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恋(长篇小说·之五)
◎ 金 渝
七五
返回野马市途中,我在省府金城逗留了不多的几天。那正是五一劳动节前后。我去拜访那位当编辑的校友。在他的府上,他就我的《左公柳》稿子谈了一个多小时。他先是肯定了若干优点,接着指出了两个致命的硬伤:其一,作者通过自己的人物的命运,要说明什么?掩卷而思,百思不得其解;其二,总共写了十几个人物,但只有一两个人物称得上有个性,其余的人物很难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对于他的意见,我心服口服。始信写小说,光有生活不成。何人无生活经历?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小说家?显然不行。所以说,体内有没有文学细胞十分重要。以前我也写过许多稿子,从来就没有成功过,这就证明我不是一个能写小说的人。威威是可以的,可惜她不肯动手,当然她主要是没有时间从容写作。
编辑先生大概看出我有点沮丧,便鼓励我说,《左公柳》里面有些片段,单独的看,是够水准的散文。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心想回去就搞散文创作吧。
我去省城那所我要求调进的学院打探消息。给我帮忙的女老师大诉其苦。她上年纪了,可还是个直性子,也是个急性子,她为我的调动和一些人红过脸;但系里和校人事部门一直顾不上开研究人事调进调出的会。我默然无语。系主任倒做了一个姿态,安排我试讲了一回,他表示不会改变要调我的初衷。
这学院还有两口子和我交情不坏,我拜访他们。原来他们正在活动调往北京,女的兴奋的对我说:“你要调这里?快进来快进来!这里舒服得没法提!每天早上打太极拳,其他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根本没有人管你。只要发工资的那一天你露个面就行了。好单位,好单位!”说到后来,语调变得辛酸悲哀。男的对我说:“坏了,你让那位女老师帮忙,越帮你越进不来。她在系里,在学院人事处有好些个对头,还是死对头,她越给你说好话,那些关键人物就会越对你戒备森严,你调进的阻力越大!她是帮倒忙。”一席话说得我头脚冰凉。不过我还有一个渠道,只好寄希望于这条渠道能缓冲一下女老师帮忙所引起的阻力了。
五月五日,我回到野马市师专。
干修班的学员陆陆续续来看我。他们是真心盼我早回校。他们告诉我,我回来的消息一传开,有人在教室里激动地大喊:“青天大老爷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学员们含含糊糊,不肯直说。后来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代理班主任——姑且按百家姓顺序,称他赵老师吧。他同全班同学关系紧张。我回校的第三天,泰老师就在私下提醒我,不要主动去接班主任的工作,否则代理者会记恨在心的。这提醒很要紧,我差一点就要去接收我的班了——既然学员们对我是大旱如望云霓,我怎能不即刻去解他们的倒悬之苦?
挨了几天,系主任才通知我们交接工作。我算是避免了得罪赵老师。——但终究没有避免,这是后事,威威对那事的评论很独特,值得花篇幅讲,不过现在我还是按时间先后平铺直叙吧。
我接了班主任工作之后,那位团长军人,他是班级党支部书记,他和班长才来看我。他们向我道歉,说为了避免赵老师的误会,所以一直没有来露面。他们向我汇报工作,我才对形势的糟糕有所认识。
根据这个班的特点,班主任最适合于“无为而治”。我能力不强,水平很低,却非常适宜当这个班的班主任。所以同学们讲,特殊的班级遇上了特殊的老师。我在业务上有威信,人也随和,既然班干部把工作搞得很出色,我何必动辄向他们发号施令?我当然不是不做工作,经常下宿舍和学员们闲聊,这对班级集体的积极影响是不能低估的。
去白龙江市之前,我曾向系主任建议,不必再派班主任,请系主任兼带过问一下就可以了。谁知赵老师主动请缨,提出他要当干修班班主任。他正在写入党申请书,不言而喻,他希望有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干,以期引起党组织的注意。
赵老师年过半百,讲课马马虎虎,课堂上废话闲话特别多,本来学员们对他就头痛不已,但他老先生却毫无知觉。
赵老师一上任就一反我的“无为而治”的方略。他大权独揽,事必亲躬。他完全把三十岁上下的成年人当做小学生对待。每天清早起床铃一响,他就出现在学生宿舍楼,督促学员们上早操。哪个宿舍门开得慢些,他就一脚踹开,进去一顿臭骂。下午课外活动,他要求学员们准时到操场。年龄大一些的学员,多半住在家里,下午不到校,为了避免挨骂,他们只好急匆匆骑车子赶到学校。学校操场上,场地、器材、设施远远不能满足全校学生的需要,干修班的学生只好楞站着。三四月正是刮风季节,飞沙走石,可没让学员少吃苦头。植树期间,他老先生瞎指挥,讲话不算数,学员们有了情绪,他好一顿恶骂,他把一个小组长骂了个狗血喷头。每次上课,他至少有十分钟的训话,嬉笑怒骂,专拣刻毒的用语。有个男生人是散漫一些,请假回家超了一天假,赵老先生头堂课劈头盖脑臭骂他一顿,以后每堂课都要顺便挖苦他几句。这学员个头很高,二十七八了,当了几年小学教员,这份人可丢惨了。他曾经鼓起勇气去质问赵老师一次,为什么某女生上省府金城一周没请假,老师却不批评?赵老师无言以对,就更加厉害的臭骂他一顿。赵老师还有一个毛病,他喜欢打小报告的人。有两个嘴碎的学员,一男一女,受到他的欢迎。通过这二人,他能及时得知学员们背后的议论,所以他在课堂上批评人,针对性很强,学员们噤若寒蝉。
赵老师一心要用高压手段制服学员,殊不知干修班的学员都有相当的社会阅历和工作经验,怎能服他这等管法?于是师生之间关系紧张。团长和班长生怕出事,影响集体荣誉,所以常跑赵老师家,征求意见,请示工作,想以此缓冲紧张关系,维持现状,盼我早回来,结束这尴尬局面。也实在难为了他们。
我接手班主任工作后第一次给班上上课,同学们满面春风,毫不掩饰喜悦心情。但我的心情却很是沉重。赵老先生很高傲,又诡谲,我们平常很少来往,他对我似无恶感,我同他也无芥蒂,现在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形成了隔阂。唉,这真是从何说起呢!
七六
我和威威好久没有通信,她那边的情况不明。我给她写信,打电话,说要去看她。她回信说,她很矛盾,她也很想见我,但是太不方便了。她的弟弟和她住在一起。可我太想见她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我到了疏勒市。我在招待所登记了住宿,上街给她打电话。等我回来,一眼就看见威威的背影。她站在值班室窗前的一面镜子前,整理着头发。我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我们默默的对视了片刻。她变了,变成一个大人了。工作的劳累使她的脸色显得疲惫。我想她也会觉得我变了,变老了。
我带她进房间,其他客人不在,我搂住她,她把头埋进我的胸膛,不时地蹭着。她不让我吻,嘴里只管喃喃地叫着:“爸爸,爸爸……”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悲凉。我不敢放肆地吻她,这是招待所,不得造次啊!
她坚持要我到她宿舍吃晚饭,我去了,我见了她的小弟。她的小弟弟很精,我有点怕他,那纯粹是心虚的缘故。
晚上威威带我散步,也唯有散步而已。冬天已被我们走熟的西关公路,现在更显得繁忙,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九点了,天还是亮的。树木披上绿装,初夏的暖风,轻轻地吹送过来。
“爸爸,你老多了……”威威说。
更深的悲哀嵌进我心头。
“这是我们离别最长的一次,”威威说,“爸爸,你说话呀,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
我绝望了。我当然知道她要问我和妻子的关系如何了,可是我该告诉她什么呢?我和妻子仍然处在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状况下。双方都知道关系已经无法挽回,但谁也没有勇气正式提出。我呢,不敢想象在没有调离野马师专之前办离婚手续。
我告诉威威,事情一无进展。
“爸爸,你太无能了。要是你没有能够娶上我,那只怪你无能……”
“威威,爸爸是你的拖累。”我绝望的说,“你要是碰上一个条件好的,就建立家庭吧,你太苦了……”
“我现在这个样子,谈什么条件好的呢?”她也绝望地说。
我们都陷在沉默中,不仅自己心情沉重,而且感觉出对方心情沉重。
第二天我把自己关在招待所里,替威威改考试卷子。她忙得要死,我却闲得无聊,这下总算替她尽了一点心意。她还不放心我呢,怕我改错了,使学生吃亏或是占便宜。那哪能呢?替威威办事,我敢不尽心竭力!
晚饭我是在西关一家饮食店吃的牛肉面。我在那里一直等威威来,然后我们又向北沿公路走。在大桥头下了公路,沿白杨树防护林往前走。左侧是农田,右侧是宽阔的但干涸的河床。夕阳无限好,祁连山横亘在西南方,雪峰熠熠发光,典型的塞外风光:长河落日圆。
威威告诉我很多事情。向她求婚的人真叫她没法应付。她的班级工作很出色,受了好多次表彰。别班的学生也崇拜她,向她诉说自己的苦恼,称她为知心大姐姐。五四节她心里特烦,就搞了个恶作剧——她浓妆艳抹,一身珠光宝气,去参加地区的欢庆活动;她不同任何人讲话,没有一个熟人认出她来。有一天晚上她洗头,出来倒水,黑暗里冲出一个人,猛的搂了她一下,转身跑了。一次地区某部门开先进工作者座谈会,她一进门,一个当官的就死盯着她的胸脯,馋涎欲滴。她又羞又愤,开完会她跑了好几家商店,买束胸衣没有买到,最后在一家私人店里才发现有,她一下子买了七条。她恨自己,生自己的气,使劲把胸勒平。她想起自己的命运和前途,苦恼极了,于是躲在屋子里抽烟。在教研室里,组内的文痞对她如众星捧月,喜欢同她舌战,一个个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他们故意给她也发烟,敢发就敢要。她因此攒了好多烟。文痞们没有烟抽了,就求她赏赐。女朋友们结婚都拉她看新房,她提出的建议没有不被采纳的;当地规矩,请来看新房的人可以提出要任何东西,主人不得拒绝;有人给她出主意要什么贵重东西,她却什么也不要,但又受不了主人恳求的目光,才要两块手帕。她也给新娘当伴娘,婚礼舞会上,伴娘的角色很重要,新郎新娘下舞池后,伴娘需邀请来宾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为第二对舞伴下舞池,接下来还要陪新郎跳舞……。
我听威威讲着,心里一会儿是喜,一会儿是忧,一会儿是怒,一会儿是愧……。威威,你在为我受委屈,我一点也没有保护你,我算什么男子汉?我太不配你了,但是我又不放心你落在别人手里,你周围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人。啊,威威,你真是一位烈性姑娘,我没有想到你有如此刚烈!那贪婪地瞅你胸脯的人,是他自己卑污,你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呢?你没有错,完全不怪你……。你化妆出游的恶作剧,我是理解你的,你想任性,希望爸爸宠惯你,可爸爸不在你眼前,你才如此这般的任性一番,发泄一番。啊,以后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你可以爬高下低,怎么任性都行,那是你的天性!
河坝里尽是细沙,威威躺在细沙上,我拥着她,亲她的面颊。
“爸爸,我就喜欢你,谁让我遇上你呢?”威威望着蓝天,喃喃地说。她忽然坐起身,坚决的说,“你和她离掉吧!什么都给她,你什么也别要,我们一起过。三年之内我会把咱们的家搞得象个样子,我们互相搀扶,走完人生旅途。我要爸爸活到一百岁,我们一起死,我会好好的对你的,会对你的妈妈好的,会对你的儿子好的!”
我该回野马市了。又是分别,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分别了,她送我上火车站。那是一个下午,刮着风,她感冒了,没带手绢,我陪她走进一家小商店,买了四块给她。
火车来了,带走了我,留下了她……
七七
从疏勒市回来,我调出省外的事也有了小小的突破。一是石岗君为我联系新建的重庆商学院,他们准备派员来考察我;一是居红的父亲调到湖南洞庭湖畔江陵市的云梦大学,我请他推荐,他欣然同意,联系的结果是那里的领导对我表示有兴趣。现在只需省府金城那所学院调我,一办手续,我来它一个瞒天过海、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的手段,事情就成功了。那位帮忙的女老师来信说,学校迟迟不开会,她急得跳脚。我想,她是讲的真话,我给她送的“小意思”,对她是有点压力吧。
六月上旬,我又一次秘密去疏勒市。我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上一回我尽管白天不出门,就出去吃饭的功夫,还是在街头碰到了一两个熟人;其中一位是十五年前的同事,姓丁,他是校长,我是教员。他是一位好人,我一生所有的顶头上司,他是人品最好的一位。他当年领导我们那所牧区中学的时期,是该校的黄金时代,此后那所中学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团结心齐的局面。他现在是疏勒市地委一个部的科长。我不敢接受他要我去他家玩的邀请,那样一来我不得不在疏勒市公开,那就糟糕了。
第二次疏勒市之行我仍住在那家招待所,那里离威威近。我深居简出,只是天色暗下去之后,让威威陪我散步。回想起这一次散步,此刻我的眼睛又湿润了。那是我和她许多次散步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之一。
我们出门时,夜幕已经拉开,整个西大街灯火辉煌,行人如蚁。影剧院门口麇集着等待下一场电影的人群。威威拽着我的手,走向西关。拐到背僻的公路上,我们沿环城公路而行。这里阒无一人,也没有路灯,我屡屡搂住威威吻她。
“威威,你一个人万万不可来到这里散步,”这里太背僻了,想起她在信上说,心情烦恼时就到环城路上散心,我一阵阵的后怕。
“其实这里最安全,”威威说,“过往车辆不断,不会出事的。”
说车车就到,刺目的灯光直指我们,我一阵不自然。
我逼着威威答应不再到这里走,她答应了,是漫不经心的。
“你自己不当一回事,可让爸爸提心吊胆的,担惊受怕。”我求她。
这次她才郑重的保证晚上不到这里来。
她开始对我讲她组织的一次班级郊游。搞这类活动要找车,得求人,要操心,啰嗦多着呢!事无巨细,她独力操办。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唯一的失误是,她叮嘱学生们一律穿运动鞋,可是上车后,同学们发现她穿着高跟鞋;她忙得不亦乐乎,结果忘了自己。活动十分成功,中餐时,学生们争着请她吃东西,霎时,她面前堆满贡品。她真没想到学生们的午饭那样丰盛。她班上的独生子女,八十年代的小皇帝小公主不少呢!家里都尽着拿出最好的午餐,一定要超过别的同学。那时的学生,都知道互相攀比。
之前她曾写信告诉我,有个老师主动找她,说她是当律师的料,而他和司法部门的头头很熟,愿意给她介绍。威威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但很犹豫了几天。她对主动帮她办事的人怀有戒心,他们常常要索取回报的。威威曾经含含糊糊的告诉过我,某人愿意介绍她入党,于是她便写了申请书,可那人竟然在动她的脑筋。遇上这类事,威威恨自己,觉得是不是自己犯贱?她和自己过不去。现在此人愿意帮她调她最乐意从事的职业,她心里痒痒的,又顾虑重重。
我恨死那些打威威主意的王八蛋了!可是我束手无策,我自己和威威的关系还是非法的呢!我真恨自己没本事!
“威威,那个要帮你的人的人品怎样?”我问威威。
“我和他实在不熟悉,”威威说,“他来问过我两次,我都没有给他肯定的回答,他老婆也在我们学校,两口子现在对我挺友好。我观察过他们,发现他们交往的都是布衣之士,后来我横下心,请他们帮我调。”
我认为她的决心下得好,不能坐失良机。调出中学去当律师,以后找个进修机会,那么新的天地就会对威威开放。只要他们帮成功,重重的送礼好了。
威威接着告诉我,那两口子带她去见司法处的要人,她的年龄、学历、以及初次见面给主人留下的“稳重而开朗”的性格,使他们非常愿意要她。她和那两口子商量妥,他们继续疏通司法部门,她自己疏通学校和文教处放人。她开始行动。她对学校和文教处只字不提转行的事,而提调回新疆照顾父母。一切工作都在悄没声儿地进行,她说似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磨得学校和文教处通过了。她对外人一概不漏口风,她要等学校和文教处放行以后,然后司法部门挽留她,她可以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同意不出省,进司法部门。
啊哈,威威的转行计划和我的出省计划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愿老天爷保佑我们的鸡鸣狗盗成功!
虽是夜里,天气却很暖和,没有一丝风,四下里黑魆魆的,公路两侧的钻天杨只有浓黑色的轮廓。可能是薄云天的原因吧,天上不见星星,夜空浓得如同醇酒,只有脚下的路是青白色的,蜿蜒地伸进黑暗。静极了,可以清楚的听到小麦拔节的脆生生的声音。啊,环城路真长,再长些吧,最好没有尽头,让我和威威就这样永远走下去。
就在这条路上,威威给我讲述她看过的一部巴基斯坦电影《我不能没有你》。他们学校的年轻人以为这是一部爱情片,所以怂恿教工团支部包场。结果不是,是写父亲和女儿的感情的。其他人大呼上当,可电影把威威完全吸引住了。她的记忆力真好,她也真能把那头绪复杂的故事讲得有条不紊;更重要的是,她把故事里父亲对女儿的爱和女儿对父亲的依恋之情用她自己独特的饱含感情的语调表达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
有没有人相信?我几次想打断她,求她不要再讲下去。因为我已经被故事、被威威的讲述激动得眼泪直流,再讲下去我会失声痛哭的。如果在威威面前哭出声,我会很难为情的。再说快到市区了,不时有行人走过来,我哭出来他们会奚落我,甚至会来追根究底的。
“爸爸,你知道我在看电影时想到了什么?”黑暗里我感受到威威的灼热的目光,“你知道看完电影我一夜没睡好,我流了一夜的眼泪,爸爸,我想到你,想到我们……”威威的声音也激动了。
“爸爸,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可是我有一种直觉,这不可能,障碍太大太多了……”威威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爸爸,你离婚吧,离了再找一个合适的人,最好找离过婚的人,她会对你好的,让我永远当你的女儿!”
“威威,除了你,我不会要别人,我知道自己不配你,可我了解你的脾性,以你现在的处境,不会遇上一个相称的人,我不放心。”
好一阵我们没有再说话,彼此都沉浸在激动之中。我们走上西大街,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大部分的灯光熄灭了,只剩不多的几盏路灯孤零零的亮着,像是孤芳自赏,又像是顾影自怜。整条大街空荡荡的。我们走过一个活动木板房,威威说,那里面住着一个孤独的老太婆,靠一只打气筒,给过往的自行车打气为生。威威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啊,人生!
我要牢牢记住这个夜晚,牢牢记住威威给我讲电影时的情景……。
又到分手的时刻了。威威送我上火车站。下午七点一过,去火车站的国营的班车就不开了,私营的面包车接上干。一开始我们没有坐上位子,中途才有了座。威威示意我们挤一挤,让站着的一个人来挂个边儿。我因为发现威威的同情心和平民思想而感到一阵惊喜。
车站夜色苍茫,我劝威威原车返回城里,她不肯,说还有车,我不放心,问清楚司机,才同意她留下。
“爸爸,以后别来了,住招待所,我心里不好受。假期我会争取去你那儿,咱们好好过几天日子。”威威抚弄着我的衣襟。
十点钟,回城的面包车来了,我赶快给威威抢座位。其实不用抢,火车没有到站,坐车的人不多。但也马虎不得,出站口很快涌出人群,这是末班车,人们拼命地挤,挤了满满当当一车人。我看见威威坐得很稳当,不由得满心喜欢。
“爸爸,你下了车在候车室里坐着,等天亮再走,”威威叮嘱我,“要是等不及,走回校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要走环城路,当心芦苇荡里两个小冤魂把你勾走。”
我连连点头,车开动了;我摇摇手,送走了她。
我的车是十一点到。凌晨三时到野马市。从车站步行到学校花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我没有想到,若干天以后,我和威威将在这条路上徒步而行……。我也没有想到,学校里正有一场好戏等着我呢。
七八
十三真是一个不吉利的数字,星期五在阿拉伯世界又有“黑色星期五”之谓。
六月十三日,星期五,赵老师和干修班发生严重冲突,他当众打给了班长一拳头。
原来,赵老先生对他代理干修班班主任失败很不服气,学员们对我评价高,而对他评价低又使他气恼万分,他咽不下这口气。那几天他也真有些其他的烦心事,所以当他培植的一男一女亲信向他汇报学员们又说了他的坏话后,他终于失去了控制。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三日星期五,早上他一上课,学员们就注意到他有蓄意找茬的情形。他走进教室,学员起立后,他久久不让坐下。然后他讲课飞快,存心不让学生做笔记。忽然他又追查起一个学员前一天上他的课缺席一节的事。他叫这位入学前是排长的学员站起来,一顿猛训;一腔怨恨,尽情发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位排长做得很好,一声不响的站着听。训了二十分钟,还不肯罢休,于是班长——他是部队的营职干部——硬着头皮站起来,说那学员向他请了一节课的假,请老师讲课,问题他下课后负责解决。没想到赵老师一下子就把矛头对准了班长,因为他竟敢打断老师的讲话!真是胆大包天。老先生走下讲台,一路拍着课桌走到班长座位的对过,他让班长上讲台讲话。班长请他不要拍桌子,老先生却又狠狠拍了三下。于是班长提高了声调,也拍了桌子。这下可不得了啦,只见老先生抢过去对班长就是一拳头。教室秩序顿时大乱,男生们全站了起来,女生们个个瑟瑟发抖。坐在班长后面的团长,责问老师为何打人?一个脾气很燥的军人喊了一句:“这样的老师我们不欢迎,滚出去!”赵老师气急败坏,大叫一声:“干修班闹事,我不上课了!”掉头走出了教室。他在走廊上又大喊几声:“干修班闹事!”
那位身为团长的学员,表现了出色的应变能力。他是党支部书记,此时站出来下了几个命令:第一,还没有下课,学员不准出教室;第二,分头请系、校领导来教室调查事实;第三,严格遵守正常教学秩序,不得影响下面的课;第四,学校未作出处理前,不得向外界宣传,不要乱议论。这几点规定很及时,如果是我,绝不会有这等水平。
我被请到教室了,偏偏请我的是赵老师的那个男亲信,班委之一。他没有把发生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只说班长和老师发生冲突,老师退出课堂,要我去处理。而我很迟钝,根本料不到发生事情的严重性。我到了教室,只见学生们坐在教室里,个个无心学习,其他班干部均不在场。在这种情况下,我把先前准备在开班会时讲的对班级的成绩和存在问题的看法讲了讲,这是极不合时宜的。一个小时以后,我才明白自己讲了蠢话。
过了很久,班干部们把校长和系主任们请了来,后来我才知道,校长起先不肯来,被团长硬请了来。
学员们开始向领导们反映方才发生的事。一些人对赵老师的教学和为人大加批评,语多愤词。而以团长最后的发言最有条理性。他很有点激动,他对赵老师提了六条意见:一,上课抬高自己,贬低别人;二,讲课废话多,有时一节课从头到尾东拉西扯;三,经常讽刺挖苦学生,就像老子训儿子;四,讲课不认真,不备课,讲不清楚,误人子弟也不应该如此;五,心胸狭窄,把学生当敌人,事情的发生虽然是偶然,但和前面的事情有联系,对带班失败不服;六,今天上课打人,师专罕见,全国罕见。团长接着提出三点要求:,一,对打人事情作出公开检查,公开赔情道歉,否则向上反映;二,不欢迎他上课,要求换老师;三,赵老师已经在校内造干修班的坏舆论,学校应采取措施,挽回本班的影响。
校长表示,听了情况,学校要进一步调查后再做处理,他要求学员们采取克制态度,不要影响正常上课云云。
下午我又做错了事。部分学员要求开会,因为上午许多人没有来得及发言。我犹豫了一下,我不希望再为此事开大会,现在只等学校处理便罢;但原定计划明日下午开班会总结工作,既然学员们无法安心下来,又要求开会,那就开吧。结果班会没有按我的意图总结开学以来的工作和学习,而是很自然的衔接了上午的会。这是我的重大失误。在人们情绪激昂的时候所开的会,往往会对整个工作产生潜在的危害。下午的会,军人们几乎全部发了言,然而来自铁路系统的学员却保持沉默;来自地方的学员,一半同军人步调一致,一半不表示态度。作为班主任,我很坦率地表示了我的看法:一,班长履行工作职责,毫无过错;二,事情发生后,班委的处置是正确的。我要催促学校尽早处理问题,也要求同学们正常上课,不受干扰。
吃晚饭时,赵老师所信任的那位女生来找我,她诉说她的思想苦恼,又说今日之事,赵老师应该负百分之七八十的责任,但墙倒众人推总是不对吧?某学员当场骂老师滚蛋,太过火了吧?又说自己很少去赵老师家,打小报告的是某某某,现在班上学生对她是怒目而视,她是有压力的。我没有多说什么,劝她安心学习。
我考虑了一下,晚上硬着头皮去看赵老师。他孤零零的呆在家里,与灯为伴,看上去很是可怜。我来看他,他是感动了。他向我解释今天的事,他是检查人数,批评了部队学员几句话,班长反对他,团长支持班长;他敲了桌子,班长拍了桌子,旁边一军人骂他混蛋,滚!他说团长指责他上课闲话多,那些是学员要求他讲的。他不承认自己是故意找岔子,还特别说明他和我没有矛盾,他对我的耿直与直爽印象深刻云云。我不好同他争论,便委婉地建议他采取主动行动,越早越好。他不肯,却转弯抹角的要求我平息整个事态。
我应该对他指出事情的严重性,并应该对他施加一些压力的。但他矢口否认自己有错,文过饰非,我就没有拉破情面劝他。我从他家里出来时,心头是阴郁的。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我虽然不是冲突的当事人,但身为班主任,这也是对我的考验。结果证明,我是一个极其平庸的教师。因为我无所措手足。
哦,威威,我已经焦头烂额。要是换上你,尽管你小小年纪,可你遇事不慌张,用你的敏捷而正确的反应,使各个方面刮目相看,不仅不会产生副作用,相反坏事会变为好事,或者如我所恭维你的,化腐朽为神奇。可是我碰上这样的事,说多么窝囊就有多么窝囊。
七九
第二天上午,团长来找我。他说早上上课,系主任不问是非曲直,说了一句自以为高水平高姿态的话:“这件事我应该负责任,因为我是系主任。”讲课中间又插了一句:“对赵老师不能压服。”系主任是赵老师的大学同班同学,他这一讲,使全班学生思想陷于混乱。团长又告诉我,校长特地把他和班长叫去,问是不是部队学员要闹事?这一问使他们很生气,后来他们得知,校长与赵老师也是老校友,私交甚笃。原来如此。我对团长说,我会尽力催促校方满足学员们的要求。
星期六上午第三四节正是我的课。因为感冒,口腔发炎,我讲课很狼狈。下课时,团长要求大家写联名信,准备上访。我没有说什么。
中午一位班委来找我,他是地方学员,入学前是乡下一所学校的副校长。他说事情闹大后将会如何?学校领导态度暧昧,部队学员要上访,是非虽然很明白,但地方学员和部队学员的处境不同;部队学员一毕业,从此不再和学校有瓜葛;地方学员则仍在野马市一带工作,事情闹大,会对他们造成后遗症。他要求我出面节制过火行为。我觉得有道理。下午我便去找团长和班长,没找到他们,便约了班上几位干部和几位党员,商量对策。决定给学校写书面报告,用联名信方式,学员自由签名;作为班主任,我积极敦促学校领导出面表示态度。班委也通过组织,向学校反映,要求学校三天内答复。关于上访信,作为最后手段,最好不使用。
几位地方学员私下劝我不要出头,他们说我与学生不同,我以后还要同赵老师共事。但我觉得事情既然逼到眼前,总得有点正义感。班级的大量的具体工作,是班长做的,他代我受过,我良心何安?
班级思想混乱已经反映到表面上了。各种私心杂念都出现了。来自铁路系统的学员私下统一口径,不介入这件事。这里面有赵老师过去的一个学生在活动,他说学生要是同老师和学校对立,毕业时学校写的鉴定装进档案里,那就不妙了。他们虽然签了名,但那是在部队学员的压力下签的名。地方学员中有赵老师的一位老乡,原在司法部门工作,据说他深夜去赵老师家,提醒赵老师万万不可承认“打人”二字。还有人散布部队学员左了,对老师全盘否定。相当一部分学员,见学校方面一直迟迟不表态,于是首鼠两端,主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与此相反,系上有一位老师,过去与赵老师有过摩擦,他私下鼓动学生给报社写信;另外有几位老师也愿意看到赵老师倒霉。
若是学校早出面解决,我们都能早点获得解脱,也能使各种后遗症缩小到最低限度。但是这一天学校和系上没有任何表示。我想,这一次冲击一定会使干修班元气大丧,这一点我倒估计对了。
晚饭后我先去找校长,校长已经形成“思维定势”,他认为问题的症结是干修班的部队学员对赵老师不满,导致冲突发生。又说班长的家属要来学校闹事,是谁给她传的话?我去找校党委书记,书记态度比较明朗,他认为赵老师应该尽快做检查,但他又对干修班提先决条件感到不快。
接下来是星期日。我的感冒在继续,牙龈发炎,嘴唇干裂,一张嘴就破。一清早我就去找系副主任,他的态度也比较明朗,我要求他尽快做学校的工作,让学校表示态度,同时做赵老师的工作,尽早检查。
部队学员中,唯独只有一人始终没有对赵老师的事发过言。那正是植树期间被赵老师骂了个狗血喷头的小组长。我请他来,想了解他的观点。他说,赵老师当众骂过他一次,他想不通,后来他怀疑赵老师是不是脑子不正常?既是脑子不正常,就不必提他。我觉得这位军人的看法不无道理。他是一位侦察排长,自然独具慧眼。当然,他很明智,从不把他的这一看法公之于众。但有利也有弊,其他军人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而赵老师则由此引为自豪,这证明并非所有的军人都反对自己。
中午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来谈,让我看他起草的情况反映。我把几个带文学色彩的词语勾去。他为班级的前景感到忧虑。他说,多好的一个集体现在四分五裂了。如果我不去白龙江市讲课,绝不会出这件事。我嘿然无语。
晚饭后,我和系副主任一道骑自行车去班长家里看望,我们对其家属表示感谢。因为她终于克制了自己,没有到学校找赵老师算账。团长家也在附近,我们去坐了坐,他皱着眉头,很少说话。回学校的路上,系副主任向我透露,赵老师表示愿意做检查,但不提“打人”,提“出手”。我以为这也行,要紧的是赶快检查。
星期一午饭后我去学生宿舍,学员们个个垂头丧气,他们告诉我,整个上午教室里课间休息时无人说话,空气十分压抑。他们问我,学校究竟打算怎么办?我回答说,赵老师已经表示愿意到班上来做检查。
谁知下午我正吃着晚饭,系上新提拔的一位副主任来对我说,昨日中午,赵老师风风火火的找到他,要求他向干修班转告:干修班必须悬崖勒马!一,星期五下午,干修班开了一个背靠背的批判教师的会,必须追查操纵者和主持者;二,对两次企图打老师的班长必须严肃处理;三,对骂老师“滚蛋”的学员必须给以处分。他还表示,听说干修班要上告,那就告好了;他老赵不打第一枪,如干修班打第一枪,他将奉陪到底。最后他鬼鬼祟祟的对系副主任说,这是策略!
天哪,这位老先生疯了!他是不是认为我是“背靠背”的批判他的会的操纵者和主持者呢?我冒火了,当即摊开纸不假思索地给校党委写报告:“尊敬的校党委,学校事务头绪万端,有可排队挂号缓办者,有十万火急需紧急处置者,有可由班主任处理者,有当由校最高当局出面解决者。六月十三日干修班古典文选课,班长履行工作职责,受到毫无道理的对待,群情激愤,‘闹事’一触即发。此事十万火急,应由学校最高当局紧急处置,在当事老师思想尚未转弯之前,尤须学校最高当局当众表明是非曲直,以安抚人心。急惊风遇上了慢郎中,学校最高当局迟迟未做应做之事。事件发生后,班干部作了最大努力,没有扩大事态,只向学校提出最低水平之要求,惟其如此,学校方尤宜迅速出面,肯定干修班在事件发生后的措施之正确妥当。校方反应甚为迟缓。故所以学生思想混乱,心神不安,愤激与沮丧交替,存在事态扩大的潜在危险。一向在校内各项活动中起模范带头作用之干修班,经此事件之冲击,元气大损。为将各种后遗症缩小到最低限度,校方尤宜出面讲公道话,早一日则事半功倍,迟一日则事倍功半。身为班主任,置身于当事老师与班级学员之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唯有校方从速出面解决,方能获得解脱,利于日后开展工作。班长人格受屈,是非分明,毋庸置疑。当事老师心有疑虑,难以放下架子。双方沟通思想,虽事在必行,亦可俟之来日。因此校方出面讲话,实乃当务之急,欲大事化小,舍此无他。学校虽已着手处理此事,但学生无从得知。倘学校最高当局及早当众表明态度,消除学生疑虑,方能保持正常教学秩序。身为班主任,当此夹缝之中,有难言之苦衷,思之再三,冒昧直言,多有缪词,乞请宽恕。敬礼,某某。六月十六日。”
我去找校党委书记,扑了个空。此时我忽然多了一个心眼,这书面东西交上去,会不会产生副作用?我拿不准该交不该交。
如果是威威,她会赞赏我的这种做法么?尽管威威很正直,我却相信她会反对我过深的介入;因为她知道我很笨,她肯定反对我递交书面东西。
我犹豫不决,便去请教一位年龄比我轻,却老成持重、颇通世故的教师。他有一次在我宿舍里饮酒,中途要去洗手,却弄错了方向,去推我卧室的门没有推开,他当时一定会感到蹊跷,但并没有追问我一个字。此时我找到了他,向他问计。不出所料,他沉吟片刻后说,“书面东西和口头讲可不一样啊!老兄!你可以口头催,甚至可以说几句过头话,但千万不可留下文字东西。”
我拍拍脑袋,似乎领悟了文字与口头何以不同的道理。便悄悄的收起了报告。
我强烈地同情军人;我对地方学员的顾虑重重也表示理解,对铁路方面的学员采取可疑的不介入的态度,我也觉得无法责怪。我讨厌那几个传闲话的人。当然,我也考虑自己的利益。我担心自己卷入太深,会得罪学校和赵老师。即使我有正义感,我也缺乏必要的办事能力也拿不出正确的主意,我一筹莫展,我很被动,我只好随波逐流。
八十
接下来是星期二。真是尴尬人偏逢尴尬事。不知怎么搞的手表慢了十分钟,我走到教室门外,里面鸦雀无声。我推门而入,只见系主任和系副主任坐在讲台上,到了这份上,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坐在学员递过来的凳子上。系副主任代表学校党委(他是党委委员)表态:一,停赵老师的课;二,赵老师必须向干修班做检查;三,干修班在事件发生后表现了很大的节制,没有扩大事态,给予高度评价。
总算表态了。这是事件发生的第五天呀!可为什么学校领导一个也不到场呢?学员们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细节的。
下午我去找系副主任,询问赵老师何日检查?他回答我,赵老师的态度未有进展,领导们正在做他的思想工作。
这天夜里,我忽然拉肚子,也许是吃了生黄瓜的过。
拉肚子持续到第二天,上午干了不少杂事,中午我请铁路方面学员的主脑人物来,我同他可称之为忘年之交。但这几天他见我时眼神闪烁,神情不大自然。当然我的立场是明确的,同军人态度相近;不过我始终对其他态度暧昧的那部分人表示谅解,并没有责怪他们。我征求这位忘年之交对整个事件的看法,他坦率的说,是非分明,这没说的;但军人们态度偏激,他们铁路方面不能苟同。这些小伙子,比我要世故得多。我没有说他们有什么不对,但要求他们一定要和军人们团结好。他回答,这没说的,私下关系一直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在赵老师的问题上有点分歧而已。下午我去班上,果不其然,校方的迟迟表态以及表态的规格使社会经验十分丰富的学员们满腹狐疑。他们个个心事重重,魂不守舍。我忽然心血来潮,提议全班去人工湖划一次船,以振奋精神,增强团结。没有人表示异议,但显然他们的兴致并不高。
星期四下午,校长召集系上的三巨头:主任和两位副主任,以及教务处副主任商讨处理“六一三事件”;书记和一位副校长也参加。作为班主任,我刁陪末座。
系副主任谈到,赵老师提出先私下同班长谈一次,再到班上和同学们见面;班长拒绝了。要求赵老师先在班上检查。这时,那位副校长发火了:“这不是要挟领导?”系副主任谈到学校迟迟不表态,导致学员思想混乱,有胆小的,有世故的,有持观望态度的,这时,校长发火了:“干修班是学校的一个班,不能弄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谈到事情的发生与个别学生打小报告有关时,系主任插了一句:“向领导反映情况不能说成是打小报告(此公颇宠打小报告者,他自己亦擅长此术。)”两位系副主任和副教务处长不同意对干修班的指责,认为是非清楚,赵的责任不可推卸。党委书记一直不啃气。我自知人微言轻,只在他们发表高见后,以班主任的身份负责的告诉领导,军人们在事先和赵老师并没有矛盾,干修班在事发后也相当克制,否则局面将不可收拾。希望校领导不要对干修班发生误解,我的潜台词是,校方不应指责学生,而应检查自己。
会议结束后,我被授权通告班级,本星期内学校一定解决此事。
星期五下午,班上的文娱委员联系好了划船事宜,全班绝大部分人都去了,总共八只船,玩得还高兴,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但我知道,笼罩在班级上空的阴云时不时的在破坏学员们的情绪。后来是我提议我们的船当缉私船,开始向其他船挑衅,视它们为走私船,于是打起了水仗。一条船翻了,四男三女全部落水,水虽不很深,但他们爬上岸时,太狼狈了。一下子招来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全班胆子最小的一个女学生就在这船上,她后来告诉我,落水后心里一下子冷静了,完了!可惜没有和妈妈见一面。她的新配的一副眼镜掉进水里了,两名会游泳的小伙子下水搜索了半天,哪里寻得着!那天玩得最开心的就是这两个家伙!须知公园禁止游泳,公园办事人员说我们打水仗,触犯了的规定,要罚款十元,经过友好协商,罚了四元了事。
团长没有来划船,他不痛快。他是一位正直的军人,他没有想到军队与地方太不相同了。军队上碰到头疼事,是快刀斩乱麻,地方上呢,简直像鬼打墙。他后来告诉我,系主任在班上宣布,他要挥泪斩马谡。军人们觉得这个比喻太不恰当了。可系主任私下对我说,赵不检查,是蠢猪;学校反应迟缓,是蠢猪。我记得那几天他特别喜欢说“蠢猪”这个词,不管提到哪个人,就说那人是“蠢猪”。
在事件发生的第九天,即六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下午,赵老师到班上来做检查。学校一位副校长到场,系上的三巨头和几位教研组长也参加了。事前我对同学们做了一些工作,赵老师只要承认了错误,哪怕是个姿态,也应给予肯定,只求体面地了结此事。
我完全估计错了,事情也没有像我所期望的那样进行。威威说我笨,真是一点也不假。
八一
检查开始了,教室里鸦雀无声。传来了赵老师低沉的声音:“最近我犯了错误,今天我向大家检讨,祈请大家谅解。”赵老师的检查是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每个字都反复掂量过。据说一位老师和干修班的一位学员参与了检查的起草工作,出过点子。
他念道:“一,三点错误。1,六月十三日上第一节课,为某学员的请假问题,由于我有师道尊严的思想,和班长发生了矛盾;没有师道尊严,不会发生矛盾,更不会扩大。2,我在课堂上用手背弹了桌子,这是变相的师道尊严,引起对方拍桌子,我负责任;弹桌子是坏毛病;3,班长在拍了桌子后,我感到激怒,想拉他去见领导,这伸手拉人的态势,同伸手打人不同,但在客观上形成打人的效果。打人不对,我除做检查外,向班长赔情道歉。”
他继续念下去:“二,几点认识:十三日发生的错误,是偶然的,也是不偶然的;1,我不是以为人师表的高标准要求自己,把自己当成教书匠,师德修养差;2,这一次发生的事,与我的年龄很不相称,按说越有年龄应越有涵养。由于我的过错,使全班同学和领导很关注此事,影响了学习和工作。我感到十分内疚,请大家帮助我。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3,我不注意修养,简单急躁,想把工作做好,由于方法不当,没有收到效果。别的班有同学以个人形式向我进忠言,早晨不要敲学生宿舍的门,不要对学生要求太严,我没有听;因此在代理班主任时,也犯了不少错误,粗暴地批评了一位小组长,过分的批评了请假者,十三日错误的批评了某同学;在此向过分受到批评的人道歉,我的愧悔之心一直耿耿于怀,再次向那位小组长表示愧歉。”
他的检查的第三部分是“一点交代”。大意是说,六月九日,是亡妻逝世日,那几天心情哀伤,又加上牙疼,想请假不上课,但自己请假两节课,会耽误全班四十四名学生的八十八节课;所以继续上课,而情绪焦躁不安,将个人的哀伤带到工作中来,是十分错误的。说到亡妻时,他声音哽咽,教室里空气压抑。
最后赵老师请大家对他自己的检查批评指正。
结果呢,结果他的检查被学员们批驳得体无完肤。每个漏洞或马脚都被学员们抓住了。学员们从各个角度——师德、法制教育、精神文明等角度对他的行为给予深入的分析和严肃的批评。众口一词地认为检查不深刻,不尊重基本事实,避重就轻。团长的发言仍然是最有水平的。他说:“我基本上同意上述发言者的意见。赵老师在课堂上打人的性质是严重的,教训是深刻的,正如刚才一位同学所指出的,这件事不仅对赵老师本人,对于学生,将来毕业以后,学到了教材上学不到的东西……。在赵老师打人之前我们同他无怨无仇,对他始终是尊重的;赵老师代理班主任,我们是支持的;对他的工作中的差错,我们是私下当面对他讲的;对他和同学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我们是极力维持他的威信的。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以挥出手打人来对待我们。对于他的检查,我和同学们的认识一致。但总算来了,这个行动是令人欢迎的。我认为,在不尊重事实的前提下,向班长道歉,没有必要。在事实面前应该实事求是。赵老师提到了他的亡妻,不能用打学生悼念亡妻;亡妻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让自己的丈夫打学生。这样的检查,在前几天做,还是可以得到同学们的理解。而在我们耐心的等待了九天后,听到如此的检查,令人失望。赵老师应该将心比心。打了班长,使班长的人格受到侮辱,使全班感到屈辱,对于这次事件,赵老师在思想上应该进行反馈。奥地利一位教育家说,同学生发生冲突是对教师最大的考验,我们大家都应该思考这句话。”
我觉得,团长的语言有意无意的暗示了他的职位,即使他有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对校方在此次事件中的态度,伤脑筋透了。
总共有十五名学员发言,多数为军人。铁路方面的学员继续保持沉默。学员发言时,赵老师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面部表情高深莫测;虽说他面前摊开着笔记本,放着一支笔。
会开了两个小时。最后副校长讲话,他说,“大家的意见,赵老师应虚心听取。事件发生后,学员们做了很好的克制,没有扩大影响,干修班的素质是好的。事件发生后学校也做了很多工作,教训是沉痛的。”
这次非常事件就此收场。然而它造成的后遗症,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清楚的显示出来。班上的融洽气氛从此不复存在,而代之以别别扭扭;校系领导和班级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十分微妙。就像一个好端端的娘们,遭人非礼,尽管人们惩罚了色狼,但这个娘们,从此也成了不洁之物而受到人们的嫌恶。
我又做了一件蠢事。在会结束后,我把班长留下,告诉他事情到此结束,不必再背包袱。解决到这一步也费力不小。我把星期天系副主任讲给我的关于赵老师的通牒一事说了出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我知道说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可我觉得整个事情了结了,这有趣的插曲不让当事人知道,那就太可惜了。总之我明知不该说,说过之后也很不满意自己,但我还是说了。班长当时什么话也没有讲,但我敢肯定,他会很快告诉团长的。
我这样不厌其烦的叙述这件事情,是认为它能说明很多问题。而我主要想说明的是,我是这一事件的重要角色之一,我的表现,把我的全部优点和弱点,我的整个性格,都暴露出来了。我优柔寡断,迟钝,狭隘,但有正义感和同情心。在私生活,在个人感情问题的处理上,打着这种性格的烙印。性格即命运,我未来的命运正是由这种性格铸成的呀。
八二
随后的几天,我特别烦躁,也特别想念威威。星期二晚上,狂风大作。野马市的盛夏季节,本不该有黄风的,然而现在它突如其来,但见窗外几棵大树在狂风中痛苦地痉挛,土雾在田野大地上发疯似的肆虐。我的门窗尽管关得严严实实,室内仍然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土腥味,令人感到窒息。从风向判断,威威所在的疏勒市半小时前会刮黄风,那正是学生下晚自习的时候。威威要送学生回家的,会不会遭遇黄风而出事?哎呀,你在那里送学生,我在这里替你担心。
一想到威威的调动有了眉目,我打心眼里替她高兴。她若能进司法界,我相信她会干得十分出色,必定会一帆风顺地成为一名顶呱呱的律师。凭自己的本事,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她的家族就不会小看她了。但形势是微妙的,好事多磨,夜长梦多,在没有拿到调令之前,一切还是未知数。我现在只能为她祈祷。
又是一个星期六。我在一位老师家看电视,主人对赵老师事件仍然津津乐道,殊不知这已经成了我和干修班头上的癞疮疤,很忌讳这个话题的。这情况有点像妇女失了贞节,尽管不是她的过错,但人们总要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忽然,电视上响起了南亚音乐,屏幕上打出了“巴基斯坦故事片”几个字。我脱口而出:“我不能没有你”,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屏幕上打出了我喊出的六个字。是直觉?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反正我的激动使主人一家大惑不解。我赶紧告诉他们,这不是爱情故事,是父女之爱的。
影片开始了:父亲走进空荡荡的家里,他看到了女儿写在本子上的话:她不满意爸爸,所以决定出走……。啊,情节同威威二十多天前给我讲的一模一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我仿佛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回忆威威的讲述;整个故事就像是随着威威的讲述而展开的。那位名叫久比的女儿,真是一个淘气鬼,对爸爸真好!可是我觉得她比不上威威。我看着电影,心灵却飞到疏勒城。浓得如同醇酒的夜,黑墨似的笔直挺拔的钻天杨,青白色的环城公路,宁静的田野,小麦拔节的劈啪声,我的眼泪,我的哽咽,一一浮上脑海,那么清晰,那么真切……。“父女之情远不是牺牲可以表示的”,我仔细咀嚼电影里的这句台词,心里感到无法平静。啊,威威,我太想念你了,我不能没有你……。你那两只流动的眸子,还是那么调皮?在捉弄爸爸的时候。还是那样能言善辩?在任性出洋相的时候。还是那么蔑视世俗?在红男绿女自命不凡的时候……。
想轻轻抚平你蹙着的眉结,却给你添了新的苦恼。想轻轻揩去你心灵的伤痛,却引发了又一轮更冷酷的折磨……。
听见你的延续进梦里的苦役和委屈的呓语,我伤心的摇头,如万箭钻心,只能把你搂得更紧;苍天啊,不要逼迫我的女儿,有什么怒气,尽管倾泻到我的身上吧!
谁说我们是萍水相逢?明明是我亲眼看着你一点一点的长大;不信?让我从你梳起一只小辫、扎起蝴蝶结、穿起毛线衣的时候讲起;那是一个极长的故事……。
不错,在我遍体鳞伤的身躯里,藏着一个黑色的灵魂,在人生之路上艰难行走,十分倔强。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天使来了,我的女儿带给我光明和温暖。还装出大人的模样,命令我:好好活着!是,遵命就是——好好活着。我回答,同时小声嘀咕:总得有个盼头才行。
多么可疑的代沟!明明她是小孩子,可她侃侃而谈时,我听得入迷,连连点头称是;我成了小孩面前的小孩。
当然,我的女儿并非十全十美,且听人们叫她些什么呀?小朋友喊她大头,外婆唤她九斤半,姑姑称她二皮脸,她自己承认是路瓦栽夫人,爸爸说她是土混儿、狼吃的,苕子……。可瞧一瞧,别人家的姑娘的雅号多么的体面!牡丹啦,林黛玉啦,诸如此类。
……
七月初,我完成了一件大事。我租了一个五吨的集装箱,把全部家当,主要是些坛坛罐罐,托运到白金市妻子那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财产,妻子可把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看得很重。喏,全拿去吧!我一样也不要的。搬运东西全靠我班上的学员们帮忙。我总算了却了一大桩心事。
七月四日,威威给我来了一封信,说她决定放假回新疆。信中叮嘱我:“如果渝方来人,您务必抓住此次机会,真的要不卑不亢,争取此次办成出省。愿上帝保佑你。要说的话似乎很多,可是又无法诉诸纸笺。记住您上次看过的巴基斯坦故事片片名吧!我觉得很可笑又觉得不可笑,尽管帮我调动的那两口子确实在尽心尽责的为我服务,但在事情即将办成的昨晚,女主人以开玩笑的口吻要让我‘报之以李’。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我想我和您该不会如此吧?”
假期她要回新疆?我不知道为什么怏怏不乐。很久以前,我曾和铁路方面的学员试探过,他们能不能通过关系,开二十个人的车票,我们组织学员搞一次暑假旅游?他们很痛快的答应了。随着暑假的临近,联系工作在加紧进行。据铁路学员说,有点小麻烦,但不大碍事;不过票最多开十五张。我已摸了底,凡拖家带口的学员都不打算出去。我的意思是,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中小学教员们,今生今世难得有外出见世面的机会,此时不揩铁路方面的油,更待何时?他们应优先。最初报名者很不少,后来打退堂鼓的越来越多,因此不会出现僧多粥少的为难局面。当然我有个小算盘,我希望威威同我们一道旅游,免得回新疆家里淘闲气。这一节我写信告诉过她。她大概是不愿意同干修班的学员一道出外吧?有什么办法呢?一切都得由她的意志,我很难左右她。
可是隔了三天,我收到威威的一封信,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接连收到您的两封信,决定更改上封信的暑假计划。十五日放假,我乘二十日晚上(您上次回去的那趟车,好像是243)的车去您那儿。您去接我。如二十日没接上,我就是临时改变计划不去您那儿了。我决定这样,不会再改变计划的。放假前我也不会再给您写信了,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给我说一下您的暑假计划,我想我一定非常高兴。”
威威,没有什么事情比你高兴更使我高兴的了。我当即写信告诉她我们已经拟定的集体旅游计划,路线长得令人咋舌:从野马城上车直达山东曲阜,然后依次是泰山、济南、青岛(崂山)、烟台,乘船过海至大连,再到沈阳、哈尔滨;然后返回到山海关,再到北京、大同、太原、华山、西安。为旅游的细节问题,我煞费苦心;我担心学员在外地被偷了,那可太扫兴了;我还怕有人在外面生病,甚至担心在大街上找不到厕所,等等。
啊哈,没想到一切统统是白操心!
八三
我的老朋友余勇又来信叫我去他那里玩。他用责备的口吻说,同是祁连山下人,如何老死不相往来?以往但凡我坐火车去省城,必定要路过他那里,就是祁连镇;我几次答应去看他,可都失了约。主要是中途下车太麻烦,何况常常还携带重物。现在接到他的这封信,深感盛情难却,觉得不专门拜访一次,太对不起他了。离威威要来的二十日还有两个星期呢,乘此期间拜望余兄一次,时间也会过得快些。
那是七月十日清晨,我在坐了小半夜的火车后在祁连镇车站下了车。火车站地势比较高,我站在那里望着冷冷清清的原野,寂寞的小镇,忽然感到悲哀,为余兄感到委屈。
在大学同学中间,余勇是大家公认的学者型人物。他除了读书,钻研,不问他事,给人的印象是书痴。文革中,全班同学都卷进去了,他老兄在一个造反组织里挂了一个名,至于革命造反活动,则概不参加,成天就躲在宿舍里钻俄语。他说,既然学的是俄语,半途而废岂不可惜?他钻研俄语,无非如此。现在回头看来,他也并非只是个书痴;大串联的时候,他趁机走南闯北,饱览祖国大好山河;全班学生就数他跑的地方最多。
那位“莫高窟五日游”的张罗人告诉我,一九六三年他和余勇几个人参加完高考后,就到郊区某建筑工地上去当小工,每天挣一元二角钱。有一天晚上,几个人去附近农民的地里偷西瓜。瓜地上拉着铁丝网,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匍匐前进。前面的人把摘下的瓜往后传,其时正是云遮月的天。忽然,月亮冲出云围,大放光明,只听见爬在最后面的余勇惊叫起来:“快跑快跑,太阳出来了!”
我记得上大学时,余勇喜欢朗诵诗歌,他常朗诵的一首诗大概是海涅的:我长着一张/干干巴巴的大嘴/虽然恋爱了六个月/可是还没有接过一回吻/啊,我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想起余兄的轶事,我不禁莞尔。
我记得文革爆发前,校园里政治空气已经非常浓厚,“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口号使人感到特别压抑和恐惧。有一天余兄悄悄对我说:“我不喜欢社会是这个样子。”我惊喜,英雄所见略同啊!但我同时又很害怕,对现实不满,这可是反动思想啊!那年头,同学之间大唱革命高调,越左的语言越受赏识,谁敢讲心里话?所以我对他说的这句话不置可否。后来工作组进驻学校,开始猛整学生,大抓学生中的反革命,不知道余君当时害怕了没有?如果我揭发了他的反动言论,那他就惨了;那一来,或许我的“右派学生”罪可获赦免。
我当了一回右派学生,我被激怒了。从此我积极响应伟大领袖红太阳的号召,紧跟红司令,大搞文化大革命;我当时以为伟大领袖发动文革的目的是要在中国实现大民主,因此很是欢欣鼓舞。可是到后来,我们积极造反的,却莫名其妙的成了保守派,我也沦为“站错了队”的人。我被内定为不知算是几等的罪人,总之需要在班级上作深刻检查,接受批判。批判嘛,对立派的调子自然很高,同一派的自然是低调,余勇也发了言,只说了一句:“我觉得周捷的胸怀有点狭窄,今后要注意的。”他没有给我加任何政治罪名。
余勇的发言给我印象深极了,因为他的评语同我的自我感觉恰恰相反,现在经他说出,我发现他看得准,而我却被自己的假象所迷惑了。
我一向认为自己是胸怀宽广的人,说话有口无心,做事粗心大意,便是根据。其实我是把头脑简单和迟钝当成了胸怀宽广,二者根本是两码事。前者是个智力问题,后者是个心理素质问题。事实上我确实心胸狭窄:固执、偏激、多疑、自卑、孤僻,何尝不是心胸狭窄的表现?
我对余勇是佩服的。他后来向我吹嘘:“我有一个本事,就是会看人,而且看人很准,我一眼就能把对面的人的好坏看个差不多。”这一点我完全相信。余勇始终没有把我看做坏人,这是我很能安慰自己的一点。
四人帮倒台后,高校开始招考研究生,我首先想到余勇是考研究生的料;后来我发现同学中不少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而他确实也报了名,和我同时考,报考相同的专业。谁知临考前,他在上课,忽然晕倒在地。学生们赶快送他到医院,一查,心脏有毛病,于是报考研究生的事情就此作罢。
他现在就生活在这样荒凉的小镇上,在一所中专学校里教语文,一晃二十年。啊,命运!我替他抱屈,替他伤感。
我出了祁连镇火车站,去寻找余勇的家。路上很少行人,问路很难,总算挡住一位正在长跑的人。一听说找余勇,他便很详细的给我说明余家的位置所在。我想,余老兄的人缘看来很不错,一如二十年前。
找到余勇家,余兄还高卧未起呢!不过也怨我造访得太早了些,才六点半嘛!余兄家住房的外观不起眼,普普通通的平房,里面倒宽敞,两个套间,家具也还齐全。五年前我见过余勇一面,那是他在省府金城看病,我们在街头邂逅,匆匆数语,约好再见一次面。不知是他还是我爽约了,总之没有再见上面。因为这样,所以我对余兄的了解还是二十年前的印象。
余勇的夫人是个普通工人,初见之下,就留下了贤惠、麻利的印象。听说是丈夫的老朋友,她格外殷勤。我瞥了她一眼——为的是确定她有多么漂亮,所以不好意思盯着看。可以断定,二十年前,她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二十年后的现在,依然颇有风韵,夸张一点,就是风姿绰约。余勇有两个孩子,老大是男孩,大大咧咧,形容举动和他的爸爸酷似,尤其是走路,也是左脚右脚走在一条直线上,猫步。绝了!这孩子一门心思在足球上,和他爸爸当年一样。余勇的女儿才七八岁,很可爱,她还很会做饭呢!
正说着闲话,门外进来一个青年,来请余勇去上课。余勇想告假陪客,那青年人顿时满脸失望。我连忙敦请余兄去上课,我一夜未睡,正好休息一下。余老兄便出门上课去了。
嫂夫人告诉我,那是一家工厂的工人文化补习班,他们喜欢听余勇讲课,他和工人们相处挺好,喜欢在一起玩。
尽管白龙江市的学员也喜欢听我讲课,但是我们之间很拘谨,因为我孤僻、古板。
中午余勇夫妇盛情款待我。夫人做了不少的美味佳肴。我发现余兄很有几样名酒,烟也是高档次的,我心中暗暗纳罕。主食是拉条子,那七八岁的小姑娘居然献艺,她的拉面技艺明显高于我。
我的强烈印象是,余兄的家庭生活是和谐的,安宁的,舒适的。
下午我睡了一觉,坐夜行车的疲劳始告消除。晚饭后,余勇和我各骑一辆自行车,他带我游逛祁连镇。
祁连镇是戈壁中的绿洲,基本是农村,但有几所专业学校,几家工厂。放眼望去,一派田园风光。大片大片的农田,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防护林带,笔直的道路,笔直的水渠。
在大干渠的一个水闸旁,我们停下来观赏景色。夕阳映照大地,带状树林,田野,建筑物,都披上金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大渠里的水哗啦啦流淌。景色真美!
我忽然想起《战争与和平》里,似乎有一处写到安德烈-包尔康斯基和彼埃尔-别素号夫在俄罗斯同我眼前相似的景色里讨论人生问题。他们好像是站在一座桥上。
“你的家庭不错啊,你选择了一个好妻子。”我感叹道。
余勇微笑。
我们上大学时,同级的另一个班有位女生喜欢穿黑衣,学习异常刻苦,她对余勇特别垂青。毕业以后他们二人又被分配在同一地区,传说她对他穷追不舍,但不知何故,没有成功。
趁此机会,我请教余兄这个问题。
“确有其事,”余兄吸着烟,坦率地承认,“不过我觉得和她只能做朋友,切磋学问,那是可以的;做夫妻,那是不适宜的。在这个问题上我很冷静。”
我设身处地一想,觉得余兄言之有理。那女士后来也考了研究生,在所有的研究生里,没有比她更刻苦的人了。大家称她为铁女人。她性格刚强,意志顽强,但十分敏感,她也不合群。听闻她的家庭生活谈不上幸福。她若嫁给余勇,余勇恐怕未必能像如今这样颇有闲适之情,因为她是一位事业型的女人,不可能把侍奉老公视为第一要务。
通过我一天的观察,余兄的夫人真是温柔贤惠,踏实能干,对余兄相当体贴;余兄也绝无大男子气息,对妻子也很体贴,今天吃饭时,他当着我的面,几次夸他夫人的好处,以至于嫂夫人不得不嗔怪他:“神经病!”两口子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我看余勇夫妻当得起这两个字。
八四
“你现在说话为什么有些口吃呢?大学里你并不是这样子。”余勇问我。
我一下子感到丧气。犹豫了一会儿才告诉余勇,经常和老婆吵架,又吵不过她,结果落了这么一个毛病。这是实话。
就在大渠水闸边,我把我的不幸婚姻,不幸家庭讲给余勇听。
地上的树影、人影已经拖得很长,夕阳像一个大火球在地平线上燃烧。我总算有了个机会把肚子里的苦水倒个干净。当然我压根儿没有提威威的事。
余勇蹙着眉头,很严肃地听我讲述。
“现在状况如何?”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感情完全破裂,但是双方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谁也没有勇气正式提出离婚,就这样拖着。”
“拖并不是办法,要么和解,要么离婚,二者必居其一,这种问题怎么可以拖下去?”
我默然无语。
余勇谈起了别的事情。关于他的工作,自然很过得去。群众关系很不错,领导也很抬举,社会上也交往了一些人。至于俄语,他仍然没有撒手,即使没有什么实用处,但读读普希金、莱蒙托夫,也是一种排遣和慰藉。生活呢,算得上小康水平了吧!他对此地已经习惯,也很喜欢此地夏秋两季的景色。淳朴恬静的田园风光,与他的心灵十分相宜。当然他深知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的弊端,因此他不放过任何外出的机会,也携带全家定期旅游;反正经济条件也许可,何乐而不为?这样,他同外部世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是他这样的人正常生活的必须环节。要说没有什么苦恼,那也不是事实。此地不是永久居留地,起码得为孩子们想一想,也必须考虑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前途的地点。但是在没有找到较为理想的地点之前,他不轻举妄动。他很现实,而且不得不现实。
干渠里的水哗哗奔流,大片大片的麦田向远方伸展,清风徐来,金色麦浪起伏,簌簌有声;一条条绿色防护林带在田野上穿插,那几乎是清一色的钻天杨,兼美少女的婀娜和骠骑兵的威武并有之。视野所及,祁连雪峰遥遥在望;蓝天白云,夕阳辉煌,晚霞五彩斑斓,这是戈壁绿洲少有的好天气、好景色。面对朴实明丽的戈壁绿洲风景,余君用俄语高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孤独的白帆船,在蔚蓝色的大海上,它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什么?它在故乡抛弃了什么?”
后来我们忽然说到人的命运问题。我引一位哲人的话:性格即命运。对此他表示怀疑。
我说:“以我为例,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多次遇到生活的挑战,每一次挑战出现时,应该有多种反应的选项。实际上采取哪一种反应,由性格决定。回顾我自己,在挑战面前,煞费苦心的想要做出最佳反应,结果却证明我的反应是最为蹩脚的反应。下一次挑战到来时,同样煞费苦心寻求最佳反应,最后确定的恰恰仍然是最蹩脚的反应。差不多每一次都是如此。所以我落到今天的地步,家不成家,业没有业……”
这时我心里忽然一闪,威威介入我的命运,自然是生活的又一次挑战,难道我还会重复以往的失误?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但我很快安慰自己,由于威威是一位罕见的不同寻常的女孩,她对我的爱是纯情的,我们的爱情完全是靠她的善良天性和牺牲精神所维系,所以万无一失。如果我脑子里对此发生疑问,岂不是亵渎了威威的人格?
余勇承认性格即命运言之成理,但他反驳,命运并非全部由性格决定。时代是决定人的命运的主要因素。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都很坎坷,难道不是时代造成的?他又说:“你注意到我的邻居了么?他丢了一只耳朵,丢了三根指头。那是她出差坐火车,一个亡命之徒扔出一颗手榴弹,正好落在她的席位上,她着慌了,抓起手榴弹往窗外扔,就在出手的瞬间,爆炸了。这难道不是她的命运?那与性格有什么关系呢?”
我承认他反驳得有道理,决定人的命运是有多种因素,性格只是其中之一。因此似乎应该这么说,时代决定人的命运,在这个前提下,不同性格的人有不同的具体的命运。命运还有偶然性。
我在余勇家里呆了两天。他带我去他们学校里玩过。我留心观察,余勇的人缘确实不错,这是真正的人缘,完全不是点头哈腰、八面玲珑的那种人缘。表面上看起来来,余勇书生气十足,但他非常有头脑,善于和不同的人相处,如他所说,他看人很准。莫非他真有所谓火眼金睛?
离开祁连镇也是在清晨。我登上火车之后,向窗外望去,余勇骑着自行车顺大路远去。田野、树林、小镇,给我的感觉同前天清晨的感觉不同。这也是一个世界,一个生活的角落,它同野马市一样,生活的内容同样丰富多彩,复杂多样。我不必为余勇抱屈,他生活得蛮好,可谓安居乐业,又充实,又向前看。我们这一茬人,还要怎么样呢?尽管他是一个大学者的材料,但命运却把他安放在这样一个环境,我想来想去,觉得他目前所持的生活态度是最明智的。我完全是以我的不同生活体验,断定余兄在生活上是一个成功者。尽管我有威威,但在没有获得合法性之前,我不能说自己是成功者。一旦社会承认我和威威的关系,那么,我的成功就不是他的成功所能媲美的了。对此,我有十足的信心,但偶尔也觉得很不踏实。
火车在戈壁上飞驰。望着连绵不绝的祁连山峦,我又陷入沉思。
我看性格即命运的命题,也可以套在余兄身上。他的稳定的生活局面同他的稳健性格之间,显然有必然的联系。他虽然失去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但这不是他的过错。而他所得到的,却全凭自己努力。以我们大学同班同学讲,对家庭生活处理得象个样子的,没有几个人。性格即命运,不争之事实,不刊之论。
以前我把余勇看做是和我一样的书呆子,此行的收获使我彻底改变了看法,他比我不知要高出多少!我无法望其项背。我把自己的一切事情处理的乱糟糟的,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当然,现在我有一个成功的机会,它足以弥补我所有的失败。得到威威,将会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功,最大的胜利,最大的收获;此举将彻底的改变我的失败者形象。然而,我无法回避:我面前尚有不可逾越的障碍,我是在孤注一掷……。
哦,昨天夜里我和余兄谈得很晚,我们没有什么谈话主题,纵垂三四十年,横被天南海北,纯粹的摆龙门阵。
当时余兄忽然说:“我认为你的性格里缺乏阳刚之气。”
我大吃一惊,因为这又和我的自我感觉恰恰相反。我喜欢阳人,厌恶阴人,我从没有怀疑过自己是阳人。但此时余兄这样一说,犹如醍醐灌顶,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知道他说对了。
一般性的话在我心里是藏不住的,由此我自以为是直脾气人。我常常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可以不得罪人的,却得罪了人;可以不发生误解的,却发生了误解。我做事顾前不顾后,一遇挫折,便破罐子破摔。我容易轻信人,初次见面的人,听他讲几句对心思的话,我就愿意对他讲一些自己的真实思想,回报他的好意。在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上,我讨厌耍手腕的人,我禁止自己在背后说闲话,但对我所厌恶的人则不在此例。我是个急性子,办事很冒失,缺乏判断力,侥幸心理很严重。所有这些,足以使我相信自己是阳人。显然我是弄错了,我的性格的基本特征便是阴柔。性格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孤僻,越来越和外部世界脱节。小时候我不是这样的,生活的一系列挫折与失败把我从一个外向性格的人变为内向的人。回想起来,童年时代的家庭暴力,上学时代和走上社会以后的社会歧视,都是改变我性格的外部原因。对我性格影响最大的恐怕是婚姻问题吧?同妻子关系长期紧张使我的性格不可扭转地朝消极方向转化。现在呢,同威威的关系既不合法,又无正常环境,我只能用同外界隔绝、像鸵鸟似的把头埋在沙子里的办法对付。这对我的性格产生了更为消极的影响。我终于成了一个阴鸷的人,经余勇说破,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阴性特征。
哦,威威!我们都是不幸的人,你也有不幸的命运,你又是那样的不同寻常,所以我情愿付出任何代价同你一起生活,我们相依为命,与世无争,互相搀扶走完人生旅程,一切代价,都值!
八五
又回到了野马市。我立即投入给学员们写鉴定的工作。我不喜欢那种政治八股似的鉴定,只想把我对学员的认识写上去。凡优点,尽量突出;主要的缺点,一概用希望在某方面进一步努力的格式表述。并非所有的学员我都能有把握地写出正确的鉴定。印象不深的,依旧用政治八股。我对团长很钦佩,给他的鉴定是这样写的:“思想作风正派,要求自己十分严格,学习刻苦,应变能力强,能迅速作出正确判断,并予以果断处置”云云。这是出自我的观察和感觉,我认为是实事求是的。
七月十四日,我收到威威的电报,让我接二十一日的车。啊,整整须得等一个星期呢!开头几天过得还快,搞完鉴定,又开了班干部会,对下学期开学的工作议了一议。关于旅游的事,也最后定了下来,总共有十个人参加。约好二十五日在沿线上二四四次快车,风雨无阻。一铁路学员充任办事员,提前回单位联系车票。
接着就是暑假开始,学生作鸟兽散,校园里一下子冷清了。
人们问我何时回家,我搪塞说,过几天就回。我做了一件比较聪明的事,那就是我没有张扬我们要去旅游的事情。
真是度日如年啊!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威威的电报,反复地读她的信,生怕自己会把接车的时间弄错。信上说二十日晚上,电报上讲是二十一日的二四四次车,那是一个时间,二十一日凌晨三点。威威同意去旅游还是不同意去呢?如不去,又怎么办?
临近接车的那几天,一天比一天难捱。看书看不进去,逛大街又太乏味,真不知如何打发这最后的几天。哦,买点面粉和油盐酱醋吧,说定二十六日出发旅游,那么只准备五六天的食用品即可。
忽然,一位同事带来话,说铁路方面回答我们,今年假期旅游无法安排,明年可以考虑。谁捎来的话?捎话人也不清楚。我略一分析,认为不可靠。明年学生们就毕业了,考虑什么?这是官方的公事公办的说法。也许是对我们做的公事公办的答复,不算数的。一开始我们就在公私两个渠道进行,私人方面,绝无问题,何况又不是那位联系人捎来的话。
为了以防万一,我找了一名旅游参加者,让他在回家途中去找那位联络员、办事员,若真有变化,就发个电报,我通知其他人。这名旅游参加者也同意我的分析,认为不可能变卦。
我自己也写信给联络员,信未写完,威威一来就搁在一边了。
二十日那天,是我经历过的最长的一天。现在我回忆不起来究竟是如何把它打发过去的。晚饭后我便迫不及待地骑车子去火车站。还早着呢,可我等不及。在车站附近,我找到一个熟人,他在某公司保卫科工作。哦,他便是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位在我的宿舍坐谈,威威悄悄出门而去,被他察觉了的人。
半夜接车还有七个小时呢,这位熟人劝我睡一觉。我睡下,可哪能睡得着!十一点到了,我心急火燎的直奔候车室,打算在那里熬四个小时。那保卫人员怎么也劝我不住。
候车室里乌烟瘴气。所有的长椅子都被人霸占了睡觉。怎么打发这漫长的四小时呢?我后悔没有在那位熟人的房子里多睡一会儿。看看报纸栏,十多分钟就浏览了一遍。我心神不安,百无聊赖。我走出候车室,望着夜幕下来来往往的旅客,点点头,又摇摇头,吁一口气。
有个人影向我走过来,我抬头看时,大吃一惊。
“威威!”
是威威。她笑吟吟的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运动服。
“你不是坐二四四么?”
“我坐的是拐零。你不高兴?”
“嗨,这从何说起?高兴还来不及呢!”
拐零是九点多就到站的,她在站台上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早知如此,我不该在那熟人处呆那么久。但幸而没有呆到二四四进站前才到站台。
我骑上车捎着威威回学校。上一次捎她是隆冬之夜,这一次是盛夏之夜。一路上威威叽叽呱呱的对我讲话。我也赶紧告诉她我们的旅游计划。但有一段路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原来是临街一户人家门口高悬着招魂灯,好大的白纸糊的灯啊!一副白纸对联贴在门两旁:“洒泪讴歌悼家慈亡灵,陈辞祭酒表赤子孝意”,横批是:“懿德长存”。
我感到不舒服,想必威威也是同样。
一进家门,我迫不及待的把威威搂进怀里。
“爸爸,”她像小鹿似的用头蹭我的胸膛。
直到听到那熟悉的脊椎关节格巴巴地响了,我才放松她。
“爸爸,我跟你们去,算什么呀!大家不感到奇怪?”
“威威,我对他们说,有个揩油打秋风的,他们冲我的面子,答应了。再说,他们一定会感谢我给他们找了一个好导游。”
“我不愿意和他们一块儿玩,”威威眨一眨仨眼皮的左眼,虽然大头大脑大嘴巴,可那调皮的一笑,胜却人间无数!
“从哪儿弄的运动衣,穿上挺潇洒!”
“二姑寄的。”
“野马市有小伙子穿,还没见女孩子穿,你穿上越发像一个傻丫头啦!”
“踢死你!”她做了一个踢我的动作,“你看清楚,我的衣服和小伙子穿的不一样。质量好得多,要是别的女孩子穿,我就不穿了。”
在衣着方面,威威向来喜欢独树一帜。她从不穿花里胡哨的衣服,她最烦什么流行色、风行时装之类。她愿意在穿戴方面与众不同。我还没有给她买过衣服呢。她不让我买。可我现在敢给她买衣服了。这次出去,我一定要给她买件她喜欢的衣服。我知道怎么买:如果她专注地瞅一件衣服,就买下来,不会错的。
八六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为旅游做准备。威威决定我们应带的衣物,有些必备品由我上街采购。出门藏钱的袋子也是威威缝制的。
有一天威威忽然问我:“你再看见过程美兰没有?”程美兰,哦,威威的同班同学,威威最瞧不上的正是她。三天半换一次发型,时而披肩,时而堆在头顶,廉价时装,一套又一套的换;自命天下第一大美人。我知道威威讨厌她,所以对她也很冷淡。前不久在街上见过,发型服装又是一个样,涂脂抹粉,耳环叮当,不是她开口打招呼,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了。当时只是“今天天气哈哈哈”的敷衍了几句。
“见过,怎么啦?”
“去年五月份,你对我讲,居红说我不住在宿舍里,”威威沉默了一阵,那是由于对居红的气愤,“其实在那之前,有一天晚上,程美兰就在宿舍里传播,我住在你这里。在场的人都认为这不可能,劝程美兰管住自己的嘴。有人把这件事透给我,我怎么对待呢?我想,首先绝不能让你知道学生们在说闲话,你沉不住气,正在给我们上选修课,话传到你耳朵里,你会把事情弄糟的。其次,我决定继续到你这里来,若无其事,就这样,流言蜚语才平息了。”
“为了你,我当时忍受了多大屈辱……”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一句话如电光石火,击得我的心一阵颤栗,一阵麻木。
“威威,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我噙着泪说,“要是当初你不那样忍辱负重,给我知道了,我很可能轻举妄动,真会把事情弄糟。”我设想当时的情景,不由得一阵后怕。我想起了一件事,正是那时,我对威威讲,我要赶紧办离婚,当时威威就说,“你要是离婚,我马上同随便哪个人结婚,哪怕再离婚也行。”威威之所以这样,难道不是为了回击风言风语?最终不是为了我?我觉得需要向威威郑重的表示我的感动,可笨拙的舌头,说不囫囵一句像样的话。
“爸爸,你以后要对我好。”她正视着我,“否则你永世良心不安,夜里睡不着觉,良心的责备会使你痛苦不堪……”
“威威,你的天使般的心里也藏着魔鬼呢!”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的对我说。
“爸爸,你不要饶那个程美兰!我恨死了她,一定要惩罚她!”沉默了一会儿,威威又说。
我用力点头,已经在思忖如何惩罚这个长舌头毒妇。
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借着夜幕掩护,我和威威溜出校门。我拎一只小皮箱,她背一只挎包。我们在最近的公共汽车站上了车,在下一站,上来了另外三个旅游者。小小的会师使大家兴奋。那三位学员看了看威威,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没有主动问我。在车站上,我才如此这般的介绍了一番。
预定的车次是三点到。时间还早得很呢,那三位学员铺开塑料布准备睡一觉。我和威威沿着公路溜达。
我们不能走得太远。天很黑,太僻静的地段不安全。我们踅过身,走近车站再掉头,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几个来回。
我记得当时她给我讲了张贤亮的《肖尔布拉克》,还有一个故事,是琼瑶的,一个复杂的大家庭的两代人的恩仇记。当时琼瑶热正在内地兴起,不过还没有热到西北。琼瑶的作品我早已见过。一九七九年我刚考上研究生,在大学里看内部录像,其中一部叫《彩云飞》,便是琼瑶的。我得承认,那部片子使我激动陶醉。关于琼瑶和她的作品,后来对我和威威还发生过影响,这里且按下不表。
威威告诉我,她的调动已经不再存在障碍,但是国务院有个通知,全国招工招干、转工种冻结。除了耐着性子等而外,没有任何办法。
天哪,真是好事多磨,我和威威都担心功败垂成。多次的失败已经使我越来越经常担心事情会朝坏的方面变化。
威威告诉我,那个帮忙的男人,人面兽心。八字不见一撇,就迫不及待的动她的脑筋。有一天中午她去他们家,一进屋,威威发现女主人不在,心里有点发毛。那男人就扑过来要抱她,嘴里还说:“你应该安慰我一下。”威威不好叫喊,使劲挣脱,跑出门外。隔了一两天,两口子请威威吃饭,威威本不想去,但怕女主人疑心,就去了。男主人心怀鬼胎,怕威威把他非礼的事情告诉他太太。威威不那么傻,一告状,问题就会大大复杂;她还得用他们呢!但不告状,那男人的狗胆会更大的。果然,饭后她回宿舍,发现外衣忘在主人家了。她赶忙去取,谁知家里又是男主人一人。等威威一进门,他又扑了过来。威威返身死死抓住门,那色狼一心要把她拽回屋里,威威急中生智,说柳阿姨来了,男人手一松,威威趁机走出门外。她要求男人把她的外衣拿出来,那人不肯拿,要让她进去取。威威威严地说:“你拿不拿出来?”震慑住了那家伙。正好楼上有人下来,他便乖乖的拿了衣服出来。威威接过来扭头便走。正眼看他都不看。从此她路上碰见这人,如果周围有人,她便装作没看见;如果周围没人,她就用极严厉、极轻蔑的眼神瞪他,使对方狼狈极了。与此同时,她和他的妻子的关系日见亲密,路上见面,总要亲热地讲几句话。她再也不到他们家里去了。女主人邀请过几次,她都巧妙地岔开,有事就往女主人办公的地方去。
“爸爸,他为什么敢侮辱我?还不是因为我在此地举目无亲,没有依靠?”威威气愤而伤心地说,“你知道一个孤身女孩在社会上的艰难么?当然,像这种人,我自信能对付得了。可也有我对付不了的情况。有一天半夜,有人使劲敲我的门。去年学校里发生过一件事,住在最头一间的一位老师,也是深夜,门被撞开了,一个蒙面人冲进来就压在床上的人上面,后来发现下面的人是男人,才慌忙逃走。至今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感到压抑,也愧恨。我没有资格保护威威,只能徒然无益的自己担惊受怕而已。好像知道注定要发生的祸事,却无法阻止它发生,只能焦虑,只能怀幸免的侥幸心理。我觉得自己真是走投无路了。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一进社会,便赶忙找男朋友了。她们需要有人保护,可谁来保护我呢?爸爸,要是我在外面受了气,你肯定不会替我出气,只是安慰我几句……”威威说。
“威威,你真是这么想么?我是无能,但我不是孱头,我现在好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只能站在暗处为你着急,难道你以为我是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的人?”我有点生气了。
威威一笑,不再说什么。隔了一会儿,她又问起我的干修班上的事。关于班上发生的“六一三”事件,尽管我在信上对她讲过,但那只是个大概。现在我便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但我说的很乱,颠前倒后。唉,在讲述口才方面和威威比,我望尘莫及。我对威威抱怨学校迟迟不解决,造成一大堆后遗症。
威威发表评论:“其实也难怪学校,得罪了学生,学生两年毕业离校,什么事也没有了。得罪了老师,就不是两年的问题了;他们得用他,搞僵了就难办。学校有他的难处啊!”
我不能不承认,威威对问题的看法的确高人一筹。她没有从是非角度观察,而是从利害角度认识。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我也不完全同意她的看法。
八七
等车是最难熬的。离火车进站还早得很呢。我们五个旅游者溜进月台;仿佛在月台上等,时间会过得快一点。恰恰相反,在月台上时间过得更慢了。那是百分之百的受苦刑;不过我受惯了苦刑,知道咬紧牙关,那一时刻终归会来到。
在孤零零的路灯下面,三个学员也等得极不耐烦,其中一位打了一套拳,后来他们打起牌了。我和威威站着傻等。
总算开过来一列车,但却是西去的。跟着我们的车来了,停在西去列车的那边。三位学员从西去列车的下面钻过去,我和威威跑步绕过去。等我赶过去时,那三位学员呆呆的站在车下。我惊问其故。
“情况变了,”回答是万分沮丧的。
车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是铁路上的一位学员。他说:“没给您通知?”
我哭笑不得,和威威交换了一下眼色,没等她同意,我就上了车。她也上来了。我一时不知所措。
那三名学员垂头丧气地走了。我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在车上,那位铁路学员说,他们接到一个电话,说去不成了。他感到疑惑,又怕办事的没有通知到其他人,他便独自上了车,以防万一有人上车。这不,野马市的旅游者差点上车。计划取消了而人却上了车,没有比那更糟糕的了。
我又气又恼,觉得在威威面前丢了脸。“看你办的事!”威威的眼睛明明在说我。现在身不由己的上了车,下一步怎么办?我和威威商量,是不是到西安游逛一趟拉倒?我们所带的钱也只够逛西安。威威说,到省府金城后再说吧。
那铁路学员一个劲儿的抱怨联络员小吴,我也后悔没有把写给小吴的信发出去。我们两人认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小吴作为联络员,理应亲自跑一趟,给大家通知到才对。唉,年轻人办事,就这么不牢靠。我还抱一线希望,到小吴所在的车站上,能和他接上头,临时开上四五张票,估计下午一点左右还有两人上车,好歹出去游一次,也有宣传意义嘛!干修班组织规模宏大的旅游计划,已经披露给外界,如今夭折,一定会受人揶揄的。
上午十一点钟火车到了联络员小吴所在的那个站,站台上没有小吴的影子,我大发脾气,威威看着我发笑。我对那铁路学员悻悻地说,“这小吴当初把话说得那么死,怎么完全落空?小吴是不是一贯好放大炮?”这位铁路学员回答我:“怎么说呢?就这么着说吧,小吴是有点您所说的那毛病。”这位铁路学员年纪轻轻,说话也世故着呢!他是干修班铁路学员中的主脑人物,在六一三事件中,铁路学员步调一致的严守中立,就是他的主意。不过我和他的关系一直挺好,我决不因为不同政见而冷淡某个学员。一路上我同他聊起班上的事,涉及到一些敏感问题,他总是这样回答:“怎么说呢?就这么着说吧”。威威很快学会了他的这一手,凡是可以卖关子的话,她都要加上“就这么着说吧”的口头禅。
“威威,我们得买票了。”
“别买,买票太冤。”
“那查票时怎么办?”
“有你的铁路学生在,怕什么?放心好了。”
我放心了。有威威在,还有什么事不放心?
下午一点,车进一个站台后,我老远就看见两位旅游者站在月台上。他们发现了我们,兴奋地跑过来。我要求铁路学员去给他们作解释,他说他实在不好意思。我只好自己去说。车还没有停稳,他们二人就要往车上冲,我难为情极了,我是要撵他们下车呀!我开口就说:“去不成了。”这两位正要上车的学员笑容僵在脸上了,我赶快三言两语告诉他们怎么回事。
“你上次回来路过小吴那里,没有去证实一下?”我问其中的一人。当时我在学校里要求他顺路找小吴一次。
他摇摇头,嘟嘟囔囔地说:“我想没什么必要。说得那么肯定,怎么可能变化?”又自言自语:“回去给家里人怎么说呀……”
气氛尴尬极了。在尴尬的气氛中,火车启动了。车上车下的人挥手作别。火车开出去好远时,我回头看,那两位旅游者灰溜溜的正向着站外走。这计划的失败与我大有责任,我越想越窝火。
但是车外的景色使威威入迷,那是著名的乌稍岭。这里没有盛夏的酷热,却有春秋的温暖凉爽。高山大坡上,大片大片紫色的花,那是荞麦,或是苜蓿花;大片大片金黄色的花,那是油菜花。除了紫色和金黄色,便是碧绿。遥远的南方是锯齿犬牙状的山峰,北方天空则飘飞着大块大块的云朵。
“爸爸,这地方太美了!”
“傻丫头,冬天经过这儿,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喜欢这地方,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她说着就站起身。
“别出洋相!”我严厉的呵斥,声音自然很低。
“哼,”她翻我一眼,撅起嘴,扬起头,不理我了。
“爸爸,他们在干什么?”一会儿她又坐不住了。
山脚下有一条河,沿着河边,有三个两个的人在沙滩上埋头作业。
“这就是沙里淘金,”我给威威解释。
威威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我们也去淘金,当万元户。”她不胜向往。
这个威威,要犯了傻,说多傻有多傻。
“我把你扔下去!”我始终担心的是查票。
“把你扔下去!”她立刻回嘴。
我们平安到达省府金城,没有查过票。我想即使查票,威威也可以对付过去,至多补个短途,绝不会罚款的。
八八
我们在省府金城呆了两天。威威住在一家鸡毛小店里,我在另一家店里住了一夜,在我三妹家过了一夜。威威告诉我,她住进店里,有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要和她攀话,她的对策是一声不响。听她这一说我很着急,白天就寸步不离的陪着她。两两个白天的时间我们全消磨在大街上。我请威威吃了一回鱼,当然鱼的大半进了我的肚皮。我们在一家大饭店的外卖部里吃了几个猪脚。威威喜欢吃猪脚,她夸赞那家店的猪脚味道好。我带她去省城最繁华的地方大众市场,那里有一种风味小吃,叫“高担凉皮”,全城独此一家。进食者排成长龙,其中绝大部分是花枝招展的姑娘,须知金城的姑娘最爱吃凉皮子。我夹在她们中间排队,威威溜开去逛小摊。我真担心她走失了。端到盘子后我东张西望,她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身边。她对高担凉皮的评价是,“不好吃!”我感到丧气。我丢人现眼的排大队,还不是为了你!后来我们走进首饰店,我要给她买一挂项链,她同意了,我们选了一只红玛瑙心形的,我付了钱;她又给自己买了一挂碎珠细管缀成的宽边项链。我们来到露天市场上,放眼望去,数不清的小地摊上货品琳琅满目,以服装为最多。威威一心要黑衬衫白裙子,然而没有,白衬衫黑裙子倒有很多。街上有不少姑娘上白下黑,威威不随大流,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来个上黑下白。我们找遍摊铺没有见到如意的衣服。最后她便买了一件白色针织连衣裙。我乘机给她买了一件看上去象日本和服的衣裙。
我们还逛了一次五泉公园。那是我说五泉公园里有算卦的,非常灵验,威威才肯去。她早就想要为我们的事情问一卦呢!走遍公园,结果也没有找到算卦先生。有座庙门前高悬“有求必应”的横幅,我们想去一起磕头许愿,但是游人络绎不绝,犹如过江之鲫,我和威威逡巡不前,只好长叹一声作罢。
我在我三妹家过夜的那天晚上,恰好母亲来了。第二天早晨她心事重重的对我说:“你晚上睡觉怎么光吐气?”我吃了一惊,睡觉吐气,是大大的不吉利呀!不过吐气的声音有四种,一种是“苦,苦”,表明命中一直要受苦;一种是“扑,扑”,表明今后要操心操劳的奋斗;还有一种是“土,土”,这是最不吉利的,表明快要入土了。第四种是“福,福”,这是吉利的,表明命中有福气。
我问母亲我吐气是哪一种?她说没有听清楚。我想很可能是“扑扑”。我身体自我感觉良好,因此不可能是“土,土”。也可能是“福,福”,因为我得到了威威。可惜母亲没听清楚,我是精神胜利吧。一年以后我才得知,那晚上我的吐气是“土,土”,母亲听了很悲哀,她没有告诉我真话。
我和母亲没有讲几句话就跑了,我的心在威威身上。母亲还张罗着要给我做好吃的饭呢!我不辞而别使她惶惶不安,她竟然独自去白金市找我,这是后话。
威威说:“咱们还是回野马市吧。”
我巴不得她这样说。
威威又说:“这次咱们还不买票。”
我也巴不得她这样说。只要不出事,何乐而不为?而和威威在一起,肯定不出事。
我们坐上了西安发的西去乌鲁木齐的车,上车没有座位。威威先打听是否查过票了,有人告诉她,一大早就查票了。于是威威心里有了底。我们总算找到一个座位,我愿意她坐我站,但她非要我老老实实的坐下。在我想,我坐火车站惯了,而威威以往是非卧铺不坐,所以她该坐。威威则认为,我是爸爸,她是女儿,自然爸爸坐。我们的谦让,引起对面坐位上一位很秀气的青年的注意,他和我们扳谈,我们并没有谈上几句话,他就说:“你们父女之间很民主,你们一定有一个美好的家庭,认识了你们,使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他的话我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他是个事业性很强的人,从此要注重家庭生活的一面吧?否则还能是什么呢?其实我是个最不引人注目的人,肯定是威威的不凡气质吸引住了他。他同她谈话,打听家庭,工作,生活方面的事。威威恨沉着,一切问题回答得十分得体。看得出来,这青年对威威十分佩服。
大部分时间,威威靠门蹲着,她脑袋偏在一边,左手撑着下巴,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观察车厢里五花八门的人。“完全是个小孩子。”我想。心里生出无限的怜爱。
为了预防入夜前的查票,威威去补了一张票,大约两三元钱吧。这是我们往返坐车的全部车费。本来两个人要买六十元的车票呢!要是我一个人,我断然不敢逃票。威威也不是逃票者,只是这次夭折的旅游,使我气急败坏,不甘心买票,算是迁怒于铁路的一次恶作剧吧!
八九
夜半三时,我们到达野马市。我们把小提箱寄存起来,决定徒步走回学校;我们必须在黑夜的掩护下神鬼不知地进校,万不可坐等到天亮。
我深信这此深夜徒步行走不仅我终生难以忘怀,在威威的记忆里也一定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段路程有十二公里。威威穿着中跟鞋,我也是中跟凉鞋,走出不久脚就疼起来。当然和威威一起走路,我的精神是十分旺盛的。惟一的小包我拎着,我甚至提议背起威威走一段,她拒绝了。不过我并非故意那么说,我真的愿意背她走。
这是深更半夜时分。天上没有星光,地上没有灯光。背后灯火通明的火车站远去了,前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这比初夏我和威威在疏勒市环城公路上散步的那个夜晚还要漆黑。夜深沉,万籁俱寂,只有我们俩的有节奏的急促的脚步声。黑夜以它的神秘,使夜行人心生恐惧。远处隐隐约约有狗叫声,那叫声令人毛发悚然,狗叫什么呢?莫非它们看见了鬼?
“威威,累不累?”
“不累”
“怕不怕?”
没有回答。
“有我在你身边,不必怕的。”我给她壮胆。
我们急急地向前走,因此很少说话。我担心威威会吃不消,但她的脚步始终和我保持同一节奏。这时候我们渴望回到家里,一想到那套房间,我就感到温暖和安全。我相信威威也是这么想的。
远远出现微茫的白色。我疑心那便是野马城的东街,我不时地抬头看它离我们还有多远。距离在缩短,缩短。终于走到了跟前,仔细一看,不禁令我大失所望,原来那是一家农舍的白灰墙。
“休息一会儿吧?”我问威威。
“走吧,”她没有停步。
“进门先睡觉,我欠很多瞌睡呢!”她又说了一句。
公路拐弯了。眼前还是黑色的朦胧。道路、树木、房舍、农田、夜空,很难辨清它们的轮廓,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黑。
“回到家就好了。”我喃喃地说。
“废话。”
哦,总算插上东街了。这里街灯明亮,街道宽阔,街心花园也蛮像回事。据说这是未来的市中心,不过眼下才在兴建。离野马师专还有四公里的路呢!为了少走几步,不久我们又从东街拐入环城路,这里没有路灯,一切又恢复了踏上东街之前的情景。住宅区没有一间亮灯的,这里有多少人熟睡在梦乡啊!真羡慕你们,不过我们也快到了。残留的城墙的黑色轮廓,像是怪兽。最可怕的是公路另一侧的大片芦苇荡,芦苇长得真高,密密麻麻,它们的沉默对我们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威压。
我要小便,便让威威先走几步。她不应声,一阵风似地走出去几步,我看她便是个移动的影子了,只有细碎的脚步声证明她并非是个幽灵。
我真后悔在这里小便,而让威威单独走了几步。她肯定害怕了。我也有点害怕。因为这芦苇荡里还有秘密呢!我绝对不可以开玩笑,虽然有开玩笑的冲动。我赶紧追上威威,有一句没一句的大声说话,我必须要驱散她心头的恐怖。
剩下的一段公路笔直而长,学校便在尽头处。不知是远近零散的灯光,还是晨曦的微光,这条路似乎有点亮色。
“谢天谢地,到了!”我吐了一口气。
“真的吗?没有吧?”威威惊喜不置,当她睁大眼辨认出学校的轮廓,甚至辨认出一两年前她住的宿舍楼时,她才相信了。
你以为目标还远,结果它一下子出现在你面前,那真是喜出望外啊!
校门紧紧关闭,我们一前一后从高高的铁栅栏门上翻过去,真想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然而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随着门锁的启动,我们进了自己的家门。这里是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天地,绝对安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搂住威威吻她。
“睡觉?”
“总得洗一洗,好脏啊!你去烧水,我整理床。”威威说。
液化气是很方便的,水一会儿便烧热了。威威端了一盆水在另一间房里擦洗,我也马马虎虎洗了一下。
“威威,刚才在芦苇荡边,我看你怕极了。是不是?”
“怎么不怕呢?当时你让我先走,我紧张得气也透不上来,不敢抬头看,我害怕两个小冤魂从芦苇荡里爬出来追我。”威威心有余悸。
是这么回事:野马市某中学有两个学生,还只是初三年级的,一男一女,忽然失踪了。过了很久,人们在芦苇荡里,发现了他们,尸首赤身裸体,紧紧搂抱在一起。从此这芦苇荡里就有了鬼,夜里很少有人敢从这里经过。
上一次我从疏勒市回来,威威还特别叮嘱我别走环城路。
我们睡下时,窗外已经发白,我们相拥着,很快进入黑甜梦乡。
九十
七月二十九日我们回到野马师专。哦,这以后的三十天,我怎么记叙呢?每一件事都是值得回忆的,回忆既产生欢愉,又产生悲哀。有时候那种感觉又不尽是欢愉和悲哀所能准确描述,而包括介于欢愉到悲哀之间的更复杂更细微的感觉层次:甜蜜,愉悦,惬意,苦涩,酸楚,伤痛……,就像橄榄果,一下子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又似乎包含一切味道。哦,橄榄果也是威威最喜欢吃的。
这是我和威威结识四年之中在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段日子。我们都由衷的感谢旅游幸亏不成功,我甚至对我先前十分恼怒的铁路学员小吴满怀感激之情。正是小吴的失误,才促成了我和威威的团聚生活,我们能够躲在尘世的一个僻静角落,沉没在爱的长河里;在长久的痛苦、忧虑之后,终于能有一段安宁和适意,实在是我们的不幸爱情的慰藉!
美好的岁月是短暂的;一旦它结束,便飞快地远离我而去,真是光的速度。留下的只是回忆,回忆……。那确曾存在,却已虚无缥缈的痕迹……。
那段日子我们很少谈论将来的事,也没有讨论过什么重要问题,我们心照不宣:前途险恶,眼前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我们过着纯粹的家庭生活,我们亲密无间,一切隔阂都已打破,一切都十分自然,我们感觉到了相依为命这四个字的全部内涵和外延,我们是父女,也是夫妻……。
回校后第二天夜里我去火车站取回小提箱。我们决定我尽可能地晚露面。直到八月四日,教眷楼前来了个卖西瓜的,他卖的是炮弹瓜,一九八六年野马城最佳的西瓜,我下楼去买了四个。邻居们惊奇地问我何以提前返校?我坦然回答,一周之后要开教学编写会议,我不能不参加,所以回校,我刚下火车。
教材编写会议是开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把威威留在房子里。同时不得不横下一条心谢绝客人来访。疏勒市教育学院的那位笃诚君子冷不丁地登门了,差点和威威撞个正着,千钧一发之际亏了威威的机灵,才化险为夷。白龙江市教育学院的某公,我真是无礼之极,我在楼下就挡了驾,我直接带他去见我的一位同事;反正他找我,也是为这位同志去白龙江市工作的事。还有一位老朋友,我只好请他坐在工作室,拿西瓜招待,吃完瓜就动员他一起出去散步,美其名曰观赏塞外江南之田园风光。有位学员之父来玩,却带着顽皮的孙子,小孙子满房间串;为了不让他去推隔壁的门,我煞费了苦心。居红之父也来过,他告诉我,去云梦大学工作之事没有问题。
这些干扰是令人不快的,但基本上没有破坏我和威威的情绪。注意:基本上。
那一个月威威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也为我干了不少的活计:她拆洗了我的被褥,拆洗了我的一件旧毛衣,把它绕成线团,她要为我另织一件毛裤;她发现了一件驼毛棉袄,太笨,于是拆洗一通,要给我做一件棉袄,一件棉背心。
我现在还保存着那些日子里的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她坐在床上缝补袜子。我有好多有窟窿的袜子,她牺牲了一只,补全了其他。她最讨厌穿露出脚趾的袜子。照片上的威威,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扮鬼脸、吐舌头。这只是一瞬间的情景,更真实的情况是,补一会儿她就叹气说:我是路瓦栽夫人!
哦,威威,苦命的孩子!如果我们能合法地生活在一起,我会让你得到补偿的。
那难忘的一个月里,许多生活镜头重叠在一起,很难把它们分离。哦,用这样一个办法吧。在那一个月里,我给威威起过如下绰号:冬烘先生,将军大人,奇开匙,阿里巴巴,飞毛蜈蚣,我就说一说这些绰号的来历吧。
冬烘先生。有一回不知说什么,我把酗酒念成“凶酒”,立刻被威威捉住了。
“羞,羞,羞到南极洲!大学老师是错别字大王!”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向威威提议,她纠正我一个错别字,便奖金五角。她挺认真的对待这件事。陆续发现我把“瞠目结舌”读成“堂目结舌”;“瘪三”读成“比三”,“忐忑不安”读成“它忑不安”,“殄”读成“畛”,“畛”读成“殄”,“呵欠”读成“哈欠”,“赐”念成“斯”等等。有时我为了让威威得奖金,我也故意念错字;也有她为了得奖金而对字音的读法过于拘泥。于是我就叫她冬烘先生。至于奖金支付了没有,我却不记得了。
说到奖金,我记起来了一件事。那些日子屋里蚊子特别多,我规定她打死一只蚊子,奖两角。嘿,威威真能捉,她出手一下,就逮住一个,估计捉虱子能手阿Q看到威威,会嫉妒得癞疮疤涨得通红的。为了不使奖金全部落到她手里,我也捉;可是我太笨,明明看见蚊子捏在手里,一张开手,却连蚊子影儿也没有。我嫉妒她,就像阿Q嫉妒王胡一样。为了奖金,她故意打开阳台上的门,纳蚊入室。我的对策是,我出蚊子的奖金,由两角减为一角,再减为五分。于是她宣布不挣打蚊子奖了。当然,奖金其实没有支付过,我们只是开开心罢了,也顺便把工厂企业里的风气表演表演而已。
将军大人。每天晚上睡下时,威威都要让我给她讲故事。我讲过《熊的服务》,讲过古代日本人抛弃妈妈的故事——一个儿子背着他的妈妈进深山,要抛弃妈妈,妈妈不断的向地上扔树枝,为的是给儿子回家时做路标,终于感动得儿子又把妈妈背回家。我还给她讲过一个很怕人的故事:某采购员住进某旅馆的一间房,他很累,就熄灯睡觉;恍恍惚惚他觉得室内有人,他一下子坐起身,拉开灯,喝问“是谁?”可是并不见人影。他复又熄灯睡下,却仍觉得室内有人,遂又起身拉灯细看,却实无他人。采购员怕了,不敢熄灯,静观其变,但禁不住困乏交加,不觉又睡去。忽然耳边听得有人坐在床沿,翻看报纸。采购员迷迷糊糊地问,“你是谁?”有声音答:“我也是一个采购员,三天前住进此房,被五号服务员谋害……”问:“你在哪里?”答:“在你床下。”做梦的采购员一跃而起,跌在地上,他掀开床单看时,一具血淋林的尸首捆绑在床板的反面……。这故事把威威吓坏了,吓得她直往我的怀里钻。我很得意的保护她,但我马上又后悔了,因为威威回她的学校是独住,那时她想到这个故事,怎生得了!我讲的所有故事里,最受威威欢迎的是“将军大人的故事”。这是柯切托夫的小说《茹尔宾一家》里那位老爷爷讲的一个笑话:一位将军坐在船上和下属打牌,他老骂下属是混蛋,因为他们出错了牌。后来他自己发错了牌,却若无其事。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混蛋!”将军大人气得涨红了脸;众人心下纳罕,谁敢如此放肆大胆?结果船长赶快上前解释:“将军大人,是一只鹦鹉,是船上的鹦鹉说话。”
“爸爸,你真好!”威威勾着我的脖子,傻乎乎的看着我。
“什么真好?”我没有想到这个笑话使她如此中意。
“你的故事真好。”她撒起娇来。
“爸爸,我们一起生活,你怎么叫我?”她忽然瞪大眼睛,像测验我的智力似的。
我一下子发窘了。在没有合法生活之前,我不敢想这些问题。现在我说不出什么称呼最称威威的心,而绝不产生副作用,例如令人想到“情妇”二字。
“你说呢?”这是我学威威的话。
“叫我小爱人,小妻子。”她在我耳边悄悄的说,一言未尽,早飞红了脸。
“对对对,我的小爱人,我亲爱的小妻子!”我兴奋的小声喊。太妙了!太可爱啦!我用一连串的吻表示对这一绝妙的称呼的由衷喜爱。
她紧紧地依偎着我,羞赧的脸藏在我胸前。
“如果我们要孩子,一定要在秋天怀孕,这是地球受月亮引力最大的时候,而且是我们体内的健康生物钟、智慧生物钟相吻合的最佳时刻,两个人的周期能对准的日子……”
天知道她竟懂得那么多!她一定偷偷地读过优生学专著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之感。
“那么多的时刻要对准,恐怕不容易……”我开始想到问题的难度之大。
“要是小孩和你一样笨就糟糕了。”
“不会,他一定像你一样聪明。”
“我现在又不想要小孩了,太麻烦了,而且,我在没有出人头地之前,绝不要孩子。爸爸,你同意么?”
我很认真的点头。
从此我叫她将军大人,她叫我老鹦鹉。
没想到一个小故事,取得如此大的成功!我深受鼓舞,绞尽脑汁,讲别的出色故事,可是却再也没有受到如此的欢迎。
九一
我把威威叫做将军大人,还另有缘故呢!
那天晚饭后,她身子依靠在被子上,大腿架在二腿上,还晃悠着,两只大眼睛里全是孩子气。
“你的朋友余勇爱说下流话,那副经理最坏,石岗是好人……”她评论道。
不知怎么一来,她说出了下面的话:“我喜欢杀鸡,喜欢看枪毙人,喜欢当慈禧太后……”
当时我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很久以后,回忆这一情景,我才有异样的之感。这家伙,嗜血,有大将之才。
这个威威,笑话总是笑话,但半真半假的,说明她的任性里,含有某种冷酷的因素。我喜欢她的任性,她的任性大部分是极其可爱的。
“爸爸,你对你自己的儿子要好,大人关系破裂,最苦的还是孩子。到他的生日,你应该寄去礼物;平常应该给他写信,信里夹几块钱,她的母亲肯定在钱上卡他。”她说这番话时,我用力的点头。威威的这些话使我感动,也使我惭愧。威威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孩子。
奇开匙。大概就是疏勒市教育学院的那位笃诚君子登门造访、差点撞见威威那回,威威对我发火了。我的应变能力之差,一遇事情就六神无主,这使威威简直无法忍受。那天晚上她说啥也要走,要回疏勒市。“一来人就把你吓成那样,我看见就是一肚子的气!我要走,省得你担惊受怕。”
我百般央求她息怒。我也深恨自己的笨拙。偷偷摸摸的日子的确使我苦恼;可我又那么爱威威,一心想有朝一日有了合法的地位,一切麻烦就不复存在了。
威威坚决要走,我拦挡不住,情急之下,我抢下她的背包,用链条锁锁在桌子腿上。她不动声色地瞅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自以为万无一失,便到工作室里写东西。我听见隔壁有响动,走过去看时,背包已经离开了链条锁。威威坐在椅子上,冷冷的瞧了我一两眼。我惊异地望望背包,又望望威威,无法相信她是怎么弄开的。
好啊,你本事大!我拿起链条锁,把威威锁在椅子上。她听凭我锁,毫不反抗。
“你总不能带着椅子上街吧!”我自鸣得意地说。又回到工作室。
隔了一会儿,我过去看威威。只见她端坐在椅子上,链条锁扔在地上。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难道你会扑拓之法?”
威威还气鼓鼓的,可满脸得意之色。
我又把威威锁上,看她如何挣开。她不动,可等我出了门,,再回去看时,她又挣开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的心里存在着斗大的疑团。
“神了!你是奇开匙!”我说。
“你是克兰西!”她大头往我这边一扬,回嘴了。
前几天我找了美国作家黑利的几本书供她消遣,有《大饭店》、《航空港》、《汽车城》等。奇开匙和克兰西是《大饭店》里的人物。前者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小偷,后者是一个蠢笨无比的警察。奇开匙,顾名思义,擅长于搞钥匙开锁。克兰西呢,有一回押解罪犯,罪犯半路上脱逃,克兰西手忙脚乱地拔手枪,可是等他拔出枪时,罪犯已经跑过四条街。真的,我和威威的差距,就如克拉西和奇开匙的差距一样大。
威威的确很灵巧,她一甩头,眼睛就变成对眼儿。最使我惊奇的是,有一次,她躺在床上,嘴里吃着大苹果,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的,好像在帮嘴巴的忙。就这么着,她表演了用脚开录音机的绝招:放磁带,往插座上按插头、开放,全用脚趾。我看得发呆,既惊奇,又沮丧。她的脚比我的手还灵巧十倍不止呢!
哎!威威淘气起来,真是一个洋相无穷的活宝!
从此,我就叫她奇开匙,我心悦诚服的自称克拉西。
哦,还有“阿里巴巴”和“飞毛蜈蚣”,先按下不表,相机再言罢。
威威生日那天,我很想让她过得满意,但是威威坚决反对买这买那。
“爸爸,我们现在穷得叮当响,别乱花钱了。”她说。
威威天赋极高,考虑问题,计划事情,一向十分周密。但她却不善理财。大手大脚惯了,钱上不用心。她每月能收入一百元,原先发誓要存一点,可到头来一分钱也没有存下。在疏勒市,她吃不惯食堂,常拿水果罐头凑合,或上街吃牛肉面。她也常为学生花钱,因故没吃午饭的学生,她给饭钱,买参考资料没钱的学生,她也给垫钱,有病的学生,她给掏药钱。她不喜欢这样做,但碰上这类事她从不畏缩。而她的同事,则常揩她的油,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自己在自由市场上买东西又向来不讲价。于是“穷得叮当响”成了威威常挂在嘴上的话。
哦,那天威威过生日,我给她买了一只小瓷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脸调皮相。那是一只扑满,可以存硬币。我又给她照了几张相;我们在吃晚饭时还喝了交杯酒。然后我当大马,让她骑,可她又不想骑了。一年前她说过,过生日要把我当马骑,我许诺了,我记得很牢。我给她跳了个舞,并没有逗笑她,想必那舞姿又笨又丑,目不忍睹罢。
九三
啊,那个暑假生活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逛夜市。每每想起,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不过所有几次逛夜市,印象最深的却是吵了架的那次。
那天晚上,我先步行上夜市;事先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让威威等天黑下来再骑车子去。那车子的锁有毛病,锁起来容易,开起来难。我打开锁,放在楼门道里。
我在南街上晃悠。一家商场新开张,我夹在人群中观看。威威喜欢砖红色套装,但我不能确定眼前的西服是不是砖红色。威威喜欢黑色衬衣,我看了又看,也不能确定一件衬衣是紫色还是藏青色。我没有向营业员请教,我要等威威来了再说。
约定的时间到了,威威还没有露面。过了半小时,仍然渺如黄鹤。我着急了,满街到处乱撞,暮然回首,威威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走到她跟前,见她面有愠色。
我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商场要打烊,我带她进去。我们匆匆转了一圈,此时营业员已经离开柜台。四下里商场员工在清场,他们不断地喊:“关门了!下班了!”我们只好脚不点地的往外走。我们刚出门,拉闸式铁门就放下来了。一个小孩没有见过这新式玩意,吓得大哭。
“怎么没有骑车子?”我这时才问威威。
“你问你自己!”威威紧绷着脸回答。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把车子锁住,让我开了半天,差点叫人看见,我真想一脚踹破车子。给你说把车子放好,就这事你也干不好,笨死了笨死了,没见过你这样笨的人!”威威不说则已,一说就冒火。我好不容易才明白,威威下楼一看,那自行车被某个好心人锁上了。她回家进不了门,又不敢过久停留,于是怒火中烧。
“离我远一点,我恨死你了!”她咬牙切齿。
她不掩饰对我的敌视态度,这立刻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咱们回家好不好?”我软言软语劝威威。
“少来这一套,没见过这么笨的人,笨得不透气,笨得倒上床!”
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
“别跟着我,讨厌!要是你的车子,我非一脚踹烂不可!”
前面一对中年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一齐回头看我们。我窘得直想钻进地缝。幸而夜色朦胧,街灯昏暗,彼此谁也不认识谁。可他们走几步就回头看我们一眼。
“威威,人家在看我们呢。”
“让人家看,倒霉死了,跟上你受罪……”
威威自顾自地走,我像是尾巴,掉在后面。她是朝学校走的,我松了一口气。人工湖那里特别黑,她忽然坐在人行道边。这里很静僻,难得有行人经过。我远远地站着,心里烦躁。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墓碑作坊,但是黑夜里我看不见它。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竖起的墓碑样品,上面有几句惊心动魄的话:“宗族血统的真实记录,人类感情的伟大寄托,生与死的庄严告别,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唉,我迟早会被威威气死!我这样想着,忽然又吃了一惊,怎么能这样想呢?
威威一发起火来,劝是劝不回转的。只能等她把火发够了,自然会好的。可是现在是在外面,这多不好啊!
“回家去吧,”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劝她。
她霍的站起身,开始朝相反的方向走。登时,局势直转急下的恶化了。我不顾一切的堵住她:“回去吧,天晚了。”
“回去,想得美!”她推开我。正好有个骑车子的人经过,我连忙闪开。
她径直朝南走,我看见她走进一家饭店里。天哪,她不回家了。她这不是要跟我决绝?
可是威威又走出来了,可能没有房间。
我赶忙跟上去,亦步亦趋。
“你少跟着我!我要住店,你明天把我的东西送过来。”
我目瞪口呆。她又开始走。我垂头丧气的跟着。走了一段路,她又踅回头,我陪笑脸求告她。
“你要跟我?我非要叫你今天晚上把鞋底走穿!”
她是说到做到的。
“看在我是你的老师的份上,别这样,有话回去说。”我绝望了。
“恨死你了,窝囊透顶,笨得不透气……”她又恨又气的说,“真希望来个大地震,一切毁灭才好……”
我知道劝她不转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她的安全。已经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在瞅她呢。我立即紧跟她,表明我同她一路。这时她又向东走,一会儿又向北走。她几次想甩脱我。一会儿她走进一家鸡毛小店,但又出来了。在北街上她走了很远,我想盯住她,但不让她发现;她则一心想甩掉尾巴。如果不是在生气,我们很像是捉迷藏。深更半夜在街头巷尾捉迷藏,真是终生难忘!
就这样走吧,如果她非要我磨穿鞋底,那什么时候磨穿,什么时候才会收场。我横下一条心,跟她走!
街上行人越来越少,因此我和她更显得引人注目。我不在乎人们怎样看,我不远不近的跟住威威。
估计走了不下于两个小时。夜市上做生意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两三个小摊。威威走向一个卖小吃的小摊,买了一碗豆腐脑,坐着喝。我老远的站着。老板是母女俩,她们早已发现我的行动古怪,不时地朝我这边望一眼。威威忽然又要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我直觉到那是给我买的,但是又想她可能是要再吃一碗。她抬头向我望了望,似乎做了一个暗示,不过我不敢确定。直到她起身离去,我才肯定那是为我买的。我不想去吃,自尊心受不了。然而不吃岂不辜负了她的好意?嗨,去它的自尊心吧!在威威面前,我还要什么面皮?我走过去,闷着头吃那碗豆腐脑,同时浑身不自在。我能感觉到那母女俩的全是带问号的眼神。我赶快喝完,匆匆离开。威威正在买熟玉米呢,我一声不响的走近她。她走,我也走。我觉得空气开始松动了。
果然,她开口了:“好了,我不生气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爸爸,我和别人吵架,从来不首先认错;可是很奇怪,和你吵架,最后总是我先和解。”她说。
“我的小姑奶奶!能有你这样说话的么?我像狗一样的跟着你求饶,你不理,这会子倒说是优待我,太任性了吧?”
她告诉我,打不开自行车锁,本可以回屋里去,钥匙她随身带着的。可怕我久等,就走来了。一路上越想越气,便发作起来。
啊,威威!你心里还是惦着我的,我又感动,又惭愧。
“威威,你看都什么时候了?快一点了,校门关了,怪谁?”
“怪你!”她应声挑战。
“哈依,哈依,”我耍二皮脸,讨好威威。校门自然早关了,翻过去就是。反正翻越校门,我们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即使恩爱夫妻,为了若干年以后的回忆,吵几次架是必须的。当时痛苦,随着时光流逝,那痛苦会无影无踪,那情景却历历在目,回味无穷。日常的卿卿我我,变作回味以后,却会索然无味。多年来,那天晚上的一幕幕,一直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回忆起,我不禁莞尔。
九四
是的,每天的正常生活,现在都很难在记忆里复原。我记得我给威威教围棋,凭她那样聪明的脑子,居然学不会。——咳,哪能怪她呢?是我这个教师太蹩脚的缘故;光是造眼,我颠三倒四,讲了半日,反而把自己讲糊涂了。还有一件事,威威心血来潮,要一个人做一顿饭,我想帮点忙,她不许,命令我坐在工作室里等。这使我大不自在。我想起和妻子在一起时,我岂能吃现成饭?饭做差了要挨骂,不动手做饭更要挨骂。有时候我和人下象棋,回家晚了,妻子已开始做饭,我会像小媳妇似的,连咳嗽也不敢,常常三步并作两步地抱柴、添火,仍得不到妻子的好脸色。威威把我关在房间里,她自己张罗,一会儿的功夫,两菜一汤端出来了,虎皮辣椒和烧大排,西红柿粉丝汤,好麻利啊!那味儿,真可口哩!
今生遇到威威,后半世受用不尽,我边吃边想。
学校给职工分了白兰瓜,瓜有生有熟,可是从外表看不出来。我每次认真的选,选出来的却偏偏是生瓜。威威也不会选瓜,可她相中一个,切开一看,竟是熟瓜,连着三次都如此。“爸爸舍不得给我吃好瓜吧?”威威喊道:“让我处理生瓜,等我走了以后自己享受熟瓜!”自然是开玩笑,我却益发视威威为神人。我是肉眼凡胎,她是火眼金睛。
暑假就要过去了。威威想烫头发,晚上我们又上了街。
城里有好几家“上海烫发”店,可是都关门了。走到野马市饭店,才找到一家没有关门的。那算什么烫发店啊!真是难以置信:两对夫妻合租一间房,一家烫发,一家裁缝,吃住全在里面。反正睡觉各有蚊帐,钻进去也就没有什么碍眼的了。这饭店里有特等客房,带套间,每夜三十元。也有人住。想一想吧,人跟人比,真是没法说呀!不过那烫发师挺乐观,他说在外面艰苦三年,回家就可以盖楼房了。
烫发师开始工作了,连染带烫,可花时间呢!我在外面等,等得人心焦。有卖猪脚口条的小贩,我看他们如何做生意。此时几乎没有顾客,那小贩一会儿让猪脚排队,一会儿清点钞票,很是百无聊赖。我看着他,忽然心想,这和我们教书的在无聊时盲无目的的摆弄粉笔,有何不同呢?大家都是为了噉饭啦!
从窗外往里看,只见威威端坐在椅子里,头上戴着类似钢盔的东西。偶尔有一两个风尘仆仆的疲惫的出门人来饭店投宿,他们惴惴的问有没有空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情不自禁地面露喜色。我莫名其妙的点头,心想,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我走进楼,隔门往里看,威威仍端坐着。烫发师显得很忙,不知为什么,他的动作使我想起“皇帝的新衣”里,在大臣面前忙着裁剪缝制看不见的华丽衣服的情景。
夜深了,夜风凉飕飕的,卖猪脚口条的小贩蹒跚地推着车子回家了。我无可消遣,就去夜市闲逛。逛了一会儿回来了。威威的头该烫好了吧?远远看去,那房间的窗户拉上了窗帘。我踅进楼,从门里看,但见威威仍然坐着。烫发师则蹲在地上忙碌。同屋的裁缝两口子已经睡了,蚊帐低垂。我扭过头,又上楼溜达,有个房间里,客人们在猜拳饮酒;从另一个房间里,传出打雷也似的鼻鼾声。我下楼再看威威,威威还是端坐不动,烫发师则和老婆坐着闲话。我又走出楼外,只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醉了的样子,正在送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回饭店。那女人几次挡住老头,请他回家去,但老头一定要送她上楼。他醉眼陶然的,话又说不清楚,那女人只好又返身送他回家。我看见女人的背上沾满石灰和土,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再看威威,她仍然坐着。那烫发师坐着吸烟,他老婆不见了,想必是钻进蚊帐里去了。我在外面又等了好一会儿,威威才走出来。
“哎呀,容光焕发!”
“爸爸,等久了么?我没想到用这么长时间。”威威让我欣赏。
不过,这发型,怎么说呢?
烫发师出来送威威,我装作内行称赞了几句。
走到街上,我问威威:“刚才你们好像为价钱争了一会儿,为什么?”
威威告诉我,烫发师看了她的耳朵,竟大吃一惊;他说从没有见女孩子长这么大耳朵的。大耳朵是福星,生意人绝不可收福星的整钱,否则会尅财的。所以原价七元,他却非收六元五角不可。他费了不少神呢,足足两个半小时,还打坏了一把梳子,他真是把威威当福星伺候呢!
我相信威威是福星。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心想,福星是我的小爱人,那么我也是福星了!可惜我的耳朵并不大。
“唉,真想不到,两家子住在一间房子里。”威威望着夜空叹息不止。
在人工湖边上,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我们走过一片玉米地。威威说:“爸爸,我们偷几穗玉米棒子?”
“对,拿回家煮起来吃。”我响应道。
“偷的玉米棒子一定特别好吃!”她说。
“那自然。你去偷,我放哨。”
“不,偷东西一定很有意思。”《汽车城》里就有一个以偷小商品寻求刺激的贵妇人。我们走过了玉米地,可是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幻想偷玉米的情景,体验伴随惊险而来的愉快。
第二天,威威在镜子里看她的新发型。忽然说,“怎么像飞毛蜈蚣?!”她不满意。
飞毛蜈蚣?真形象!本来她的头大,头发短了点,烫起来是有点不匀称。据我想,头发再长一点,长到后颈,松松的烫上,会显出优雅高贵的风度。
从此我就叫威威“飞毛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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