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孤魂(电影剧本·下集)
◎
萧晓克
1 不同场景的几组镜头切换
字幕:1969年
A组
字幕: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
纪录片剪辑:毛泽东、林彪、周恩来、康生、陈伯达五位中共九大政治局常委在主席台前排就座。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九大政治局委员在主席台就座……
B组
周青崖带着几个年轻人,在南方美院大门处的“毛泽东思想宣传栏”绘画、张贴、忙个不停。军代表在一旁微笑着,频频点头。
C组
李相带人在查抄地下组织的据点,给年轻的异端分子戴上手铐……
D组
李非在教室里,与同学一道起立,手举《毛主席语录》本,整齐划一、有节奏地挥动并齐声高颂:“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2 灵城市第一完全小学·街道——外——午
校园。毛泽东穿长风衣挥动右臂的巨型花岗岩塑像;触目可见的毛泽东画像、红底黄字的《毛主席语录》牌……
高年级所在四合院一个班的教室里,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最后一句“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刚落,男孩、女孩便从前后两个教室门蜂拥而出;人流涌向四合院大门,再涌向学校大门。那教室门里最后出来的是张岚。
张岚没有跟随本班人流,而是来到走廊对面正在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一个班的教室后门。开着的后门边座位旁,站着李非,他并没有随众齐唱,却回头对张岚扮了个鬼脸。
同学们都争先恐后的涌出了校门,李非和张岚落在了最后。
李非、张岚在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走,到我家吃午饭去,我妈一定高兴。”张岚说。
李非:“我爸说,一星期只能在你家吃一次饭;而且,只能是礼拜六的中饭,饭后可以留下玩半天。明天就是礼拜六,你告诉奶妈,我明天再去。”
“你爸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张岚不满地讥讽道。
“你可别拿林副主席说毛主席的话来开玩笑,小心被人听见到校革委会去告你状。”李非左右瞅瞅,回头看看,说。
“这里就你和我,你该不会去告我状吧!”张岚故意挖苦道。
李非笑一笑,附着张岚的耳朵低声说:“对我,你说什么都没事。我对毛泽东、林彪都不感兴趣。”
张岚也马上附着李非的耳朵,一手轻轻捶他的背,低声笑道:“嗬哟哟,你好反动哇!”
两人一起低声笑个不停。
张岚乘势便又说:“去吧,去吧,去我家吃饭吧!”
“这每星期六去一次,还是我向爸爸争取来的。如果我不守约定,爸爸会把这一次机会都取消的。”李非认真地说。
“你爸爸真是个老古板!”张岚一噘嘴,故作生气状。
李非笑了。
李非、张岚在十字街口分手……
3 四合院——外、内——夜
天幕深蓝,半弯新月挂在树梢;蒙江在隐约的月光中涌流着,波涛闪忽变幻。
李非房间。李非在调配好的灯光下,对着一尊石膏的罗丹“思想者”作素描。
盛洁进屋,对李非说:“非非,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
李非点点头:“我画完这几笔就睡。”
盛洁不由得浏览起墙上挂满的李非的习作,她目光停在了那幅王小兰以“裸体的玛哈”姿势作模特的水粉习作上,忍不住自言自语似地说:“也不知你小兰阿姨是死是活,到底出去没出去……”
李非抬起头,颇有把握地:“盛洁阿姨,我猜想小兰阿姨肯定安全出国了,现在正过着好日子呢!你休息去吧,我一会儿就睡。”
盛洁默默地带上门出去了。
李非望着盛洁消失的背影,陷入回忆之中……
李非回忆:
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李非踏雪来到东门外铁匠铺。中年铁匠带着一个徒弟在打铁,见到李非,现出又惊讶又欣喜的神情。
“嗬,小画家,好久不见了!”铁匠说,“我正有东西给你。”
铁匠进了铺内。不一会儿,他拿了一个旧报纸包出来,给了李非。
雪花飞舞着,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蒙江江面上,融进那沉郁的江水中去……
李非又来到了江边那已木叶凋尽、只剩铁丝般秃条的大柳树下。他坐在那覆上雪花的倒地树干上,在膝上打开了旧报纸包:一本羊皮软精装封面的《圣经》和合本现了出来,书脊上的“圣经”大字和“香港圣经公会”的小字都是烫金的。
和合本《圣经》中,夹了一封王小兰的信。
李非读王小兰的信。
王小兰画外音:
“小非非:
我已安全到达香港。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正在努力学习,希望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我不时想起你,想起你以天赋的善良、仁爱、同情心为我所作的一切!
现在,我已正式受洗,成了一名基督徒。我送一本《圣经》给你,愿你永远保持你的善良、仁爱和同情心;我向我主基督耶稣祈祷:愿他时时刻刻保佑你!
你是大天才,不该埋没在那片毫无希望的土地上。过些年,等你再长大一点,我真希望你能按我告诉你的‘特殊通道’,离开那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到时候,我会为你安排一切!……上帝与你同在!!”
李非将王小兰的信,慢慢地撕成了细细碎碎的一堆纸屑;他一挥手,纸屑混在漫天飞飘的雪花中,纷纷扬扬洒落在静静的江面上……
镜头由回忆闪回:李非躺在床上,默读着羊皮软精装的和合本《圣经》:
浑厚沉郁的男低音(画外):
……看啦,我必快来。赏罚在我,要照各人所行的报应他。
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主耶稣啊,我愿你来!
愿主耶稣的恩惠,常与众圣徒同在。阿门!
(《圣经·启示录》)
4 张家——内、外——午
刚吃过午饭。张母在收拾桌上的碗筷。
张青进了里屋。
李非、张岚在书桌那儿说说笑笑;李非在一张白纸上,用简洁的线条勾了一幅张岚噘着小嘴的漫画,漫画下的一行小字是“斗气的张岚”。张岚伸手要抢,李非手举漫画不给,两人一追、一逃,在屋里、院子里乱跑。张岚终于抓住了李非,把漫画抢到了手,但她并不撕掉,而是不依不饶地缠着李非,说:“不行、不行,你也得给自己画张漫画!”
李非被缠得无法,只好服输:“好、好,我也画自己一张。”
他们又来到桌前,李非寥寥数笔,就画了一幅自己高举双手,哭丧着脸的漫画,下面那行小字是“你赢了,我投降!”
张岚乐得合不拢嘴,把两张漫画都拿在手里,说:“好,我都收起来,以后你要和我争输赢,我就把它举到你面前!”她把李非自画的那张,伸到李非眼前。
张母望着李非、张岚,脸上洋溢着掩不住的欣悦。
这时,从里屋出来的张青想不声不响溜出门,却被母亲喊住了:“青儿,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张青无可奈何,跟着母亲进了里屋,张母随手关上了门。
里屋。张母坐在床沿,张青坐在一旁的竹凳上。
张母:“你这几天轮休,天天像被谁勾了魂似的在外面瞎跑。”她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今天下午,不许再独自出门!”
张青不争辩也不做声。
张母见状,神情严肃地压低声音继续说:“你李叔,今天上午又找了我,”张青一怔,但不露声色,沉默地听母亲往下说,“你做的那些事,他都一清二楚!跟你关系密切的那几个人,不是都被抓起来了吗?!他为什么不抓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他念着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我帮他哺育了非非;念着非非一直对我们有着深深的依念和亲情;他实在对你下不了手!”
张青垂下了头,不敢直视母亲。
张母继续说:“你李叔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年,他对我们的关照,早已远远超过了我对非非所做的!你看,他这房子,无偿让我们居住。我的工作,还有你的工作,都是你李叔想的办法……”张母流下泪来,“孩子,你别太让你李叔为难了。要是换了别人管这案子,你早就给抓进去了……”张母握住了张青的手,“青儿,收手吧!我不清楚你的理想和抱负,但你怎么斗得过这架庞大的专政机器呢?!你不能奢望用手指头卡住这架机器巨大齿轮的转动……看你父亲,十多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张母泣不成声了。
“妈,别说了……”张青难过地掏出手帕,为母亲拭泪,“我不出去了,行吗?”
张母接过儿子的手帕,自己擦净了泪水,然后平静地:“我也不逼你马上对我发誓赌咒,你自己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吧。今天下午,你带妹妹和非非出去玩。非非难得高兴一回,他没有兄弟姊妹,他母亲也几乎从来不管他……他呆在四合院的高墙之内,真怪可怜的…………”张母说着,又用手帕擦起泪来。
“好了、好了,妈,你又来了!”张青现出开朗的微笑,“我马上带他俩出去玩,一定让他们玩得高高兴兴!”
5 蒙江轮渡·灵山谷地的溪流——外——日
张青扛着由三支柔软竹片叠塞成柄的八磅铁锤,黑亮的锤铊在他肩头一上一下晃悠着。李非腰上系着一个竹编鱼篓。张岚拿着一杆捞鱼网。他仨人在南门外蒙江码头,登上了驶往南岸的轮渡。
轮渡拖着雪白的浪尾,朝南岸的灵山脚下驶去。江风掀动着张青、李非的头发。张岚的两只小辫子被江风吹得一翘一翘的。他们在兴奋地说笑着。
灵山脚下,沿蒙江南岸的一条两米来宽的灌木、乔木掩映的土路上,张青带着李非、张岚,向下游北行。不久,他们来到了一片略显开阔的、两道山脊夹着的谷地。谷地中间,有一条卧满大大小小鹅卵石的溪流,溪流宽约十米,那与蒙江的交汇处,溪水的清亮和蒙江的深绿形成一道分明的界线。
“嗨,这就是沈从文的‘出山泉水’的意境了!”张青忍不住感叹道。
“谁是沈从文?”张岚问。
“是个作家,我爸书房里有他的书,我还没抽出时间看。”李非说。
“我不知道他。”张岚说。
张青瞅着这一对弟妹笑了:“沈从文写的东西,得等你们长大一点再看,才有味道。”
他们沿溪而上,不多会儿,溪面变宽,水不及膝;不少三、四寸,甚至五、六寸长的鱼儿,在水中悠然游动。
“你真能用榔头砸中这些鱼吗?”李非明显还是不太相信地问张青。
“马上就让你眼见为实。”张青仍然故作神秘地。
鱼儿对岸上的人影并不在意,仍悠闲地在水中游弋着。待到张青三人都挽起裤腿,“扑哧”下到水中,近处的鱼儿便都隐匿到那些大小不等的石头下去了。
“瞧,都藏到石头下去了。”张岚说。
“正合我意!”张青笑道。他选了一颗三分之一在水面以上的石头,举起榔头“叮、叮、当、当”猛击石面四下,随即放下榔头,掀开石头,三条二指宽的游鱼肚朝天翻上水面。李非、张岚兴奋地欢呼起来,便迅速捞起鱼,放进鱼篓。
“这下眼见为实了吧!”张青乐哈哈地对李非。
“原来是砸石头,不是砸鱼。”李非故意与张青抬杠。
“这也是‘欲达目的,不择手段’嘛!只要鱼进了篓子,管它砸的是石头还是鱼!”张青说。李非、张岚都笑了起来。
“知道这原理吗?”张青问李非和张岚。
“这谁不知道!石头震动,鱼在石下就被震晕了嘛!”张岚抢着回答。
“记住,捞鱼的动作要快,大一点的鱼在短时间内就能恢复正常,一下就游跑了。”张青提醒着。李非、张岚连连点头。
三人在溪中砸石捞鱼,笑声不断。有时,李非也砸那么几下,但力度不够,掀开石头,没等下网捞,鱼就跑了。张岚也试着砸了一次,不想连人带锤都一起摔在了水中。三人的笑声在溪边谷地回荡着……
6 灵城第一完全小学——外——日
课间休息时间。孩子们在校园各处玩耍,男孩一堆,女孩一堆,也有男孩、女孩一起玩的。
校宣传栏边,三五个男孩聚在一处,看橱窗中的新闻图片,不时发几句议论。一个理平头的胖男孩,指着一张林彪居家没戴帽子、架着老花眼镜学毛主席著作的照片,说:“瞧,他头发都没了,肯定原来生过癞子,生癞子的人,头发都会掉光。”
“哇,你说反动话,说林副主席是癞子!”一个瘦男孩指着胖男孩的鼻子说。
“我叔父就生过癞子,所以也没有头发了,是秃头。”胖男孩争辩着。
另一处。吊杆横梯下,聚着一群男孩、女孩,男女分站横梯两头。显然,男女双方在斗狠比赛。李非从横梯这头,一格一格悬吊到了那头,下了杆。男孩们一阵掌声。张岚接着从横梯那头悬吊到这头,却并不下杆,而是悬空转身,再吊回到那头。女孩们齐声欢呼,大鼓其掌。张岚得意地瞅着李非直乐。另一男孩摩拳擦掌,急急上杆,但悬吊到一半时,一下没抓稳,掉了下来。女孩子们一阵嘘声。男孩们脸上无光,纷纷埋怨那倒霉蛋丢人现眼。那男孩想将功补过又要上杆。此时,四处传来尖利的哨声,大杨树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校革委女主任严厉的声音:“全体师生,马上到校大操场紧急集合,紧急集合!有重要事情宣布,有重要事情宣布!”
校操场登时聚满了人。学生按班级站成纵队,面向主席台。教师或在学生前头、或在后面,游动巡视,监督学生。李非、张岚分别所在的两个五年级班挨着站,他们都站在了队伍的最后,相距很近。
主席台上。校革委女主任、一个短发蛮气的麻脸女人,神气十足,威风凛凛。刚才在宣传橱窗那,判定林彪生过癞子的胖男孩,垂头丧气站在一边,他身后站着两个校人保组(人民保卫组)的人。
“全校革命师生同志们!”女主任吊高嗓门叫起来,“经阶级斗争觉悟高的革命同学检举揭发,四年级三排(班)的徐安,”她伸手指向一旁的胖男孩,且怒目而视,“在校宣传栏前,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副统帅林副主席!按照《公安六条》的规定,本应判刑坐牢的。但考虑到徐安只有十一岁,家庭出身又是工人,所以,现在我代表校革委宣布:开除徐安学籍,由校人保组派人押送回家,交其父母严加管教!”
李非、张岚惊讶地四目相视。
突然有人带头高呼口号:
“坚决拥护校革委的决定!”…….
“开除反动学生徐安,大快人心!”……
“誓死捍卫林副主席!”……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操场上竖起森林般的握拳手臂。
惊恐的徐安,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满头虚汗,被人保组的两个人押下了主席台。
李非、张岚随大家一起举手臂,但嘴巴并没有动。
7 四合院——内——日
南厢餐室。李相、李非、盛洁三人围桌吃晚饭。
李相先吃完,放了碗筷,燃起一支烟,大吸一口,很舒服似地将烟雾从口中徐徐吐出:“非非,暑假马上就到,我已与你周伯伯电话联系好了,假期你到他那里去呆二十天。
“去省城?”李非当然高兴。
“不,现在你周伯伯正在省教育系统的凤宁‘五七干校’劳动锻炼,为期半年。我与那干校的军代表是朋友,有他关照,你周伯伯在那有独自的房间,主要为干校的宣传、展览写写画画,有时也干些体力活。你到那与你周伯伯同住很方便。别的干校学员都是同住大房间,睡通铺或上下铺。”
“那太好了,我好想周伯伯了!”李非兴奋得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看把你高兴的,先好好吃完这餐饭吧。”盛洁又往李非碗中夹进一块粉蒸肉。
“你把这半年的习作,色彩、素描、速写分类选出一些有代表性的,带过去请你周伯伯为你打分,评议指点。书就不必带什么了,干校人多眼杂,会惹麻烦的。你主要听周伯伯安排多画些画,再就是痛痛快快的玩。凤宁干校那地方风景很美,我去过几次,离这里一百华里。一放假我开吉普车送你去。”李相显然早计划好了。
李非边嚼着饭菜,边不停地点头。
李相转对盛洁:“你抽空为非非的日常生活用品筹措准备一下。”
盛洁点点头。
8 旅途·干校——外——日
吉普车在傍山公路行驶;左边是高山,右边是平川和棋盘似的田土,平川中央有一条蜿蜒弯曲的河流,河那边的平川尽头又是高山。
吉普车驶到河流上游平川消失的地方,进入一片大小高低都差不多的丘陵山包。驶过河流上的一座简易公路桥,吉普车开上了一座高过所有丘陵山包的山岗。前方出现了一座大石牌坊,牌坊上有“公主岭”三个大柳体字。过牌坊不远,便见到了路右的写有“凤宁五七干校”字样的竖置大木牌。
吉普车开到了作校部的精巧而不失气势的石结构的公主庙前。一个军人对吉普车挥挥手。军人身后站着周青崖。
李相和李非从吉普车下来。
李相和军代表握手、招呼。
周青崖一把抱起了李非……
9 凤宁干校——外——晨
太阳从东南方的山岭露出脸来,一切都沐浴在金色和煦的晨光之中。
周青崖带李非,登上了公主庙后公主岭最高处的那棵巨松下。面对朝阳,他们在松树下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李非将画夹支在膝盖上,暂不打开。
周青崖:“这是你来干校的第一个早晨,先该对着里的大环境有个了解;”他回头指着公主岭后面的那座大山,“这座大山叫‘和尚头’,是这一带最高的山,因山顶圆溜光秃,像大肚弥勒佛的脑袋,所以得了这个名。”他指着公主岭右下方的那一片丘陵山包,“那里,本地人叫它‘九十九堆’,”他指着由丘陵流出的河,“这条河,叫‘九曲玉带河’或简称‘玉带河’。”
“真是太美了!”李非赞叹着。
“这里还有个美丽的传说,”周青崖继续说,“据说,起初这里并没有河,是瑶池西王母经过此地,觉得这里诸方皆妙,唯一缺憾就是少了水,少了灵气;为成全此地,王母把随身飘带扔了一条下来,便成了这条九曲玉带河。后来,相传有一个国王的独生女游经此地,被这仙境般的美景迷住了,便停在我们现在的这个地方不肯走了,在此结庐而居。国王日夜思念女儿,终至成疾,但终于还是找来了,在见到女儿的同时,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公主厚葬了父亲,为了不被盗墓,她命人堆了九十九个相同的坟堆,并终身在此为父守陵。于是,后人把那下面称作‘九十九堆’,把这岭称作了‘公主岭’……”
“真是个美得让人伤心的传说。”李非叹息着。
“‘美得让人伤心’?你读了沈从文的作品吗?”周青崖带几分惊讶地笑问道。
“爸爸书房里有,我读过一些。”
“沈从文说得真好!美,有时不免让人伤心……”周青崖感叹着。
李非展开画夹,画起风景速写来。周青崖在一旁指点着……
10 干校——外、内——夜
夏夜皎洁的月光,洒在公主岭上。公主庙里灯火辉煌,公主庙两边那十数排作学员宿舍的平房,却灯光黯淡,只有从东数过去第八排第一间房的灯光明亮些。
晚风送来了带几分苍凉的军营熄灯号,除公主庙校部和平房东八排第一间还有灯光,所有的灯都随熄灯号那最后尾音的消失而熄灭了。
周青崖房间(东八排第一间)。显得宽大的房间里,周青崖、李非仍在忙碌着。周青崖在一块显然刚从宣传栏上卸下来的上了油漆的大木板上,描画着带木刻效果的毛泽东带军帽的头像。李非在另一块相类的木板上,画“工(男)农(女)兵(男)学毛主席著作”的组画。房间最里靠墙并排摆着一大一小两张床,那小的行军床显然是临时支起来的。
“周伯伯,刚才那号声是熄灯号吗?”李非边画边问。
周青崖:“对,是熄灯号。但我这间屋不受灯火管制,我有宣传任务,除非防空演习。”
军代表推门进来,笑哈哈地:“嗬,你们一老一少正忙着呢!”
周青崖含笑对军代表点点头。
“军代表叔叔好!”李非停下画笔说。
“不错,小家伙挺有礼貌的!”军代表走到李非旁边,不禁惊叹起来,“哟,你小小年纪,画得可真棒!瞧,这军人形象多带劲!”他转对周青崖,“你们这可真叫‘名师出高徒’哇!”
周青崖不无满足地:“这孩子是挺有灵气的。”
军代表对李非:“哪天等我有了空,请你这小画家为我也画一张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半身像,用上等素描纸画,可以吗?”
“他能行!”周青崖含笑点点头。
“军代表叔叔您坐得住吗?一动不动。”李非认真地问。
军代表笑着问:“要坐多久?”
李非想一想,说:“最少三个小时。”
“哈哈,这可难不倒我!当年,我刚入伍那会儿,分到北京钓鱼台国宾馆站岗,训练的时候,一站就是一整天,有的战士站晕倒了,我可从来纹丝不动,还得了标兵呢!”军代表得意非凡地。
“那就肯定没问题。”李非笑了。
“好,我们一言为定!”军代表与李非拉起了勾,“我要送你一大卷上等素描纸!本来,我是想请你的周伯伯给我画,但又怕有人提意见,说我占了国家的便宜,你周伯伯拿国家工资嘛。我请你画,别人肚子里也不敢有意见了,你又不拿国家工资嘛!”说着,他和周青崖相视大笑起来。
11 公主庙前——外——日
周青崖带着李非,指挥着几个干校学员抬着已制作好的宣传板块,到了公主庙校部前的宣传栏;他们将旧板块卸下,把新板块装上去。新板块装好后,周青崖在预留的上方空白处,悬腕写下了每字一尺见方的一行通栏标题:乘党的九大东风,掀学习毛著高潮。
围观和过路的人们交口称赞着:
“嗬,瞧这字写的!”
“这可是过硬的真功夫!”
“绝妙的行书!”
“看,这些画完全可以上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册页!”
周青崖指着那“工农兵学毛著”的组画,对周围的人说:“这组画,是这位李非小朋友画的。”他再指向李非。
“不可能吧!”
“他这么小,就能画出这么高的水平?”
“你也帮了他画吧?”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已经站在人们后面欣赏了一会儿的军代表开口了:“这可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这孩子画的,老周可没插手。”
人们的目光一起聚向李非。李非腼腆地笑着。
“神了!”
“这简直就是‘神笔马良’嘛!”
“嗬,这孩子够得上毛主席说的‘又红又专’了!”
…………
12 公主庙干校——外——黄昏·断黑后
夕阳的余辉把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晚霞似锦。
凉风吹拂过来,人们在享受着晚餐后短暂的休闲时光;散步的、聊天的、打羽毛球的……
校部东边的平房区。第四排平房尽头,那亭亭如盖的大樟树下围了一堆人,中间石桌两边的大圆石上,坐着两个五十来岁的胖子,一个光头,一个平头;他们正盯着桌面上的“楚河、汉界”杀得难解难分。围观者的情绪,也随着这二人载沉载浮。陡地起了一阵赞叹、惋惜的混合声响,平头获胜,光头败北。平头拿起预先置于石桌上的瓷调羹,在光头那扁平的大鼻子上狠狠刮了三下,把那条娃娃鱼似的大鼻子刮得通红。光头闭眼拧眉,忍受着这三刮,每被刮一下,他便还要受虐狂似的自己叫一声“好”!围观者跟着这声“好”,也齐声叫一个“好!”;六声“好”叫完,光头睁开眼,手指麻利地一“呼啦”,又把棋子摆好了。周青崖带李非散步,恰来到这樟树下的棋局边。李非看刮鼻子看得“咯咯”直乐。
新的一局开始后,对弈二人似乎斗志更旺,棋子拍着石桌面的“叭叭”声也更响;二人中不管谁走了自认为得意的一步,随着那“叭”的棋落桌面声,口里都要高声大叫:“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
周青崖带李非离开了樟树下的棋局。他们散步来到最东头的一个很大的池塘边。池塘中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波纹与粼光。
周青崖:“那两个下棋的人,文革以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那平头是省教育厅计财处的处长,光头是高教处的处长;文革使他们成了‘黑线人物’,他们在干校是长住人员,不像我这样轮半年就回单位;他们不被‘解放’,就别想离开干校;他们已完全丢掉了尊荣,变得像小孩子那样爱争、爱吵、好斗、斤斤计较。”
“我看他们用瓷调羹刮鼻子蛮好玩的。”李非笑着。
“这也许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乐趣。”周青崖说,“不过,他们把政治术语拿到棋局上喊来喊去,恐怕会有麻烦。”
周青崖、李非继续沿池塘边的小径散步。夹小径的两行木芙蓉,花开正盛,缀着花朵的纷披的柔枝,在凉风中摆动着。天渐渐全黑下来。突然,宿舍平房那边传来尖利的哨声。
“这是临时集合。正规的晚间学习,都以军号声为开始信号,时间还要晚些。”周青崖说着,带李非由池塘边的小径往平房那返回。
樟树下原先棋局处,临时吊了一盏三百来瓦的白炽灯。刚才下棋的那两个胖子,此刻正高高地站在下棋时坐的大圆石上,弯腰低头做认罪状。一大堆干校学员围在四周。
周青崖、李非来到人堆外围时,中间石桌旁的军代表,正声色俱厉地训斥着光头和平头:“你们下棋的时候胡说八道,喊什么‘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难道喊这话时,你们是代表了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吗?!你们都是刘少奇、邓小平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线的小丑!你们只能是资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狗咬狗!现在我宣布:罚你们一个星期不许下棋!一周后下棋,如果再胡说八道,就永远取消你们的下棋资格!!听见了吗?!”
“是!”、“是!”,站在圆石上“低头认罪”的二人,腰弯得更低,连连应承着。
军代表高声说:“现在,由刚才围观起哄的学员轮流发言,批判揭发这两个黑帮分子;谁都不许保持沉默,包庇他们!”
李非拉着周青崖,低声说:“周伯伯,我们走,我不想看了。”
“你先回屋去吧,”周青崖拿出钥匙给李非,“我走不得。”
李非拿着钥匙离开那人堆时,已经有人走到圈中央,对那两个“黑帮分子”破口大骂起来……
13 军代表办公室——内——日
军代表穿戴整齐,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捧着一本《毛泽东选集》甲种本,作认真学习状。
李非在四开的上等素描纸上,为军代表画素描。他身后墙边,竖着一大卷上等素描纸。
窗外泡桐树上,几只小鸟在枝叶间跳上跳下,不时“叽叽喳喳”叫几声。
军代表将李非为自己画好的素描,连画板竖在办公桌靠墙一侧,他略退半步端详着,口里连声赞叹:“太好了,太好了!”他指着画板上方的墙面,“我要用镜框匡起来,就挂在这里。”
李非站在一旁,望着高兴异常的军代表,脸上带几分矜持的笑。
“小朱,小朱!”军代表大喊起来。
从里面套间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穿发白军装但无领章帽徽的秀气的女子。军代表指着素描,不无得意地对她道:“你看,怎么样?”
“像极了!而且威严庄重,神采奕奕。”小朱奉承着。
军代表哈哈大笑,并说:“你写篇广播稿,在你的广播室播出,表演李非小朋友利用暑假,在我们干校积极宣传毛泽东思想!”
“是!”小朱应着军代表,并冲李非竖起了大拇指。
14 周青崖宿舍——内——日
周青崖、李非在整理房间。
军代表进屋:“老周,宣传栏弄妥了;你带李非到山下玉带河回水湾边的那片西瓜地去守瓜吧。”他笑着对李非,“那可是个好地方,风景优美,凉快得很;可以画画,可以钓鱼,我把我那两付好钓竿借给你们,你周伯伯是钓鱼好手;还可以游泳。”他对周青崖,“但要注意安全。渴了可以摘瓜吃,过好秤,记好帐,算我请客!”
15 玉带河回水湾边西瓜地——外——日·夜
日:
碧绿的西瓜地。肥厚的叶片间,半隐半现伏满了虎皮西瓜。
临水的大榆树下。八根深扎泥土的粗硕的木桩,木桩离地两米以上,架着一个宽敞、四面透的茅草顶守望凉棚。一架近三米的竹梯靠在凉棚西侧。
周青崖、李非在凉棚里风景写生……
榆树巨大的树干,贴地伸出水面近三米。周青崖、李非悬腿晃荡地坐在树干上钓鱼;不时有三指、四指甚至手掌宽的鱼儿上钩,被他们提出水面。李非欢快的笑声在回水湾上荡漾……
广播员小朱送饭来到瓜地。
周青崖、李非吃饭;小朱欣赏着周、李的风景画稿,逗弄着铁皮桶中那钓上来的鱼儿……
周青崖摘来西瓜,过秤,记账;周、李、朱三人说说笑笑吃着西瓜……
穿三角游泳裤的周青崖、李非从横临江面的榆树干上跃入水中,他们以各种泳姿在水中畅游嬉戏。小朱悬腿坐在凉棚临水一侧,冲着水中的周、李直乐……
夕阳衔山。小朱挑着竹筐和铁皮桶离开江边瓜地。
周青崖、李非向小朱遥遥挥手作别……
夜:
皓月当空。沐于幽幽清晖中的江流、岸树、瓜地和凉棚……
李非头枕双臂,躺在凉棚中的草席上,望着朦胧月晖中的憧憧山影、青碧天穹……
周青崖悬腿面对江流在吹箫……
榆阴下幽暗静谧的水面上,飘起如泣如诉的《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
16 灵城东门外·码头·学校·街道——外——日
已是隆冬景致。
落叶乔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枝桠在冷风中僵硬地晃动着……
一身冬装的李非,挎书包走在唯余枯梗败叶的荷塘边的土路上……
李非在江边码头驻足凝望着江面及对面的灵山,江风掀动着他的灰色围巾……
由外面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正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李非;还有在另一教室上课的张岚……
李非、张岚放学后走出校门——走在街上——在街口他们分手——他们回身挥手告别……
17 四合院——内——日
李相办公室。
红色电话响铃。李相拿起话筒:“我是李相,”他默默听着,神色凝重,不时“嗯”一声,最后,他肯定地说,“我亲自去!”
18 灵城街道·火车站·列车上——外、内——日
李相驾吉普行驶在街上……
李相在火车站他的固定车位停好他的吉普车……
李相在飞驰的火车上……
19 南京——外、内——日
巍巍中山陵……
辽阔的玄武湖……
鸡鸣寺、北极阁……
警戒森严的南京第一看守所。看守打开数重铁门;看守将戴着手铐的张青移交给李相……
20 列车上——外、内——日
飞驰的列车……
张青靠车窗、李相靠走道,并排而坐。
张青戴了铐的双手筒在肥厚的棉衣袖里,不留心看不出来……
21 四合院——外、内——深夜
四处黑沉沉。
李相的吉普车几乎是悄无声息地驶进了院墙门。
李相带着戴手铐的张青,两人幽灵般地来到四合院西厢最北头的那间外有铁栅栏门、内有厚木门、正面无窗的房间门口。李相轻得不可思议地开了铁门锁,再开了木门锁。张青进入铁门后,李相将铁门锁好,透过铁栅栏给张青开了手铐。
李相压低声音对张青:“棉被等用品里面都有。木门关上后你再开灯,木门右下角有个活动门洞,等下我递壶开水进去。”
张青进入木门后,李相隔着铁栅栏将木门锁好。
张青进屋,木门关上后,他伸手在门边墙上摸到了开关。装在天花板上的灯亮了,光线昏黄。天花板很高,方砖地面还算干燥洁净;西南墙角有一离地约三十公分高的床,垫褥和棉被还算厚实;西北墙角有一大、小便池,对准便池墙上略高处有一水龙头;屋里无桌无凳;西墙中间上方挨天花板处,有一装了铁栅栏的小窗。床上枕头边,摞着三本书。张青拿起书,走到屋中央灯底下:一本《毛泽东选集》、一本《列宁选集》、还有一本《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书中正文的字,只有这样站着才能勉强看清。
木门右下角的小门洞打开了,一个开水壶横着被递了进来。张青过去接住开水壶,随即又有一搪瓷杯子递了进来。小门洞关闭,并从外面拴牢了。
李相刚把木门下的小门洞拴好,盛洁披着睡袍过来了。李相竖起一个指头在嘴边示意她禁声。
盛洁附着李相耳朵低声道:“神神鬼鬼的,关了什么人?”
“一个只能秘密关押的重要犯人。”李相低声说。
李相卧室。床头灯柔和幽暗。李相、盛洁赤裸着相拥在床上,显然刚做完爱。
李相点燃一支烟:“你每天由木门下那小门洞,给里面换一壶开水,还有送三餐饭,都要避开非非,不能让他知道这四合院里关了人。你送东西时,不要与里面的人搭腔,他开口,你也不要理他。每次送完东西,都要把那小门洞拴牢。”
“知道了,知道了,”盛洁低笑道,“神秘稀稀的。你放心,我绝对服从你这铁的纪律。可现在,你得服从我,”盛洁拿掉李相嘴上的烟,在床头柜烟灰缸里摁灭,她翻到李相身上,把热吻印遍他身上各处。
李相抚着盛洁的背:“哟,我的小娇娘,胃口好大!刚吃过又要……”
“你出去这么久……我‘饿’了好多天……今天就要‘吃饱’、‘吃胀’……反正你功夫好……”盛洁边吻边说,断断续续的。李相又被她吻得兴奋起来,他让盛洁骑在上面,把她弄得欲仙欲死…………
22 街口·张家——外、内——傍晚·深夜
放学后一同走到街口的张岚、李非分了手;各自走了一段,他们又回头挥手告别……
张岚一跨进家门,便问坐在门厅小桌旁似乎有点发呆的张母:“妈,我哥回来了吗?”
“还没有。”张母木然地望这桌上削了一半的土豆,继而又忧愁地,“你哥十多天不回家,厂里也找不到人……”
“工厂会开除他吗?”张岚问母亲。
“这事我们作不得主了,听天由命吧。”张母叹口气,继而转问张岚,“哎,岚岚,你问了非非你李叔的事吗?”
“非非说,他爸出去了四、五天,可能是昨天深夜才回来的;反正他今天清早就看见他爸了。”张岚说着,放下书包,拿起桌上的小刀削起土豆皮来。
张母默然无语站起来,到与门厅相连的灶厨间去了。
张岚和母亲在吃晚饭……
深夜。
张岚躺在与母亲同睡的里屋大床边的一张小床上,但她并没有睡着,而是睁大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张母在门厅灯下做着针线。
有人轻轻敲门。张母开门,李相进入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老李。”张母有些吃惊。
“张妈,”李相打过招呼,向里间示意,“岚岚睡了吗?”
“早睡了。我再去看看。”张母推开了与门厅相连的右里间的门。
张岚听得门厅有动静,不由得睁大了眼。母亲推开这房间门时,她赶紧闭上眼,假装均匀的深呼吸。张母来到女儿床边,见状,便反身出去带上门,对李相:“睡着了。”
张岚迅速披衣跳下床,来到门边,弯腰对着锁孔往外瞧。
张母给李相倒了一杯茶,期待中含着焦虑地望着李相。
李相浅啜一口茶,沉吟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辞,但终于还是单刀直入:“张妈,你别激动,张青在南京被抓了。”
张妈惊讶地瞪大了眼。
里屋,偷听的张岚也睁大了眼。
李相继续说:“先前我跟你说过,他们的那个‘中国自由民主同盟’如果只在灵城及所属十几县范围内活动,我还可以一手遮天,既不抓他,又让他无所作为。现在,他们的组织出了灵城,也出了省!南京破案,一次抓了二十几个,就他一人是本省灵城的。我已在昨夜把他从南京带回灵城。本来,我应将他直接押往省城,但到了省城,就不完全由我说了算了;当然,押回灵城也还算是在我职权范围内。”李相喝了口茶。
张母紧张地等下文。
张岚裹紧披衣,全神贯注地在门后听着。
李相继续说:“现在的关键是,张青要对我把全部真相说出来,我才可以权衡全部情况,看能不能留他一条命。全国类似案件,都是要掉脑袋的。”
张妈倒吸了一口冷气,有点语无伦次地:“老、老李,青儿不懂事,你、你一定要救他……”
李相:“张妈,你应该相信我,我肯定是想救你儿子的。但他什么都不说,我弄不清本案牵涉省外的全部案情;省外别的被抓的人,如果说出涉及到张青的事,我真无法判断他自己到底危险性有多大,想救他也无能为力。今晚,我一是来要你找一些张青的换洗衣服带去,二是想请你给张青写几句话,劝劝他。”
“我写,我写。”张母说着就要找纸笔。
“你先把衣服物品找好再写吧。”李相说着,掏出烟,点燃抽起来。
张母进到左边里间张青的房内找衣物去了。
张岚透过锁孔,看着面露焦虑抽着烟的李相。
不一会,张母拿一帆布挎袋出来,对李相:“都在这里了。”
李相接过了袋子。
张母找好纸笔,在小桌上写起来,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着。
张母所写便条特写:“青儿: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李叔。相信我:李叔只想救你!我不能失去了你父亲再失去你;我实在无法承受…… 母字 即日 ”
李相收好字条,拿着帆布袋,低声对张母:“张妈,你也别太焦急,注意身体,你还要照顾小岚岚;我儿子非非在感情上把你当母亲依念;你不希望看到的事,也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我会尽力救你儿子一命,但愿他能配合我。”李相走到门边,压低声,“你不要出来了。”他开门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张母把门栓牢,回转身来。
里屋。张岚迅速跑回床上,钻进了被窝……
23 灵城一完小——外——日
大操场。全校学生在做课间操。
张岚边做操边对站得很近的李非示意有事要说。
张岚、李非一前一后,来到大操场西北角风口处。这里风大,没有学生来玩。他们在一株石榴树下的石条凳上坐下。
张岚:“我哥在南京被抓起来了。你爸爸已把他从南京带回来,不知关在哪。”
李非:“我爸不会抓张青大哥。”
张岚:“我昨晚偷听了你爸与我妈说的话,说案件出了省,他也没办法;反正你爸把我哥从南京带回来了,还说这案子可能会杀头。”
李非:“现在张青大哥关在哪?”
张岚:“你爸爸没跟我妈明说;你爸也不想这事让别的人知道。”张岚想了想,“会不会就关在你住的那四合院里?”
李非仔细思考了一会,说:“那里,只有一间有木门又有铁栅栏门的房间一直锁着,我没进去过。”李非转而很干脆地,“你告诉奶妈,别太着急,这事我得弄清楚!”
上课预备铃响了。李非、张岚故意分开,往教室跑去。
24 四合院——内——日
四合院大门门厅。
李相对盛洁说:“你去院墙铁门小窗那,望着荷塘的路,非非出现,就跑来站在这对我招招手。我要在那间房的铁门边讯问人犯。”
盛洁应承着出了大门,下台阶沿甬道往西院墙铁门走去。
西厢最北端房间的木门打开了,铁栅栏门锁着。张青站在铁门后。李相坐在铁门外走廊的一张椅子上,膝上放着打开的记录夹,手里握着笔。
李相:“你母亲的字条,你看了吗?”
张青:“看了。”
李相:“你怎么想?”
张青:“跟原来想的一样。”
李相略显生气地:“你这样对得起你母亲吗?!你把自己的脑袋看得那么轻,就算你是条好汉,但你只想自己当好汉,却不想想这十多年来你母亲一个人带着你们兄妹二人有多艰难吗?!”
“李叔,我知道……”张青有些难过。
“那你是不相信我真想帮你、想保住你的命吗?!”李相严肃地。
“李叔,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帮我保住命。”张青诚恳地。
“可你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怎么帮你?!”李相焦急地。
“如果我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也许我的命能保住,但别人就会掉脑袋,我不能这么做。”张青坚定地。
“你不说,可人家会说。”李相摇头叹气。
“人家说了是人家的事,我不说是我的事;我只能对自己负责,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理想。”张青平静地说。
“你真糊涂……”李相无可奈何地眉头紧锁。
这时,盛洁进了大门,在门厅对李相挥手。李相以余光会意。
铁门内的张青看不见盛洁,门厅那的盛洁也看不见张青。
“你再想想吧,为你妈,为你妹妹。”李相站起身,对张青说。
张青退回到室内。
李相关上木门,锁好。
25 同上——内——午
南厢餐室。李相、盛洁、李非围桌用餐。
李相眉头微锁,神情沉重,默默地很快吃完饭便起身,临离开说了句:“你们慢点吃。”
李非注意到饭菜似乎比平日量多。
盛洁对李非:“多吃点,别学你爸,吃那么少。”
李非吃完,放下筷子,站起来对盛洁:“阿姨,我要午睡一会,记得一点半喊我,下午上学不能迟到。”
“放心躺会儿吧,我叫你。”盛洁应着。
李非回到自己屋里,拴上门,坐在椅子上,并不上床。
过了一会儿,盛洁到李非门口,用手在门上轻轻推一推,确定里面拴上了。
李非凑在窗帘缝上,看见对面西厢最北端房间门前,盛洁正将铝合金饭盒从木门下的小门洞递进去……
26 四合院——外、内——清晨
寒风凛冽,李相在江边打太极拳……
蒸汽升腾,盛洁在厨房忙碌……
李非从自己房间出来,迅速由内走廊往北绕行,进入父亲西厢的住房,他找到父亲的钥匙串,用几块橡皮泥,将几片钥匙压模成印……
27 灵城西门锁匠铺——外、内——日
李非挎着书包,由街上进入一家挂有“段记锁铺”招牌的门面。
李非将印有钥匙形状及标明厚度的纸,递给了白发稀疏、戴眼镜的老锁匠……
李非付钱,老锁匠交钥匙……
李非从锁匠铺门面出来,在街上行走……
28 四合院——外、内——深夜
乌云四合,阴风怒吼;光秃秃的树枝瑟瑟抖动,常绿乔木的树叶“沙沙”作响。
李非房间。李非在拉严窗帘的卧室桌前台灯下,写着什么。
李非书写内容的特写镜头:王小兰……文明……文老板……
李相卧室。床上,李相、盛洁做爱正欢……
李非熄灯出门,像个幽灵沿内走廊由北边来到关张青的囚室门前,他先蹲下身,手伸过铁栅栏,把木门下方的小门洞打开,递进一张纸去,又无声息地将小门洞关好、栓牢。
正在囚室里踱步的张青,猛地发现木门下的小门洞开了又关上了。他跑到那,蹲下身捡起字条,来到屋中央灯下,把纸条展开。
纸条上李非所写大字特写:“张青大哥:别出声,带上所有衣物,我马上救你出去。非非。”
张青迅速将所有衣物塞进帆布袋。此时,门已悄无声息地开了,李非在门口招手。张青挎好帆布袋,从囚室出来。李非迅速将木门和铁门都照原样锁好。
李非、张青像两个幽灵,溜出了四合院,来到了院墙的铁门边。李非开锁打开铁门。张青蹲下身,抱住李非,低声激动地:“非非,谢谢你!”
李非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信封塞到张青手里,低声说:“这里有三十块钱和一封信,还有从广州去香港的秘密通道的情况。你快收好。”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偷你爸的?”张青问。
“不是。是我暑假在凤宁五七干校画宣传栏,军代表给我发的工资。”李非焦急地低声催促着,“快收好,走吧!马上去广州,别回家了。我爸一发现,马上会去你家。今晚的事,我会抽空告诉奶妈和岚岚。快走!记住,去香港的秘密通道,你背熟后就烧掉。”
张青接过信封,藏进棉衣内口袋,一把抱起李非,由衷地赞叹着:“好一个小鬼精,真有你的!我一切听你的指挥!”他在李非脸上深深地吻一下,放下李非,迅速消失在阴风怒吼的黑夜里……
29 灵城西火车货运站——外——子夜
露天货场的灯光,映着漆黑的天幕,有疏疏落落的雪花飘飞下来。
一列南去广州的货运列车,加足水煤后徐徐启动。列车低速驶出货运场,刚转过第一道弯,路基上,一个黑影一跃攀上了倒数第三节车厢的厢边铁梯……
30 四合院——外、内——清晨
一夜过去,白雪覆盖了一切,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唯有灰绿的蒙江,仿佛一道淌过这银白世界的沉郁的泪痕……
南厢餐室。
李非推开碗筷站起来:“我吃完了。”他戴上帽子,套好手套,背上书包,“我上学去了。下雪真好玩!”
李相仍在吃早餐,说:“去吧。”
“放学就回家,”盛洁不放心地,“别玩雪玩湿了衣服,会感冒的。小心路滑。”
“知道了。”李非说着出门去了。
估计李非已走远,李相对盛洁笑道:“你左叮咛右嘱咐,就像他妈。”
“这我可不敢当,也不敢想。”盛洁脸一红。
西厢李相办公室。
李相坐在办公桌旁看材料。
盛洁一脸焦急推门而入:“我送早餐到小门洞,你那位重要犯人没有接,是不是病了?”
李相急匆匆赶到西厢最北端的囚室门前。盛洁随后,但没有紧跟,并在距门三米远站住。李相掏钥匙伸过铁门栅栏先打开木门的锁,木门推开时,李相一声惊呼:“人不见了!”他迅速打开铁门进入室内,扫视一眼室内后,又急忙跑出来,直奔四合院大门去了。盛洁呆在那里,看看洞开的囚室门,再默默望着疏疏落落飞舞着的雪花,飘洒在屋檐下和假山上。
不一会儿,李相回来了,他对盛洁说:“雪地里只有非非一个人的脚印,这说明人犯是在夜里下大雪前跑的。”李相沉吟一下,望着盛洁慢慢说:“昨晚我俩通宵在一起,只有非非……走,到他屋里搜搜去!”
“等他中午回来问他不好吗?非非自尊心那么强,搜他房间……”盛洁欲言又止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自尊心!这事非同小可!”李相说着,径自望东厢李非房间去了,盛洁只好随他之后。
李非卧室。
李相、盛洁愕然望着写字台桌面上坦然放着的李非自配的那两把囚室钥匙。
“这小混蛋知道我会来搜他的房间,在向我示威呢!”李相生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拿起桌上的钥匙在手中掂了一掂。
“这放走的人犯是谁?”盛洁不解地问。
“非非他奶妈的大儿子,张青。”
31 街道·张家——外、内——日
吉普车在积雪的街道疾驶……
李相踏雪推门进入张家。
张母正坐在门厅缝一件棉背心,见李相进来,立刻起身:“老李,什么事?”
“张青跑了!”李相毫不掩饰,“他没回来吗?”
“没有。”张母大吃一惊,“什么时候跑的?”
“估计是昨晚下雪之前。”李相显然相信张母的话,“张青已列入全国通缉名单,我确实是想保他一条命,才没把他直接押到省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帮青儿。”张母赶紧抢着说,似乎生怕李相对她的信任产生怀疑。
“所以,张青如果回来,你一定要告诉他,他如果落到别人手中直接押到省里,我就无能为力了……”李相望着张母认真地说。
“青儿如回来,我一定将你的原话告诉他。”张母连连点头。
32 四合院——外、内——午
盛洁立于四合院大门前的雪地上。
李非挎着书包踏着积雪在上大门前的台阶,他抬头看见了盛洁,说:“盛洁阿姨,有饭吃了吗?我肚子饿了。”
盛洁从李非肩头接过书包:“先不忙吃饭,你爸找你有事要说。”
李非显出“不出所料”的神情,不再做声,跟着盛洁进了西厢李相办公室的门。
立在办公桌旁的李相指着办公桌上的那两把钥匙,劈头厉声质问李非:“你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李非沉默片刻,以异常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这很清楚,是我放走了张青大哥。”
“你居然还公开把钥匙摆在你的书桌上!!”儿子的冷静更给李相火上加油了。
“我不能让你怀疑是盛洁阿姨干的。”李非从容不迫,甚至带着点傲然之气。
李相气极,抬手一耳光打在李非脸上。盛洁迅疾抓住李相的手,挡在李相和李非之间:“老李,不能这样!”
李非并没有哭,他用手摸一摸被打的脸,用陌生的眼神盯着父亲。这把李相和盛洁都惊呆了。
“爸爸,”李非一字一顿地说,“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你第一次打我……”
李相无力地垂下了被盛洁抓住的手。
李非继续坚决地说:“但是,你就是杀了我,我也要救张青大哥!”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想救你张青大哥呢?”李相神情有些沮丧地,“你看,你周伯伯、盛洁阿姨、还有王小兰阿姨,我不是都尽力救了吗?”
“张青大哥是在南京被抓的,你救不了他了!”李非激动地喊起来。
“谁告诉你的?”李相吃惊不小。盛洁也错愕不止。
“你跟奶妈说的话,岚岚都听到了。你把张青大哥关在这里,不让奶妈知道,也不让我知道,你就是不想救张青大哥了!”李非越说越急,“我没有兄弟姐妹,张青大哥和岚岚就是我的兄弟姐妹!我没有妈妈,奶妈就是我的妈妈!!你不应该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李非说完最后一句,号啕大哭起来。
李相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垂下了头。
盛洁抱住大哭不止的李非连声说:“非非,别哭,别哭,我们到你屋里去。”
盛洁扶着李非出去了。
33 同上——内——夜
李相卧室。
李相神情忧郁地靠在床头,眼睛无确定视点地望着天花板。
盛洁进来,脱掉大衣,钻进床上被窝,挨在李相身旁。
李相伸出一臂,抱住了盛洁的肩:“他睡了吗?”
“睡了。”
“吃东西了吗?”
“吃了,不多。”
“还是不愿意见我?”
“是的……”
“下午他就傻坐在他屋里吗?”
“不,他在拼命画画,凭记忆画。”
“画些什么?”
“画奶妈,画张青,画张岚,还画他自己。”
“没画我?”
“没有。”
“周先生呢?”
“也没有。”
李相叹了口气:“我不该打他。当时我是气糊涂了。”
“过两天会好的。”盛洁安慰着,“你毕竟是他爸。”
“我已给他学校校长打了电话,为他请了长假。”李相沉吟片刻,转而坚决地,“非非不能再呆在这里。开春他就该进初中了,我决定让他回省城去念初中。”
“为什么?”
“张青随时还会被抓,只要我能控制,我还只能将他关到这里来,这便于我单独从他那了解情况,盘算如何救他一命。非非在此,我的工作将无法开展……”
“非非回省城,他和他母亲能互相接受吗?”盛洁担心地问。
“这我倒是从不抱希望。是这样,南方美院附中,现在叫红卫中学,有寄宿,非非可以读寄宿。周青崖干校半年锻炼时间已满,他已回南方美院;周末、假期,非非可以和他的周伯伯在一起,画画可以随时获得指导。文革以前,非非幼儿园、小学本来就都是这样过来的。”
“他母亲难道真的从来不管他吗?”盛洁有点难以置信。
“确实从来没管过,从一生下来……”李相停一下,“说起来,我也该负些责任。”
“她不管非非,你有什么责任?”盛洁不满地。
“她怀上非非那次,我完全是强迫她的……”
“你是她丈夫呀!”
“不管婚内、婚外,强奸终归是强奸……”李相有些愧疚地,“怎么能指望她喜欢自己被强奸的结果呢?!”
盛洁惊愕地望着李相:“你会这么想问题,你真是个圣人!”
“不,这事确实不能只怪那个生了非非的女人……我的罪过多于她。真正可怜的是非非……”李相难过得流下泪来,“他从生他的女人那里,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丝母爱。”
盛洁赶紧摸出帕子给李相拭泪。
李相继续说:“他的奶妈确实把真正的母爱给了他……难怪这次的事他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已完全不是个小孩子的思维和行事了;胆子那么大,安排那么周密,依此,完全可以发展成为一个犯罪天才!”
“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你瞧他哭得那么伤心……”盛洁叹息着。
“等两天,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我再找他好好谈谈。”李相沉思着,“现在我们想想看,如何了结掉张青逃跑这件事……”…………
34 四合院——外、内——黄昏
即将沉落的冬阳,映照着已化得差不多的残雪,树上、屋瓦上、地上,各处皆是不规则的黑白、黄白、绿白、灰白相间的雪后残迹。
在夕阳收去最后辉芒,天光迅速暗下来的时候,四合院墙内临江水处的一株山苍子树后,响起了两声枪响。李相右手持一支“五四”式手枪,左手抓着一条显然是囚室中张青睡过的枕头上的蓝白条纹的枕巾,从那树后走出来。
看守所那边起了一阵骚动,人喊声、犬吠声混成一片。
李相站在西墙打开的铁门边,恰好一队军警和两条狼犬从看守所沿西墙也到了铁门边。
为首的那位军警对李相一个立正敬礼:“报告李特派员,发生了什么事?”
“张中队长,我新从外地押回来的一个人犯,趁送晚饭之机从囚室中冲出,刚才被我追得无路可走,跳进河里去了。我开了两枪,不知是否打中。该犯善于游水,但这么冷天,他又穿着棉衣,即使没中枪也游不了多远。”他举着手中的枕巾,“这是我抓他时,从他脖子上扯下来的。让狼犬闻一下,”李相将枕巾递给了张中队长,“你把人分成两组,北岸这边带一条狼犬,另一组带条狼犬调轮渡到对岸去,仔细搜查!”
“是,遵李特派员指示,分两组,沿两岸仔细搜查。”张中队长又一个立正,重复着命令,并接过枕巾,转而把枕巾交与牵狼犬的军警。
35 四合院——内——深夜
李相办公室。
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铃。李相拿起话筒:“喂,张中队长吗?江两岸上下五华里范围内都没有上岸痕迹吗?……哦——可能吧,是有可能已被那两枪击中沉入水中了。这样,张中队长,把你们搜查的情况些个报告交给我。对,明天中午以前交报告吧。”
李相刚放下电话,盛洁推门进来。她望着李相:“妥了吗?”
“基本妥了。”李相在桌上《张青案件》卷宗袋扉页上,用6B中华铅笔写下十个大字:“畏罪逃跑,疑已溺毙蒙江。”
盛洁望着那十个字,禁不住抱住了李相,说:“我真紧张……”
“没事,我这个‘疑’字,就是两可嘛;万一张青又被抓住,也是有余地的。非非睡了吗?”李相望着盛洁的眼睛。
“早睡了。”盛洁把头偎在李相胸前。
李相拥着盛洁走向卧室。
36 四合院——内——日
李非房间。
李非躺在床上读《圣经》。
不紧不慢的三声敲门声。
李非把《圣经》合好,塞进枕头下,起身开门。
李相进屋,盛洁随后。李相在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李非立于床前。盛洁坐在床上,握住李非的一只手抚摸着。
“非非。”李相平和地叫了一声。
“爸爸”李非也招呼父亲一声。
“还在生我的气吗?”李相低声温和地问。
“没有。”李非似乎若无其事地。
“我不应该打你,我向你道歉。”李相和颜悦色地。
李非不做声。
“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春天你就要进初中,成为中学生了。”李相停一下,“我想,初中你还是应该到省城去读。现在,不管多少,学校总还是能教一些正经的科学内容了,省城的学校肯定强于这里的。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愿意回省城吗?”
“愿意。”李非回答得简短干脆。
“我想你进南方美院的附中,现在叫红卫中学,读寄宿。周末和假期你可以继续跟你周伯伯学画,他已从干校回美院了。你这里的一切绘画用具、灯光设备,我都会运回省公安厅我们家你自己的那间房里去。你周末或不上课的时候,也可以回家到你自己的画室去画画;你母亲要留你吃饭或住一晚,你想留就留,不想留就回南方美院。”李相从腕上取下手表给李非,“这表送给你,你独自出门写生,可以掌握时间。”
李非接过表,低声说:“谢谢爸爸。”
“一定要听周伯伯的话。”李相嘱咐。
李非点点头,并平静地问:“什么时候走?”
“后天,行吗?”李相征询地。
“我要去跟奶妈和岚岚告别。”李非低声但语气坚决。
“可以。”李相同意。
37 市街·张家——外、内——日
李相驾着吉普车行驶在街道上,李非坐在他旁边。吉普在进张家的那条单独巷口停了下来。
李相:“你自己去吧,我在车上等你。”
李非挎着画夹下车走进巷口。
李非推门进入张家。张母张岚都在屋里,她们一起惊呼:“非非!”
张母惊喜交加,一把抱住李非,眼泪流了下来。张岚在一旁看着母亲和李非。
李非抬起头:“奶妈,我放走了张青大哥!”
“真不知这是福还是祸……”张母抚着李非的头,“你爸爸也还是想帮你张青大哥的。”
“他帮不了了。非非才是真帮了我哥。”张岚说。
“他能跑到哪去呢?迟早还是会被抓住的。”张母忧虑地。
李非认真地:“张青大哥肯定会没事的,我给了他三十块钱。”
“你偷你爸钱了?”张母不安地。
“不是。那是我暑假在五七干校画画挣的。”李非压低声音,“现在,张青大哥可能已到了香港了。”
张母和张岚都惊愕地瞪大了眼。
李非在嘴前竖起一个指头:“这事可别对任何人说。但我有把握,张青大哥肯定已安全出去了。”
不等张母、张岚问什么,李非便从画夹里拿出他凭记忆画的张母、张青、张岚的画像送给张母;最后,拿出一张右下角写有“惜别”二字的自画像,递给张岚。他慢慢地说:“因为我放走了张青大哥,我爸要送我去省城念中学了。明天就走。我是来告别的……”
张母又抱住了李非,泪如雨下。张岚眼中也泪光莹莹。李非忍不住靠在张母怀中抽泣起来……
38 省城泓江大桥·江心洲——外——日
字幕:三年后——1972年暮春四月
十五岁的高一学生李非,已俨然是一翩翩少年,身高近一米七零;他身穿银灰色的春秋夹克,挎着画夹,正由桥东沿桥面人行道西行;他从容不迫地走着,一边隔着栏杆欣赏着江面风景:江流中,那些鼓满风帆和落下风帆的大小木船,或上驶、或下行。偶尔也有一二机动船,传来“突突突”的并不烦人的马达声。
李非行至桥中央。桥下是一片卧在大江中流的长长的水陆洲,这江心洲上绿树掩映,有一些显然是遥远年代修建的精巧别致的小洋楼,点缀在绿树丛中。有一引桥,将大桥与江心洲相连。李非沿引桥下到了江心洲。
李非在环江心洲的林荫道上往上游方向行走,来到了江心洲的最南端。此处有棵巨大的伞型香樟,树下有青石砌的望江亭,亭中有一硕大光溜的花岗石,石上有“秋月春风”四个苍劲的行草,落款居然是“芾”(宋代“苏、黄、米、蔡”四大书家之米元章)!
李非坐在樟树下那一直延伸进江水中去的石阶上,撑开画夹,画起了风景……
这里游人很少。偶尔有一二对结伴情侣停在李非身后,看几眼他的画,脸上会现出惊异的神情,嘴里还忍不住要赞叹几句。李非对这些似乎早已习惯,并不回头,自顾画着。
有一柱拐杖的白发长髯老翁,由一小姑娘搀着,漫步悠游到此,也禁不住驻足看起李非的画来;老翁用拐杖连连轻轻柱地,低声说:“年纪青青,好眼力,好手笔!”
李非回头,礼貌地对老者一点头:“谢谢。”又继续转头画他的画。
“谁是你的老师?”老者和气地问。
“周南、周青崖。”李非不再回头,说。
“名家、名家!真是名师出高徒哇!”老者赞叹着,转身与小姑娘慢慢离去。
春阳西斜,江风猎猎。
李非收起画夹,离开巨型香樟下的石阶,向引桥返回。
刚到引桥下,听得上方桥面人声嘈杂,李非抬头,只见大桥中央聚了很多人,有人打着大布横幅,横幅上的大字赫然入目:“金林花甲又新郎,知青三十妻何方”!李非旁边也站了一些人,都在抬头往桥上看。
“金林是谁?”一个小青年说。
“是省军区的司令员,”一个中年男子说,“据说新娶了南方医学院附一院的一个十八岁的小护士做老婆。打横幅的是一帮1961年下放的老知青,跟随声援他们的是一帮1968年以后下放的新知青;他们从河西游行过来,要进河东市区,去省革委请愿。”
桥上起了骚动,一帮公安模样的人想抢那横幅,但无奈新老知青人多势众,横幅没抢走,桥面交通却为之堵塞,人的喊叫混着汽车的喇叭声,闹成一堆。横幅领着人流、人流裹着公安、漫漫一片,艰难地向桥东推进着……
39 南方美院周青崖家——内——黄昏
周青崖、李非在餐室吃晚饭。
李非:“这个周末真热闹,下午我在大桥江心洲处,见到了打着横幅游行进市区请愿的一帮下放知青。”
“什么名目?”周青崖问。
“好象是说,省军区司令员金林已是花甲老头了,还娶了个十八岁的年轻姑娘;而1961年下放的那帮老知青,三十好几了还是单身汉。那横幅上的七言对联是:‘金林花甲又新郎,知青三十妻何方’。”
“这些下放知青也真可怜,尚未成年就被弄到了乡下,去时大多被鼓动得激情满怀,不多久就都泄了气;劳动太累,生活太苦,前途太渺茫……”周青崖叹道,“从去年林彪命丧黄泉,全国各地闹事的渐渐多起来,尤其是下放知青。”
“下放知青就像马克思说的‘无产者’,”李非笑道,“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但他们却想得到整个世界!”
“哪有那么大的心胸,”周青崖笑着摇摇头,“今天下午那横幅不是、不就是想找个老婆嘛!”
“这只是个借口,”李非认真地说,“单只找老婆,农村姑娘也不少,那些三十岁的老知青未必找不到乡下姑娘做妻子,他们是不愿意找。”
“这问题很复杂,城乡差别太大;真正的城里人,谁也不想变成乡下人。好了,不说这些了。”周青崖打住,转而认真地对李非,“非非,你得帮帮我了;本来,今天下午我就想要你来帮忙……”
“还是你那个‘批林批孔’宣传栏吗?”李非打断周青崖,“全都是些废话、套话,批林彪硬拉进个孔夫子,真是笑话!”
“这话在家里说说无妨,”周青崖认真地,“在学校和外面,你可千万别说,不是闹着玩的。”
“我在学校和外面,都是没耳没嘴的葫芦,又聋又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说;只用眼睛看,用心想。这你尽管可以放心。”李非笑了。
“现在学校也在抓教学质量了。你是附中数一数二的学习尖子,纯知识永远不过时,迟早会派上用场。好好学吧,将来受用无穷。”周青崖满意地望着李非,继而口气一转,“我布置这个‘批林批孔’专栏,也是用我的纯知识、技巧,把它布置得好看一点,美观一些;对其中的内容,我也并不感兴趣。你看,校革委、工宣队把任务压给我了,下周一就要完工,明天礼拜天,最后一天了。你来帮帮我吧,我觉得很累了。”
李非认真看了一眼晒得黑红黑红的周青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周伯伯,对不起,我是该帮帮你。好吧,明天我全天听你指挥。”
“好,那你今晚别回学校住了,住我这。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工作!”周青崖高兴起来。
40 省公安厅丁方家——内——夜
客厅里。穿睡袍的幺虹依在坐在沙发上的穿睡衣的丁方怀里,她剥了一支香蕉塞进丁方口中,一边撒娇地说:“你老婆得子宫癌死了快三个月了吧?”
“明天满三个月。”丁方说。
“那我们的事,最后什么时候办哇?”幺虹摩挲着丁方半秃的头。
“也不能太急嘛,不然人家会说闲话的。”丁方带劝解地,“再说,首先还得要李相与你先离婚呀,然后再缓几个月,我就名正言顺娶你进屋。”丁方将幺虹的腰搂得更紧,“诶,你跟李相提这事了吗?”
“在电话里说过两次,他不置可否,没有明确表态。”幺虹有些不满地。
丁方沉吟一下,终于下了个决心:“这样,我把灵城市公安局局长的正式任命给李相弄到手,作为条件,他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你找个机会把这个意思再与他谈一次,看他什么反应。”
“好,好,好!……”幺虹兴奋地抱紧丁方,将嘴唇对准了丁方的嘴唇。
丁方的大手伸进了幺虹的睡袍,在她丰满的乳房上揉抚着。幺虹快乐地呻吟起来……
下一页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