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线(短篇小说)
◎
虔 谦
是分割,是联结,是温情和意志的生生不息……
1
寒枝慢慢地翻转她的身体,尽量不让床或被子发出声响。她把身子转向丈夫丛阳,聚精会神地端详他,审视他,感觉他。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早晨醒来,都有一种心惊胆颤的不安,怕丈夫再也睁不开双眼。近来,他连咳嗽都很少了,也许竟是因为没有了气力。有时他的呼吸会带着些兹兹的喘声,现在却异常安静。她看着丈夫的脸:清瘦、苍白、憔悴,额顶灰白色的头发稀离。很长一段日子了,她已经习惯了丈夫这张远离了青春气息的脸。但是像眼前这张脸,几乎没有一点色泽光亮和湿度,却叫她打心里难过和颤抖。她见过自己的外公过世的情形。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外公冰凉的额头和脸颊,就和现在丛阳的差不多。
她就这么静静地在丈夫跟前呆了两分钟,直到她确认丛阳还在正常呼吸为止。
她慢慢地、轻轻地起身,唯恐把丈夫碰醒。脚才一着地,便听到丛阳轻微的声音从床头响起。
“起那么早做什么?”
“我去把银耳汤热了。”她回答。银耳汤润肺,她一直都给丈夫煮,煮得细细的,里面放点冰糖,丛阳一直都很爱喝。
“先不用了。”丛阳说。
“那是为什么?又不麻烦。”她心轻微跳了一下。
丛阳吃力地抬起瘦弱的手,在床边拍了拍,示意寒枝坐下来。
外面有什么东西叫了几声,寒枝分不清楚是大一点的鸟还是小一点的松鼠在叫。
“树上有鹦哥。”丈夫下意识般地说。
“嗯,像是鹦哥。”寒枝点点头。他们以前养过一对鹦哥。本来两只鹦哥互相玩耍逗乐,声音清脆悦耳。后来一个不小心,叫猫给咬死了一只,剩下来的那只就整天发出凄凉的叫声。丛阳很费了一番周折,才把那只孤单的鸟儿转送给一个朋友的朋友,一个养鸟人。从此他再也不养鸟,更不养猫。
一抹晨光从暗绿色的窗帘上透了进来,显得有些忧郁,甚至沉闷。寒枝放弃了去热银耳汤的念头,在床边坐了下来。
丛阳伸出手来,在床边摸索着,他在寻找她的手。她把手伸过去,轻轻握住了他的。突然,她有要哭的感觉。
“不要难过,”他没有看她的脸,却似乎看到了她的心。“我们一起五十三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没有不散的伴儿。”
“说什么散不散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旅行很多地方呢!”寒枝强打着精神说。
丛阳好像没有听见寒枝的话,他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在向这天走去,总统、明星、漂亮的、不漂亮的、年少的、年长的……都要过这一关。”
“这个谁都知道,不用老说啊。”她声音有些沙哑。
丛阳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突然,他说:“金线!”
“什么?你说什么?”寒枝挨近了一些。
“我看到了金线。”丛阳回答。
“金线?什么样的?”寒枝迷茫地问。
“像早晨太阳的光线……”丛阳回答。他没有力气再描述更多。
寒枝撩起窗帘,想起来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这时候晨曦透过还在滴着水的树木,那光线和淡淡的烟雾融为了一体。
“刚下过雨,太阳的光线很漂亮,你看——”寒枝轻轻说着,把窗帘打得更开些。
丛阳抬起了眼睛,看了看窗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最后他的眼光落在了寒枝身上。
2
他第一眼看见她是他十五岁的时候。那天,他跟邻居木工昌叔和昌叔的儿子憨豆送桌椅到一户有头有脸的苏姓人家。一进那户人家的厅堂,他就被厅上站着的一个女孩吸引住了。女孩一头齐耳的短发,环抱着一张秀美的脸和一对时隐时现的酒窝。女孩见了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闪,两片尺寸完美的嘴唇微微一咧,向他露出了友好的笑。
丛阳再也忘不了那个笑。
后来,他还随着昌叔和憨豆去了女孩家几次。他运气好,每次都跟女孩搭上了话。憨豆就在边上,可女孩就乐意和丛阳聊天,几乎没有搭理憨豆。
憨豆其实一点都不憨。为了女孩寒枝的事他醋意大发,跟父亲说再也不要让丛阳跟着去寒枝家。让憨豆难堪的是,后来每次去,寒枝都会问起丛阳,还问丛阳怎么再也不来了?
“你自己去问他吧!”憨豆没好气地回答。
没想到寒枝真的还就找到了丛阳。也不知她怎么打听到憨豆家的地址,然后找到了丛阳的家。
丛阳见了寒枝,惊喜之极,平日很灵的脑袋瓜不知怎么的就呆住了,说话也不顺溜,跟着就是傻傻的笑。他傻笑着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她穿一条粉色连衣裙。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穿在这么漂亮的女孩身上。
让寒枝感到意外的,是丛阳家里不做木工,没有任何木工的东西,相反的,她看到丛阳坐在一张四方桌前,手里摆弄着一个牙齿模型。
“这是什么?”寒枝好奇地指着那个呲咧着的东西问。
“牙齿模型,我阿爸让我学的。”丛阳回答,带着几分尴尬。
3
丛阳的父亲,人叫丛叔的,是个自学成材的牙医。丛叔本来是北边山城里的石匠。家道中落,只好带着全家南下到这个叫福谭的小镇另谋生计。刚来的时候打石洗衣卖破烂无所不做,没有钱,又是外地人,丛家在福谭度过了最初饱经艰辛被人轻视甚至欺辱的日子。后来得一师傅引领,学得了一手补牙镶牙的好手艺。“牙痛不是病,就是要人命。”就这么着,全镇大大小小的居民,一有什么牙疾,就要找上门来请求医治。丛叔心灵手巧,医术好,又仁慈心肠,俨然成了福谭小镇收钱的活菩萨,地位变了,生意也大好。他一人忙不过来,就教会弟弟丛二也一起做。
丛叔还要儿子丛阳也跟着学牙医这门谋生技术,将来继承家业。可丛阳生性好动,脾气刚烈,根本没有耐性和那些牙科玩意儿打交道。他上学一溜烟,放学也不着家,贪玩不说,还打架惹祸。丛二劝哥哥:干脆让丛阳休学算了,以后靠补牙修牙就够享用一辈子了。
丛叔很为难。一方面,他是看准了补牙是门稳当的一技之长,弟弟说得很对。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只读了一年多的书,后来磕磕碰碰许多事情,都让他感到文盲的束缚和没有地位。他是希望丛阳至少能把高中念完。
丛阳实在是让父亲十分的失望。他常借口上课做作业而逃避学牙艺,可到头来他学校的功课也学得不好。最后丛叔不得不狠下心来,断了丛阳上高中的路。
“真好玩!”寒枝伸出纤手来碰了碰那个丑陋的模型。
“好玩什么呀,无聊透了!”丛阳沮丧地说。
两人开始聊了起来。聊天中丛阳才知道,以前没怎么在镇上见过寒枝,因为她大段时间都在城里念女校。她是女子学校里的极优生。
丛阳突然有种读书的意愿。他拿起往年的书包,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抽屉里塞着一些书本,他初中最后一学期的书,拿出来一看都已经像块咸菜干,里面的页不是破了就是皱了。
“哇,你的书都成这样了呀!”寒枝看着那本可怜的书,又看着丛阳。
丛阳第一次脸红了。女孩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种什么东西丢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丛阳,过来帮忙了!”二叔在另一头喊他了。
丛阳于是溃不成军般地和寒枝道了别。
4
丛阳和憨豆后来成了情敌。寒枝对憨豆没有半点感觉,憨豆把这一切都算在了丛阳头上。恨怀在心,便时不时挑衅。终于有一回丛阳忍无可忍和憨豆干了一架。那一架两人打成平手。按丛阳的话,如果不是他成天被父亲关在家里弱了筋骨,那一架不把憨豆打趴下才怪!那一架把两家大人都打慌了。他们都是出来讨生意的普通人家,都不容易。两家大人聚在一起,互相致歉,说是小孩事不要变成大人祸,有事好商量,大家还是好邻居。
那一架后,憨豆显然是服帖了一些。
三年以后,丛阳又遇到了两个劲敌。暗地里的是寒枝的一个同学;明里的劲敌,是县城干部的儿子。寒枝出身书香,家里上下皆斯文,但缺壮男。寒枝的父母想让女儿嫁给有势的人家,以守护这个稍显文弱的家庭。哪知寒枝对县城里的干部子弟不感兴趣。执着的她,还就忘不了丛阳!
本来,要是寒枝是独女,她肯定是拗不过父母的。好在,寒枝有个妹妹,长得也是如花似玉。经多方牵线沟通,两家人定了下来,把苏家二公主许配给那位干部子弟。
丛家么,也经过了苏家仔细的考量。虽然不是本地的姓本地的望族,但牙医也算是个光彩的、受人尊敬的细活,钱也不会太差。丛家男丁也还算兴旺,不会让人轻易看扁。丛阳呢,仪表亮堂,并且俨然已经顶了丛家的家业。
……
什么时候起,外面的鸟儿开始了呢喃。丛阳本来冰冷的手,在寒枝的手心里似乎恢复了一点温暖。他看着她,虽然她脸部肌肉松弛,他仍然可以从她匀称的五官上看到少女时代的寒枝。她身上有着天下男人都喜欢、都想要的那种本性:单纯,善良,温和,那种说起来很一般、经历起来却很了不起的性情。她改变了他。他本是一个浪荡的、桀骜不羁的人,被父亲和叔叔一起关过不知多少次禁闭。他本来可能成为一个畸形的人,但是她的女性宽容、睿智和温柔抹平了他人生里的许多裂缝和凹凸。当丛阳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声时,他觉得和那副迷人的嗓音最为般配的就是寒枝那娴静的神态和她那颗柔柔的心。现在他看着她,心满意足,可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踏实。“这辈子,没有让你过上大福大贵的日子……”他的脑力想不起来具体的事,只能这样模模糊糊地说。她年轻时很多男人围着她转,假如她顺从父母的主意嫁个有地位或是有学识的,也许日子会富贵一些。
寒枝摸着丛阳的手,说:“我命很好。”
丛阳轻呼出一口气,两颊稍微放松了下来。他只对自己感到些许失望,因为,虽然寒枝是那么的好,他还是背叛过她。
5
丛阳好不容易定下心来跟父亲学艺后不久,父亲就被镇上新开的联合诊所招收了去。丛阳作为新手,也跟着一起去了联合诊所。父亲在联合诊所只做了一年半就得病过世,丛阳成了诊所的牙科中坚。有一天,诊所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说是从城里来的。
“听说你们这里有位技术高超的丛正修医师。”女教师打听说。
“家父福薄,已经不在了。”丛阳回答。
“哦,怎么会这样呢……”女教师露出了伤心状。她转而上下打量着丛阳,说:“你是名医之后,一定也不简单!”
丛阳被女教师打量得有些不自然。女教师的出现让丛阳想起来他那失落的、一去不复返的学生时代。当她问起他在哪里读的高中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烦躁劲,冲口说道:“你看我这样像个高中毕业生吗?”
女教师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连忙说:“那有什么关系,只要经验丰富,技术好就行。”
女教师一连来看了几次牙。丛阳帮她把几处毛病都治好了。那以后,她还会找机会到诊所里来和丛阳闲聊。女教师姓王名新凤。她和寒枝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女人。和王新凤的交往中,丛阳常常会觉得其实王新凤才是最和自己合拍的女子。她身上不失女人的妩媚,还有一种寒枝所没有的豪爽和活泼潇洒的气质。她我行我素,不大理会外界的情绪和看法。
在王新凤的大胆邀请下,丛阳跟着她去吃了几次饭,看了几场电影。那以后,小镇开始了叽里呱啦的窃窃私语,流言蜚语甚至传进了王新凤所在的小学。
有关丛阳和风流女教师的“不正当”关系的传言不久便传进了寒枝的耳朵里。一开始,寒枝憋在心里一言不发。后来几次丛阳晚归,没在家吃饭,寒枝终于开口质问。
“镇上的人言都传开了,是真的吧?”寒枝说话不会绕弯子。
“什么传言?”丛阳装糊涂。
寒枝冷笑了一声。“你一直都是个敢作敢当坦荡荡的人,怎么装老鼠了?”
片刻沉寂,丛阳脑袋瓜在激烈地转动着,想着要如何应对寒枝。
“既然是这样,你就做个决断,是要跟她,要是要跟我。”
没想到寒枝这么样的就摊了牌,没想到她性情如此刚烈。“你不要相信那些没影的事!哪有那么严重!”丛阳急忙争辩。
“你能说是没影吗?身正不怕影歪,可这么多天你没回家吃饭都干什么去了?你们一起去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次饭馆?”寒枝的问话像连珠炮。
“那又怎么了?你这么过敏干什么?人家神经过敏你也跟着不正常?”
这下寒枝给彻底激怒了。“没想到你这个人会这么虚伪!我还真的不认识你了。你觉得你没错,你觉得是我过敏,那咱们就分了!”寒枝说着走进房间便开始整衣物。
“等等,等等,你干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和别的女人有正常的往来?她是我的病人来着。”丛阳跟了过去。
“我是那么封建的女人吗?正常的往来,说得好听。我问你,家里阿爸留下来的那个镯子哪里去了?”
丛阳一听寒枝问镯子,心里一瘫:完了!那镯子可以说是丛家的传家宝之一,是独山玉琢成的。虽然独山玉本身没有和田玉那么样的贵重,但是它曾是父亲和一位结拜兄弟的证物。玉镯做得很大气,那天也不知怎么的丛阳突然心血来潮,想把它送给王新凤。也许是因为王新凤送给了他一个珍贵的景泰蓝,也许是因为那个玉的纹路造型色泽等等都和王新凤很般配,也许还有别的理由,加上他觉得这个玉镯寒枝不会戴,也不适合寒枝的风格,放着也是放着,于是就那么着给了女教师。不知怎么寒枝就知道了。
“玉镯?什么玉镯?我不知道啊……”他本能地撒谎。
“我打心底看不起你!”寒枝猛地喝了一声,提起箱子就往门外去。
出轨,闻点野花香——此路不通!那天晚上,最后,丛阳几乎是跪着给寒枝赔不是,表示要和女教师断绝关系,要和寒枝过一辈子,这才算把寒枝给挽留了下来。
6
丛阳突然剧烈地咳了一阵。寒枝心里既心疼,可又有几分奇怪的欣慰:终于又听到丛阳的咳声了。几天来丛阳常常是躺着昏睡,那种死寂的气氛让寒枝实在有些受不了。
丛阳咳声一起,寒枝便本能地起身,为丛阳揉肩拍背,然后就赶到厨房去热银耳。
寒枝端来了刚温好的银耳。她把丛阳轻轻地扶起来,让他靠在几个枕头叠起来的靠垫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开始喂他喝银耳汤。
丛阳吞咽着寒枝送过来的羹汤。每咽下一口,仿佛都要用掉他十分的气力。喝着喝着,他眉头突然深皱了一下,喘着气说道:“小玉的牙……唉,下辈子还得做牙医!”
寒枝一听,轻轻抚摸着他的胸部,安慰他:“别老想那些事。你是顶好的人,是大家都爱戴的医生。”
小玉是丛阳治过的一个小女孩。她有两颗牙各蛀了一个大洞。一颗给丛阳完美地填补修复。另外一颗,丛阳觉得自己本来也可以抢救它的。小孩牙体小,丛阳一个小失手动到了牙神经。最后他不得不点死那神经。后来根管治疗没有成功,丛阳只好拔了那颗牙。那天回家,丛阳吃不下饭。“我这算什么牙医!”他骂自己。寒枝走过来说:“胜败兵家常事,不需要那么跟自己过不去。”“你错了!作手术就是只能胜不能败。败了你看,孩子牙齿没了!”“可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啊,你很少失误,今天你是太累了。以后像这样的情况可以分两次做。”寒枝从另一方面开导宽慰他。
几天后,小玉的妈妈和小玉一起送来了一小篮子的荔枝。丛阳问心有愧,哪还能收得下那荔枝,何况小玉家也不富裕。推来推去,最后丛阳只好收下一半,另一半无论如何要母女俩留着自己享用。“荔枝热,一次不好吃太多。还有,荔枝甜,吃完了以后一定要刷牙。”丛阳叮嘱道。等到母女临出门前,他又交代了一句:“刷牙的时候要竖着刷,才能把牙缝刷利索。”交代了那许多,还是无法抹平丛阳心里的愧疚感。
其实很多年里他都一直不爱牙医这门行当,因为这理由他抽了大半辈子烟,靠尼古丁来排解他所有的郁闷、无聊和压力——是的,压力。镇小,病人会三更半夜找上门来猛敲,来喊痛,来抱怨,甚至来喊救命!丛阳别无选择有时要三更半夜起来给病人看牙!他跟寒枝说过一句话:他学了牙医就像上了贼船。他问:“为什么我偏偏做上了我最不喜欢、最不适合我做的行当?那个算命的说我上辈子早早就掉了几个大门牙……人拧不过命,不信都不行!”
寒枝说:“真有上辈子的事也是上帝才知道。别从不顺的地方看。要那么说的话,全世界的人都在贼船上。”
寒枝很聪慧,她说的话就像什么人来着?就像人家说的那种哲学家!
“牙痛起来就像在地狱里,你这是在做帮人的大好事。再说了,”寒枝话转入实在,“想想,你还应该感谢阿爸把你领进这一行。要不然这辈子你做什么呢?混江湖?没准还给抓进监狱里去了!”
“瞧你说的,吓人!”
“不是吓唬你。你看那个憨豆,不是进去过一次吗?”
是啊,憨豆失恋了以后就不务正业了。
“可我本来是要读到高中的。”丛阳不死心,又说了一句。
“这个你就不要跟自己伤心了。当初阿爸给过你机会,你自己明白的。”
是啊,一提高中的事别说丛阳自己伤心,就连地下的父亲恐怕也会。自己不努力,错过了机会,唉!说来说去,还是命运!是前世自己修练不够!
慢慢地,丛阳竟然信了佛。既劳累又乏味的诊所工作之余,他开始读起了佛教的书,他沉迷在那些前世今生的因果业应上。从那里,他得到一些平衡,他为自己的不如意人生找到了如意的答案。
……
寒枝专心致意地喂丛阳喝银耳。丛阳那没有了任何表情的脸突然微微抽搐了一下。那么一丁点皮肤——不是肌肉,丛阳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肌肉——的抖动都没有能够躲过寒枝的目光。
“怎么了,你要什么?”她连忙问。
“那个纪秘书不知怎么样了。”像是完全的不经意中,他嘴里淌出了这么一段语流。
寒枝心里怦然一动,吓了一跳。
7
“纪秘书”三个字,仿佛存在于天涯海角,很远很远看不清了,但是它存在着。有的时候,风和日丽或是暴风骤雨,它会悄然到达寒枝脑海的某一处。
那一次,虽然寒枝没有离开,但是一道不小的创伤却留下了。单纯的寒枝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这么从小认识,知根知底,为什么她待他这么尽心尽力,他还会去找一个风骚的小学老师。那个小学老师除了风骚,在她看来没有任何特出之处,她甚至也不漂亮。
生活还如常进行,但是寒枝心里却增添了一种无聊感和躁动。她成长于书香环境,本是爱读书爱写字的人,在学校里成绩非常优异,还曾是校报的编辑。现在整天处在一个小天地里,和外界失去了交流。丛阳大多时间不在家里,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寒枝越来越感到压抑和烦躁。
正巧,有一天,寒枝高中要好的女同学白喜兰来看望她,说到县里要开一个写作班,要办一份杂志,问寒枝有没有兴趣。寒枝当即是一拍就响,表示很愿意去县里看看。
朋友走了,寒枝就和丛阳商量去县里的事。
“去县里?”丛阳眉头一皱。“写作学习班?编杂志?然后呢?两地分居?你想得也太不周到了吧?”
寒枝说:“不会啊,我先去看看。几个礼拜的功夫我就回来,在家写作。县里离这里也不远,哪有那么可怕。”
“孩子呢?”
“孩子么,就先拜托二婶劳烦代看几个礼拜了。”寒枝的神态谦卑极了。
丛阳低头想了想。他明白这些年来也有些委屈了寒枝。她本是才女,硬是窝家里当了家庭妇女。让她出去透透气散散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家里么,他可以到二叔二婶那里去蹭点饭吃,问题不大。
寒枝像只出笼的鸟儿,欢天喜地地到了县里。在那里,她碰到了好几个她初中甚至小学里的同学。其中有一个叫纪晓军的,是她的初中同学。当年他对她颇有好感,后来她转去上女子学校,相处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
纪晓军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虽然她胖了点,生活使她增多了一点妇人的痕迹,但是她的本色还在,还是那么娴静含蓄,内蕴诱人。
“你没有多少变化。”他的第一句话,两眼盯着她看。
“还没变化呀,我自己感觉老多了。”寒枝回应,下意识碰了碰自己的脸。
“你怎么会老,就是胖了点而已。”纪晓军说。
“寒枝还是胖点好,在学校时太瘦了。”白喜兰在一边说。
老同学老朋友第一次凑得这么齐,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你来我往,特别热烈。白喜兰说着说着就把纪晓军当年的单相思给捅了出来。
“现在也还在单相思。”纪晓军有些腼腆地、半开玩笑地说。
“真的啊,有这事啊?”另一位叫筱竹的女生来了劲了。“寒枝你当初怎么想的?放这么一个大情种大才子不要,听说你丈夫是个……”白喜兰在一边揪了揪筱竹的衣角,筱竹赶紧收了声。“什么意思嘛,人家是堂堂牙医,有名的牙科专家!”白喜兰自己接下了话茬。
没有想到寒枝竟然成了老同学们这个“写作聚会”上的重点话题。其实早在寒枝选择了丛阳的当间,白喜兰就表示了很不以为然,认为这两人根本是门不当户不对。问寒枝为什么选丛阳不选晓军,寒枝只说丛阳实在。白喜兰就想,寒枝本性是很浪漫的,纪晓军也是。也许两个浪漫的人反倒凑不到一起;也许浪漫的女人更趋向于找一个实在的男人。
散会了,白喜兰不甘心,又追出来问寒枝现在和丛阳关系如何。寒枝轻叹了口气,说:“信命吧,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的。”
8
同学们嘻嘻哈哈谈过了就过去了,但是当事人:纪晓军和寒枝却是往心里去了。两天后,纪晓军就迫不及待地把寒枝约了出去。
“你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嫁给他?你们有共同语言吗?”纪晓军问。
寒枝低着头说:“晓军,你不觉得现在谈这些很不合适?我都已经当了妈妈了。”
“你是说太晚了吗?我从来就不相信有太晚的事!”
“晓军,我来县城是来参加写作活动的。我们还是多聊写作和杂志编辑的事比较好。”
话虽这么说,这两人之间还是显示出了不同一般人的特别关系。县里有个图书馆,他们常一起去那里读书报。他们常在一起探讨写作的事,交流阅读的经验,甚至是看某部电影后的感想。
县里文化圈开始有杂音传出来。而这时的寒枝,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满脑子的白马王子意念,耳朵一时听不到周遭的杂音。
这天,寒枝告诉纪晓军,白喜兰有一个笔记本,不管是写读书笔记还是写日记都很合适。本子里面有一些图案,四周的空间比较大,还有空白页……总之写起来很舒服。喜兰说是县城里买的,她也想去找找,买两本回去。
“好啊,那我们一起去看看。”纪晓军似乎也起了兴致。
两人于是一起去了县城里最大的文具店。
在文具店了逛了好一阵,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寒枝想要的那种本子。
“你们可以试试城南的那家。”售货员建议说。
县城不小,从城北这头走到城南大概要四十分钟。当时正是盛夏,走到城南时,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那头走来一个卖冰棍儿的男孩,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喊“冰棍儿喽,买冰棍儿喽!”
纪晓军用一张叠起来的报纸扇着风,和男孩擦肩而过时竟然没有反应。
寒枝走慢些稍微落在后头,她转过头来叫住了男孩。她掏出钱包,取出来五分钱,买了一支大的,一枝小的。她把大的递给纪晓军,把小的放嘴里吃了一口。
“哇,从来没觉得冰棍儿这么好吃!”她兴奋地说了一句。
“好吃,那这根也给你吃。”纪晓军把那根大的递给寒枝。
“不要,这根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天这么热。”
“你吃,我不渴!”纪晓军口气有些不对头。
寒枝停住口,看了看纪晓军。“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答。
两人一路没有再说多少话,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南城文具店。
运气不是太好,南城文具店也没有寒枝想要的本子。
“你们有没有试试新兴文具?”南城售货员问。
“新兴文具?在哪里?”寒枝摇摇头,她不知道有这家文具店。
“就在大众电影院边上——是新开的,也许会有些新东西。”售货员说。
大众电影院,离这里还有二十多分钟的路!寒枝很想去,可纪晓军说他有事,得先回去。于是,他们就在南城文具店门口分了手。
寒枝若有所失、若有所思地看着纪晓军的背影。他为什么显得有些愠怒?是不是因为他竟然没有意识到应该为她买根冰棍儿?她其实没有所谓。她有所谓的是他终于没有能够陪她到第三家文具店去。
而她自己,为什么竟然还乐意和他相处了这么一段?寒枝自嘲地“哼”了一下,自嘲地摇了摇头。
那天,寒枝还真的就在新兴文具店里买到了她要的本子。从新兴文具店回到她临时宿舍的路上,她没有多想别的,只是一个劲地想着丛阳帮她买酸梅子的事。刚怀孕的时候,时常恶心,胃口很差。丛阳问她想吃什么,她说想吃小时候吃过的一种酸梅。她形容了一下那酸梅的样子。镇上有许多地方卖酸梅。丛阳跑遍镇上每一处,买了各种各样的酸梅,最后终于给他买到了寒枝想要的那一种。丛阳告诉她,他是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卖摊上买到的。丛阳花了一个礼拜天的时间买来那小袋酸梅。
就在县城那条燥热的柏油马路上,寒枝似乎悟到了什么。订婚的时候,好多人都不明白才女寒枝为什么要嫁给一个高中都没读的补牙匠,特别是身边有如纪晓军这样的才子在追着她。别说别人,寒枝自己也不太明白。她总觉得纪晓军的身上有点什么让她不踏实。今天,这一刻,她明白了。
第一次,当想起了那一回丛阳和王新凤的事时,寒枝心中释然。
9
寒枝在县城里呆了两个月不到就提前回了家。
原以为家里会很乱,一进门,她愣住了: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有一块擦脚布,丛阳总记不起来放到脸盆架的底下一格去。为这块擦脚布寒枝不知跟丛阳计较了多少次。这次寒枝走到脸盆架前一看,那块擦脚布工工整整地挂在了架子底下。这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内,丛阳仿佛经历了很大的变化。
寒枝有些累,不过她还是着手准备做饭。就在这时,丛阳回来了。
“怎么提前回来了?”他问。他心里意外也不意外。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呆着也没意思。”寒枝说。
“哪儿也比不上家。”丛阳说。不知为什么,寒枝觉得丛阳越来越像他的父亲。
见寒枝在掀锅盖,丛阳摆摆手:“刚回来,怪累的,我今天也正好病人特别多。都不要做饭了,我们去吃一次馆子吧。”
吃饭的时候,丛阳一直没再说什么别的,也没问这段时间在县城过得怎样。寒枝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县城离这里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镇上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果然,丛阳问了一句:“你在县里碰见纪晓军了?”
寒枝点点头,说了声:“是。”
“那小子,是不是还对你不死心?”
寒枝:“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也成家立业了。”
丛阳:“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我们临结婚前,他还特意找到了我,对我说了些很不礼貌很不好听的话。”
寒枝惊讶:“是么?”
丛阳:“是的。不过我根本不放心里去,不在乎那些话,也不计较那个人。所以我也没跟你讲。”
“那为什么现在提起来?”这时寒枝实在忍不住好奇了。
“实话告诉你,有人从县里回来,说那小子好像是又缠上了你。我怕你心地单纯,就让你知道一下他曾经怎么样为人。现在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不过……”丛阳没把话说完。
寒枝不说话了。她默默地为丛阳夹了一道菜。她看了他一下,那一刻里,她体会到什么叫心静如水。
10
丛阳有时间就会读佛教书。学佛似乎使他的心沉静了许多。对了,寒枝有一次还夸赞他治病救人功德无量!他不再烦补牙镶牙这些事,也不再怨命,不光是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味,甚至还说总舍不得那些病人,下辈子还回来做牙医为他们服务!小玉就是让丛阳牵挂的许多病人中的一个。
家里也跟着变得整齐有序。
学佛没能改变的,是他的烟瘾。他一直在抽烟,久而久之,他开始咳嗽。有时咳得厉害,寒枝就劝他不要抽烟。他没有听进去她的劝。“谁不会咳嗽?一点小咳嗽怕什么!”他说。
有一次,丛阳咳得实在不能叫“小咳”了,寒枝无论如何把他拽到了医院。那一次检查,医生告诉他他犯有肺气肿,不可以再抽烟。寒枝对丛阳实行了香烟管制。这回丛阳是比较乖顺了,不过有时候,他还是会止不住自己偷偷跑去买一包来抽。
丛阳过六十四岁生日时,寒枝就劝他退休,可他不愿意。一是他觉得自己还能撑一阵,二是怕呆家里没事干会憋出病来。在诊所,他有许多同事朋友,更重要的是有他的病人。他甚至会想到自己要退休了那些病人怎么办。
“丛医师啊,听说你准备退休回家养老?”有一次一个病人问。
“没有,没有,没影的事!”他回答,心想:什么养老,呆家里没事干老得才快!
不过丛阳的健康状况却是不容乐观。有一次病得厉害,发了高烧,寒枝陪他去医院,一查,查出了丛阳犯有肺原性心脏病。
那天以后,丛阳再也没有碰过香烟。半年后,丛阳便正式退了休。也是从那时起,寒枝开始天天炖银耳汤给丛阳喝。寒枝有个远房亲戚在山区。寒枝每次去看他们,就会从那里带回来一大袋银耳。
“山里产的银耳,比镇里培养的好多了。”寒枝说。
“没有这银耳,我大概早没命了。”有一次丛阳大病初愈,这么对寒枝说。有些神秘的银耳,和寒枝合在一起,成了丛阳生命的一道防线。
……
大概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寒枝终于把那小碗银耳汤给丛阳喝完了。这些天来,她觉得丛阳喝银耳汤一天比一天吃力;花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和他离得那么近,她能真切地感到生命的一点一滴,在以可怕的速度离他而去。寒枝心里无比的难受,也开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你给田儿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丛阳突然说道。
“你叫他回来什么事?”寒枝胆颤心惊地问。
“我爷爷是四月十二号走的。我父亲也是。今天是四月六号了……”
“哎,你怎么能信那些东西!”寒枝连忙一句话顶回去。
“你别说,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准的了。”
寒枝这下更是六神无了主。她匆匆打开家里的药柜,确定那瓶救心丹在。然后就关上门来,悄悄给在北京的儿子丛心田打了电话。儿子没有接电话。电话里有个录音,说他这几天出国考察了!
寒枝有叫天不应的感觉。她没敢作声,却在心里祈祷起来。她出身在一个天主教家庭,小时候常去教堂做礼拜,也从妈妈那里学会了祈祷。她一方面祈祷丛阳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关,另一方面又祈祷儿子能及时尽快赶回家来。
祷告完毕,她心里稍微安了一点,意识到她应该去洗衣服了。
11
晚饭时间到了,她端着一小碗瘦肉菜羹进了房间。
丛阳斜斜地靠在枕头上,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眼睛闭着。这几天,丛阳经常这样“闭目养神”。更早的时候,丛阳曾经和她讲过,他并不怕死,因为生和死是相对的。人所谓的死其实只是一个世的结束和另一世的开始。生命刚刚离去的时候,人的灵魂会进入中阴界;从中阴界灵魂会和另一个肉身接轨,开始新的一世。人平时要修炼好,做好进入中阴界和选择下一世的准备。
这一些和寒枝的信仰格格不入。寒枝从小到大就只知道天主,只知道信天主的人死了以后会到天国里去过永远快活的日子。什么前世今生就算有也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世界上有谁记得自己的前世呢?至于说为中阴界做准备,那些遭遇飞机突然失事的人们,一切都措手不及,怎么准备?不如把一切交托给天主。
寒枝也曾经劝说丛阳和她一起信天主,这样他们可以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在一起。可丛阳笃信他的佛,怎么也说不动。这也是让寒枝很伤心的地方。有时候难过,半夜睡不着,她会跑到屋子后院,对着天上那颗明亮的星星问:不同信仰的人,在彼岸会不会相遇?极乐世界和天国是不是一回事?
看着那轮浑圆的月亮,她心里为丈夫向天主祷告了许久,最后喃喃:天主大爱全能,天主会安排好一切的。
她在丛阳跟前坐了下来。“吃饭了。”她轻声说。
丛阳没有反应。
“丛阳,我们吃饭了。”她又说。
丛阳闭着眼睛,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地摇了摇头。
寒枝把碗放在一边,抓起了丛阳的手。那手,冰凉,无力,僵硬。
“丛阳!丛阳!你怎么了?不舒服啊?”寒枝连连唤着他。
丛阳一直闭着眼。向内看的灵魂仿佛离这个世界十分的遥远;寒枝和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来自千里以外。可心田,心田在哪里?
“田儿!”他叫了一声,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寒枝不是那么清晰的脸。
“田儿来电话了,他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家了。”寒枝连连答应道,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突然,她想起什么来,就从相册里取出两张旧照片来。一张是丛阳十岁时候的照片,一张是心田七岁时候的照片。
“丛阳你看,这两个孩子长得多像啊,简直是一模一样!”
丛阳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两个男孩。他看到了一条金色的线。
“今天几号了?”他问。
寒枝支吾了一下,“哦,今天十三号,十二号过去了!”
十二号的那一张日历早被寒枝翻转过去。
丛阳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寒枝,我先走一步了。”他的捏了捏寒枝的手。
12
“找一个实在的……”微弱但足够让寒枝听得清的语流从丛阳的唇齿间泄出。
寒枝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坠。她一直恐惧不安地试图回避这个关头;她又一直不断地在调整自己的心理为这个关头作准备。现在,这个关头就在眼前:她感到他的手心在变冷;她看到他眼神越来越凝滞。他的呼吸在变弱,变慢;变得更弱,更慢……她没有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六十八岁。她还没有准备好。虽然他念了那么多佛经,虽然她祷告过无数次,活生生的人对死总是感到不知所措。这么些天了,她看到死向丛阳的悄然逼近,生命的逝去,其实是一点一滴的。人死去就像进入梦乡一样,没有苦痛,是不知不觉的。“天主慈悲!”一个声音掠过她颤栗的心。
突然,她的心绪也变得凝滞,她变得沉静和坚强。她忍住不哭,她不能打扰他那正在跨越阴阳两界的灵魂。
他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下辈子我认得你……”说完这话,他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眼睛一闭,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他桌上所有的牙医工具:它们一闪一闪的。父亲朝着自己笑。他见过威严的父亲,发脾气的父亲,他被父亲打过一大巴掌……他,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么笑过:温暖、慈祥,宽广……父亲且笑且离。“阿爸!”他叫了一声。
一条金线,把他和父亲联到了一起。
随着那一声叫,他看到了坐在床边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的寒枝。她在那条金线的另一边。那金线的光芒照着她的脸。她那么美丽,和她做新娘的那个夜晚无异。
他看到了心田,他的儿子。儿子从出生到成人的样子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他站在日历前,把日历页往回翻了一页。那日历页写的是:四月十二。他看到那张日历页上充满了无数条金线;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山洞,山洞里金光闪烁,宛如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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