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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幕·孤魂(电影剧本·中集)

萧晓克  

 

                                       

1 灵城东城区蒙江边的一栋四合院——外——日

该四合院南临蒙江、隔江与灵山遥遥相望,东、西、北三面皆为高墙环抱;东、西两面的高墙一直砌到了江中,北面的高墙是与灵城市第二看守所相共,上面有电网;南面有一鹅卵石砌成的老旧码头伸进江水,可泊摩托艇和小木船。此处树木掩映、浓荫密布、斑竹潇潇、绿草如茵;如果不是北墙上的电网,谁都会把这里当作一处度假别墅的。一条宽约一米、为女贞树墙夹着的弯弯曲曲的卵石甬道,连接着四合院大门和西墙的那道双扇铁门;该铁门宽可容得吉普车通过;铁门内,挨墙有一铁皮停车棚。这开有铁门的西墙上虽然没有电网、也没有插玻璃片和铁刺之类,但外墙上从北边看守所大门方向排过来的“军事禁区”四个大字,已足以让行人望而却步。铁门上方还有一块铮亮的铝皮标牌,上书:“中国人民解放军灵城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辖地”。

铁门外,一条碎石铺就的土路沿江延伸百来米,与通往北边看守所大门的那条水泥路相连。水泥路和碎石土路之间是百米荷塘,亭亭的荷叶随风漾起碧绿的波痕。两路连接口不远,便是灵城的东门;那遗留的古城墙上,还斑驳地残存着“东门”两个大颜体字。

(上述画面与片头字幕同时出现)

(以下先远景、后中景)李相驾着崭新的绿色军用越野吉普车从东门方向驶来,李非坐在他旁边。军用吉普驶下路口,沿碎石土路开到那双扇铁门边停下。李相下车打开铁门锁并推开铁门。李相把车开进了铁皮停车棚。

李相父子沿女贞树墙相夹的卵石甬道,登上一段台阶,进了四合院大门……

 

2 灵城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驻地(原该市公安局大院)——外、内——日

一栋挂有“中国人民解放军灵城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牌子的两层西式洋楼。

着便装的李相驾军用吉普在洋楼前停下。已经等候在大门前的一位中年军人迎下台阶,举手向李相敬了个军礼、随即对李相伸出双手:“李特派员,欢迎、欢迎!”

李相握住军人的双手:“万主任,你好!”

万主任:“都安顿好了吗?”

李相:“刚刚安顿好。”

“对住的地方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

“我一接到丁方同志的指示就开始为你物色住地,最后终于找准了现在那地方。”万主任不无讨好地。

“既安全,又方便。”李相赞赏地评价,“多谢你的费心!”

“别客气,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嘛!”

他们边说边往大门里走,大门两边的两个持枪战士立即向他们行了个军礼。

 

军管会主任办公室。

李相和万主任对坐在一双藤沙发里吸着烟。

万主任:“我一直在正规军工作,对地方的情况比较陌生。这里的一大堆恶性政治案件真让人头疼!你是处理这类案件的专家,上面派你来挂帅,我心里可就有了底啦!”

李相:“万主任不要太客气,我需要你支持的地方还很多嘛!”

万主任:“我清楚你的工作性质,我主要是为你提供方便和服务,丁方同志向我指示得很清楚。你看,目前最需要我再为你做些什么?”

“既然这样,我就不跟万主任客气了,我现在急需一个不能离开我住地的为我处理生活杂务的人。你也知道,我把我十岁的儿子也带来了。”

万主任笑道:“丁方同志已经预先对我打了招呼了。现在我手头恰好有这么一个人,也许合适。”

“什么背景?”李相关注地。

“此人叫盛洁,二十岁的一个大姑娘,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只因写游行标语时不小心弄翻了一瓶墨汁,污损了毛主席像,被她单位的人当作‘现行反革命’扭送到了军管会。其实这纯属意外。我本不想收下这么个‘现行反革命’,但考虑到把她留在外面,她肯定会被‘群众专政’,那她就会活受罪,像她这么个漂亮姑娘,一些变态狂会把她整得生不如死,弄不好真会丢了命的。所以,我把她先放在看守所里了。你看,她怎么样?”

“可以,很合适。”李相肯定地点点头。

 

3 看守所大门——外——日

李相领着身材苗条、胸脯丰满的盛洁走出大门;盛洁手里提了一个旅行袋,她秀美的脸上带着疑惧,闪闪忽忽的大眼睛宛如受惊的小鹿。站在门口的卫兵举手向李相敬礼。

李相、盛洁登上停在大门外的军用吉普。

李相驾吉普车驶离看守所。

 

4 四合院——外、内——日

李相领盛洁沿卵石甬道上了那段台阶,进入四合院大门。

他们绕过女墙,沿内走廊来到东厢的第二个门边。

李相对盛洁道:“你住这间,”而后他指着第三个门,“我儿子住你隔壁,”他再指着隔了院中假山花池的对面,“我住西厢。”

李相推开东厢第二间的房门,和盛洁一起进到屋内。李相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并示意盛洁在床沿坐下。

李相:“你的情况,军管会的万主任都对我说了。你的问题可大、可小,也可以完全没事。这一切都由我说了算。”李相停下,注意观察盛洁的反应。盛洁惊恐中混合着感激地连连点头。

李相继续说:“你到了我这里,就决不会有任何人来找你的麻烦了。我带你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这里是军事禁区、军管会的辖地,不管什么造反派和革命群众都是进不来的。你在这四合院和外面的围墙之内有完全的行动自由,但绝不可出围墙!你要出去,落到造反派和革命群众手里会是个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

盛洁眼泪汪汪地低声道:“我知道……”

李相:“我从看守所把你要出来,是要你来照顾我儿子和我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我儿子;我因为工作的特殊性,有时会几天不回来,这里就只有你和我儿子,你必须照顾好他。你愿意在这里做吗?”没等盛洁回答,李相又加上一句,“当然,我也不想勉强你,如果你觉得自己年轻轻的在这里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太委屈,你也可以拒绝,你从哪来,我再送你回哪去……”

盛洁惊恐万状地:“不、不、别送我走!我愿意在这里、我愿意永远呆在这里,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两行热泪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滚了出来。

李相嘴角浮起难以察觉的笑意:“那好。既然你愿意留下来,精神上就不要再背什么包袱了,你的那个‘政治问题’你也不要再去想它;只要你在这里干得让我满意,适当的时候,我会帮你把它一笔勾销的。”

盛洁感激地深深点着头。

李相:“每天上午九点钟,北边看守所的买菜人会送菜到西墙的铁门边,你打开铁门上的那个窗口拿进来就行了。我儿子想吃什么菜,你在前一天告诉那送菜的,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说。”

“我都记住了。”盛洁低声说。

“好了,希望你以后打起精神来;我不喜欢看见你成天战战兢兢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李相笑着说。盛洁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涩的笑;李相敏锐地察觉到了,便接着说:“在我和我儿子面前,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不要有任何顾虑;以后,我们之间朋友相待。你看行吗?”

“我恐怕要慢慢适应……”盛洁感激中带着几分惶惑。

“这很好!”李相明显地高兴起来,“你看,你这屋里还需要什么?包括原来你自己的东西、或者想买什么新的东西,你开个单子,我派人都帮你弄来!”

“谢谢你。让我慢慢想起来再开吧。”盛洁微微一笑,神情自然多了。

“很好。现在,带你去见见我的儿子!”李相狡黠地一笑,不无亲近的补充一句,“盛洁呀,进到那屋里,你可别吓一跳哟。”

盛洁不明就里,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

 

东厢第三间李非的房间是个套间;外间是李非的卧室,隔一厚绒门帘的里间较大,是李非的画室。在这间灯光设备完备的画室里,李非正全神贯注对着一尊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全身石膏像作素描。

李相带着盛洁掀开门帘进来了。

李非起立:“爸爸。”然后,他眼睛盯住了盛洁。

盛洁注意到了眼前的这个十岁男孩,但更被这满屋子的维纳斯、拉奥孔、大卫、思想者(罗丹作)所震惊。

李相指着李非对盛洁:“这是我儿子,叫李非。”他再转对儿子介绍盛洁,“这是来照顾我们生活的盛洁阿姨。”

盛洁对李非:“你好。”

李非回敬道:“盛洁阿姨好。”

见盛洁仍对着屋里的那些个石膏裸体像发呆,李相笑道:“我刚才不是说了你会吓一跳嘛!”

盛洁:“太出乎意料了……”

李相有点得意地:“在这四合院和外面的围墙之内,你就当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发生。”

盛洁有点担心地:“你就不怕别人闯进来?”

李相:“如果别人闯得进来,我还能把你要进来吗?你想想,这是一个道理。”

盛洁似懂非懂的机械地点着头……

 

5 四合院及外面围墙之内——内、外——日

盛洁从西墙铁门上的窗口接菜进来。

李非在画室画素描。

李相在西厢房的大办公桌前拿着放大镜和红蓝铅笔研究着一大堆材料。

 

盛洁在水房洗衣,在院内晾衣……

盛洁在南厢的厨房忙碌着……

李相父子和盛洁三人围坐餐桌吃饭、有说有笑……

 

李相在他的西厢房的红色电话机旁拿着话筒在说话。

 

李相在南厢的厨房拿着一片钥匙给盛洁:“我有要事得出去三天,这是我房间的钥匙,遇上什么紧急情况,你就到我房里去打红色电话机,北墙那边立即就会有军人过来。我那屋里有许多中外名著,还有一些旧期刊杂志,你空闲时可以去找你喜欢的书刊翻翻。李非要看也由他,但每次只限他拿一本。”盛洁接过钥匙,不住地点着头。

 

李相驾吉普驶出西墙的铁门。

盛洁给铁门上锁;她打开铁门上的窗口,凝望着李相的吉普车开上那边的路口……

 

 

6 四合院外,东、西墙之间的江边旧码头处——外——黄昏

盛洁坐在江边的一颗大卵石上;她一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凝望着夕阳映红的江水和对面青翠的灵山……

李非坐在另一颗卵石上画画。

不一会儿,李非拿着显然已经完成的画稿来到盛洁跟前:“盛洁阿姨,给,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盛洁接过画稿展开,脸上顿时兴奋得放光:“哟,非非,你可真是个天才!”原来李非将盛洁也画进了这张黄昏风景速写,而且画得神情毕肖,左下方李非还写上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盛洁将李非揽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太谢谢你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以后还会再送画给你,只要你喜欢。”李非认真地。

“那我可太高兴了!”盛洁在李非脸上印了一个吻,李非的脸一下子红了。盛洁笑道:“嗬,还害羞呢!你还是个小孩子嘛!”盛洁把李非抱得更紧了。

李非不好意思地笑着。

盛洁:“你小小年纪,画却画得像个老练的画家了。你学画多久了?跟谁学的?”

李非:“我两岁开始学画。”

“两岁?!”盛洁吃了一惊。

“我先跟我爸爸学,后来跟我的周伯伯学。”

“你爸爸会画画?”盛洁更诧异了。

“他以前画,现在不画了。”

盛洁迟疑了一下,问道:“你爸爸是解放军?”

李非摇摇头:“不是。”他有点神秘地低声对盛洁,“他是‘铁幕后面的秘密警察’……”

盛洁大吃一惊:“这话你听谁说的?”

“他自己有一次对周伯伯这么说的,我偷听到的。你可别告诉我爸爸。”

“我一定保密。”盛洁伸出小指头跟李非拉勾起誓,“你的周伯伯呢?”

“他是南方美院油画系的正教授,大画家!”李非竖起了大拇指。

“是不是叫周南?”

“对,你认识?”李非有点兴奋起来。

“不。是在报纸上见过。现在他好像也被红卫兵打倒了。是吗?”

“是的,红卫兵把他的头都打出血来了。是我爸爸把他救出来,藏起来了。”李非见盛洁惊异的神情,便又试探地问,“你也是我爸爸救出来的,是吗?”

盛洁将李非抱得更紧:“是的,你爸爸救了我,是他救了我……”她的眼中流出泪来。

“我爸爸要三天以后才回来吗?”李非边问边用手拭着盛洁脸上的泪水。

盛洁仿佛自言自语地:“不管你爸爸出去多久,我都会跟你在一起,我会照顾你……”

夕阳放出最后的余辉,天光渐渐暗淡下来……

 

7 四合院——内——夜

盛洁屋内,床头亮着落地台灯;盛洁靠着床端的枕头、眼望着对面的虚空出神,她身上反摊着一本《悲惨世界》。

 

李非房里,床头柜上的台灯灭了,柔和的夜灯泛着幽幽的红光,旁边摊着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床上的李非已沉入梦乡……

 

8 李非梦境——外

两岁多的李非骑在父亲的肩头在灵山枫林坡秋游;李非在父亲肩头鲤鱼打挺,欢快的笑声随满山红叶翻飞飘荡……

 

两岁的李非和父亲在春天的蒙江边嬉戏玩耍……

 

李非的乳母张氏的脸部大特写、她脸上漾着慈爱的笑意……十二岁的张青带着两岁的李非和张岚在小西门豆腐巷张家的泥地院子里玩耍嘻闹,张母在土墙边的杨树下晾衣服……

 

八年前的李家院落、李相带着两岁的李非在给竹丛下的美人蕉浇水……

 

9 与7同、李非卧室

床头柔和的夜灯仍在泛着红光。

床上的李非已从梦中惊醒,他瞪着大眼望着幽黑的天花板……

 

10 四合院——外——晨

朝阳照着树木掩映的四合院,树冠的间隙筛下一道道光柱;南面豁口的江面,白雾迷蒙;对面的灵山,仿佛是浮在白雾之上……

 

四合院的南厢内走廊。

盛洁注意地看着刚洗漱完的李非道:“你眼睛有点泡,昨晚没睡好?”

李非答非所问地:“盛洁阿姨,我吃过早饭想出去走走。”

盛洁有些意外地:“这行吗?你父亲说,我又不能出外面的围墙,让你一个人出去我可实在不放心。”

“阿姨,我都十岁出头了,我省城实验班有两个同学还串连去了北京、沈阳呢!”李非笑道。

“你父亲会同意你出去吗?他可没有交待我让不让你出去。”盛洁很为难。

“‘凡是没禁止的,就是可以做的。’这是我爸爸常跟我说的。他说,只有武斗开枪的地方不要去,别的地方都可以去看看。”

“那你可千万千万多加小心……”盛洁只好让步。

李非笑着说:“阿姨放心,我的心眼多着呢!”

 

西墙铁门边,盛洁把铁门锁好。她打开铁门上的窗口望出去:挎了画夹的李非正沿荷塘走上路口……

 

11 轮渡——外——日

李非立于轮渡栏杆边,江风掀动着他的头发。

轮渡拖着白色的浪尾横过江面……

 

12 灵山下、蒙江边——外——日

李非坐在一颗大卵石上,凝望着河滩、江面……

画外传来多年前他和父亲在这儿的欢笑声……

李非在画河滩、江面的速写,仿佛是下意识,他把当年在此玩耍的父亲和自己也画进了画面。

 

13 小西门豆腐巷——外——日

李非在张家土墙院子里、在那杨树下徘徊着。

房门上了锁,锁上结着锈,显然这锁已多时没有打开过。

李非满脸惆怅地转出土墙,找了一处略高的能俯视整个院子的点,以一个膝头支着画夹,为这当年的张家院落画起速写来……

画外传来当年张青带着李非、张岚玩耍的欢笑声;李非的画面也随着出现了这三个玩耍的孩子和杨树下晾衣服的张母……

 

14 八年前曾住着李家的院落——外——日 

这个独门独户的城中小院落被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那丛潇潇披漓的湘妃竹和窗前的美人蕉比当年高大茂盛了许多,显然是经过了精心护理和修剪的;南墙新添的篱笆上爬满了蓝色的牵牛花,东墙则全然被碧绿的长春藤所覆盖……

李非坐在西面进院落的巷口处的一个石凳上,给院落画素描。

二十岁的张青从巷口进来。他发现石凳上坐着一个人,便不由得警觉地放轻了脚步,当发现不过是个十岁的男孩时,神情才松弛下来。他悄悄地来到李非身后,认真地看起李非作画来;立刻,他脸上现出惊异和钦佩的神色来。

李非全神贯注,丝毫也没有察觉身后有人;当他把画面收拾得相对完整时,禁不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嗬,你这小家伙真是个天才!”张青由衷地赞叹道。

李非一惊,回头注视着张青,停了片刻,便问:“你家住这?”

张青笑道:“是呀。”

“这是你家的房子吗?”李非又问。

“不。是人家长期借给我们住的,还不收房钱呢。”张青一转口气,开玩笑道,“怎么,小家伙查户口来了!”

李非不好意思地笑了。

“跟你开玩笑。”张青在李非肩头拍了一下,“能把你的杰作让我拿在手上欣赏欣赏吗?”

“可以。”李非把画递给张青。

张青接过画,眼睛却盯在了下面那张小西门豆腐巷的速写上。他下意识地不经征询就把那张画拿了起来,满含惊异地:“这张画……?”

“这是我刚才画的,我刚从那里来。”李非平静地。

“那里现在没住人啊!”张青指着那画说。

“这是八年前的情景……”李非有些激动地。

张青认真地盯着李非,突然说:“你是李非!”

李非一惊:“你怎么知道?”

张青兴奋异常地指着画上的那个小张青道:“我是他!!”

“张青?”李非惊疑地。

张青退后一步,笑道:“怎么,像不像?”他转而盯紧李非,又瞅瞅那张画,有点不可思议地,“奇怪,那时你才两岁多,现在你都还记得?!”

李非眼中含着泪,低低地重复着:“我都记得、都记得……”

张青一把抱住李非,不停地拍着他的背:“那你可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天才啊!”他突然冲着屋里大喊:“妈妈、妈妈!张岚、张岚!你们快来看谁来啦!!”

 

15 如今住着张家的院落屋里——内——日

张母坐在旧藤椅上,一手搂着李非,一手拿着李非画的那张小西门豆腐巷的速写,惊喜掺着感慨地直落泪。

十岁的秀美小姑娘张岚,站在母亲身后,惊奇地盯几眼李非、又诧异地盯几眼母亲手中的那张画。

张青捧出一捧板栗,递到李非眼下。李非拿了两粒在手中,眼睛却仍盯着激动不已的张母。

张母感叹道:“非非的脑瓜可真神了,两岁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还有这画,瞧,才这么一点小人儿,画就画到了这种火候!”

“我刚才还说,非非真是个百年不遇的大天才!”张青抢着说。

李非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见李非红脸,张母笑道:“真的,非非,你还没喊我呢!还记得那时你喊我什么吗?”

张青又抢着笑道:“喊‘妈妈’!”

“我都记得……”李非的眼睛又湿润了,“刚才,我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转而认真地,“我现在还可以喊你妈妈。”

“这怎么行,”张母欣慰地笑了,“那时你根本分不清,是跟着小张岚喊出来的。”张母转头望了张岚一眼,再对李非道,“现在可不能乱喊了,你可以叫我奶妈,或者喊我伯母。”张母再一次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八年了!亏你把一切都还记得这么清楚。”她转对张岚,“你对这些事也还有印象吗?”

张岚有点羞涩地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浅浅一笑:“只记得那么一点点。”

张母对张岚和李非笑着说:“你们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岚岚比非非大两个月。”她明知故问地提醒一句,“好像你们还没有互相问候吧?”

李非首先向张岚伸出手:“岚岚姐姐好。”

张岚也伸出手和李非相握:“非非弟弟好。”她转而调皮地一笑,“你做我的弟弟,可得为我这个做姐姐的多画几张‘标准像’!”

李非红着脸点点头。

张青则拿妹妹开起了玩笑:“嗬,你野心不小,想当领袖!只有领袖才有标准像。”

“现在不行,将来可难说!”张岚也不肯示弱。

“你们闭嘴!”张母严厉地对这两兄妹,“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她转问李非道,“非非,什么时候来灵城的?你爸爸呢?”

“我和爸爸来这一星期了。我爸爸出差去了,要三天以后才回来。”李非说。

“你妈妈没来?”张母问。

“没有,她还住在省城。”

“你们是长来,还是短住?”张母再问。

“我的所有东西都带过来了,好像会长住。”

“那你们怎么不住到这里来?这房子是你家的祖产,我们只是帮你家看房子。我们还可以再住回豆腐巷去的。”张母说。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东门外的军事禁区里,好大的一栋四合院。恐怕不会再住到这里来的。”李非道。

“你爸爸也真是,来了这么些天,也不来看看自家的房子。”张母笑着埋怨道。

“妈,你不清楚,”张青道,“这可怨不得李叔、非非他爸;他是本市新来的特派员,公检法军管会全得听他调遣,特殊使命在身,工作性质都是绝密的……”

“青儿,不许胡说!”张母厉声打断张青。

李非盯着张青:“张青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得对吗?”张青反问道。

李非默默地点点头。

张母抢白着张青:“非非一个小孩子,哪里会知道这些事!”

李非肯定地低声说:“我知道……”

张青认真地按住李非的一只肩膀:“非非,你可千万不能跟你爸爸说,我知道这些事。”

“我爸爸也不想我知道这些事,他也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对这些事都清楚;我当然不会告诉他的。”李非说这些话时,俨然已是一副成年人腔调了。

张母抱紧李非,止不住又淌下泪来:“真是个早熟苦命的孩子……”张母擦一把泪,“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张青,去买些菜来,买条大鲤鱼来,我来做红烧鲤鱼给非非吃!”

 

16 街头——外——日

张青和李非、张岚在熙攘的街头人行道漫步闲逛。

前面来了一队造反派押着“牛鬼蛇神”的游斗队伍;走在“牛鬼蛇神”队最前面的,是一个被剃了“阴阳头”的中年女人,这女人的脸上被人涂了墨汁、衣服肩头处被撕破了,她头发散乱、黑脸上显得特别白的那双眼睛露出无限的恐惧。她胸前挂着的那块大黑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曹林芝”。有造反派在用军用皮带抽着那女人的脖颈和后脑。

“嗬,这女人昨天还是‘丛中笑造反兵团’的总司令,今天怎么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了?”张青笑着对李非和张岚道。

“听说是昨天晚上在他们司令部,她写了反动标语。”旁边看热闹的人中有人说,仿佛在回答张青。

“她自己辩解说,她本来是要写‘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不知怎么搞的,把‘毛主席’给写上去了。”另一个人插嘴说。

“她是造反造昏了头,居然造到红太阳头上来了!报应、活该!”一个老头愤愤地说。

“也可能是标语写多了,头昏眼花出现的笔误……”一个中年男子不无同情地。

“小心点,这话可不好随便说的,弄不好把你也会抓进去。”一个老太婆对那中年男子说。中年男子惶惶然转身离去。

“怎么没把她送到军管会去正式逮捕法办?就像歌舞团的那个盛洁。”张青说。李非一惊,望了张青一眼,但尽量克制着不露声色。

“送到军管会去过了,军管会的人说她长期伪装成革命造反派,在群众中有欺骗性,要先放手让群众斗争一段时间,再正式逮捕法办。”一个男青年说。

“这下她可有罪受的了。”张青摇摇头,好像自言自语地。

就在这时,有人把一桶浆糊扣在了那个“现行反革命”曹林芝的头上。这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男女造反派们一拥而上,对那地上的女人踢的踢、打的打、抽的抽……

“真野蛮,这样对待一个女人……”人群中有人低声说。

“她这是报应!我就见过她的那个‘丛中笑造反兵团’也这样打别的人。”马上有人反驳。

不知什么时候,那女人的上衣被打她的造反派撕开了,她那下垂的乳房白得耀眼;围观的人群死一般的寂静;最后,那拳脚交加下的女人竟在地上打起滚来……

“张青大哥,我们走。”李非拉住张青的一只手,“我不想看了……”

“对,我们走,”张青用另一只手拉住张岚,“我们不看这种野蛮表演!”

人群中有人诧异地转头瞥他们三人一眼。

张青三人挤出了人丛……

 

17 东门外路口、四合院西墙铁门边——外——日

张青和李非、张岚来到路口。

张青望一眼那边四合院外西墙上的“军事禁区”四个大字,对李非道:“非非,我们就送你到这。以后你想来我们家玩,随时可以来;告不告诉你父亲,由你自己决定。”

李非有些依依不舍地望着张青兄妹点点头,走下了路口。

 

李非在西墙外铁门边再回转身去,只见张青兄妹仍在路口向他挥手。他也对他们兄妹频频挥手。

李非到铁门边刚要按门铃,铁门已慢慢地开了一小半。铁门上开着的窗口里面是盛洁的脸,她在里面急急地说:“快进来……”

李非刚进铁门,盛洁就连忙把铁门关紧锁好。

“盛洁阿姨,你比能掐会算的姜太公还厉害,知道我现在回来。”李非对盛洁笑道。

“什么姜太公呀!我在这里都望了几个钟头了……真急死我了。”

“阿姨,对不起……”李非不好意思起来。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盛洁再探头从窗口往外望,“那男青年和小姑娘是谁?”

“是我奶妈的儿子和女儿。”

“你今天在他们家吃的中饭?”

李非点点头。

盛洁把铁门上的窗口关上,从李非肩上拿过画夹,和他一同沿甬道往四合院走去。

“你父亲知道你会去你奶妈家吗?”盛洁转头瞅李非一眼。

“我爸爸可能以为我已经把他们忘记了。我家是在我两岁多的时候从这里搬到省城去的,我有八年没见到他们了……”

盛洁惊讶地瞪大了眼:“两岁多的事情你都还记得?!”

“记得。”

“你要不是小精灵投胎,就一定是小妖怪投胎!”盛洁笑道。

“也可能是小神仙转世呢!”李非神气地,他口气一转,又认真地,“盛洁阿姨,我去奶妈家的事,请你先不要告诉我爸爸,我会找机会自己告诉他。行吗?”

“我自然不想当告密者。但你出去千万得注意安全,不然,我可就真对不起你爸爸了……”

“好,我们一言为定。”

盛洁和李非进了四合院的大门。

 

 

18 四合院——外、内——黄昏

夕阳给江面和四合院周围镀上了一层金辉;高高低低、疏密浓淡的树冠,在微风中款款摇曳;鸟儿们以各不相同的调门,在枝桠间鸣声上下、悦耳赏心……

 

李非和盛洁在南厢的餐厅吃晚饭。

李非显然是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个叫作什么‘丛中笑造反兵团’的女司令,今天也被揪出来上街游斗了。”

“是不是叫做曹林芝的?”盛洁问。

“对,那黑牌子上就是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曹林芝’。”

“我出事那天,就是这个曹林芝,带着她的那群造反派到军管会要求把我交给他们,遭军管会拒绝后,她还愤愤地抽了我两皮带。这回,她自己撞上什么事了?”盛洁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欣快。

“说是写了反动标语。有的人说,她本来是想写‘打倒刘少奇、邓小平!’的,不知怎地写成了‘打倒毛主席!’。”李非笑嘻嘻地。

盛洁则大惊失色:“非非,小心、小心!最后这句话在人前是重复不得的,重复也会被说成反动,要吃苦的……”

“阿姨,我知道。”李非自信地,他再接着刚才的话头,“有的人说她可能是笔误,有的人却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是反动透顶!”

“这下她一定吃了大苦头了……”盛洁的声音反转为沉重了。

“她被剃了阴阳头、脸上涂了墨汁、造反派对她拳打脚踢、用军用皮带死命地抽她、还有人把一桶浆糊扣在了她的头上、他们撕掉了她的衣服、她光着上身在地上打滚……”李非越说声音越低,转而带上了深深的怜悯。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盛洁打断李非,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19 四合院——内——夜

李非房间。

李非在灯下整理白天画的两幅速写、一幅素描。

 

盛洁房间。

盛洁靠在床头看《西厢记》;时而合上书,心事重重地叹气、出神。

 

李非房间。

李非已经入睡;台灯关了,夜灯亮着。

 

盛洁房间。

灯仍然亮着。盛洁胸前摊着书,人却迷糊过去了……

 

 

20 盛洁梦境——外

盛洁带着李非在迷茫的薄雾里行走……

突然,薄雾散去,他们暴露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正在张惶失措之际,猛地一个人指着盛洁大叫:“她侮辱毛主席像,她是反革命!!”

人潮一拥而上,有人揪盛洁的头发、有人扯她的衣服、还有人在用皮带抽她的后背,他们口里都喊着“打反革命!”、“打反革命!”……盛洁拼命拉紧李非的手,但终于拉不住,李非不见了……突然有人大喊:“剥光她的衣服!她敢侮辱毛主席,我们就要侮辱她!!”无数只手伸上来扯她的衣服,她拼命挣扎着……突然,她看见李相和李非有说有笑走在人行道上,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下子跪在他们父子跟前:“请救救我,救救我!”李相有礼貌地抱歉笑道:“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回省城了,我也无能为力了。”李非则似乎陌生地看着她……无数的手又伸到她的胸前乱扯乱抓,她满脸泪水,拼命用手护住胸脯哀叫着:“不、不!”……

 

21 同19

盛洁房间。

盛洁满脸泪水,闭着眼睛在床上挣扎:“不、不!”她胸前的书“哗”的掉在了床下,她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擦擦泪眼,仍然满含恐惧地望着天花板……

外面传来吉普车的马达声,铁门的开锁、打开、关闭、落锁声。

盛洁赶紧下床,挽一把头发,披了一件外套,出了房门,来到四合院的大门边。她刚打开大门,李相已蹬上台阶,来到门边。

“这么晚了,还没睡?”李相问。

“我听到动静,就起来了。”

“警觉性很高,符合战备要求。”李相开着玩笑。

“你不在家,我当然要学马王爷三只眼,闭了两只,还得睁着一只。”盛洁和着李相也开起了玩笑,虽然声音里透着几分紧张。

“这几天情况怎样?”李相边问边往里走。

“一切正常。你先喝口水,我去给你做饭。”盛洁关好大门。

“不必,我已经吃过了。”

“那我去合上淋浴器的电闸,为你烧水洗澡。”

“你合上电闸就去休息吧。”李相朝西厢走去。

 

李相在南厢的洗澡间洗澡,他结实发达的肌肉,在莲蓬头喷出的腾腾热气中时隐时现……

 

洗澡间隔壁的厨房里,盛洁在冲牛奶。她一边用银勺搅动着牛奶,一边听着隔壁的水声,神情有些激动。

只穿了裤衩、敞开着浴袍的李相由洗澡间的门进到了厨房。

“你怎么还不睡?”见到盛洁,他有些意外。

“我为你冲了一杯牛奶。”

“好吧,你放在那,去睡吧。”

“不,我要把它送到你房间里去。”盛洁固执地,便端着牛奶径自出了厨房门。李相神情凝重地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长长地吁了口气。

 

西厢李相房间。

盛洁端着牛奶站在李相跟前:“我想看着你把它喝下去。”

李相接过牛奶慢慢地把它喝干。在他喝牛奶的同时,盛洁用有点颤抖的手,轻轻触摸着他敞开着的发达的胸大肌,她用了梦一般的声音喃喃地说:“这是女人最安全的港湾……”她继而将脸贴在了那胸大肌上。李相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盛洁抬眼望着李相低声问,“为什么你妻子不和你同来?”

李相沉默了片刻,说:“我们已经分居十年……”

“我不想问你那是为什么,”盛洁慢慢解开了自己的睡袍,她那丰满的乳房急剧地起伏着,她充满着渴望地低声道,“我只想知道,你想不想要我……”

李相终于爆发似地一把抱起盛洁:“想!想!!”他把吻印遍了她的全身。

她快乐地呻吟着,并低低地说:“我还是处女……”

他满含柔情地且吻且说:“我会很温存……我会很温存……”……

 

22 同上

李相卧室的大床上。

仍沉浸在做爱后兴奋中的盛洁,伏在李相身上,把头偎在他肌肉发达的胸脯上。

李相吻着盛洁丰厚的秀发、用手抚摸着她曲线柔美的腰背和臀部。

“你就这样把你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真有些出乎我的意外……你不会后悔吗?”李相说。

“不,我不后悔。”

“你就那么相信我?”

“是的,我觉得你是好人……”

李相禁不住微微一笑:“‘好人’、‘坏人’,可是幼儿园小朋友的判断标准。奥地利精神分析专家弗洛伊德认为,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恶魔,人心一半是天堂、一半是地狱,凡属人类,概莫能外;行善还是作恶,只是取决于每个人不同的境遇……”

“这太复杂了。我只知道你对我好就行了……”盛洁把头更深地埋进李相的怀里。

李相深情地抚摸着盛洁的秀发:“我一定会永远对你好,永远……”

盛洁又和李相狂吻起来……

 

黎明的曙色透过窗棂,映在了李相卧室的大床上。

李相猛然惊起,摇醒盛洁:“快,一会儿天就亮了。我们的关系,暂时还不能让非非知道。”

                                     

盛洁依依不舍地与李相吻别。

 

盛洁离去后的卧室里,李相靠着床头,若有所思地吸着烟。

李相披上睡袍出了门。

 

23 李非卧室

夜灯亮着,李非仍在酣睡。

李相轻轻开门进来。他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那两张小西门豆腐巷速写和自家故居的素描,不禁大吃一惊。

 

24 盛洁卧室

落地灯亮着。

盛洁还没睡,仍靠在床头回味着刚才与李相的幽会。

轻轻的敲门声。

盛洁起来开开门。

李相进来,把那两张画递给盛洁:“这是怎么回事?”

“李非郑重地要求我,这事由他自己跟你说,我不能先告状。我想,应该尊重他的意见……”盛洁忐忑不安地望着李相。

“那好,你做得对,我不怪你。”他在盛洁额上吻了一下,“睡吧。”

 

25 李非卧室

李相把那两张画仍旧放回床头柜,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26 四合院——外、内——日

朝阳薄雾中,李相在江边卵石码头处悠然飘逸地打着太极拳。

李非沿着卵石甬道跑过来:“爸爸、爸爸!”

李非一下子吊在了李相的脖子上。

李相撑着李非的胳膊,托着他悬空转了几个圈。

“昨晚回来为什么不喊醒我?”李非在父亲放下他后便问。

“太晚了。小孩子的八小时睡眠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李相笑道。

“爸,你也教我打太极拳吧。”

“我可不想你变成个小老头!这样吧,我来教你擒拿格斗。”

“太好了!”李非有点喜出望外地叫起来。

李相父子的擒拿格斗教学有模有样地进行着,他们欢快的笑声,不时在清晨的空气里爆响……

盛洁来到正较着劲的父子俩跟前,笑盈盈地打趣道:“二位斯巴达克思麾下的勇士,请用早餐吧!”……

 

南厢餐厅。

李相三人围坐着餐桌用早餐。

“爸爸,”正在吃着饭的李非突然停下来,“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李相与盛洁对视一眼,转对李非:“什么事?”

“你先等一下。”李非说着出了餐厅门。

李相、盛洁相视微笑。

不一会儿,李非拿来了那两张画。

李相端详着画,说:“画得还不错。你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的?”

“昨天。”李非答着,抬眼望了一下盛洁,再对父亲,“盛洁阿姨本不让我去的,我说,你说过,只有武斗现场不要去,别的地方都可以去看看。”

“我并没有怪你盛洁阿姨的意思呀!”李相微笑着瞅盛洁一眼,复对李非,“你是怎么找到那两个地方的?”

“凭印象、凭感觉。”

“你离开这里时才两岁多,哪里还会有什么印象!”李相笑着用食指轻轻弹着李非的脑瓜。

李非认真地说:“主要是我前天夜里做了梦,梦里那些地方都清清晰晰的……”

“非非越说越神了!”盛洁笑起来。

“说说你都见到谁了?”李相似乎平静地问。

“奶妈,还有张青、张岚兄妹都见到了。”李非有些兴奋起来,“奶妈还做了红烧鲤鱼给我吃。奶妈还说,我们来了这么些天了,你怎么也不到自家的房子去看看。”

李相若有所思地:“我是要去看看、我是要去看看……”

 

27 李相卧室——内——夜

李相和盛洁赤裸着相拥在床上,显然他们是刚共度了一段销魂时光。

李相腾出一只手,燃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再徐徐嘘出。

“我们要尽量设法让非非少出去,”李相似乎在接着前面的话头,“多给他布置室内素描。我实在有点放心不下;他的那个奶妈自然是个善良的女人,但他奶妈的那个儿子张青,却是个危险人物!”

“‘危险人物’?”盛洁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本城的几个精心策划的政治案件,似乎都与他有些牵涉……李非和他的接触愈少愈好。但这又不能对李非明言。真是件棘手的事!”李相沉默片刻,突然一拍脑袋,“对了,该把我的朋友周南接过来了!”

盛洁深情地在李相胸上吻起来……

 

28 四合院——外、内——日

一辆绿色军用越野吉普,沿碧叶起伏的荷塘,驶抵四合院墙的铁门边。

墙内。周青崖从吉普车上下来。刚锁好院墙铁门的李相对周笑道:“看,到了,就这地方!与整个外面的环境相比,这里算得是‘别有洞天’了。”

周青崖环顾四周:“真是个好地方!”他对着江那边,“既有世外桃源的幽静,”他再朝北面墙上的电网瞅一眼,“又有几分似海侯门的神秘……”

甬道那头阶梯上四合院大门边,盛洁在向李、周二人招手。

“她就是我跟你说的盛洁。”提着大行李包走在前面的李相转头对周说。

“好一个青春俏女郎!”周青崖以画家的眼光一掠,赞叹道。

“也是个命苦之人。”李相叹了口气。

四合院大门边。盛洁从李相手中接过包。李相向她介绍:“这就是我多次向你提起的南方美院周南、周青崖教授,油画名家。”

“周教授好!以后请您多关照。”盛洁对周青崖欠身致礼。

“不敢当、不敢当,这年月还说什么‘教授’、‘名家’,躲都躲不及!就叫我老周吧。”青崖道。

“这就是照顾李非和我日常生活的盛洁女士。”李相不无幽默地向周青崖介绍着,“直呼其名,就叫盛洁吧。”

“以后你又多了一个要照顾的人,应该由我来对你说‘请多关照’才对嘛!”周青崖对盛洁笑道。

“大家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吧!”李相说,他转而再对盛洁,“你把周先生的行李拿到南厢靠西第一间他的房间去,帮他整理妥当。”盛洁点头答应。

李非画室。李非正对着“马赛曲”石膏作素描。门帘开处,周青崖、李相进来了。

“周伯伯!”李非欢叫着、跳着攀在了周青崖的脖子上……

 

29 同上——外、内——深夜

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四合院森森树梢顶的深蓝天幕上,四周的一切静谧朦胧。

李相办公室。李相、周青崖分坐在紫藤茶几旁的两张紫藤沙发上。茶几上的两杯绿茶,热气缕缕、袅袅飘升。

“现在的关键是要找到裸体模特。”李相说。

周青崖浅浅呷一口茶,慢慢地说:“文革前,我们南方美院的人体模特是与广州艺院交换的;我们找的模特送到广州去,他们找的送到我们院里来,都算临时工。文革爆发后,似乎都回原籍了。我记得,文革前最后一批送广州的模特,有两个就是我到这灵城来找的。不知她们现在情况怎样了。”

“是通过什么渠道找的?”李相有点兴奋地,“她们都姓什么?记得吗?”

“记得是通过东城区的街道办事处,再找到下面的一个居委会。十七岁的那一个好像姓王,十八岁的那个姓何。”周青崖回忆着,继而不无调侃地笑对李相,“在茫茫人海中把特定的对象找出来,不恰好是你饭碗里的事嘛!本行本当的。只是,在这个‘史无前例’的时候,就是找到了她们,她们敢来吗?”

“只要找得到,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李相不无自信地。

“你当然手眼通天,”周青崖对李相的自信似乎带几分不满,“但这做裸体模特的事,总不好强迫人家吧。”

“哦,周兄,你误会我了,”李相一笑,“我说的不成‘问题’,与威胁、强迫无关;我只是估计,有过她们这种经历的人,在如今这‘大革命’的年月,能有好日子过吗?!不说生不如死,至少也该是水深火热的。”

周青崖释然:“那你就试着去找找看吧。”

 

30 东城区治安指挥部——外、内——日

绿色军用吉普停在了一栋两层全封闭的红砖四合院铁门前的台阶下。铁门右侧挂有“灵城市东城区治安指挥部”白底黑字木牌。

李相刚从车上下来,一个穿蓝工作服、戴红袖章、挎驳壳枪的高挑精瘦的男子,急匆匆从台阶跑下来,向李相伸出了手:“李特派员,辛苦了、辛苦了,欢迎指导工作!我一接到军管会万主任的电话,就站在这里等了。我叫曹明,是这东城区治安指挥部的总指挥。欢迎指导,欢迎指导!”

李相与那叫曹明的握握手:“曹总指挥,你们也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曹明一个立正,力图做得像个军人。

李相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说:“进去谈,进去谈。”

“请,请。”曹明毕恭毕敬地把李相让进了黑沉沉的铁门。

 

二楼办公室。

李相坐在办公桌后的正位靠背椅上。正冒热气的一杯茶放在桌上,李相似乎无心去碰它。曹明在桌边的一张椅子旁站着,讨好地瞅着李相,似乎在等候指示。院内传来受不住肉刑的人的惨叫声。李相眉头微微一皱。曹明马上朝门口高喊:“小刘,小刘!”

一个身上挂满子弹带却并没有拿枪的小伙子跑了进来,对曹明一个立正:“到!”

“去,告诉他们,暂停审问。把门关上,任何人不让进这屋来!”曹明发令道。

“是!”小伙子转身跑出门时,把门关上,脚步“咚咚”跑到楼的那头去了。

李相欣赏地微一点头,发问道:“军管会万主任怎么指示你的?”

曹明挺直身子:“万主任要我听从李特派员您的一切指示,答应您的一切要求;对任何事情,不许我问为什么,绝对服从您就行了。万主任说,连他都不能对您提‘为什么’。他说,这是对中央文革、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态度问题。”

“很好。”李相满意地点点头,“你们治安指挥部,作为配合军管会的群众专政组织,在文化大革命中是起了积极作用的,是阶级斗争的得力工具。”李相先讲几句大道理,“但是,阶级斗争是异常复杂的,其复杂的程度,有时是一般的群众专政组织所难以估计的,尤其是牵涉到严重的政治问题的时候。”

“我们保证虚心接受李特派员的指导,提高我们的政治觉悟。”曹明讨好地。

李相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片:“这两个人,据东城区街道派出所的同志说,前天被你们治安指挥部关进来了。”

曹明双手恭敬地从李相手中接过那纸片。

纸片特写: 王小兰  何云

曹明稍稍犹豫了一刻,说:“是的、是的。这两个人前天是被她们单位东城区火柴厂的革命群众扭送到治安指挥部来的。我们当时请示市军管会,要求将她们正式逮捕。但市军管会只是派人来拍摄下了她们的罪证,并指示我们:对她们暂时不作正式逮捕处理,由我们先审一审,挖一挖犯罪根源,再最后决定如何处理。”

“什么罪名?有什么罪证材料?”李相不动声色地问。

“‘反革命流氓犯’。”曹明一边回答,一边拿钥匙打开了办公桌一个抽屉的锁,拿出两个牛皮纸袋,双手捧给李相。

李相拿起一个纸袋。

纸袋特写: 反革命流氓犯——王小兰

李相拿起另一个纸袋。

纸袋特写: 反革命流氓犯——何 云

李相先从标明“王小兰”的纸袋内掏出三张七寸大小的黑白照片。

曹明指着其中的一张,说:“这张1号照片,是从她住处搜出来的;”他指着另两张,“2号和3号照片是前天军管会派来的人拍摄下的。”他指着桌上的另一纸袋,“这个何云的与王小兰的一模一样,也是三张,内容相同。”

李相把何云纸袋里的三张七寸照片也拿出来,与王小兰照片号码对应地一起摆在桌子上端详起来。

王、何号码对应两张一组的照片特写:

两张1号照片,都是各自全裸的女主人站在以自己为模特的与真人同比例的特大素描作品前的留影。王小兰是个长发飘逸、丰乳翘臀的苗条女子,那照片右下方有行字“广艺3号——王小兰”,显然,这是在广州艺院做模特时留下的纪念。何云一头刚齐耳垂的短发,比王小兰更见丰满,乳房大得略显下沉,水灵的大眼睛也更现神采,右下方的字是“广艺5号——何云”。

两张2号照片都是王、何的正面全身裸照。她们每人的两个乳房上都贴有毛泽东的标准像,似乎就是毛泽东“雄文四卷”合订本扉页上的那张;她们平整的腹部贴着一张大一些的毛泽东穿军装在天安门城楼向红卫兵挥手的“光辉形象”。

两张3号照片是王、何背面的全裸照。她们背上都贴着那张著名的“毛主席去安源”油画印制的画像。

在李相打量摆在桌上的这些照片时,曹明在一旁介绍他掌握的情况:“这两人是文革爆发前两个月,经市妇联介绍,招进火柴厂当女学徒工的,说是先前在广州的大学里做过临时工。她们两人同住一室,上下班形影不离,前些天,厂里突然传出她们先前在广州,是专门脱光衣服给人画裸体像的,是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女流氓!有的女工说,这二人还给她们看过自己的裸体照片。前天,厂里的革命群众突然搜查了她们的居室,发现了这两张1号照片。在革命群众游斗这两个女流氓的时候,当有的群众出于革命义愤要揍这两个臭婊子时,她们大叫:‘你们不能打,毛主席和我们肉贴着肉,心连着心!’几个革命老太太掀起她们的衣服,果然发现,她们的奶上、肚子上、背上都贴着毛主席像!群众怕打她们时把毛主席也打烂了,所以,谁也不敢打了,只好把她们押到治安指挥部来了。军管会的领导听了我们的电话汇报,马上派人来把她们的反革命流氓罪证拍摄下来了,就是这两张2号和两张3号。我们还派了五六个女民兵,把这两个反革命女流氓泡在水池里,才把她们身上的那些毛主席像完好无损地揭了下来。那些毛主席像都烘干了,只是有些起皱;有的同志提议用熨斗熨平这些像;但马上就有觉悟高的同志指出:‘怎么可以用熨斗来熨我们的伟大领袖呢?!这不也成了反革命了吗?!’我一想,是呀!用熨斗来熨毛主席,不就和这两个女流氓一样变成反革命了吗!不能熨,决不能熨!!现在,我们很为难,不知怎么办才好。这些毛主席像都收在那柜子里了。”曹明指着靠墙立着的一个大柜子,“李特派员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了!”李相满脸严肃状,“从水里出来后,应该慢慢晾干才对,怎么可以用火来烘呢?!你们把‘毛主席’这么水深火热一弄,我哪里还忍心看呢?!”

“我请罪,我请罪。”曹明惊恐地低头,连鞠几个躬。

“锁在那里吧,不要再给任何人看,不要扩散了。”李相淡淡地说。

“我照办,一定照办。”曹明如释重负、带几分感激地连连点头。

“你现在把王小兰和何云带到这屋来,我要亲自单独审问。”李相神色凝重地,接着又补充道,“一次带一个,先带王小兰。”

“这个……”曹明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怎么回事?直接说出来!”李相严厉地。

“是这样,我如实向李特派员汇报:这两个反革命女流氓的籍贯都是本市市郊公社的,家庭出身都是地主。那个何云,是市郊公社道家大队的。王小兰是道家大队隔壁的宁渊大队的。昨天上午道家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庭’派了五个人来,把何云带走了。今天宁渊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庭’也派来四个人,要带走王小兰。恰好我接到军管会万主任的电话,说李特派员您要来,所以,我没有让他们带走王小兰。现在,宁渊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庭’的那几个人,还赖在一楼传达室里不肯走,说我们‘保护阶级敌人’,还说,今天不把王小兰交给他们,他们就不走了。不过,我们有枪,谅他们也不敢来硬的。”

李相语气严厉地说:“城乡各有所属,乡下的贫下中农怎么可以径自跑到城里来把人带走呢?!牵涉反革命性质的案件,必须由专门的无产阶级专政机关办理!现在,整个灵城全市城乡的最高无产阶级专政机关,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灵城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

曹明畏缩地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纸,双手递给李相,说:“这是昨天和今天的这两个‘贫下中农最高法庭’的‘勒令’。”

李相把两张“勒令”在桌上展开。

两张“勒令”的特写:

(“勒令”1)

 

最高指示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

                

勒令

  勒令地主的狗女何云即日到道家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庭接受正义的审判!

         此令   

            贫下中农最高法庭庭长、党支部书记:

何六改(签名)

 

(勒令2)

              

最高指示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勒令

     勒令地主的狗女王小兰即日到宁渊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庭接受正义的审判!

        此令   

           贫下中农最高法庭庭长、党支部书记:

王九根(签名)

李相看完“勒令”,不屑地用手扒到一边,不紧不慢但底气十足地从黑皮公文包里拿出两张印鉴齐全的市军管会的空白“逮捕令”,分别填上了何云和王小兰的名字。他把王小兰的那张递给曹明,厉声说:“去!派人将此逮捕令向楼下传达室的那几个宁渊大队来的人出示宣读,叫他们立刻打道回府!”

曹明双手接过逮捕令:“是!”他转头向门口大喊:“小刘!”

门外的小刘应声推开门跑进屋,一个立正:“到!”

“去,将此令向楼下那几个乡巴佬出示宣读,让他们赶快滚蛋!”曹明命令道。

小刘接过逮捕令:“是!”转身跑到门口,关上门,“咚咚咚”下楼去了。

李相再将另一张何云的逮捕令递给曹明,斩钉截铁地:“去,立刻派十个人,全副武装,持此令到道家大队把何云给我带回来!”

曹明双手接过逮捕令,迟疑着,欲言又止。

李相不满地:“怎么了?有话就说!!”

曹明惴惴不安地说:“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两个反革命女流氓的口供,对无产阶级司令部会这么重要,不然,我昨天怎么也不会让他们把那个何云带走……”

李相不耐烦了:“你别绕圈子,直接说,出了什么事!”

曹明有些吞咽滞涩地:“昨天上午,我派了我们指挥部的小马、马建军,跟着道家大队那五个人一起押着何云回原籍,反正也不很远,出城十华里,下午他就可以赶回来向我报告情况。但马建军下午没回指挥部复命。他家里托人传话来,说他从乡下回来就病了,病在床上起不来。我派人到他家去问情况,派去的人回来向我报告,说马建军躺在床上,头上扎了布条,马建军说,那个何云还没等进村,就被那几个人打死了……这事,我还没敢向军管会万主任汇报……”

李相脸色铁青,“啪”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来:“岂有此理!这些个无法无天的乡巴佬!!!”

曹明吓得不敢抬头,连声说:“是、是、是无法无天……”

李相疾言厉色:“现在,你亲自驾车,带两个人去马建军家,抬也要把他抬到这间办公室来,我要亲自向他问情况!”

“是,是……”曹明一边点头应声,一边朝门口退去。

“走之前,你去把王小兰带来,我先单独问她话。”李相强调,“记住,不许任何别的人进来。”

“是,我会派人守在走廊的两头,没有您的召唤,任何人不许靠近这扇门。”曹明有些缓过气来,便明显讨好地说。

“你去吧。”李相坐回靠椅,头倚椅背,闭目小憩。

曹明出门后,轻轻带上了门。

不一会儿,门被谨慎、缓慢地敲响三下。

李相睁开眼,平静地说了声:“进来吧。”

曹明带着上了手铐的王小兰进来。

“李特派员,王小兰带来了。”曹明恭敬地向李相欠欠身道。

“把她的手铐解开。”李相平和而不失威严地下令,“搬这椅子让她坐下。”李相指指桌旁的一张椅子,再指一指桌前两米处。

曹明应声一一照办。

王小兰两手相互抚摸着刚被解铐的手腕,并不坐下。

“你现在去办你的事。”李相对曹明,“人带来后,等我命令再带上来。”

“是,是。”曹明点头欠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但关得很严。

穿寻常宽松蓝布衣裤的王小兰,似乎不像1号照片中那般性感苗条,但在人群中仍会被一眼看中;浓密的长发有些凌乱却不失黑亮光泽,秀气的鹅蛋脸虽想极力保持平静,可那双丹凤眼掩饰不住地透出了惊恐与不安。

“你坐下吧。”李相对王小兰略一点头,语气和缓。

不料王小兰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两眼顿时泪水汪汪,她睁大泪眼望着李相:“求您,求您啦!求您别让我离开这里,我愿意坐牢,求您别让人把我从这里带走……”

李相带一丝同情地注视着王小兰,他微一皱眉,平和地说:“我不喜欢看见女人这个样子。你起来,坐着说话。”

王小兰可怜希希地犹豫着起来还是不起来。李相显然看出了她拿不定主意的心态,便以平缓但充满不容置疑内在力度的语气说:“我说了,你还是起来坐下好好说话,我有必要提醒你首先记住:从现在起,在整个灵城,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的请求。”他加重语气,“任何别的人都不行!”

这后一句话显然发生了作用,王小兰站起来,坐了下来。她用蓝布衣袖擦着满脸的泪水。

李相打量一眼王小兰,发现她的嘴唇明显干裂,便问:“多长时间没给水喝了?”

王小兰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垂眼低声答道:“一天多了。”

“他们为什么不给你水喝?”

“说是不交待清楚罪行,就不给水喝。”

李相把桌上曹明为他倒的那杯茶往前轻轻一推:“这杯茶我还没动,你把它喝了。”

王小兰惊异地抬眼望着李相:“这……”

“喝吧。”李相命令道。

王小兰走到桌前,端起那茶一饮而尽。

“那边有水壶,”李相望着墙边报架旁的开水壶对王小兰示意,“你自己去添水。”

王小兰默默依从做完这些,再坐回到椅子上。

“你听清楚了,”李相严肃地说,“你如果真想让我答应你的请求,你就必须对我说实话;你也只有对我说出实情,我才会做出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的请求。”李相略一停顿,发现王小兰现出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便道,“我来给你提个头,”他拿起桌上那张王小兰的1号照片示意着,“你可以从在广州艺院做模特说起,甚至可以从你为什么同意去做模特,或者更早一些说起。”

显然,李相的“广州艺院做模特”与那“资产阶级女流氓”反差太大,王小兰明显表现出对李相感激加信任的神情。

李相注意到了王小兰神情的变化,便再进一步提示道:“我提两个要点,是你要详细说清楚的:根据我多年的办案经验,我推断,你和何云的这两张在广州艺院做模特的纪念照,”他把两张1号照片一同拿起对王小兰展示,“是你们有意思地暴露给革命群众知晓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还有,”李相再举起2号和3号照片,“你们明知会被游斗,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毛主席像贴满自己的身体,还故意要让群众发现?”李相略一停顿,“这一切,你能如实地把前因后果都对我说清楚吗?”不等王小兰回答,李相继续说,“我这里不作记录,这屋里也只有我和你,但我可以先给你一个保证:只要你说出这一切的实情,我保证任何人都别想把你带走。”

王小兰满怀感激地又扑通跪了下来:“您真是比福尔摩斯还伟大的神探领导!我一定说出全部实情……”

“怎么又跪下了,”李相眉头一皱,劝道,“起来,坐下慢慢说。”

王小兰连连点头,站起来,坐回到椅子上,眼里满含着对李相的感激与信任。

李相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平静地注视着王小兰。

屋里的整个气氛完全缓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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