官集的官道去了,每天法币一角,累死累活的,还不让回家。王六发也没闲着,他被官府派差去给晒谷场的军马钉马掌打军械,倒还是个轻松差事。不到两天,镇里出了一桩事,筑路的春柱被人送回来了,他吐了血,人不行了,他身子骨本来就弱,有痨症,自从小翠跑了之后,他整个人就完全垮了。这回干那么重的体力活,他是难得挺过去了,果真回来的当天晚上,就大喊着“小翠、小翠”伸直腿死了。王六发为此难过得一夜都没睡着觉,春柱在镇上可是最老实的人啊,那好心就是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他的死,自个是对不住他的。都是老天作蘖,把这些本不该拴在一起的人打了个死结。谁能怨谁呢。小三子哥哥庆喜放回来后人就疯了,整天逢人便说他杀了他的弟弟,他这是前世的报应,不关他的事,那天是鬼附体,他才那么做的,一个好端端的人家就这样给毁了。镇上人都像躲避瘟疫似地避着他。

    就在春柱死的第二天,王六发帮官军溜瘸了腿的骡子,走到上溪村又看到了一出让他头皮发麻的场景。在一处山沟里,一队官军端着枪正枪杀着有百把来号人的赤匪,官府现在到处都在追捕枪杀溃散的赤匪,这些事他都看麻木了,见怪不怪,官府只要瞧着衣衫破烂口音不对的外乡人就抓,看看他食指上有没有茧,如果有茧就二话不问就地枪决,也不再象过去那样送到县城里走一走杀人的过场。只是在这群赤匪里面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女赤匪,女赤匪并不象他想象的那样面目可憎,年纪轻轻,有的比小花大不了多少。王六发心憷得紧紧的,他不敢看下去,害怕这些女赤匪中会有小翠,他不敢想。假如小翠在里面,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而不能帮她,他真会疯了。蓦地,他瞧见那群赤匪当中竟然还有熬熬待哺的孩子,不只一个,两个,三个,他不敢再看下去了。

    一排排的枪声毫不留情地响了,那群赤匪手挽手地倒了下去,孩子的哭声也停了。末了,一个官儿手拿着短枪,又走到尸体堆里给那些还没有断气的赤匪补上一两枪。每打一枪口里就要念叨一声:“造蘖,造蘖啊。”

    事后,王六发忍着恶心跑到尸体堆里翻动着死尸,找着小翠,他没有找到她,他心里这才总算安宁了。

 

    战事还在继续,只不过枪炮声比以前要稀了些。王六发听老阮泰讲,再过个两三天战事就会结束了,潞水县就会太平了。

 

 

                                二十四

 

    民国二十三年阴历八月初八,公历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三。我的六发爷爷一辈子什么都可以忘,但这一天他就是烧成灰也忘不了。这一天比他活的一辈子还长,他之所以活着或愿意活下来也许就是因为生命里有了这一天。

 

    1998年事隔十年之后,我终于再次回到了故乡。岁月的磨砺早已刻上我的面容,我早已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丰华正茂野心勃勃的青年,太多的生活坎坷,太多的人生磨砺,让我对一切都心灰意懒,对一切都无精打彩。我的祖母也在前一年就去世了,而我由于生活的挣扎忙碌却没有回来最后看她一眼,我知道她一定会有话对我说。祖母的死扯断了我与故乡最后一丝血缘上的联系。我不再有故乡,故乡从此虚无飘渺,我成了一个无根的人。六发爷爷那布满折皱的脸也在我的脑子里渐渐淡忘了。这一年我的命运也终于和千百万人的命运一样走到了它的转折之点,在每四辆中就有一辆在大街上奔跑的国产“东风”牌汽车上就有我轧制的一块钢板的身为轧钢工程师的我,终于也面临到了“下岗”的困境。心灵的苦闷达到了极点,充斥着胸中的只是“绝望和愤怒。”从来没有对人生感到过如此的迷茫,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将要到哪里去。

    我想到了故乡,想回故乡,没有任何理由,不为任何理由,只是想回去,不为看什么,也不为做什么,我对城市生活已不在留念。疲惫的我渴望得到那种久违了的淳朴和宁静。

    六发爷爷也托人捎信欢迎我回故乡,他理解我的苦闷,同情我的遭遇。他相信我能够挺过来。他一直就相信我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只是怪我年纪轻,没经过挫折,有些事情就没有看透想开。他在信里说,也许这挫折,说不定恰好就是我事业成功的转机呢。他的话让我羞愧万分,哭笑不得,我知道他信中所说的“事业成功”是什么,他一直还把我当作是“文曲星”。可我已有五年没有在白白的稿纸上写过一个字了,一个象样的字了。关于文学,我真是无地自容,不是他的信,我早已把那个作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学梦的我给忘了,不知道自己曾有过十九岁,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里曾有过这么一段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时光。打好的行装又重新解开,我凭什么回去呢,我拿什么颜面去见我的江东父老呢。

 

    六发爷爷可是古道热肠的老人,说到做到,竟真的派他的小重孙小宝到汉口来接我,在我一再的推托下,小宝急了,道:“我姥爷说了,如果你不回家乡,他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只指望死之前能最后再看上你一眼,他有好些话要跟你九叔说呢。”

    听完他的话,我二话不说,重新打起行装出发。

    从汉口到潞水县,九十年代初,国家终于修起了一条公路,交通方便了许多,人们再也不用翻山越岭了。除了运货,人们很少再赶水路了。这修公路的钱据说就是张克松捐的,他后来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的遗产的一大部分捐给了他深爱的故土。他的骨灰也如愿以偿地埋在了故土张家圩,和他那在动荡岁月中不幸死去的亲人们埋在了一起。

    从汉口到水埠有两百多公里,只需坐上五六个小时就到了,谈不上远,但对我来说回归故乡的路却走了十年。十年之间,沿路的景色变了好多,有发展也有停滞,人也变了好多,有欣喜也有漠然,在脑子里再也找不回往日清纯朴实的记忆。但我的心情毕竟比在城里好了许多。

    车到大小洪山之间的玉龙潭爬坡时出了点小故障,车抛锚了。我忽然莫名地发现全车的人都惊慌不安起来。小宝低头附耳告诉我,这里常有车匪路霸,杀人越货,无所不干,就在他来接我的前一天,这玉龙潭的的车匪就曾劫过一辆客车,把两个旅客还给杀死了,不知道现在这案子破了没有。说的当儿,司机也神色惊慌地劝大伙儿把车窗关上,把车帘拉上,叫那些旅客把金耳环金项练金戒指都收好,藏严实了,那些车匪最恨人摆阔臭显了。万一碰上车匪来打劫,千万不要反抗,任他们抢任他们拿,他说他可不是帮那些车匪说话,他这是有教训的,他指着自个脸上的大长条伤疤说,他脸就是因为跟他们话不顺,被他们划拉的,这玉龙潭的车匪心特毒手特狠。他是为顾客着想,钱财抢了还可以再赚,但命却只有一条。犯不着跟他们争。司机的话把人们唬得心惊肉跳,没一个再敢发牢骚抱怨,只希望他把车尽快修好。

    我问小宝:“他说的真有那么严重吗?政府难道不管?”

    小宝道:“当难管,管得过来吗?政府不知道抓了多少杀了多少车匪,但这车匪的事就是搞不净,一茬茬的人就是不怕死地伸着脑袋上,还不是太穷了,人要吃要穿,又找不到工作,他能不偷不抢吗,那搞的尽。也就这样了。”过后,他又宽慰我,“九叔,你别怕,有我呢,这些车匪都是附近一带村子里的人,他们不敢抢你的。”

    我一楞,道:“小宝,你可别是......。”

    “九叔看想到那里去了,这一带的人谁不跟谁转着弯儿连着亲呢,自己家乡的人,他们是不会瞎碰的。”

    心情释然后,我扭头看着窗外,盯着路一旁的石壁上赫然写着的一行标语:“憙严打车匪路霸,严禁卖淫嫖娼。”憖

    总算是有惊无险,花了十多分钟,汽车就修好了,载着我们驶向目的地。但司机仍就提醒着我们要保持警惕,不要麻痹大意,走出大小洪山才算是出了匪区。“我有什么办法,自从盘古开天地,洪山从来是匪区。”司机不满地回击着旅客的抱怨。

 

    走了一个时辰,我们乘坐的客车总算是平安无事地出了大小洪山。下了山坡就是一马平川的水埠了。大伙儿情绪好了起来。年轻的司机也轻松地哼起歌来,车跑得清闲自在。他回过头地对旅客大声说:“国统区到了。”俏皮话把大伙逗乐了,对他的牢骚一扫而光。

    年轻司机继续说道:“也别尽怪那些车匪路霸了,他们也怪可怜的,不是逼的,谁会愿走这一步,要说恨,”他扬着脸上的伤疤,“我最恨,可我不恨,我可怜他们,可怜他们无路可走,要是这些人早生个五十年还可以参加红军,可是现在呢。”他说到这里不说了。问起坐在他旁边的我,到水埠是不是来玩的。

    我没答。

    “那你可是会玩的人,玩出了门道。”他诡秘地眨眨眼说,“咱这水埠虽然穷乡僻壤,可是城里玩的这里应有尽有,哪一点都不差。每到周末象你这样的城里人都上咱这水埠来玩。为什么?又便宜,又干净卫生,不害病。”

 

    下午五点,车就到了水埠。改革开放都二十几年了,也许是深处革命老区的缘故,水埠城的变化谈不上很大,没有象模象样的宾馆饭店;没有笔直宽阔的街道;没有物美价廉的超市商场;没有烟囱林立机器轰鸣的厂房车间,没有风景如画的街心公园。一切如旧,有的是世代相传的榨油作坊,有的是风尘如故的酒肆饭庄,有的是车辙深深的百年古道,有的是旧红新绿的危危民居。这是被现代工业文明完全遗忘的一块土地,这难道就是我思之如渴的故乡吗。

    没想到89岁高龄的王六发爷爷竟然亲自到水埠来接我,把我唬了一跳,万一他这一大把年纪有个闪失什么的,那我罪莫大焉。六发爷爷不服老地拍拍胸脯,说他在山好水好的潞水县,他连一个寿星都还称不上呢,百把岁下地干活的老人比比皆是。十年不见,六发爷爷的头全秃了,胡子也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更密了些,脸倒是比以往更显得红润,那灼灼的眼神丝毫也不改当年的倔强。背不砣,腰不弯,似乎从来就没有困难和挫折压倒过他,他永远是那么乐天乐地乐人。踏上他马车,靠着他的臂膀,我似乎受到了他的感染,疲惫的心又重新振作了起来,他就是一种力量,一种执着的信念,就象海明威笔下的海上老人,任何惊涛骇浪都打不垮他作人的尊严。

    “小胜子,失了业,人就蔫了。”回水埠的路上,六发爷爷开导着,“遇上这么点挫折,就慌了神了。你们年轻人可真是太娇生惯养了,想着大饥荒的59年60年,那过的可真是过的阎罗殿的日子,镇子里的人连树皮都吃光了,我眼睁睁看着老伴饿死,只要有一碗米汤就能把她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我却救不了她,我的心痛,那个痛啊,可我都没对生活泄气,我的身子饿得浮肿,胖得水桶一样,我都会相信生活会好起来的,只要能挺下去,看谁能挺得过谁,困难就是这玩意,它全是心里头作祟弄出来的,一个人活着最重的是要有盼头,有盼头,活着干什么都觉着有滋有味,再苦再累,心里也甜。一个人不能没有盼头,否则跟畜牲有什么两样。有盼头再加上耐性,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等不来的事。民国二十年家乡发大水,我挺了过来,我在水里飘了七天七夜,我没死。民国二十八年,小日本搞清乡,烧光杀光,我在土帝庙里的房梁上趴了三天三夜躲过了劫难,挺了过来没有死,民国三十二年,家乡闹蝗灾,四处流浪,我挺了过来,民国三十七年,国共争天下,这曲水镇没一天消停,国民党来杀通共的乡亲,共产党来了杀亲顽的地主富农,杀人就象刈稻子一样,一茬一茬的,稍一站错队,人头就不保。可我挺过来了,我知道坏世道总会过去的。五三年,三反五反,我挺了过来,五八年大办钢铁,公家说我落后,我挺了过来。62年四清五清,说我隐瞒成分,批斗我,我没死。六六年,你们城里来的红卫兵揪斗我,说我同情地富反坏右,给反动分子通风报信,把我吊在柳树上五天五夜,我没死,我挺了过来。而且越活越有滋味。七零年说我背地说中央的坏话,给不明真象的乡亲们煽阴风点鬼火。七五年又批斗我说想单干,革委会派人来割我资本主义尾巴。到是把我多年的痔苍给割好了。九二年,说我盗卖镇上国有资产,那五金厂本来就是我的厂子,我盗谁的,我卖谁的。去年月,镇上搞村民自治选举,说我这老头了当着上面领导的面给镇上出丑,还说我这把年纪搞什么非组织活动,阴谋左右选举。小胜子,所有这些天灾人祸我都挺来了,你算算,你那点小病小灾算个啥?咱老百姓最要紧的就是别跟自个过不去。”六发爷爷幽默风趣,“实在熬不住了,咱们爷儿俩还有大小洪山可上呢。”

    我想我这一生应该说是很幸运的人,因为在我的生活里有一个如此善良如此乐观的老人。老人是我的精神财富。

    六发爷爷说起了正事,道:“也好,你回来和小宝一起干吧,你有技术有知识,小宝有一身使不完的劲,把咱镇上的那个农具厂给整下来吧。只要认真,有耐性,我不信就能饿死人。哪个世道都没有这个理,勤劳的人会没有饭吃。小胜子,记住你六发爷爷的一句话,‘哪里的黄土都埋人’。”

 

    回到故乡的第一夜我无法入眠,抑郁的心情仍就笼罩着我。虚度一生的惆怅感让我倍觉孤单哀戚。就是回到这片生我育我的故土,我也失望地发现我无法获得我渴望的那种精神上的力量,抹去这心头上世俗的尘埃,赶走这绝望和愤怒的悲绪。看着满天敏星的夜空,蓦然感到生命的渺小和不值。

    六发爷爷也没睡,陪着我坐在屋外的台阶上。

    “想着发愁的事?”过了好半天,他问我。

    我点点头。

    “觉着日子没过头?很泄气。”

    “是的,看不到盼头。我想有,但找不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啊。”我想对六发爷爷说心里话,他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小的闭塞乡村,他怎么知道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是如此残酷和奸诈呢。想把自己的辛酸和苦闷倒给他听,但是觉着眼圈发红,嗓子发涩。一个老人能分担我的凄苦吗。

    “我看你很厌烦这世道,小胜子,掏心窝话,你恨这世道,是吗?”

    我点点头,生活的际遇,人生的失意,我有什么理由不恨这世道呢。

    “爷爷,你看到的,你经历到的,我想我都看到了,都经历到了,虽然我年纪比你小得多。这世道,甚至可以说,你没看到的,经历到的那些罪恶东西,我也看到了,经历到了。”

    六发爷爷没有反驳我的话。而是在细细地体味我的话。这世道变化快,不是我不明白。远非他年轻时经历的那个年月可比。

    “这么说,你不打算写了?”

    这话戳到了我的痛处。现在没必要再向这位善良的老人隐瞒了。

    “爷爷,你还把它当回事呢,跟你说实话吧,我已经有五年没写过一个字了,我早把那玩意给忘了,那是有闲人的玩意儿,不是象我这样整日为生活忙碌的人弄的,以前人小,不知道深浅。辜负了你老的期望,我小胜子不是那块料。”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六发爷爷想鼓励我,但我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那套说词。这只会让我更加羞愧难当。

    六发爷爷没言语,回了屋子,俄顷拿出一个布包来,打开布包是一堆白纸,没想到,他竟然还保存着,那是我十年前的小说。

    “你把它扔了,可我和你奶奶觉着太可惜的,就捡了回来保存着,想着你可能还会用的着它,这可是你的心血啊。都怪爷爷当初话说的太不地道,伤了你。我和你奶奶都相信你会写好的。把咱这家乡故事写的让全中国都知道,让这块地方也能出出名。你看,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他不知从那里把奶奶那只玉镯拿了出来递给我,“你奶奶死的时候,你没回来看上她一眼,她叮嘱我,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接过那只玉镯,那上面仿佛还有奶奶的体温,我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伏到六发爷爷的肩膀上哭了起来。生于天地间,真是枉做了一回男人。

    “哭吧,哭吧。”六发爷爷轻拍着我,“把苦水哭出来就好了。”

 

    月光皎洁,群星璀灿。黑越越的大地在沉睡,静静的曲水河在流淌着多少辛酸往事。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给我一种宁静和安全感。

    “六发爷爷你多么善良,”我抹干眼泪说,“能遇上你这样一个好爷爷,我想我应该算是幸福的。”

    “爷爷善良?”六发爷爷笑了,“那是你不了解爷爷的过去。有些事一直搁在心里有六十多年了,让我一辈子都堵得慌,但一直没有机会对人说,今天要对你说,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六发爷爷杀过人,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你六发爷爷真的杀过人。”六发爷爷仰脸看着夜空,“就是六十四前的今天,也是象这样满天星星,月牙儿明晃晃的晚上。”

 

 

                                二十五

 

    这一夜,王六发酒喝得挺沉,大白天他把官军的军马拉到曲水边儿洗了一天,骨头都累断了。小洪山业已被官军拿下了,赤匪已成流寇之势,晒谷场上一团官兵都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曲水镇。他听当兵的说,从此之后,鄂东的赤匪对官府再也构不成威胁,再费不着中央军去劳力劳神地清剿了,地方民团就可以收拾局面。他们不日就要开往四川,据说那里的赤匪也很猖厥。当晚,镇上筑官道的青壮劳力也放了回来。

    潞水县终于就要清平了。乡亲们又要过上那千年不变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子夜时分,曲水镇上熟睡的乡民们谁也没有料到他们将要笼罩在一场浩劫之中。把王六发从睡梦中拉醒的倒不是枪炮声。而是不知从那儿传来的婴儿的哭泣声,他醒了过来,又转身睡去,忽然他听到几声清脆的枪响。他还没有楞过神来,就象是曲水河夏天里涨潮浪头拍打石岸的轰响,一时间,枪炮声大作。枪炮声就象雨天里的霹雳声响一样,敲打在他的耳朵里,震耳欲聋。他从来没经过这阵势。一激楞滚下了床,就听屋外不知是乡亲们还是官兵在喊:“赤匪来了!”不时有炮弹落在镇子里,把乡亲们的房子给炸塌。满街上都是吓得不知往哪躲的乡亲,拿着家里值钱的东西在镇子里象苍蝇一样乱撞。哭声喊声还有牲畜的嘶鸣声混合在一起。王六发抄起那把他给自个打的一直没用过的板斧冲出土屋,不时有乡亲被流弹打中,倒在地上痛苦地嚎叫着。枪炮声是从晒谷场上传过来的,一定是赤匪偷袭。王六发嚷着让乱作一团的乡亲们朝镇西头的土地庙跑,那儿地势高,又有树林子,乡亲们好躲,他想赤匪是不会到那儿去的,乡亲们听信官府的话,都怕赤匪烧杀掠淫。等王六发还没镇定下来,他听见枪炮声不再只是从晒谷场上传来,而是从四周,到处都听得到枪炮声。看这情形,偷袭的赤匪一定很多,他纳闷,官府不是说赤匪都已经被打成散匪了吗。没大一会儿,朝镇西口跑的乡亲们又躲了回来,说是那儿也遇到了赤匪,有人打枪。枪炮声愈来愈逼近镇子,密集得就象往人耳朵里放炮仗一样,让人脑子发胀。王六发借着酒力壮着胆儿摸黑朝晒谷场奔,他不怕赤匪,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他跟他们一样,穷得一无所有。越往前走,枪声越密集,象雨点儿一样的枪子儿擦着他的身子乱蹭而去,他不怕死,这世道他早就活腻味了,早就没有了盼头,也没了牵挂。还没走到镇西口,他就被蜂涌而退的官兵裹胁着拽回到镇子里,镇子已被赤匪包围了。到处是轰塌起火的房屋和受伤哭叫呻吟的官兵和乡亲,还有狂奔的战马和乱窜的家畜,让人惨不忍睹。官军作梦也想不到,大队的赤匪人马会偷袭曲水镇,因为曲水镇离大小洪山隔着好几座大山,隔着好几道官府的封锁钱。除非赤匪长了翅膀才会绕过水埠窜到曲水来。不到半个时辰,曲水镇就成了地狱,到处是一片火海,到处是不幸死去的乡亲和战死的官兵,连东家刘道宏的大院也轰地燃起了几丈高的火舌。

    没多久,一队赤匪就从镇西门冲进了曲水镇,前后夹击着晒谷场的一团负隅顽抗的官军。王六发问着每一个他碰到的红军,打听着小翠的生死,但没人知道她的音信。王六发心如刀割,一腔热血冲上头顶。这个世道是该让穷人变一变了,穷人活得不自在,那么死就要死得自在,死得痛快。王六发脑子发懵,他拨脚朝东家的大院冲去。东家府上的朱红色的大门已不知啥时候被人砸开,院子里一片狼籍,满眼都是乡亲们慌乱抢着刘道宏的值钱家当。在后院里,他撞见了老阮泰,他肚子上流着血靠在一只石磴上,面色灰冷,他已经快死了,手里还紧擤着一支烧熄了的火把。看到王六发,他拉着他的手嗫嚅着道:“东家在暗窖里......。”然后脑袋一低,死在他的怀里。

    王六发抹了一把眼泪放下老阮泰,起身走进后花园,快步穿过被烧成了灰烬的北书房,找到那处藏在假山后的秘不示人的暗窖。这秘密只有他和老阮泰知道。他劈开暗门,冲了进去。半暗半明中,在一处旮旯里,他看到了他服侍多年的老东家,正抱着喜凤吓得瑟瑟发抖。王六发怒火中烧,全身颤栗,怒目而视。

    “六发......,你想...?”东家惊厥地叫道。

    “畜牲,”王六发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地举起板斧朝老东家砍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了地上。喜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爬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王六发一脚把她踢开。

    “贱人,造蘖。”不能让这个贱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等她乞求,那样他王六发的心会软下来,他闭上眼睛,又再次举起斧子朝她劈去。

 

    走出东家大院,镇子上的枪声已渐疏了些,但晒谷场上的夜空仍就如同白昼,红军还没有打败晒谷场的官军。一个矮瘦的红军战士正站在街当中安抚着受到惊吓的乡民,告诉他们,红军不会冒犯乡亲,不会抢乡亲们的财物,不要到处乱跑。王六发明白红军偷袭曲水的用意,一到冬天,曲水河就变浅了,红军只有夺了晒谷场才能到上溪村,那儿的河水过膝就能趟过对岸,到对面的大巴山区,官府就奈何不了红军了。王六发找着当官的红军,他有法儿帮红军打败晒谷场上的官军。一名红军战士把他领到镇东头的一处被炸成半拉的房子里,他们的营长就在那儿指挥战斗。

    一走进屋子,王六发就楞了,他没想到葛秃子竟然也当了红军。久别重逢,葛秃子惊喜地握住了他的双手。“是你吗,六发哥,没想到会再见到你。”葛秃子握着他的手不放。王六发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名带路的红军战士向葛秃子敬了一个军礼,道:“葛营长,这位乡亲说有法子打败晒谷场的白匪军。”

    王六发惊喜地拍着葛秃子的肩膀,道:“葛...子,”他差点失礼地喊出他的浑名,“葛存礼,没想到你还当这么大的官了。”

    葛秃子不以为意,焦灼地问道:“六发兄,你真的有法子帮红军打败白匪军吗?那可真是救了红军啊。”

    王六发道:“我知道官军的司令部在哪,我给官军当过差,我知道他们的口令,可以抄捷径直捣司令部,这样官军就乱了。”

    葛秃子又感激地握起王六发的手来,道:“你可是为红军立了大功了,人民会记住你的功劳的。”

    王六发没想到几个月没见,葛秃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仪态举止说话处事就象打小生下来就是红军一样,往日在水埠学向蒋委员长敬礼的滑稽相儿全看不到了,再细瞧那五官,不由他不相信,他是有一副当红军的官相。真是老天爷捉弄人,世事难料,这战乱的年月,真是啥稀奇的事都会发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打死他,王六发也不会相信,葛存礼这条穷命也会当上红军营长。王六发这才服了红军,红军确实是帮穷人打天下,让穷人坐天下。

 

    事情紧急,事不宜迟。葛营长当即决定由他亲自组织一个敢死队,由王六发领着路从晒谷场的青石岗攀援上去直捣白匪军司令部。行军的当儿,葛存礼告诉王六发,他是在红军攻打水埠那会儿参加红军的,红军待他很好,有饭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当官的从不打骂当兵的,红军没一处不为穷苦人着想,有了红军,那些土豪恶霸地主老财就再也休想在咱穷人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了,能参加红军,能为穷人打天下,他葛存礼感到自豪,不后悔。

    “你们咋能从大小洪山偷袭到曲水来呢?”王六发不解地问,从大小洪山到曲水,水埠是必经之路,红军难道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吗。

    葛存礼道:“也是红军命不当绝,就在我们弹尽粮绝,就要被白匪军剿杀在小洪山上的时候,从张家圩苏维埃来了一支找我们红军的赤卫队,是他们探出了一条从小洪山向张家圩的山路,把我们红军救了。”

    “是不是三道疤带的人马?”王六发问,心情激动起来。

    “是常春荣同志把咱们陷入绝境的红军救了。”

    “那你知不知道小翠?曲水的刘玉翠,她怎么了?”

    葛存礼笑了,道:“曲水的一枝花,谁不知道,她好,她好好的,也光荣地参加了红军,现在是红军医院里的一名护士呢。你放心吧。六发同志。她和常春荣同志随后跟着主力红军到这里。”

    王六发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来了。葛存礼告诉他,他这个营是红军的先遣部队,是为红军夺取上溪村的渡口的。红军虽然逃出小洪山,但现在形势更加严峻,因为曲水离水埠近,如果不在天亮前在敌人的大部队赶到之前夺取上溪村,那么他们这鄂东地区最后一支红军武装就会被消灭在曲水河边,整个鄂豫皖苏区的红军就不存在了。那么鄂豫皖的穷苦百姓就再也没有盼头了。

    “你们刚才那些红军对着旗子喊着什么呢?”王六发又不解地对刚才看到的红军一幕情形问道。

    “他们是在火线入党?”

    “火线入党?”

    葛存礼笑了,体谅着王六发对红军的无知,耐心地解释道:“那些敢死队员是在参加共产党,共产党你知道吗?”

    王六发似懂非懂,他知道这共产党就是官府说的“匪党”。

    “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呢,红军听共产党的话,中国共产党是专为穷人打抱不平的党,跟专为富人办事的国民党是誓不两立的,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无产阶级,就是没有财产的穷人,共产党就是要领导红军帮穷人打天下,打下天下,让穷人坐,杀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剥夺那些有钱人的不义之财,分给穷人,让穷人安安心心地过舒坦日子。那时候的天下,就再也没有人敢跟咱们穷苦百姓过不去了。”

    王六发敬佩地对葛存礼道:“小葛,没想到你参加了红军,懂得这么多的道道。”

    葛存礼谦虚地道:“咱哪算是个懂道道的人了,还不是受红军的教育。要说懂得道道多,那我们的军团长可是懂得数也数不过来,他可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那帮穷人打天下的书读得比咱们扛过的谷担还重。我们红军可佩服他了。”

    “小葛,你说象我这样的人,能进共产党吗?”王六发打断他的话问。

    “怎么不要,只要你是穷人,受苦人,共产党就要,共产党就欢迎你,不过参加共产党,要比入红军难,要经过考验,得证明你确是豁出命来为穷人打天下的,而且一辈子都不能反悔。”

     红军营长葛长礼的一翻开导,让王六发心底透亮。

    葛存礼趁热打铁继续鼓励道:“六发同志,打下晒谷场,你就是为红军立了头功了,我就会介绍你入党,欢迎你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

    “我行吗?”

    “行,你不行,那就没人行了。我说到做到。”葛存礼叫过一个士兵,从他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蹲下来,放在膝盖上用一只笔划了划,然后站起身来,交给王六发,庄严地道:“六发同志,你现在握紧拳头,跟着我宣誓,‘我憙自愿加入中国共党......’。”

    憖王六发紧跟着念道:“我憙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自愿将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绝不中途退出,绝不气馁,绝不叛变投降,绝不贪图荣华富贵,意志坚强,团结同志,生活朴实,作风严谨,服从党的领导,一切行动听从党的指挥,为共产主义的实现而奋头终身。”

    憖王六发就这样跑步前进参加了共产党。三十多年后,王六发又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

 

 

                                二十六

 

    听了六发爷爷的革命故事,我止不住大笑起来。六发爷爷不满地打断我的笑声,道:“这难道好笑吗,这么严肃的事。那兵慌马乱的年月,什么稀奇事不会发生。接下去你哭还来不及呢。”

 

 

    不大一会儿,王六发就领着红军敢死队。偷偷摸到了青石岗下,这青石岗是过去采石的乡亲们长年累月丢弃的乱石形成的一座小石岗,背靠着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山涧,山涧不深但很陡峭,沿山涧一边的石头儿都长着绿苔,滑得很,官军没有设防。官军的司令部就设在青石岗上,居高临下,青石岗下就是平整的晒谷场。王六发熟练地攀援上去,然后扔下麻绳把红军战士一个个拉上来。晒谷场上的战斗正如急如酣,青石岗上敌司令部正乱做一团,连周围的守卫也不到一个排,根本就没有察觉到红军已摸到了自个鼻子低下。说时迟,那时快,敢死队员如虎狼下山猛扑敌司令部,短兵相接不到十多分钟,他们就歼灭了守卫排,冲进司令部活捉了敌团长,葛营长让那团长下令部队停止抵抗,缴枪投降。红军里外开花,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终于在三更天打通了到上溪村的道路。但红军营长葛存礼却牺牲了,他是在夺取司令部后,率领全营红军朝晒谷场誓死顽抗的官军阵地作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进攻时牺牲的,在红军存亡的最紧要关头,决不能有一点耽搁,一点犹豫。经过审讯,他从那个敌团长口中得知,有两个满员齐整的团正从水埠星夜赶来驰援,天亮前就可以抵达上溪村堵截红军。如果不在三更天拿下这晒谷场,而是等到天亮,红军就不能发挥擅长夜战的本领,面对人多势众武器优良的官军,红军是硬拚不过的,整个后续大队红军就难免有被全歼的厄运,他必须赢得时间,必须尽快攻下晒谷场上的最后一道敌军防线,越快越好,为在上溪村掩护主力红军渡河构筑一道坚固的阻击阵地赢得时间,让红军的伤亡减到最低。在敌团长的命令下,大部分官军都投降了,唯有躲在谷仓的一小队官军凭借险要的地形拒不投降,敌团长说他无能为力,因那支人马是是师属宪兵连的人马,不受他的辖制,他们不会听他话,因为红军最恨宪兵,宪兵的职责就是专杀红军俘虏,他们信不过红军优待俘虏会让他们活命的保证,拚死顽抗。王六发记得那天在上溪枪杀红军女俘虏的官军就是这队人马。

    敢死队员第一次冲锋还没接近阵地就被守敌的机枪扫倒在地,全部阵亡。第二次、第三次,任凭红军怎样勇敢,就是无法冲上守敌阵地,伤亡过半。时间一点点拖下去,对红军越来越不利,如果天亮还攻不下谷仓的话,红军就会重演攻打水埠失败的一幕,葛秃子急得跳脚骂娘,秃秃的脑壳也急得红红的象着了火一样。架起缴获来的山炮猛轰,整个晒谷场变成了绞尸场,浮尸遍地,可是设在谷仓的守敌阵地上仍就吐着火舌,阻挡着红军通向上溪村的道路。葛秃子气疯了,脱去上衣光起赤膊,集合起全营还剩下的不到五十个战士组织最后一次进攻,顶着从乡亲们那里拿来的独轮车,厚门板,被浇湿的棉被,在山炮的掩护下,踩着战友们的尸体朝敌阵冲去。王六发也紧跟在他的身后,头扛着一顶铁锅,枪子就象暴出来的米花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舔着自个的身子骨,身边的红军战士一个接一个倒在地上。葛秃子打疯了,嗷嗷直叫,骂守敌的祖宗八代,冲在最前,用来作掩护的大板车被枪子打得破破烂烂,离阵地不到二十来步,那辆板车的木把就被打断了,车轴被打垮了,葛秃子再也推不动它,“打啊,朝老子一个人打,不打死老子就是孬种,”葛秃子边冲边和守敌嘴上较着嘴劲儿,鼓动着身后的战友跟进。不到十来步,葛秃子索性扛起车轮挡起枪子来,一步一步逼近敌人阵地。蓦地,离守敌阵地不到五码远的时候,那只最凶的机枪突然不吐火舌了,枪声停止了。王六发看到一个年轻的白脸官兵在葛秃子眼前吓得象筛糠乱抖个不停,扔掉了手中还在冒着白烟的机枪,嚷道:“我不打了,我不打了。”他被葛秃子那股不怕死的疯狂劲儿给吓傻了,象个孩子一样蹲在地下哭了起来,抹着眼泪,嚎哭着要回家,他要回家。葛秃子楞住了,落下的大刀劈在机枪上。紧接着王六发和随后的红军战士冲上阵地让守敌缴枪投降。

    红军站稳了阵地,打扫着战场。葛秃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训斥着那个哭哭泣泣地的官兵,骂他孬种,象个娘们,拽着他的领子,让他起来,他起来,他就不会杀他,让他回家看他妈,还送路费给他。突然,就在大家歇神享受着战果的时候,谷仓顶上响起一串枪声。王六发回头一望,葛秃子倒在了地上,他和战士们朝他扑了过去,只见葛秃子的胸膛和腹上早已落上三个弹洞,血就象泉水喷了出来。葛秃子脸色通红,眼珠暴出,嘴里流着血丝,指着他面前那个白脸官兵,道:“他是个孩子,不关他........事。”说完嘴里的血一喷而出,倒在了战友们的怀里。

    怒火冲天的战友们用炸药包把那个恶毒的谷仓轰的荡然无存。

 

    王六发没有留在晒谷场,独自一人踉跄地回到镇子,他眼睛发胀,看什么都是红红的一片,脑袋里嗡嗡地仍就象放炮仗一样噼啪作响,耳朵也被刚才的爆破声震聋了,听不见人们的谈话。越走近镇子,他看到的红军就越多,一队队束装严整的红军战士与他擦肩而过,朝上溪村赶去。夜空越来越白,明晃的月牙儿已躲进了山峦,星星也褪去了光彩。初冬带霜的寒风正向大地袭来,王六发身子骨发冷,他这才发现自己受了伤,他的右肩已不知啥时候被弹片削去一片肉,干涸的血渍紧紧巴在上面,一动就会有一股鲜血从血渍下流出来,他右半边棉袄全被血染黑了。曲水镇已恢复了它的沉静,他脑子里那噼啪作响的嗡嗡也渐渐消去,没有了枪声,不再有大火,不再有四散奔走的乡亲,不再有惊恐的嚎哭声,乡亲们一家家一群群地蹲在大街上、坐在自家的大门外、院子里,不再有惊慌的眼神,不再有躁动不安的表情,只是相互轻轻地低语着安慰着自己的亲人,一堆堆的红军战士抓着枪席地而卧打着盹儿。乡亲们茫然无措,已习惯了这严酷的战火。经过庆喜家被战火烧颓的黢黑的房屋前,王六发听到院子里春秀传出时断时续的哭泣声,疯颠的庆喜没躲过劫难,被轰塌的房屋给压死了,尸首被草席捆成一团就撇在她的脚下,大富安然无事,正躺在她怀里恬恬吸吮着奶水。王六发想走过去安慰她几句,但拉着院门又扭头离开了,这兵慌马乱的世道,他拿什么话来安慰她呢。让她哭哭也好,王六发想,她身下还有个大富,断不至于会寻断见,她还年轻,伤痛过后,她还可以找个好人家,带大大富,不管恁地她身后还是有个依靠的。王六发漫无目的地在镇上走着,他自个的小土屋也已被战火焚毁得片瓦无存,还有那三间祖上传下来的青砖大瓦房也只剩下断壁残垣了,他彻底地算是了无牵挂了。

    战火之后,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静的夜,汩汩的曲水一弯绕着一弯湍急地冲向潞水河,对岸黑匝匝的密林里不时传来群兽的吼啸。东方的夜空已变得灰明,大地上已弥漫了一层薄薄的霜雾。再过一个时辰,晨熹就要降临,打盹休息的红军战士又将要整装待发,去参加下一场更加残酷的战斗。

    “当啷”一声,王六发握着的板斧从他无力的右手里滑落到地上,让他一惊。铁斧上沾着瘀黑的血迹,锋刃在夜幕中发着糁人的寒光。他猛地不由自主一阵抽搐,一个声音象惊雷一样在他脑子里炸开了,“他杀了人了,”他王六发杀了人了,一向被乡亲们认作是厚道老实的“铁匠王”今天杀了人了,用的就是这把锋利的板斧。王六发脑子里木然发黑,是的,一点没错,他这辈子都抹不去这一天,他的的确确地杀了两个人,他所恨的两个人。

 

 

 

    “六发哥,六发哥,”过了好一会儿,王六发听见有人唤自己。他转过身去,是小花,跑得一头的热汗,扑上来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满脸的惊喜。“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再也看不到你了呢,这下可好了,”小花终于放下心来,上下打量着他。“我在镇子上到处都在找你,没想到你会跑到河边来。你怎么了,六发哥,你没事吧。”

    王六发抚摸着小花的头,道:“没事,你六发哥好好的呢。你爹妈都好吧。”

    “都好,我爹腿上受了点伤,在刘家大院里让红军治伤呢。跟我回去吧,我真怕看不到......,”说到这里,小花象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王六发安慰着他,跟着她到刘家大院。

    “我看到小翠姐姐了,”小花道,“她当红军了,她穿上军装可真漂亮。她到处打听你呢。我想参加红军,想死了,就怕爹妈不答应。”

    王六发加快脚步,朝刘家大院赶去,在这一夜里,这是唯一能让他高兴抛开烦恼的事。对小花道:“你还小,爹妈不会答应的,红军也不会收小孩子,等你长到六哥的肩膀那么高,你就可以参加红军。”

    “六发哥,你参加红军了吗?”

    王六发拍着她的脑袋,道:“为什么不参加呢。”

    走进刘家大院,院子里早已成了一所战地医院,到处躺的都是红军的伤病员,医护人员穿梭不停地紧张地忙碌着。在一个偏房里,牛裁逢已安然地躺在一张病床上熟睡着,牛栓妈泪眼涟涟地守候在他的床边,王六发安慰了几句就退了出来。在一处挤满伤员的走廊里,他见着了小翠,她好好的,只是人仍就很瘦,但气色还好,她已经从小三子的哀恸中挺了过来。小花吵着要小翠收她当红军。

    王六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她现在还活着这就比说什么都好。

    “好好当红军,为穷苦人打江山,”王六发挤了半天,他只能对小翠说这些小三子教给他的话。想了一会儿,又道:“爱惜身子,别累坏了。孩子还好吧。”

    “还好,我还觉他在肚子里踢我呢。”小翠捂着自己的肚子,笑了。沉浸在将要作母亲的幸福之中。

    没时间多拉话儿,王六发不愿耽误小翠救护伤员的事,问起常春荣在哪儿。

    “他刚才还在这儿呢。”小翠说,拿眼在院子里找着他。

    “他在司令部。”一个路过的红军军官说,“老乡,跟我来。”王六发告别小翠,跟着他走进设在后院的司令部。他的牙巴骨打颤,他不敢看那片假山石丛。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个是个狠毒的人,肚子里还藏着一个作恶的蘖魔,会杀人。在花园的石案上,常春荣正跟一群红军军官提着马灯在一张地图上比划着,不时地大声的争吵着。王六发没打搅他,站在一旁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争吵声忽然停了。那些红军军官都回过头敬着礼喊着“军团长”。须臾,在举高的马灯下出现在一张白净瘦长的脸,戴着一副已掉了一只镜脚的金边眼镜,黑色的八角帽,已褪了色的红领章。王六发暗忖,眼前这个不到二十七八的年轻人难道就是葛秃子说的那个“军团长”吗,就是他们红军最大的官儿吗。与自己的想象差得太远了,没有魁梧的身板,凶悍的面孔,瘦弱的身子似乎连扛一担谷子的力气都没有,假如他没有穿上那套军装,王六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官府绞尽脑汁想要剿获的赤匪头子。他完全象一个教书先生,而不是一个在战火中拚杀冲锋陷阵的军人。他坐了下来,指着地图和红军军官们商量着。天色已微亮,东方透出鱼肚色的熹微。他不时掏出怀表看着时间。过了好大一会儿,争论声停了,他拿目光扫视着大家,希望他们不要再作无谓的争吵了,道:“事情就这么定了,马上出发。”那一刻,当他的目光扫过王六发时,猛然,王六发象受到雷击一样,脑子里顿时插进了万根钢针,他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模胡地看到那群军官向他奔来。

 

 

 

 

    王六发醒来的时候,他已躺在了一张担架上,一名护士正在他受伤的肩膀上缠着绷带。身边围着那群红军军官看着他。

    “他失血过多。”一名军医道。

    “他可是红军的救命恩人。”常春荣对战友们说,“刚才,先遣营的李连长告诉我,他就是带领先遣营攻下晒谷场的王六发同志,没有他的帮助,我们红军不知要负出多大的伤亡。”

    王六发想要下床,但被制止了。那位白净的军团长也走了进来,来到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代表红军向他表示感谢。王六发负疚地不敢看他。“造蘖啊”,他直想捶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他王六发做了一件他一辈子都挺不起头来的恶事,万事都有报应。

    军团长端详着他,又道:“我认识你,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镇上王铁匠的儿子是不是?”

    王六发点点头,军团长知道家里的不幸吗。他想告诉他,那怕他会被红军凌迟处死,他也不怕。这恶行一刻也不能再堵在他的心窝让他难受。他想说,但军团长已急匆匆在离开了他。

 

                           二十七

 

    王六发没有参加红军,也没有参加红军在上溪村的恶战。天亮之前,在镇东门的石牌楼上红军只是留下了两行憙“列为无产者,宁不革命乎”憖的标语,就全部撒出了曲水镇。王六发从常春荣的口中了解道,这支红军叫红十四军团,是北伐时期国民革命军铁四军的一支连队为底子发展壮大的。由于南京国民党政府在鄂豫皖调集了十多个旅二十多万人步步围追堵截处处坚壁清野,他们红十四军团从鄂西时的两万多人打到了现在只剩下两千多人。军团已换了三任军团长,第一任军团长李国庠挺进鄂东山区时就战死了,第二任军团长王战韬在攻打水埠城的时候也牺牲了,他见到的那个白脸的军团长是他们的第三任军团长,他本来是军团政治委员,去年才受中央的委托从上海派到他们军团的,是个喝饱了墨水的读书人,懂得许多大道理,整个军团就属他最有文化了。红十四军团本来是想挺进到皖西南然后再到华北去参加抗日的,但是给卫立煌的第二路“剿赤军”挡住了,处于进退两难的困地。这回过潞水穿大巴山再转回鄂西,进四川去找红四方面军,听说他们那里打得不错,人马已壮大到十多万人,光是苏区就有六个县,一千多万人。

    王六发打断他的话,问常春荣知不知道,他们军团长就是刘道宏的儿子,刘学恩。

    常春荣道:“以前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不是你刚才说,我们真的是不会想到他就我们潞水县人。他口音根本就听不出来。”

    王六发大惑不解,又道:“他为什么要参加红军,他不愁吃,不愁喝,凭什么要跟穷人一块杀富人,杀地主老财?”

    常春荣楞了一下,道:“咱也说不准,有钱人里面也有好人,也有为咱穷人打抱不平的好人。象军团长这种人咱们红军有不少呢,过去的太平天国军里面,还不是有许多有钱人出身的大官。这没啥稀奇的。”

    王六发心里愧疚得心如刀割。他得对常春荣把堵在心里的秘密说出来。道:“你们军团长知道他爹被人杀死了吗?”

    “知道。他已经把他埋了。”

    “他难道不恨杀他爹的凶手吗?没让你们红军抓凶手吗。”

    “没有。”

    王六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悔恨,跪在常春荣的面前,道:“是我杀的。”拽住常春荣的衣袖让他把带到他们的军团长面前,让刘学恩亲手杀了他,以报杀父之仇。

    常春荣呆了,他万万没有料到帮红军打晒谷场的王六发是杀人凶手。沉默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把王六发拉起来,道:“没想到,你太莽撞了。但我不会拉你去见军团长的,我想他不会为了报私仇杀你,因为你为红军帮了大忙。我想他绝不会这样肚量狭小。他现在已到上溪村指挥战斗去了,我想军团长会原谅你的。”

    常春荣没有答应王六发的请求,在曲水河边告别他,跟着黎明前朝上溪村行进的大部队红军离去。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已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

 

 

    王六发留在了曲水镇,帮乡亲们重建被战火焚毁的家园,他心里有愧,象他这样的人不配参加红军。他默默地祝福着红军能有好运,能闯过官府的封锁钱,盼望还能再见到胜利凯旋的红军,那时候穷人就会过上好日子了。

    上溪村的战斗从白天打到黑夜,又从黑夜打到黎明,没有一刻消停。镇上的乡亲们仍就生活在惊恐之中。战斗打了四天三夜,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乡亲们没见过日头,隆隆的一刻也不停的大炮轰得大地不住地发抖,天塌地陷一般。乡亲们第一次瞧稀奇地见到了官府的大铁鸟,仿佛就是擦着曲水镇的屋顶飞到上溪村去轰炸红军阵地,轰响响的声音把人唬得心惊肉跳。第二天枪炮声就不再是从上溪村传来,而是从曲水和潞水的汇合处上马墩、下马墩、下溪村还有曲水两岸到处都听得见枪炮声。第三天一支五百来人的官军就迂回到了曲水镇从后面攻击红军的侧背,红军形势更加不利。

    王六发天天祈祷着红军能渡过此劫,全部撒到对岸的大巴山。第四天枪炮声渐渐地停了。官军派人到曲水镇征集民夫到上溪村一带去掩埋尸体,官府晓谕百姓,说是国军彻底地在曲水两岸全歼了大小洪山流窜的赤匪,从此鄂东再也不会有赤祸为患了,老百姓又可以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了。王六发心急如焚地赶到上溪村,阵地上到处都是战死的红军和官军,惨不忍睹,有的尸首肢体不全,掉了脑袋,丢了胳膊、大腿,有的已腐烂发臭了,闻着让人恶心。那些受伤奄奄一息的红军俘虏,官府也懒得把他们押到城里索性就地把他们扔到河里喂鱼。清洌的曲水被弄得污秽秽的。王六发逢人就打听战况,他们果真被官府全都一个不剩的剿光了吗,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一个负了伤的官军军官告诉他,只有极少数的红军逃出了他们围剿,但他们在没有人烟的大巴山莽莽森林里也是活不长久的,将成为猛兽毒虫的食物。

    那一天之后,王六发就落下一块心病,他一见到流浪的野狗,就想吐。

 

 

                                二十八

 

    上溪村战事结束的第五天,一纸大大的安民告示贴在了镇东门牌楼上,布告说,憗官府在上溪村曲水边上的围剿中,共击毙击伤流窜赤匪一千六百三十一人,俘获赤匪一百零七人,匪首二十六人,含匪枭、匪红十四军团长刘匪学恩一名,匪师长两名,匪团长八人,历时一载,国军及地方军民含辛茹苦历尽磨难终于一举肃清了为祸鄂东百姓的赤匪。从此老百姓再享太平,重安生息。并于民国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拟押赴匪虏于水埠菜市场明正典型,以惩其蘖,宏明正道,以儆效尤。

    看到这个布告。王六发五脏俱焚,躲到曲水河边哭了一夜。他王六发的良心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清静了,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的折磨。

 

    十九日傍晚,忽然从水埠来了两个警差到镇里抓王六发。乡亲们追问根底,警差只答是上峰交待的,他们也不知道。王六发心里倒坦然,他没有多想,可能是为帮红军打晒谷场的事被官府知道了,也许是他杀了人。管他的,他早就想死了,官府成全他,他没什么好怕的,死了好和小三子、刘癞子、牛栓作伴,和那些战死的红军作伴,死的也算痛快,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东门牌楼前,他把一些该交待的事交待完,告别送行的乡亲们,最后看了一眼他祖祖辈辈生活的曲水镇,然后掉头大踏步地跟着警差上了县城。

    进了水埠,夜已经深了,城里冷冷清清,家家户户都熄灯睡在坑头上。路过菜市场时,王六发瞅了一眼那个行刑台,那个土垒的行刑台比他上次见到的更高了,白白的石灰也早撒好了,明天就是血流满地的日子,这水埠又该热闹一回了。对面的大看台也已经部置好了,一队大兵在巡来巡去。明天能够跟那些硬汉子的红军一齐死去,他这一生也算没白来一躺。走到城西头戒备森严的县衙大牢前,那两个警差就把他押给了一个穿着黄昵子军服的军校手里。

    那军校盯着他问道:“你是曲水镇的铁匠王六发?”

    王六发说是。那军官没再问,让他跟着他进大牢。

    王六发边走边对他问道:“要杀我吗?”

    带路的军官没搭理他,大牢里关满了被俘的红军官兵。走了不大一会儿,那军官停在了一处上着大铁锁的牢门前,叫差役打开,让王六发进去。

    刚一伸脚,王六发差点跌了下去,原来这是一座地牢。里面黑蒙蒙什么也看不见,他小心地摸着石壁循着台阶拾级而下,里面阴暗潮湿见不到一点光亮,把王六发冻得瑟瑟发抖。下完台阶,立定脚跟,他才看见牢里有一盏昏暗的油灯。王六发鼻子一抽,他就要在这间地牢里度过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夜。黑暗中,他听到了铁链响动的“哗哗”声,地牢里还有人。

    “谁?”

    地牢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但王六发却看不见人。“是六发兄吗?”那人又问道,王六发奇怪,这牢里的人怎会知道自己呢。“是你吗?六发兄,”那人声音激动起来,铁链也跟着“哗哗”地响个不停。

    王六发应了声。那人惊喜地说道:“六发兄,不记得了,是我,曲水镇的刘学恩啊。”听到此言,王六发楞了,那盏油灯晃动起来,他看到了一张受伤的熟悉的脸,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跪在了地上。

    刘学恩歉疚地道:“我腿断了,不能站起来迎你了。”

    王六发的心仿佛被揪住一般,道:“我对不住你,少东家。”嚎哭着向他爬过去。刘学恩轻轻地拍着他肩膀,安慰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刘学恩缓缓地说道:“六发兄,别太难过了,你的事,常春荣都对我讲了。你恨我的父亲,我理解你,我原谅你。他是个该恨的人,做了许多不义的事情,你那样做的也许并没有错,六发兄。”刘学恩说到这里,停住了,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六发兄,能帮我办一件事吗?”

    “什么事?少东家。”王六发抹干自己的眼泪,在油灯中,少爷全身都是伤,举着油灯的右手已不见了拇指和食指。

    刘学恩笑道:“是我让官府叫你来的,叫你给我收尸的。明天我死之后,你把我的尸首带回故乡烧掉,我十三岁就离开了家乡,活到这么大却没有给乡亲们做上一点有益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很惭愧,你把我的骨灰撒进曲水河里,让我能象曲水河一样永远能和乡亲们在一起,生生不息,看到工农红军打回来,看到你们能过上好日子。”

    王六发抹着眼眶,忍着泪点头答应。

    刘学恩把头靠近王六发,细细地打量着他,好象是第一次见到他,然后问道:“六发兄,你是不是恨所有那些让穷人过上苦日子的地主老财,有钱人,象我父亲那样的人?”

    王六发没有回答,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认为红军闹革命打天下就是要杀光那些地主老财吗?”

    王六发点点头。

    刘学恩笑了,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镜片在油灯下放出光来,思考着,然后象一个兄长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就错了,红军革命不是为了杀那些富人,把他们的财产分给穷人,这样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不是这样的。革命不是仇恨,更不是杀戮,红军打天下是要改造这个人吃人人压迫人的旧制度,这个产生富人和穷人的坏世道,让那些富人自食其力,凭自己的劳动过日子。将来红军得了天下,在全中国建立了工农苏维埃政权,就不会再有富人和穷人之分了,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不光是穷人,也要让这些富人过上好日子,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不再是靠剥削别人的劳动得来的。在那个新社会里,再也不会有乞丐、还不起债卖儿卖女的人、没有田种的人、没有找不到工做没吃没穿的人,也不会有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恃强凌弱的流氓恶棍,欺压乡里的土豪劣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相互仇恨。不是的。”刘学恩激动起来,抓住王六发的肩膀,沉浸在自己的憧憬之中,“是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关系,相互尊重,互相帮助的大同社会。人人有书念,人人有工做,大家亲密得就象兄弟姐妹一样。想一想,六发兄,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新社会啊。公平、正义、富足的好世道,能为这样一个理想献身,我刘学恩死而无憾。〈白死了〉”由于激动,刘学恩轻轻咳嗽起来。

    “答应我,六发兄?”一阵咳嗽之后,他休息了一会儿,把昏暗的油灯拨亮,又道:“一辈子都做一个与人为善、正直的人,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王六发牢牢地记住了少东家这些话。

    “要学会爱自己所恨的人和恨自己的人,”刘学恩说完,看着王六发,“能做得到吗?”

    “能。”

    刘学恩满意地笑了。

    第二天,当第一缕阳光从天窗里透进地牢的时候。牢门开了,进来了四个持枪的大兵。王六发抱起少东家,走出地牢。少东家笑意盎然,全无畏惧之色,对王六发道:“有许多年了,都没有睡过这么一个安稳的觉。”出了大牢,他就被押进一只立在马车上的囚笼里,王六发早已是泣不成声。少东家大声笑道:“哭什么,六发兄,应该高兴啊,人生为理想生,死为理想死,死得其所,何其痛快也。”

    出了县衙,通向法场的大街两厢密密麻麻挤满了从潞水县各地赶来看热闹好奇的乡亲们,指手划脚、议论纷纷,荷枪实弹的官兵们吆喝着开着道,囚车缓缓前进,王六发紧跟不舍。路很长,王六发不知道走了多久。

    法场上,那些红军战俘已先到一步,被官府用麻绳一个个地绑在木桩上,行刑队早已排成一字队形等待着屠杀的命令。在对面的看台上也早就坐满了花花绿绿的达官贵人。象王六发上次看到的一样,看台两旁的高高的立柱上仍就迎风飘扬着一副白底黑字的大对联:憙“共产共妻、烧杀掠淫、数千年礼义廉耻、四万万民脉清俗由赤匪丧绝,大众亟待拯救,保国保民、安居乐业、近五载东西南北、三千里围追堵截于此地剿尽,国军终平逆乱。”憖

    少东家被押上高高的行刑台,扫视着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们,微笑着,用目光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们做最后的诀别,紧接着,一阵阵嘹亮参差不齐的歌声从红军战俘们的口中传出了法场:

    憗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们,

      起来,天下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这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实现......

 

    王六发后来才知道红军战俘就义前唱的这支歌是《国际歌》。在歌声中,围观的人群里忽然闪开了一条道,那位刚才在看台上坐着的戎装威严的鄂东剿匪行辕主任在一群官兵的族拥下走到了法场上,王六发见过他,就是小三子砍头那天给誓师征剿的官兵们作过长篇训话的那位矮个子高官。他径自走上行刑台来到少东家的面前。没人听到他跟他在说些什么,末了,王六发看到他掏出白手帕不停地揩着脸,但少东家只是昂着头一眼也没有看他,他无奈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走下了行刑台,离开了法场。随后,两个大兵在他的副官的吩咐下放了王六发,把他拉出了刑场。

    歌声越来越嘹亮,看台上的行刑官终于亮起了白旗,喊着“预--备”。行刑的士兵举起了手中长枪,瞄准红军战俘。

    “放--,”一声令下。“砰”的一排枪响,又是一排枪响......刑场上空飘过阵阵白白的轻烟,歌声渐渐地停息了。

    那天晚上,王六发背着少东家的尸首回到了曲水镇,如他所愿,把他的骨灰撒进了静静的曲水河里。在那以后的岁月里,王六发变得沉默寡言,把这段创痛深深地埋在心底。来年春上,他娶了庆喜的婆姨春秀,又过起那种安分与世无争的清贫日子来,直到解放。

 

二十九

 

    一个关于“仇恨”故事的讲完了。六发爷爷站起身来,朝静静的曲水河边踽踽走去,他很悲伤,我知道,揭开这个压在他心底一辈子的历史创痛,他的心在流血。对于我,这个故事讲了十年,穿越了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他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地伫视着曲水河。喃喃地对我道:“他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啊。六十四年了,他都在看着我。”

    “别太伤心了,六爷,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安慰着爷爷,“我一定要把它写出来,只是我担心我写不好它。”

    六发爷爷转过头看着我,眼眶里浸润着泪水,道:“你能写好的,我相信你,写出来让人们知道那时的真象,那跟戏里完全不同的真象。让人们知道咱这潞水县发生的事。”

    我答应六发爷爷一定要写好它。

    看着静静流淌的曲水河,想着先烈们的英灵此刻正注视着我,蓦地,我的脑子里涌上许多事,想着这仍就是如此险恶不公的世界,想着人生的坎坷际遇,我感到迷惑不解,对六发爷爷问道:“他死的值吗?”

    “值,为什么不值?”六发爷爷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他教会我怎样做人,教会我去爱自己所恨的人和恨自己的人,没有他的话,我六发爷爷就活不到这一大把年纪了,挺不过这许多的磨难。”

    六发爷爷盯着我,忽然问道:“小胜子,你说你六爷这一辈子是不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人。”

    “是的。”

    六发爷爷喘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放心了,我一辈子搁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来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负过他对我说的话,这一辈子我经了多少苦难啊。我想我在九泉之下可以没有羞愧地去见他了。小胜子,记住你六发爷爷的话,走到那里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一辈子都不做让自个愧心的事儿。”

 

 

 

 

    第二年春天,1999年,正值建国五十周年,这是大庆之年,在我的小说完稿之后,六发爷爷就走了,安然地走了,在一个月亮星明的晚上,无疾而终,当他的夙愿了偿之后,他一刻也不愿再多等了,去和他在九泉之下的朋友们相聚。当我把小说的最后一页念给他听后,他满意地笑了,他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六十四年。安藏了六发爷爷之后,我也要离开故乡了,又要重新投入到残酷的生存斗争的漩流之中,我感谢故乡,感谢它给了我振作的力量,鼓起我对生活的信心,帮我赶走了心魔。发自肺腑地我想亲吻这片生我育我的故土,不仅仅是这,它还是我精神寻根的故园。不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都割舍不断这如丝如缕的思想脐带。

    就在我离开故乡的前一天,忽然从县上开来了一辆黑色的大奔驰车,从车里走出一位被县领导族拥着的特别的贵客,一位经过长征的红军老将军,他是来看六发爷爷的,在这个潞水县里他所认识的乡亲们当中只剩下六发爷爷还活着,但却晚了一步,没有最后看上他一眼。从他那残缺不全只剩下拇指和食指的右手,我猜测着他是不是就是六发爷爷所讲的那个故事中的人物--“小乞丐”,人事代谢,往来古今,故事里的一切现在都已无从指证了。

 

    出于对历史的好奇和对人物命运的关注,我从后来的县志以及向公众开放的各级历史和军事档案馆中,一点点地查到了参与过一九三四年潞水县革命风云的相关人物的后来影踪。特抄录如下,以飨读者。

    常春荣--1910年生,潞水县孟家垸人,贫农出身,杨河暴动的领导人之一,张家圩工农苏维埃赤卫队副大队儿兼第四中队中队长,后来任红十四军团特务三连连长,共产党员,在上溪村的战斗中牺牲。其参加红十四军团的三十一名赤卫队员中有二十六人,全部是杨河湾人,在上溪村的战斗中牺牲。

    王立成--1915年潞水县杨河湾人,贫农出身,在杨河暴动中参加革命,张家圩工农苏维埃赤卫队第四中队赤卫队员,后参加红十四军团,同年入党,上溪村战斗之后,过大巴山区,所在红十四军团余部后并入红四方面军,经过长征,历任红军排长、连长、副营长,营指导员,副团长,师作战部长,副师长,在红军组成西路军西征宁夏时牺牲。

    王立贤--1917年生,王立成的弟弟,杨河暴动中参加革命,同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连长、营长、团政治委员,抗日战争时任冀东军分区副司令员,在百团大战中不幸牺牲在娘子关的战斗中。

    张世民--1918年生,潞水县杨河湾人,贫农出身,杨河暴动中参加革命,张家圩工农苏维埃赤卫队第四中队赤卫队员,后参加红军十四军团,红四方面军,同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连长、营教导员、团政治委员,抗日战争时期,任新四军三支队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华东野战军五纵队副司令员,第三野战军九纵队副司令员,参加过淮海战役,抗美援朝时期任志愿军后勤部第四分部主任,在一次车祸中身亡。

    谢明德--生年不详,潞水县杨河湾人,杨河暴动中参加革命,张家圩工农苏维埃第四中队赤卫队员,后参加红十四军团、红四方面军,同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连长、营长、副团长、团政治部主任,抗日战争时期,任新四军一支队团长,支队副参谋长、支队副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中原野战军七纵队独立旅旅长,第三野战军四纵队独立师参谋长,参加过淮海战役。解放后转业,任中共中南局书记处书记,59年由于说真话被打成“彭德怀黄克诚反党集团分子”,后自杀,80年平反。

    党赤军--1923年生,潞水县人,出身不详,杨河暴动中参加革命,张家圩工农苏维埃赤卫队第四中队赤卫队员,后参加红十四军团,红四方面军,次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副连长、连长、营长,参加红军东征时负伤,后转入抗日大学学习,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一五师三五五旅营长,后任太行军分区游击三纵队司令员,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野战军六纵队第二师师长,参加过辽沈战役。参加过抗美援朝,职务不详。五五年被授于少将军衔,后任南京军区江西军分区副司令员。文革中受冲击,文革后离休,至今仍健在。

    刘玉翠--1915年生,潞水县曲水镇人,贫农出身,一九三四年十月参加红军,次年入党,历任红十四军团野战医院护士、红四方面军第三野战医院护士长、院长,红三十军妇女工作部部长,后与红四方面军李**结婚,抗日战争时期,入前苏联列宁格勒大学医学院学习,四四年回国,与李**离异,四五年一月与八路军总参谋部王**结婚,任八路军总医院内科主任医师,解放战争时期随其夫到中原野战军工作,经历不详,建国后,在卫生部工作,后随其夫调到重工业部工作,文革后其夫被迫害致死,七九年平反,一九八九年死于肝癌,其与张家圩工农苏维埃主席谢庆丰革命烈士所生之子--李华林,仍健在,八八年入美国籍,知名的物理学家。

    黄钟灿--1914年生,潞水县曲水镇人,贫农出身,一九三四年十月参加红军,同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连长、抗日战争时期,任新四军二支队团政治委员、团长、支队作战部部长、政治部副主任,解放战争时期,任中原野战军三纵队副参谋长,淮海战役中牺牲。

    赵如龙--1916年生,潞水县曲水镇人,贫农出身,一九三四年十月参加红军,同年入党,历任红军排长、连长、营长,入抗日大学学习,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一一五师营长,翼中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代政治委员,一九四零年在一次对日寇的反扫荡战斗中牺牲。

    赵长仁--1916年,潞水县曲水镇人,贫农出身,一九三四年参加红军,同年入党,历任排长、连长、连指导员、副营长,抗日战争时期,翼中平原军分区八路军第二挺进纵队司令员,政治委员、翼中军分区特工部部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东北野战军土改工作部副部长,建国后任安东地区党委副书记,东北行政区物质部部长,后打成“高岗饶漱石反党集团成员”,被开除党籍,免除部长职务,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六八年被红卫兵揪斗致死,已平反。

    高树塘--湖北武昌人,1906年生,黄埔军校一期生,参加过北伐,历任国民革命军排长、连长、营长、团长,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任国民党第八军十九师师长,兼鄂东剿匪行辕主任,参与过第三、第四、第五次对鄂豫皖红军的围剿,抗日战争时期,任国民党七十一军长,四零年在湖北宜昌地区抗击日军的一次战斗中阵亡,追授陆军二级上将。

    刘学恩--潞水县曲水镇人,1906年,地主出身,一九一九年入武昌高级中学读书,一九二三年到北京入燕京大学读书,一九二四年入党,一九二五年经党的介绍南下经香港到广州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参加过北伐,北伐胜利后,被党中央派往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共产国际中国支部中央执行委员、一九三一年回国,三一年秋到三三年春一直在上海党中央机关工作,三届中央委员,一九三四年六月被党中央派住鄂豫皖苏区工作,受张国焘的排挤,一度列为肃反对象,托派分子,被隔离审查,后经中央调查确认其冤情,平反,后任红十四军团政治委员,代理军团长、军团长,在一九三四年十月在鄂东山区反围剿战斗中被俘,英勇就义。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于武汉青山

 (值此建国五十周年大庆之际,谨以此作纪念为理想而献身的红军先烈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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