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系列小说·之
二)
◎
禾 姆
蒋
弄死个把人,如同捻死一只蚂蚁,蒋冒想,当然他没有这么邪恶,但是他有这个能力。而且,这种事,根本不用他亲自去做,他只需要把地卖出去,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宣布那块地上原有的房屋是违章建筑,去驱逐那块地上原来住的人,除非有人暴力抗法,否则他都不知道有暴力拆迁这回事。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虽然随着职位的升高许多事他不需要多过问了,但是从下面做上来他还保留有一些事必躬亲的习惯,这些习惯不好,不利于他升高做大,而且会招惹麻烦,隐埋祸患,想到祸患他不寒而栗,他的前任就是一点小事查出大事来的,前任是世家,据说在七十年代的时候,在全国人民都还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他家的餐桌上就有常常有海鲜,鱼肉更是寻常之物了,所以胃口也特别大一些,一般的东西一般的数额他根本看不上眼,当然人家是世家也根深蒂固,在休闲一段时间后,异地升职了。但是他不一样,他老子只是区委书记,没有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上层网络,他虽然做到市委了但在这个系统里面他仍然是处于分配的末梢,跟他在县里的时候比起来他应该是很满足的,他也很清楚他会升上来顶替前任就是有人认为他不会有那么大的胃口,但是时间久了,难免会不满,不平,胃口也难免会变大。他怎么能还和在县里的时候比?
几个副职里面他是最忙的,他忙于市政建设,忙于开发区的开发,忙于科技园的招商。这破科技园现在是他心头的一块疙瘩,书记在参观了省城的高新区后也要规划一个,这样一个地级市哪有什么高科技产业,怎么可能引进高科技公司?本地的人才,无论人才还是人力都到外面省级城市一线城市工业科技聚集城市去打工了,公司怎么能进驻到这里来?当然他也有办法,科技嘛,科学种田也是科技,养殖种植都是科技,他所郁闷的是规划没有他,征地没有他,贷款集资申请拨款都没有他,招商却由他来负责。老婆收拾出一堆烟酒来在那里研究,她跟回收的店说好了晚上给拿去,他看着那一堆包装华丽的烟酒,心里想着垃圾。科技园的好处他当然是有份的,不过他总感觉自己是个边缘化的人,在县里他也长期是副职,但是各位之间相处融洽,好处没这么多,但是彼此都公平透明,现在的正书记据说是没有份,那么就是隐性的,是他所不能知道的。
“这两瓶给我爸拿去。应该不会是假的吧?”老婆挑出两瓶酒说,他懒洋洋地瞥一眼,看到这些东西他总会想起当年依靠父亲的关系在乡里当一个文书的情景,有人来办事,跟做贼似的塞给他一包烟,他象做贼被抓住了似的慌忙摆手,真他妈嫩,现在大不一样了。在县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那些人喜欢把现金塞在烟酒的包装盒里,聪明一点的是把酒拿出来,他一掂那盒子的分量就明白了,有些自作聪明的尽量保持包装的完整,儿子喜欢在家偷烟酒,还好他喜欢偷,被他发现了几次里面的现金,那以后他们就把所有的包装都拆开了检查过了再拿去回收店,他们家那时候也不在乎回收的那几个钱,不过那些烟酒总是件东西,不要浪费才好。现在都比较便捷了,儿子,老子,老婆都在国外有账户,直接就过去了,这叫什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人赃俱获?
儿子在家偷烟酒的时候是上高中,现在到国外读大学了,别说抽烟喝酒,嫖妓吸毒都管不着了。儿子不聪明,读书跟头蠢驴似的,不过他家有钱,而且像他做到这样的地位,家里是一定要有人在国外的。当初生儿子的时候正是他开始春风得意的时候,天天在小县城里天天下馆子,小地方小馆子菜品味道自然不能和现在比,他妈的他为什么老是要去比呢?那时候一般小镇上的居民买肉都还是很算计着的,他就能天天下馆子当然觉得美味了,现在吃多了,跟前任一样胃口变大了,他想的是那时候天天喝酒,所以生出的儿子是个窝囊废,好在还听话,他让他干嘛他就干嘛,不像女儿,女儿聪明,怎么都不肯出国,在市里开公司,搞运输,搞贸易,只要她能知道信息她就什么事情都能够插上一脚,“你现在这样子,年纪也大了,我估计也上不去了,我要趁这几年时机经营好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一辈子都靠你。”所以她现在能靠得上他的,她就尽量利用。她现在开的车,比他坐的公车贵好几倍。
“过两天你跟我一起回去吧,你好久没去看我爸妈了。”老婆说。她无非是嫌她自己那车开回去不够气派,岳父母住的是高档社区,进出的都是好车。跟他一起回去开的是公车,车牌足够气派,进门的时候门卫会出来表情严肃地给车牌敬礼,停在小区里都可以给她父母长脸,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会以他的官衔和职位为炫耀,乡下人就是这样,菲菲就不一样,给她买车的时候她都嫌太招摇了,也是有点太挑了,那么好的车她说是暴发户开的,要不是二奶开的,后来总算在价钱和品味上都让她满意了。菲菲比他女儿还小,研究生,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但是为了好找工作学了工商管理。他是在一次和企业的洽谈会上认识她的,那以后她就不去做企业的管理了,把家里弄得像画廊似的,他忽然很想回那个家了。“你把我的车开回去吧,我这些天走不开,科技园招商的事……”“哟,你还真忙,还真把这当个事了?”
老婆的态度让他非常恼火,她很清楚他们的事,知道他们弄那个科技园的目的,知道他们整天忙的都是什么,他现在位高权重了她反倒看不起他了,不在乎他的感受,也不怕得罪他,即便那都是胡忙瞎忙不也给这个家给她本人带来了巨大的利益吗,这么多年了,乡下女人仍然是个乡下女人,分不清轻重,他是有好几个女人,可钱不都在她的账户上,她不还是他最信任的人吗,最蠢的女人才会争风吃醋,菲菲就把自己位置摆得很对,她也知道他除了她和他老婆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她也知道他成天忙来忙去,所做的工作还不如办公室里起草讲稿的秘书有实际意义——所以他们能做大,有能力有水平的秘书只是秘书,工商管理硕士只是他的小情人,菲菲是很懂这一点的。年纪一大把的老婆既不善解人意又不风情万种,那就天天数钱玩就好了,可她偏偏要管他,管又管不着,可悲的女人只能这样利用一切机会来表示她的鄙夷不屑,可恼!他看着她尽力表示的近乎夸张的鄙视恨不能踹她一脚。
科技园动工之后根本就不用他去找什么项目,入园的单位税收优惠三年,免三年房租,各种各样的科技公司和科技产品通过各种渠道施展浑身解数想要在科技园里占有一席之地,于是他真正忙了起来,当然忙的内容仍然是老婆所不屑的,无非是考察,评估,优惠的条件当然不是白给那些单位,这事情上大家都有利,到这个阶段他没有了被边缘化的感觉,利益是丰厚的而且由他掌管。房地产商地刚拍下就恨不能把房子卖完,这科技园盖好了还有这么多优惠便利,这些惠利从何而来?他再度感到低劣。多年来他做的无非都是这样的事,一面保证相关方面利益均衡,一面保护好分配利益的权力,均衡来分配去大家都饱满了,总有亏欠的,亏欠的是谁?他在想外国能不能有他安身立命的一席之地。有当然有,他要避世随时可以避到国外去,诸事顺利,顺利得令他感到烦躁。办公室给他一份材料,他瞥了一眼“在线论坛发帖质疑科技园入园公正性”随手就扔到一边了。他忙得很,这种事,叫他们把帖子删了不就完了?
他再次得知网上发帖说这事是已经在全国性的论坛上了,发帖人似乎知道不少内幕,其实有什么内幕可言?这点事用脑子想一想谁能想不出来?征地拆迁的时候更是光天化日的谁都能看见,更不是什么秘密的事。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们有权力这样做,根本不存在什么该做不该做,能做不能做,合理不合理,合法不合法之类的问题。网上那些人啊,瞎议论些什么?轮得到他们来参和?“什么人发的?”“本地人,在南方城市打工的。他在本市的论坛上发,删掉了,他又在全国性的大论坛里发,涉及的内容也越来越多,包括征地和补偿的问题。”“派几个人去带回来。”多大点事?
发帖人被跨省拘捕回来的事又被人给发到网上了,相关部门通过网络手段屏蔽了此事,但是这事情引起了外地几个多事律师和媒体的注意,据说已经有记者进入到本市了。一次在菲菲那里,惬意之余他忽然对一切都抱有一种美好的心愿,觉得一切都像菲菲尖翘的乳房和淌水的阴部一样美好,就在那时候他觉得想跟那些多事的人玩玩,他叫人把那几个律师和媒体人的资料找出来,他不习惯在电脑上看,他让下属给打印出来,可是他又懒得看了,大概知道了是几个愤怒的小角色,依靠愤怒在网络上出点小风头的人,“晚上叫几个便衣去拜访他们一下,带几个到局子里喝个茶。”然后他就忘了,他忙得很,每天要见那么多人,去那么多地方,做那么多事。洗浴中心的小姐比菲菲花样更多,可以讲给菲菲让她学一下,不过小姐跟菲菲还是不一样的,小姐就是做那事的人,所以他对小姐没有什么感觉。
半个月之后才有人告诉他扣押记者和律师的事在网上又闹起来了,“什么扣押?”“您上次说,带他们喝个茶……”“喝个茶嘛,过个一两天就放了,还没放?”“没有……”“蠢!”可是是他要扣的人,他不说话下面也不敢放。既然还没放,那就不放了,“先关着。”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如果这时候把人放了,白白受无端扣押公民的指责。这事还真的闹热闹了,又一次他在菲菲那里的时候,惬意之余忽然有了兴致,“你不是常上网吗,上个网我看看。”于是菲菲温柔乖巧地打开电脑,输入账号密码,聊天,下棋,玩游戏,“我不玩这些,你找找看关于我们市科技园的帖子。”菲菲一搜,条目不多,不过打开一个,内容够丰富的,从发帖开始,到发帖人被拒,到外地律师受到骚扰,到被非法拘禁,像连续剧一样,比电视剧还好看,他越看越起劲,点上烟还叫菲菲给倒来了酒,看到他的表情,菲菲奇怪地问:“这都是对你不利的消息,你怎么还这么起劲?”就是啊,他忽然想到,他好长一段时间收到钱款都没这么起劲了,他好长时间都没有受到过有分量的挑战和对抗了,诸事顺利一帆风顺,他都觉得自己不像是生活在真实生活中了,这些人的谩骂和愤恨让他觉得他还跟他们是一样的人。
但他绝不是跟他们一样的人,“查查他们说过什么,跟我们市有关的,找点什么起诉他们。”他说,他有这样的能力。
沈
现在提拔的一些基层,层次太差了一点,沈星原来所在那个市辖的一个镇,提了一个城管队长出生的上来做县长,而这个城管队长原来就是个混社会的,全不是沈星他们这些当初靠老子靠祖上那样打江山拼出来的,当然现在打江山跟以前也不是一样的概念了,到这个省里,下面一个省辖市的市长就是个企业老总,先是进人大,然后就市委了,现在的江山是用钱打的,现在的江山就是钱,他很清楚那些人捞钱的套路,钻营的本领,所以他怎么也看不起那些人来,他是世家,官僚世家,家世,涵养,底蕴,都不是那些暴发户可以比拟的,所以在事发后他仅仅担心了一阵子,因为有点拿不准这次要弄多大,弄多深。官场上这些事,没有独立的,一般都是受到牵连,而能够牵连到他的必然是比他要大的人物,所以他是早就知道消息,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而事实是,根本不需要他说什么。导致比他大的人物被调查的,必然是比大人物更大的人物,有什么不知道的?不过是看彼此的配合方式,以及相关人物的平衡结果,末了给媒体和老百姓一点小戏看看。没有深刻复杂的原因,不会轻易丢出去一个人的,尤其是高层,难道那些小媒体老百姓没有看见吗,一个逼死人命的小警察,酒后驾驶的小城管队长,在被当场截获的情况下都被层层叠叠地护住了吗?
他当然不是那些小警察小队长可以比拟的。受到调查,担惊受怕了一番,作为补偿是要提升官职的,这也是对他配合维护整体利益的一种奖励,当然不能在原址,就跟建家属园区一样,强制手段征来的地用来建办公楼,在另一块更好的地段政府补偿更丰厚没有引起争议和关注的地段建别墅,当然补偿不到位引起争议也没有关系,一切尽在掌握,要大要小全在他们一念之间,这是一种技巧,一种经验,他还时常担心他走后科技园的运作问题,可是这担心是多余的,他妈的现在上来的那些暴发户,那些不讲智慧全靠权力的流氓,一点技巧不要,推土机开过去轰轰轰就搞定了,他既看不起,又觉得无奈,因为现在,确实可以这样做了,不需要有任何顾虑。
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土地国有开创了一个真正的极权时代,帝王时代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要真到了政府任意征用地主土地,尤其是用于私人用途的时候,就是揭竿而起的时候,土地国有顺利解决了几千年来这种行为的合法性问题,他不得不佩服这个国家的开创者,可笑那些被征地的人还在感谢和怀念那开创者,认为在开创者的时代没有贪污,没有不公,没有开创者,哪有这样可以贪污可以不公的体制?当然这也是来自外国人的智慧,中国人几千年都没有想到公有这么个概念,所以他最终还是佩服有思想,有创造性头脑的外国人,个人自由,民主权利,一个关于个体的,一个关于整体的,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可不就面对着这么两个方面的事吗?一个人活在世界上,可不就是要解决这两方面的问题吗?个人自由就是个人的终极目的,而民主权利就是个人自由的保障,仅此而已。他钱多到可以拥有足够的自由的地步,但这些钱需要权力的保障。小老百姓连住房都保不住,无非是没有权力,民主权利,多么美好而且合理的事物,哈耶克,哈维尔,奥威尔,书店里那么多书,他们自己不去看,那能怪谁?他们就是活该被统治着,活该被从乡下赶到城里,又被从城里赶回乡下,这些农民还是没有那些途径,除了小时候上过几天学,就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到书籍和知识,那些上班的白领呢?上班都挂着游戏,下班开着合资车,住着七十年限的按揭房就主流了,就有产了,他们没有被征地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地可征,但他们自以为比农民要上流,不会受到那样不公平的对待,说实在的他一直觉得那些白领是比农民更愚蠢更没素质的,那么好的条件上班可以上网,他们不去学点东西,却在网上故作理性地说一些什么“发展必然要经过这样的阵痛”之类的。这个有史以来最强势的政府需要他们来谅解?
他是一个有品位的人,对于对手也有更高要求,下三滥和用下三滥的手段对待下三滥都是他所不屑的,但是现在下三滥通行无阻,时代与他父亲的时代,与他初入官场的时代绝不相同了,一切都变得简单,直接,也许更有效率,但是粗暴,缺乏智慧,而智慧正是这个五千年文明古国所欠缺的,这几千年来除了简单重复没有任何有建设性的建树,这个观点也是外国人说的,黑格尔,泱泱大国,不如一个德国人把这国家看得清楚,十几亿人可以有十几亿的不服气,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出有力的证据有效地驳斥,他是通读史记的,也深知这几十年的内幕,通得越深,知的越多,他越不得不认同,而他也不得不对他的对手们表示最大的鄙视,他看到有人在网上洋洋洒洒驳斥,二十一世纪了还拿四大发明说事,可见差距有多大,落后而不自知,愚蠢而不自觉,当然知觉了就不落后不愚昧了,他们落后的可不是一点科技,一点技术,整个意识形态和思维方式都远远地为这个世界的潮流所抛弃,而他们总以为,作为一种存在,他们是与其它存在平等的,可以平等对话的,对什么话?他有一次看到一个媒体大腕经济学专家质问某集团首脑为什么不承认这国家的市场经济地位,这些人发言提问就不经过审核的?你不知道什么叫市场经济不会自己去研究?而对于那位首脑人物心平气和的回答,那些人简直是充耳不闻,闻而不见,也许正是得到授意这样提问的,但是那些大腕专家愤愤不平的神态也未免不是出于真心,出于对这国家的深厚的爱。但是他们又从来没有要求与自己的政府和官员平等对话,在他面前出现的所有的对手莫不是战战兢兢,连他在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办事员的时候。
对于他自己的角色,他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他对自己的认识也相当模糊。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爱国者——这不可笑,至少不比那些被组织起来上街抗议别国政府和抵制别国商品的大学生可笑,他是一个更纯粹,更地道的爱国者,否则他读那么多书,学那么多知识干什么?所以他极看不起不学无术,无论同僚还是对手。他试图在寻求一种适宜的解决之道,能够从人的需求来建设和发展国家,而不是从国家的角度来钳制和搜剥人,“国家”这个东西,说到底也就是一部分人,民主国家也是“一部分人”的,区别在于这是多大的“一部分人”。有人善于作这样的比较,某国也有民不聊生,某国也有贫困人口,但是忽略所占比例和界定标准,以及造成的原因。但是作为一个爱国者,他对这个国家所做的事情出了贪拿索取没有任何建树,比封建帝王时代,“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的时代的帝王将相更不如。作为官员,一方面他的权力大到可以胡作非为,另一方面他的权力小到不能与体制,与团体利益有丝毫的违背,他这样来给自己开脱。当然他并不需要开脱,在潜意识里,他是把官僚阶层之外,体制之外的平民百姓当做对手的,他常常会想到的对手就是这部分人,他们是他所属的利益团体之外的人,也是这个团体的利益来源,所以不得不是“对手”。
事实上,“对手”,“同僚”,团体,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所以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发展之道越清晰,就越发觉得是不可能的。他能做什么呢?做他作为一个官员的本职工作,发展经济,振兴国家。他是老官僚了,但到这个省里来是新官,三把火那之类的太落伍了,但是有必要显露出一些姿态。恰逢某山区县秋雨频发,山洪泥石流接踵而来,作为该省新到任的权力核心成员他义不容辞地要到灾区一线视察,一方面他们圈地拆毁房子,一方面他们要去看望房子被山洪冲垮的人家,就是这么回事。根据讨论决定他是第二批,新来乍到也不好风头过盛,作为补偿,给他安排了一场额外的亲民措施。
灾区没什么可视察的,同以往一样随行的地方官员一旁介绍受灾情况,他左耳听右耳出,指示少不了,不过那几句“保障食物和水的供应”、“注意卫生防疫工作”之类。离开郊县到附近城里的火车站是重头戏,作为亲民的一部分他要在这城市坐火车回省里,在火车站有地方和省里以及全国性的媒体联合报道,他在这里偶遇一个白血病的患儿,他与家属亲切交谈,双眼噙满泪水,临行时慷慨地拿出随身的五千元现金捐助给白血病患儿。
他虽然觉得幼稚,但是他们要这样搞也就随他们好了,他们也是为了他好嘛,不好辜负他们。事后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都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因为他惯常都是做着这样一些事情,不费心思不用大脑的,而且他不愿记得些什么让自己嘲笑。不过他双眼噙满泪水和把钱塞到患儿家属手上的照片成为各大媒体的头条,报纸满街是一定的,电视节目也连续几天报道,当然作为省属媒体还是有一定智慧的,每次播报的角度不同,每次都给人是头一次说这事的感觉。网络有可以评论的功能,从照片上网第一天起就有质疑和讥讽之声,这是难免的,他在做的时候就清楚,不过想到国家领导人都可以仰望星空,他捐点钱给白血病患儿有何不可?骂就骂吧,随他们去,毕竟街上的老百姓还是不会说什么不好的话,也许是不敢说,所以网络实名制也有必要,看谁还敢乱说,不过那样真没人说什么了,也未免太无聊了,这是他一直不很积极推进网络实名制的原因。“省委官员在视察的路上会随身带着五千元钱?那钱从哪来的?”他们还是很有智慧的,那五千元钱确实是下属为他预备好放在他身上的。麻烦的是有人找到了那个所谓白血病患儿,并证实了他根本不是白血病患者,也不是任何绝症患者,也不是任何其他重大疾病患者,“胡闹!”他也没料到下属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本来就是一个作秀的事,还弄个假的来,责怪了几句随同他迁任的幕僚太大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随他们说去吧,小老百姓发发牢骚骂骂娘于他不会有任何影响,他就是不作这亲民的秀也一样当他的省委官员,即便他对这副装腔作势人模狗样的官样感到了十分的反感,他也对这样自觉不自觉主动被动地陷入类似给假白血病患儿捐款这种低劣的表演中深感厌烦,这省委官员他也还得做下去,老实说这也不是由他说了算的。
韩
宿舍里狭小拥挤但是井然有序,但是韩颖绝没有因此而满足,她倒不在乎大小,她想要有一种,归属感,是的,她没有归属感,所以在离开学校半年之后,她把租住的房子仍然称作宿舍。有归属感也不一定要是自己的房子,她估算过十年八年之内她都不可能有自己买的房子,如果十年八年之内她买不起的话,那么二三十年间她都买不起,因为当她攒够了钱的时候,房价又涨了,她仍然买不起;如果二三十年后她都还买不起房的话,那么她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房子了,但她总会有住的地方的,有一个可以当做“家”的地方的,也许是将来嫁到一个有能耐的丈夫,也许……除此之外她看不到别的可能,除非回到老家去。
她怎么可能再回去呢?她怎么能再回去?研究生毕业的那年暑假她在家里和妈妈一起下地干活,她因为遭遇了不平常的事情,她需要家的呵护,向家里要求呵护是有些过分,但她真的需要一点,爱惜,和保护。可是她怎么能向这样的一个家要求这些呢?她到玉米田里去找妈妈的时候,田边的背篓上搭着一件妈妈的衣服,背篓里放着矿泉水瓶子装的中药。“妈妈,妈妈。”她喊道,她是一肚子的委屈回来的,想要对妈妈倾诉,向妈妈寻求爱与安慰,妈妈是绝不会吝惜她的爱与安慰的,可是看到背篓之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妈妈说了,面对密密麻麻的玉米杆,不,在走向玉米地的崎岖路上时,在回家的车上,她都在想着就这样回来种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在看到这背篓之后她知道这些远不是她想的那么轻易,妈妈一辈子的操劳绝不是她这么几个寒暑假象征性地在地里捆谷拾稻穗所能够体会的。
“颖儿啊,真的是你啊,我还当我听错了呢。”妈妈出来了,散乱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她心里一酸,顿时想到自己有什么不能舍弃的。“香儿,你姐姐回来了。死丫头又躲起来玩了,不然的话她听到你的声音早就跑出来了。你怎么回来了呢?学校里……现在这不是放假的时候啊?”妈妈担心她的学业,这让她有些不满,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她过去给妈妈脸上和脖子里的汗擦掉,“快毕业了,现在没什么事,就是在做论文。”“哦,那你要好好做,读了那么多年……”
妈妈在玉米地里给玉米撒化肥,那天下午她跟妈妈一起忙了半天。妈妈自然是不肯让她做的,她把衣服脱下把背篓上妈妈那件外套穿上了,“这是化肥,烧手的,你的手没摸过这些,烧坏了怎么做论文?”可是她不在乎,伸手抓了一把往玉米根上撒。她抓太多了,从手里掉下来几粒,她也没在意,等她撒好了一棵玉米地化肥,看到妈妈弯着腰蹲在那里捡她刚刚掉的那几粒化肥。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要怎样就怎样吧,她是要给家里带来希望和未来的,绝不是回来向家里寻求什么怜爱与呵护的,要爱护也只能是她爱护家里,爱护妈妈和妹妹,还有在外地打工的爸爸。她自己并不怕苦,但是她不愿意他们再这样辛苦,在外面也许她也并不能真的帮助他们什么,但她回来那就是连她自己都一样了,就绝没有可能帮助到他们什么了,所以她必须忍辱负重。
所幸她已不是处女,大二的时候她糊里糊涂就把身子给了那时候的男朋友,从高中时候的高压过来,大一的时候还延续着那样的压力,大二的时候就放松了,完全松懈下来,松懈得都放纵了。她还是羞怯惭愧的,那一年她都没脸回去过年,借口学业忙要多考几门功课留在学校,可是留在学校不过是跟男朋友做了一个寒假的那让她羞愧的事,当然后来她不羞愧了,还乐在其中了。不过那都过去了,她现在只庆幸能有那样一种松懈,能有那种糊涂,男朋友是个好人,不过跟她一样是个糊涂人,不帅也不聪明,没有关系也没有能耐,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条件,农村来的,长得也不好看,长得好看的同学早早就跟学校里最帅的男生好上了,到了大二她开始交男朋友的时候她们周末都有漂亮的汽车在校门口接她们了,所以她该很满足有这样一位男朋友的,事实上到毕业的时候她已经很接受,很满足了,她还梦想过能够和他一起在这城市里找到工作,两个人先租房子住,慢慢积攒工资,也许慢慢就有了房子,就能有家了。
而事情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临近毕业的时候他们就到处发简历,但是男朋友的专业没有人要,她学的专业人家都要硕士。男朋友的专业还能分配,因为他的专业只能分配,他被分到一个小水电站,工资五佰元,而这点钱他在那个地方还花不完,那个地方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她去那里看过他,那里荒凉而辽阔,河里面流淌着几近干涸的水,因为没有新的水流进去,那里面流淌着的也许还是古代遗留下来的水,她靠在男朋友怀里一起坐在水坝上,看着这辽阔的荒凉她感到他们很渺小,他们的前途很渺茫,她正茫然失落的时候,男朋友把手伸进她衣服里了,光天化日之下她极力抵抗,但那成为了她记忆中最畅快的一次性爱,男朋友体贴她不让她沾到土地上,一直都抱着她,他抱着她站起来抖的时候她感到心都被抖碎了,他停下来的时候她抱着他汗水淋漓的头,觉得他像亲人,她流下了眼泪,不知道是因为欢畅,还是因为惆怅。她走的时候,男朋友跟她说:“你来这里看我,我会一辈子记得的。”她听出来这别有意味的话,她也很清楚两个人的处境,但是她笑笑说:“傻瓜,下个月我就又来了。”
下个月她没有去,她报考了硕士,下下个月她也没有去,她怀孕了,在她考上硕士的时候,男朋友辞职回老家帮一个亲戚开超市了。他们保持着通信,她一直是处于有男朋友的状态,这省去了她谈恋爱的麻烦,省去了要对男人进行考量的心思,省去了要和男人约会相处和了解的时间,她把时间和心思都用在学业上,以至于男朋友来信说他结婚了的时候,她都没有什么感触,仿佛早就知道了,事实也是,他们早就分手了,当她在紧张的硕士备考时期打掉胎儿的时候,她就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从家里回学校后,她主动去找了导师,然后按照导师交代的时间去了那个宾馆。导师绝不是什么野兽色狼,几年来和导师的相处相互都非常熟悉了,也常常会在导师家里和师娘一起准备饭菜,所以导师跟她提出条件的时候也是日常说话的语气和神态,没有一丝淫邪之意,以至于她一度以为就是一个寻常的事情,直到去的时候都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这实在不需要什么多想,一男一女宾馆过夜,还能有什么可想的?事情很,水到渠成。导师已经在里面了,他带去的笔记本电脑上播放着那种黄片,就跟他们日常相处,谈论学业问题一样,自然而然的导师摸进了她的衣服里。他要她学那些片里的女人那样伺弄他,他学片里的男人那样玩弄她,而她居然被挑逗起来了,她横下心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男朋友,没有那个过了,她把眼一闭就当面前的男人是男朋友好了,她什么都肯为他做,什么都肯让他做,于是他顺利地拿到了硕士文凭。
心里的那道坎一过,事情也就容易了。她当然不是因为回家看到了妈妈那样辛苦才横下心来的,妈妈和家怎么可能成为她堕落的借口呢?那么她是为了什么?为了生存吧,这样最简单了,为了生存做什么都不算过分。可她真的活不下去了吗?像妈妈那样拖着有病的身子在田里劳作,像妹妹那样大好的青春用在田里的劳作,像爸爸那样一大把年纪东奔西走做工,她真的也愿意像他们那样辛苦但是简单地生活,城里不过就是厕所有抽水马桶,那些人,道貌岸然的教授,为人师表的导师,不过如此!当然她已经接受了就不该再抱怨什么了。她只是……她难以把那个下贱的女人和妈妈的女儿,妹妹的姐姐联系起来,那些事快要剥夺了她做女儿做姐姐的资格!文凭……心爱的妹妹……妹妹老早就跟她说过,她拿到硕士文凭的时候要带回去给她看看的,可是,她怎么有脸把这样的东西拿给妹妹看!可是,她凭什么不拿给妹妹看,凭什么不满足妹妹的小小心愿,妹妹可曾向她提出过任何要求,妹妹可曾和她争过任何东西?妹妹比她漂亮,她上大学的时候回去过年带的课本和习题,妹妹都能看懂,她凭什么不给妹妹?要是时间能够倒回去,她倒是要主动去争夺读书的机会了,她绝不要让妹妹来读这个书,绝不要妹妹来考这个研究生的文凭。有什么事情,什么受不了的,什么委屈,什么屈辱,都是她自己活该承受的。该给妹妹,给妈妈,给家人的,她必须要给。她必须要找到工作,挣到钱,买什么房子,让父母吃好一点,穿好一点,让爸爸一大把年纪不用再出去卖他那把老力气就很不错了。
研究生院和企业联合举办了硕博招聘会,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这种招聘会校方只是在尽人事,企业方只是在走过场,其实跟本科生的招聘会一样,有能耐的早就找好了单位,而企业对于刚毕业毫无工作经验的新手的需求量只是这些新手的一个零头。硕博招聘会稍微显得高级一些,不像菜市场里买卖小菜那么乱,但是学历就像攒钱买房一样,等她攒够了钱,房价又涨了;当她拿到硕士文凭的时候,别人都要博士,尤其是这种硕博一起的招聘会,用人单位眼睛都盯着个人简历里面学历栏上有“博士”二字的,要不就是盯着美女,在和一家单位的人面谈的时候,面对对方上下打量的眼睛,她心里好笑:学校的美女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被小汽车接走了,哪里容得了他们等到硕士博士?尽管如此她还是精心准备尽心应答,她不能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她也不想总是这么悲观,这么失落,但是工作的事情没有落实下来,一切快乐和轻松都无从谈起,和朋友,以前的老同学出去玩也没有心情,她甚至怕见到他们,因为他们总要问起她的近况和向她谈起他们的近况,而她的近况一直没有改变。他们会向她提供一些信息,比如有一家企业招聘秘书,要求英语六级,但那家公司根本就没有对外业务,不过可不是她不肯去,而是人家还要求有工作经验。她总觉得跟春风得意,或者只是踏上了有工作的正常生活轨道的朋友和同学们在一起时,她有一种走霉运的感觉,她只是读了二十年的书,还没有交过什么霉运好运的。郊县有一所三类大学招聘教师,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条件好的人不会到那么偏远的郊区去,而这好歹也是所大学,助教最低也要硕士学历,她去投了简历,然后筹备一些和课程相关的资料。
这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家中介机构打来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找过中介机构,但是对方非常客气,非常尊敬,和她去过应聘过的那些用人单位不同:“韩小姐是三高人士:高学历,高素质,理应还有一个高收入,我们机构就是帮助您这样的高级人才找到适合的位置,实现您的人生价值……”话越说越大,她虽然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但她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对于这样的大话还是相当熟悉,她直接问道:“有什么事情嘛,是有什么单位要聘用我吗?”“啊,是这样的,……”对方又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通,这种说话很有技巧,让人感觉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让人觉得正在说重点,所以她一直没有打断对方,一直听下去:她是在那次硕博招聘会上投简历给那家公司的——她清楚地记得那次招聘会是杜绝一切中介机构参加的,那就是有什么人把他们的信息给出卖了——现在他们联系了一批高素质人才和一批高薪企业,来举行一次相对封闭但又公开透明交流会,所谓封闭是指参与的人才和企业是固定的,不是什么人想来就来的,听到这里她想到网络上的富豪征婚以及借招聘的名义选二奶小三的事情,但她没来得及开口,对方不停地说道:所谓公开透明呢是指人才和企业在一个开放的会议室里,公平地、多向式地选择,就是说您可以和这家企业谈完了,马上跟另一家企业谈,不用回避也不用不好意思,一切都是公平的,公开的,而且透明的,当然企业也同样是当场在各位人才之间挑选,说道这里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心态,“您听说‘封闭’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一阵疑惑?哈哈,我们是正规的中介机构,有自己的专门网站,你可以上网去查询了解一下我们公司。总之呢,这种招聘会更有针对性:它直接就把一些低素质人才、劳动型企业拒之门外,你想想让你这样的硕士和民工、保安、保姆、服务员在同一个招聘会上应聘,不仅机会渺茫而且是对您这样高级人才的贬低……”
照对方所说的来看,这家中介机构是很有眼光,而且是很有创意的,政府组织和举办的招聘会要的就是个人头攒动场面宏大的效果,而这样分门别类针对性高更有效率,是真正为找到工作、找到人才而举行的招聘会,所以她在听完了对方的长篇演说之后尽管对这样的演说有些不满,在对方终于问到她的意向时还是表示了原意去参加。电话挂掉后她的脑子还在对方那带有几分神经质的语调中晕乎,其实很简单的事情,也很有创意,只要说清楚了就足够吸引人了,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传达呢?可见这是一个虚浮的社会,即便是真实实在的东西,也需要一套浮华的外表来装饰,弄得像假的一样才会有市场。清静下来后她想到没有问对方费用问题,因为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收费呢?她本想打电话过去问的,想到反正要去的就去了再说。收费中介在几年前大行其道,已经经过了大力整顿,现在应该不会拿博士硕士搞什么乱收费骗中介费这种事了,怎样也应该有新的花样吧。她还是上网查询了一下那家机构,是一个大型的职业中介机构,那么就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收费也应该是在合理的范围之内。
果然不收什么中介费,她去报名的时候,机构的工作人员态度热情亲切让她很有信任感,“因为来参加交流会的企业都是实力雄厚的,他们委托我们公司为他们寻找到一流的人才,在寻找人才方面他们可以说是不惜重金的,一切费用都由他们负担,当然如果聘用成功的话我们是要收一点手续费的,我们也是付出了劳动的嘛,不过不多,根据你和企业达成的协议,我们抽取比例极少的一点佣金……”他们更详细地向她介绍了参加交流会的企业,虽然没有她所熟悉的知名企业,但看介绍来说也都是些实力雄厚名不见经传的单位,尤其是“封闭”的方式让她产生了不小的希望,十几家企业,四十多名人才,接近二选一的机会,不由得让她心里憧憬起来,办理了报名手续,递交了报名材料,最后工作人员顺便提到:“你要置办一身衣服,当然如果你有合适的服装就不用了。”她想到说她有一身正式的西装,但工作人员像在电话里一样,看穿了她的心思,并且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不是西装哦,是时尚一点的,因为我们这些企业对人才的要求比较高,希望聘用的人不仅有才华,还要有气质。”似乎看出她对“时尚”、“气质”有些难以把握,工作人员进一步具体道:“比如丝袜,短裙……”她有些迷惑了,这是招聘会?“因为我们可能要安排一场T台走秀,现代型高素质人才,着装品味、自身魅力……”工作人员继续说,她像在听电话的时候一样,满耳都是声音,满脑子不知所谓,招聘会,T台,她怎么也联系不起来,就像她难以把研究生女儿,姐姐和淫贱联系起来一样。
她花了五百多元在网上买了一身“时尚”的服装,学着网络视频里模特走秀在T台上走了一圈,然后是和她专业相关的企业洽谈,和她专业不相关的企业也谈了,既然来了,任何机会都不要浪费。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情色意味,主办方都没有特别作说明,可见他们是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的,参与人员也没有疑问,因为她们没有受到这方面的明示暗示。就是“她们”,来的全是女的,而且不全是硕士以上学历,毕竟文员秘书本科专科学历都足够了。薪酬也不是她所想象的实力雄厚的企业高薪聘请人才,她所谈过的开价最高的一家是两千元。从那里面出来,她就知道这事结束了,一场玩笑,一场闹剧而已。
那家大学那边,因为她没有教学经历,所以认定她在讲台上面对三四十名学生的时候会怯场。无论怯场不怯场,总要给她机会才是啊,这只是她自己想的,别人为什么要给她机会?她躺在宿舍的床上,感到分外满足,分外有安全感,如果能就这样躺着,躺一辈子,也不失为一种美好人生,谁能拥有这样的美好人生呢?她坐起来,拨通了导师的电话:“喂,导师您好,我是韩颖,您还记得吧?我联系了那家郊县的大学,对,您认识的,我知道您在教育系统,是的,那谢谢您了。我知道,好的,我到时候去拿。”导师说是小事情,刚毕业的学生谁有工作经验,有工作经验的谁肯上那个地方去,他说给那学校的系主任写张条子,让她改天去拿,地址就是那次那个宾馆。
挂掉电话她躺回到床上,导师依旧是一副寻常语气,她也就很寻常地答应去了,就像上次一样,像往常谈论一个学业问题一样,这样很好,大家都不尴尬,但也许,是根本就不尴尬了,她已经习惯于这种交易了,她想到早就利用起自身条件那些漂亮的女同学,她们有些还在这城市里,她还有她们其中几个的联系方式,她们都恭维她是比她们学历高的硕士了。她起身收拾东西,把文凭放进回家要带的包里,等工作的事情确定下来了,她也差不多要回家过年了,新买的衣服带回去送给妹妹,等领到了工资,积攒几个月之后,她要把妈妈和妹妹接到城里来玩,把那衣服给比她漂亮的妹妹穿,给她拍好看的照片,但是她一定要让妹妹在农村找个小伙子结婚,在农村种田,不让她出来打工,如果她缺钱用,她就再去卖淫,挣钱给妹妹,给爸爸妈妈用。
杨
想法总是很好的,如果能做到就好了。能做到就不是中国人了,杨平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比如那个封闭式的招聘会,多好的创意,多好的想法,如果把它做成真的,也照样能够赚钱,甚至赚更多,而且能真正的为企业,为人才,为社会解决问题,创造价值,是真正的价值而不是报告中所说的价值,可是大家都抱着玩闹的心态,邪谑的心态,包括来应聘的大学生,读了十几年的书,难道不明白走秀秀身材跟工作跟能力毫无关系吗?可见这是一个共识了,就是大家都把好身材好脸蛋等同于好工作好收入了。
再比如公司推出的招商产品秸秆炉,如果是个真的产品那该多好,节约能源,而公司就绝不是一个依靠虚假广告诈骗的小团伙,关键是他就不会是这么捉襟见肘的人了。他真的相信可以制造出这么一个优秀的产品,问题在于没有人真的想把它制造出来,当然这可能需要很多科学技术,不过就是不需要科学技术的东西,他们也做不好,就像那个空调蚊帐,这个是十足的诈骗,蚊帐里装一个电扇就叫空调蚊帐,而要是有人能相信空调和蚊帐能弄成一码事那这个人就是十足的白痴,他也不想用这么粗俗的词,但他妈的他身边就是一堆粗俗的人,他就是他妈的一个粗俗的人,当然他并不以此为荣,他粗俗但绝不像某些人那样一副流氓样地说我是流氓我怕谁,绝不像某些人那样我就这么糊弄你你能怎么样,因为他他妈的没那本事,他的粗俗只是偶尔或经常性地冒出一些粗俗的骂词,他在想的是那个空调蚊帐的事,就算是虚假科技产品,也可以做的像样一点吧,可是公司那帮人弄块胶带把塑料电扇粘在蚊帐上就完事了。
他相信有些事,很多事,如果用心做都是可以做好的,甚至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都是可以做到的,要不飞机怎么飞上天的,互联网怎么连接全世界的,当然这些都不是中国人发明创造的,所以这些才能被发明创造出来。可是就算不能发明互联网制造电脑芯片,那也不应该就用几根空心的不锈钢管焊成一个车架子,做成烧烤车卖给人家吧?这是他们公司的另一项科技产品,焊接工就是在街边上找来的,焊完一批就走人,弄到一批材料了再找人来焊,怎么就不能用心一点,负责任一点,做好一点?
他就是这家科技公司的销售主管,可不是什么牢骚满腹郁郁不得志的大学生,他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知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比如那个事事不顺心样样不顺眼的外地批发商,你样样看不上眼大老远地来这里干嘛?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人,酒席上只喝酒,不谈事,其实没有谈事的时候,酒喝好了事就成了,不用谈了。研发部的那个傻子因为这客户对设计挑三拣四沉不住气了,居然跟人家讲起设计,讲起道理来,“我们的设计是经过试验和测试的,是从多种方案里面提炼出来最合理的处理方式……”这就是白痴,妈的这样的客户不管他说什么哈哈一笑,回头回扣到位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时候谈什么设计谈什么技术?
所以他一向鄙视所谓大学生,所谓高学历者,就这公司这些和科技和设计不沾边的产品用得着什么科技什么设计?几块木板乡下的老农也能给钉出一辆板车来,烧烤车不就多两个轮子吗?板车还有个前后平衡的问题,四个轮子的烧烤车随便怎么焊它也不会翘头翻车吧?当然他绝不会当面对那些迂腐的设计人员有所鄙视,当面他仍然哄得那人以出类拔萃的设计师自居,他知道跟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他高中没毕业就在社会上工作,这些年的历练不是白历练的,意外之外,他在公司的招聘会上会遇到从前的同学,他同学里上大学的不多,到这个城市里上大学的更不多,上完大学了还在这城市读了研究生的就更更不多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是研究生同学的应聘主管,公司采用现代企业的部门和职务规划,叫做HR,他丝毫没有架子,他知道跟什么人说什么话,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取得高学历了的过去的同学,他也犯不着得罪,犯不着让人家觉得无趣,“咱们是老同学了,就别搞得像怎么回事似的,随便聊聊就好了。你研究生,到我们这里来屈才,你怎么不上别处看看?”他很体贴地说。“我看了你们公司的一些产品,很有创意,我很感兴趣,我觉得我可以做一些改进,并且有信心做出更好的设计。”同学不理会他贴心的话语,仍然一副应聘的语气说。天真,他看着同学无奈地笑笑,一个研究生居然不能识别这家科技公司所谓的科技到底有多少科技,他们公司的产品都是针对下岗工人,小城镇的商贩,农村居民的,比如烧烤车不过就是把放生食的篮子烧烤的炉子和放熟食的架子集中在一起,城管来了推起车就跑不用收拾这收拾那了,“你上别的公司去看看吧,不要到我们这来。”他压低声音用更贴心的语气说,同学再傻再天真也应该明白了,同学很感动,走的时候还握握他的手,说都在一个城市,以后要常来往。
这次见到同学让他想起了高中时代,少年时代,轻狂而真挚,每个人都是有来历的,每个来历都是有原因的,不可能一个人一生下来就是个人精,就是个混蛋,就是个草包,他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成了这个样子的,只是突然回过头来,就是暮然回首,他发现他和从前有了那么大的差距,完全判若两人了。同学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变化,还是那么单纯,用他现在的眼光来看就是愚蠢,迂腐,不开窍,像从前老师对他的评价一样。招聘会结束后他和同学联系过几次,他也想过如果同学能够到他们公司来,凭着同学的聪明才智,凭着同学的学问基础,也许秸秆炉就能不是一个虚假概念,也许就真的能够造出一种节能环保的炉子来,这个概念跟空调蚊帐是不一样的,可是公司绝不会花钱请一个研究生来搞研究的,绝不会花钱研究一个需要研究的东西,公司只要现成的,能卖钱的。
公司已经赚了不少钱,当然也有钱来搞一些事,比如就肯花钱来参加一个什么封闭式的硕博招聘会,他也在场,他盯着那些硕士博士的美腿,心想着都是高学历的,高知识的,不知道榨出来的水是什么味道,跟他玩的价格低廉层次低档的小姐有什么不同,看起来还是不一样的,这些硕士博士虽然穿丝袜露半胸跟那些小姐似乎在走同一个路子,但那气质架势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做那事也许不如小姐有能耐,但能把她们压在身下狠狠地干一定别有一番满足滋味。他看看身旁的老总,老总正低头看一位的资料,台上每走过来一位他就要看一下资料,他只是看一下名字有个印象一会儿好挑选,老总脸上是红光满面,他知道他在想和他一样的事,因为这老总也只是初中学历。
事实上公司所需要的人才只是他这样真诚热心地吹牛说谎造假的人,能够把土法制造的破烂以诚实的态度当做高科技产品卖出去。多年来的历练练就了他许多的本领,一方面他越不信的东西他越能说得跟真的一样,另一方面他可以几乎都不用谈到产品就能把他急于卖掉的东西急于签下的单子搞定,他想这还是需要一点能耐的,像他同学在大学里就是学到博士留了洋也学不来吧,这是需要土壤,需要环境的,当然他不是环境,他是环境的一份子,但是凡事怎么能肯定呢?他正在造就这样的人,正在培养这样的人,尽管这并不是他所愿意的,因为他不想有人能够取代他,事实上能够取代他的只有钱,如果有足够的钱他就不干这一行了,如果有权命令他不再这样做了他也不能做了,至于人,他还真不在乎某个人,即便那人有权高高在上地发布通告文件禁止虚假广告雷厉风行查处伪劣产品,他太认识人了,不就那么一副嘴脸吗?
他也惯于摆弄嘴脸。对新来的几个实习业务他一副爱理不理的摸样,如果不是老板有交代他可能还会更冷淡,他承认这里面有他对于大学生的敌意,虽然当初上学是他自己不肯上了,但他就是从那时候起就看不起大学生的,他就是觉得上了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他也考不上,他呵呵笑着,眼里仍露出趾高气扬的神色从那几个愣头小子面前走过,这天是周五,所有的业务员都要到公司开会和汇报。他们跟他一样西装领带,但绝不是同一种货色,跟他们比这些没有意思。他浏览着网页听他们汇报和潜在客户接洽的进展,网上有些什么他全没看进去,他只是装作不需要十分专注他们的汇报的样子,表明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在他们以为他没有听的时候还向他们提问。他不是一个十分有权的人,所以也还远远不是那么的不可一世,对于他们和客户的接触他还是稍作了一些指点的,但是谈何容易?没有个三年五载的他们成不了气候的。老板电话过来了:“那个外地来的老板,你赶快收拾了带他去饭店,叫瓶好酒。”“我这里还有新员工呢……”“他们在这里干嘛?哦。星期五了,妈的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批小子搞出点名堂没有?这样吧,这正好,你带他们一起去,那老板也是老客户了也不会见外,又好那么一口,你把他们都带去喝酒,实地锻炼……”老板挂电话了,老板吩咐了,他也懒得多事,问他们说:“你们喝酒怎么样?”
他一直替他们打圆场,刚毕业的大学生喝过几次酒?能喝多少酒?这喝酒也是要历练的,刚开始是出于礼貌他让他们每人敬了客户老板一杯,之后他一直陪客人聊天套近乎,还不忘吩咐他们几句:“学着点,看人家老板是怎么做生意的。”其实是要他们注意他是怎么跟人歪扯正着的,谁知道两三杯酒下肚,那几个愣头青自己按捺不住,一腔真心诚意地要跟人敬酒干杯,佩服的话,敬佩的话,亲热的话,近乎的话,醉话,痴话,疯话,他使眼色,出言阻拦,伸手阻拦都无济于事了,就任他们胡闹了,他带一个上厕所去吐了,私下关照他们撑不住都去吐一下,一个个西装笔挺倒还挺能撑的,吐是都去吐了,还没出大洋相。散场了,他要送客户,看他们几个还能走路,就没管他们了。随后,他去享受风流快活的周末去了。
下周一,几个小子照常到公司来应卯。到下午的时候,弹出的新闻有什么“大学生求职挣表现醉倒街头”的,他怀着对大学生的嘲讽点开来看,他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地上的那西服和皮鞋,何必呢?何苦呢?他是看不起大学生,但绝不想他们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是带他们去喝酒陪客户了,但绝不是他使他们陷入这样的境地,嘲讽与轻蔑都显得清淡了,他心里充满了愤懑和悲凉,一个月八百块钱的保底工资,试用期才五百,而在试用期像这样的新手是不可能有签下的合同可以提成的,五百块钱够付房租吗?他们倒在街上,像乞丐,不,乞丐躺在街上是理所应当的,所谓的震惊不就是这样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的事情吗?不过他没有感到震惊,他只感到深深的悲凉,但这不关他的事,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关掉网页,像是没有见到这回事一样。所以他的孩子绝不要上大学,他是没有机会体验了,如果他的孩子大学毕业后这样醉倒街头他会是什么感受?可是连大学生都这么没用,不上大学不就更没用了吗?他似乎是个例外,而且还有很多这种例外,但他十分清楚他只是个坑蒙拐骗的小骗子。他正在计划买车,他的老板早就有了车,是个大骗子而已。点开网页,打开电视,翻开报纸,睁开眼去看,哪一样不是虚假的骗辞?大家都是让骗局更圆满,圆满的像真的一样,只有设这些骗局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奥秘,但设这个骗局的人居然又会相信别人设的别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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