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恋(长篇小说·续完)
◎
金 渝
九五
威威把我的生活好好地安排了一番,该洗的都给我洗了,该怎么放都替我弄得整整齐齐。啊,威威,她是长大了,和去年比,她已经算个大人了。她对我的态度,是典型的细心妻子对粗心丈夫的态度。她对我的一切都不放心,千遍万遍的叮嘱我种种事情。我领受着威威的爱,领受着她的关怀。我心里充满幸福和悲凉之感。我为威威做了什么?她是处在困难境地的啊……。
分别的日子到了,八月二十七日,一整天我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不愿意威威走,但又知道她非走不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啊!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分别,一这样想,我心里就无比恐怖。而威威的举动,却是带着生死离别的庄重意义。
当把随身带的衣物收拢后,她突然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一个头。我在床上,慌忙之间,也给她磕头。
“爸爸,我这个假期过得非常高兴,我感谢你!”
“爸爸,要说的话已经说过好多遍了,你要调走,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埂塞,说不下去。
“爸爸,让我最后一次看看我们的房间吧!”
她挽着我,缓步走出工作室。她站在门口回身张望。她默默地环顾室内,视线依次在书架、写字台、床铺、壁橱上停留。
我们又走进卧室,我拉开灯,威威深情地定睛凝望。她走近阳台,推开阳台的门,看看那一排几乎紧靠阳台的高耸的白杨树,看那夜色笼罩的田野,还有远处的万家灯火……。
我们又走到厨房门口,我拉开灯,威威打量着里面的一切,仿佛要把它深深刻印在脑海里似的。在出门之前,她回过头来,又把过厅徐徐细看了一遍。
我没有说一句话,我看着威威。她的两只眼睛做梦似的望着整个房间。也许她想到了她的外婆家,也许她想到了她的大姑家。也许她想到前年冬天、去年夏天,以及这三十天生活里所有的镜头……。她留恋,她感动,她悲喜交集,她万感丛生,我感觉出她激荡的心潮,奔流的血浪。
我们默默地走出门,走下楼梯,走出楼门;我们不约而同的向我们的厨房窗户张望。几天前的白天,威威在那里跳迪斯科,唱阿里巴巴……。
我们乘坐公交车到火车站。我把威威送到站台。又是半夜三点的车。我们在月台上踱步,我第一次不是急切的盼火车出现,而是希望它晚点。然而远处传来火车的吼叫声,放射强光的巨灯从东头移过来,巨龙停在我们面前。
车上没有座位,有个熟睡的人枕着一个麻袋,我让威威坐在麻袋角上。那熟睡的人忽然醒来,我担心他会提出抗议,谁知他缩缩头,给威威让出更多的地方。我下车了。又看了几个车厢,里面的人都睡着,没有座位。我走近威威的车厢,踮起脚往里面看,威威安心的坐在麻袋上,尽量使自己舒服些,她捧着一本书看。我疼爱地望着威威,我希望她抬头看见我,但她没有。
火车挟风持电呼啸而去,我孤零零的站在黑夜里……。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房子里的。一进门,寂静得可怕。孤独排山倒海而来。我躺在床上,奇怪的觉得自己的房间竟像是坟墓。闭起眼,就觉得威威在身边,在工作室,在厨房。我睁开眼,眼前都是黑夜。来自四面八方的寂寞,紧紧的挤压我,而威威却正在火车上离我愈去愈远。
天亮时我忽然惊醒,好半天我才接受了威威不在我的怀抱里的现实。
哦,威威,她此刻还在火车上坐着呢!愿她平安!愿她顺利!
九六
又一个学年开始了。
开学那些日子,忙死人。我知道“六一三事件”会对班级产生非常消极的影响,但又希望经过一个假期,一切不愉快可以统统忘却,全班同学紧密团结起来,度过最后一年。这对谁都有好处。在一个团结的集体里,大家会感到愉快,对每个人的学习尤其有益。
道理大家都懂,然而都承认要恢复到原先最佳状态,已经不可能。裂痕一旦发生,再也不可能弥合。这是当前人际关系的一个特点。明智的双方都会控制自己不使裂痕扩大。然而投入控制的力气越大,效果却更加复杂。矛盾公开化是避免了,而心理隔阂却更加严重了。于是需要投入更大的气力避免公开冲突;相应的,暗中的对峙越发壁垒森严,不信任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迅速扩散。可怕的就是这个。
铁路方面的学员向我保证,绝对不会同军人发生冲突,至少面子上的良好关系会维持的。我不必担心。
军人们呢?他们步调完全一致,当明显地感觉到校系领导已对他们形成偏见之后,他们的反应是急流勇退,冷峻的同校方保持距离。
地方上的学员,情况很复杂。有同情军人的,有对军人态度不以为然的,有以埋头学习避开矛盾的,也有趁机公开混日子的。原先班上正气威慑力相当大,地方干部中的拉拉扯扯、吹吹拍拍的习气抬不了头,此时这类坏习气则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可怕的人心涣散。
面对如此局面,我感到非常棘手。何况我的工作调动大有突破,居红的父亲已经给我联系好了江陵市的云梦大学,野马师专也同意放行了,我不用多久就可以动身去新学校了。离开是非之地对我未尝不是好事。但在目前的情势下,我的离开必然对班级是一次打击;我决定把我离开野马市的消息封锁起来。
开学不久,上一届班委会向我提出辞职。原先我也有意改选班干部,因为旧班委毕竟是我临时指定的,事实证明并不是个个成员素质都好。然而此刻的辞职却另有意味,那是军人急流勇退的一个表示。我主持班干部选举,我力求做到民主。我主张继续实行三部分学员都有代表的原则。选举结果完全符合军人们提出的名单,和我所希望的则大有出入。他们军人有十来个,投完全相同的票,这自然左右了选举。我提议班长继续由军人担任,他们抵死不从。原来这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费了不少唇舌,也没有使他们改变立场。新“内阁”中,他们接受学习委员一职。他们再三向我表示,并非不支持我的工作,否则他们什么工作也不会搞的。他们决心修改干修班由军人把持的官方印象。团长告诉我,党支部也将改选,他辞去书记的职务,书记也不会再由军人担任。后来果然改选了。不过尽管军人们坚持了很久,支部书记还是落在军人身上,当然不是团长了。
我很理解这些军人,换上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威威从疏勒市托一位司机给我捎来一大盒酱牛肉。味道可口极了。她知道我喜欢吃牛肉。她们学校分牛肉,酱牛肉是她请教了炊事员,亲手制作的。那味道比起酱肉世家所做的,毫不逊色。而威威托带东西的司机,尽心极了。威威真是个人人愿意为她效劳的人物。
紧接着是教师节。上学期期末,我们已经决定,开一次座谈会,准备简单的烟酒糖果招待教员,给每一位教师送一幅书法条幅。班上有书法家,他可以搞到比较讲究的空白条幅。现在我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新旧班委会交接。
然而出现了问题,要不要请赵老师参加教师节座谈会?并给他送条幅?正如威威的一句名言:任何事情,一旦具体起来,那就具体的不得了,就会都成了问题。有些学员主张还是请,也送。但军人坚决主张不请不送。我认为请一下还是比较对,我敢肯定他不会接受邀请。然而军人们对赵的人格表示怀疑,他会堂而皇之地出席,造成干修班向他认错的印象。我又提出不清,但送条幅。军人们也不同意,说以后赵将指着落款向每一个到他家里去的人吹嘘干修班向他认错。
怎么办呢?要么条幅上不要落款?我赶到书法家的家里,他已全部写好,没有给赵老师写。好嘛,那就不请不送了吧。
后来我想,军人们的看法是有道理的,而我自己,太缺乏处理棘手问题的能力。
我对军人也有不满。去职的班长在座谈会上以总结班委工作的形式,出人意外的直接批评了赵老师。
因为我们班率先举办尊师座谈会,所以到会的学校要人很不少,校长、书记大驾光临;本系的老师,外系的若干有关老师,都应邀出席了。晚会十分成功,大家边吃边听,即席讲话的人很不少,气氛自始至终是热烈的,唯独旧班长的讲话令人感到尴尬。好在众人都有修养,至少懂世故,所以没有影响什么。
在座谈会上,我也讲了话,我的讲话没有潜台词,但是旧班长的话会使有心人在事后对我的话反复过滤几次的。
谁若想研究我,可以看看我的讲话。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同学:/今天晚上,我们干修班举办这样一个庆祝第二个教师节的晚会,向各位老师略表心意。我们的准备很简单,但同学们发自内心的热烈感情,足以弥补一切。在干修班的学员当中,也有为数相当多的教员,我们是欢度自己的节日,自然感到骄傲。/在庆祝教师节的时候,我们肯定有许多感慨!无须讳言,要使教师成为太阳底下最受尊崇的职业,还有待于时日,有待于整个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要等到这一天的到来,我们现在从事教育工作的同志更有责无旁贷的义务。就这一点,我想讲几句话:/古人曰,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就是说,单纯传授知识的老师是容易找到的,而具有相当人格和高尚情操的老师则可遇而不可求。过去有人讲,受学生欢迎的老师,应该是一口官话,一表人才,一肚子文章,一笔好字。我以为必须加上极重要的一条:思想作风正派。作为教师,要讲人格,讲情操,换言之,要具备高层次的价值观念。我认为这种价值标准应以人的尊严为基础,尊重别人,尊重自己;以诚待人,与人为善。/教师必须有爱国忧民之心,做教师是要牺牲自己的。这种牺牲是值得的,是社会必要的,这也是对我们的人格和情操的考验。也许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会遇到挫折和委屈,我认为明智的态度是高傲地忍受。须知我们的报偿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从事其他职业的人很难得到的;那就是桃李盛开,懂得人格尊严的青少年在我们周围成倍的站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呢?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恰恰有赖于此。/也许以上的话是不太合时宜的,但在第二个教师节理,我的感想就是这些。”
我是讲了些心里话的;虽然后面的话也未必是由衷之言。我想到威威,我和威威的关系,能说明我是一个好教员么?尽管我的学生们一致称赞我是好老师,难道我真是伪君子?这个问题一直使我感到苦恼。
座谈会结束后,有舞会,我破天荒的请一位女生教我走了几步。
九七
从上学期我就抽空写学术论文。我想在十月十九日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纪念日之前拿出来。教师节后,我埋头加工,说不上呕心沥血,但如果说苦心孤诣,则不为过。我确定用如下一段话作为开头:“今天,在丝绸古道上,在巍峨的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下,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声音,纪念鲁迅先生。当我们抬起头来,凝望着雄伟的永恒的祁连山峦时,我们会情不自禁的想到,郭沫若说的话多么好:大哉鲁迅!……”
读过《林肯传》的人立刻会发现,这是套用了美国南北战争期间北军在葛提斯堡祭奠阵亡将士大会上,主发言人讲话的格式。顺便一提,那次集会上,林肯总统发表了最简短的演说。
论文的主要内容就是我在白龙江市教育学院里给学生们讲的我的鲁迅观。
那几天里,我和威威通过几次电话。一次是我去晚了,我对威威解释,是新班委开会,新班委比上届班委素质差,因为受命于危难之际,所以压力很大,我不得不操点心。话筒里传来威威的声音:“我当然没有你的班委重要。”这句话既使我不好意思,又使我觉得高兴。在又一次通话时,我听见威威气踹嘘嘘地说,她去参加一个不便明说的活动,所以差点误了电话。什么活动不便明说呢?我心下疑惑。不过威威答应我,中秋节来野马市和我一起过。
就是在那几天里,我看了奥地利电影《年轻的皇后》。这部片子比《茜茜公主》还要好看。当了皇后的茜茜,是个非常优美、可爱、高贵的女性;她的一举一动使我想起威威。威威的素质是可以当皇后的。不说别的,如果是威威,她会向茜茜一样,当太后侮辱了匈牙利的贵族头领,后者决定退出晚会时,茜茜皇后做出一个惊人的姿态,她邀请那位贵族头领跳舞,从而避免了一场战争。我了解威威,她会的,她又机智,又有魄力!
威威的命太苦了,一位阀阅之家的公主,流落在荒僻之地,这样一想,我的心又如撕裂般的疼痛,我根本不配她,然而我又深深的爱着她。
九月八日,白天我给儿子寄去了生日礼物:一套像威威穿的那种运动衣。以后每年我将不忘记给孩子寄送礼品,这是威威的叮嘱;出自威威之口,那是我绝对要照办的。当天夜里我去火车站接威威。记得那天我穿了一套崭新的高级西装,暗红色的领带。可威威一下车就认出了我。她欣赏我的穿着,但是她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夸我漂亮、有风度。我知道我自己早已过了漂亮的年龄,如果我真有过漂亮的话。可是我还是期望威威夸我仪表不凡。
我最关心她的调动问题,真令人失望,事情毫无进展。门没有关死,但是也没有大开。总之需要等待。我的心沉下去了。要知道,夜长梦多啊!她的弟弟已经归校,威威到我这边来,把弟弟托给别人看。
威威对我说,姐姐亲自送弟弟到学校,住了两天,姐姐回去了。肯定是她向父母告了状。因为威威接到姨妈一封信,信里指责威威对姐姐不友好,给姐姐吃没熟的饭和变味的菜。威威没想到姐姐竟如此欺负她,什么生饭臭菜?一开学她就脚不点地的忙,哪有时间伺候姐姐?不是从食堂打饭么?姐姐自己可以动手做么!可她摆贵客的架子,当面不言不语,回去翻舌弄嘴,成心跟人过不去!
威威这一次住了四天。四天内她手不停地工作。她为我织毛裤,这是第二件毛裤,假期里我们拆洗的旧毛线,她带走时说要给我织一件厚毛裤。
那两天班上事情很多,我的调动已经没有障碍,但校长忽然提出要挽留我,我得拒绝,但不能说出得罪人的话。有威威在身边,我能得到好主意。威威教我,不管校长怎么说,我只重复两句话,非常感谢领导的好意,不过个人的确有困难。我如法炮制。
那几天的大部分时间,威威呆在屋里打毛裤,我则上课、下班级、找校长。毛裤织成了,我穿起来,非常合适。
“你看出花纹是什么意思么?”威威指着自己的杰作,十分得意。
我看出来了,毛裤上有几个套在一起的“W”。“有威威的芳名。”我说。
她瞪了我一眼。我搂住威威,温柔地吻她。
“躺下!我要训话!”
我乖乖躺下,威威耳提面命,训了我个把小时。内容主要是到了新工作单位上,如何待人接物,如何料理好自己的生活。中间我要求上一次厕所,被她拒绝了。我只好耐着性子听她把所有的话讲完。
“爸爸,如果在新地方有合适的女人,性格善良,热爱生活,就成家吧!你想你这辈子过得太可怜了……”我皱起眉头,要我再找一个陌生女性结婚,那简直不可思议!
“爸爸,我喜欢你,也习惯了你,可是我直觉到我们不可能。太难了。我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感到害怕。”
我默默无语,我想到威威的命运,想到她眼下的处境,心里想一定要把威威带在自己身边。
“爸爸,我的路我自己走,这次调动如果失败,我一定要考试,一定要考出去,你放心!”
我直视着威威,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要求她能再来一次,帮我收拾行装,她说:“再说吧。”
九八
九月十二日夜里,我送威威回疏勒市。那是农历的八月十六吧。夜空刚刚冉冉升起一轮满月,它巨大得令人吃惊,像是童话剧里的月亮,橙黄色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一的物体。月亮大放光华,倾洒清辉,大地是银色世界,美妙极了。我用自行车捎着威威,行至城外通往火车站的大道时,我们不约而同的下车,慢慢的溜达。看到明月,我想起鲁迅的一句名言:“我最讨厌的是谎话和煤烟,最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我对鲁迅先生的这一句话十分认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四下里是静悄悄的田野,一株株高大的白杨树静静的屹立在路边。月光使万物显得特别柔和,我们慢慢地走着,享受着月色,享受着静谧,啊!这真是相爱的人理想的境界。不用语言,不用亲吻,却能体会到柔情蜜意,感受到心心相印。此时无声胜有声,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威威忽然站住,转身面向我,月光如秋水,她的目光亦如秋水。
“爸爸,在明亮的月光下,你说你和我,谁对谁最好?”
我有无地自容之感。我扑通跪在公路上,抱住她的腿,很难为情地说:“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当然是你对我好,我不好意思了。”
真的不好意思了。威威没有料到我耍二皮脸,连声催我起身。
我站起来。
“威威,你看,”我紧张的指着身后树丛那里,“有三个歹徒!”
然后我拔脚便跑,还大喊:“哥们呀!饶我一命,我身上没钱,这儿有个漂亮小妞,你们带她去吧!”
威威又好气又好笑。她立刻看出我是为了摆脱窘境才大出洋相的。
闹够了,我又骑上车带她走。
“真的来了歹徒,你也许就是刚才那样子!”威威笑着说。刚才的滑稽情景肯定变成了永久的记忆。
“威威,你说呢?你不知道我带着钢丝锁?”
我让她摸摸我的腰际,钢丝锁锁在我的腰上。
威威乐了:“你是克拉西!歹徒把我抢出两公里,你可能还没有打开锁,把它从腰上取下来呢!就算取下,挥舞一下,首先被打中的是你自己!”
“你是飞毛蜈蚣!”我回嘴。
“你是老鹦鹉!”
“你是冬烘先生!”
“你是克拉西!”
嘴不饶人,是我这宝贝女儿的最大特点。
我们安全到达车站。威威上了车,隔着玻璃,我示意她坐下,别老站着。可她没有明白。我打手势,她更不明白。车上几个乘客都望着我。我灵机一动,索性装哑巴,模仿聋哑人的手语出洋相。威威笑吟吟地看着我,连连点头。我敢肯定,车上的人把我当成哑巴了。
火车徐徐开动,我们挥手,哦,这是第几次离别呢!
走上归程,我感到孤独。已经偏向西天的月亮,冷峻的照着我,照着我的影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为我对威威好。从去年冬天威威在疏勒市西关溜冰场附近告诉我,她爱我,胜于我爱她。那以后,我承认的确是威威对我的感情的真纯,远远超过了我对她的爱怜。威威是个不寻常的姑娘,她把感情给了我以后,决不再收回;她是一个刚烈女性,我完全了解她。即使我们分别十八年,她也会等着我。她将是现代的王宝钏,我对她的爱没法同她对我的爱相比。她不怀疑我的真情,这句话她说过许多次,我想她对我的真情了解得不够,才常常说这句话的。威威对我的痴情我已完全了解。我没有丝毫的怀疑;偶尔有怀疑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我立即斥责自己,这是我的情还不够炉火纯青,才有此类杂念。我认为我主要是没有自由之身。我对她怀有炽烈的感情,但是我想得多,说得少,做出的几乎没有。我把一切寄希望于来日。我已完全了解了威威,没有再了解的必要了;再了解就是怀疑了。我虽然配不上威威,但有了感情,配上配不上就是很次要的问题了。
刘再复在一篇文章里说,人世间最大的痛苦之情,是一种说不出痛苦的痛苦;能用确定语言说出来的痛苦,不是最大的痛苦。人世间最高最深的爱,也是说不出的爱;能用确定的语言说出来的爱,反而不是最深挚的爱。莫名其妙的爱,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倾心,才是真正的爱。
威威对我的爱,是真正的爱。这就够了。这种爱是可以绝对化的。我老,我无能,我的前途是捉摸不定的。我将听其自然。我有威威的爱,还愁什么呢?功名事业,完全可以弃之不顾。古代有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君主,我呢,不爱学问爱美人。能得到威威这样的女性,将胜于事业上的一切成就!
九九
威威走了以后,我忙起来了。经过再四的恳求、乞求,校长终于放弃了挽留的好意。我一边上课,一边加紧办理离校手续。我打电话告诉威威事情的进展,同时请她来帮我打点行装,不然的话,我要去疏勒市向她辞行。威威答应国庆节前到我这里来。
九月二十九日,我去火车站接来了威威。第二天,威威在家整理我的衣物,我上课,办手续。接着是国庆节,我和威威呆在屋里收拾东西。我的行装不多,只有随身的衣物和一些书籍。整个行装全部由威威亲自打理过,一样一样放得整整齐齐,我只负责捆绑。到中午,一切收拾停当。我从食堂买来饭菜,记得有辣子鸡,可味道并不见得好。望着一堆捆绑好的行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威威哭了。我手足无措,呆若木鸡,脑子里是空白。
威威,我离开你,是为了永久的得到你。你说过,只有出省,我们才能生活在一起,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终于盼来了机会,但愿我们能很快相聚,不再分开,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相依为命,度过此生。威威,我很了解你,我要救你,为了生活在一起,什么牺牲都值得。
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得到威威,我心里茫然。我甚至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只有侥幸之心。
威威泪眼汪汪的对我说:“爸爸,身体最重要,特别注意要吃好。你要勤换衣服,棉衣和棉背心我到时候会寄去的。饮食起居我嘱咐了八百遍,不听话打死你!不要刻意存钱,不能从吃的里面克扣钱;去买一把藤椅,坐着非常舒服啊!爸爸,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买一台录音机,一个人孤独时听听音乐。待人接物千万要注意,不要轻易相信人,遇事先想好后发话……”
威威还为我做了计划,去南方后,买电褥子,转色台灯,塑料澡盆,洗衣板,雨伞,棉皮鞋,棉絮,电动剃须刀。要买灶具:炒菜锅,带屉子的钢精锅,碗两大四小,一把筷子,带盖汤盆一个,洗菜盆一只,玻璃酒杯八只,菜刀一把,擀面棍一个,面板一块,油桶一个,小笊篱一个。
所有这些,我都一一做了记录,牢牢记在心里。
十月二日,我记得中午我们吃了鱼,喝了酒。后来我们睡下了,我们紧紧地搂抱着,生别死离啊!威威又哭了。后来她咬牙切齿,非要在我胸口留下纪念。她咬得狠,我疼得厉害,可我心里十分感动。啊!威威,你对我如此痴心,而蠢笨的我,却不知如何表示对你的爱。我只盼望非法状态早些结束,当我们正大光明的生活在一起时,我要使威威永不受委屈!我绝不像一般的老夫,对少妻时时不放心。我要威威像她的年龄一样,穿漂亮衣服,跳舞,陪她听音乐;我要夜夜陪着威威,搂着威威,永不分开;我要让她不感到孤独,要她永远感到温暖,感到快乐!
晚上我送威威回疏勒市。这是真正的别离,我们一路上很沉默,我的脑子很乱。在候车室里,我们坐在一个角落,我木然地望着威威,有多少话要说啊!又觉得要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完全符合自己的心意。我们对望着,就像要把对方刻在自己心里一样。
威威上车了。当她转过身子看我时,我吃了一惊,她突然之间变得可怜巴巴的,整个身子好像缩成一团,脸上是大难临头而孤立无告的惊慌与绝望的神色。我简直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我想我自己也是一下子变得苍老了。
火车开动了,我盯着她,跟着火车跑。火车怒吼着,飞驰电掣,冲向荒原,冲向神秘莫测的黑夜。我呆呆的看着,仿佛刚从一场梦里惊醒过来。可我的眼前仍是威威的两只眼睛,那里面是怜悯之情,对我的怜悯,对她自己的怜悯。
我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像醉汉,像死尸。我一口气走到城里。大街上静悄悄的,难得见一个人影。从一个小巷里走出一个姑娘,看上去十五六岁,瘦骨伶仃,穿着红色的衣服,吊着两串耳环。她蓬首垢面,在街中心向前走,和我同一个方向。我心中悚然,但又感到不孤单。这位奇异的同路人一直朝西走去。我走上岔路后,还仿佛听见她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回到屋里,我很久才睡着。我梦见黑夜的荒原上,一群野兽奔突而来,忽而化为畜群。我上前拼命拦挡它们,有几只山羊跳到半空中,出现了几只狗,还有一只花脸狐狸,它们冲破我的防线,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一〇〇
我一面忙着办离校手续,一边寻找程美兰,我打听到了她的工作单位。对付她必须得有分寸,否则会危及威威。我想来想去,最后写了一封措辞十分严厉十分冷酷的信。我在信里说,我已经获悉她散布的流言蜚语。一个本身十分肮脏的人,还是管住自己的长舌为好。当时电视台正在播放墨西哥的电视连续剧《诽谤》。我告诉程美兰,诽谤者桑德拉的下场将是程美兰的命运。我想,程美兰看到我把她和桑德拉相媲美,一定会十分满意;因为桑德拉是个美人。只要能当美人,程美兰不会介意别的。所以我特别又缀了一句:“你同桑德拉相同的只有一点:恶毒。至于长相,桑德拉是美人,而你是巫婆。”
威威对我说起过,我当中学教员时曾经给我们当过校长的老丁已经升任地委的一个部的负责人,我想请他关照一下威威。于是在临行之前我写信给丁校长,说威威是个人才,事业心、上进心很强,嘴巴利索,头脑反应快,应变能力强,善于组织和统筹。她自己渴望搞法律工作,能否给她一个机会,充分发挥她的潜在优势。如此等等。我认为我说话是负责的,没有夸张;但我仍然不认为这能起多大作用。若别人说这是走后门,拉关系,我怕也分辨不清。走后门的人,哪一个不是说得天花乱坠呢?所以信我寄给威威,让威威亲自去拜访丁。我了解丁,他是惜人才的,他和人谈几句话就能看出对方的斤两。我希望让他当面估估威威的斤两。
直到临走前三天,我才把我即将离开野马师专的消息告诉了学生。
我是不善应酬的,深恐麻烦对方。比如离校,我宁可悄悄离开,不惊动诸人才好。如若声张开来,无疑是给同事同学出了难题:究竟送不送呢?欢送吧,怪麻烦的;不欢送吧,情面上过不去。我同威威说过这个问题,威威认为,冷冷清清的离开一个单位,岂不是成了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走了?那人们会怎么看?人们会说,此人混得真可怜,没有人缘,必定是个很差劲的人。
我深深感到威威考虑事情要周全得多。
既然如此,如何送我,听其自然。
校方自然没有什么表示。倒是系里,两位副主任张罗开了一个欢送会,赠送了纪念品。一些同事友好,请吃饭,那几天大有应接不暇的光景。
令人感动的是干修班。有两个晚上,学生宿舍为我举行“酒会”。全班开了欢送会,学员们的讲话热情洋溢,有几位学员还即席赋诗。接着是照相,那天军人全穿上了军装,铁路学员也穿上了铁路服,我们照了很多相。当天晚上,青年教师学术研究会邀我给学生们做一次讲演。我慨然允诺。鲁迅逝世五十周年的纪念日将到,我准备了一篇论文,题目便是:《我们的时代不能没有鲁迅》。自然这是套用了《我不能没有你》的格式而确定的名目。报告刚好两个小时。结束后,干修班的一个宿舍请我喝酒。
第二天我就离别了。两位老师和干修班许多学生送我上车。我坐的是汽车,另外大部分学员聚集在路口等汽车通过,但是汽车没有走那条路线。
尽管学校当局没有出面送行,但从学生们欢送的场面看,算得上是空前的。
对干修班,我总感到愧疚。经过那场重大变故,班上士气低落,互相之间存有隔阂,官方对干修班抱有偏见,班上的日子是不好过的。军人们尤其感到压抑。稍有是非感的学生无不感到沮丧。我算是能够理解他们的。我在的话,还可以维持得好,现在我撒手而去,他们自然感到遗憾。
有几个学生知道我的心思,他们私下安慰我,大家都是成年人,都会把班维持下去的;横竖还有多半年,怎么说也过得去。不会出什么事。这个我相信,然而日子是不好过的。
我曾要求我们系里那位城府甚深的年轻女教师接班主任工作,她是有正义感的人,干修班对她有好感。然而她很客气地谢绝了我的要求。否则怎么当得起“城府甚深”四个字呢!干修班成了是非之地,情势微妙,难怪她敬而远之。
那位曾经请求我把楼房私下让给他住的伶俐老师愿意继任班主任,我自然欢迎。我很委婉的向他做了一些建议,但他未必能听得进去。我担心他的一些小官僚习气会使班级邪气上升。
嗨!管他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经离开,还瞎操什么心?
汽车沿着古长城向东飞驰。这一段长城,当地老百姓称为“始皇墙”,但它远没有八达岭长城的磅礴气势,其实只是断垣残壁。保存完好的一段,充其量也不过是二里长的土墙。千百年的风剥日蚀,以及人为毁坏,使长城面目全非。然而即使是当初刚建成的样子,也不会是雄伟的;只是简陋的防御工事而已。鲁迅说过,长城是伟大的、可诅咒的。确哉斯言!多少民夫暴尸荒野,才修筑成功长城。然而它何曾防御住历代游牧民族的侵扰?真是不按科学办事的瞎指挥,不知它同马其顿防线相比,有何异同?把它作为中华民族自我封闭的象征,倒更接近事实。
我在省府金城呆了不多几天。母亲听说我要出省,就哭了。今年暑假我和威威到省府金城,我只见了母亲一次面,就不告而别。这使母亲十分牵挂,因此她竟独自到了白金市,她去看我和妻子究竟能不能过下去。她不知地址,就那么去了。在白金市区她不知跑了多少路,问了多少人,居然打听到了妻子的地址。妻子派儿子把她接到家。妻子对我母亲很冷淡,我母亲呆了两天就返回来了。
母亲为我操碎了心,急得眼睛全花了。她劝我和妻子和好,否则妻子会害我的。因为妻子告诉母亲,现在她绝不离婚,她要一直拖夸我,然后再离。而且非要送我进监狱。妻子骂人之刻毒,我母亲是深有体会的。若妻子存心害人,我母亲是不会当作戏言的。我母亲也深知我和妻子是过不下去的,但是她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出路。我告诉她,我出省就是唯一的出路。母亲急了。她说,文革受罪时,她常在梦中遇见的是,路又陡又窄,怎么走也走不通;有时候是爬洞穴,好艰难啊!怎么爬也找不到洞口。她还专门为我算过两次卦,一次好,一次不好。她不知相信哪一卦。
听了母亲的一番话,第二天一早我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母亲,昨夜我梦见自己在柏油马路上昂首阔步地走,马路是盘旋而上的,路边树木花卉繁盛,好像是初夏的风景,天气也是晴朗的。
我自己杜撰的梦使母亲大为宽心。当我给母亲说完梦以后,我居然觉得我确实做了那样的梦。
一〇一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威威,我冒险了,我孤注一掷了。我离开生活了四十二年的大西北,到遥远的异乡去谋生。
在陇海线上我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窗外阳光普照山川,虽说车厢内西北口音逐步在减少,不过逐渐增多的华北口音我并不觉得太陌生;可是一上京广线,窗外烟雨迷茫,车内是越来越多的佶屈聱牙的异乡口音,我的孤独感悄然而生,迅速膨大。一个念头不止一次的掠过我的脑海:此行如果失败,结局又将如何?我不得不千方百计的安慰自己,我要去的是一所大学,有关条件都已经谈妥;其实所谓条件,不过是要有一套住房而已。威威是无依无靠的,她假期里很可能要来看我,如果一间房子,那会有许多麻烦的。
我顺利地到达江陵市,这是一九八六年十月下旬。虽然开头两天下大雨,使人感到不习惯,但是随后一段日子,秋高气爽,风和日丽,令人感到愉快。一切都是新奇的,洞庭湖畔,芙蓉之国,青山绿树,鱼米之乡。我饱览秀丽景色。柳毅井,二妃祠,尤其是驰名中外的岳阳楼,我一一光顾。我甚至注意到,江陵人买鸡鸭,是装在网兜里拎着,也有捉着翅膀的,而在野马市,普遍是倒提鸡鸭。我于是对江陵的市民肃然起敬。
当然也有令人沮丧的一面:学校正在筹建,各方面条件相对比较差;而住房,在我到达的前一天,最后一套房分出去了。
不过不要紧,人们告诉我,寒假之前会再起一栋楼。
手续方面还有一些纰漏,我还得赋闲若干时日。我隐隐的觉得云梦大学与我先前想象的差别甚为悬殊。这时,苏州的一位老朋友,哦,前面我已经提到过他了,他就是那位“莫高窟五日游”的张罗人。他已调到苏州,他约我去他那里碰碰运气。于是我对云梦大学方面的人声称我要去催办手续,私下却偷偷地到苏州去了一趟。
我在武汉搭乘轮船。有一件事特别值得一提,乘船那天,又是下雨。对于一个西北人来说,初到南方,看见下雨,特别喜欢。然而老是下雨,就令人很不耐烦了。在雨中踯躅街头,滋味真不好受。汉口码头上有不少书摊,当时最风行的是琼瑶作品。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现代文学教师,应该知道一下这位当代热门作家。可是买她的哪一本书呢?书摊上有二三十种琼瑶作品,可谓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啊,我不能不相信鬼使神差这句话,因为我选了小半天,选中的二本之中,其一便是《窗外》。到底是书价便宜些呢?还是封面设计比较中我的意呢?我完全说不清。我是一个很粗心的人,我肯定没有注意内容介绍,然而我就没有犹豫的拿了一本《窗外》。
在轮船上,另一本琼瑶作品我觉得索然无味,《窗外》我却是一口气读完了的。我在末页上写下了两句话:“凄风苦雨,购于汉口街头;水天迷茫,读于江汉轮上。”
这是一个师生恋的故事,悲剧,可怕的悲剧!高三学生江雁容爱上了国文教师康南。康南知识渊博,举止潇洒,深受学生崇拜。江雁容性格孤僻,情窦初开。师生由一般的友谊、互相理解,至于产生爱情,一发而不可收拾。结果康南因此被学校革职,逐出台北;江雁容被父母拘管,自杀未成。期间江雁容曾浓妆艳抹,约康南在名誉不好的咖啡馆见面,她投怀送抱,要求康南给她两年时间。结果呢,结果是不到一年,江雁容同一李姓青年结婚。婚前李姓青年对江雁容殷勤备至,婚后却漫不经心。台风之夜,独守空房的江雁容饱受惊吓,她想起康南,康南绝不会把她丢在家里独战台风的。她对现任丈夫又怒又恨,终于离家出走。她要去找康南。在台南一个偏僻山村里,她远远地看到了康南: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灰白的乱发,叼着半截烟,抱着一摞作业本。一本掉下地,他弯腰去捡,所有的本子哗啦啦全掉下。他手忙脚乱的跪在地上收拾,烟也掉了,鼻涕也流下来。他浑然不顾,急忙捡起烟往嘴里塞……。江雁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当年的白马王子,竟是眼前这个人!昔日那位风度翩翩、出口成章的人,潦倒不堪一至于斯;她感到可怕,她的康南已不复存在。她转过身,像逃离怪物似的离开了……。
真正感到震惊的是我。我对江雁容很不满。难道康南的下场,不和她有关?面对康南的惨状,她怎么没有内疚之心?
一个念头忽然不期而至:我会不会有康南的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办?我立时毛骨悚然,甚至手脚冰凉。但是我立刻禁止自己往下想,我甚至嘲笑自己杞人忧天。威威不会像江雁容那样始乱终弃。我怕自己有康南的那一天,这想法首先是对威威感情的亵渎。不会,绝不会!我和威威的事情没有败露过,威威是一个把感情付给我绝不收回的痴情烈性女子,我们不可能重复康南江雁容他们的悲剧。倒是我应该当心,千万莫当负情郎。我想我不会的。我完全安心了。
苏州之行我一无所获。我逛了拙政园,看了大运河,在朋友家住了两三天,就算是不虚此行,聊可自慰罢!可惜那几天一直阴雨连绵。天气糟透了,我没有去虎跑泉、寒山寺。
在返回江陵市途中,我又把《窗外》读了一遍,我决定把《窗外》寄给威威。
一〇二
各样手续总算办妥了,我成了江陵市的居民。
天气渐渐冷了,从车站搬回行李后,我立刻找威威给我织的毛衣穿。当我打开衣箱时,眼泪夺眶而出。箱子里的衣物井然有序。那是威威一件一件放进去的啊!现在相隔万里之遥,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心里怎能平静!
和威威分手后,我每隔三五天就写信给她,报告我的行踪和事情的进展。最后我用电报报告她,一切就绪。
在获悉我开始新的生活后,威威写来了第一封信:
“亲爱的爸爸,您好!/多少天来我一直想给您写信,把我的一切告诉您,今天终于提笔了。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从何写起。/和您分手后,我的魂好像留给了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您,我为您祈祷,也为您流泪,过去的一切多像梦,而那梦中的一切又多么美好!可现在,我们天各一方,那美好的一切只能成为回忆……/学位证书已经到了您的手里,档案也寄过去了,我想用不了几天您就会好起来的。是啊,这个好字该有多少内容啊!我向上帝求乞。/和您分手后,我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弟弟走了,于十月中旬。我忘记了那一天,我无法说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总之是那么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人,说是要把弟弟带回去,他自己也愿意回,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就这样在平静中发生,又在平静中结束。望着远去的列车,我才想起问自己:天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弟弟走了,我的心里发生了恐慌,我常常自言自语,常常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常常寻求刺激,甚是害怕自己坐在宿舍里,莫名其妙的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当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奇怪的是自己回答不上。我无法平衡自己的心理,只能听其自然了。/这学期我没有带班,可一直带三个班的语文课。累,确实够累了。开始的几天我有些忿怒,几天后我才感觉到这样的好处;上的课多了,改的作业自然也就多了起来。学校的会也多,天天在忙累中度过,这倒是一种高效麻醉剂。但愿长醉不愿醒。醒来无时不痛苦。现在我不怕忙、累、穷,我怕闲,闲对现在的我来说实在太可怕了!/调动一事遥遥无期。无须写那体会了。我的调动已让我尝够了机关的苦头。机构庞大,人员糜杂,办一件事得跑断腿,磨破嘴,就是这样能否办成还两说呢。/十八号白天我上了五节课,上完课开会,开会时我感到不舒服,胃痛。半夜痛不堪言,只能穿上大衣,独自去地区医院。十九号早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去向,而我正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我得了急性阑尾炎,好在没有穿透。我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刚好碰到我们学校的一位老师,他回学校给领导一说,学校才知道。我住在外三科,周萍的姐姐在这个科,我因此受到优待,一人一个病房。来看我的老师、学生、家长很多,从早上我睁开眼睛到晚上清理病房,人总是不断。医院的大夫、护士对我很好,这几天他们老对我讲:‘你真好,真会做人,老师们喜欢你,学生们也喜欢你,我们也喜欢你。’成堆的礼品,成群的学生,暖人心腑的话语。但这些被人嫉羡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平常。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我一个人对着天棚发呆的时候,我想的是您,我可怜的爸爸。啊,要写的真是太多了,几张信笺怎能表达我对您的思念?躺在病床上的这几天,我想得太多了,可那一切又距我是那样的遥远……。/明天就要拆线了,我在病床上躺够了,我想出院,大夫给我开了三个星期的假,我不知道休,还是不休。/我已经很长时间不和家里通信了,确切的讲是从弟弟走后。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对家庭,我太淡漠了。/现在我对一切都很淡漠,包括对我自己。/祝您一切顺利,身体健康!/小威草了几天的草信,八六、十一、二十四”
我的心紧缩着。我呆呆的坐着。连绵的阴雨下个不停,而我竟毫无感觉。眼前幻出塞外疏勒市城的一个夜晚,校园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裹着大衣的威威,捂着右腹艰难地走出校门,街上只有几盏残剩的灯,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只有阵阵寒风伴着威威横穿街道,一步步地捱向医院。幸而医院就在学校的对面。而我当时正在从九江到汉口的轮船上,是睡了的。
我恨我不在威威身边。可怜的威威,为什么无妄之灾如影随形的纠缠你?哪一天才是尽头!
哪天是尽头?我感到惶然。原想出省是为了我,也为了威威,出省就意味着接近我们的希望一大步,然而我却隐隐的感觉到出省不是接近希望,而是远离了威威。
她弟弟被接回家,对她无疑又是一次打击。我首先着急的是,威威寒假将没有地方可去。该死的的云梦大学,答应给我一套房间,却食言而肥,说话不算数。他们在附近一家农民家里给我租了一间房,这怎么能接待威威?我愁闷不堪。一连数日不止的阴雨更使我没有好心情。我开始怀疑出省是否出错了?怎么办?对威威,我只有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安慰她,鼓励她。其实,安慰和鼓励能起多大作用?我只有龟缩在屋里幻想一切事情会好起来。
关于威威住院的情形,威威后来对我谈起过。的确,所有的人都对她很好。首先是学生们不断地一次又一次的来看望,接着老师们也纷纷来探视。据说没有一位老师住院像威威如此受到关心爱护。桌上放满了慰问品,医生护士们非常惊奇,她们也很快喜欢威威了。威威不仅有魅力,而且极有教养,聪明绝顶,谈吐不俗。自然能够吸引所有接近她的人。
威威后来说了一件事:有一回,病房里有许多人,大夫、老师、学生。这时进来一个学生,十二三岁,是班上顶调皮的一个,威威不喜欢他。他站在当地,先从衣兜里掏出两个苹果,一本正经的说:“谢老师,您有病了,苹果很有营养,请您收下吧!”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掏出两只橘子,又一本正经的说:“书上说,橘子对人恢复健康有作用,您收下吧!”又从第三个衣兜里掏出一筒麦乳精,同时背书似的讲了一段吉利话,最后他站在当地愣了半天,忽然摘下帽子,那里还有两袋糖果呢,“谢老师,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们希望您早日健康!”说着鞠了一躬退出去了。在场的人又感动又好笑,威威当然也很感动,同时对自己平时不喜欢这个学生而内疚不已。
周萍自以为自己是威威的最好朋友,她指着成堆的点心糖果说,“你吃不了,我拿回去些吧。我的那口子特别爱吃点心。”从此她每天都来拿一回东西。威威住院,她发洋财。威威笑眯眯的让她拿,可心里十分看她不起了。
医院里有两个年轻医生,比赛似的给威威献殷勤。威威临出院时,他们分别托人说项,要求和威威交朋友。威威付之一笑。她忘不了其中的一位,利用查房的便利,放肆的注视她的胸部的事。
一〇三
我的房东是一个独眼龙。他很愿意有云梦大学的老师做他的房客,他觉得这很体面。当我问他租金时,他说,不谈什么钱,交个朋友。可是学校总务处的人同他谈判房租时,他开价每月三十元,总务处表示只能出二十元,房东寸步不让,谈判陷于僵局。在谈判就要破裂的最后一分钟,房东接受了学校的出价,为此他非常不痛快。
房东的住宅是一座简易的二层楼,上下总共七间大屋。我住楼上东头的一大间,房东夫妇住楼下一间,两个儿子分别占一间,但他们平日不大回家。
住在农民家里,首先使我觉得不方便的是上厕所。厕所和猪栏在一起,同厨房只隔一堵墙。我必须先进厨房,再进厕所。倘是一家人,怕也无所谓;但外人就很尴尬了。我上过一两回就感觉出来了,从此不再上那个厕所。而附近没有公厕,大小便于是成了我最大的困难。房东从不问我到哪里上厕所,仿佛我无须这每天人人皆有的例行公事。
这位房东有一个特点,发笑时声音特别大,哈哈哈哈,震动全屋;他打喷嚏尤其使足劲儿夸张,仿佛这样很过瘾似的。事实上每个喷嚏过后,他都发出赞叹的声音。我每每冷不防的被他的喷嚏惊得心跳。
我和房东处得还好。当地土话我完全听不懂,那是一种诘屈聱牙的方言。我和房东夫妇交流起来特别困难。我尽量讨好他们,学校分给我的鱼、大肉我全奉送给他们。他们也很尊重我,每当家里请人吃饭,都非请我入席不可。于是我得买东西回报他们。我生怕留下我占人便宜的印象,所以每次回报都得多花些钱,而这又使我懊恼。
房东的外孙喊我“久老西(周老师)!久老西!”附近的细伢子、细妹子都学会了。我一出门,总要听到几次叫喊。我知道他们只是图自己的快意,但还是一一回礼“好,好!”这使他们喊得更起劲了,只为了听一声“好!”
附近农家有两只狗,黄狗很快认识了我,当我同它的主人攀谈过几次后,黄狗对我更加亲热了,它老远见我就摇尾巴。另一只白狗则同我生分得多,过了很久它才免去了见我就叫的手续。它始终同我很淡漠。有一天,我从学校回住所,正在山坡上和伙伴们玩耍的黄狗向我飞跑过来,它围着我跳跳蹦蹦,用千百种动作表示它的高兴。我捉起它的两只前爪和它跳探戈,它边跳边回过头去看它的伙伴,它很骄傲,很得意,那些伙伴们则远远地站着,呆呆地很羡慕地望着我们。
又有一天我听见狗的哀叫声,走到廊上看时,那白狗被吊在两棵树之间的绳索上,它四肢弯曲,挣扎着,痛苦不堪。两个男人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闲聊,不时地伸出指头在狗的鼻子下试探有无气息。我忽然感到大悲哀,不知是为我,还是为那白狗。我一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我和邻居则几乎不说话,更不来往。叽叽咯咯的方言成了我和他们之间的一堵高墙。我游离于他们的喜怒哀乐之外,完全自我孤立了。给威威写信,给老朋友们写信,成了我同外部世界交流的主要渠道。
威威十二月九日来信说:“得悉您已有了一个稳定的处所,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稳定的一切,我非常高兴,我的心也安了。爸爸,好好生活吧,在您面前展开的是您所希望的一切。/要写的话很多,可想来想去,这些话几乎在每封信中、每次分别、每次相聚都说过。一句话,好好生活,多多保重,自己爱自己吧!/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希望爸爸有所建树,出人头地。也许这是虚荣吧,因为人生到头是一场空。/我这一切都很好,一如既往,无需挂念。/调动遥遥无期。/目前我在休息,因刀口感染,医生又给我开了三个星期的假,我不准备回家,也不准备去您那儿,为什么?我不知道。/爸爸,您不必常挂念着我,我的路我自己走,我的事我自己做,任何人也无法代替,无法帮忙,这任何人中当然也包括您——我的爸爸。/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任何杂念,我知道我现在应该干些什么,该怎么干,我想爸爸会理解我的,当然我不会让爸爸失望。/向上帝祈祷,祝您顺利,愉快,幸福!”信的背面单独写了一句话:“最近我不想再写信给您。”
这封信虽说没有好消息,却使我安心。威威的情绪是好的。
学校分给每个职工三十斤桔子,这是威威爱吃的,我曾想过给威威托运一些过去,但又担心托运去会在路上冻坏;再说,托运会暴露我和她的关系,那于威威会非常不利,想来想去,没有托运。只是寄去一顶时髦小帽,里面塞了些各色干果;琼瑶的《窗外》也于此时寄走。我给她的信也是写得更勤了。
几天后我又收到威威十二月十三日写的一封信。她写道:“您的几封信我都收到了,勿念。本来在最近一段时间内不打算给您写信了,可今天突然收到家信,觉得有必要给您写封信。/爸爸,我已两月有余未和家里通信了,今天突然收到姨夫寄来的一张信笺,而且提到我住院一事。一开始我很觉奇怪,因为学校的老师和同学确实没有知道我新疆家的详细地址,根本无法写信给我们新疆的家,想想觉得一定是您做的手脚。如果是您写的,我觉得我并不感激您,我觉得您这样做是错的,因为我讨厌他们,不希望他们知道我住院,更不希望他们给我写信(在这个时候),因为我不可怜,写到这我真有点愤愤然了,特别是有点恨您了。/爸爸,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别人管我,我想您最好不要同我的家人及我熟识的人讲到我,因为我讨厌他们,也讨厌他们讲到我。我想您会做到不和他们联系的,是吧?我乞求您(其实我早就跟您说过,您这次犯忌了,我当然很不高兴)。/我仍在学校休假,既没回家也没打算去您那儿。我现在很好,比正常人都好,春节到哪儿过还没想,也不想多费脑筋预支岁月。我好像不想去您那儿过春节,至于什么时候去看您那只能看老天爷了。/我现在虽然不带班,每月薪水九十多,一般都能拿到一百块钱,一个人生活也许能算上小康吧,有时我还觉得我的钱挺多的呢!您不必为我的经济操心。如果您需要钱,我想我一定能支援您的,绝不开玩笑。/我们元月十七日放假,三月一日开学,假期不短。/您的日子过得怎样?唉,要问的事很多,又觉得问了不好,或者问了和不问没什么区别,所以不想再问了。乞求上苍让您顺利,愉快!/好像还想说点啥,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那就写到这儿吧,愿爸爸永远年轻!问您新年好!”
其实姨妈家怎么知道威威住院的消息,我一下子就猜到是威威的弟弟和他的哥们通信得知的;我怎么敢贸然给威威的家人写信呢?记得威威毕业前,我非常替她着急,力劝威威给家里写信,同家人和好,免得被分配到山沟里去。她的出身和经历,分到山沟里去怎生得了?而主管分配的人,向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我承认我冤枉了野马市师专主管分配的人,事实证明他们是通情达理的)。威威执意不从,当时我提出由我来出面写信,威威立刻变脸了:“你要写这种信,咱们立刻断绝关系!”我被震慑住了。后来威威几次央告我千万别背着她给她的亲友写信,否则要恨我一辈子,从此我即使有这种想头,也不敢实行。难道我会为住院的事给她家里通风报信?
威威“想问的事很多,又觉得问了不好,或者问了和不问没什么区别”,自然是关于我和妻子的关系问题。我一直觉得不能在威威面前讲这个问题,否则会使她难堪。我想独自去解决这事,然而我又深知此事十分棘手。
我想的很多,全是胡思乱想,却没有能力有任何具体的行动;我又不肯和人商量事情,只好沤在肚子里。这是日后得病的性格因素。
一〇四
在江陵市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种种不如意开始接踵而来。天经常阴,阴得人烦恼。下雨很多,下得人心慌。逢到雨天,我困在屋里,孤独铺天盖地的向我压来。晴天我的心绪好一些,但也无处可去。能接触的人都操着难懂的方言,言语不通,我索性不同人交往。
我发现,居红的父亲是一位简单粗暴的人,他当了系上的主任,不晓得尊重人,他不止一次傲慢地批评教员,教员们对他极为反感。有两次开会,他和别的同事吵,我私下规劝他,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我碰了一鼻子灰。我发现他的毛病既是性格问题,又是修养问题。于是我对他敬而远之。他呢,对我这个异乡人,很少有关心的表示。当然这也难怪,他的家庭生活不正常。系上有同事想在我这里证实他和妻子的微妙关系,他们说他和妻子各有各的房间,各领各的工资,他的妻子常常向隅而泣,是不是……?我回答无可奉告。其实他的私生活,在野马市就有传言。他爱拈花惹草,这同他的女儿很相像。然而我知道,他的妻子郭老师是一位刚强有毅力的女性。在野马市师专,郭老师是全校第一个起床跑操的人,即使冬季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她也照跑不误。她同我交换过到南方的印象,她觉得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她说:“人到哪里,都是吃一碗饭。”我体味她的话,有深意存焉。生活的简单真理不就最后归结于这一点?郭老师从来不讲自己的丈夫,她对我说,她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把三个女儿养大。这就是她告诉我的一切。我同居家很少来往,我尽量给他们好处,从西北来也好,从苏州来也好,我都给居红的父亲上贡品。至于平时学校发给我的液化气票和其他福利,我多半让与他们。不管怎么说,他们帮了我大忙。我不能让他们说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真没有想到来到江陵市,语言不通造成最大的困扰。我设想过困难,原以为吃的方面不习惯,其实这倒没有发生什么问题;虽然此地人很少吃植物油,用大油炒菜我极为恼火——我基本上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我没有想到的是,江陵过冬比西北还冷。虽说只要是晴天,天气是暖和的。天一阴,就不好过了。因为室内室外温度一样,虽然也烤炭火,但我看无济于事。远没有西北的暖气舒适。若是天阴加刮风,那可惨了。还有下雪天呢!当地人穿的也跟北方人一样厚实,在严寒天气,我龟缩在床上,这时对西北冬天的暖气不胜向往和思恋。然而所有这一切,同语言造成的困难相比,简直不算什么。
语言不通使我同周围的人一下子拉开了距离,使我遭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我更自卑了,更多疑了,更孤独了。
第一学期系上没有给我排课,我为了留下好印象,主动要求承担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可是我听不懂学生呜哩哇啦的话,结果竟然不得不尽量避开学生。那些日子里全国一些城市的大学生正闹学潮,云梦大学的学生也跃跃欲试,校方拼命施加压力,责任多半是班主任的,我是躲不开,硬着头皮支应。于是真后悔揽了这个差事。
我怀疑学生们看不起我这个外乡佬,但我同时却看不起这些学生。云梦大学的学生来源仅限于一个地区的几个县,高考录取学生,该到云梦大学录取时,也就没有多少像样儿的学生了。几乎绝大部分学生来自农村。虽然有一部分朴实的,可是跳出“农门”,自觉身价百倍的也不少。他们不知天高地厚,个个趾高气扬。虽然个个穷得叮当响,但派头是要耍的。衣服要讲究。在洗脸间打开龙头不关,在厕所便后不放水冲,都可以说是耍派头。
八十年代低档次的大学生,好高骛远。不爱学习,只图享受的风气特别严重,我对他们毫无好感。
学校条件极差。这里原来是一家小型糖果厂,被改建为大学。学生暂时在车间厂房里上课住宿,非常寒碜。正在动工兴建一座八至十层的楼房,原来说是年底竣工,但实际上直到次年九月份才投入使用,投入使用时还没有彻底完工呢!
学校紧邻一家屠宰场,半夜三更,猪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很是恐怖。
一〇五
一切令人失望,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周围没有可以为我出主意的人。我只能给少数几位朋友写信,隐隐流露我的失望。石岗君对我离开大西北感到由衷高兴,他劝我努力做学问,情况慢慢会好起来。我的妹夫也主张首先在工作上做出成绩,在学校里站住脚跟,其他,慢慢来。
我苦笑。现今做学问,如同时不具备好手腕,即通晓关系学,怕很难出人头地。我的学问如何?我有自知之明;而手段呢?我是毫不具备。在新单位靠做学问打开局面,我是不敢立此志的。
而学校条件之差,令人丧气之至,做什么学问!
推究起来,这些老朋友给我的种种鼓励和劝告,都是在不了解我的真实情况下为我出谋划策的。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和威威的关系,不了解威威对我的命运的影响。他们不了解我出省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和威威在一起生活。他们不了解我对做学问已失去兴趣,也失去信心。
当然,学问我也在做。那是为了给威威看。我写了两篇论文,寄了出去;我自以为是够发表水准的。然而果真能发表么?我无把握。
是的,是为了威威。威威太可怜,她对我太痴情了,我该怎么救助她?她在疏勒市举目无亲,虽然我知道她很能应付环境,但她内心的苦闷和孤独只有我了解。她弟弟回去了,这意味着她和家里的关系又恶化了。寒假快要到了,假期她怎么过啊?我自然希望她来我这里,只能秘密地来,可是住在农民家,没有藏身之所,怎么行呢?我万分焦灼,一筹莫展。天哪,我该怎么办?
野马市师专干修班的班长来信说,班上的情况已大非往昔可比。人心完全涣散,关系相当紧张。但都维持着不发生冲突的状态。只盼着毕业的那一天各自走散。上课有老师站在讲台上,倒没有什么难受。下午大多数人在家里学习,不到校,也没什么;唯独是几次课间休息,每次十分钟时间,教室里空气窒息,人人偷觑别人,又躲闪着别人的眼睛,极不自然。很少有人说话,即便说话也小声小气。人人都怀念刚进学校时三连冠的那一段日子,同学们想念我。
我何尝不想念这批学生!我在那里,恐怕情况会稍微好一些,但要好到“六一三事件”之前的状态,肯定是不可能的。离开后,我一直没有给学生们写信,因为当时我不愿意让野马市的人们知道我的去向。即使写信,我也怕给学生们添麻烦,怕他们不得不耗费时间精力写回信。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江陵市的十二月份真是多雨。雨多得使我绝望。我开始怀念塞外戈壁,那里经常是晴天,难得有一次雨雪;塞外戈壁下雨下雪会给人们带来节日般的快乐。可是在这里,我已经对下雨深恶痛绝。下雨天我困在屋里,像笼子里的野兽。不得已出去时,撑着的雨伞常常被寒风刮得歪来斜去,人便整个的淋在雨幕中。泥泞,路滑,举步须十分小心。雨天真叫人感到事事不方便。
没有工作,语言不通,与人隔绝,这便是我的处境。
在云梦大学我唯一能交往的人是从云南一所师专调来的郑老师。他和我同时到来,我们年龄相近,这便使我对他产生某种信任感。他举家迁来,住现成房子的希望也落了空,老小五口人也寄居在农民家中。生活的不便,使他吃了不少苦头。只说早晨的上厕所,房东五六口人,大家共用一个茅坑(也在猪栏里),常常狼狈万分。他对我说:“怨谁呢!又不是人家叫来的,自己找上门的,只有忍呗!”
我去他那里次数较多,他也对我颇有好感,很能理解我的困难,常常开导我。他的开导并没有能起很大作用,只是和他说说话能暂时解除我的寂寞之感。他们家有只小猫非常调皮,我也爱逗它玩。有一回我从郑老师家出来,天已经很黑,突然从草丛里跳出一个东西,我吃了一惊,定睛看时,就是那小猫。它是要让我陪它玩么?我蹲下来,果然,它非要让我的一只手扮作老鼠,供它演习:扑、跳、捉、咬。它好几次把我抓痛了,最后我不得不把它撵跑。
我不敢往后想,我只觉得自己这次出省是又走了一步臭棋,可是我还不愿意承认。我和威威组织家庭在何年何月?只怕无限期的推后了。眼前我只希望她调动成功,能得以安心,其他的不能想。或者说回避。
到江陵后,我一直没有给妻子写信,怕泄露我的去向,造成意外麻烦。元旦之前,我寄去三百元。我想,她爱财如命,我就给她,以示我并不同她一样。然而何时离婚,我也心怀侥幸:对方会忽然松手吧?
我面前问题一大堆,可是我连解决最简单问题的能力都没有。我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时又呆若木鸡。
一〇六
十二月二十二日,我接到威威的一封长信。
“亲爱的爸爸,您好么?/我太想您了,特别是现在,我多么希望您现在在我的身边啊!/爸爸,我现在一天想您的时候太多了,我很想每天都给您写信,也想每天都收到您的信,可是我又怕收到您的信,特别是怕给您写信。不知为什么,每当我给您写信时,总有流不完的眼泪,写完信一天情绪都不好。我真不明白,我怎么会变得这样伤感。/爸爸,您在异地他乡,语言不通,举目无亲,生活、工作都会有诸多的不便,您要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珍爱自己。湖南的冬天一定很冷,穿衣服要特别注意,千万别感冒。您每次咳嗽好像都上不来气,夏天我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有好几次您都是那样,现在我老担心。爸爸,钱是身外之物,您千万千万要吃好,这话虽然我说过很多遍,可我觉得写到这儿也不是多余的。您一个人一定会常常感到孤单的,晚上没事看看电影,看看电视,或者出去玩玩,但走在路上要特别注意,一定要靠边走,冬天穿得多,影响视听,更要注意。您不会嫌我啰嗦吧?/爸爸,您现在有了安定的生活环境,当然这只是相对的。您是喜欢读书的,也喜欢写,现在有时间了,您就写吧,读吧,您跟我说过书可以解除人的痛苦。/爸爸,您想我么?也许这是多余的问话,回答一定是肯定的,是么?不知从什么地方写起我这儿的情况,那就让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您问过我弟弟自己怎么会愿意回去,这太好回答不过了。他怕我管他,他怕吃苦。我和家里自从弟弟回去后,一直未通信,这段时间我几乎和所有的人断绝了通信。到我出院后突然接到家里的一张信笺,得知他们已收到了我寄的钱(从弟弟走后,我每个月给他们寄三十元钱,他们没拒绝,我打算就这样给他们寄一辈子),也得知他们知道我住院一事。关于他们知道我住院一事,我估计这一定是您干的,为这事我到今天都恨您,怨您,因为您不守信用了。爸爸,请恕我直言,您这样做不是爱我,是害我;您太不尊重我了,不尊重我的感情了。为这次您失信于我,我绝不原谅您。/我出院后一直休息,我的假到元月四号,可我十九日就上班了,因为我太怕一个人坐在宿舍胡思乱想了。我现在上两个班的课,能行,您放心,我这不是逞能。/关于我的调动,是这样的,司法局新设的律师事务所是省司法厅三月份批下来的机构,司法处一直未成立。十月份他们和市委交涉,市委的领导不同意,说是省司法厅批的,他们的意思是往里面插人。十二月初司法处陆处长去省上告状,省上直接批了编制,编制为五人,地区留三人,市上一人,外县一人。帮我办事的刘科长,他想到律师事务所,他具体跟我谈了一次他的想法,也好,这样对我不会有坏处的。现在我的一位学生家长关部长(地区经济部),他将我的情况向司法处陆处长介绍过,陆答应编制一下,他就让我过去。刘科长积极让我过去,现在是我们学校了。我想他们要知道我想进司法处会给我设许多障碍的,不会轻易放我走的。邓现在是正校长,他很赏识我,找我谈了几次,对我有许多暗示,并让金塔中学的祁校长写信给我,劝我留在本校。我住院期间,他简直太关心我了,出院后仍旧如此。他的苦心我很清楚,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想我去找他,他会给我讲许多让我讨厌听、又不得不听的话。我没去找他,只得去找我只见过一次面的丁部长了。我没有去他们家,前天下午我去他办公室,说真的,去行署的路上,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甚至有点屈辱,我觉得我这样做真的太可怜了。真没想到他是那样平易近人,那样客气。很爽快的答应了。他说他忙过这几天就来我们学校,找我们的领导谈。他说以他的身份从地区知识分子不外流这个角度去谈,估计没多大问题。现在我只好等他去说了。/爸爸,你寄给我的围巾我收到了。您真不该这样。我有围巾,也许我不该这么说,当然我很喜欢,因为是爸爸给我买的。说真话,我最喜欢的是那张画片。我能明白爸爸的用意,我把它夹在相框里,摆在桌子上。每当看见它,我好像看到了我和爸爸在一起,看到我吻你,搂你,把手放在您的腋下、腰间,看到了我和您一起做饭,一起绕线,一起旅行,一起说一起笑,一起逛夜市,还看到了我和爸爸生气,我气爸爸……,啊,这张画片时时能勾起我那许多美好而难忘的回忆。但我也常常对着它流泪,因为回忆只是过去的往事,未来太渺茫了;未来像影子,像梦,像我永远没法抓到的水中之月……。/您的棉衣到元月份才能给您寄去,真希望湖南的冬天到元月以后再冷。/爸爸,《窗外》我看完了。我恨琼瑶,我一口气看完,没想到竟是那样的结局。昨天是星期天,我一天没起床,所有来敲门的人我都没理睬。往事历历,我觉得书里写的是我们,书里的话有许多都是我们不止一次说到过的。那书里的心理活动也是我和您的。我几乎绝望了。所以我现在非常想您,我想马上见到您。我决定春节去您那儿;不,不是春节,是春节后。春节我要回新疆。爸爸,我一定要去看您。您想让我去吗?/爸爸,别人都说我幸福,学生喜欢我,领导器重我,同事们爱和我在一起。我住了一个多星期院,医院的护士大夫也喜欢我,我出院后有好几个护士经常来看我。我十九日去上课,班上的同学高兴得又拍手,又傻笑,又叫唤,气得新班主任直瞪眼睛。/看着病房里成堆的礼品,看着成群的学生、老师、家长来看我,我没有一点激动,我知道学生的情是纯真的,可我没有激动。当有一天晚上值班大夫周医生笑着问我男朋友怎么不来看我时,我激动了。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哭湿了被头。直到哭得很累才恍惚入睡。第二天周大夫再问我男朋友时,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在很远的地方,不能来看我。他问我人怎么样时,我告诉他,我的男朋友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怎么样,但他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我非常爱他。他笑了。他说我真天真,真可爱,他要是有我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我只能苦笑。爸爸,我愿意和您在一起过与世无争、安逸平稳的日子;我愿意和您在一起喝西北风,乞求上帝答应我。小威,十二月二十二日夜”。
背面又有极潦草的几句话:“本来是昨天让学生发的,可我像原来那样写地址,挂号竟然不行。无奈只能今天发了。您又晚一天收到我的信了、再添两句:我有种预感,有种可怕的预感,看了《窗外》,预感更强了。也许春节去不成您那儿。”
究竟什么预感?我一时没有细想。如果说是指我们无法结合,那只能是我的妻子这个障碍。是的,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一〇七(补叙一)
一九八七年二月下旬,江陵市天气忽然变得暖和。我和威威晚饭后专程去一位年轻人的府上感谢他的古道热肠的行为。从他家里出来,我们在街头漫步,夜色朦胧,微风吹拂,林荫道上的梧桐树枝叶婆娑,我们竟有初夏到来的感觉。
威威是从她姨妈那里来到江陵市看我的。事先我没有接到她的电报。夜半时分她在江陵市车站下车。见我没有接车,她就决定自己寻找云梦大学。她没有碰上歹徒,碰上了一位好心的约莫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他也不知道云梦大学在何方,他陪着她跑了小半夜,才算找到。他们在学校里到处询问,差不多又花了两个时辰,直到天亮时节,才找到我的住所。那青年匆匆告辞,我千恩万谢地表示我的感动。万里迢迢的路程,使威威看上去疲惫不堪,显得憔悴。她的情绪异常低落,她告诉我,过春节期间她和姨妈又发生了冲突。
接下来的几天,我带她去岳阳楼,去君山散心,她都没有好心情。
事实上她情绪低落,原因并不在和姨妈发生冲突,而在于和我的关系,她不知道究竟应该作如何的处理。她陷入巨大的内心矛盾之中。她的心里仿佛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激烈争吵。一个声音说,你已经把感情给了他,你多次作过承诺,不能食言而肥。另一个声音则说,他年长你二十一岁,更重要的是他很无能,你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这样一个人。前者反驳说,难道你要步张华、江雁容的后尘?她们可是你最鄙视的人啊!后者说,他是一个卑微而自私的人,不能想象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你能够出人头地。两个声音互相掐架,哪个也不肯让步。因为这样,威威痛苦万状。她成天是一副心急火燎、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在痛苦中挣扎。她挣扎得很苦。
有一次我们去火车站看票,车站近旁有一处乱七八糟的地方,麇集在此的都是以乞讨为生的残障者,还有流浪者、卖狗皮膏药的、算卦看相的,以及种种行迹可疑的人,总之那是三教九流、鸡鸣狗盗“荟萃”之地,江陵市藏污纳垢的地面;甚至在公共厕所里也有相貌猥琐的人摆着小地摊。威威忽然心血来潮,要问一卦。她让我在远处站着,她去一个卦师面前求卦。我看见那位长相古怪的算卦先生和她说了很久。威威起身向我这边走过来时,脸上是万分沮丧的神情。她一五一十地向我叙述算卦先生对她讲的话。算卦先生对她以往的生活状况算得很准确,他说她出身高贵,童年十分幸福,有贵人保护她,但后来却遭难了。最令她惊奇的是,卦师算出她现在正在和一个年长的人谈恋爱,算卦师毫不含糊的告诉她,这桩婚姻不会成功。
——威威离开江陵市以后,我曾去找过那个长相古怪的卦师,我求他给我算一卦。那卦师装模作样的端详了我片刻,又看了一眼我的手掌,就开口说,我是十九岁出门闯荡江湖的,现在做技术工作,将来能当处级干部。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我。我心里冷笑,因为他一派胡言,大放厥词,算得一点也不准。
在江陵市,我和威威上街,威威总是拉着我的手,可是当我看见我的学生迎面走来时,我就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这极大的伤害了威威的自尊心,她发脾气了,说这证明我根本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在君山二妃墓,威威建议我们跪拜许愿,可是我逡行不前,因为时有游人出现。威威见我畏首畏尾,也冒火了。
我爱威威,可是这是不对称的恋爱,也是不道德的行为,我怕人们议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有人把我和一名女学生手拉手地一起逛街的事反映给系主任,也就是居红的父亲。居红的父亲随即找我谈话,他对我说:“你要注意生活上检点一些。”要是别人这样说我,我倒也没有什么话说,可他老先生如此说话,我却大大的不以为然。要知道他在野马师专的那些风流事,我一清二楚。他到云梦大学还没有几天,就和学校的女理发员打得火热,还再三再四的纠缠我的房东的儿媳妇,给人家许愿安排工作。教师中间有关他的风言风语很多,以至于有几位本地教员向我打听他在野马师专是否有绯闻?对此我当然予以否认,他是介绍我来云梦大学的,我怎么能说他的坏话呢?
威威提议我们去照相,于是我们在照相馆里照了一张合影。照片洗出来以后,我大吃一惊,照片上的我不仅苍老,而且满脸病容,脸色发青。我才四十三岁,应该正是年富力强、如日中天的少壮派教师,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呢?
威威在江陵市逗留了一个星期。快开学了,她必须赶回疏勒市。我送她上路,我们在江陵车站上了火车,在车上,她一直紧紧地依偎着我,好像生怕失去我。在火车开出江陵以后的第一个大站咸宁,我下了车。她在车上,我在车下,我们隔着玻璃互相凝望。火车快要开了,分别的时刻到了,忽然,威威脸色大变,只见她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绝望、恐惧、悲凉、凄婉、哀伤、孤独、无助、怜悯的神色,她盯住我不放,好像这是永久的告别。火车慢慢开动了,她一次又一次的俯身向前,失神地死盯着我。那绝对是生死别离的表情,她像被拉去宰杀的羔羊一样觳觫着,眼里是求我救她的目光。我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泪水也流淌了出来。我无奈地望着她慢慢离去。火车走远了,我茫然地无所措手足地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又坐上火车回到江陵的,下车后我是怎么又回到云梦大学的。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未来我和威威会怎样?我完全不知道。
那几天,我精神恍惚,心神不宁。我读到一位日本诗人的诗歌,诗歌写道:
你的疼痛的深切,
我当然不能理解;
为什么我们离得远了,
其实一直是近在眼前。
是啊!我就是我,
我不能变成你;
就连你在那儿苦斗,
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
我们两人都经受着考验,
而你究竟是我的谁?
如果一切将从此崩溃,
那么我又曾是你的谁?
说实话,我对这首诗读不太懂,但是我又觉得,它很符合我和威威此时的关系。我们对未来毫无所知,未来是万丈深渊,我们正在身不由己地掉下去;我甚至能感受到快速坠落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感觉。
一〇八 (补叙二)
我生病了。我头疼,胸前区极不舒服,也有隐隐约约的疼痛。我经常大汗淋漓,还严重失眠。五月初,我住进了江陵市第一人民医院。医生检查了我的身体,化验了血,结果是各项指标都正常,于是医生认为我是植物神经紊乱。后来又怀疑我是动脉硬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疑似冠心病。
我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同事小李给我带来金庸小说供我消遣时光。我向来对武侠小说很不屑,什么《七侠五义》《小五义》,我都完全没有兴趣。我认为它们低俗,毫无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八十年代中期社会上兴起金庸热的时候,我毫不在意,也未曾关注;我压根儿没有想去拜读金庸的新武侠小说。小李老师带来的金庸小说好几天我没有动它们,实在因为无聊,才翻了起来。
没想到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金庸作品,废寝忘食地拜读金庸那些风靡一时的小说。我很快地就把金庸的十五部小说中的大部分通读了一遍。我成了金庸迷。八十年代那时节,像小李那样的青年读者,都特别喜欢金庸的《射雕》,然后是《神雕侠侣》,还有《鹿鼎记》;但是我最喜欢的却是《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
我觉得,金庸小说结构宏大而严谨,显示他驾御故事的能力游刃有余。他的小说的语言有独具特色之美:朴实无华而典雅优美;文言和俗语经他之手无不化腐朽为神奇。同时我觉得金庸小说的中国历史文化内涵十分丰富。作者在一个虚拟的与“人间烟火”若即若离的武侠世界里写出了社会生活的真实,展现了绚丽多姿的民族风采,对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素质的发掘有相当的深度。他描写人性的亦善亦恶、爱恨交织的矛盾性,多有神来之笔;他表现社会人生的真中有假、丑中有美的复杂性,令人点头称是。我认为金庸小说富有纯朴真挚的人情味、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和含蓄诙谐的幽默感。作者探讨生命的真谛,写人世间的道义情爱,十分投入;他超越了狭隘的民族偏见,他对传统的正统观念嘲讽贬斥,将健康的爱国激情和盘托出;他写出了中华民族历史的凝重与苍凉。难怪其小说风靡海内外,艺术魅力经久不衰,吸引了那么多不同年龄层次、不同知识结构的读者。
在金庸的那些气势磅礴的大部头作品中,我对《天龙八部》情有独钟,这部小说以浓墨重彩描绘出了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慷慨悲壮的人间真英雄萧峰;萧峰在交织着恩与怨、爱与恨、情与义的矛盾漩涡里展现了至善至美的人格,即文化的最后成果。“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萧峰的命运完全不能由他自己安排和支配,他以死成全人格,人生无常的悲哀令读者扼腕跌足。我又特别看重《笑傲江湖》。它在扑朔迷离、诡谲莫测的江湖风云中把世人的权力欲望写得淋漓尽致,聚焦民族文化心理非常到位。书中人物的野心、计谋、手段、权术无不惊心动魄,使“成年人的童话”在再现“人间社会相”方面达到出神入化的逼真。小说以主人公令狐冲和任盈盈对权力名利的轻轻看过,否定了人性的弱点和人世的假丑恶,表达了民间正气、伸张了社会正义、肯定了人格正直。
在《笑傲江湖》中,至高无上、登峰造极的武功是“葵花宝典”。练就此等武功,便能天下无敌,唯我独尊,稳坐武林第一把交椅。这是江湖武侠高手个个梦寐以求的目标。然而练成“葵花宝典”的大侠,自己却成了太监身,变为女性化人物。东方不败、岳不群、林不平,概莫能例外。生活的辩证法是无情的,事物走向了反面。我由此发生联想:中国古代文化堪称灿烂辉煌、博大精深,但从一开始中国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素质里就不存在平等、自由、民主等要素,这些要素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关键因素已为人所共见。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部分的儒家文化,封建宗法等级观念是其主要内容,是被帝王们奉为圭臬的正统意识形态,它成熟而完备,具有顽强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生命力;宗法等级观念、专制政治、流氓意识和文化专制主义是万恶之源,它们异化了人,矮化了人格,制造了愚昧,禁锢了人的思想,败坏了人的道德,毁灭了人的良知,扭曲了整个民族的灵魂,使民众沦为精神侏儒;它们抑制了生产力,窒息了社会的活力,使中国由曾经领先于世界而转为落后于世界。所以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是一只“精神跛脚鸭”,这种情形与修练“葵花宝典”武功走火入魔颇有类似之处。
写过《中国人气质》的史密斯说,“中国人所缺少的不是智慧,也不是耐心,不是实际性,也不是乐观精神,这些品质,他们是非常突出的。他们缺乏的是人格和良心”。中国人的人格和良心的缺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糟粕——流氓意识、宗法观念、等级观念和帝王思想造成的;这些都是中国人的“葵花宝典”。人格和良心的缺失具体表现在没有信仰、不讲诚实、以情面维系人际关系等等方面。而诚实,正如杰弗逊总统所言:“在人类文化的大书中,诚实是它的第一篇章”。
和我住一个病房的是一位姓李的南下老干部。他原籍是河北人,在江陵市已经安家落户数十年。他见我身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言语不通,于是很同情我。我出院以后,到他家拜访过。李老先生和他的家人都说我太老实,而江陵人很狡诈,他们提醒我待人处事各方面都要小心。
但是江陵人也有很好的。那位给威威带路的青年人就是最好的说明。还有一个事例:有一次我去邮局给威威寄东西,一位职员对我很友善。她见我的包装不合格,就忙前忙后,找到一个盒子,帮我包装好。她很敬业,乐于帮助人,待人态度一直很和蔼。我看了她在邮单上的签字:邓卓娅,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出医院后,我开始考虑向妻子提出离婚的事。这是我和威威建立合法关系的一个必须逾越的障碍。妻子曾经对我说过,在她的父亲百年之前,她是不会同意与我离婚的,因为她怕这对父亲刺激太大,可以说这是妻子的同意离婚的一个条件。我以前答应了她的条件。可是现在我不能等待下去了。看见威威那样痛苦,我必须快刀斩乱麻。我写了一封平心静气的信给妻子,说明我们的婚姻已经死亡,早早分手可以使双方都得到解脱。我提出,所有的家当和存款我都不要,我愿意净身出户。如果她不同意离婚,我就会向法院提出起诉。妻子回了一封信给我。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要求,而是恶狠狠地诅咒我不得好死。于是我知道只有通过法律途径,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决定暑假期间去白金市向当地法院起诉离婚。
在另一方面,威威也来过几封信。她的信给我传递的是矛盾的信息。有的信上说她愿意同我一起生活,相信将来一切都很美好。有的信则劝我不要和妻子离婚,因为她觉得我和她不可能。至于为什么不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有一种预感。她万分苦恼,她深陷于痛苦之中而不能自拔。她的感情和理智不能统一;或者可以说,她在道义和利益之间摇摆,或者应该说很可能她越来越发现我不是她觉得合适的人选。但是鉴于以往的承诺,她无法拒绝我。她不由自主地宁愿把事情拖延下去。就像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面一样。
假期里我去了白金市,通过法院调解,双方达成了离婚协议,我终于埋葬了我和妻子的婚姻关系。
我调出了省,现在又成了自由身,和威威结合的条件已经全部具备,我兴高采烈的向威威报告好消息。我在信中说,一俟她调出疏勒市中学,转到司法局,那么我很快就能把她调到江陵市来,我们就可以一起生活了。
威威面临着最后的抉择,她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想必那些日子她的思想斗争异常激烈,异常艰苦,恐怕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是,当牛彬忽然出现时,威威竟然不加思索地就答应了他的求婚。
一场情变就这样突如其来的发生了。情形就像本书开头所描述的那样。
……。
余波
那场情变发生后,我束手无策,我终于承认一切都不可挽回。一时之间,我心血来潮,很不冷静地给威威,即谢秋菊写了一封短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你是一个可怕的人!”这句话原来是谢秋菊的一个不友好的同学评论谢秋菊的话,谢秋菊把这话说给我听,她很委屈,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呢?我安慰她,这是那个人的嫉妒心,不必在意,你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可是当谢秋菊抛弃了我时,我猛然一下想起了这句恶语。我气愤的想:我为了你而不惜使用鸡鸣狗盗之术把工作调出了省,为了你我和老婆离了婚,你却忽然不干了,你把我闪得好惨!
接到我的短信后,谢秋菊毫不示弱,她写信回敬我说:“你是一个卑微而自私的人!”
那封说谢秋菊“可怕”的信一发出去,我就后悔了。一个卑微自私的人才会做这样的蠢事,谢秋菊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我是卑微自私的人。我对我写信骂她的行为追悔莫及!这是我愚蠢至极的行为。
在一来一往的短信之后,我和威威即谢秋菊彻底的断了联系。我开始恐慌。我是为了她才贸然出省,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各方面都感到不习惯。最要命的是,云梦大学是一个培养实用技术人才的理工科学校,我的专业在这里根本没有前途。而且云梦大学里的人际关系非常凶险,那位南下老干部李老先生说得对,江陵本地人很狡诈;在学校里,我耳闻目睹到长袖善舞的人数不胜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拉帮结派、争权夺利的现象日甚一日。居红的父亲身为系主任,他四面树敌,形同坐在火山口上,想取他而代之者大有人在,他自己却懵然不知,还以为自己的地位固若金汤;他还在继续粗暴地对待下属教员,同时热衷于寻花问柳。我是居老先生引荐到云梦大学的。他如此为人,使我感到恐惧。我很劝告过他几次,不料他反而对我发脾气,他指责我不支持他的工作,言下之意我是他的人,理应做他的马仔,否则就滚蛋。我得到消息,系上有几位老师准备联手扳倒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还是走为上计的好。多方面的原因促使我决计离开云梦大学,回到大西北去。于是我一边耐着性子给学生上课,一边心急火燎地和陇省方面寻求能够接收我的单位。
——数年后我获知,居红的父亲和一名女学生相好,后来他干脆和妻子郭老师离了婚,要同这位女学生结婚。走笔至此,我不能不承认我和居老先生是一丘之貉。居老先生的师生恋闹得沸沸扬扬,云梦大学给了他极其严厉的处分——开除公职。平心而论,“开除公职”的处分对居老先生来说是太重了。被开除公职以后,居老先生和那女学生结了婚,他坐吃山空,很快就穷愁潦倒,那女学生又离他而去。居老先生迫于生计,不得不放下身段,在江陵市街头摆了几副象棋,靠摆摊下棋为生;他是象棋高手。摆象棋摊的同时,他还兼做卖冰棍的生意。我在互联网上还看到一篇为居老先生鸣冤叫屈的帖子。那帖子透露,在长期的上访后,居老先生的公职算是恢复了,按退休处理。这以后他开了一家杂货店。但是他在继续上访,他要完全推倒学校的处分。
在云梦大学代课两个学期,是我教学生涯的又一辉煌时期。我代课的两个班有一百多个学生,女学生占多一半。我给他们在阶梯教室里上大课。开始学生们对我评价甚低,他们向上反映说我的普通话不标准。这使我感到惊讶,因为无论如何,作为北方人,我的普通话带有西北口音是不假,但比起江陵人用佶屈聱牙的方言改换成的普通话,我要比他们标准多了。他们笑我,岂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上课三个多星期以后,我终于征服了学生,正像我征服野马师专的学生和白龙江教育学院的学员们一样。我还是用我的导师的讲稿讲中国现代文学。导师的讲稿重点突出,以作家鲁、郭、茅,巴、老、曹、赵(树理)和他们的作品为线索,讲述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文学发展的规律。导师的观点深刻而独特,对学生极有吸引力。我照本宣科,用郑重的书面语特殊语气讲解时,学生们马上领悟这是需要记笔记了,于是整个教室里只有一片唰唰唰的写字声。估计学生写字有点累了,我便略一停顿,改换为轻松的口语讲话,大多是对方才所讲阐释一番,有时也幽默一下,学生们便知道这是可以不做笔记的,于是一齐抬起头来,只是注意听讲。我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们埋头做笔记时,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当他们一齐抬头听讲时,百十个面孔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特别是这么多面孔大半是女性。这时,我就就有了当大学老师的成就感。而我在下课铃声一响时就宣布下课,下课后我自己擦净黑板的作风,也深受学生欢迎和尊敬。
云梦大学是一个档次很低的学校,甚至低于野马师专。考进来的学生,都是本地区被别的大学、甚至是野马师专那样的学校所淘汰下来的学生。他们绝大部分来自穷乡僻壤。他们不嫌弃云梦大学这样新开办的不入流的大学,是因为只要进了这所学校,毕业后就能够包分配,能够成为“国家人”,成为跳出农门的吃皇粮的人。学生中大部分人都是贫困生,为了上大学,他们的家庭债台高筑,甚至有的学生是家里卖了房,有的女学生为了上学,变卖了嫁妆才来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个个好高骛远,恃才傲物。课堂之外,我同学生很少接触。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一幕是期末考试。我出的试题并不难,有些学生一节课就做完了所有的试题,我提醒他们可以交卷出去了,但他们却不交卷,若有所思地坐在位子上。越来越多的人答完题了,却没有一个人交卷,他们都坐着不动,互相交换着暧昧的诡谲的眼神。我似乎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但具体是什么事,我却想不清楚。我一再动员督促学生们交卷,可他们就是不交。下课铃声响了,教室里骤然发生骚乱。但见学生们不约而同地从自己的座位上一跃而起,跑去找别人对答案。我慌了手脚,喝令不能互相抄题,但哪里禁止得住?我跑到这边收缴答卷,那边乱作一团;我跑过去制止,这边又一阵大乱。学生们小声嚷嚷着每道题的正确答案,手疾眼快的涂改自己的错题。没有人理会我,他们晓得我没有三头六臂。三五分钟后,他们才纷纷将自己的试卷交到讲台上。我一筹莫展,唯有仰天长叹!
我给我的导师写了一封信,求他帮助我在陇省省城的大学里联系一个教席。导师很快给我回了一封信,我打开一看,顿时脸色煞白。原来导师的回信劈头就说:你出省时曾说你得到了自由,现在你的自由在哪里?某君说你不是人,可见你的为人怎样了。导师回信的内容就是这些,显然他是在极其愤怒中给我写信的,他只字没有提帮我调动工作的事。
看过导师的信,我也发怒了。我的发怒不是冲着导师,而是冲着说我不是人的那个某君。我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何对我如此诋毁?我思前想后,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很久以后,我忽然恍然大悟。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是如此这般:我和前妻结怨很深,她说我不是人是顺理成章的,她说给她的二哥,由此她的二哥当然也认为我不是人,这二哥和某君是校友,又同在青海省西宁市工作,某君对这二哥说起他和我有一面之交,这二哥自然会发表对我的评论——我不是人。某君把这个评价当作闲话说给他的导师,这位导师是金城大学的女教授,她和我的导师是同一专业的学者,又是朋友,他们在谈天时,女教授把某君的话传给我的导师,这句对我最糟糕的评语就这样给我的导师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的研究生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么能不愤怒万分呢?这时候我求导师对我伸出援手,当然使导师怒不可遏,我碰硬钉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回到金城后,不敢去见导师。几位老同学认为这很不像话,于是有一天晚上他们陪我去见导师。他们甚至买了一束鲜花叫我送给导师。我的这位导师为人正直爽快,他没有再计较我过去的所作所为。我和导师恢复了正常的关系。逢年过节,我和老同学们总要去导师家拜访。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我们一批学生给导师祝六十大寿,同学们一致推举我致祝寿词。我勉为其难,写了几句话。我的祝寿词说,今天我们在这里为先生祝寿,并迎接新的一年,真的是百感交集。我接着说,先生虽然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是我们称他为先生,不仅是心悦诚服的,而且也是引以为自豪的。我说回想三十几年前先生给我们上课的情景,宛如昨日,历历在目。先生是最受我们欢迎的青年教师之一。先生的正直和坦率,博学和勤勉,给我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八十年代,我有幸又聆听先生的讲课,他的课堂座无虚席,不少外系的学生都来旁听先生的课;同时先生已经是蜚声国内的学者,先生对现代文学突破性的见解,已被学术界所公认。我又说,先生不仅教给我们学识,先生的为人风范,也使吾侪耳濡目染,受到潜移默化。如果说今天我们身上还存留了一些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好品德的话,那正是先生人格的影响的结果。我最后说,今天同学们之所以委托我致祝酒辞,原因不言自明,本人才疏学浅,不胜诚惶诚恐。有辱使命,务请各位学兄学弟师姐师妹发表即兴演讲,以补救我的错失和舛误。现在我提议为先生和夫人的健康长寿,为在座各位同学的健康,干杯!当时导师很注意地听了我的祝寿词。他随后答辞,首先声明自己六十岁生日去年已过,今天就算是大家共贺新年吧。然后他说,“先生”这个称呼,现在的确只有你们这一届学生用,他觉得还是这样称呼,比以官衔称呼要自然、亲切。最后他说,我再没有别的话,只是祝大家好好地活着。
——导师退休后,定居成都。我每次到重庆路过成都,都要去拜访他。我发现,导师在成都感到寂寞和孤独。这或许是他起病的缘由。二〇〇八年元月他被检查出白血病。这年十月,我和三位老同学专程赴成都探视先生。先生沉疴在身,依然陪同我们谈话,还盛情款待我们,同时建议我们去几处胜迹,如金沙,还有几个古镇,以不枉来成都一回。他很遗憾不能亲自陪同我们去这些地方。二〇〇九年三月五日,导师病逝,我从重庆前去参加遗体告别。我在吊唁厅里作悲歌曰:云低垂兮水呜咽,化作羌笛奏悲乐;恍惚如去听讲课,怎信此时为吊客?
且说导师拒绝了我的求援信,这意味着我不能调进金城市的高等院校了。无奈之下,我给我的一位大学同学写信,请他帮助我寻找一个接收单位。这位同学是一位很厚道的人,他在省编委当处长,人事调动他有一定的发言权。他很爽快地答应帮我的忙。结果他把我安排到省委管辖下的一个新近成立的成人学府里。我离开云梦大学时,系上同仁在岳阳楼给我开了欢送会,还会餐了一顿。学生的欢送也很隆重,他们请我照相,送纪念品。最后,教师代表和一部分学生送我上火车,火车开动,我们挥手告别。
如同一只苍蝇飞了一圈之后又落到原地方一样,我又回到大西北,在金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处所。因为我是单身,所以就有人开始给我介绍对象。于是我认识了一位女士,她是一位中年女性,工人身份。我为了分到住房,就急急忙忙打算结婚。在分到房子之前,我暂时栖居在一所非常宽敞的单元房内。
一九八九年五月的一天,我正在这所宽敞的房间里同女友商讨结婚事宜,这时有人敲门。女友回避了。我开门一看,非常吃惊,因为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谢秋菊,也就是威威。两年不见,她消瘦了许多,脸色憔悴。我们沉默的对望着,我让开身子,她进了屋。她打量了一下屋内。这所宽敞的房子是给院级领导准备的,我只是临时住一段时间,我想谢秋菊看到我的住处,会以为这所学府给了我优厚的待遇了吧?
谢秋菊站在客厅里和我说话。她说:“我已经考上了律师。”她好像是在我面前炫耀,以为这个消息会使我痛苦。其实在我这方面,她考上律师的消息我是高兴的,因为谢秋菊真是一个当律师的好材料,她能言善辩,反应敏捷,当律师是再合适不过了。但是她接下来的话我却要冷笑了。因为她接着说,她没有想到她当律师的第一个官司是替她自己打。接下来的一句话她说得比较隐晦,好像是说她当时才十八岁。那大概的意思,我明白了,她要告我对她进行了性侵犯。我没有开腔,也没有表示害怕。因为我不相信她真的会那样做。
这之后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也无话可说。毫无疑问,我们都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光阴似箭,岁月如流,往事如烟,人生如梦。我感到困惑。当初我们那样亲密无间,那种关系持续长达四年,可是现在却对她感到无比陌生。想必她也做如是想。
她忽然拿出五百元钱要给我,她说,她把那些书都烧了,这些钱就算作是赔偿。原来她与我绝交时,我向她讨要我借给她的一箱子专业书,那些书是我让她考研究生复习用的,那都是我的藏书中的精华。我听说她把书都烧了,很是痛惜,但也没有办法。我开口说,不要你的钱,书既然烧了,就算了吧。谢秋菊见我不接收钱,就把那些钱扔在桌子上,然后她忽然说,你屋里有人,请叫出来吧。奇怪,她怎么知道屋里有人呢?也许她看见我说话行动不自然,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吧。坦白而言,正是因为屋里有另外的人,使我不知道该对谢秋菊说什么话好。
我的女友从另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谢秋菊打量了她一番。女友说她要走了,谢秋菊要同她一起走。临出门时,谢秋菊转过身子对我说:“我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谢秋菊走了。后来女友告诉我,路上谢秋菊告诉她:“他是一个好人。”
这是我同谢秋菊最后的一次见面。
后记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的旋落,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转,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何处。”(《旧约·传道书》)
一晃眼二十五年过去了。现在我成了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谢秋菊(威威)呢?她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红尘滚滚,人海茫茫,她现在在哪里?她过得还好么?此时此刻,她正在做什么呢?她是否还记得我?
关于谢秋菊后来的一切,我无从得知。二十多年里,我只是做梦见过她几次。有时候我也很想打听打听谢秋菊的下落,可是无处打听;我甚至在互联网上搜索过她的名字,却渺如黄鹤。有几次我也曾突发奇想:谢秋菊会不会偷偷地来过金城,像琼瑶小说《窗外》里的江雁容那样,近距离地窥探我的同康南相差无几的落魄样子呢?
在我的一生中,我和谢秋菊相识相恋直至分道扬镳,是影响我命运的最大的事件,是我人生的大拐点。这个事件的直接后果之一是使我的健康大受损害;同时它使我的在教学职业生涯上能小有建树的希望完全化为泡影;而且,我的性格也因此发生了很大的扭曲。可以这样说,我的失败的人生,就是我和谢秋菊的故事铸定的。
我从江陵市的云梦大学调回大西北,进了金城一所知名度很小的学府供职。进这所学府没有过多久,我就住了一回医院。经过检查,医生最终判定我患的疾病是原发性高血压渐进型二期。虽然我服用降压药,但是后来还是出现了左心室肥大、心绞痛、心肌缺血等等的症状;而且我服用降压药的剂量也越来越大,血压一度失控;我还患了焦虑症和抑郁症。我的健康状况是急转直落,每况愈下;在同事和邻居们的眼里,我是一个病恹恹的人。所谓的生活质量对我而言根本无从谈起。
刚进那所学府不久,为了分得住房(有家室的职工才给分配福利房),我很草率地结了婚,对方就是那位和谢秋菊照过面的女士。这次婚姻很短暂。这位女士比我小六岁,她身体很棒,正处于如狼似虎的年龄阶段。我不能满足她的需求,于是她提出离婚。离就离吧,反正我又不是头一回离婚了。这以后我又结了一次婚,对方是一个性格温顺的女人,她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眼看日子就要过好了,她却不幸罹患癌症。在与癌魔痛苦地抗争了两年半之后,她去世了。而在这两年半的时间中,几乎是我一个人在四处奔波求医问药,日日夜夜侍奉病人。过度的劳累疲惫与极度的焦虑恐惧,使我的健康又大大地下了一个台阶。上帝给了我一个好女人,但是却把她召回去了。我认为这是命运对我的惩罚,因为我有过“罪恋”。
我读研究生时,研究生在社会上是香饽饽,很受高等学校的欢迎。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在我把自己折腾了好几年之后又重新去叩响专业对口的高等院校的大门时,研究生已经不是那么吃香的了;没有有力的推荐,好的正规的高校是进去不了的。而我为了很快就能解决住房,才请老同学帮忙进了不该我进的学府。常言道,“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可是我呢,根本就不是金子,所以在学府里我很窝囊。
我所进的学府,不是受国家教委管辖的高校,我不说出它的名字,反正它像俄罗斯谚语所说的:既不是供神的蜡烛,也不是喂鬼的馒头;说白了,这所学府的性质是制造“皇帝的新衣”,我所学的专业根本派不上用场。在这个学府里供职的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坐而论道,言不及义——说得不好听,教员在这里必须是“屎里觅道”,才会受到官方欢迎。而我自己,却对假话空话有一种天生的不可抑止的厌恶和憎恨的情绪,于是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当那些曾经和我一起攻读研究生的人已经高升为博导,学者,有政协委员、人大常委之类的头衔,成为社会名流时,我却只混了一个校内有效的副教授的头衔。注意!“校内有效”,这就是说,我的职称不是全国粮票(国家级),甚至也不是地方粮票(省级),而只是单位里的饭票;这种职称只有在单位内部才顶用。懂么?就是假如离开了这个单位,别的学校不会承认这种职称。这样的职称几乎没有含金量。当年谢秋菊说我无能,从这一点上就得到了印证。
不过话要说回来,有失必有得,这学府无所事事的环境,就像是休养院或者养老院,这对我的养病倒是很有利。我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不能不感谢这养老院似的懒散闲适的环境。
我的性格也大大的改变了。我原先就有的自卑、多疑、固执、孤僻更加变本加厉,就像进入了晚期。在同事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乖戾的人。我完全丧失了和外人交往的兴趣和能力。我同所有的人都保持距离,我对周围的人都心怀戒备。我镇日郁郁寡欢,落落寡合。我就像契科夫笔下的套中人。我说话期期艾艾、结结巴巴;我深居简出、独往独来。性格即命运,我的命运不济,正是同上述不靠谱的性格“相辅相成”的。
我在学府里上班十六年,终于安然退休,退休后我移居巴州。在巴州我又找了一位老伴,这是我的第四次婚姻。老伴待我很好,她虽然是一名下岗的失业者,但是很能干。她悉心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依靠我微薄的退休金,我们过着清苦的日子。这已经很令我满足了。照目前的情况看,生于忧患的我,似乎能够死于安乐了;但是我真的能够寿终正寝么?我不敢确信。我总是提心吊胆,深恐随时都会祸从天降。
垂垂老矣,是谁之嗟?日暮途穷,情何以堪!贝多芬说:“我们这些具有无限精神的有限的人,就是为了痛苦和欢乐而生的。几乎可以这样说:最优秀的人物通过痛苦才得到快乐。”我是够痛苦的了,可是我没有得到快乐;那原因显然是因为我不是有无限精神的优秀的人。我不仅是凡夫俗子,而且是凡夫俗子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愚不可及的蠢货。回忆当年我和谢秋菊卿卿我我的情景,我并没有感受到幸福和欢乐,我只感觉到羞愧和悔恨!多么愚蠢!多么荒唐!
“罪恋”不仅毁了我的一生,还造成了好几个人的痛苦命运。为此我问心有愧,我寝食难安。
我不止一次地设问,对谢秋菊而言,她的生命轨迹由于我的介入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正面的影响还是负面的作用?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对她后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但若是要让我设身处地地猜测的话,我对她的命运的影响是绝对应该是消极的。
当初的谢秋菊,花季年龄的少女,她和她的书香门第里的长辈们关系彻底搞僵,处于孤苦无依的境地。她来到一所很蹩脚的学校,这所学校只培养乡村初中教师。在这里,谢秋菊精神无所依靠,前途又非她所甘愿,茫然四顾,顾影自怜。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精神导师,需要一种感情支柱。这时她遭遇了我。她对我盲目崇拜,以为一个有学位头衔的大学教师能够轻而易举的使她重返她应该安身立命的上流社会,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在她的高贵家族面前低人一头了。简单地说,她希望我能帮助她出人头地,而避免寒酸卑微的初中教师的命运。那时候,我正当英年,如日中天,既是一表人才,又有学位在手,在一般人眼里,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正是由于这样的表象,谢秋菊和她的同学都把我当成偶像。她们都绝对没有想到我其实是一个银样蜡枪头。谢秋菊主动接近我,向我讨教。而我呢?居然毫无自知之明,自告奋勇地、当仁不让地要充当她的精神导师和感情支柱。交往的结果是,我终于越过红线,占有了她的感情,以及身体。我甚至得陇望蜀,幻想和她结婚,以为非如此不能保护她不沦落风尘。我痴心妄想这将使我们获得双赢。谢秋菊呢,最初她也是情迷意乱,后来她若有所悟,因此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我的认识日渐深化,最终认清我的本质:无能和卑微。当我向她亮出底牌,要求同她结婚时,她猛然意识到她的人生处于危急关头。“男怕从错行,女怕嫁错郎”,在最后一分钟,她选择了我所指称的背叛。其实对她而言,她这是豁然开朗,幡然醒悟。这样的结局固然可以说是两败俱伤,然而由于她其实并非是投怀送抱,而我实则是主动的一方,所以归根结底她是我的受害者。总之是我毁坏了她的大好青春年华,使她的身心受到巨大伤害。我理应向她鞠躬道歉,低头谢罪!
我的有罪之恋,祸害了谢秋菊的人生。然而,被我祸害的,并非唯她一人。我还祸害了我的儿子。我和他母亲离婚一事沉重地打击了他的信心。我们离婚的当年,正在上高一的儿子留级了。尽管由于谢秋菊的提醒,我频繁地给儿子写信鼓励并且在重要的节日和他的生日给他寄送礼物,可是他的阳光性格从此消失,而代之以孤僻与自卑。再者他的母亲不遗余力地对他灌输仇恨我的思想,也戕害了儿子的心灵。我猜想儿子心里充满了对我的怨恨,这种情绪对他的性格产生的影响必定是负面的。性格即命运,于是儿子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他的性格的某些消极方面,是我给塑造的。据我所知道的信息,儿子的人生道路果然十分不如意。顺便一说,我自己和我父亲的关系就不好,因为我的童年是在家庭暴力中度过的;然而想不到我和自己的儿子的关系更加不好。这证明我的为人更次于我的父亲。下一代重复了上一代的命运,这是一个怪圈。我现在反思,只有悔恨!更加悲哀的是,现在除了向儿子表示深深谢罪之外,我连赎罪的能力都没有。我想直到我临死时,这都是我心中的隐痛。
我的有罪之恋,伤害最甚的人之一,就是我的前妻。尽管我和她结婚伊始就感情不合,尽管她的坏脾气我受够了,但是如若谢秋菊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和前妻还是能够凑合下去的,尤其是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当然,儿子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情欲的副产品,但即使如此,我对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想当初前妻常把“离婚”二字挂在嘴上来威逼我,其实她心里并不想离婚,但那不是因为她对我有感情,而是她畏于保守家庭和乡下乡邻们的传统。乡间的传统是视离婚(休妻)为丢人和不名誉的事情;她威逼我是为了迫我就范。再者,我和她能够凑合下去还因为我们是“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她不是美女,酋长是不会对她有兴趣的,她只能与布衣之士相匹配,而我是布衣之士里的蠢货,能娶上她,我应该承认那是我的狗屎运。我没有理由自怨自艾。当时我对我的婚姻感到委屈是因为我缺乏自知之明。我和妻子离婚之后,她一直没有再结婚,可以想见,她的后半生很凄凉。她的悲凉命运,至少部分是由我制造,我是罪魁祸首。现在,即使我得不到她的宽恕,我也必须得向她表示我的内疚!是的,我坑害了她。此外,我和她的离婚也深深伤害了她的父亲的脸面,那是一位和善的老人,我感到很对不起他。
我的有罪之恋,也伤害了我所尊崇的人,那就是我的导师。我是我的导师所带的第一批研究生中的一个。他以极大的同情心招收了时乖命蹇的我,在我身上花费了很大心血,甚至在发生我“打人事件”之后,他也还是宽宥了我,他当时直接了当地向我指明,我的奋斗目标就是从助教到讲师,从讲师到副教授,最终到教授。但是我为了谢秋菊,完全把导师的教导丢诸脑后,自己瞎折腾一气,最后把自己折腾得穷愁潦倒、贫病交加、不名一文!那些功成名就的研究生,都为他们的导师赢得荣耀和风光,而我却使我的导师蒙受了耻辱。我是导师的不肖子弟,每每想及,心如刀绞!愿导师的在天之灵,听到我的忏悔之词,再宽恕我一次吧!
现在我回忆往事,以我的古稀之龄,应该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老僧入定,心如枯井,不再有情绪化的言论了。我认识到,我一辈子的致命弱点,就是在于愚蠢和懦弱无能的性格。尼克松总统说:“对一个人来说,真正重要的不是他的背景、他的肤色、他的种族,或是他的宗教信仰,而是他的性格”。我遇人遇事没有头脑,稀里糊涂,太缺乏判断力。我是弱智者,是蠢货,这是不争之事实。就以我和谢秋菊的故事来说,不是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却太自不量力,要去充当一个胸怀奇志、具有远大抱负的年轻女孩的精神导师,甚至幻想通过和她结合,来提升她的社会地位。我忘记了一条铁律:“骏马和美女永远是属于酋长的。”歌德说:“在这个完全是有条件的世界上,去直接追求无条件的事物,没有比这更可悲的景象了。”我想入非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戏弄了生活,结果遭受了生活的严惩。
有很长一段日子,我沉浸在万分沮丧之中不能自拔。我回忆一生中做过的很多事情,发现没有一件事情是我做对了。我为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而悔恨不迭!无论大事或者小事,凡是应该深思熟虑的事情我却总是轻举妄动,凡是应该当机立断的事情我却总是优柔寡断。面对生活的挑战如果有多项选择,每次我确定的总是最糟糕的选项。尽管上天曾经多次赐予我机会,但由于我的没有头脑,这些宝贵的机会都没有被我抓住。考大学和考研究生也许是我一生唯一做对的两件事,但那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万分侥幸的事,并非是我真有眼光。
像我如此无能的人,恐怕只有意外地得到巨大的财富,才能会有心想事成、美梦成真的狗屎运。就像莎士比亚所说的那样:“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的变成尊贵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然而我有金子么?没有。我一辈子都是一个穷鬼。没有人给我巨大的遗产,我又不去购买彩票,更没有胆量去抢银行或者去贩毒,那我怎么能一夜暴富呢!而我却偏偏要想入非非!
我一生活得非常窝囊,原因正是由于我是一个蠢人.我一生做过不少愚蠢的事,因此我是一个十足的蠢货。我曾经自命不凡,自以为是,深信不疑上帝一定会特别眷顾我,而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是愚蠢的人,其实这本身就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愚蠢。
关于愚蠢,德国神学家朋霍菲尔在名著《狱中书简》里说:“十分肯定的是,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愚蠢是养成的,而不是天生的,愚蠢是在这样一些环境中养成的,在这种环境下,人们把自己弄成蠢人,或者允许别人把自己弄成蠢人。”我曾经认为愚蠢是遗传因素,这么说是错了。愚蠢是道德缺陷,是环境造成的。仔细想想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的确是这么回事。然而糟糕的是,在我已经心悦诚服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愚蠢者之后,我试图不再做愚蠢的事情时,我却仍然避免不了不断重复地做愚蠢事情的命运。每当我遇到一件事情时,我小心地提醒自己不要再犯愚蠢的错误了,应该聪明地对待了,然而应对过后,结果证明我又做了蠢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说来话长,不说也罢。由此我又认为,愚蠢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又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亦即智力方面的问题。
我的人生道路,可以说是一连串愚蠢行为的恶性循环的反映。为此一直以来,我很看不起自己,我鄙视自己。每次深更半夜从梦中醒过来,一桩桩愚蠢的往事便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就像一块块粗粝的石头,折磨我的心灵。羞惭、愧恨、懊恼轮番更替,我辗转难眠,痛苦万分。“朝闻道,夕死可矣!”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自己的本相,似乎也有了某种安心之感。可以说这也是我忏悔而得的心境,现在我以这种心境平静地等待末日的审判。
我的退休生活乏善可陈。上网或许是我唯一的嗜好。我在网上发表了一些东西,那都是喜欢舞文弄墨的我大半生积累的素材,是我大半生的所见所闻。当这些素材很快告罄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类似“江郎才尽”的窘境,当然这说明我已经进入了风烛残年。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将二十五年前没有完全写完的《和盘托出》搜寻出来,它所记录的就是我和谢秋菊的故事。我思忖再三,踌躇再四,决定在网上把它发表。我很花费了一些时间对它进行反复的补缀和修改,终于杀青,我重新给它题名为《罪恋》。有人说写作也是一个赎罪的过程,对此我表示认同。修改《罪恋》,过去的故事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一一浮现,罪过归于我而不是谢秋菊,这是不争之事实。我把这个故事公布出来,表示我向苍天忏悔我的罪,向一切被我伤害了的人谢罪!
曹丕说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此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见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於后。”我的这部作品,能够“无穷”么?不会吧?因为它传播的是我的“秽名”、“恶名”,如果人们发现我的忏悔不够真诚的话。
我认为我写的是一部忏悔录。但是它也有诗的精神——心有块垒,一吐为快!还有,我把我的隐私即罪过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是需要巨大勇气的,所以这部《罪恋》也含有诗的成分;因此上,我要借用一段名言作为本书的结束语,那就是欧洲中世纪诗人奥维德《变形记》结尾所写的几句话:
吾诗已成。
无论大神的震怒,
还是山崩地裂,
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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