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桔梗花(中篇小说·下)
◎
艾
岚
九
8月9日星期四,陆新智到食堂吃饭,刚刚坐下,邻桌的人议论就飘进耳朵里。什么部里一份重要文件失窃了,什么领导好像在追查,叽叽喳喳议论着。陆新智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他们议论的内容,他不参与这些议论,快快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上打开电脑。搜索这几天路由的记录,看了几眼就感觉到,像小陈讲的那样有什么东西出洞了。
职业养成了他良好的记忆能力,不论在工作中、在生活中他从来不做记录,不使用纸张。这时他盯着IP地址和用户名,几秒钟就将这些信息印到大脑里。从自己的电脑连接上服务器,采用蛙跳方法,从一台服务器跳到另一台服务器,三跳二跳跳入了印在大脑中的那台服务器里。
蛙跳是为了将来万一有人跟踪调查,增加调查的困难。当然他知道一旦调查开始完全躲开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只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
到达目标服务器,在目录中经过了一番搜索后,很快发现了一个期待的文件。他知道不能打开文件查看文件的内容,这样做比较危险。因此他输入一个命令,命令告诉他这个文件是不可读的。虽然他还不敢说这就是他想要的那个文件,但在查看了系统记录后,确认两天前有人检查过这个文件。陆新智这时抑制不住内心的狂跳,迅速地使用蛙跳技术将这个文件带回到自己的电脑里。把这个文件压缩并改了名,加上密码。因为在办公室不能给外部发送邮件,他就把文件附在邮件上给自己发了一封信,然后使用不能恢复文件的方法删除了原始和压缩文件。陆新智可以在单位的非机密区域里读取邮件,但是在非机密区域他也不打算下载文件,他知道这样做也同样危险。
下班后陆新智踱步到非机密区域的休息间,一边喝着茶一边将文件迅速地转发到小边的邮箱里,接着从自己的邮箱里删除了这个文件。做完这些后离开了单位的大楼。
出了大楼他先给小边挂了电话,告诉小边:“听说要下雨,你把我们放在阳台上的花搬回家里。”这是他和小边约定的暗号。小边答道:“我在家,我马上就去搬。”
陆新智没有象通常那样坐公交车,而是到路旁招手叫了辆出租。出租车开到家后,他快步跑进住宅楼里,当他看到电梯前有几人在等电梯时,就三步两步从楼梯爬上了5楼。敲了敲门,小边开了门后对他说:“吓了我一跳。你忘记带钥匙了?”陆新智没有回答,径直走到电脑前,看到一个文件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他告小边:“你把你的邮件删除吧。”小边说:“还早吧,万一这个文件损坏了,不是还要再次下载吗?”陆新智想了想说:“没有必要,如果忘记删除,那是大问题。”
匆匆吃过晚饭后,两人趴在电脑前开始工作,但这天他们没能打开文件的锁。第二天试用其他的解密工具继续同样的事,一夜过去也仍旧是无功而止。
第三天小边仔细读了各种解密工具的在线手册,一直尝试到夜深人静。8月的夜晚,就是把空调调到最高,仍旧感到阵阵的热浪。
小边直起腰,打了个哈欠,把脑袋放到陆新智的后背上说:“真有点累了。”陆新智没有说话。他起身到冰箱前,打开冰箱的门拿出一瓶饮料,给小边倒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倒进一个杯子里,一口气喝完,然后对小边说:“我给你讲讲我母亲的一件事。”小边听后来了精神。
陆新智慢腾腾地说:“当年我母亲在干校时喜欢上一个有家室的人。这个人会作曲,而且歌唱得很好,属于那种有魅力的人。”
小边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我外公吧?”
小边说:“记的,1年前的春节嘛。那次你外公告你的?”
陆新智点点头。“可能是干校太寂寞了,也可能是那时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内心的恐惧希望找个寄托吧,我母亲有点喜欢这个人。他们之间写了几封书信,结果被人发现。这些信不是情书,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好像是探讨音乐,歌曲什么的。但这在当时是个大问题,这个人有家室,被指责成道德败坏。大会小会批斗,结果他顶不住自杀了。他的妻子去干校收拾遗物,我母亲见过他妻子一面。”
小边问:“这些事你父亲知道?”
陆新智点点头说:“他也在这个干校嘛。”
小边转而问:“那么你母亲又是怎么认识你父亲的呢?”
“我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内心单纯。外公告我,那时我父亲喜欢我母亲,追求过她。但是我母亲认为他是干部子弟,怕华而不实不愿意接触。出了这事后她生了病,我父亲特别殷勤。那时他的父亲虽然不在位置上,但家里势力还在,加上有些人撮合。另外,可能就是我母亲太怕挨整,这些人不管怎么说,会多多少少保护她嘛。”
小边问:“你母亲对你父亲怎么样?”
陆新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母亲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非常温柔。她对我父亲也是特别温顺。我没有听过她大声说过话,也没有见过她训斥过任何人。对我说话总是慢慢的,带点南方口音。一生好像一直在为丈夫和孩子操心。”
陆新智转过脸看着外面黑黑的夜空,接着说:“不过,他们之间好像也隔着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母亲内心里想什么。真的,有时我想,她可能很寂寞。”
“你外公为什么要跟你讲这些呢?”小边问。
“我不知道。可能他觉得自己老了,有些事不能带走吧。”
“你外公跟你父亲关系还好?”小边转换话题。
“还可以吧。我母亲去世后,他每年在我外公生日时还会带上生日礼物去看望我外公。”
“听你这么一讲,”小边看了看陆新智一眼,“我还真有一点同情你父亲呢。”
“我以前一直不讲这些事就是怕你这么说。”陆新智没有生气。
“我不喜欢我父亲,当官做老爷。虽说他对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但我感到一种冰冷。我想,我母亲也能感到这种冰冷。我真的爱我母亲,每当想起她我心里都特别难过。”
小边点了点头。
“这次见我舅舅,我问他,我母亲和他通讯都讲了什么。”
“你舅舅怎么说的?”小边急着问。
“他说,文革前因为中国已经有些动荡,她很想离开,但是又放心不下外公外婆。”
“那么,文革后哪?”
“她经常自责,她写信给舅舅,总感到对不起那位自杀的人。”
十
破译密码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需要专业知识。一个星期过去了,陆新智并没有多少收获,而已经听说部里要提前进行这个月的安全检查,可能是由于“打草惊蛇”引起的警觉,这是当初陆新智没有想到的。
8月17日星期五上班后,传达了部里决定进行安全检查的通知。下午陆新智给小边打电话约好在他下班后,一起去外面吃晚饭。吃饭时,他对小边说,部里提前进行安全检查。小边放下筷子,神情紧张地问,怎么办,是不是放弃?陆新智听后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检查?”小边急着问。
“今天传达了通知,今天就开始了。”陆新智想了想说:“不过发现有人窃取文件也要在3,4天后。跟踪过来还要1,2天。因此,”他停顿一下计算时间,“可能要在下周四,五吧。”
小边问:“能来得及吗?”
陆新智沉默了一会说:“不好说。”
小边不说话。
“这样吧,我今天给小陈打电话,让他帮帮忙。”陆新智突然说。
“你不是说过,不牵连他吗?”
“时间太紧了,让他帮帮忙。”
小边提示了一句,“能不能出去后再解密呢?”
陆新智摇摇头,“我们单位对国外的各种可疑信函,包括邮件监视非常严。一旦出事小陈可能要判死刑。在国内我还可以顶着。”
小边把脑袋低下。
陆新智知道小边心里想什么,就说:“那么好的。我们再忙两天,看看情况。不过要走可能来不及了。”
小边抬头问:“为什么来不及?”
“是这样,”陆新智解释道:“一定要在周六走,这样周六周日能有两天时间。如果没有开始安全检查,周一还可以请假,时间就更充足一点。现在已经开始检查了,如果发现有人窃取文件,我们单位马上就会派人监视机场,港口,车站。所以下周一到周五不能走,如果离开,就成了怀疑对象,这样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抓回来。”
听后小边心里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新智接着说:“过了今天,就没有选择了。”
小边问:“如果请小陈帮忙,他能帮上这个忙吗?”
陆新智想了想说:“现在打电话,他加加班,可能明天我们就能拿到他写的解密程序。明天是周六吧,那么如果周六早上能解密的话,我们乘上午的飞机飞到昆明,这样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躲起来。”
“那么小陈怎么办?他不会受牵连吗?”
“他没有来过这里,这里没有他留下他的任何痕迹。我跟他通过电话,我们单位一定会查看各种通讯记录。但他可以说只是朋友,因为这点事我们的人不会抓他。”
“那他如果给我们写过程序呢?”小边问。
陆新智没有说话,小边把脑袋又低了下去。
陆新智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再努力努力。如果没有结果,周日晚上我再打电话请他帮忙。这样你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
“那来的及吗?”
陆新智知道小边问,两人还有时间离开吗?他心里清楚但不愿再多说什么。
回到家小边把窗帘放下,一方面为了躲避白天外面火热的太阳蒸烤,另一方面为了能够静下心。这样一遮,室内看起来有些灰暗,如果不点灯看上去象一间暗室。陆新智卷着袖子,露出结实的肌肉。穿上一条象拳击运动员的那种小花短裤坐在电脑前,小边坐到他的侧面,开始他们最后的拼搏。
时间很快过去,一下就到了周日下午5点。陆新智还是那副短打扮坐在电脑前,但是不再看电脑的屏幕,而是眼朝上凝视着空间的一点。小边脸朝下趴在床上,双手并拢放在身体的两侧。极度的疲乏,脑子一片混乱,两人已想不起来是周几,也不搞不清是几点钟了。
陆新智起身把脑袋放到厨房的水龙头下使劲地冲洗,一直冲洗到他想起自己是谁为止。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不擦一下,他走过去推推了小边说:“我现在就给小陈打电话,看他是否能帮上这个忙。”小边翻了个,脸朝向陆新智,双手仍旧并拢在身体的两侧,用无神的眼睛看着他。
陆新智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小陈的电话。
周日的下午,小陈家里洋溢着周日的气氛。小杨在厨房炒菜,小陈铺桌布准备着碗碟。这时小陈听到手机铃响,走过去看是小陆来的电话。他匆匆走到卧室里压低声音。陆新智给他打电话从来都是在他上班时间里,有意避开他和小杨在一起的时候。小陈意识到这一定是有什么事。陆新智先提到一周多进展不顺的情况,小陈知道他的意思,就说:“你大致说说你使用了哪几种软件,都有什么结果。”陆新智虽然语言有些混乱但记忆力没有受到影响,马上讲出软件的名字,结果也说得很清楚。小陈找出一张白纸,时不时在纸上写几个字。
小杨做好菜,说了声吃饭,但一抬头没有见到小陈,就走过来,见小陈坐在卧室的床边,在茶几上的一张纸写着什么。于是走过去站到小陈的背后,她看到纸上的字很潦草,有些地方划着双横线。这时小陈也看到了小杨,就对着陆新智说:“情况我大致知道了,你把小边的邮箱告我,到时我给你打电话。”
小陈从来没有主动给陆新智打过电话,但这次不同,他知道小陆之所以在这个时间打电话,那是因为不能拖了。写下邮箱地址,放好手机,他站起来看着小杨,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默中秒针走了一圈,小陈先咳了一声,对小杨说:“一定不要对任何人说看到过什么,千万。”小杨听后没有说话,回到饭桌前,沉默中两人吃完了晚饭。
晚饭后小陈立刻坐到电脑桌前,开始编写程序。小杨洗过碗,冲洗过一人孤零零地打开电视。当她再次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已经快12点了。她想跟小陈说一句,休息吧,但看到小陈正盯着显示屏,就没有出声。回身冲了一杯红茶,在茶杯里放了两个冰块端到小陈的桌上。
小陈看到小杨的眼睛里有点湿润,就把头转过去,点了点头。小杨一人躺到床上,这时她朦胧地觉得婚后平静的生活也许就要结束了。
十一
国家安全部的安全检查不仅是针对计算机和计算机网络,也针对其他方面进行安全检查。譬如,工作结束后桌上不能留有任何文件,文件柜钥匙使用的记录时间是否准确等,这些都属于例行的安全检查范围。但是这次的安全检查不同以往,主管部门把服务器上文件的管理,文件的使用,文件的传递作为这次检查的重点。这使得查找文件失窃的时间大大缩短,陆新智没有想到这些。而且部里指示周六,周日(8月18,8月19日)这两天不休息,抽出数人继续工作。陆新智又不知道这些。
在小陈编写程序时,国家安全部的人也没有休息,紧张工作着。
小陈调试好程序,看看电脑右下角的显示的时间,已经快到早上7点了。他发过邮件,走到阳台上,拨通了陆新智的手机。铃刚响过一声,就听到陆新智的问候,辛苦了。
小陈说:“我设定了6个选择,你一个一个选择慢慢试。每个选择后面还有些提问,按照这些提问继续回答yes
or no,估计应该没问题。如果有问题,我上班以后再给我打电话,没有问题的话就不用打了。”讲完后就挂了。陆新智本来还想说声谢谢,也没有来的及。
陆新智马上叫起小边,下载了软件,当运行完第一个选择后,时钟已经指到了8点。陆新智对小边说,这个选择不行。你继续按现在这个方法试。我赶紧冲个澡吃点饭,去上班。有新的进展给我发短信。
星期一早上,经过了周六周日两天连续的调查,部里这时已经接到了文件可能失窃的报告。陆新智并不知道这一情况,当他匆匆赶到国家安全部大楼时,立即就有人示意让他停下,并要求出示身份证,对他携带的背包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虽然,平日也有这些检查,但那都是例行公事。今天的不像,而且检查人员也是陆新智不熟悉的面孔。陆新智想,可能出事了。
10点多,陆新智的手机的短信响了。陆新智跑到厕所里看了信息:解密,只有两个字。他马上给小边挂了电话。小边先告他,扫了一遍,没有你父亲的名字。
陆新智说:“不讲这个。你赶紧订好今天下午的机票,收拾一下。另外把信息打印出来,再刻一张盘。中午我回去。”11点多陆新智说头有点疼,请了假。这不是他装出来的,他的头真的有点疼。叫了一辆出租,快快回到家。小边早梳洗好正等着他。他对小边说我们出外吃吧,小边很吃惊,说我都做好啦。陆新智摆了摆手说,这里已经很危险。陆新智问好飞机起飞的时间,下午3点20的飞机。时间还有一些,但已经不多了。
小边问他要不要先看看名单,陆新智说不用啦,你把它放好就行。陆新智说着找出一个帽子,一付眼镜,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夹克一条裤子和一双球鞋,他把这些塞进小边的背包里。陆新智说:“这些都是按照你的身材尺寸买的,到昆明以后,出了机场找个地方换上。机场里不要换,有监视摄像。”接着指着眼镜说::“这是平镜,不影响视力,记着把鞋脱了换上这双球鞋。另外注意把头发掖到帽子里,这样看上去像个男孩子。还有,背包是两用的,翻过来用。”
小边有些不知所措,陆新智又从抽屉里翻出钱,对小边说:“这是我准备好的,5千,还有3百美金。美金到缅甸以后用。”陆新智坐下又检查了一下小边的背包,系好背包带,对小边说,把手机留下,机票和身份证带上,我们去机场路上的饭店吃饭。
两人走进一家饭店,拣了个安静角落坐下。陆新智要了杯啤酒,小边还是可乐,两人互相碰了杯。陆新智说:“你飞到昆明后,马上坐汽车去香格里拉,我有个朋友在那里。”
小边问:“你不走啦?”
陆新智说:“单位已经发现文件被窃,他们一定会要求首都机场设下监视。机场发现我是国家安全部的,一通知单位我就跑不了啦。另外就是上了飞机,他们也会通知云南分局,在昆明飞机场把我抓起来。但是他们不认识你,所以没事。”
小边急着问:“那你怎么办啊!”
陆新智笑着说:“我会对付的,你不用担心。”
陆新智喝了口酒,谈起香格里拉的这位朋友。1996年西藏发生动乱,陆新智被借调到国家安全部,派到西藏处理动乱分子。
陆新智说:“那次派我去西藏的德钦县,县里公安局抓了几个人,让我审讯。我不是负责人,但是动乱的地方太多,负责人去了别的地方,我就成了负责人。抓的这几个人有的被打了,其中有一个被打得比较重,这个人是教师。公安局说他煽动不明群众,我把他叫来问了问。”
陆新智停下吃了口菜,接着说:“西藏人有信仰,我们没有信仰。我们不去理解信仰对他们意味着什么,而是一味要抹除掉他们的信仰。另外镇压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如果镇压能解决问题的话,现在可能还是秦朝呢。”
小边问:“最后怎么处理的?”
“我把他们都放了。放以前我对他们说,我尊重你们,希望你们也尊重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如果再发生什么事,他们可能会把我关到监狱去。”
“我开车把那位教师送到家里,他有3个小孩。我给他留了些钱,让他养伤。他妻子哭着跑出来非要我的电话。我把我外公的电话号码给了她。前几年他带着礼物来北京看望我,住在我这儿。他已经不当教师了,在香格里拉开了一家店,但是家里人还在梅里那里。”
陆新智喝了一口酒,深情的看着小边说:“地址我给你,上个月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可能要去香格里拉。他会把你送到梅里他的家,那里天高皇帝远,躲过这段日子,就越境到缅甸联系我舅舅,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和电话。他一定会去缅甸接你的。”
小边问:“是不是因为这次急,不能走我上次去云南到缅甸的那条路了?”
陆新智摇了摇头说:“不是。如果我们一起走也要到梅里那里躲起来。我们单位一旦发现我们跑了,他们很快就能探明你去过云南,中缅边界那一带。他们会让云南分局的人去堵截我们,甚至会派人钻到缅甸把我们抓回来。那次去是给他们一个错误的信息,他们调查后以为你一定会从这条路离开,上次去是探路。这样他们就会派人去那里堵截。如果抓不到人,会认为你已经过境了,那样最多再监视一两个月,也许派些人去缅甸活动活动,没有结果就撤了。到那时让这位朋友把你送出境,他们非常熟悉中缅边界,这样做最安全。”
陆新智看了看表,说不早了啦。出了饭店陆新智拿出一枚胸针,对小边说:“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你收好,出国以后再带。”小边接过胸针,淡蓝色的桔梗花构成的胸针,造型优美,做工精致。小边一下就哭了,紧紧抱住陆新智。陆新智也紧紧抱住小边,然后一下子把她推开,说:“走吧。记住,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
小边上了一辆出租,车后喷出一串白色的尾气,陆新智看着它消失在远处。
十二
下午5点多,安全检查的人员排除了外部入侵的可能,把窃取文件的怀疑对象缩小到一定范围,这张名单上有陆新智的名字。他们一个一个地找名单上的人核实情况,当调查人员来到陆新智的办公室时,同事告诉调查人员,他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了。调查人员紧张起来,猜测陆新智可能要跑掉。但是调查人员只有调查的权限,没有抓捕的权限,而且陆的父亲是总参的高级干部,调查人员很犹豫。他们请示领导,得到可以去陆新智家请他回部里核实情况的许可时,时钟已经移动到6点了。
陆新智同小边分手后回到家里,首先做的事是消除自己和小边手机上所有的信息,同时采用电脑的一键恢复的功能,把电脑的硬盘格式化后再重装系统。做完这些后,他喝着茶听着音乐,考虑是否还有遗漏的事项时,听到了敲门声。
陆新智开了门,他穿戴整齐,新的衬衣,干干净净的裤子,胡子好像刚刮过。3位调查人员瞟了一眼室内,室内整洁,小边在等陆新智回来的时候曾把家里收拾了一遍。调查人员听到室内正播放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就把脑袋探进去,没有看到其他人,他们有点手足无措。去前他们想,室内一定是狼狈不堪,陆新智也许蓬头垢面藏在一个角落里,他们甚至打算破门而入。
陆新智说了声,请进。这才使他们松了一口气。领头的跟陆新智很熟,这可能是上面特意安排的,避免发生抵触。领头的对陆新智说,部里希望你去核实一件事,能不能现在跟我们去一趟?陆新智回答:“没问题。我正要给我外公打电话,是不是可以先打个电话?”领头的赶紧说,没关系,我们都是熟人。然后示意,手下两人离开去查看厕所厨房和卧室。陆新智先问候了外公外婆的身体,然后说:“最近比较忙,等忙过以后,我去看望您们。请外公外婆多保重身体。”就挂了。
国家安全部的小车停在小区的门口,陆新智上车前看了看手表,他知道小边已经到了昆明。3人把陆新智带进大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让他等着就离开了。接着进来两位审问人员,一男一女,女的只负责记录。其实这间房子里有录音设备,但是面对面的笔录往往给被审人员更大的心理压力。审问人员单刀直入,问陆新智是否窃取了文件。陆新智回答,是的。审问人员感到吃惊。因为他不太敢相信陆新智会窃取文件。陆的父亲是总参的一位负责人,陆新智来这里以后一直表现良好,从来没有出过差错。他接着问,为什么要窃取?
陆新智说:“我就是想看看名单上都有什么人。”
审问人问:“为什么要知道名单上的人呢?”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把自己说成人民的公仆,却把大量钱财转移到国外。”
审问人感到难堪,就把话题转开问:“那么现在这个文件在哪里?”
陆新智说:“我把它删了。”
“为什么呢?”审问人问。
“这个文件加过密,我无法打开。”
审问人问:“你可以找人帮你解密嘛,你不是-非-常-想看这个名单吗?”他把“非常”拖得很长。
陆新智回答:“我对找人帮忙没有兴趣。”
问话到此为止,因为审问人知道,如果再问的话会引起反感,无益于接着的审讯,就招人把陆新智送到一间特殊的房间看管起来。
调查当然不会到处为止,国家安全部派人去陆新智的家,把那里仔细地搜查了一遍。将电脑,手机,还有一部分相集拉回来,最后留下一个侦察员在那里守株待兔。专业人员分析了电脑手机里残留的信息,但是这方面的进展不大,因为陆新智就是他们的同行。他们从相集里挖出小边的名字,并要求上海反馈她父亲母亲,亲戚朋友的信息。这一夜工作之后,调查人员掌握了小边之前去过一次云南,他们立即把小边的相片发到云南分局。在陆新智被捕的第二天上午,调查人员已经掌握了小边去云南的路径,以及她下榻过的旅店的名字。首都机场送来的录像告诉他们,小边昨天乘飞机飞往昆明。国家安全部发出命令,让云南相关部门监视所有重要口岸,道路,而重点在她曾经去过的那条道路上的汽车站和旅馆,并要求尽快将昆明机场的监视录像和昆明市内的重要交通路口,以及长途汽车站的录像送到北京。北京机场的监视录像显示小边穿一条花格短裙,长袖的衬衣,长发在后面挽起。所有的所有的这些信息又迅速地反馈到云南的各个监视点,监视点再分发到各个监视人员的手机上,布下了天罗地网,就怕小边插翅飞掉。
这天的下午,审问人员重新提审了陆新智。陆新智看来精神状态不错,监管的房间有淋雨设备,但是没有吹风机、刮胡刀等用具,防止自杀。陆新智到后要求借给他电动剃须刀,刮了刮胡子。陆新智1米75,肌肉发达,头上的短发翘起,胡子刮后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整洁。连审问人员都感到他的生气。
坐下后,审问人让他谈谈他和小边的关系,陆新智说:“分手啦。”
审问人笑着说:“昨天还有人看到你们在一起呢。”
陆新智不紧不慢地说:“我说的分手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分手。”
审问人感到很尴尬,只好问:“那你知道她离开北京,是吧?”
“知道。”
“离开北京去什么地方?”
陆新智看了他一眼说:“云南。”
“她为什么去云南?”
陆新智答道:“你们不是要抓她吗?躲起来了。”
审问人觉得没趣就问:“那么几个月前去云南也是为了躲起来吗?”
陆新智回答:“几个月前那是去玩,她的表姐在云南。”
“去边界也是玩吗?”
“没去过,看一看总可以吧。”
审问人又问:“你知道她表姐住在什么地方吗?”
“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相信。”
“什么地方?”
“昆明。”
“昆明不是很大嘛,具体一点。”
“没有问过,只知道是昆明。”
审问人指着小边的照片问陆新智:“这个小女子打算什么时候跟你联系?”
陆新智笑了笑说:“估计不会了。”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嘛,分手了。”
审问人沉默了一会,绕着弯问:“这个小女子躲起来了,那你为什么不躲起来呢?”
“看到了什么,躲起来还有价值。什么也没有看到,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审问人斜着眼看着陆新智说:“这么说,躲起来的那个人是因为看到了点什么了?”
陆新智回到:“如果说看到了就要躲起来,那么我们单位的头看没有看过?他们为什么不躲起来?”
审问人站起来说:“你们这是窃取国家机密,犯罪!你知道不知道!”
陆新智也不急。“我没看到,不能说什么人在那名单上,但名单上的这些人把人民的血汗变成私人的财物,并且转移到国外是不是犯罪呢?”
审问人盯着陆新智,狠狠地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抓不到她?”
陆新智把眼睛一闭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抓个‘小女子’算什么本事!”
审问人摆了摆手,审讯结束。陆新智站起身,离开前对审问人说:“我建议你们别这样穷追下去。一旦风声传出去,你们的官位可能都保不住。”
陆新智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党和国家领导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名单上,而且如此重要的名单居然失窃了,国家安全部还能被称为“安全部”吗?而且“党和国家领导人”一定要问,谁搞的这个名单?说穿了,这张名单还是在“党和国家领导人”指示下,让国家安全部调查外逃贪官在海外资产时,国家安全部调查后自己搞出来的一张名单。但是能这样对“党和国家领导人”解释吗?
因此现在调查人员最想知道是,文件解密没有?如果没有解密,当然就不存在泄密的问题,这样就可以找个借口将此事件转入内部处理。可以把陆新智开除,再判上几年徒刑。当然陆新智来硬的话,也可以只开除不判刑。这是其一。
其二,文件如果解了密,而且还在某人手中的话,该如何办?文件传到国外的话,那可是大问题。陆新智已经被扣在这里,因此现在的关键人物是那个“小女子”。
昆明机场的监视录像和其他的录像一起到了。8月20日的机场录像显示,小边下了飞机,之后从容地离开了机场,这让调查人员兴奋了一会,接着再检查交通路口的录像和长途汽车站的录像,录象里没有看到小边,也没有看到类似小边穿着的人,她好像蒸发了。北京立即给云南下达去出租车公司,还有长途汽车站展开调查的指示。几个小时以后,云南的回话让这些等待的人开始沮丧。电话里说,出租车的司机没有看到过通缉的女子,长途汽车站的售票人员解释,隔着售票窗口的玻璃,除了特殊情况一般很难回忆起那天有什么人买了票。调查人员现在相信小边一定化了妆,跑掉了。陆新智是他们的同行,躲开追踪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线索断了,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文件没有解密,那么事情还不算太糟,调查人员这样安慰自己,可是谁能证明呢?当然,这个小女子出逃也可能像陆新智所说,只是为了躲避,她手里并没有文件。如果没有解密,那这个文件对她来说确实毫无意义。现在抓不到她,从她那里得到答案的可能性没有了,剩下只有确认文件是否被解密。但是如何下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此案陷入困境,调查人员感到极大的压力。
十三
星期一过后的3,4天里,小陈没有接到陆新智的电话。他知道如果情况顺利的话,小陆一定会打电话说声谢谢。不顺利的话,他会打电话请求再次帮助。没有电话,那是出了什么事,小陈想。
小陈把这几个月的来来往往仔细梳理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除了写程序以外,其他的事都可以找到借口。另外,就是出了什么事小陆也绝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如果公安局的人找到自己,也绝对不能讲解密程序的事。讲了,就会害了小陆。打定主意后,他仍旧早9晚6上班下班,回家后看看书,和小杨一起看看电视,保持着以往的生活规律,没有什么变化。
调查人员在苦思冥中过了一周。这时有人建议重新细筛各种通信通讯记录,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也有人建议对每个与陆新智接触过的人都跟踪调查。另外调查人员注意到8月20日早上小陈打给陆新智的那个电话,但如果把他找来讯问,他这样回答的话:对啊,我打过一个电话。中学同学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想问问小陆。什么?7点钟太早?7点钟不可以打电话吗?被如此反问的话,讯问该怎样进行下去呢?
一通电话证明不了什么,调查人员心里清楚这点。只有过硬的证据,才能让对方崩溃。
一天下午,在陆新智家守株待兔的那个侦察员回到部里,手里拿着一本书,晃了晃对调查组的头说:“我在陆新智家呆着无聊,翻出这本书看。”
头把书拿到手了左右瞧了瞧,说:“《抓间谍者》,这本书热销。陆新智读过这本书,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吗?”
“不是,你看着这本是谁的?”
头翻开书看到小陈的藏书章,明白了他的意思。把其他调查人员召集到一起,头指着书上的名字对他们说:“这个人非常值得怀疑。他在国家信息中心工作,对密码很有研究。如果说陆新智从他那里借来这本书读的话,那就证明陆新智有些事要请教。如果是这个人主动借给陆新智这本书的话,那证明他们一定是有共同的话题。”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现在不要抓捕他。去几个人监视他的行动。他结婚了吗?如果结婚了,把他妻子也监视起来。监视他们的手机通讯,接触什么人,还有来往的信件。最主要监视他与那个小女子是否有联系。”
头看了看桌上的日历说:“这样吧,今天是8月29号星期三,一周后的9月5号星期三抓捕他。24小时监控,注意不要出任何差错。”
监控人员的监视点就设在小陈家对面的楼上,24小时的监控让他们看到这对年轻夫妇恩爱的一面。房子是小陈单位分的房,离小陈的办公室不算远,因此在小杨离家半个小时以后他才去上班。早上,他每次都同小杨一起离开家,把她送到地铁的入口,看着她摆手之后才转身离开。傍晚下班后,也一定到地铁出口处等着小杨,两人见面总是互相看一下,小陈会先问,一天还好?看到小杨点点头,他就牵上小杨的手象领个小孩子一样一起返回。
监视组除了第一天晚上使用过红外线监视器外,以后没有再用。因为晚上窗帘拉下基本看不清里面,意义不大。9月1号,2号是周六周日,像其他年轻夫妇一样两人出外才买食品,在一家快餐店吃了中饭。下午俩人在家中下跳棋,玩得好像很开心。傍晚时在电视机前好像学唱歌曲。
人身监控的情况大致如此。手机监听也没有什么大的收获,这期间只有小陈的妹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监视组期待的那位小女子没有来过电话,也不像要来电话的样子。9月5日周三,按照预定的计划,国家安全部传讯了小陈。
小陈被抓的事陆新智吃中午饭时,送饭的一个年轻调查人员告诉他的。这位年轻人幸灾乐祸地对他说:“你的朋友被抓了。”陆新智以为是指小边,就说:“不是搞错人了吧。”年轻人说:“姓陈,不是你的朋友?”
陆新智吃完饭后对他说:“给我几张白纸,要硬的一点的,不然一写就捅坏了。我写交代。”年轻人请示了头,给陆新智4,5张好一点纸,又递给他一个小的铅笔头,不给他整支铅笔是防止他用铅笔自杀。
陆新智从一张纸撕下两个小条,年轻人看到他在写些什么,就锁上门离开了。
小陈被带到国家安全部的审问室,这时还没有宣布逮捕他,调查人员要看他的口供,视情况而定。审问人让他报上姓名年龄、籍贯等,这些他们早已滚瓜烂熟事,还要问一遍既是走过场,也是施加压力的一种手段。
审问人问:“认识陆新智吗?”
小陈介绍了他们从小是朋友,以及中学和高中时的一点情况。
审问人打断小陈的话,问:“认识他的女朋友吗?”
小陈说:“认识,姓边。”
审问人接着问:“你知道他们窃取国家机密的事吗?”
小陈摇了摇头。
审问人又问:“你们经常见面吗?”
小陈说,10多年没有见过面,可能是今年3月吧,他给我打电话,我们见了面。
审问人没有表情地问:“从那以后一个月见几次面?”
小陈回答:“3月以来,大概见过4,5次。”
“见面时,他的女朋友在场吗?”
小陈想起有一次小边没去,就说:“不是每次都去。”
“那么你问过他,为什么没来?”
“有一次没来,我问,小边怎么没来?他说去了云南。”
“去云南。你问去云南做什么了吗?”
“他说小边去云南看望她的表姐。”
审问人自己倒了一杯水,也给小陈倒了一杯。
“你们在一起谈什么呢?有共同话题吧。”
小陈回答,一般回忆往事,问些熟人的近况。
“就这些吗?”
小陈点点头。
审问人接着问:“10多年没有见,为什么他会突然会想起找你呢?”
“他说需要点钱,请我帮忙。”
“你帮了他多少钱?”
“5千。”
“他用这钱买什么,你知道吗?”
“我没有问。”
审问人盯着小陈,拿着一支笔在纸上画来画去。
“你去过他家吗?”审问人问。
小陈摇了摇头,说:“第一次他打电话时我问他,住哪儿?他没有说,我猜想他不愿意我去他那里,以后没有再问过。”
审问人没有说话,时钟在静默中移动了几分。然后突然发问:“你对密码很熟悉?”
“谈不上熟悉,本职工作。”
“那么他问过你,像加密解密这样的事吗?你的-本-职-工-作。”本职工作这四字拉的很长。
“加密解密需要许多数学知识,我没有给他讲过密码学。”
“你帮助他破译过密码吗?”
“他没有拿过任何密码让我帮助破译。”
“真的吗?对我们不讲真话可是有关你今后一生的事,年轻人好好想想。”
小陈沉默一会说:“那么你们希望我讲什么呢?”
审问人看着小陈,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知道他的女朋友在哪儿,讲出来。如果帮助过解密,讲出来。”
小陈停了一会,也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小边在哪儿,小陆没有拿过任何密码请我破译。”
审问人站起来走到小陈的背后,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我们要把你的妻子请来,协助我们破案。”
小陈把两只手握紧放到嘴边,很长时间都没有出声。
审问人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说:“听到我讲的了吗?”
小陈看着桌上的那杯水,“她没有见过小陆,也没有见过小边。”
审问没有继续进行下去,8月20日早晨电话的事没有提起。因为已经决定先让陆新智讲,如果他不讲,就对他说,你不讲就害了你的朋友。如果他讲了,就对证两人讲的是否一致。不一致的话,就分别对他们俩说,你们互相出卖朋友嘛。这句话可以把他们打垮,调查人员有这个信心。
在这个法制不健全的国家,刑讯逼供是日常茶饭。所谓审讯其实就是各种花招的刑讯,因此许多人以为国家安全部的审讯一定非常恐怖。
错了!国家安全部的人员大多受过良好教育,不像地方公安局那样良莠参差,更不像地方公安局的警察对抓捕的人首先就是捆绑吊打。国家安全部的调查人员从来不这么做,他们不认为捆绑吊打得到的口供有多少可信度。他们更重视调查,更重视证据,更重视心理学,绝对不同于重视生理学的地方公安局。
审问人员回到办公室歇息,正考虑下一轮对陆新智展开进攻时,送中午饭的年轻人突然跑进来,大声喊到,陆新智自杀了,他自杀了!
众人疯狂地跑到监管的小屋,看到陆新智躺在那里,面部没有一点血色,手腕割开,流了一地血,血已经凝固。陆新智把纸折叠成刀具状,割开手腕自杀了。众人大声叫喊,救护车,救护车!救护车和救护人员10分钟左右赶到,把陆新智抬上救护车。在救护车上进行了紧急抢救,不过为时已晚。
陆新智,重气节重义气,慷慨悲歌之壮士。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十四
9月5日小杨下班,在地铁站出口处没有看到小陈的身影,已经猜到可能出了事。回到家后打电话问了小陈的工作单位,单位的人告她,国家安全部的人把他带走了。小杨查询到国家安全部的对外电话,拨通后只听到录音,这里不接受任何外部电话的咨询,提问。如有任何问题请到国家安全部的对外窗口,届时请带上身份证及所需证件。
当日已晚,小杨在不安中过了一夜。第二天,她早早向单位请假后奔向国家安全部。接待人员没有像想的那样冷酷,小杨等了10分钟后被领进一间接待室。一会儿一位中年女性进来,让她坐下。对她说,你丈夫的事很严重,现在不能见他,我们不能回答你什么时候可以释放他,案件正在审理中。接着,拿出一个小本子说,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配合我们。首先,问了小杨同陆新智接触的情况。小杨答道,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又问,那么他的女朋友,你接触过吗?小杨用同样的声调答道,我没见过这个人。再进一步问到,你知道任何你丈夫涉及密码,或者密码解密的事吗?小杨还是一样的声调,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谈他的工作。又问了几个类似的问题之后,中年女性把本子合上站起来,对小杨说,这样吧。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可能还要找你,你做好精神准备。如果容许见你丈夫的话,我们会打电话通知你的。说着,就把小杨送出去。
回家后小杨躺在床上陷入沉思。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为什么非要帮助这样一个朋友!到底是家庭、妻子重要还是他人、朋友重要?越想越觉得难过,呆呆地望着阳台上小陈种的一颗桔梗,9月了,桔梗已经开出淡蓝色的花朵。一夜的疲劳,小杨看着想着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想起,有次问小陈,华山车站时你在跟谁说话?小陈想了很长时间没有想起是件什么事,然后突然说,对,我知道你问什么了,说了下面一件事。
我母亲癌症住院,我常去医院看她。动手术后她说不出话了,有一次她指着一个小铁盒,又指了指她的心,我知道这是让我用心保管这个小铁盒。我母亲去世后我打开小铁盒,看到里面有一张她写的字条,字条上写着:
有些人活着,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失败了,我还是我。
有些人走这条路,有些人走那条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还是我。
忠于友谊,忠于爱情,忠于家庭,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还是我。
小陈对小杨说,长大后我常常默念这几句话。
小杨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一天,调查人员拿出陆新智写的一张字条,问小陈:“这是什么意思?”
小陈认出是小陆的笔迹。字条上写着:小陈,我的家在山西应县下社镇。
小陈摇了摇头,困惑地对调查人员说:“他的家不是在北京吗?”说着时,一股寒意突然从后脑升起,小陈顿时觉得眼睛发红,为了不让人看到,他把头枕到桌子上。
人死了不可能复活,死人不可能讲出调查人员迫切需要的秘密,审讯中断。
再继续追问小陈8月20日早晨的电话已经意义不大,调查人员没有公布陆新智已死,但缺乏陆新智的证词,无法判断谁的话是真实,谁的话是谎言。
但他们现在还不打算把人放了,因为那个小女子尚未到案,也许有一天她还会想起来联系。他们想,人放出去到处乱跑会出事。
这样一拖就到了11月,寒风吹进衣服的季节。这天调查人员给小杨打了电话,让她准备厚实的衣裤。听到电话小杨亦喜亦悲,喜的是终于容许见面了,悲的是带上棉衣就是说不会马上放人。
小杨按照指定的时间去拘押的地点等候,小陈出来,没有看到他戴手铐,而且面容看上去也没有想得那样糟糕,小杨多多少少放了心。监管人员让小陈坐下,然后站到一旁。小杨焦急地问,还好吗?小陈说,不要紧。接着看着小杨说,对不起你。小杨摇了摇头。见面的时间只有15分钟,要讲的话可能一个月也讲不完。
小杨先讲一下近况。你们单位的房子不让住了,我搬到小木那里。小木是小陈妹妹的谑称。因为她房子里种的几盆植物都长得不好,光秃秃的像些木头,因此大家称她“小木”。小陈点了点头。小杨接着告诉他,国家安全部的人去单位调查后,单位不好待下去,2周前辞掉了工作。
小陈对她说,上大学时从图书馆借过一本书,书名是《With
the Power of Each Breath》。你看能不能去图书馆借来,下次再带一本英汉字典。小杨点了点头。
15分钟的时间到了,监管人员把小陈带走。
几天之后,小杨去借书,图书馆的一位阿姨说,最长只能借2周。小杨看来一下书,354页,就决定把它都打印下来。翻开这本书的借阅日志,只有小陈在1989年借过一次。
第二次会见时,小杨带上打印好的书。小陈说,已经转移到大的房间,这里有人陆续离开,估计调查结束后会释放。
小杨拿出书,监管人员制止她交给小陈。小杨再三解释,这本书是介绍残疾人如何生活如何奋斗,与案情没有一点关系。但监管人员对她说,市面上销售的书,可以;打印的不行。僵持时,一位脸部没有表情的中年男子走进房间,小杨对他解释书的内容。中年人没有表情地翻开看了看,又看了小杨一眼,然后摆摆手,小杨把书递给小陈。中年人离开时,小杨大声说,谢谢。小杨后来回忆,从来没有那么大声说过谢谢。
十五
2002年3月5日星期二,5个月之后,小陈被释放。他只穿一件衬衣,胳膊下夹着那本打印的书,跨出拘押所的大门。
小杨在门口等着,一看小陈就跑过去紧紧抱住。虽说季节已到小阳春,但寒气仍旧潜伏在各个角落。小杨看小陈穿得这么少,就问:“衣服呢?”小陈解释到:“里面有些人的家眷不来看望,我把衣服留给他们了。”
俩人回到家,小木在等着。小木第一句话就是,陆新智自杀了。小陈点了点头,非常悲痛地说:“怕我受牵连,被判刑。我一直很难过。”
小木建议:“我们去他外公家,看看他外公外婆。”
小陈点点头,给小陆外公打了个电话,约好第二天上午3人一起去。
经过这次打击,小陆的外公明显地老了,外婆已经不能下床。外公问小陈,今后打算怎么办。他说,想去云南支教,做个志愿者。停了一下又说,但现在还不能去,您就把我当成小陆吧。小陈指着日历说,清明我们打算去山西,看看小陆。外公点点头,给他们画了一张图。
4月5号星期五是清明。星期四早上,小陈和小杨动身,经太原,朔州到了应县,在县城住下。第二天清晨,俩人早起去路边,从树上剪下些绿色的枝条,小杨编了两个花环,接着又采摘了一些野花,编成两个心形放在花环的右边。当太阳升起很高后,俩人来到墓地,小陆母亲的墓碑旁立着小陆的小墓碑,小陆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把花环放在小陆的母亲和小陆的墓前,小杨烧了些纸,清风中纸灰飞起,就像灵魂飘向远方。小陈蹲在地上再也止不住泪水,小杨把脸侧过去,她看到一个女人站在不很远的地方看着她们。
女人46、7岁,年轻时的姣好面容仍然留着痕迹。她走过来,问小杨,你们也是给他扫墓的?小杨点点头。她对小杨说,小陆是好人,他误解了他的父亲。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每年都给他母亲扫墓。他父亲有警卫员有司机,可每次他来这里都是自己开车,带着我来。今年他住院不能来了,让我一个人来这里扫墓。
小杨看着她想,人的内心里都有着别人不知道的一片天地。
十六
小边到了泰国后把那张名单,还有刻印的盘交给了小陆的舅舅,一年后去了法国,住在小陆的表姐那里。每年在小陆生日和9月小陆去世的那天,她就从珍藏的小盒子里拿出淡蓝色桔梗花的胸针别在前襟上。
小陆外婆外公去世后,小陈和小杨去了山西,据说在一个乡村学校里教书。每年清明他们都去应县给小陆扫墓。他们住的房间里放着一盆桔梗,那是从北京搬去的。9月,它会开出几朵淡蓝色的桔梗花。
2010年维基解密(WikiLeaks)公布了5000多名中国高官在海外的资产,有人说这些信息来自于那张名单。
写于2012年7月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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