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原乡(散文)

——独往独来“个体生命”自由的时空

黄 翔     

 

    

并非“题外之义”的前言

    没有一处“居留地”属于永恒的归宿,没有一个“尘累者”抵达苦行的终极。投生于世一路走来,沿途是活得无奈的众生、飘来飘去却无从“歇足”与“长驻”。生命是一次“苦行”却绝非“过程”的永久,人“存活于世”却远非“与世长存”。纵使无人不渴求精神上相对的“长存”和“永久”,万千生灵都无可回避地趋于同一的消亡和失落。

    人天生一双眼睛,两只眼球却为“世俗尘埃”和“精神眼翳”所遮蔽。罕见有一双“睁开”的“天目”或“慧眼”揭示存在的实相;也少有常人本真正视一个本来昏浊的“没有眼睛的世界”。沉浮于世俗权欲与贪腐者,无一人片刻停止追逐、钻营“什么”,也无人在气喘吁吁中反躬自问:人手中的“权杖”是什么?人身外的“黄金”是什么?什么是人类本义生存和生存本义?什么是尘世万物中与万物“杂居”与“同在”的“人”?是否世间一切只是人的“瞬间痴妄”的“感知设限”和刹那感觉的痴妄?是否纷呈身外的万象只是存在的白描或“终极虚构”、人类面对大自然的追问只是反复的徒劳和徒劳的永恒?!

    人类匍匐于“球形”的泥石、岩浆和水的混聚,此“球”膨胀是一片星云,坠落是一颗陨石,收缩至终极也只是头顶或脚下的一粒微尘?!球状大地上的人类如瓜蒂绵延,注定难以跳出或逃脱往复循环的“出生”和“死亡”或“出现”和“消失”。众生无异于一注水塘中的鱼、虾、龟、鳖,“自然”的池水积聚“球体”上也“必然”干涸了去,如人立足其上的地面必由凝聚至崩裂的极限。人赖活世间,本质上只是一种“侥幸”、一份随遇而安的苟且,无论是人还是万千生灵。外在于生灵的环境却同质于生灵的本性,诚如大自然中“水清无鱼”,人类聚居的社会的“深潭”,“浊水”多于“清流”。绝大多数栖居于世者,终归趋向于受人引领:无奈选择结缘于“混浊”、疏离于“清澈”。
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改变人类社会“精神乾坤”、重组“宇宙生命”星云图象的时刻,在21世纪的今天已经来临、也必将降临。

    人类社会少有伟大的政治家,也从来呼吁伟大的政治家。

    然而,人群中“政客”的政治却是“不可信”的,不管他们是赤裸裸的独裁专制,还是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号。有别于政治家,政客首先关注的只是自己及其家族或利益集团的切身利益,就如同他们只关心自己人生居室的“暖气”和“空调”,却无视于每一个人“精神和身体居室”的冷暖。

    他们狭隘的心胸或视野,更决定他们无视于与今日全人类生存攸关的潜在的危机:“整个地球的日趋暖化”。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类问题太“空”或太“远”,也非引人注目的政治“噱头”,与当下的“现实功利”无涉。这类人中多有机心者,少有性情人,他们开出的“政治支票”从不打算兑现、也无从兑现,已经越来越难取信时人。

    现当代的政客,与历史上的政客无异,其本质都不外乎于大大小小的“李斯”。不管他们是否出身“闾巷布衣”,是否可能同样在历史上“建功立业”,但他们骨子里的本性却令人厌恶,其本性也决定于他们奉行的是、也只能是“鼠类哲学”。他们的社会“政治关注”不是别的,只是本身如何从一只“厕鼠”变成一只“仓鼠”,或从一只“饥鼠”变成一只“硕鼠”的问题。
此类心性者,当他们失去“言论自由”时,往往面对公众发出高调呼吁;而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或一旦据有自由表达的相对空间时,他们比其所反对的一方更无“精神容纳度”!其所作所为,却正是竭力“消解”、“抹杀”乃至恶意诋毁相异于己的声音。他们不解也无意于“自在生命”心身的敞亮,却反而习惯性倾向于对社会昏浊“生态环境”作出抉择。这些天生回避光照者回避的正是光的“透明度”本身,因为他们惧怕在“精神光照”中被清晰还原为本来的“鼠形”。

    ……

    纵使如此,古往今来,昏暝中自有人文的“微光”、浑噩中自有智慧的“清醒”。人生于世间,自有与生俱来的澄澈的心灵;自有对故里和乡居眷恋的润湿的丰饶;自有独往独来者的精神生命的晴空,自有水土流失、自我沙化的群聚众生中“青翠索居”的个体。

    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人类“绝望”中聊以自慰的“希望”;仅仅是“希望中的绝望”刹那即灭迸发的火光。今人匆匆行走、徘徊于生命的长旅,今生不知究竟“从何来去”?却终归投生清寂天空下,跻身“喧哗的人群”中,与灿烂“生命的白昼”短促结缘。


 

 

 异域土地上的“故里”

 

在这世界上,我今生有多处故乡,湖南武冈是我的出生之地,湖南桂东是我的祖居。我在贵州贵阳生活过数十年,在那边远荒蛮的高原上度过了青壮年时代,而在江西九江庐山之麓也曾有过短暂泊居。此外,在西方世界的美国,我也曾在异域土地上留有多处的“故里”,它们让我感觉既有漂泊的惶恐,也有自然的亲和和眷恋。美国新泽西州曾留下我的身影,宾夕法尼亚州的匹兹堡,有我居住过的一幢“咖啡色的小木屋”,还有一处远在市郊却时刻等待着我和秋潇雨兰归去的“康宁庄园”旷野上的“泉屋”,纽约州的纽约大都会“秋园小丘草原湖畔”有我和秋潇雨兰的新居红砖房。

离开匹兹堡已一年有余,先后曾多次应邀重返这个城市。200810月,我又去了这个异国它乡的“故里”。此行有两个州的三场活动,两场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协勒-北丘图书馆 (Shaler North Hills Library),一场在俄亥俄州克里弗兰的一个学校卡雅荷卡谷专业中心(Cuyahoga Valley Career Center)。

美国画家威廉·诺克(William Rock)是此次活动的联系者和筹划人。明年3月我还将重返“故里”匹兹堡,应邀为杜克(Duquesne University)大学作诗歌朗诵和书法表演。此次主要是宣传我与威廉共同合作的艺术项目《世纪的群山》,这既是中美文化合作,又是东西方文化交融。这个大型艺术项目结合了美国“肖象艺术”和中国的“诗歌书法”,也即西方“肖象绘画”和东方“线条诗歌”的形式“综合”与精神“交媾”,预定明年在美国两所大学和一个博物馆展出。

我把《世纪的群山》视为人类肢体运动之外的“人文奥运会”,它既是人类不同领域的人物具象,也是不同人物的“精神肖象”。它所形象地展示的是人文意义上的“人类精神史”,也即思想、艺术、科学、宗教乃至人权的历史。

威廉亲自来巴士总站接车,秋潇雨兰与我同行。老巴士总站似已搬迁,在我们以往不熟悉的地方,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整座全新的大型建筑,如果没有威廉,此处的东南西北真令人茫然。我们被迳直送达匹兹堡以北的康宁庄园,那儿的主人是“中国通”费大卫先生和他的夫人吾爱尤敢,女主人把我们安顿在庄园的“泉屋”中,谐称为我们此行的“别墅”或隐逸生活的“行宫”。

 

 

隐居庄园的“另一个狄金森”

 

庄园女主人吾爱尤敢是台湾原住民、泰雅族美藉女诗人,诗歌曾获奖和入选世界诗人诗选。她爱诗是受她的美国先生费大卫的影响,后者是美国的惠特曼迷、也喜欢狄金森的诗,早年曾在泉屋中读诗给她的年青的台湾太太听,由此注定了吾爱尤敢爱上了诗,终生走在诗化人生的“清澈”道路上。

女诗人年青时是台湾原住民中泰雅族美人,美国婆婆见她一头乌发黑亮黑亮的,以为搭配红色最好,就常给她买红色衣服,而青春时代的她却特爱紫色、而少穿红色。婆婆死后,为纪念婆婆,她外出时,里里外外的服饰都以“红”为主色。

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常与婆婆一起上教堂,两人之间绝无中国式的婆媳感觉。每次出门,婆婆总要为她梳头、穿衣服。然后退远点,面对面地望着她拍手欢叫着:真美!而站在一边的另一个旁观者、她的“碧眼金发”的美国公公、老“费大卫”会快乐得吹起口哨来!

婆婆永远离开她以后,她走进婆婆的卧室清理房间,十八层的糊墙纸,她整整撕了一个月。百无聊赖中,她不由自己地拿起了笔,想写下什么消磨每天的时光。她找到图书馆,请人帮她找一些诗集,别人为她选出了八本,结果她读完三本后就开始动笔写诗。当时似整夜里睡不着或午夜从睡梦中醒来?反正是凌晨三点万籁俱寂的时刻,突然灵感来了,她翻身起床、把灯打开。呼呼大睡在梦中打呼噜的大卫惊醒了,生气地瞪了她一眼、抱起衣服被子睡进了另一个房间。那时候,“生气”也是甜蜜的,彼此都还很年青。

吾爱尤敢的诗,最早在中国发表,之后又发表于台湾。她的诗由费大卫翻译得很精彩,出现在主流社会一本英文诗选中、并且置于卷首的位置。她的一生在书房、卧室、厨房、客厅和庭院中度过,是个至今无人发觉的“狄金森”。所不同的,一个是“碧眼金发”的美国女诗人,已为人发掘并公认;一个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晴”的隐形的“狄金森”。两者写诗都不为出名而是有感而发、以情动人。康宁庄园的吾爱尤敢因为诗歌曾收到过来自白宫的布什夫妇的来信,她也曾与布什夫人留下合影。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烹调、打扫和整理房间、读书和写诗。闲时爱栽种瓜果、菜蔬和花卉,喜欢独立云空下眺望远山,喜欢在房前屋后与鸟默语、同花会话,这是一种只有她自身听得见的寂静的语言。夜间就寝前,也陪同先生以美国的方式下美国棋、打美国牌,无所谓赢输胜负却常常让对方成为自己手下败将。

秋末冬初树叶落光的季节,吾爱尤敢可是个大忙人,缓坡上大片枫叶总是她一人默默打扫。每年感恩节或圣诞节,整幢庄园、楼上楼下许多房间都要被她翻腾个透,她清理、打扫得这么细致,从书架上的书、墙上的画框、桌上、柜上、地上零零碎碎、林林总总的摆设都要清洗一遍。我来的那段时间正好是感恩节前夕,雨兰小住两天就回了纽约,除我一个人留下外,她家里还有一个同乡女客吉妮,我们自然成了她的帮手,协同她清理室内室外。

我为她洗净大客厅内一头“牛”,油光水滑,吾爱尤敢一见,眼睛为之一亮。

打扫户外时,我如一个漂泊秋光背景上的“流放者”,立于秋末冬初的山坡上,微寒中不由得蜷缩着身子。戏称幽静的康宁山庄成了我的“古拉格群岛”,我与吉妮成了吾爱尤敢的“劳改队员”。

受慈爱的父母影响,吾爱尤敢特别好客。来自洛杉矶的吉妮因为女儿被辞退工作,来她这里已经长住四个月。吉妮曾是蒋介石的少将侍卫长夫人,也是个女演员和邓丽君之前的女歌唱家,如今人老珠黄,嗓音却甜柔依旧。感恩节前适逢吾爱尤敢七十一岁生日,我为她以狂草书法书写了一幅“一树青翠开花”祝寿,吉妮为她献唱阿里山民歌,吾爱尤敢也情不自禁地参与合唱,并随着歌声的旋律翩翩起舞,恍惚间又回到了少女时代,依然是一个浸润台湾山光水色的泰雅族美人。画家威廉•诺克表示,康宁山庄女主人是艺术的发现者和保护神,在他心目中吾爱尤敢和秋潇雨兰将作为特例,为100个人物肖象之外的101102人,以表达他以艺术对日常生活场景中的普通女性的注目及其尊重。

长久以来趋于“阴盛阳衰”的世界,近数十年间以来,辽阔的东方地域人类精神“造山运动”消失。它在阳性世界中几近趋于凝止;其支脉却在阴性世界中隐形延伸。如中文网络世界中的美国和中国大陆,都先后出现趋于成形并引人触目的“女儿国”。在人文精神领域,凸显并活跃着以“现代红粉”为主体的一大群人,这是美国艺术家威廉和他置身其中的空间,至此无从发现、知晓和触及的,我相信。

吾爱尤敢特长于养生养心之道,家中备有中英文的各类疾病和药物资料,凡来客不适,这位准中西医必“手到病除”。她长期在户外活动却从不感冒,并备有她的预防感冒的特效药:维生素C,秋冬季节每日早晚各一粒,特见效。我的一只左眼角因早年在茶山上挨批斗被人击伤,留下旧疾、近来感觉隐隐乾痛,求医无效,她的眼药水一点就灵。吾爱尤敢对我的诗歌、书法、散文乃至经历情有独衷,无异于对大自然和隐逸性情的挚爱。她是我此生中的心灵知音之一,那一方女士中还有众多的同她一样性情的人,只有她是唯一的一位为我写过诗的年长而高贵的女性。

这位寂居庄园却无常人寂寞之心的隐者,抚育有三个女儿,在大学、移民局和美国外交部门工作。三个女儿都带个“兰”字:如兰、贝兰、淑兰,现今又添了个干女儿“雨兰”。如此,我同她的关系就复杂起来了,她只年长我不到十岁,我原称她“大姐”,而如今她成了雨兰心目中的“费妈妈”,因了雨兰的关系,她在辈份上无形中成了我的“岳母”,而我却成了她与费大卫先生的干“女婿”。但不管怎样,她对我却始终是台湾泰雅族原住民、华裔美藉女诗人吾爱尤敢,生活在美国土地上的“另一个狄金森”。

秋潇雨兰走了,一个人独居泉屋,零零星星、时断时续在纸上记录什么。不经意间、抬头一看,泉屋一壁一横排小方窗外,下雪了,人在暖屋中,特美!外间的大铁炉也生了柴火,灶孔里架起的几截圆木正熊熊燃烧。起早摸黑早晚生铁炉,是不声不响的费大卫热心为来客做的事,吉妮伴一只她收留的无家可归的猫总是孤寂独坐炉边。大卫的“办公室”里也暖融融的,走进去,眼睛突然睁大,原来意外发现一屋子丰富的藏书。许多书都是中英文的关于中国的历史文化的内容,这不由得再次让我眼睛瞪圆。这些书是《孔子的生平》、《论语》、《庄子》、《墨子》、《四书》、《史记》、《战国策》、《大学文选》、《中国哲学》、《中国通史》、《周易》、《三民主义》乃至《老列庄三子知见书目》等不胜枚举。我不由想起这位美国人费大卫曾在台湾出任过中国历史教授。这是个非常自尊的德国血统的美国人,同中国人说话时如果有什么未听懂,那一定是“你的普通话不标准”。如果有什么有关中国文化的问题他不知道,那一定是“他忘记了”而并非不知道。此刻我相信是个事实。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中,我为他一早开灯在泉屋中烧旺铁炉表示感谢,不想大卫却文不对题地回答我说:“我们男人应该感谢这个地球上有女人。”并兴奋地补充说:“我们两个都有一个比我们更好、也更关心我们的女人。”我故意逗他说“你终生拥有了一个狄金森”。他一愣,当他明白“狄金森”指的是“吾爱尤敢”时,用标准的中国普通话回答我说:“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其实,费大卫本质上很谦逊,朴实得象泥土,他平日干着农民的粗活,精通居家的任何修理活路。你很难想象,这位穿着袖子或屁股磨破的衣服的美国老人,曾一度立于美国总统身边,也出入过北京的中南海和人民大会堂。

风雪停了,我一个人走出户外,极想一个人漫步山野、置身荒凉。翻过缓坡、山林无人。突然听见一声嗥叫,从山上滚下来一团棕红色的肉球,不知是什么野物,却把我吓得不轻。记得去时,常有司机亲密招呼,一位大胡子远远开车过来,见我孤身一人立于路旁朝他张望,好心把车停下邀我上车。归途中,为防受到野兽攻击,我左右手各握一块水泥碎块、胳肢窝下分别挟着两根柴棍。荒山野岭中往来车上的人见我这般状况吓得比我更不轻。一位开车的女士脸色发白,一个壮汉惊骇状中作好反击准备。我噗的一声仰天大笑,车子一溜烟从我身边逃之夭夭,幸而无人报警。

台湾郑文锦、吴慕正夫妇来访。慕正帮助复印《全球文明流功的身体》;文锦希望译出《一生就是一个白昼》。

秋潇雨兰又来了,与感恩节一道在康宁庄园降临,吾爱尤敢的如兰、贝兰夫妇也来了。来客中有中国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他们来到美国为驻中国使馆工作的贝兰所推荐,其中有一位是来自广州中山大学国际外交方面的教授。席间,这位年青的朋友提出要我“唱”一首诗。听我“唱诗”后,在学校任教的贝兰的先生由此向我提出邀约,希望我能去他所在的学校向他的美国学生们传播东方诗书艺术。

在泉屋小住的日子里,“狄金森”同我一起夜访了“莎士比亚古堡”,以此庆祝她的七十一岁寿辰。她们夫妇与我应美国艺术家安吉娄(Angelo)之邀,去参观了他设计制作的奇特的“艺术之屋”。我们也一起去参加了一次他们社区教堂的礼拜活动。应“伊利华报”主编浦英女士之邀,去参加了她们报社举办的第六届“伊利杯”活动。在那儿碰见了来自台湾的陈世瑞、王丽华夫妇,后者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和俄亥俄州克里弗兰社区活动中,被人们视为一位活着的“台湾的小邓丽君”。

美国著名艺术家安吉娄的住宅,既是家居也是一件艺术品,外形如其大无比的牛粪,也象一堆小山丘似的奶酪,更象冷却凝固而成的火山熔岩。颜色灰白色,质地象塑料,整幢房屋中不同房间形同天然熔洞。屋内空间高低大小不一,有一处如中空的岩柱或尖塔。安吉娄说建筑质材全为人丢弃的废料,不知道他怎么融合搭成、或者建筑师怎样来体现他的设计意图?这种形式的建筑为他的艺术独创,已推销至中国和日本。遗憾我未带相机拍下全景,幸后来的客人中出现威廉,请他拍下并为我留影。

此“熔岩”屋形态生动自然,我一见就喜欢并认定其主人无异于东方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们,是位艺术上的“隐逸诗人”。房子的一侧临近一条流淌清亮山泉的小溪,对岸一壁青翠,从中裸露的岩石如线条嶙峋的书法。粗纹厚木搭建的阳台上,有飞落的鸟、一动不动如陶瓷装饰品,令人无从判断真假。雪花飘着,我僵立木阳台上如一尊塑象,两眼却盯住水中的微涟,想起家乡的小河。雪花消失、一抹红色夕照,仿佛从中传出一个声音。听见有人说:“这儿宜于傍晚或日午饮茶和聊天。”原来是吾爱尤敢。她此时所说的正是我所想的。一起回到室内,见来了许多客人,有艺术家、有学者和教授。一位白发女士正展示她的一卷横幅,如画似字,却有水墨韵味。大家望着我似想听我作何评语,我以为从中见出东方!见出中国!这位年长的女士突然眼圈红了,一把将我抱住、在我怀中微微抽泣。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原来是一位已退休的艺术学院教授。这时艺术家安吉娄走近我,摊开双手指着四周说:“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美国人,我的艺术最初的灵感,来自中国苏州的庭院与林园!”从他的身后,我发现一个倾斜欲倒的书架,也许从它倒下起,从来就没有谁想到一定要将它重新扶正!

吾爱尤敢热恋东方文化,也崇尚西方基督教人文精神,每周必参加社区教会活动。适逢一个周末,我同她们夫妇一起去了教堂。整个祈祷过程就象一场充满神性的“诗”会。十字架上不是耶稣,而是黄、白、兰三色的块状,很鲜活、很艺术。全体不时起立或坐下默祷,牧师与听众之间极默契,沟通和交流中不乏肢体语言,这是我在某些太校园化、学院化的诗歌朗诵会上罕见的,朗诵者往往呆若木鸡却自视甚高。然而,在这里,我却感受到了人类精神生命中的“启示录”式的“诗”。先后有三位牧师上台布道,最后上台的是一位总牧师,他的名字叫保罗·柯卜(Paul Cope)。他在台上仿佛在舞台上,姿势自由而生动,时而举臂、时而张手、时而伏在桌面或斜靠讲台、时而发出尖声叫喊。他向人们证实神、证明神,呼唤人们回到神的跟前。他的激情的言说和丰富的肢体语言在听众中引起回应,听众席上的人往往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把身子朝向他倾斜并伸出了双臂,其中也有女诗人吾爱尤敢。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牧师,如此诗化的性情、诗化的气质,他比中国诗人中某些只会身子站得僵直、照本宣科地“念”诗的西化模仿者更富于表现。回来的路上,我对吾爱尤敢说:“伪诗人写诗或朗诵有如一个假牧师布道。我在这位美国牧师身上却发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宾州匹兹堡协勒一北丘图书馆

 

我在匹兹堡有许多朋友,有诗人、画家、音乐家,也有美国人、台湾人和来自中国大陆的人。匹兹堡对我们而言,是共同的故乡;正如对整个人类而言,地球是人类生命共同的原乡。在我与秋潇雨兰到达康宁庄园之前,一棵大树倒下,把“泉屋”砸了个大窟窿。那日无暴雨却有干风,风大且狂,满山树叶呼呼作响。大树轰然倒下时,吾爱尤敢正在看电视连续剧《红粉世家》。人有寿延、树有年限,狂风大雨中的树也并非根深蒂固、同样很“弱”。当日若有人在泉屋,恐也得同树一起倒下,若正在睡觉,怕再也起不来。我们来到庄园,泉屋还尚未抢修完毕。

此次来匹兹堡,不同前此的奥克拉荷马之旅。同在一片土地上,那儿热闹、这里冷落。但我特喜欢这片旷野乃至它的荒凉,这儿山就是山、树就是树。山是它自己、树是它自己。它们同人一样,也有年岁、也终归消亡。这儿矗立的这座庄园和庄园中的人也终将消失。人生活在大地上无论置身何处,都如山中树下的蚂蚁,微不足道、瞬间存活。面对一代一代的人出现又消失了去,山依旧、树依旧。而瞬间存活的人,却无从看见也感受不到何为“山”的一生和“树”的一生?他们活在当下的世界有如“梦穴”;他们留在身后的地球有如“遗址”。

图书馆活动开始前,威廉专程开车带我们去参观场地。在一条公路的交叉口,竖着一块路标式的长方形的大木牌,上面的内容是关于一个中国诗人朗诵消息的介绍。非常醒目,为的是让来往的车辆都能见到,把信息传播到远处。图书馆还专门发行了广告,上面是一颗鲜红的大五角星的标志和我的姓名。途中,威廉兴奋地告诉我们说,今夜匹兹堡还有一群年青人要举行一个派对,很想邀请我们去,问我与秋潇雨兰是否乐意参加?他说,主持人是一位大学刚毕业的美丽的女大学生,曾在大学配合过我的诗歌朗诵,她也是我们东西方文化交流项目“世纪的群山”的热情支持者之一,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巴歇尔(Margaret Bashaar)。她们有一群人,全是男女青年,其中包括我后来见到的一位匹诉堡青年女诗人克梧斯托·阖夫曼(Crvstal Hoffman)。威廉表示乐于义务开车接送,我们入场时活动正开始。玛格丽特见我们出现似出乎意料之外,这位姑娘站在麦克风前面对听众坦言,说此刻的自己“兴奋得周身发抖”。应主人要求,我当即现场朗诵了一首我的诗《白日将尽》。秋潇雨兰立于一旁,向大家介绍说:“日落与日升是同一时刻”、“也是生命同一的辉煌”。她激情地面对会场表示:“生命永远不会终止!人永远不会在大地上消失!”我走下舞台,会场里意外出现一片尖叫声、唿哨声混合的骚动。几个女大学生围了过来,其中有女编辑玛格丽特和女诗人克梧斯托。我与克梧斯托手拉着手,在众目睽睽中跳了起来,一个圆圈又一个圆圈。她兴奋地面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这样朗诵,你教我好吗?”交谈中,我这才知道她们办了一份新的文学刊物,她们的网站点击率极高,准备推出“世纪的群山”。见我们要离开,玛格丽特提出约定一次专访,表示将邀我再次到宾夕法尼亚州来,非常希望有机会专门为我的诗歌朗诵制作一盘光碟,让更多的人都能看到。

一周后,玛格丽特如期而至,同威廉一起来到康宁庄园。专访在“中国通”费大卫先生温暖的办公室里进行。玛格丽特提出的问题非常“美国化”,但内容“东方”极了、“中国”极了!担任翻译的莉素女士转述生动,让我想起在同一个地方曾接待过一位专程前来的女心理学家的访问。

1111日晚,协勒一北丘图书馆朗诵活动开始,会场四周是巨幅的以书画艺术综合表现的系列人物肖象,来的人很多、也很兴奋,其中包括一些高中学生。朗诵开始前,放映了我的两个纪录片,其中一个是最新制作的加入了我与威廉合作的“世纪的群山”的内容的。朗诵以中英文分别同时进行,图书馆的人和高中生们积极参与配合,反应出一种当前在全球“中文热”的大背景上,美国的青少年对东方文化的罕见的热情。

象以往一样,美国听众反应异常热烈、火爆,因为离开匹前堡返回纽约和新泽西将近一年,此情此景我几乎有一种几近陌生和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不可置信,然而它却是真实的伸手可触的。朗诵会后人们仍然没有散去,一一手持广告要我用中文签名,其中中年女性尤多。与会的一群美国男女高中学生,他们的年青女老师表示,学生们非常欢迎我去他们的学校表演。他们要学习中文、中国诗歌和中国书法,问我是否乐意满足孩子们的要求?我让这位女老师同威廉直接联系。他们特别提出要我同时作狂草书法现场表演。图书馆的一位负责的女士,见我愿意留下一幅“诗歌书法”作为永久的纪念,喜出望外、兴奋地一次又一次拥抱我。同许多美国人一样,她特别喜欢的诗是我的《立体写作》。玛格丽特也驱车专门赶来参与并配合朗诵。会场上见到不少昔日的听众,如教授心理学的吐瓦·塔(Tova Tarr)女士,在匹兹堡拍我的第一个电视纪录片的摄影师弗兰克·卡罗伊欧(Frank Caloiero)及其妻子和三个小孩。后来他告诉大家,晚上孩子回去后不愿意睡觉,嚷着要写诗。美国画家威廉的小侄儿,看了有“世纪的群山”书画内容的纪录片后,用彩笔在纸上学着划中国字,要保存给我看,长大了要去中国。两个美国老太太,白发苍苍,对我充满东方韵味的诗《今生有约》和《白日将尽》特别感动。两位老人眼睛红肿,一起流着泪双双把我抱住。她们说,我让她们感觉生命是这样丰满,太阳落下去了,正是它升起的时刻,她们没有衰老,重新感受到了青春。匹兹堡欧洲画廊女主人、法裔美国人奎斯婷·弗瑞恰德-哈比森(Christine Frechard-Harbison)向我提出,希望一起相约去中国,公开当众宣布说,她喜欢我的东方诗书和性情,因为它“改变了她的人生!”在场的两位中国血统的女士吾爱尤敢和吉妮不胜惊骇,以为她太奔放、性感,爆发的是法国女人泛滥的激情!目击她的举措,来自台湾、沐浴泰雅族“高山流水”成长的在场者吾爱尤敢不由想起,意大利人的生命热情更比法国人炽烈,她的一个侄女就迷上一位意大利式的男人与生俱来的生命焚烧的疯狂!

何谓“自由”?各有性情和精神的层次与境界!何谓“独立”?见诸于个体生命的能量饱和与强烈辐射!绝非受囿于浮面的政治意识和视野与心胸都同样狭窄的“心理失衡者”的浮浅和皮相的定义!值得同情的是那类自个儿跑到西方世界来寻梦者的“满嘴泡沫”和“精神幻灭”!他们不知“生命自由”为何物却解释“自由”!他们不解“精神独立”是什么却定义“独立”!正是这类本质上正是属于世俗层次的“利令智昏”的族类和几近失去正常思维和辨识能力之辈,十足令人厌恶和悲悯而不自知!

几天后,威廉电话康宁庄园,转告说上次朗诵会结束后,图书馆不断接到电话,许多人要求再次邀请我去图书馆朗诵,并且有20个美国的青少年高中生联名向老师提出要求,希望再次听我朗诵。高中生们说,我朗诵时全身都在朗诵。但我闻言,却有一种难言之隐和莫名的悲怆,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个世界!一生已近边缘!赴约今生今世,整个精神生命至今与同时代人隔绝于咫尺天涯。

协勒一北丘图书馆中,第二次又举办了一次我的诗歌朗诵会,这次来的主要是两个不同学校的学生,分别由一位美国女老师和一位中国女老师带队前来。因为全是年青人,气氛比前次更火爆。年青的美国女老师特别喜欢我的诗《野兽》,亲次朗诵并要求我留下“野兽”两个字的狂草墨迹。一位非裔女学生读了我的《野兽》后即兴写出一首诗,要求上台现场朗诵,她的声音被一阵尖叫所淹没。共有十个男女学生分别同我一起上台朗诵我的不同内容和风格的诗。一位女艺术家同我一起以中英文朗涌《今生有约》,宣布此次朗诵会的结束。

人们还不想散场离去,会场上有人举起了手,又开始了新一轮提问活动。其中有人问我:“你想回中国吗?”我的回答是:“我刚从中国回来!”人们一脸惊讶,于是我进一步说:“美国人爱美国,中国人爱中国,地球是人类共同的家园和生命的原乡。”一一这就是我的回答。

在上个世纪的中国,我曾因言论自由受到政治迫害,漂泊美国十余年,回不了中国、回去也不安全,这是一代历史的真实。今日,大陆和台湾终开始解冻,中美之间不再互为敌视而是伸出了手。作为一个中国公民我首次得以回国探望老母,意外受到人性的接待。对比历史,此行既使我感觉意外,也应在情理之中。相信正与世界接轨的中国,在发展变化中。希望这种“变化”为中国人揭示出一个新纪元,终结和告别不堪回首的旧日。

我正要走出会场,忽然发现四周都围着人,向我要求用中文书写他们的美国名字作为纪念,更多的人围上来却向我索要我的“诗歌书法”和我的中文签名。其中一位刚从中国返美的年青的非裔女士,满面笑容露出一口白牙,她的索求与众不同,向我要求为她书写以下词语:“生命!梦想!激情!

 

 

克里弗兰卡雅荷卡谷专业中心

 

这么些年来,在我所接触的范围内,我发现一般的美国朋友、大学生包括年龄尚处青少年阶段的高中生,在自身的文化之外,对来自东方的相异于他们的中国文化,不但认同也非常喜欢,我在以往的散文、特别是《匹兹堡梦巢随笔》、《星辰起灭》等书中已有文字记载和表达自己的感受。相对于自己时代和故园,却有一种莫名的冷漠和疏离、浸入骨髓的寒意。

无论物资和精神生存,也无论中国和美国、东方和西方,人类不同地域的总体文化背景都是同一个世界。人类文化虽有地域的、民族的和不同国家的差异,但其背景却不仅是人类聚集群居的社会,也是悬垂于共同的头顶的蓝空和星辰密布的浩瀚天体,尤其是包罗万象的东方人文精神世界。

卡雅荷卡谷专业中心在俄亥俄州的克里弗兰,在那儿的中美文化交流活动占了整整一天,分上下午两场举行。上午在这所职业学校的大厅,参加的有该校不同专业和班级的学生。诗歌朗诵开始前,组织学生观摩布满整个大厅的“世纪的群山”艺术作品,也同图书馆一样,专门为学生播放了几个电影、电视纪录片,增加学生们的感性认识。也同样是由学生们自动报名,从中挑选出一批男女学生以英语配合我的中文朗诵。

学生们事先要求,我一定要穿上印有我的诗歌中英文的T恤衫上台,这种衣服背后也印有“行走的诗歌”中英文。孩子们特喜欢“诗歌和身体”同时“移动”和“行走”的诗歌理念及其形式表现。他们也全穿上印有林肯肖象和诗歌书法的T恤衫。

文化、文化、东方的、西方的,只能共存、只能兼容,我始终坚持,绝不可全球大一统!

个我、大我、非我、无我,芸芸众生中“谁是谁”、“谁是我”?面对精神世界的错综复杂、面对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包罗万象”,美国的青少年兴趣昂然。青少年是一生的抉择时期,这些“碧眼金发”的英俊少年同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在一起,不是“诗人”也是诗人,不“做梦”也做梦、不“疯颠”也疯颠。

一个喜欢诗画艺术的骄傲的女学生表示,以为又是一场什么“无聊的活动”、又要见到一个什么“无聊的人”,本不想来却来了。事后发电子邮件给威廉说,这场活动打开了她的新的精神空间,她现在马上想写诗、想画画,更坚定今生的艺术追求,绝不言放弃做个诗人和画家的梦!

一位老师挤时间来、打算看一看就走,一来脚就生了根、留下不走了,他激动地宣称这个山谷里“今天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我的第一本书的翻译是爱默生,书很贵,却发现不少人不惜价格高昂,买了书带到现场。

一个学生抢拍下一张我手持中英文双语诗集朗诵的照片,马上印出来一幅巨幅照片当众展示、送给我作永久的纪念。

一个坐在听众席上第一排的小男生,先是一脸调皮相望着我,后来望着望着突然眼圈一红、眼泪汪汪地哭了!

学校的督察、地位高于校长,见我当众书写“野兽”两个象形字、如龙似蛇,庆幸他正是出生于中国的“龙年”,向学校下令,把“野兽”两个字保护起来。此事发生在后面、后文再详述现场情景。

“民主墙”三十周年在即,有人提问我怎么看待它?对我而言,它是一场思想、精神、文化运动而不是别的。它既非“砖石”和“精神”的中国“长城的缩影”;在人文背景上,也有别于在时间中倒塌和拆毁的昔日“柏林墙”。它在一个诗人眼中最基本而非引伸的意义就是一道“立体诗歌墙”、一堵广义上的“精神文化墙”。

下午的活动在电脑图案设计班。教室里,课桌上一排排电脑屏幕上,出现的全是“世纪的群山”的不同画面。墙头上挂着印有人物肖象和布满中文诗书艺术线条的T恤衫,全是学生们自行设计制作的,其中有我的两幅。教室外面出现一排举着林肯画象的小学生队列,他们先是靠墙而坐,然后鱼贯穿过教室。下午的活动是表演、也是特殊形式的“上课”。学生们提问特多:你为什么写诗/你两次因诗歌和爱情被人投入死刑号怎么生还/你为什么把汉字写到了房子上/一百幅“世纪的群山”书画作品完成后你们还要做什么/中美文化交流中怎么兼容东西方文化?还有一个问题提得很特别:“你是怎样‘自己抢救自己’的?如果你不是‘自学成材’而是受到中国大陆的‘正规教育’你能成为今天这样的诗人吗?!”

提问过后,学生要求“中国诗歌狂草书法艺术”现场示范表演,并特别提出书写“野兽”两个墨字。人们全围了上来,头顶和四周学生们的照相机和专业摄影机交叉。我在一张木质的大书案上铺开整幅宣纸,以斗大的毛笔书写,宣纸上凸显两个狂草大字,宣纸当众揭开时,木桌上拓印出另两个字,同为“野兽”却迥然相异,我正要擦去,同行的两位台湾女士吾爱尤敢与吉妮,眼明手快和慧眼独具,先后赶忙制止、要求保存。原来书案上俨然留下一幅天然自成的奇妙象形构图,似“兽”非“兽”、似龙蛇非龙蛇、是飞天非飞天,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它绝非“精确”的理念思维“表达”,而是不经意的“抽象”的艺术“表现”。“表现”相异于“表达”,却是同一的内在生命的“外化”。在这个意义上,艺术思维或表现不要求“精确”、有别于“算计”,人类文化艺术领域的创造性活动不是科学技术实验,无须引进乃至拒绝“精确思维”。一切本真、天然的艺术作品都是“不经意”中产生的,都是“无意识”的产物,绝非“刻意”或“理念”的实践。艺术就是“奇迹”,奇迹的出现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而对于真正的东方艺术家来说,“包罗万象”的“象形艺术”的产生和出现,既是“瞬间灵悟”和“神来之笔”,也是“终生的奇迹”和“世代的奇迹”,如称为“张颠狂素”的张旭或怀素遗世的草书或王羲之的“兰亭序”。记得我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曾见到后者的收藏,价值高达6000万美元的天价。但我以为,价值的“货币”转换绝非艺术最本质的衡量标准,伟大的艺术品不仅是“唯一的”、也是“无价的”,截然有别于时下的“光头”炒作。

出生龙年的督察置身现场、喜色于形,当即下令保护,转眼桌腿被锯掉,与宣纸墨迹原件同时悬挂于教室的墙上。

精于“发现”的美国艺术家威廉将桌上墨迹无限分解,形成东方“象形艺术”的“野兽系列”,每一片断都是一幅画,可惜我至今无原件。康宁庄园女主人提出“野兽”墨迹以50万美元起价。学校非营利单位,却有一台富翁相赠的大印刷机,拟分别印出来供更多的人分享。吾爱尤敢绝非食利之徒却是真性情人,她现场向人们介绍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三绝”,即美国总统夫人的艺术教授、汪亚尘的“金鱼”、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以为“画”为具象、有别于“书”。画中的“鱼就是鱼”、“虾就是虾”,而中国的书法艺术尤其是“狂草书法”却是突破“形象”的“象形”。“象形”极玄妙、“象非象、非非象”,解读精神“非求实”,尤其是面对“线条艺术”中书画兼具的“包罗万象”的艺术的抽象。我发现吾爱尤敢真是一个在精神上“读透了”我的长者和尊者,她所传达的正是与我同一的理念和心声。

是谁先目击和发现桌上的墨迹,是吉尼还是吾爱尤敢?在场者意见相持不下。但女诗人吾爱尤敢确有奇特的艺术嗅觉,灵敏而超前,其我行我素,从不在乎迟顿者作何反应。她发现我早年的诗《不可辨认的时间》,就是几十年后的“野兽”墨迹的“预兆性”的诗化解读。墨迹中见出“狂兽”与“冥兽”的“形骸”,而“诗”为深藏其中的“魂魄”。

这堂“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四十多个男女学生排起长队,每人手持一张精美的纸,索求我的“诗歌书法”和签名。有个女孩子直接要求写在她的身上,包括前胸和后背,别的女孩子也相继模仿。两个东方女性,吾爱尤敢和吉妮一起上来帮忙,她们置身这些少女时代的“奎斯婷”中,目睹眼前的这一切,也许绝无“青春远逝”的怅然,而徒添几分“重返青春”的感觉的鲜活。

不求做古代“圣贤”,无意于当下“明星”,前者对我来说“太阴霾”、“少阳光”,不免浑身冷颤,我只喜欢做个“体温正常”的普通人。后者往往太“浮”、稍纵即逝如泡沫,一身刻意包装、璀灿刺目,而我体内跳动着的却是一颗平常心。古往今来,无论政治殿宇、无论文化庭园,以为都是“人家”、不是“自家”。只宜观摩、不宜长驻;只能客串,不能长留。天生精神上不喜风景一色,爱的是千差万别的大千世界中的万象纷繁。一生两袖清风,却从不觊觎于人、萌生“打家劫舍”之念;众生平等、心身自由,绝不选择、也不甘于精神上“露宿街头”。

此行去外州之前,曾碰上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从外州回到纽约,至今问题还悬而未决。

我们正准备行旅起程前,一个美国人找上门来,这是一位美国剧作家,也是一个百老汇的演员、长期参与过“美女与野兽”的舞台演出。他创作和正在试演的一部音乐剧,主要选用的素材是我与秋潇雨兰的故事,他说改编权是从曾经拍过有关我的电影纪录片的导演那里买来的,歌词也是我的诗《独唱》、《逃避逃亡》,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并未通知我、征得我本人的同意,我本人对此事先一无所知。这部歌剧包括虚构部分,其中难免有“百老汇”式的低俗商业噱头。因为这是我个人的人生经历,对于中国人来说,涉及个体生命尊严,也有悖于民族文化价值观。而对于美国人来说却只求票房价值、而置其他而不顾,这涉及两种不同的文化及其观念。歌剧已经试演并以我的真名真姓上了英文网,事实上已经构成对我的侵权和名誉损害,为此只好谘询和求助于律师。律师以为这是一个大案,表示很感兴趣却对一个“两袖清风”的书生狮子大张口。我一生追求公义、这个世界对我却从无公道。我与秋潇雨兰呼吁道义支持,我1962年创作的诗《独唱》中的诗句,正是我一生的预言、也是至此对此事的回答:“我的唯一的听众是沉寂”!

 

 

与前奏“互为呼应”的尾声

 

此文写完,圣诞节日趋一日临近,美国圣诞节次日的12月26日正值我的生日。一天,秋潇雨兰特意从曼哈顿为我也为她自己捎回一棵圣诞树。这是迟暮人生至此,她特意相赠于我的“第一棵”生命的“大”圣诞树!

对我来说,它既是圣诞节日也是我的生辰之日的双重礼物。

我们双双合掌默祷:为生命睛光中一树美丽的墨绿,为我们此生诗化人生的行程,也为精神生命“冥兽之屋”中“独立时空”的晴朗的栖居。
疲累中的“闲暇”。尘嚣中的“隐逸” 。秋潇雨兰在圣诞树上缠上金色缎带。一树彩灯、白烛密布,烛火飘摇、灯光闪烁。四壁悬挂我的“狂草书法”或“线条诗歌”,刹那间,条幅和横幅的线条与构图中,一片点点滴滴、亮光斑驳。

此刻,相偎的是满室诗书、相守的是两个人、相知的是两颗心,在今生今世今夜暖和的黑暗中,在屋顶下一棵柱立放光的圣诞树下。

寂静中倏然发现脚下的岁月,行迹渐灭和远逝。

人在孤独的地球上、地球在孤独的人脚下。

地球的灯烛中照出“灯烛中的地球”:

身前是“梦穴”;身后如“遗址”。

 

2008年12月10日

于纽约秋园小丘草原湖畔“梦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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