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岛(长篇小说·中)

徐 童      

 

    

二十八

 

 

贾国志打一开始就知道,这把苏制马卡洛夫手枪[30],给大伙儿全看走了眼。国产的五九式手枪,至多,是照它的模子仿制的。这把地道马卡洛夫,是一九五一年,苏联三三七兵工厂出来的正牌货。厂子就在有名的斯大林格勒。解放初年,说全军要统一成苏式装备,一股脑儿的从苏联买了一大批枪械,够装备一百个师的。这把马卡洛夫,就是这里头的一个。那时节,苏联红军跟华约各国部队都用这玩意儿。它还有个怪好听的名字,叫“校官手枪”。

贾国志格外加小心地把它拆开;套筒,弹膛,撞针,弹匣,照门,弹簧和子弹,全琢磨了个底掉。临了儿,实在教他匪夷所思:那天他命不该死!这枪,给他上了个双保险。头一枪打出去了,打在他肩上,血光迸溅,可撞针没回来,卡在了半道上;再一枪,跟着是个臭子儿,就算撞针回了位,也是个哑弹。贾国志拿红绸子仔细包好它。他想不到的是,开枪的人跟他一样好奇,想弄个明白,还要找回这把枪;更想不到的是,把他跟“闫公子”叫到一张饭桌上的,竟是当年冒着黑枪子儿,躲着定时炸弹的陈局长。眼下,这老爷子已然挂甲归田,离休在家了。

那天,精神矍铄的陈局长一身将校呢,须发皆白。闫永刚坐在他身边,活像个首长秘书;身穿灰色的毛料中山装,毕恭毕敬地给他陈伯伯倒茶。这事,根本用不着多说了。贾国志心想。自要应下陈局长这个饭局,就等于应下一个字,“和”!再者说,那会儿年轻气盛,有勇无谋的,搁在眼下,绝不可取;要不是命大,哪还有今天。何况,陈局长是什么人物!老首长,老革命;连自己的顶头上司不都得仰视。人可不能不识敬呀。大伙儿坐在一个饭桌上,就不用再提从前的过节了。想到这,贾国志反倒有种期待了。

既然大伙儿心知肚明,陈局长这回给闫永刚出面完全是一过场。加一块儿,也没跟贾国志说上三句话。没吃饭,喝了两杯清茶,便站起身来;司机赶紧过去搀他,又头前开开车门;陈局长往里头一坐,那辆屁股上挂着武警牌子的奥迪,汇入车流,转眼不见了。

闫永刚这会儿拿出了见面礼,那几张珍宝岛的苏联漫画。专门叫人从俄罗斯弄来的。发黄的报纸上全是俄文,没人瞧得明白,但贾国志却瞅得一阵心动:画得真好!那意思说的忒明白了;贾国志喜欢得心思全不在饭桌上。待几道菜,几番酒的轮过去,闫永刚提起讨回那把枪的意思,贾国志才转回神来,没打磕巴地答应了。但有一样儿得说明白:东西要等退休之后才能给。闫永刚脆快地说了一个字,“行”。

 

 

 

二十九

 

 

闫永刚给贾国志大账上放的五千块钱,没等用完十分之一,贾国志就挪了窝,给送到“西筒”一层的监区了。在这儿呆着的,都是临出监的犯人,至多不过个把月吧。论滋润,这地方在整个“南大楼”就数它了。怎么呢?您瞧:这儿的犯人要干的事,跟他们进来那会儿正好掉了个个儿。才进来那阵子,哪哪儿都是规矩:你比方,“报告”这事,就得且一阵子往过扳。一举一动的都得“报告”;狱警不点头,你千万别动弹。站起来得“报告”;坐下去得“报告”;拉屎撒尿得“报告”;开口说话,更得“报告”。一回,一个“新收”不留神放了个屁,仓皇失措地冲狱警喊:

“报,报告!”

狱警嘴里刚含了口酽茶,没等喷到他脸上,监室长早一个大耳贴子,揳过去了:

“报你妈拉个逼呀!”

那傻瓜捂着脸,半天也没弄明白,怎么就没头没脑的“咵”地给了人一下?“南大楼”还有个老犯人,真叫把牢底坐穿了;二十五岁进来,五十岁出去,足足蹲了二十五个年头。他平日里干杂工,可以自由的走动,好心给大伙捎个口信伍的,大家伙都叫他老好人。几茬狱警都认得他。要说“见了狱警必须停步,低头,等人过去了再走”这样的规矩,他早养成习惯了。头年,他出狱家走了,二十五年的规矩,怎么也拧不过来。经常在他家小区门口碰见保安,就停步,低头,等着,弄得保安哭笑不得,全拿他当神经病。后来,老好人偏跟这事叫上劲了,非得这么着不可;还更严格了,瞧见谁都停步,低头,等着;见了他八十的老母也一样。倒真成了个神经病。

犯人们熬到这个监区,就等于到了天堂的门口。一举一动不用再“报告”了;路上撞见狱警也不用立正。贾国志在这呆了一个半月。这期间,张勇死了。死于急性肺炎。这是狱里头公布的说法,可犯人里却传着,另一个说法儿。

张勇一直没断了死的念头。上回,拿磨光的牙刷把割腕,没死成;一直关在“东筒”三层的单间里,“老油条”成天盯着他。“老油条”有个小本子,脏乎乎的;上头专给张勇记小帐,隔三差五的给狱警汇报。汇报的结果:要么整宿的上铐,让他翻不了身子,骨头跟断了一样;再不就拿电棍搁他身上捅两下,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自要你那念头不断,这等管教就没完。话说也有例外,这全看“老油条”有没有那份心情了。号里人都知道,他喜欢鸡奸犯人,尤其是“新收”的青瓜蛋子。这类事,在“南大楼”属家常便饭;狱警也懒得搭理他。

“又他妈下不了小崽儿。”

狱警就这话。

 

 

 

三十

 

 

这天,张勇累得死去活来的,躺在床上,咳出了好几滩血。“老油条”像阴沟里的毒蛇,贴到他床边。拿那个肮脏的小本子,拍着张勇的脸,眯起一对黄眼珠子,说:

“小贼!今儿晚上,要是给爷伺候美喽……”

后半句故意没说出来。他拿本子“嗖”地扫了下张勇的脸,抬手,转身,摆了个京戏青衣的身段儿;另一只手,掐了个兰花指,指着小本子,拿着戏里头的念腔,说:

“爷就给你来上几句,好—听—的—”

“老油条”活像个母夜叉。说罢,咿咿呀呀地哼着他那段烂熟的淫词小调:

“……盼月儿高悬

美娇奴只把那玉箫口中衔……”

张勇俩眼一闭,心说没救了。后半夜,张勇的嘴里塞着“老油条”那根生满湿疣,糜烂腥臭的阴茎。他恨不得把心肝脾胃肾,搭所有内脏全吐出来。“老油条”干瘪的身子在上头抽搐着,一泡腥臊混浊的精液,呛得张勇猛咳不止。“哇”的一口浓血,正喷在“老油条”的裤裆处。“老油条”见势不妙,抄起一枕头,死死地摁在张勇脸上。张勇的手脚踢腾了几分钟。临完,软塌塌的不动了。“老油条”松了手,掀起枕头,瞅见张勇的鼻孔,眼角,渗出了血;嘴里黑红的血块,痰,污浊的精液,呕吐物,搀和在一块儿,一直流到了脖子上。“老油条”回手又盖上枕头,一头栽到张勇身上,四肢瘫软,喘着粗气。粗糙的汗毛孔里,冒出豆粒大的汗珠子;一绺油腻的头发,耷拉在他脸上。

 

 

 

 

三十一

 

 

张勇死于急性肺炎,“老油条”照样在狱里逍遥;就像阴沟里的毒蛇,在“南大楼”,在阴暗的监舍里,迂回着,物色着新的猎物。两年后,连他自个儿都不记得是第几回给放出来了;跟他那长大成人的儿子,“猴子”,喝得烂醉;他把干瘪的胸脯拍得山响,自吹说:

“操!儿贼!你可别当你爹,这两年,在里头吃素那。”

他打了个腥臭的嗝,酒气里搀着烟油子味;翻了下黄眼珠子:

“告儿你,玩儿的还都是童蛋子儿!不信?抠你爹的眼珠子当泡踩!”

他又打了个嗝,翻了下黄眼珠。“老油条”借着酒劲,把杀害张勇的事,全当风流韵事说给了“猴子”。只听得“猴子”浑身发紧,缩着脖子,用黑皮衣把自个儿裹得更瘦了。他真服气他爹那玩艺儿历久弥坚;可自己还是喜欢嗑药,比如,“强奸”那类的极品。如今,他的瘾头更大了。他被赵西娅踹烂的阴茎,已然长好了;只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猴子”哆哆嗦嗦的给他老爹又满上了一盅,几嘀嗒酒拉拉在油黑的饭桌上。

 

 

 

 

三十二

 

 

贾国志的日子过得挺快,没来得及掰手指头,出监的这天就到了。头天晚上,他跟儿子通了个电话,说好转天一早儿,在“南大楼”门口见。临撂电话,儿子又说,明儿带个人去见他。贾国志猜得出,这个让儿子急着带来见的人,就是赵西娅。他不知道刚死的张勇跟赵西娅的那些个事;也叫不全赵西娅的名字。单瞅了儿子那几封信,扫一眼信里头的那不几个字,贾国志心里全都明白。

赵西娅到底还是应下了这档子事,跟这位少言寡语的哥们儿,去“南大楼”接他爸。她心想:这既不是说对他有多好;也不是说非跟自己过不去,迈不过张勇这道坎儿。她只想再去那儿瞧瞧,自当“南大楼”是块儿镜子,照照自个儿,是不是比头一年想得开了。人不就活个喘气吗?甭管过去,还是将来,就像镜子前,镜子后,伸手一抓,什么都没有,赵西娅这么想。她骑着个旧的踏板摩托,在东郊那边的一个电子技工学校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绝无前途可言。赵总在那头有套公寓。她跟个安徽小保姆一块儿住;安徽小保姆,时不常偷她的东西和钱,只要大面儿上过得去,赵西娅并不在乎。“人和人弄钱的招数不一样,有明抢明骗的,也有专爱当老鼠的。谁也没法子统一成一个样,我也拿她干没辙!”赵西娅这么跟赵总说。心想,反正你那些钱也不是好来的。她身上揣着张工商银行的金卡,赵总定期给她往卡里打钱。

赵总拿她属基本放弃:钱,是足够她两辈子也花不完的,可传承家业?还得另做打算!这是赵总的心里话。有阵子,赵总在他另一处宅子里,跟个小歌星厮混在一块儿。小歌星,顶多算个末流货,可赵总也并不敢大意。俩人一块儿加班加点儿的。小歌星每晚都坐在床边,虔诚地祷告:上帝保佑我俩的小贝比,早日降生在香港啵!赵总吞下伟哥,躺在床上,盘算着借腹怀胎的计划:“哼!到时候孩子留下,贱逼滚蛋。”小歌星几回疑似有喜,全又落空。临了儿,“啪”!一件东西,被司机拍在他办公桌上。避孕药!小歌星的?赵总有点发晕。司机说:“丫装逼!”……这会儿,小歌星早卷着一百多万,开着保时捷小跑车,逃之夭夭了。说这一百多万,不搁赵总那诓,还能搁别处么?甜言蜜语的,外带每晚上好生伺候着,搁谁都不容易;再说那保时捷小跑车,当然是赵总送的,还得是在她生日那天,为这小歌星托人另办了个身份证,改改出生年月伍的;还有早前弄得那个假文凭,什么戏校啦,科班的,有钱人他就认这个不是。敢情,大伙都动了番心思。

富人想再生个孩子,原来比穷人还难。

经过这番折腾,赵总从此阳痿。有回出差,在去深圳的车上,无意瞧见窗外闪过条标语,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女扎要得病,男扎还能行”。赵总不但没笑出来,反而想到自己;从自己又想到女儿,打怀胎北大荒,再想到女儿身上的病。一口气想下来,鼻子发酸,眼圈儿发红,眼眶子再也包不住一汪泪水,眼泪儿绕过镜片儿,刷拉流到了脸上。打这儿起,他信了那句俗话:有钱,不等于幸福。

赵西娅头一回见着这哥们儿,还是“猴子”带她去的。“猴子”骑着辆本田“小黄蜂”,白色儿的。挺酷。这车就是他转手卖给“猴子”的;当时,给“猴子”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猴子”还时不常跟那帮子出去飚一把。撒完野回来,“猴子”开饭局,各个喝得趔了歪斜的,鸟兽状散去。赵西娅的小踏板摩托坏了也找他拾掇。自她踹了“猴子”之后,“猴子”不再过去了。这哥们儿满身油污,少言寡语的;赵西娅头一回见了,打眼一瞧,脑子里就蹦出俩字,“干净”。这一准儿是跟“滚圈儿”那帮叫驴比出来的。“猴子”,你丫要是有种,别拿着把破吉他在台上扫射空气了,回家先给你爸宰了吧!赵西娅心想。他骑一辆本田“黑鸟”,一身儿黑,倍儿利落。

 

 

 

 

三十三

 

 

贾国志撂下电话,回到监舍,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爬起来,扒着小窗口儿,朝外头看,月光特别明亮。这天是秋分。对过儿,墙头黑压压的一直到拐角,有个高出半截子的哨塔。平顶;扁窗户。有一看守在里头抽烟,火星忽明忽暗的。贾国志瞧着墙头的阴影,挨个墙垛子之间写着个大字,一共十六个,连起来念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努力改造,争做新人”。墙是黑的,字是白的。贾国志忽然想起了刘爱华,想起了那个晚上;二十二年了,他跟小刘护士哆哆嗦嗦的戳在大操场上,对过儿营房墙上,也刷着十六个大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那年,他俩才十六。跟贾国志这么大岁数的人,一辈子都会经过像穿糖葫芦似的一串口号;响当当,明晃晃的,就跟火车站上的站牌子,教你一目了然。贾国志心里数着这些站牌子,胡思乱想,暗自纳闷儿:是儿子心里有女的了?还是自己老了。

转天,贾国志照样起得挺早。“开封”后,在洗漱间,厕所门口跟同犯都打了招呼。八点一到,狱警在“西筒”紧头点他名字了。这些,跟翟晓枫出监时没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贾国志没带走一杯子。他不信那些个说法儿;人的命天注定,贾国志心想。他空着俩手,穿过中间的门洞子,还特意回头瞧了眼灰头土脸的“南大楼”。忽然觉得自个儿怪冤的:就凭广场上那段录像,外带送了个绝食的学生去趟医院,就关你一年多?实在是冤那。可回头又跟自己说,别忘喽还有句话:那叫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方;您不说那是什么日子口儿啊,四九城的军车呼呼着着火;戒严部队顶着燃烧瓶跟烂石块,都开到了木樨地……“哐——”贾国志身后传来铁门沉重的闭合声。

 

 

 

 

三十四

 

 

贾国志站在大门口,往街对过儿看。正赶上一辆超载的运煤车呼啸而过,噼哩啪啦的,煤渣子一通乱甩。等攘起来的土落了,便瞧见儿子,正趴在他那辆本田“黑鸟”摩托车上。那小子跟车都是一身儿黑,还是一派沉稳的架势,超过了他的实际岁数。旁边,斜靠着个体态婀娜的姑娘;也是一身儿黑皮衣,只不过下身裹了条黑皮裙;屁股浑圆上翘,那叫一妩媚。贾国志朝他俩走去。离近喽才瞅端详:这姑娘高鼻子,凹眼睛,棕瞳仁;栗色的头发打着卷儿。胳膊底下夹着个旧头盔,黑色儿的;头盔当间儿嵌了颗红色的五角星。贾国志忽然跟小时候想起瓦西里一样,心说:这丫头,活脱儿一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31]。这种联想隐藏得挺深,没人发觉。贾国志感到一阵轻松。赵西娅也睁大了眼睛,瞧着贾国志:花白的短头茬儿,脸黑,单眼皮儿,实在没法儿琢磨的一个人;单从长相上瞅,这爷俩倒真像。

“我爸。”

“这是赵西娅。”

就这么仨人,肯定是平平淡淡的见了面。可这并不等于把三块石头放在一处。三言两语的招呼着,拍下肩膀,笑笑,胡噜把头,又禁不住私下里瞟上一眼对方,再笑笑。儿子给贾国志叫了辆出租车。等他爸上了车,头喽先走了,才跟赵西娅俩人“夸夸”扣上头盔;“黑鸟”一阵轰鸣,蹿了出去,身子奔左一压,切入主道,眨眼的工夫,桔黄色的尾灯,一闪一闪的,成了天边的一个小亮点。  

 

 

三十五

 

 

贾国志他儿子叫贾冬生。打小家里人叫他冬子。冬子,是一九七四年生的。冬子他妈生他之前,左边的奶头流出稀薄的血汁,浅粉色的。奶头随后开始脱屑,一层接一层的往下掉渣儿。浅色的血汁搀和着脓水,颜色变成了深棕色。粘乎乎的。奶头也糜烂塌陷了,像婴儿的肚脐。等冬子生下来的时候,整个左边的奶子,布满大大小小的“酒窝”。不久,“酒窝”连成了片儿,末了儿,缩成了一堆烂桔子皮。不断流出的脓血,恶臭难忍。贾国志拿她一个乳罩,粉红色的;右边挖个窟窿,把那个好的打窟窿里掏出来;左边坏的,原样兜住。这么着,再给冬子喂奶就不怕吓着孩子了。

冬子妈是个挺犟的女的,叫张惠兰。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是贾国志他爸造纸厂的徒弟。张惠兰打她一进厂门儿起,就敬重贾师傅,他文化水平高,又和气。两年后,贾国志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红旗二八加重,给张惠兰带回了家;俩人欢天喜地的入了洞房。说是洞房,就是把他爸厂子分的那间小平房,拿两块三合板儿,薄得跟窗户纸似的,隔出一角儿,将能放下张床那么大吧;门呢,是搁捡来的木条子随便钉巴成的。在上头贴个大红的“囍”字,顿时,让人打心窝儿里生出一种幸福来。晚半晌儿,屋里的四个人谁都睡不着觉:窗户纸这头,贾国志压着张惠兰的奶子,丰满白嫩,胀得她要命;又搁手去轻轻地揉捏,痒得她想哭。窗户纸那头,听墙根儿的老俩口儿,但闻俩年轻人三番五次的闹腾,愣忍着不让自己乐出声来。

等不了冬子断奶,张惠兰拉了左边长了癌的奶子,留下条巴掌长的刀口。左边立刻空荡荡的,六根肋条骨隆得老高,特别扎眼。张惠兰一直拖着不去开刀,不是为了自己,她记着新婚之夜,贾国志喘着粗气跟她说的话:

“知道吗?头一回,看电影儿,”喘气:

“我就想,摸它。”喘气,张惠兰轻声骂了句:

“臭流氓!”贾国志:

“臭流氓!怎么了?”喘气:

“这辈子,就跟她臭流氓了!”

张惠兰的胸简直要胀破了皮儿。

 

 

 

三十六

 

 

他俩看的那电影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贾国志说,她长得跟电影里的人挺像;张惠兰说他“瞎说”,贾国志瞪眼说“毛主席保证”。那天,她穿着件蓝布褂子,洗得捎了色儿,怪素净的;胸前别了一主席像章。胸挺得特别高。张惠兰的病拖得时间越长,给自己留得日子越短。他俩隔着那层窗户纸似的三合板儿,张惠兰又宁着给贾国志生了个女儿,起名叫贾冬梅。生完贾冬梅后,她右边的奶子把左边的所有不幸,原样又来了一遭:脓血,糜烂,塌陷,“酒窝”,腐败,恶臭;肿得跟核桃大的淋巴,满腋窝子里乱轱辘;等不到贾冬梅满月,张惠兰只好再拉了另一个奶子。刀口长好不久,她就死了。死得时候,正赶上春节。那年,合作社破天荒地供应黄花鱼,凭副食本[32]每户二斤。多少年人没见过黄花鱼了,大家伙儿都抢红了眼。贾国志把弄来的黄花鱼,红烧了端到张惠兰床头。她给贾国志还留了一口气,她拿这口气跟贾国志说:

“对不起你,一个都没给你留住……”

这话,是贴着贾国志的耳朵根儿说的,说完遗憾地死了。贾国志手里头的黄花鱼,打床头轱辘到地下,碗(cèi)了一地。这天是年初五,破五。

 

 

 

三十七

 

 

冬子脾气犟,性格闷,寡言少语的;冬梅随和,开朗,爱说爱笑。冬子有个发小儿,叫伍星,打小瘦得像根灯绳,随他爸;冬梅有个发小,叫“黄豆儿”,自幼长得玲珑可爱,像她妈。伍星比冬子大两岁,是一蹲班生。他崇拜俩人:一是交白卷的张铁生[33],比他大二十岁;一是黄帅[34],写日记骂老师的黄毛丫头,比他大十岁。冲这俩人,伍星没法儿不蹲班。在他的小鸟还不大会硬的那会儿,伍星就扒着门缝儿,瞧他爸又柴又黑的屁股,跟他妈的大白腿较劲。上初中那年,他裹着他妈的蓝大衣,戴着她的帽子,口罩,围巾,手套,坐在焦化厂的女澡堂子里,瞧着四五十个女工洗澡。瞧了两回,挺上瘾,就叫冬子一块儿去开开眼。可惜,冬子没妈,凑不齐那身儿装扮,他只好自己又独闷去了:进了澡堂子,热气腾腾的;伍星随便溜了一眼,心说,今儿个人不多呀,后悔这险冒得不值。可来就来了吧,人刚奔墙角那一缩,突然拥进一大堆技校来的实习女生,全都十七八,比伍星大不了二三岁。四五十人,“呼啦”一下,全脱光了。好么,伍星差点出溜到地下,这回可叫他抄上了。妙龄少女,个个儿活泼好动,跟那帮耷拉着脸,就知道搓泥的女工忒不一样了。满澡堂子的,你搡我一把,我推你一下的乱窜。逗急了,再照小奶头上掐一下。还不过瘾,眼瞅着给一女生摁在长条凳上,一个长着对杏核眼的“老大”,扽了根儿笤帚苗儿,从脚心,奶头,到生殖器,来回来去的挠;被“上刑”的女生,原地扭着身子,哭着求饶……伍星瞧傻了眼,就听“啪”的一大耳刮子,他还当是抽别人;再看,“嗖”的一颗牙飞了出去,他还当是别人的牙给抽飞了;直到“扑”的一口血,喷到对面来人的衣服上,伍星才醒过梦来,原来,这些都发生在自己脸上。他上回就给人盯上了,人一见他又来了,立马报告了保卫科;保卫科都是男的,现打车间叫来俩女工,膀大腰圆的;临完,把伍星跟拎小鸡子似的,拎走了。

过去两天,伍星鼻青脸肿的给冬子讲这事,说话“哧哧”的直漏风。他一点都不觉得亏得慌,一点也不肝儿颤;他爸又进局子了,这回说蹲六年,还拉了一屁股账;他妈牙一咬心一横的,跟一有钱的男的跑了。临走说:

“你告儿老丫挺的,丫不是爱唱戏吗?叫丫少给我来这哩格儿

楞!”

话说一半儿,嗽了下嗓子,卡出口痰,“啪”地啐在地上,接茬儿

说:

“今儿个,我给丫唱的这出就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说着,给伍星手里塞了三百块钱。“叭叭”,门口的男的坐车里催了。她拎着个大包往外走。天擦黑了,屋子正被昏暗吞没。到了门口,她又回头瞅了眼伍星,伍星呆立在原地,像根笤帚苗儿;她突然翻回来,猛亲了口伍星的脑门儿,泪花子在熊猫眼圈儿里打着转儿,说:

“儿子!妈这也是没办法啊,等妈以后……”

“叭叭”,又是两声。她没来得及说完;扭身,拎起大包,冲出门去。这是他们娘儿俩的永别。在伍星短暂的一生里,再也没见过这个女人。

冬子听伍星说完,俩人缩巴在墙根儿底下,掐灭了烟;冬子只说了一句:

“你丫真背。”

 

 

 

三十八

 

 

冬子他们私下都不叫他伍星,叫“狗嘚儿”。“动乱”那年,年初,他跟“黄豆儿”,冬梅的发小儿,在“黄豆儿”家干事,给“黄豆儿”她爸赶巧撞见了。“黄豆儿”娇小玲珑的身子,老让伍星想起那个技校女生,在澡堂子里,被笤帚苗儿挠身子的那个。他早退学回家了,每天掐准放学的点儿,还到校门口去截“黄豆儿”。他追“黄豆儿”追了大半个学期。他成天缠磨着“黄豆儿”,死皮赖脸的;时不常劝“黄豆儿”说的那句话,还是打他爸那学来的,“枪打该死的人,吊操有缘的逼”。“黄豆儿”每回听了,都先骂他臭流氓,骂完,再翻白眼儿白他。伍星就再给“黄豆儿”唱一顺口溜儿:

“从前有个人儿,钻进小树林儿。

解开文明扣儿,露出小肉人儿。

肉人儿一张嘴儿,哗哗直流水儿……”

临了儿,“黄豆儿”禁不住,“噗嗤”一下乐了;伍星心说,有戏喽。“黄豆儿”家住平房,本来那天跳窗户跑了,没事一样;可他偏舍不得最后那一下,非弄出来不可。自打听见脚步声,“黄豆儿”就推他;直到被“黄豆儿”她爸,拎在半空里,像拎小鸡子似的,胀得通红的阴茎还滋出股精液;人给扔到门外,还汩汩地流着。

“干嘛不颠儿啊!”

一哥们儿听着直起急。

“操,狗嘚儿胀住了,扽不出来。”伍星说。

冬子还是只说了一句:

“你丫点儿真背。狗嘚儿!”

 

 

 

三十九

 

 

打这天,“狗嘚儿”就给叫开了。“狗嘚儿”十六岁起,打广州往北京背假烟,坐火车;十七岁,混“滚圈儿”,玩儿乐队;十八岁,认识赵西娅,让他一辈子垂涎的绝色佳人。可惜,到死也没落一回放枪的机会。那年,他骑着冬子转给他的本田“小黄蜂”,白色儿的。挺酷。后头带着赵西娅,透着股甜甜的血腥味,风光无限的去找冬子。赵西娅还真不知道,头喽这位“猴子”原来就是伍星,还叫“狗嘚儿”。后来,赵西娅踹了“猴子”的阴茎,再后来,压根儿没得手的“猴子”,愤恨地冲赵西娅说:

“你丫那傻逼哥们儿,姓张的,早鸡巴在‘南大楼’各儿屁着凉啦!”

说着,变态的狂笑个没完。当天晚上,他就噬毒过量死了。“猴子”一直嗑“强奸”,每回进入幻境,都能瞧见赵西娅跟他一块儿飞;赤身裸体,飘飘欲仙的……等“老油条”瞅见“猴子”的尸体,趴在他家屋地上那会儿,他已经死了半拉月了。歪向一边的脸,憋出青一块紫一块的尸斑。时值酷暑,腹腔已经高度腐烂,胀得像只注水的母猪,衣裳都给撑破了。臭气熏天的,爬满了绿豆蝇。“老油条”轰着苍蝇,使劲给“猴子”翻过身来,裤裆里的脓血粘在地下,黄澄澄的,拔着丝;腐烂的肚皮上,钻出成堆的肉蛆,像白色的豆芽。“老油条”没给儿子收尸,又出门喝了两天酒。第三天晚上,一阵清醒,突然想起屋地上还躺着个死尸那,便跌跌撞撞的奔家走。嘴里头,还哼着他那段烂熟的小曲儿:“……盼月儿高悬,美娇奴只把那玉箫……”冷不丁的脚底下蹚到了块石头,一绊蒜,“哐啷”,“扑通”,“老油条”一个倒栽葱,扎进了个敞着盖的粪井里,离家门不到三步远。粘稠的粪汤子,在漆黑的井底逛荡了一阵子,翻了几个泡,恢复了平静。“老油条”果真成了阴沟里的毒蛇,一条被大粪呛死的毒蛇。

 

 

 

四十

 

 

局长跟人事处老崔说:贾国志从轻发落;人事处老崔跟贾国志说:分局下头二十九个派出所随你挑。贾国志在“南大楼”早就拿定了主意,直奔了高碑店派出所;报了到,落个工资工龄不动,职务津贴全免;贾国志成了个基层片儿警。要说高碑店这地界,贾国志倒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之前,他已然跟这住了十好些年了。

一九七八年,他爸死后,造纸厂收回了那间小平房。他妈就带着一家子,投奔高碑店的老娘家人了。高碑店,是一片在高压线底下,绵延两三里地的村子。周围全是菜地。贾国志三个老实巴交的舅舅都是当地的菜农。这老哥仨二话没说,给他们守了寡的老妹妹,腾出个小院儿。院子里,有两间歪歪斜斜的小房,是自家起的;房前,有棵歪歪拧拧的枣树,每年秋天,结下的果子,那叫个脆。出了门口的胡同,正对着一条臭河,就是通惠河。顺着河朝东下去,能瞧见通县的燃灯塔;沿着河奔西上去,就能瞅见东便门的城楼子。站在院子当间儿,再往南看,隔着块菜地,就是焦化厂的高炉和大烟囱。烟囱腾腾地冒着黑烟,无论四季,不舍昼夜。伍星就是在那,瞧女的洗澡,给人抽掉了一颗牙。

 

 

四十一

 

 

在高碑店派出所头天上班起,贾国志就有种英雄迟暮的感觉。搁他自个儿的话说,叫船到码头车到站了。所里的人,都是人家认得他,他不认得人家。大伙儿叫他老贾,其实,他才毛四十。他用不着巴结谁,都跟熟人一样打招呼,图一不显生分,但也不过分。在这儿,他不比先前了,得空儿就聊珍宝岛;相反,他几乎不提这事了。要是舌头根子实在犯痒,有心念叨几句,也改成了自言自语。他打提审的江湖骗子那得出一个理儿:一件事,你跟自己都没念叨过,就跟别人白话,一准儿是漏洞百出。他寻思:跟自己念叨,就等于在奔这事里头扎;就等于接近这个案底。他跟个侦探似的,琢磨珍宝岛那堆纸片儿,忽然生出个念头来:这辈子横竖要去趟那地方,珍宝岛的案发现场。这想法,一直搁他心里头,埋着。

在贾国志的纸片儿堆里,有张发黄的报纸,怪完整的;是张《人民日报》;上头写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号。它跟珍宝岛什么关系都没有;它是贾国志他爸的遗物。在贾国志眼里,干脆就是他身子的一部分。贾国志他爸,是个胆小怕事的读书人,名叫贾敬仁。年少时,贾敬仁打老家河北承德贾家堡,搁两条腿走路一个月,奔山东曲阜孔圣人的家乡念私塾;是一满腹经纶的旧文人。解放前,他做文职;在国民党北平市公安局当差。一九四九年,北平和平解放了,他被人扒下黑狗子制服,换上黄军装,就地留用了。说这留用,是刚进城两眼儿黑的解放军,使出的一手儿权宜之策。贾敬仁在紧跟着劈头盖脸的一串儿运动里,一个都没跑了:五一年“镇反”,五七年“反右”,再加上“文革”十年;他头上的帽子一个摞一个的,活像个耍杂技的。逆来顺受的禀性,教他活了下来。那帮子变着法整他的强徒,指着鼻子尖儿叫他(sóng)包蛋;拉半截儿屎,都得给人腾坑。暗地里同情他的人,说他忒窝囊了。

他瞎了只眼,是头一回劳改,给人造丝厂的硫化氢烧烂的。后来,在采石场,开山炸石,晚撤了一步,耳朵震得流出了两条子血,落个耳背;给他救下来的小犯人,才十七,打小没爹没娘的,打这儿一直管他叫爹。五八年,他在东北老林子里扛枕木,铺铁轨,搁火车往外头运木材;伐木队开到哪,铁轨就一站一站地铺到哪;七年刑满,贾敬仁打深山沟里钻出来,人变成了个罗锅。挨到“文革”那年,被批斗,一红卫兵当着上千人的面,剁下他的右手食指,搁嘴里嚼嚼咽了;那小子还张着带血的嘴,领头儿喊:打倒贾敬仁!他用少了根指头的手,照样写得出漂亮的字来。“东风浩荡革命形势无限好,红旗招展生产战线气象新”。这两行大红纸上的字,让才进厂的张惠兰,瞅得佩服极了。后来,贾敬仁拿了两张电影票,塞到她手里头,告诉她:贾国志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等着她那。张惠兰这才瞧见,师傅还豁了个门牙,可是笑得,特别幸福。

 

 

 

四十二

 

 

贾敬仁死前有两件事:一,给他发了根木棒子,叫去打人;二,搁张惠兰的相框给打碎了。发给木棒子的,不光是贾敬仁一个,厂子里的男工人,人手一根。这伙人的临时称号叫“首都工人民兵”。一九七六年四月五号,晌午一点,贾敬仁哈着个腰,拎着根木棒子,跟几百号人在厂子门口,听着高音喇叭下达战斗任务。他记着有那么两句话,给高音喇叭来回来去的说:“他们是一小搓别有用心的反革命分子”;“年轻的打后脑,年老的打后腰”。说完,大家伙一股脑的上了大轿子车,直奔天安门广场了。晚上七点开始动手。贾敬仁他们给放在广场的东南角儿,才被烧了的小灰楼那头。他使劲儿睁着只独眼,瞧见好些个惊恐的脸,跟横七竖八的条幅。一个十来丈长的黑布条子上,写着白字,“若有妖魔兴风浪人民奋起灭豺狼”。还有块不大点的纸片上,写着四句打油。一笔一划,锋芒毕露的,像堆渗着寒气的刀子,透着股戳人心窝子的烈性劲儿。“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纪念碑上的花圈,堆得跟小山似的,把浮雕座子都给埋了。这要搁头半个月,谁能料想得到呢?朝阳区的一“红小兵”,在纪念碑墙根儿底下,给总理献的那个小花圈,竟惹出这么大的动静[35]。贾敬仁,这个当了二十五年的老反革命,跟大家伙儿一块儿抡着截三尺来长木棒子。他一不打年轻的后脑,二不打年老的后腰,他只朝人屁股比画两下了事。

贾敬仁的儿媳妇死在年初五。伤心欲绝的一家人,把张惠兰的相片打初五挂到“五一”节,又打“五一”节挂到一个地动山摇的夜里。这是唐山地震。七点八级。贾敬仁家的小平房,足足逛荡了一分多钟。没塌。门外那棵歪脖树“吱嘎吱嘎”的响,好像它在做噩梦,咬牙根儿似的,听得人震心;头天蹿上去的两只野猫,跟十几只耗子挤在一块儿,眼里放着蓝光;耗子“嗞嗞”地叫成了一片,像是到了世界末日。屋子里,薄得跟窗户纸似的三合板塌了,上头张惠兰的相框被打得粉碎。唉,天灾人祸呀,活着的人还都好好的,咱就烧香念佛了!贾敬仁这么给大伙说着宽心话;大伙儿还舍不得收起来,就给碎玻璃碴子磕打干净,又挂在常被雨水潲湿的三合板上;这两块发黑的破板子已然改成了半截子围墙,戳在抗震棚的四边。那年夏天,雨水挺大,湿气蒙在张惠兰的相片上,相片发黄的厉害。

 

 

  

四十三

 

 

贾敬仁死的那天夜里,(zhōu)了半缸子二锅头。这天,食堂里人挺多;大喇叭里放着“祝酒歌”;说这歌好听,不光是曲子美,细听那词儿,但凡打那年月过来的人,一下就能给心揪住,攥出把眼泪儿来。贾敬仁钉完夜班前半宿,来在食堂打饭。他耳背,听不太真亮儿歌词,可心里头知道唱的是什么: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
胜利的十月永难忘
杯中洒满幸福泪……”

十二点来钟,满食堂打饭的人排了好几长溜。大伙都知道,贾师傅可算熬到头了。大伙儿眼瞅着这干巴老头子,弯腰驼背,耳聋眼瞎,满腹经纶的老秀才,掐着半缸子二锅头,一仰脖儿,“咕咚”“咕咚”的全下去了;泪花子给辣得哗哗直流,咧着嘴想乐,呛得又没乐出来。大喇叭:

“……来来来
十月里,响春雷
八亿神州举金杯
舒心的酒啊浓又美
千杯万盏也不醉……”

今儿晚上,他钉班打得纸浆,明儿就出纸。活儿挺急。后天一早,送人民日报印刷厂;不进大库,直接上机器,赶印那份有名的《人民日报》号外。就是贾国志手里的这张报纸。仔细瞧这报纸:打上头挨盘往下念,在“人民日报”四个毛体字底下,头一行是,“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这是行通栏大标题,是拿加粗的大号宋体字印的;它底下再一行是,“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再底下,改用小字写着,“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这份“公报”,给全国人民交待了两件事:一,“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二,“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张报纸,给群众在大街上疯抢的时候,贾敬仁已然死了三天了。

那天,他打食堂回到车间,撂下饭盒,照旧直奔纸浆炉顶上的悬梯。滑不出溜的铁梯子底下是个搅拌槽子;槽子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深不见底,经年蒸气缭绕的,泛着股刺鼻子的酸味儿。这工夫,槽子里正“咕嘟咕嘟”的开着锅;稀烂的稻草,破布头儿,废纸,打着旋,熬成了一锅热气腾腾的浆粥。一辈子不沾酒的人,他哪知道二锅头的劲儿有多冲;刚才,半缸子一(zhōu)下去,脚底下早不听使唤了;心里头还不禁不由地哼着“祝酒歌”:

 

……来来来

今天啊畅饮胜利酒
明日啊上阵劲百倍
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
甘洒热血和汗水……

 

搁平常贾敬仁轻车熟路的,闭着眼打上头走,都稳稳当当儿的。可今儿个,谁知腿一软,像根面条似的栽了下去,转眼,消失在粘稠的漩涡里。两天后,厂子里来人,拿过一小白布包;里头裹着两粒儿牙跟几片骨头。是在搅拌槽子底下找到的。贾国志把这小白布包跟那张《人民日报》搁在了一块儿。他老瞅着这张报纸发红,一准儿是错觉;又好像能闻见他爸的气味,这更是错觉了,那上头,除了股油墨味儿,什么都闻不出来。

 

  

 

 

四十四

 

 

贾国志知道,高西店是一淫窝。

在高压线底下,挺老大的一片,拿捡来的废砖烂瓦拼巴成的房子,永远不能够称得上是建筑,至多说是将就;将就出来的小房,压根儿就没簇新鲜亮过,打一开始,就灰着个脸,摇摇欲坠的。初来乍到的人,冷不丁一瞧,都错拿它当一古镇。打八十年代初,零星的几户人家,在这儿私搭乱建,偷偷摸摸,半躲不藏的;到头两年,东边的几个大批发市场,好像事先攒估好了似的,突然前后脚的开了张。建材,烟酒,海鲜,茶叶,日用杂品,服装鞋帽,应有尽有的。操持小买卖的外地人,一夜间都奔这地方扎堆来了。这会儿,您再瞧,那些岌岌可危的破烂房子,立马成了值钱的香饽饽;得开门脸的,开门脸,开不了门脸的,也塞满了人住。混在人堆里头的妓女,像臭河上漂浮的垃圾,顺流而下,源源不断的。沿着高西店那条污水横流的马路捋过去,挨家挨户的瞧吧:黢黑的小饭馆,烟酒店,药店,成人保健店,水果蔬菜棚子,五金杂货摊子,烤羊肉串的街边炉子……这里头,发廊得占了小一半。好点的,门口支着个转灯,没黑没白地转着单调的麻花;次点的,干脆一张大白脸贴在门口,半截子大腿蹬在门坎上,让人一瞥就知道是干什么的。

淫欲跟金钱,这两样东西就跟一对孪生姐妹的青春期,着了魔似的疯长着。妓女们,半夜里收工回家,打乳罩里头,裤衩底下,掏出一卷给汗沤得精湿呱嗒的钱,摩挲平了。藏好。不几天,就得跑趟银行存上。除了寄回老家,剩下的,逮个“来事了”的空档儿,结个伴,到不大远的“白云”服装批发市场,置办两身儿换季的“鸡婆装”。那年夏天,特别兴过这么一阵子搭配:上身儿穿件黑纱无袖,前胸后背都带网眼,现出皮肉;下身儿配条弹力短裙,能露裤衩。王金枝,就新置了这么一身儿。那时节,她才当了鸡。她跟别的鸡不大一样:别的鸡都是给“鸡头”打老家诓来的,说走北京赚大钱去;临完,给人弄到高西店摊了牌,说不把路费加介绍费给挣出来,就甭想离开这儿!来时有路,去时无门那。上了当的妇女大多认了头;实在宁的,给人糟践一遭儿后,还得去接客。先前的老姐们儿都说:何苦呢。眼瞅着给汗沤湿的钱,大把大把的来了,大伙儿也就都改了主意:真是何苦呢!在这儿,没人跟钱有仇。话说也有一个俩的杠头,“鸡头”就拿她们去“放鸽子”——给人“嫁”出去,诓笔财礼在手上;转脸人再跑回来。可问题是干这事不光耗工夫久,还挺担风险的:谁被坑喽,不得发动全家子人,绕世界的找你玩儿命!临了儿,想通了,还是当鸡最踏实。王金枝没绕她们这弯子,她是自觉自愿的。打东北老家出来,直奔了高西店;找到个房东老太太,姓孙,跟她开“面的”的儿子谈妥了价钱:一个月三百,租下个门脸。回头,又去了趟“白云”,置了两身特抱身儿的“鸡婆装”;前挺后撅的往玻璃推拉门那儿一站,接客了。她好像心里头怪有数的,摸准了“鸡头”的脉窝子,不给那帮人渣滓打工,挣“三七”开的那份“七”,凭本事,自己给自己干,全落。

 

 

 

四十五

 

 

一年里头,高西店也有好些个天空湛蓝的好日子。尤其在秋天,刮了几天的大风,晚半晌儿,风突然住了,瓦蓝的夜空上,挂着几粒儿星星,稀稀拉拉的,衬着歪歪斜斜的房顶子。漆黑的房檐儿下,发廊里射出惨淡的灯光,给妓女的影子投在马路上。这会儿,除了叼着烟卷儿看电视,就剩下打牌了。等牌局散了,那点赢头儿,十块八块的,便拿去买零食跟瓜子儿。有个叫“大波”的鸡,是这条街上嗑瓜子嗑出了名的。她随便往哪一坐,跟着就是一地皮儿。“大波”长得挺白皙,中年,皮肉胖而松软,像豆腐脑似的。跟客人一做起活儿来,打下体往上到肚子,腰,奶子;往下到屁股,大腿,都跟波浪似的,一波接一波地颤抖。不少回头客,就冲这找她。“大波”并不单指这鸡胸大。“大波”的绰号就是嫖客送的。别瞧“大波”人胖,可偏爱穿暴露的“鸡婆装”。瞧吧,上身儿除了奶头,整个奶子都晾在外头;人一猫腰,那对东西就倾泻而出,直起腰来,下意识地扯一把乳罩,“咕噜”,一对东西又回了原位。“大波”长得并不难看:一双浓重的熊猫眼,本来挺大的眼睛上又粘了假睫毛,显出一道幽深的眼神来。嘴唇涂得跟果冻似的,粉红色儿的,发亮;打眼一瞅,跟那帮岁数小的鸡挺不一样,给嫖客一副雍容的架势。可惜了儿的是,一张嘴,就露出俩瓜子牙:俩三角形的豁口,挺大个的,分别开在俩上门牙的正当间儿。

“大波”有个常客,她叫人“瓜子儿”。“瓜子儿”觉着“大波”挺对劲,包括这对瓜子儿牙。“瓜子儿”是一脸色阴郁,身材消瘦的中年人。他头一回跟“大波”做生意,“大波”就没停了嗑瓜子儿:打进门儿谈价;在一米来宽的里屋,“大波”斜靠在床上叉开腿,一左一右地抵住油脂麻花的墙壁;全身波涛翻滚了五分钟;接过客人的二百块钱,拉开店门,送客人走……“大波”的嘴一直没闲着。那是她姐们儿打东北给她捎来的;个大粒足,炒得油黑发亮的瓜子儿,像甲虫的后背。“大波”任凭那男的,在她下体发起几轮的颤抖,只管拿甲虫往嘴里扔;卡住,使劲,“咔叭”嗑碎。一股酥香像甲虫的液体流了出来,让“大波”陶醉在幸福里。按理说,“大波”这种干法儿,不管不顾的,该不招客人待见;可“大波”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她有本事把这幸福感,顺着肠子传到她的下体,那块儿立刻翻江倒海,洪水泛滥了。这就让那男的有了对劲的意思。完事,“大波”瞟了眼捋下来的避孕套,里头盛着汪发红的精液,少得可怜。血精!她知道这男的一定肾不好;睾丸,前列腺也有毛病。她又往嘴里扔了个瓜子儿,怪不落忍的要给人家擦。阴郁的男的慌忙客套地谢绝了。“大波”又觉得挺好笑,心说:丫那东西小得跟瓜子儿似的,干起来还他妈挺卖力气;等那人给了钱,匆忙出了门,又心说:下回就叫丫“瓜子儿”。

 

 

 

四十六

 

 

那嫖客,打一开始就服了。服在“大波”那份从容的气度上;也服在“大波”任凭风浪起,只管嗑瓜子儿的做派里。这还不算,再深了说:本来一桩交易,碰见个随你摆布的鸡,也属平常;可这鸡,你瞧她漫不经心的嗑瓜子儿,表面上风平浪静的,可下头却给你闹洪灾。这可就厉害了。阴郁的男的边干边琢磨:原来“大波”让自己觉着对劲,是她的性子跟自己有三分相像。这么一想,倒给他吓了一跳,过后又教他挺服气的。一来二去的,这男的成了“大波”的老客。不差忙儿的,人就过来瞅瞅,倒不一定非做生意不可;闲转闲扯,照一面儿就走。自要盘算好喽奔做生意来的,手里头一准儿拎着包瓜子儿,就像拎着包春药。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大波”笑着叫他“瓜子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呆在不一样的地方,混在不一样的人堆里,就有不一样的叫法。你比方,伍星,冬子叫他“狗嘚儿”,赵西娅叫他“猴子”;贾国志眼里的王金枝,在妓女堆里叫“大波”;被“大波”叫“瓜子儿”的,脸色阴郁的男的,贾国志叫他翟晓枫。这些个不一样的叫法,有的能对得上号,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原来大伙儿还都是朋友;有的永远两头见不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缘拆穿,还是牛头不对马嘴。能对上号的,还得说时机条件都赶在点儿上了,风云际会这才叫有缘。

 

 

 

 

四十七

 

 

在王金枝巴掌大点的发廊里,翟晓枫跟贾国志再也没了碰头儿的缘份。翟晓枫打“南大楼”出来,盘算好喽去瞧两个人;两个有恩于他的老太太:一个是民院的老院长,一个是高西店的孙大妈。孙大妈,是个北京老太太,年过六旬。别瞧岁数一大把了,遇事决不缩头。街坊说她那叫逞强,孙大妈搁鼻子眼儿喷出两团热气,接过话去:

“哼!是逞强,哪回逞得不是地方!”

孙大妈不光爱惜自个儿的孩子,也稀罕别人家的孩子;她拿孩子当成天底下最值得珍爱的财产。您听,甭管在哪,自要有人问:您家里有几个呀?孙大妈一准儿大声的告诉人家说:

“俩闺女一儿子,就这么仨活产业。”

这老太太是最早来高西店,私搭乱建小房的高碑店村民。“动乱”那年,六月三号的后半宿,孙大妈怎么都睡不踏实。天麻麻亮,听见院门上有动静,狗也咬了几声。起身,披衣,开门儿一瞧,血糊拉茬的一大活人靠在门框上,给孙大妈吓了一跳。这人就是翟晓枫。翟晓枫身上,沾满了他女朋友柳一敏的血,他是打广场上逃出来的。头两天,他跟柳一敏一直在那怄气。柳一敏,是一北京姑娘,打小在北大院子里长大;爹妈都是大学教授。女的要是犟起来,能把命豁出去。翟晓枫心想,柳一敏跟她家大人一样,天生一杠头,就认死理儿不说,还不在点儿上。翟晓枫早就劝她离开广场,掰开了揉碎了的;俩教授也来开导过,都没用。开始俩人还辩论,来回来去地掰持,后来就剩下赌气了,一直到武装清场[36]的那天夜里。翟晓枫只恨自己这条不争气的腿,膝盖一打软儿,一下子没爬起来,一把没拽住她。眼睁睁地瞧见柳一敏挨了一枪,抽搐着身子,在半空里挺了好一会儿;还下意识地搁手去摸胸口,胸口上鸡蛋大的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滋得跟一小喷泉似的;脸朝着黑暗里的人影,半张着嘴,好像要喊什么。柳一敏到死都不信,传言中的橡皮子弹是铁做的。她的身子重重地砸在翟晓枫的身上……天亮前,翟晓枫给俩陌生人连拖带扛的,弄到东便门城楼底下。分了手。自己沿着铁道朝东去了,爬到一不知名的道口,是水南庄道口;打道口下了铁道,奔东,再往北,又进了一不知名的村子,这村子就是高西店。

 

 

 

四十八

 

 

翟晓枫在孙大妈家住了半拉月。几次想走,都给孙大妈摁住了。老太太说:

“当年打小鬼子,你大妈藏了‘八路’怎么着了?脸都没变过色儿。”

又说:

“等伤好利落了,大妈才不拦着你呢。”

等翟晓枫走道不碍事了,他先去了趟广场。大概其找见了那几条石砖,是柳一敏躺下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土灰色儿。天气闷热,一丝儿风都没有。广场上所有的红旗都耷拉着脑袋。翟晓枫站在那儿,呆了好一阵子,临走他想:该写点什么吧……翟晓枫使劲抹了把眼泪儿,离开了广场。完事,他又回了趟老家,江苏浒浦县,瞧了一鼻子爹妈。等翟晓枫再回北京,一到马列所就给逮走了。在“南大楼”,他时不常想起来的人不是爹妈,而是民院老院长,孙大妈,还有柳一敏。一个知遇之恩,一个搭救之情,一个共赴生死。翟晓枫并不赞同那种斗争方式,他只是不禁不由地裹在了里头。翟晓枫没跟贾国志露过这些,他已然是那种善于隐藏,巧于埋伏的人了。外面儿上遇事淡然处之,实际心里头迂回曲折,一辈子性情落落寡合。

 

 

 

四十九

 

 

时隔三年,他又来在孙大妈家的门前。院门虚掩着;推开;一眼先瞧见院子当间儿停着辆黄“面的”,怪扎眼的。这是孙大妈儿子操持的营生。见了面,翟晓枫得叫他大哥。从大哥嘴里,得知孙大妈一年前已然死了。翟晓枫暗自后悔:还是来晚了一步,没瞧上大妈一眼。

大哥带着翟晓枫,房前屋后地转了一圈儿,看得他又熟悉又陌生。原先几间破烂房子,空旷荒凉的一片,眼下遍布犬牙交错的店铺。家家前胸贴着后背,密密实实的,插根儿针都难。大街上,更是人头攒动,鱼龙混杂。孙大妈家的院子,还是大哥一家子人住。南头儿的临街房,朝外头开了门窗,成了出租用的铺面房。一个能干的东北女的,开了个小发廊。说着,转悠到发廊门口,抬腿正要往里迈步,“哗”的一盆子脏水正泼在翟晓枫的裤子上。气得大哥张嘴就骂:

“你丫眼睛长屁眼儿上了!啊?瞧你妈这寸劲儿。”

挨骂的女人,正是“大波”。大哥管她叫“大王儿”,因为不愿跟她扯那个骚,就掐了头一个字叫。

“嘿!嘿!还不赶紧的,‘大王儿’。”

他冲翟晓枫的后背努努嘴儿。“大波”忙不迭的把翟晓枫往屋里拽,扽过一条干净毛巾,从裤脚到裤裆,连胡噜带摩挲地说:

“不好意思呀,大哥!这盆子脏水,泼谁也不该泼您身上啊。”

说着腾出手,麻利地扯一把乳罩。翟晓枫都瞧在眼里,再听这女的说这话,反倒觉得挺有意思。孙大妈的儿子说去着车,先回院儿了。“大波”笑嘻嘻地接茬儿说:

“您就罚我吧!随便您,罚干什么都行……”

一双熊猫眼瞅着翟晓枫,露齿一乐,大红嘴里露出一对瓜子儿牙。

 

 

 

五十

 

 

大哥开着“面的”非要送翟晓枫回去不可。一路上东拉西扯的,挂在反光镜上,发黄的毛主席像,晃得翟晓枫直想吐。开到钢院,停在“八斋”楼底下,实在过意不去,翟晓枫接着车窗扔进去二十块钱;又给大哥扔了出来,没等翟晓枫去捡,大哥一踩油门,颠儿了。翟晓枫手里捏着二十块钱,寻思着路上大哥跟他闲磕牙的话:

“书这东西,横竖不能当饭吃吧!就算能,也管不了你下头的事儿不是。”

还有:

“人那,就是上头吃,下头泻,是什么东西,您就拿它当什么用。”

翟晓枫摇了摇头,奔楼里走。忽然觉得高西店挺值得再去转转。进了“八斋”楼道,又想起“大波”,夸张的身材跟那份打扮儿;那对熊猫眼;话里话外的都透着股诱人的糙劲。再说那片丑陋到家的房子吧,还有里头粗俗不堪的女人,这两下里一合,非但不教人别扭,相比那些个千人一面的高楼房宽马路,反倒更有份人味,怪招人惦记的。翟晓枫成了“大波”的老客,头一回跟“大波”做生意,就被她底下闹得那场洪灾给淹了。事后,翟晓枫还老琢磨呢:要说这跟长相美丑,身材好赖,性情刚柔没关系吧,也不对;人“大波”其实样样都有,只是另有一派气象。这肯定跟他死了的柳一敏完全两码事;跟别的鸡也不大一样。那帮鸡,只图卖个眼前俏。可“大波”,偏能叫你一碰见就发蒙,一时忘了些糟心的东西。

翟晓枫无缘跟贾国志在“大波”那碰头。在“大波”眼里,他俩永远是两路人,永远走着分叉的两股道。头一回,这俩就差前后脚的工夫。那天傍晚,翟晓枫顺河沿儿奔西去了。他知道,贾国志住在高碑店,在东边,真要是无缘无故地跑过去,见个面,准就怪唐突的。头前,俩人通过几回电话,贾国志念道起女儿贾冬梅:说这丫头人怪机灵的,文理功课都挺拔尖儿,反倒给考学的事弄得犯了愁,难就难在选科上。翟晓枫听了,说这个忙一准儿帮得上;并断然叫冬梅弃文学理。贾国志闹不清这里头的名堂;翟晓枫吐半句吞半句的,并不想给意思说透。黑不见底的河水,映着低矮的房子;高压线纵横交错,凌空而过。翟晓枫瞧着臭河上的垃圾,潺湲朝东流去。心说:人甭管老小,自要到一关口,一样如临大敌;想法儿侥幸过了关吧,还不知道后头有什么东西等着你那;一不留神,走差了道,押错了宝,少不了出狼窝入虎穴的一通挣巴;人无前后眼,来事难以预卜,哪有什么胜算呀。翟晓枫脚底下没歇,一气儿来在四环路边上;路刚铺好,乌黑的柏油上,勒着白线,像黑人龇着白牙,反差挺大。转念,他又想起贾冬梅,就手给自己提个醒:甭管怎么着,帮人拣条正道,好歹混个好使的文凭,是一大事,还真得给人上上心。他人戳在四环路上,车堵得瞧不见头。路当间儿,一“小面”着了火;挺白一车,转眼给烧得黢黑,像只熏鸡,就剩一副骨头架子了,还是乌骨的;司机蹲在马路边,抱着脑袋哇哇直哭;仨警车横在一边,警灯“刷刷”的乱闪。

 

 

五十一

 

 

翟晓枫头喽刚走,贾国志就奔高西店这边来了。这是他当片儿警两年多里头,有数的几回。河边的烧烤摊子,已经摆出来了。为了招人,外带着露天卡拉OK;唱一个,一块钱。烤羊肉串冒着窜鼻子的烟,生意挺火。说是烤羊肉,实际都是猪肉蘸了羊油,图便宜,里头搀了不少囊膪,一过火就发黑,全指着佐料压着。“十一”都过了,天儿凉了,大伙唱卡拉OK的热情一点不带减的。这块专有帮人,不吃摊子上的东西,扔一块钱,单拣在这儿晾嗓子。围观的都是些民工,白天在附近的工地累了一天了,晚上来这,免费欣赏欣赏;大伙蹲在路边,三五成群的。人堆里传来了“春天的故事”那段歌词: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这歌声,确实大有专业演员的水平。可惜,那俩不争气的破喇叭,在歌曲推向高潮的时候,不堪承受的发出尖利的“咝咝”声。刺得几个民工直捂耳朵,呲牙咧嘴的,不知道是哭还是乐。

贾国志打河边往南一插,就是高西店那条街了。挨家挨户地数过去,有转灯的,没转灯的,发廊确实占了一半儿。走不多远,一个粉红色的大乳罩,冷不丁地闯进他眼里:挂在一小发廊的门口,拴在一骨节铁丝上,像个缠在电线上的风筝,兜着风,怪惹眼的。再细瞧,那颜色,款式,大小,新旧都跟十几年前死了的媳妇,张惠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张惠兰的那个给贾国志毁了,右边掏了个大窟窿。贾国志压根儿没舍得扔,跟她的几件旧衣物裹在一块儿,打了个铺衬包。贾国志一下有些恍惚。人有时候会拿一件东西恍惚一辈子,要么是一瞬间。比方说,闫永刚他家老爷子那把五九式手枪,贾国志那堆珍宝岛的碎纸片儿,都让人恍惚了一辈子;眼面前儿,贾国志盯着这个粉红色乳罩,忽然想起另一个死了的女人,就属于恍惚一瞬间。他移步上前,“咯咯咯”的,打小发廊里传来一阵笑声。清脆的嗓音,又让贾国志心里一激灵:这跟二十年前,在内蒙当兵的小刘护士的笑声一模一样。没等贾国志把刘爱华圆鼓鼓的影子给定住,里头清脆的笑声,突然变成了嗽嗓子声。接着,“啪”的一口痰,打门里啐到当街,落在贾国志脚前。未见其人,先见其痰。这动静,这做派,谁都不像了,只像她自己,王金枝。

 

 

 

五十二

 

 

这口痰,是王金枝头一回见贾国志的败笔。她瓜子儿嗑多了,嗓子眼儿发干,就想啐一口。说它失败,是说它没啐出王金枝平时的意思来。王金枝吐痰,少说有四份含义:一,表示一件事了了,画上个句号,她就“啪”的来一口,拨头就走,形同告别,暗含果断;二,愤恨时,吐得多,使劲大,前头还有个预备动作,搁鼻腔子里一吸溜再来;三,碰见熟人,递根儿烟过去,顺道朝地下啐一口,说明咱不见外,亲切,随和;四,似嗔非嗔地冲老客的脸上,啐出几个干唾沫星子,貌似骄横,实则取宠。翟晓枫就吃她这手儿,再闷的人也觉着心动。

王金枝一口没滋没味的痰啐出去,门口却闪进个人来:高个儿,黑脸,面熟;没穿官衣儿,姓贾?冬子他爸?少见那!王金枝心里“柔儿柔儿”转磨了三圈儿,已经暗自有数了。贾国志真不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人:愣把另外俩女的,搭她自己团巴成一个。就跟毛主席打过的一个比方:说中国和苏联好比两个泥菩萨,打碎了把泥巴和在一块儿,再塑两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王金枝干脆来个三合一。这比方,是一九五七年毛主席访苏那会儿,被请去参加红场阅兵,庆贺十月革命四十周年,亲口给赫鲁晓夫说的;这俩红色国家其实上已然貌合神离了。贾国志暗自琢磨:这鸡可不是泥菩萨,瞧她长得跟刚出锅的豆腐脑;她身子里藏着的张惠兰跟刘爱华,更不是泥菩萨了!她俩可都是细皮嫩肉的瓷娃娃,一辈子呆在贾国志心里,压根儿没变过样。贾国志心里头瞎嘀咕着,嘴上却不动声色的盘问起来:

“叫什么?”

“王金枝。”

“多大了?”

“二十八。”

“哪儿人那?”

“内蒙赤峰的。”

“怎么来这了?”

“两年前下岗了。”

“家里人呢?”

“离了。孩子扔给他姥姥带了。”

贾国志不咸不淡地问了五句,王金枝不疼不痒地应了五声。两句真的,三句假的。贾国志想不通:怎么打头一回见面就爱跟这鸡斗嘴?非爱拆人话里的漏子不成:内蒙赤峰的,不假,还是小刘护士的老乡,都把“赤”说成“次”;二十八?可不止了吧,要不然小孩的相片,不得随身揣着?塞在镜子沿儿上,要不夹在钱包里;孩子怎么也得十七八九了吧,你不得有四十了。

 

 

 

五十三

 

 

三言两语的,听贾国志这么一点,王金枝并不心慌。在这条街的鸡里头,她算得上是精明老道的。要搁别人头上,早就蹿了。当鸡的,顶烦客人没事闲扯淡。倒不是舍不得那点工夫,却是你往那儿一坐,别人就不好进来了,耽误事。王金枝打贾国志一进门儿就认出他了。心说:高西店是什么地方!搁她男人的话讲,那叫“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在这儿混,你后头没人可不行。王金枝在这儿的根底并不浅!人就怕念叨不是,您瞧,这不来了。王金枝趁势来个狗皮膏药贴身术,“啪唧”,扔了手里的瓜子儿,俯身过去,给贾国志点了根儿烟。贾国志坐在简易折叠沙发里,才寻摸完各处,拢回眼神来,冒了口烟。正巧瞧见王金枝把火机扔在小桌上,就手扯了把乳罩。退身一屁股又坐回椅子里。眯起俩熊猫眼,笑不叽儿地拿眼犄角儿瞟着贾国志,那意思是说:您接再茬儿往下来呀。

贾国志心说,岁月不饶人那。如果媳妇儿张惠兰还活着,她的奶子也会这样变松耷拉下来的。贾国志倒不沮丧,刚才瞥见“咕噜”那一眼,反倒填补了这么些年,想象张惠兰跟刘爱华的空白;顿时心头觉出一丝暖意来。想归想,说归说,贾国志瞅着王金枝挑衅的眼神儿,外带那副稀松的做派,全不拿什么当回事。自管绷着脸,接着往下拆:你家男人跟孩子前后脚死了,这事不出一个半月,对吧!眼面前儿,你给他俩正经八百地办“烧七”;桌子底下那两刀新纸,不是没烧完剩的,是给下回“烧七”预备的,没错儿吧。王金枝心头一阵发紧:好不央儿的进来个半熟脸,夹枪带棒的几句话,小刀子直捅自个儿的痛处;句句都扎耳朵眼儿。她忽然觉着窝心的委屈,一下又没法儿说。她用高跟鞋捻着地下的瓜子儿皮咔哧咔哧的响。

王金枝死去的男人跟孩子,就是“老油条”和伍星。

她想不到,贾国志没瞅准离家出走的她,这么些年确实变了样,在搭穿着这身“鸡婆装”;却瞅准了这里头的事,还给她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五十四

 

 

五年前,王金枝给儿子伍星手里塞了三百块钱,牙一咬心一横的,跟个有钱的男的去了沈阳。她临出门儿,泪花子打着转儿跟伍星没说完的那句话是:

“儿子,妈这也是没办法啊,等妈以后挣了钱,就回来接你。”

现而今她才明白,那是她娘儿俩的最后一面。在沈阳,那个有钱的男的对王金枝虽说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的,可人家毕竟是有家小的。王金枝像是坐上个没底的轿子,没着没落的,这才觉着这条路让她瞧不见头儿了。两年后,那男的突发变故,给人无缘无故地摘走了俩肾。找见他开的车,在个垃圾填埋场里的一个大垃圾坑底下。那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方向盘后头,以为他在打盹儿;翻过身来一瞅,背后俩大血窟窿,密密麻麻的都是蛆。光着两只脚丫子,泡在血水里,血水漫过虚掩的门坎儿,哩哩啦啦地流到地上。金表“大哥大”都在,不是图财害命。要说仇杀,该弄走人头,可却没了俩肾。当地公安好不容易在二医院厕所墙上,从那个卖肾的小广告里抠出点线索,上头突然又给捂住不让查了。家属也都认头,结果:不了了之了。

有钱男人死得蹊跷。出殡弄得挺排场。听说还私下拿一活人做了祭。那人是打北京来的,连他开的那辆奔驰320,一块儿给烧了。有钱男人的家产,王金枝根本沾不上边。她只能回了老家,内蒙赤峰。变卖了所有的金银细软,名贵服饰;全是假的。原先几十万的东西,结果只换回两万块钱。王金枝两眼茫然,不知所措。凑巧当街撞见个老姐们儿,十几年不见了,打扮得像只花母鸡:大白脸,太阳镜,红嘴唇,粉吊带,紫色高跟鞋。夜里头,俩人躺在花母鸡家的床上说悄悄话:花母鸡劝王金枝,跟她一块儿回北京当鸡得了;说有什么磨不开的,凭你这模样,细皮嫩肉的,人又少相,一年落个十来万没问题!半夜俩人又爬起来,王金枝试了花母鸡的几件“鸡婆装”。她戳在大衣柜前头,左边油黑的衣柜门上,搁黄油漆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37]两句歌词。她瞅着破水银镜子里前挺后撅的自己,暗自拿定了主意:回北京。

 

 

 

五十五

 

 

这些年,她一直憷头回北京,回高碑店那个家。“老油条”又快混到出狱的日子了;她更发憷再没脸见着儿子伍星了。她寻思:把手头儿这两万块钱,零打碎敲的已经不足了,拿出一半儿开个发廊;剩下一半儿全给伍星,兴许,他还能认她这个妈。当王金枝怀揣着一线希望这么盘算的时候,伍星跟“老油条”已经一个躺在屋地上,一个泡在粪井里,正等着人给收尸呢。王金枝回到北京的头一件事,就是打“老油条”家亲戚手里接过俩骨灰盒。她把他俩埋在高碑店南边,铁道再往南的荒地上。那天,她没找别人,一人溜溜儿干了一天。后半晌,一流浪傻子打身边过;蓬头垢面的,手上拖着个破编织袋;嘴里嘟囔着一顺口溜儿,老八辈子人唱的: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儿,

你爹你妈,
    
 给你买来的烧羊肉……”
    
 天擦黑儿了,王金枝才得空儿哭上几声。哭一阵子,哭累了,就歇会儿,歇完再哭。哭着哭着人就想起些事来:“老油条”把她打内蒙诓到北京那年,她才十七,才是一刚分到喀喇县医院的小护士。“老油条”软硬兼施地办了她;本来盘算着路过北京歇个脚就奔湖北,把人交给下家,“老油条”自己点钱走人;不料想,湖北佬临头变了卦,他俩窝在高碑店动弹不了;正赶上三伏节气,天热得连苍蝇都懒得飞。再一瞧,王金枝的肚子一天比一天的鼓起来了;“老油条”如坐针毡,掐着手指头,翻着黄眼珠子,来回算了一百八十个个,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心说:这大肚子不该是自个儿给揣起来的吧?临完,满腹狐疑的还是让王金枝生下了这个孩子。王金枝心里头明白,伍星,压根儿就不是“老油条”的种!这孩子是老苏合的儿子。老苏合,叫苏合巴图,是喀喇县医院的头,是一说一不二蒙古爷们儿;王金枝心甘情愿地跟他倒不单图进县医院,而是冲着老苏合的爷们劲。搁现在回头一想,王金枝一当鸡的,阅人无数,也没人比得了老苏合的家伙硬;就跟他那名字一样,苏合巴图,蒙人的话叫硬斧子。这事除了花母鸡,连她爹妈都不知道。“老油条”没事像阴沟里的毒蛇,贴到孩子跟前儿,把烟一口接一口地吐到孩子脸上,呛得小伍星成天地哭。“老油条”听着,反倒美得摇头晃脑的;他拿孩子的哭声自当唱戏听了。

“水牛儿水牛儿,

先出犄角后出头儿……”

流浪傻子拖着破编织袋,磨磨蹭蹭地又转悠回来了。听见有个女

的在哭,嘴里头的顺口溜儿像口粘痰糊在了嗓子眼儿上,卡了一下壳又接着嘟囔:

“……你爹你妈,
给你买来的烧羊肉,
你不吃不给你留,
在那儿呢?
扔在坟头儿后头呢……”

王金枝对着俩新坟,哭别人,也哭自己;哭透了,也想透了;想透了,就不难受了。她收起了眼泪儿,打这天起,三下五除二的租下个小门脸,开发廊,当了鸡。另外,按部就班的给这爷俩办“烧七”,每七天给爷俩各烧一刀纸,一共七七四十九天。上礼拜赶上了个冲日,特地在发廊门口的墙根底下插了个小白纸旗子,接爷俩未散的魂魄回家,免得在阴曹地府受委屈。

  

 

 

五十六

 

 

贾国志见王金枝俩眼发直,盯着地下的瓜子皮,也不言语;就把烟头扔在地下,搁脚(niǎn)了说:

“等你七七四十九天,办完‘烧七’,就该预备‘百日祭’了吧。完事一年,回头再办个‘烧年’。‘大祥’该两年,‘脱服’再三年……”没等贾国志说完,王金枝“嗷”的一嗓子打凳子上蹿起来。情势之突然,弄得贾国志措手不及。

“嘚逼嘚的!你丫有完没完呀?”

王金枝歇斯底里地喊着扑向贾国志;把他压在自个儿沉甸甸的身子底下。等贾国志醒过梦来,拼命地眨巴着俩单眼皮,早给一对大奶子捂得直发花;这才模模糊糊地瞧见,从王金枝的熊猫眼里刷刷地淌下了两条子眼泪儿。黑色的泪痕挂在白瓷儿似的脸上。她全身瘫软在了贾国志的身子上。王金枝自打心里头一阵发紧到说不出的委屈;再到冲着眼前这男的怒不可遏,最后彻底崩溃;贾国志没想到这弯子拐得这么猛。这下他才知道八面见光,刀刀见肉地拆人家的话,勾出人一辈子的糟心事后果有多严重。不给你压死,也得给憋死。贾国志忽然想:一女的发疯是件挺惨的事。这会儿,他瞅着哭花了脸的王金枝,委屈得还在抽抽搭搭的,顿时心就软了。

王金枝柔软的身子,像一床松软的缎子被,盖在贾国志身上。让他恍惚间觉着张惠兰,小刘护士,再搭他自己,一块儿都裹在这床被子里。她暖烘烘的身子,透出股香味,像张惠兰,也像小刘护士。一汪闷了二十年的情水,再也搂不住了。贾国志一把抄住她的大屁股,硬梆梆的家伙直捅洪水泛滥阴部。阴唇,是湿乎乎的王金枝把门;阴道里头,是滚烫的小刘护士裹着;顶头的子宫,是快胀破了皮的张惠兰接着。一个冲锋下来,贾国志抱着翻江倒海,哼哼唧唧的王金枝,竟然幸福地掉起了眼泪儿。这间巴掌大点的发廊,就跟当年拿窗户纸似的三合板隔出来的新房;黑暗吞没了小屋;只有九寸电视忽闪忽闪的白光,勾出他俩的身形,上下扭动着。这会儿,新闻联播的片头曲伴着小地球转了出来;好像是在提醒大伙,该是什么钟点了。打漆黑的窗户框子往外瞧,高压线后头,一碧如洗天空上,还挂着最后一抹猩红的余晖。

 

 

 

五十七

 

 

贾国志跟冬子各有各的心事;心事,各连着各自的女人。这爷儿俩性子闷,但不等于不明白对方的心思。自打贾国志在王金枝那,没搂住淤积二十年的东西,冬子就知道,他老爹这回总算活开了。人不能老窝巴着自己不是,冬子心想。贾国志自冬子带赵西娅去“南大楼”接他,头一回见,就瞧出来这俩小东西别着股劲。搁平常,说那帮馋涎欲滴的烂人碰不了她,就是冬子自己特加小心地试探,也给赵西娅断然挡驾。赵西娅:

“我说宝贝儿!你丫的脑子,是不是又该到外头抖落抖落了。”

说完,站起身,搁手胡噜胡噜冬子的头发,乱糟糟的拧成了一团,有股机油味;怪舍不得的,忍不住再朝冬子追加一楚楚动人的笑脸,透着份儿心疼;转身扭着溜圆的屁股,带着一股甜甜的血腥味,出门儿踹着踏板摩托,颠儿了。

这事不能提,一提人就跑,每回准一样。冬子瞅着贾国志的警服,搭在沙发上,知道人在高西店。他独自纳闷:要说跟赵西娅处的日子可不短了。打九零年“狗嘚儿”骑着“小黄蜂”带她过来,就算认得了,到去年“狗嘚儿”死,三年多了。要说她不想那事,除非她下头长死了,是块石头,可明明又哗哗地流血。看她吃得那堆药吧,更让人眼晕,一会儿是雌性激素,一会儿又改吃避孕药。冬子心说:和尚跟尼姑什么都没干,避个哪门子孕那。瞧着冬子自己闷头瞎琢磨,贾国志知道这小子跟赵西娅还没对上火。那个漂亮的小妮子,不单是把得牢,一准儿还掖着别的事。冬子这会儿只能等着,挨着,窝巴着了。这倒也不坏,年轻莽撞,少不更事,窝巴着倒是个磨炼。贾国志心想:他跟赵西娅再闷也闷不出人命来,倒是那辆本田“黑鸟”,实在让他放心不下。

 

 

  

五十八

 

 

冬子那辆本田“黑鸟”,头一回,就让他跑爆了表。二百一。那是三年前,他自己奔天津塘沽提车。六月里的天空,阴的跟锅底似的。冷风“嗖嗖”的,暴雨将至。回来路上,碰见仨公路巡警,开着辆白色桑塔纳;挺较劲,非要撵上瞧瞧,到底是辆什么车敢在他们的地面儿上撒野;超速还不是一星半点。实际上冬子是急着往家赶,还二百多公里的路那。开车的巡警把脚丫子都揣到了油箱里了,临了儿,还是盯着人家的屁股,不远不近的。打天津飚到了北京界,冬子一看,到家了;该甩了;一给油,顶到了二百一,颠儿了。那哥仨只听见前头的黑影儿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眨眼不见了。忙踩刹车。正要丧目耷眼地掉头往回折,天空里黑云翻滚,“咔嚓”一声霹雷,擦出个大火球,掉在旷野上,“轰”的炸开,震得警车玻璃“嗡嗡”直叫。暴雨倾盆而下,夹着鸡蛋大的雹子,劈头盖脸的一通招呼,车顶上的警灯给砸得稀烂。哥仨缩在车里面面相觑,说这回算是撞见鬼了。

冬子那年才开摩托行;走的全是水货,也做二手。他初中毕业就去学了汽修。他觉着四轮的怎么也没两轮的过瘾。他这辆八九年产的本田“黑鸟”,是该卖到中东的。一身儿乌黑发亮,跟那的石油一个色儿。小半吨的分量,凿凿实实的;往那一趴像只匍匐的豹子。一副铝合金的车架子,重心挺低,贴着地。四缸水冷发动机,藏在护板里头,跟冬子一样不显山露水的;可一碰就来股子蛮力,撒起野来就跟魔鬼附体一样,提速快得连冬子自个儿都后怕。

  

 

 

 

五十九

 

 

一九九三年三月七号这天,一大早,一根儿电线郎当在高西店那条街上。挺碍事,没人管。它是头天后半宿,突然起的一阵邪风给刮下来的。卖鱼的老李好心撑了根竹竿,路人跟车才勉强过得去。

头天晚上,冬子跟俩哥们儿喝完酒。刚散。路上汉显BP机“呗儿呗儿”地叫。是赵西娅。“马上过来”,就四个字。冬子把“黑鸟”就地磨过头去,过了河,来在赵西娅家楼下。等了半天,小保姆才开开门。屋里头没开灯,一生日蛋糕搁在大厅桌子上;蜡烛都点上了,火苗忽悠忽悠地乱窜。小保姆跟她新交的男朋友坐在桌边,拄着腮帮子,瞅着冬子。冬子一瞧就知道这俩没憋着好屁,就问:人呢?没等冬子撂下头盔,赵西娅打门后头一下蹿上冬子后背。仨人都嘎嘎嘎地傻乐,好像落了多大便宜似的。赵西娅:

“臭小子!今儿什么日子?你丫又给忘了吧!”

冬子本来话就少,赵西娅说他只比葫芦多个嘴儿。这又才喝完,脑瓜犯晕,一下没反应过来,忘了今儿是她的生日。脸憋得挺红,没说出一个字来。还是赵西娅:

“又喝了吧,小东西的。拿丫怎么办?”

冲着小保姆跟她男朋友。小保姆的男朋友是个保安,河南人,长得怪英俊的。小保姆:

“让冬哥全吃掉!”小保姆的岁数实际上顶大,二十一。赵西娅:

“没错!撑死这小东西的。”说着吭哧切下块蛋糕,就往冬子嘴里塞。

“行行行!我认了。自个儿来!”

冬子赶紧说认头的话。这才瞧见赵西娅穿了件睡袍,白色儿的;这是当冬子的面,三年里头一回脱了她那身儿黑皮。乳头儿立着,顶了俩小圆包,怪好看的。

冬子半夜奔厕所吐了两回,蛋糕吃得忒急了。头一回,听见隔壁屋里小保姆跟帅气的保安干事。俩人都憋着不出声,跟死人似的,只有床垫子“吱丫吱丫”地响。再一回,床垫子也不响了,完事了。赵西娅跟小保姆,一主一仆,搁一般人瞧正好相反。比方说,小保姆爱穿套装,干净利落,弄得跟一小白领似的,外衣没事老洗,内衣可挺脏;赵西娅大大咧咧的,无冬历夏的就裹着条黑皮裙,夏天穿衬衫,冬天套件皮衣,外衣从来不洗,内衣每天都换。小保姆不化妆不出门儿,脸上拍粉底,描眼圈儿,粘睫毛,涂唇膏,甭管怎么捯饬,脑袋还是像在挂了霜的冬瓜上划了几个口儿;赵西娅压根儿不化妆,出门在家都一样,天生贫血,脸色苍白,眼圈儿凹陷,轮廓分明。小保姆管性交叫“做爱”,单独给她英俊的小保安打电话,还说“人家想要‘爱爱’了”;赵西娅管这事儿就叫“操逼”。冬子吐了两回,清醒多了。他回到赵西娅屋里,赵西娅已经脱光了身子,半靠在床头说:

“冬子,咱俩操逼吧!”

她起身,跪在床边。又说:

“你也想挺长日子了。”

说完,她先抱了下冬子的脑袋,乱蓬蓬的;亲了口,头发里有股机油味儿,好闻!然后利落地给冬子扒光了衣裳;咬着冬子的嘴唇,抓过他的阴茎——那东西硬得像根儿血红的胡萝卜,光光溜溜的——慢慢地送进自己滚烫的阴道。赵西娅阴道里的血这天突然停了,跟一水龙头似的,不知给谁一下关了;只有干净透明的体液不停的打阴道口往外流,淌到浑圆的屁股底下,弄湿了一片儿床单。冬子来不及多想:赵西娅怎么就来了个大掉头?冷不丁的?一百八十度!这下给他弄得跟“黑鸟”似的,“突突”地着着火;自要轻轻一给油,冬子就得奔前蹿。赵西娅的血停得忒邪行了,可冬子照样透过她的皮肉,闻得出那股“四毛子”身上才有的气味;这股气味,跟赵西娅婀娜的身子浑然一体。就说她那姿式吧,骨子里透着一副“洋马”的架势:她分开修长的两条腿,下身冲前送得挺高,大口喘着粗气;高潮就跟过山车似的一个挨一个,到了顶尖上奔下一冲,跟着放出股水来……这一宿,他俩像对发情的小牲口,互相撕咬着,一气儿干了五回。后半宿,突然刮起了一阵邪风,窗户缝子发出“咝咝”的哨声;河对过儿,高西店街上的一根电线被风兜了下来,吊在半空里,悠来荡去的。冬子跟他的“黑鸟”一样,这宿彻底跑爆了表;最后一回再也射不出东西来了。他俩胡乱地缠在一块儿,人仰马翻的,睡到了大天亮。

 

 

 

 

六十

 

 

小保姆跟她男朋友担惊受怕地陪了一宿。他俩本想蔫不唧儿的办了事就睡,结果那边电石火光,地动山摇的,弄得他俩只好干陪了。当间儿,冬子头一回射精之后消停了一会儿。隐约听得见俩人在说话,是赵西娅告诉冬子:说张勇死了整三年了,她拿自个儿阴道里的血,替她爸妈还了欠人张勇的债。眼下她干干净净的,跟一新娘似的。她特意穿了件白睡袍。她想,自个儿是一扔完又捡回来的洋娃娃;她说,三年了,该赎回自己了。她相信老天爷会停下她的血。她说:

“冬子,我没事了!瞧,全他妈给你了!”

她棕色的眼睛湿乎乎的。冬子听了,鼻子发酸,使劲搂了下赵西娅。赵西娅红着眼圈儿把话说完:

“冬子,打今儿往后,你丫就是我的命!”

说完,俩人一下没绷住,全都哭了。哭完又干,反反复复的,直到天亮。

转天下午,冬子带着赵西娅从她家出来,过了通惠河上的铁桥。一阵邪风吹过桥下黑不见底的水面。赵西娅趴在冬子背上,搂着冬子的腰;她动了动嘴角,好像在笑,脸贴得更紧了。“黑鸟”朝南一扎,再奔东拐。邪风擦着水面又升起来,抄近道儿,掠过一片破房顶子,穿过一堆蜘蛛网似的电视天线,风头先来到街上;无所事事的打了个旋儿,顺道放倒了老李支的竹竿,电线掉了下来,在半空里悠荡。冬子转过街角。发廊的转灯转着单调的麻花儿;妓女们坐在玻璃门里,晒着白不呲咧的大腿,享受着春日午后的暖阳。远处街上一小撮垃圾,跟着旋风无聊地打着转儿,好像在等谁的约会。前后一人没有。“黑鸟”风驰电掣地碾过垃圾;“嗖—咕咚”,“轰隆—哗啦”,比刀子还快的电线,齐根儿兜在他俩的脖子上;眨眼间,削掉了一对十九岁的人头。谁说不是寸劲儿那!“黑鸟”驮着俩去了头的身子,又蹿出了二十来米远……赵西娅幸福的笑容在一瞬间给定住了。他俩没留下任何遗憾。当这俩人头滚落在大街上,他们最后想到了一块儿:没法儿比这再完美了。

 

 

 

六十一

 

 

出事这天,王金枝跟翟晓枫做活没嗑瓜子儿。她的嘴给翟晓枫占上了,翟晓枫让她做了个“口活”。王金枝纳闷:“丫‘瓜子儿’情况可不妙呀,干嘛不去瞧瞧?不老实儿家呆着,还出来浪!”跟家呆着就是等死,等死不如出来干点什么,翟晓枫心说,人要是能掐准死的日子往回过,日子就显得值钱了。他打算写本书,已然动手预备材料了。该在“六四”十周年前给它写出来,是个纪念吧。在书的扉页上,印上行小字儿,“谨献给柳一敏及所有殉难者”。他打算拿当年广场上的那些个话,搁在书的一开头,他跟柳一敏不知道掰持多少回了。王金枝的九寸电视,成天都开着,震耳欲聋的;得空儿她就瞜两眼,有活就搁耳朵听着;好歹是个动静,全当干活的伴奏。电视:

“今天凌晨三点,我国新疆乌恰地区发生里氏六点四级地震,目前尚无人员伤亡……”

王金枝掉过大屁股,俩人成了个“69”。心说:要不是“瓜子儿”这号熟人,别人,门儿也没有!翟晓枫知道自己下头没救了,到王金枝这来浪,顶多是一将就;半夜,冷不丁的疼醒过来,瞅着勃起的阴茎支着裤衩,火辣辣的,不敢拿手碰;早上,发黄的糨子糊在上头,撒不出尿来。本来王金枝诚心诚意的给翟晓枫找乐子,却见他俩眼发直,心不在焉的。心里头一阵懊糟,平时觉不出闹心的电视今儿也让她听着犯堵。干脆叭叭两口,嘬出一泡血精;完事正要就手拿卫生纸接着啐了。电视:

“亚洲首例肝、胰、脾、胃四器官联合移植,今天在北京朝阳医院取得成功……”

没等电视念完,就听“轰隆—哗啦”连着两声巨响,王金枝的屁股给突然砸下来的板子揳出了血。她蹿到外头,地下躺着个大黑摩托,发动机还“突突”地响着;摩托上坐着俩死人,脖腔子往外滋着血;吓得王金枝“嗷”的一声,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发廊。翟晓枫前后脚地跟在她身后;慌乱中给王金枝一胳膊肘撞飞了眼镜;寻摸着戴上,俩眼发花,才知道少了个片儿。俩人戳在发廊门口,惊得目瞪口呆;王金枝忘了提上裤子。等卖鱼的老李进了屋,小风一飕,翟晓枫才回过神儿来。赶紧勒上裤腰带,心说这事可出大了,此地绝不能久留。老李扯了条单子,把冬子跟赵西娅的尸体给盖上了,回头叫王金枝提上裤子去报警。翟晓枫见她“啪”地啐了口痰,直奔公用电话而去,自己脚底下抹油儿,溜了。

 

 

六十二

 

 

早春二月,贾国志站在老家的小山包上,桃花开得让他心里闹得慌。眼前摆着四个坟头儿;俩新,俩旧。旧的,是十年前埋得他爹贾敬仁跟他媳妇张惠兰;新的,是刚下葬的冬子跟前后脚死了的娘。回想前前后后,折腾了整一年,今儿才算两条人命入土为安。他独自叹了口气。老太太自打听见孙子死了的那天起,整吐了七天七夜。大夫说这叫“胃瘫”,就是胃不会动弹了,吃什么吐什么。先前老太太就是一老糖尿病;不出一个月人就咽气了。这小山包在河北承德贾家堡乡的北边;山前这条河是滦河上游的一个小河汊,水清见底。山上栽满了桃树,正是桃花盛开的节气,蜜蜂“嗡嗡”地乱撞。小山包早年是贾家的祖坟,解放后给没收归了公;刨了祖坟,改种水田。大修水利那年,山顶上垒了条渠。石头上刷着行大红字,叫“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现今还能认得出来。一番折腾后,头些年,这山头又给贾国志的俩叔伯兄弟承包了下来;改种了桃树。这回说一百年不变。兄弟俩一合计,拿出片儿风水好的土坡重又辟成坟地,让贾家死了的人有块清静地儿呆。四块石碑都是新的,雪白的汉白玉。老坟原先没碑,是贾敬仁的干儿子,当年在采石场救下的那个小犯人,借这回一块儿给置办齐的。干儿子后来当了石匠,眼下操持石材买卖,平时自个儿开个加长130送货。他比贾国志大几岁,见了面贾国志得管他叫大哥。大哥又拿铁锹给老坟培了几锹新土。身后俩叔伯兄弟跟哭得俩眼像桃似的贾冬梅一块儿撤了贡品,拿回家给小的吃。大哥拽了把贾国志,意思是该下山了。一伙人这才闷着头,朝山下走去。贾国志回头再瞧,坟头儿已然远了:四个小土堆错落有致的;贾敬仁在当间儿,老伴儿在右手,孙子跟儿媳在左手;这么摆是取个携妻抱孙的意思。贾国志心想,老爷子这会儿该咧嘴乐了。他抬手搔了搔短头茬儿,一夜全成了雪白。头顶上俩蜜蜂,一直跟着他“嗡嗡”地叫。方才忽然掉下来的几嘀嗒雨,把土路给潲湿了。贾国志长出了口气,扭头扶着冬梅,踩着松软的土路,朝河边的130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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