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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那一瞥(游记·下)

孙乃修   

 

   

 

我对古巴的迷恋,情系两支民歌--《鸽子》和《西波涅》。

我来哈瓦那,只有一个心愿—寻找《鸽子》(La Poloma)。

这是一支西班牙风格的民歌,切分音构成鲜明的探戈节奏,每个音符都富于弹性和跳跃感,使旋律的展开既奔放又顿挫,既明快又缠绵,豪放中含羁勒,奔泻中有回旋,把情人离别时那种感伤、依恋之情和激情、坚贞之志表达得丰富真挚、跌荡起伏、回肠荡气。只有感伤,似乎柔弱了些;只有雄豪,似乎粗糙了些。《鸽子》却以刚健奔放、柔美顿挫的探戈节奏,把人间至情表达得魅力十足。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悲伤……”这应当是水手和情人在哈瓦那港口扬帆远航前互诉衷肠。发达的殖民地商业、常年的海上飘泊、一地滚滚金钱,都不能把人的真挚爱情磨灭。少女愿意象一只小鸽子,在大海上跟着爱人的帆船高高地飞翔。
这是我从少年时代以来最喜爱的外国民歌之一。它使我对古巴产生特殊的感情,因为它孕育了这支歌。我甚至遐想:哈瓦那海滨有一座大钟,每小时正点敲响《鸽子》的旋律。

无论何时,只要听到它,就会使我立刻激情飞扬、心醉神迷。为那探戈型节奏和旋律,为感情的纯真和炽烈,为爱的崇高和永恒,为意志的坚定不移—不仅仅是异性之爱,还有故乡之爱、真知之爱。

每一代人,都会在新的历史情境里赋予旧物以新的内容、新的理解、新的情思。在当代古巴人的心灵里,这支民歌应当生出新的时代内容。当人们一批又一批抛离故乡哈瓦那,冒着生命危险,飘洋过海投奔自由之际,《鸽子》一定又一次成为他们心中的骊歌,向爱人、亲人、故乡挥泪唱别。它会激发人们心中圣洁的情感源泉,成为人们心中共同的一支思乡曲。

十二月八日,星期二,阳光灿烂。下午两点多,我在哈瓦那最古老的阿玛斯广场书摊前浏览,忽然听到身后餐馆的户外酒吧奏起一段前奏曲,两个男声唱起《鸽子》。

这是个五人小乐队,三个乐手伴奏,两个男声歌唱,唱得轻松自然、毫不做作,歌声摇曳低回、热情奔放,鼓乐忽浓忽淡、翩跹起伏。这质朴的歌声把我的心送向海上的波涛、涛中的帆影、疾驰的白云和深邃的晴空。

维也纳人有《蓝色多瑙河》,意大利人有《我的太阳》,古巴人有《鸽子》。金色大厅轻灵如梦地奏出《蓝色多瑙河》第一小节,台下顷刻掌声雷动;帕瓦罗蒂唱起《我的太阳》,斯卡拉大剧院欢声腾起;古巴歌手刚刚唱出“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哈瓦那”,热烈的掌声和哨声立刻沸腾。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心灵之歌。

忽听这歌声,真想跳起来;我决心要追寻它的精魂,追寻人们心中的灵性闪光和人间至情。两天后,在哈瓦那街头,我果真发现了它—一首无声之歌。


 

我不相信绝望;我不愿带着一缕怅惘离开哈瓦那。

在这幅魔幻现实中,我日日徜徉,全身心体验那种深藏着的情感、感受生命的跳动、寻找希望的种子。

十二月十日,星期四,蓝天白云,有如仲夏。我遇到两件不寻常的事。

随意走上奈普图诺街(Neptuno),一条狭长街巷。语言不通,心灵的直觉会为自己指路。凭直觉,我相信会走到哈瓦那大学。

街巷陈旧,行人稀少。忽见对面低矮阴暗的房屋前,有十多位记者模样的男女扛着摄像机、握着话筒,在等待什么。今日风和日丽,是婚礼么?我举起相机。

一会儿,从简陋的小门里,一队身穿白衣裙、手捧鲜花的女人,从那扇黑洞洞的小门里鱼贯而出。她们面色凝重、紧闭嘴唇、步履敏捷,贴着屋檐快步行走。她们有的很年轻,有的上了年纪,有的直视前方,有的低着头,双手提起白裙,紧紧跟随前面的女伴,有的用高傲的目光直视记者手中的摄像机。

一位女士高高扬起头,面容冷峻逼人,大无畏的目光直视我的相机镜头。那是高度蔑视和挑战的目光,在向世界显示古巴女性的勇气、人格和尊严。她们就是二零零五年获得萨哈罗夫思想自由奖的“白衣女士”。

二零零三年三月,古巴政府对依据宪法程序、提交万人签署的政治改革倡议书《瓦列拉纲领》的知识分子群体采取严厉镇压手段,逮捕七十五人,严加重判,刑期长达二十八年。这些人权活动家们的妻子和母亲挺身而出,以和平方式抗议政府的违法行为。她们身穿白衣,常在星期天聚会教堂作弥撒(Santa Rita Church),然后静默行走几个街区,时而呼喊几句口号,要求政府释放她们的亲人。她们经常遭到军警和流氓的威胁和打击,多年来以街头行走方式表达对政府暴行的抗议。

政治的黑暗,是国家的不幸;政府的暴虐,是全民的苦难。有这样气质伟大的妻子和母亲,是那些身陷囹圄的人权斗士的幸运;有这样的女性,是古巴的骄傲。

一八二五年,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一批青年贵族知识分子和军官—要求民主自由、反对沙皇专制而遭到残酷处决和流放,他们的妻子—伟大的俄罗斯女性—忠于爱情,愿随丈夫奔赴冰天雪地、风雪茫茫的西伯利亚。

两百年前那幕悲壮的俄罗斯历史,成为二十一世纪古巴的现实。“白衣女士”继续丈夫和儿子的事业,以坚贞的感情、圣洁的心灵追求人间正义,她们的心灵在跟着丈夫和儿子们的帆船在惊涛骇浪的海上高高地飞翔。


 

继续前行,一路上坡,象驾着一朵云,我来到哈瓦那大学。许多学生正聚集在台阶上。
五百以上、也许近千名男女大学生很快一字横列排开,密密匝匝站在校门脚下的台阶上。他们胸前忽然展开一条长达三十米的红色横幅,我看见西班牙文“革命”二字,其它几个词被人体遮住。

站在他们面对的小广场,我是唯一的旁观者。在我左侧树荫下站着四位警察,面带微笑,在轻松地聊天,似乎并不关注学生的举动。

我立刻意识到,面前静静发生的,是个重要事件,应当立即把它留给历史。我迅速举起手中那个析像力极佳的相机。

从对面走来一位男学生,向我深深鞠一躬,非常礼貌,用英文说:先生,请您不要拍照。

为什么?

我们不愿被外国媒体利用。

我看见横幅上有一个词是“革命”,是不是?

是的。

“革命”怎么了?“革命”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反对革命。但是,不愿惹麻烦。

你们有多少人?

很多,这只是一部分。

我不会在国外发表这些照片,请放心。

谢谢您。
 

男学生礼貌地走回行列。

这简短对话含蕴的全部心灵、社会、政治意层,我完全明白。大学生们把我当作外国记者,我把他们视为心灵之友。我有责任爱护他们,他们是古巴的未来。

横幅展开只有短短几分钟,就匆匆折迭起来。学生们很快散去,三三两两走上高高的台阶,回到校园。

没有声音,没有激动,一切都进行得迅速、文雅、静悄悄,有条不紊,显示高度的组织和自觉。眼前这一幕,象一阵微风,吹皱一池春水,悄然飘去,池水宁静依旧。

轻捷登上八十八级台阶,来到山顶,走进希腊神殿似的哈瓦那大学校门,我来到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典雅校园。正午时分,在中心庭院,浓密树荫下,石凳上,台阶上,热带花丛旁,学生们有的在读书,有的在讨论,有的在独自沉思。我的镜头热切地捕捉每一个活泼的瞬间、每一个青春的身影、每一个凝思的侧影。我真想和他们交谈,倾听他们的心声。

忽然想起,今年是古巴革命五十周年(1959-2009),五十年前的十二月,卡斯特罗率领他的游击队向哈瓦那进军。今天,古巴大学生以无声的沉默和一幅标语表达新一代人对这场革命的态度和心声。我看到他们的独立思考、政治勇气、对现实社会的关切和对古巴未来的道义承担。当年,哈瓦那大学是古巴革命的摇篮,许多人包括卡斯特罗从这里走上政治舞台;现在,精神叛逆的新一代将从这里走向古巴的未来。

站在高敞的校门前,面对蓝天大海,我忽觉眼睛湿润,心里涌出一股热流:古巴,你要爱护他们,万万不可伤害他们;古巴,这是你的儿女,这是你的希望呵。


 

我住的海滨别墅,设计别具一格,似乎独居整楼,没有一个邻居,挺拔的棕榈和一丛丛红花织成浓郁的热带风情,直如世外桃源。第一天清晨,到小楼前的大海边,听涛声,看浪花,感受湿润的晨风和生命的气息。

临走前一天,我早早进城,直奔大海。心中的尘寰之思,只有大海才能解忧。最后一天印象,应当对此行的全部心灵感受有高度概括力和整合力。我需要一种具有高度抽象力的强烈意象,一种脱略细节、超越具象的深邃意境;我需要一种精神的升华、生命的激情和使心灵飞扬的磅礴大气。

我爱大海,我要把临别的印象留给大海。
我沿着海滨大道漫步,最后感受哈瓦那。

浑圆的大海,无际的碧蓝,无限地敞开胸襟,海上没有一只帆影。正是涨潮时分,海风强劲,水沫扑面,鸥鸟一群群兴奋地忽而高高画个半圆、忽而低低掠过浪尖;白云怒涌,遮蔽晨光,在海天之间狂欢般奔泻着无限的创造力,变幻着无数的排列组合,化成一簇簇飞动着的怪石奇峰、琼楼仙境;海浪腾起,层层迭迭,奋臂跳跃,向蓝天白云奇峰玉宇倾诉着痴情,把满满荡荡的一怀激情撞碎在防波堤上,轰鸣着一跃腾起十米高浪花,化作千堆回雪,一排碧浪鼓满豪情,驾驭着风,滚滚又来,永不失望,永不疲倦。

海滨大道湿漉漉。远处是历经四百年历史沧桑的莫若古堡和灯塔,衬着时而湛蓝、时而浅灰的天空,像一幅明暗交辉的油画。

这幅雄浑飞动的景象,正是我渴望的。我跳上护墙,更近地感受大海的激情。

风卷着水沫扑面而来,湿了短衫,润了镜头。

听着满耳浪涛的轰响,海鸥的嘶鸣,看着浪潮冲腾而起、飞越堤坝、一往无前的激情,海天云起云飞、明迷浩荡,这天地间自由的意志化成雄浑的音画,在面前无限地展开,心中每一条感情的纤维都跟着它共振齐鸣,心灵与大自然在这狂欢和自由的旋律中融为一体。

这幅壮观景象,为我的哈瓦那之行做了一个欣慰的总束。

我知道,这是生命的意志,这是自由的精神。这是宇宙的第一定律,是天地自然与内心生命的交响。


 

离开哈瓦那以来,英文报刊关于它的任何简短信息都使我关注。

二零一零年二月廿四日消息:古巴重要政治异议人士沙帕塔绝食抗议狱中的非人道待遇进入第八十五天,于昨日去世。他是倡导政治改革而于二零零三年被捕判刑入狱的七十五人之一。

三月十八日消息:昨日,白衣女士在郊区街头行走,要求政府释放她们的亲人,因此遭到古巴保安人员阻挠,她们躺在街头以示抗议,被保安人员强行塞入一辆公交车。白衣女士连续两天进行和平行走活动,她们后来呼喊口号。明天(三月十八日)是倡导政治改革的领袖们遭到政治迫害七周年纪念日。被判数十年监禁的七十五人,目前还有五十三人仍在狱中。大约三十位白衣女士离开教堂时,有数百名亲政府的人把她们团团围住,高喊“菲德尔万岁”以及“滚蛋,害虫们”等口号。白衣女士则高喊:“自由!”她们希望全世界关注她们的亲人所处的苦难境地。现场照片:一个身穿草绿保安服的黑肤女人咬牙切齿从背后以左臂勒住一位白衣女士的脖颈,右臂将她的手臂扭到身后,显然在实施逮捕。这位白衣女士面容坚忍,身上的白色衣裤沾有污迹。四周是围观的民众。

三月十九日消息:昨日(周四),白衣女士行走在哈瓦那街头,被数百名支持政府的人围困。

自从上月一位持不同政见人士在狱中绝食而死,古巴的人权记录再次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

七月九日消息:古巴向罗马天主教会承诺,将释放五十二名政治犯。这将成为这个共产党统治的岛国自一九九八年教宗约翰保罗二世访问古巴以来最大的一次释放持不同政见者行动。将有五人先获释,流放到西班牙;其它人士将在三、四周内陆续获释。哈瓦那的红衣大主教奥特加如是说。本周三,古巴总统劳尔卡斯特罗(菲德尔的胞弟)与奥特加会晤后达成此议。西班牙大使馆认为这标志着“古巴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美国欢迎古巴这一举动,但对美古关系仍持谨慎态度。一张照片显示:白衣女士领袖劳拉波兰正与入院治疗的政治犯李纳斯通话。

七月十四日消息:七位古巴政治犯及其家属昨日抵达马德里。这是哈瓦那政权承诺释放的第一批系狱的政治犯。新闻图片:古巴政治犯罗德里格斯昨日抵达马德里机场。

九月九日消息:昨日美国《大西洋月刊》撰稿人杰弗理戈尔德勃格问菲德尔卡斯特罗:古巴的榜样——苏联式共产主义——是否还值得输出到其它国家,卡斯特罗回答:这个榜样在我们这儿一点儿也不灵。谈话中,卡斯特罗担心世界将爆发核战争,他还批评自己在一九六二年古巴导弹危机时期曾敦促苏联使用核武器攻击美国,他说:“那可太不值了。”

九月十四日消息:古巴昨天宣布至少五十万国营企业工人将在近期被解雇(占全部国企工人的十分之一),国家将放宽对私营企业的限制,以使失业工人自谋生路。这是劳尔卡斯特罗自二零零六年掌权以来采取的重大步骤。
十月廿一日消息:欧洲议会十月廿一日宣布,今年的萨哈罗夫人权奖授予古巴异议人士法利纳。法利纳曾是医生和记者,因谴责卡斯特罗政权、创立独立媒体而被判刑十一年,在狱中先后进行过二十三次绝食(最长一次达七个月),抗议古巴政府对互联网的监控、要求释放患病的政治犯。今年他绝食一百三十五天,直到五十二名政治犯获得释放。

二零一一年二月十九日消息:古巴释放狱中六名持不同政见者,他们将前往西班牙。显然,这是卡斯特罗政府对当前非洲和中东政治专制国家突尼斯、埃及、利比亚、巴林、也门、摩洛哥、伊朗诸国相继爆发的人民革命和政治抗议作出的恐惧性和减压性反应。

二零一一年三月四日消息:古巴国家芭蕾舞团在蒙特利尔演出之际,五名演员弃团出走,四人潜至多伦多,向加拿大提出避难申请。一位演员说,与他去过的一些国家相比,他更喜欢加拿大的生活方式,加拿大能够在艺术和经济方面提供比他的祖国更多的发展机会。早在一九七四年,苏联基洛夫芭蕾舞团著名演员巴利什尼科夫弃团出走,在多伦多申请避难,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这篇文字已近尾声,古巴故事远未结束。


 

哈瓦那街头一张张面孔,老人的绝望,中年人的无奈,青年人的迷茫,男孩和女孩的稚气和可爱(最令我喜欢和叹息),常常晃动在我的记忆里。

古巴,和当今世界上寥寥几个国家面临同一个根本问题——人权和自由;它需要学习人生第一课——公正、诚实和勇气;它需要戒除人生第一病——自私、偏狭和虚伪;它需要兑现宪法上的公民权利。经济自由好,贸易自由好,宗教自由也好,那不过是人权的一小部分。人民更需要政治的自由,批评政治的自由,这是其它自由不能代替或蒙混的。一言蔽之,人民需要完整的自由。“经济自由、政治专制”模式,是当今世界上的另一种骗术,是社会的黑暗、罪恶和灾难的渊薮。

人的自由是全面的自由,首先是政治的、思想的、言论的、通讯的、抗议的自由;人的自由不是半截子自由,不是下半身的自由。躲避这一点,那些“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喧嚣不过是些迷魂汤、野狐禅。

古巴的出路在于民主。谁启动这个阿基米得杠杆,谁就会成为古巴当代历史上的英雄。
古巴面临历史巨变,一代老朽行将入木。

投身历史大业的人,切记何塞马蒂此言:

He who gives his life to serve a great idea is admirable, he who takes advantage of a great idea to serve his own personal hopes for glory or power is abominable, even if he risks his life for them.

献身于一个伟大理念的人,是可敬的;利用一个伟大理念来为个人的荣耀心或权力欲服务的人,是可鄙的,即使他为此不惜生命。

我关切哈瓦那,那里有我心灵的风景:汹涌的大海、鲜丽的红花、迷人的《鸽子》和《西波涅》、挺拔的棕榈和英雄的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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