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扎的媳妇(短篇小说)

王 巨     

 

    

    儿子穿好衣服,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走出门去。老母跟在他的后面,那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叮嘱道:

    “下班后早点回家。”

儿子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一抬脚跨出门槛。但老母已经听见儿子在心里说:

“知道了。”

自从儿子去村南的小煤窑下井挖煤后,每天上班走时,老母总是这样叮咛着。她那双混浊的老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儿子在她面前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她那似有似无的目光总试图把儿子系住。她跟出堂门,依着门框,看着儿子走进院子里的白色阳光中。阳光很刺眼,晃得她什么都快看不见了。儿子走过院子时,那背影就象一个小黑点在晃动,最后融化在一片白光里了。儿子早已走远,但她站在那里,仍望着空洞的大门口,仿佛儿子不论走到哪里,她永远能看见似的。

白露已过,屋顶上的荒草闪着寒光。

老母伫立在堂门口,又注视了好一会,才转身回去。儿子一去上班,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总是心神不宁,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她站在当地上愣了一会儿,最后才想起什么,找出抹布开始去擦拭那个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旧衣柜。她擦着擦着,便停住了手,两眼凝视着柜顶上摆放着的老头子的遗像。她似乎听到老头子在责怪她:

“你不该让儿子到小煤窑挖煤去。”

“我知道不该让他去挖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他是我们的命根子。但是,不去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早早地撒手去了,丢下我们娘俩不管了。儿子都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有媳妇。姑娘们都嫌我们家穷,不愿意嫁过来。没办法,儿子只好下井挖煤去挣钱。等他挣够娶媳妇的钱,我就不让他干了。”

“现在已攒了多少钱?”

“快了,到年底就差不多了。”

“把钱放好,别让小偷偷了,别让老鼠啃了。”

“你放心吧,我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

“那我就放心了。”

她看见像框里的老头子好像露出了微笑。

 

 

那根标杆就立在那里,立在窗前的院子里。那是儿子决定去小煤窑挖煤的那一天,她让儿子栽在那里的。那原是老头子在时用过的一根扫帚柄,原来有一个用芨芨草扎得扫帚头,很大很有弹性,状如一朵大喇叭花。老头子每天用它来扫院子,天长日久,被磨损成一个骨朵了,而她老头子也日见萎靡,最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那以后,这只扫帚柄被立在墙角,再没有人去动过。直到有一天,儿子对她说:

“妈,我要到煤窑挖煤去。”

儿子不知和她说过多少遍了,她原是坚决反对的。但随着儿子早已超了结婚年龄却还没有娶上媳妇时,她终于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那好吧。”她噙着泪说。“等你攒够娶媳妇的钱,就不能再干了。”

儿子听话地点了点头。于是,她找出这根扫帚柄,在窗台前的院子里杵了杵。

“你给妈把它栽在这儿吧。”

儿子看了看那根陈年扫柄。

“妈,您栽它干什么?它又生不出枝,长不成一棵树来。”

“我让你栽,你就栽。”她执拗地说。“这鬼地方,你就是栽下棵树苗,它也长不出树来。”

老母说的没错。在那个地方,她已多年看不到树影了。原来村子对面的山坡上还有一片小树林。竟管那些树长得歪歪扭扭,圪圪瘩瘩,一个个像个小老汉似的长不高,但它毕竟是树。然而,就连这些小老汉树,前些年为了开煤矿也都被砍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像蚁穴一样随处可见的小煤窑,还有那遮天蔽日的大黑风。那原本黄土色的房屋和街道,被大黑风吹刮得都变成黑色的了。不仅如此,就连那些鸡鸭猫狗也全都成了黑的了。那些麻雀从你面前倏地飞过,你还以为是飞过去一群煤球呢。

儿子在院子里挖了个坑,老母把那根木柄逼直地插进去,儿子又把原土填回去,用脚不住地往实踩。

“妈,您栽它究竟要干什么?”

“我是用来记时的。”

“咱们家不是有钟表吗?”

“那钟表走走停停,有时快,有时慢,总是在哄我。这木杆的影子是不会哄我的。”

这时,儿子看到木杆的影子投到窗台砌得一层砖沿上。而那砖沿上不知什么时候老母已在上面刻下了刻度。

“妈,时间到了,我该上班去了。”

“你去吧,要多加小心。”

儿子上班去了,老母在杆影正对着的刻度上用石头画了个记号。当儿子下班回来,她又在木杆投影的地方标了个记号。每天,当儿子快下班回来的时候,她总是守候在窗前,等待着那标杆的投影慢慢移到窗台上刻着的儿子回时的记号上。这时候,她抬起头来,会准时看见儿子出现在大门口。

今天,木杆的投影已经到了儿子回归的时刻,儿子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在大门口。老母一阵心慌,便迈动着小脚走出大门。太阳当空照着,天空一片白色。一股旋风在她脚边升起,卷起地上的黑尘,像鬼影似的在大门口徘徊。老母心里一惊,冲着那旋风唾了几口,那旋风很快消失了。

当街,人们拿着大大小小的水桶,站在那里等待送水的车来。自从山上挖了几座小煤窑,村里的水井都干枯了,就连山沟里那几眼泉水也干涸了,取而代之的是煤矿排放出来的乌黑难闻的废水。村民的饮用水只好用汽车从很远的地方往来运送了。不仅如此,就连雨水也嫌这儿荒芜,不再光顾了。这里十年九旱,夏天,大地被毒日头烤得直冒烟,到了冬季,又被严寒冻得四处龟裂……

老母现在没心思去排队等水,她要等得是自已的儿子。她向村外儿子回来的那条山路望去。那条小路翻过山岭,就是儿子上班的小煤窑。那小煤窑原本是村集体的,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私人的了,而且,这些煤窑的后台老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的是县市领导,还有的在省里当着大官……

老母手搭在眉骨上,心焦地望着那条山路。就在这时,那条空寂的山路出现了几个黑影,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来,不一会走到老母跟前。老母伸长脖子,眯缝着眼,一张脸一张脸地看过去,没有看到儿子熟悉的脸庞,都是冷漠而陌生的面孔。

“我儿子呢?”

“他失踪了。”其中一个人说道,并把怀中抱着的一堆衣物塞给老母。“这是你儿子留下的衣服。”

“他去煤窑上班,怎么会失踪呢?他人失踪了,怎么衣服还在呢?”

那人一时语塞。

“他下班后,没顾上换衣服就走了。”另一个人说。“大妈,您不是成天盼着儿子有个媳妇吗?这下您放心吧,有人看见他和一个女人私奔了。”

老母将信将疑地看着来人。

“大妈,是真的。您儿子领着一个四川妹子跑了。是我亲眼看见的,不骗您。”

老母被搞糊涂了。她看着来人。

“他会去哪儿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他是私奔,我们已向公安局报了失踪案。他们会负责寻找的。您想见儿子,到公安局去打听吧。”

来人说完,都转身走了。

老母抱着儿子留下的一堆衣服,愣在那里。

 

傍晚,隔壁的一位老太来看望老母。老太的眼睛也不好使,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鼻尖顶着鼻尖,好像只是一个人贴着无形的镜面跟自已的影子在说话。

“听说你儿子失踪了?”

“他早上去煤窑上班,一去就没影儿了。”

“这就有些蹊跷了。”

“矿上来人说,他是跟一个女人私奔了。”

“那是什么?”

“儿子留下的衣服,矿上派人送来的。”

儿子留下的衣服就放在炕上,仿佛是巨蜥蜕变下的一套完整的皮。

“和人私奔能不穿衣服?”

“他们说,我儿子来不急换衣服,就和那女人跑了。”

“你还是多打听打听吧。那帮人心黑着呢,满肚子鬼明堂,从来不说人话。”

“我看那些人,一个个穿戴的整整齐齐,都是有身份的人,是不会说谎的吧?”

“那些人,个个是‘龟头戴礼帽’,不是好玩艺。你还信他们的?”

“不,我儿子不会出事的,他不会丢下他娘不管的,他会回来的。”

老母说着,爬上炕去,把儿子的衣裤展开,上下摆好,就像儿子平时睡在那里一样。

“他会回来的。”

老太站在地上看着她,摇摇头,走了。

 

 

儿子“私奔”两三天了,也没回来告知她一声,这下她可真得是慌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爬起来,早早地出门去了。

她来到镇上的派出所。屋子里乌烟瘴气,一帮民警围坐在桌前,正吆五喝六地打扑克。

老母走进来,其中一个人抬头瞟了她一眼。

“有事吗?”

“我来找我的儿子。”

“真是乱弹琴!找儿子找到派出所了。”

“矿上的人说,我儿子失踪了,已报了案……”

“噢,原来你是他的母亲。矿上是报了失踪案,但我们没有找到人。你回去吧,等我们找到了,会通知你的。”

“你们都去哪儿找了?”

“哪儿也没去。不知你儿子去哪里了,我们没地方去找。”

“你们不去找,怎么能找到我的儿子呢?”

“我们已下发了通告,一有消息,会通知你的。”

老母站在那里,还想说什么,但见那些人正玩在兴头上,不好意思再打搅,便悄无声息地转身出去了。

从那天开始,老母自己四处去寻找儿子了。她把儿子的照片粘贴在一块硬纸片上,然后挂在胸前,边行乞边寻找着儿子。她风餐露宿,走村串户,逢人便问:

“你们看见我的儿子了吗?”

她把挂在胸前的照片指给人家看。人们看着照片,都摇摇头。但她从不气馁。她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精神,走起路来快步如飞,而且从不知疲倦。她翻山涉水,顶风冒雨,走了很多地方,但连个鬼影儿都没找到。而她自已在风吹日晒、雨淋霜打下,变得又黑又干,活像一具仍在行走的木乃伊。她仿佛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巫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仍然能准确无误地辨别出方向来。一天傍晚,她还没有走到下一个村子,疲倦已向她袭来。她来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下来休息,但不知不觉靠在树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的肩膀,把她从睡梦中摇醒。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儿子就站在她的面前。

“妈,您怎么睡在这儿了?”

“儿子,我是出来找你来了。”

“妈,您是找不到我的。”

“矿上的人说,你和一个姑娘私奔了。你们躲藏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

“妈,我既没有失踪,也没有和一个什么姑娘私奔。他们那是在骗您呢。”

“那你去哪里了?”

“我就在矿上呢。”

“儿子,你在矿上,为什么不回家呢?害得妈担惊受怕到处寻你。”

“妈,我是在很深很深的矿井里,被压在一块巨石下面了。原来这块巨石是在顶板上的,当我走过来的时候,它就掉下来,把我给压在下面,砸成肉饼了。他们为了隐瞒这起矿难事故,减少损失,把那个巷道给封死了,并谎称我和人私奔了。”

“你被压在大石头下,怎么能出来了呢?”

“我的肉身被压在了下面,但我的灵魂是自由的。我怕您牵挂,所以好不容易才从被封堵死的巷道里爬出来。回到家里,您已不在了,所以,我到处找您,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您。”

“这么说,你已经死了?”

“妈,我们已是阴阳两隔了。我出来就是为告知您一声的。妈,您回家去吧,也不要太难过。对我来说,生不如死。您回去后,给我多烧些纸钱吧。我在人世间穷怕了,不想在阴间再受穷了。”

“好,妈答应你。”

“妈,我们没住过一天亮亮堂堂的新房子,您给我再扎一座三间大瓦房,也让我宽宽畅畅地住几天。”

“好,妈答应你。”

“妈,我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娶过媳妇呢。您就给我漂漂亮亮地扎个媳妇吧。”

“好,妈答应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妈一遍都给你做了。”

儿子想了想。

“对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坐过小轿车呢。您就再给我扎一辆小轿车吧。”

“好的,妈全照你说得去做。”

这时,远处的村落传来一声鸡鸣。儿子抬头看看天色。

“妈,天快亮了,我该走了。您要多保重!”

“好吧。我也得赶紧回去,给你操办这些事情去了。”

天已破晓。老母一觉醒来,发现自已睡在野外的一棵大树下。四周遍布蚁穴,那些黑蚂蚁成群结队地往外搬运着砂粒……

 

 

当老母风尘仆仆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有五六个要好的老太等候在她的家门口了。自从老母外出寻找儿子后,她们几乎每天聚在老母的家门前,等候消息。这些老太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破旧的黑色衣服,像一群乌鸦伫立在那里。而老母这只孤独的乌鸦,在外面的世界单飞了一圈后,又落回到她们的群体中了。

“找到儿子了吗?”

“找到了。”

老母从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哗哗啦啦地打开那把古旧的门锁。

“找到了就好。他去哪儿了?”

“他哪儿也没去,就在矿上呢。”

老母从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气。

“就在矿上?”

“就在矿上。”

“你看见他了?”

“看见了。”

“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在梦里。”

那些老太面面相觑。

“我在梦里见到我儿子了。”老母平静地说。“他告诉我,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在矿上,在深深的矿井里,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

老母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拭掉挂在下巴上的水珠。

“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为什么用那样古怪的眼光看着我?”

“没……没什么,我们都很很好。”

“一会儿,你们都得帮我办些事呢。”

老母说着,弯腰钻到灶台下的灰坑里,像只鼹鼠在灰堆上扒了一气,抱出一个黑瓷罐来。她抱着黑瓷罐坐到炕上,撩起衣襟擦去罐上的灰土,然后揭开盖子,露出里面大大小小的一罐子纸币。

“这是准备给儿子娶媳妇的钱,现在该派上用场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老是看着我?”

“你怎么不哭呢?你哭出来才正常呢。”

老母看着她们,反而笑了笑。

“我为什么要哭呢?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给我儿子盖三间大瓦房,再取一个漂亮的媳妇……我高兴还来不急呢。我要用这些钱请一台大戏,二个鼓匠班,还要请一位最好的纸扎先生,我要把我儿子的婚礼办得排排场场、风风光光……狗蛋娘,你负责请戏班,板女妈,你负责搬鼓匠班,丑奴家的,你负责请纸扎先生……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哎,哎。”

那些老太这才从惊愕中醒过神来,赶紧点头应着,一个个慌慌地领命而去。

 

 

 

那些天,村里热闹非凡,是近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老母请来全省最有名的剧团,在村里一连唱了九天大戏。村民们有的邀来亲朋好友,有的接来女儿外甥,家家忙得不亦乐乎。方圆几十里的人们,也都呼朋唤友,结伴而来。那些平时走村串巷做小买卖的,更是捷足先蹬,占好各自的摊位。小偷小摸的,嫖娼卖淫的,大小赌博的,踢拳卖艺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不期而至,真所谓盛况空前。大戏的帷幕刚刚落下,老母院子里的两台鼓匠班又争先恐后吹奏起来。他们都怕对方胜过自已,个个使出绝技,各显其能,宛若百鸟争鸣,十分红火。而屋子里却一片肃静。已经完全失明的老母,盘腿坐在堆满纸张的炕上,像个巫婆似的指挥着其他老太做这做那。那些老太有的打着浆糊,有的剥着麻杆,有的挠着线绳,有的剪着彩纸,各司其职。而那位高价请来的纸扎先生,正聚精会神地捆绑着用麻杆做的房架。

“先生,这三间大瓦房要盖成青砖绿瓦的,飞檐上要雕有兽头,屋脊上要龙凤呈祥……”

“好的,好的。”

“这房媳妇呢,要身段儿苗条的,脸蛋儿俊俏的,口齿儿灵利的……”

“好的,好的。一定扎一个让您和儿子都满意的俊媳妇。”

“侍童俾女要聪明乖巧的,小汽车要最豪华的。”

“您老放心吧,我会给您扎最好的。”

老母不停地吩咐着,生怕给儿子做得不跟心。

几天后,当所有的纸扎按老母的要求做好后,屋子里已摆得满满的了。老母用那双玻璃球似的盲眼一件件审视着那些纸扎,仿佛她完全能看见似的挑捡着毛病,直到满意为止。老母拿起那个纸扎的媳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你们说,我这儿媳妇怎样?”

“哎呀,那还用说,就像画上的人儿一样好看。”

“啧啧,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俊的媳妇呢。”

“依我看,她就是仙女下凡……”

那帮老太七嘴八舌地夸奖着那个纸扎的媳妇。老母也满意地点点头。

“先生,这些纸扎应该在哪儿烧化呢?”

“在村口。”

“几时烧?”

“今夜十二点。”

 

 

月亮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夜空中悬浮着繁密的大小不一的星星,有的高远而暗淡,有的低垂而明亮。星空环抱着寒冷而黑暗的大地,大地在星空的怀抱中沉沉地睡去。

整个村子像是死去了,既没有人的梦呓,也没有狗的吠叫,就连猫的呼噜声、鼠的蹿动声也没有——时间仿佛凝固了。

这时,空寂的街道上闪现出一个黑影,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像青蛙排出的卵连成一串。这串黑影排成长队,幽灵般晃晃悠悠地来到村口。它们悄无声息,一个一个地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块平地上,然后在地上画一个大圈圈起来。当一根火柴划着时,我们才看清地上放着一大堆纸扎和冥钱,老母和那些老太跪在纸扎前。老母将划着的火柴伸向纸扎,顿时,那些纸扎燃烧起来,火光冲天,纸灰飞舞,直奔神秘的星空而去。她们双手合十,喃喃默祷。当最后一缕火苗熄灭的时候,她们又排成一队,沿着来时的路线,倒退着返回村去。走在最后的老母,用笤帚清扫着刚才她们踩下的脚印……

 

 

“老头子,我给儿子盖了三间大瓦房,娶了一房漂亮的媳妇,这回你放心了吧。”

“我见到了。现在我就和他们在一起,就住在那三间大瓦房里。”

“那瓦房好住吗?”

“很好住,比我们那间破土窑好住多了。”

“我们的儿媳妇怎样?”

“你的眼光不错。儿子很喜欢她,她也很爱我们的儿子,小俩口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

“媳妇对你怎么样?”

“很孝顺,一口一个‘爹’地叫着,叫得心里暖乎乎的。”

“你们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现在,我对你倒不放心了。”

“不放心什么?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了,难道还会红杏出墙?”

“就你那样儿,除了我要你,没人看。”

“别看现在又老又丑,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朵水灵灵的鲜花呢。可惜插在了你这堆牛粪上。”

“你说我是牛粪?拉倒吧,我年轻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帅小伙呢。不是你死缠硬磨的非要嫁给我吗?”

“不跟你瞎磨牙了,尽说些让人害臊的事情。说正经的,你担心我什么?”

“我是说,现在那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孤苦伶仃,怪凄凉的。”

“那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你们一个个都走了。”

“那个世界太苦了,不值得一点留恋。你还是快过这里来吧,我一个人睡这么一间大屋,感到空落落的。想找个窝脚的地儿也没有……”

“哎呀,看把你可怜见的。”

“我和你说真的呢。不知怎么的,这些夜里我总是睡不着觉,一想就想起你那热乎乎的身子来……”

“你个老没正经的。”

“再说,孩子们也都盼着你来呢。你来了,我们一家不就又团圆了吗?”

“你说的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我牵挂的了。那好吧,我收拾收拾东西,这就过去……”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小屋。

老母安详地睡在炕上,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

 

  那根标杆仍立在空寂的院子里,它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窗台上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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