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娜娜(长篇小说第二部·中)
——一个坐台小姐日记
◎
曾仁全
一、执著的朱可可
莫少晟一早来到办公室,他见朱可可没精打采地进来了,说道:“现在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你为上官娜娜写答辩状吧。”
朱可可高兴地道:“非常乐意做这件事,但我认为我们还有好多证据没有取到。”
莫少晟不解地:“取证?取什么证?”
朱可可:“第一,我们要证实黑儿当山被上官云锋承包的合法性,因为跟村里是口头合同,必须找当年种田的几个人证实这件事,是否付了工资,谁给他们付的工资;第二,娜娜跟村代表集体上访的材料在哪?有关部门的答复在哪?因为组织村民上访维权受到打压,是上官娜娜残害宁显贵的诱因之一……”
莫少晟:“就这些?”
朱可可:“还有,据村民讲,柳泉村里的守林老汉丁倔子死于非命,死得蹊跷,上官娜娜查找真相不成心存怨恨;娜娜的丁伯死于车祸,村民证实是宁健庭将她丁伯推进货车轧死的,娜娜还参加闹事了,也没有一个说法,这都是娜娜要残害宁显贵的诱因……”
莫少晟寻思:这丫头对小官娜娜的故事入迷了,取这样的证据,拿到法庭上有什么用?因此,试探人问:“你认为,取这个证,有作用吗?”
朱可可:“这些都能证明娜娜残害宁显贵的动机嘛,她是因怨生恨,因恨才付诸行动!”
莫少晟心里暗笑,寻思:这小妮子真是胡闹之极,她还不知道我们的对手是如何的强大。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既然她要折腾,就让她试一试,锻炼一下,摔打几次也是个好事。想到这里说道:“那你一个人去取吧,我手里几个案子要开庭了。”
朱可可爽快地道:“好……不仅如此,我认为还要到广州去取证,证明那几个杀手的情况。我怀疑公安取的证据不可靠,如果那几个杀手不到场,我认为上官娜娜的罪名不成立。”
莫少晟不假思索地说:“要去你去,反正我没时间跟你胡天胡地乱跑。”
朱可可说了声“好也!”高兴地跑出办公室。
二、起诉
徐所长推门进来了,他递给莫少晟一份材料,莫少晟接在手里,徐所长说:“你认真研究一下,抓紧写辩护词,辩护词写好了,务必拿给我看一下。”
莫少晟点头同意,心里寻思:“我做这么多的委托代理,他从不说看一眼辩护词,这次还要‘务必’给他看一下。看来,有关人士对这个案件很重视,他压力真大呀。”
徐所长离开后,莫少晟摊开材料,原来是《清明县人民检查院起诉书》。
清明县人民检查院刑事附带民事起诉书
X检刑字(2005)第169号
被告人上官娜娜,女,31岁,清明县四合乡柳泉村人,初中文化程度,农民,2006年3月16日因故意伤害被清明县公安局拘留,2007年5月10日经清明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
被告人故意伤害案经清明县公安局刑事侦察队侦察终结,移送我院审查起诉,我县人民检察院于同日告知被告人诉讼权力,告知被害人近亲属诉讼权力,并于年月日移送本院审查起诉,本院受理后,依法讯问了被告人,审查了全部案卷材料。经依法审查查明:
被告人上官娜娜因哥哥上官云峰与柳泉村村支书宁显贵土地承包纠纷引发矛盾激化,2006年9月到广东省深圳市结识无业人员蔡军(男,无业,家住现年32岁,广东省广州市X区X镇蔡店村人),2007年3月1日,上官娜娜给蔡军工商银行67**********516帐户打入资金2万元,3月5日,蔡军和刘本忠来到清明县(刘本忠浑名刘么八,21周岁,无业,广东省人),2007年3月6日,被告人上官娜娜约来蔡军、刘本忠见面,授意蔡军“控制宁显贵,打断他双手、双脚,我来手刃这个村官。”蔡军、刘本忠开始采点、跟踪,2007年3月15日,宁显贵晚上开完会议前往董家巷24号朋友的房子里去休息,被埋伏在房子里的蔡军、刘本忠绑架,宁试图逃跑,刘本忠用钢管打断宁的双手,当该房里另一住客从卫生间出来时,被刘本忠扑上去制服,宁再次试图逃跑,守在一旁的蔡军用匕首刺去,刺断宁右腿,第二刀刺断宁左腿。并用毛毯盖住宁身体。刘本忠给上官娜娜发短信“已得手,速来董家巷24号。”
上官娜娜于十一时五十分来到董家巷24号,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匕首,她对宁显贵说:“你抢劫了我哥哥承包的山林,让他受到巨大损失,我就是要致你于死地。”宁说,我是依法办事,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上官娜娜掏出匕首准备作案时,因胆怯中止犯罪。
事后,上官娜娜在苍山路口树林旁等候,凌晨二时,蔡军、刘本忠开着盗取的宁显贵的黑色奥的车来到苍山路口,上官娜娜要给他十六万元约定的资金,蔡军说不要了,刘本忠说在房间里盗得现金五十万元。据调查得知,五十万元现金系宁显贵管理的公款,准备用来偿还银行贷款的资金。
2007年3月16日,上官娜娜迫于压力前往公安机关投案自首。
宁显贵经医院抢救保住生命,但手筋腿筋均断裂致残,生活不能自理,经武汉医科大鉴定为一级伤残。
上诉事实,由被告人供诉,证人证言,现场勘笔录、现场照片、法医学鉴定、户籍证明;公安机关证明,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确凿。
本院认为,被告人上官娜娜雇人非法残害宁显贵身体,在共同犯罪中,上官娜起主要作用,系主犯,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一条规定,本院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并支持原告对被告上官娜娜刑事附带民事的依法赔偿。
特此
清明县人民检查院
2007年10月10日
莫少晟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放进抽屉里。
这时,朱可可进来了。她说她取了四个“证据”,兴高采烈地神情掩盖不住倦容。
莫少晟说她辛苦了,她不经意地一笑,一面打开手提包一面说:“您看一下,是否有用处。”
莫少晟说:“有什么用?都要开庭了。”
朱可可一愣:“要开庭了?还得多长时间?可我们还得到广东去取证呀。”
莫少晟不快地道:“谁给你费用?”
朱可可倔强地:“我过两天要到武汉考律师证,考完后,就自费去广东做调查。”
莫少晟:“你别再给我出乱子了,你去取证?你去找谁取证?即使有目标,人家广州那里的公安愿意配合吗?”
朱可可:“出具证明材料,是公安机关应尽的职责,为什么不配合?这不是正常的办案程序吗?刑事诉讼法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
莫少晟哭笑不得,他深知,这个学生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书本,对社会实现了解甚少。一时又无从解释,犹豫了半天才说:“社会现实与我们书本知识有区别,你别想那么单纯。你想帮助娜娜,这我是理解的,但我们不能脱离实际。你不要节外生枝,抓紧把答辩状写出来再说。”
朱可可半天不语,嘟着嘴回到她的桌子前坐下了。
莫少晟翻看着朱可可取证的证词:一份是邹标、柳路华、上官元明出具的在上官云峰黑儿当山林里打工、收取工资的证明,第二份《家经合同收款收据》:“今天收到上官云锋承包黑儿当承包费10万元整,承包期限三十年。”第三份《柳泉村村民对宁显贵家族的控诉》和《柳泉村村民对宁盛世磷肥厂的申诉》,申诉书后面附着一百零三户村民的签字画押,第四份《伍青萍结扎手术证明》;最后一份是丁树阳某年某月见证宁显贵“性骚扰上官娜娜”的证词。
莫少晟看完后说:“前面三个证词也许还有些用处,后面这个证词只能证明宁显贵在道德上有问题,伍青萍结扎手术证明更无用处,对上官娜娜的案情没有什么帮助。”
朱可可说:“我找到了二猛子死亡《工伤赔偿协议》,而签字人是宁显贵‘代签’,这个问题,上官娜娜没跟我们说清楚。”
莫少晟不解地:“代签?”
朱可可将《工伤补偿协议》递了过来,上面写着:“甲方:伸源煤矿,法人,欧江波,乙方:上官娜娜(宁显贵代签),现乙方受害人全体家属的委托,特别授权处理孙成民(小名二猛子)死亡的相关事宜。甲方单位临时工孙成民于2004年9月9日在我公司四号矿井因操作不当、导致井绳脱落轧死,为妥善处理孙成民的死亡,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工伤保险条例》等有关法律法规,现甲乙双方就赔偿、双方在平等协商的基础上自愿达成下列协议:一、甲方赔偿乙方丧葬费5000元;二、甲方一次性赔偿供养亲属补助金15000元;三、甲方一次性赔偿死亡补助金30000元。上述三项费用50000元。”
莫少晟:“她丈夫死亡只赔了五万元?”
朱可可:“对,只赔了五万元,是宁显贵一手处理的,她已怀了孙成民的孩子,宁显贵协助矿方将她绑架回清明县。”
莫少晟:“后来呢?”
朱可可:“她生了孩子,成了寡妇,在他表哥建筑公司打工,敌不过别人闲言碎语,更主要是无钱养活孩子,只好到清明县宾馆歌舞厅坐台。”
莫少晟:“她后来又去坐台了?”
朱可可:“她不出来挣钱,就要饿死了。”
莫少晟:“他哥哥不帮助她吗?”
朱可可:“她嫂子生二胎结扎了,落下后遗症……”
莫少晟心里一阵刺痛,不言语了。
三、徐所长“画龙点睛”
徐所长催讨上官娜娜一案的《辩护词》,他说法院已确定十月二十九日开庭。莫少晟听说有些着急了,因为他早就安排朱可可起草答辩状了。进了办公室,他忙电话告诉正在省城参加律师证考试的朱可可,问她辩护状是否写好。朱可可答复说:早放您抽屉第三格了,您天天忙,没时间看罢了。
莫少晟忙拉开抽屉,拿了出来认真地看起来,看着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苦笑,一会儿惊诧不已,一会儿摇头。
辩护词
尊敬的审查长、审判员:
我们接受被告人上官娜娜哥哥上官云锋的委托,受清明县开明律师事务所的指派,担任上官娜娜故意伤害一案的辩护人,为她辩护。庭前,我们会见了被告人,详细阅读了案卷材料,认真研究了公诉机关的起诉意见书。下面,我们将对上官娜娜作有罪辩护。
在发表辩护意见之前,我们首先对在这起案件中遭受不幸的被害人深表痛心。在此,被告人及其亲属也委托我们向被害人家属转达深深的悔疚!但是,痛心之余,作为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有责任依法就本案的事实以及适用的法律予以阐述,协助人民法院对被告人作出公正的判决。
下面,发表如下辩护意见:
一、我们对公诉机关起诉指控的罪名有异议。被害人对案件的发生虽然存在一定的过错,但根源是宁显贵所代表的强大利益集团制造了仇恨,一系列事实证明,宁显贵对上官娜娜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1、1993年元月12日,上官娜娜参加县教育局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被宁显贵以民办转公办教师为名灌醉,在阳春宾馆被宁显贵强暴,上官娜娜不堪污辱从三楼跳下。原阳春宾馆经理陈金三证词一份,证实元月7日晚上有一女青年跳下,当时摔到三楼的花坛上受伤送第二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2、1993年元月17日,上官娜娜被第二人民医院030120号救护车于6时50分接到第二人民医院接到急救室抢救,由于上官娜娜跳下时受到花坛的阻力,只是腿脚受到皮肉轻伤,治疗四天后出院。证据一:当时030120救护车司机耿棚声证明材料。证据二、第二人民医院医生黄从敏证明材料。
3、据公安的侦察材料显示,在董家巷24号私宅里将宁显贵和蒋菲制服的是蔡军和刘本忠,将宁显贵手脚打断的是蔡军,刘本忠,蔡、刘作案时,当事人上官娜娜并不在现场,而据公诉机关提供的证据证明,蔡军死于车祸,刘本忠因涉嫌其他罪行被广东公安机关抓捕,既然刘本忠是主要的涉案人员,理应到庭。如果刘本忠不能到庭,那么,指证上官娜娜有罪是不成立的……
……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指控宁显贵强行对伍青萍结扎导致其后遗症、孙成民死于矿难后宁显贵和石岗村的石书记去处理后事收受两万元好处费、宁显贵的儿子宁健庭动用黑社会强拆黑儿当承包地开矿、上官云峰被打伤、守林丁德福系他杀、丁树阳的父亲死于他杀、宁盛世无环评报告等细节。
莫少晟恼怒地将答辩状揉搓成一团,狠狠地掷到垃圾桶里,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朱可可拨打,没生好气地质问:“我叫你写答辩词,你就这样写答辩词的?你完全不负责任,说那些事情证据在哪?”
朱可可轻松地笑道:“您别生气……我当然有证据了,难道那些不是证据吗?法律规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难道我错了吗?”
莫少晟:“你这哪是为上官娜娜辩护?你是在帮助上官娜娜控诉!你把宁显贵当被告了,这不是胡闹吗?”
朱可可认真地说:“等我过几天回来了给证据您看,我调查了一堆证据……保证您满意的。”
莫少晟更加生气起来:“你这哪行得通?完了,我算是白指望你了。看来,我只有自己写了。”
关上电话,他忙拿出案卷草草地看了起来,看了一会,拉开电脑键盘敲打起来……
辩护词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
清明县开明律师事务所接受本案原告上官娜娜的近亲属的委托,并征得被告人上官娜娜本人的同意,指派我们担任其辩护人。
在发表辩护意见之前,我们首先对在这起案件中遭受不幸的被害人深表同情。在此,被告人及其亲属也委托我们向被害人家属转达深深的悔疚!但是,痛心之余,作为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有责任依法就本案的事实以及适用的法律予以阐述,协助人民法院对被告人作出公正的判决。
在接受委托后,辩护人通过查阅案卷材料,并会见被告人,对本案有了准确的认识,现辩护人依据事实与法律,发表如下辩护意见,请合议庭采纳。
辩护人对控方指控的案件事实以及对本案的定性不持异言,但根据本案情况,辩护人认为上官娜娜有如下法定从轻、减轻以及酌定从轻处罚的情节,恳请法院充分考虑并采纳。
一、上官娜娜教唆他人伤残宁显贵,其矛盾焦点源于土地纠纷,代表村党支部书记的宁显贵以无法定合同为名强行收取上官云峰黑儿当山林,侵犯了上官娜娜哥哥上官云峰的利益,使其多年的心血白费,上官娜娜对柳泉村村委会处理的意见不复,在这起事件中,上官云峰明显处于弱势,而宁显贵明显处于强势的一方,属于因怨生恨,报复性伤害,鉴于上官娜娜为首次犯罪,建议法院给予从轻判决。
二、上官娜娜负有主要责任,但从案蔡军已死亡,从案犯刘么八应在押同审,以便弄清事实。
三、案发后,上官娜娜主动投案自首,具有从轻情节,建议审判长、审判员给予量刑从轻考虑。
……
因为考虑到还有两个星期就要开庭了,他把《辩护词》打好后送到徐所长办公室。徐所长不在,他放到桌子上就离开了。
莫少晟第二天一上班,徐所长在门口叫住他。他跟随进了办公室,徐所长指着辩护词厉害地说:“谁叫你提到‘从案犯刘么八应在押同审,以便弄清事实?’”你这不是节外生枝吗?这条给删除。你千万别给我惹事生非。
“……”莫少晟无言以对,他寻思:我这辩护词本已无足轻重了,回避了许多实质问题,要是这一条都删除了,辩护也没有意义了。但当着上司面前,他是不敢发出质疑的。
徐所长见他不语,又道:“你是不是认为她那个姓伍的同学——在省政府当个什么主任的来了一趟,她就有靠山了?我告诉你——那是做梦!我实话告诉你,她有宁书记后台硬吗?宁书记的妹夫是县领导,还有个舅子在省里任要职,最关键是他的女儿目前是部队的演员,不仅歌唱得好,身材长像那是一流的——省军区司令员、省长副省长都跟她熟悉,亲自过问这个案件,你说,那个叫娜娜的女人还有戏吗?”
莫少晟暗暗心惊,点头说“那我把这条删除?”
徐所长坚定地说:“删除!一点都不能含糊!我们不要自找麻烦。”
莫少晟伸手去接《辩护词》,徐所长又缩了回去:“还有一点——‘上官娜娜认为触犯了哥哥上官云峰的利益,使其多年的心血白费,上官娜娜对柳泉村村委会处理的意见不服,在这起事件中,上官云峰明显处于弱势,而宁显贵明显处于强势的一方。’……我说呀,你也是老律师了,在我手下工作十多年了,这些措词怎么能用?都要改得温和一些!听到了吗?”
莫少晟机械地点点头。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在E盘里找到上官娜娜案件——辩护词,先是删除第二条,将第三条改为第二条,将第一条改为:上官娜娜教唆他人伤残宁显贵,其矛盾焦点源于土地纠纷,柳泉村村委会依法收取了的黑儿当小水库及山林土地,上官娜娜牵怒于村支书宁显贵,认为宁显贵侵犯了他哥哥的合法权力,因怨生恨,采取报复性雇凶伤害。鉴于上官娜娜为首次犯罪,建议法院给予从轻判决……
四、第九本日记的秘密
离开庭时间越来越近,朱可可却还没有从武汉回来。莫少晟急了,给她打电话,她答复:“快了,快了,开庭的时间会赶回来。”
莫少晟不解地问:“你不是两场考试吗?最多两天,你都呆了一个星期了,你究竟在做什么?”
朱可可嘻嘻哈哈笑起来:“我当然是做我该做的事了……您放心,我不会辜负重托的!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莫少晟有些恼火了,厉害地道:“我要你交待什么?我又委托你什么事情了?莫明其妙。”
朱可可说:“是上官娜娜委托我了——那双忧郁的眼睛委托我了,我要为她、为跟她一样的受苦受难的弱女子讨个公道。”
莫少晟更加恼怒了,他不无嘲弄的口吻说:“就凭你?你有那能力吗?”
朱可可信誓旦旦地说:“因为我相信正义,相信许多有正义感的人会帮助她的——我还猜测到您不会用我写的答辩状,并不是您不愿意用,而是您处的环境不允许您用,不过没关系,我会和关注她的人站在一起,用我们的方式为她讨个说法的。”
莫少晟冷笑一声:“你要是胡来,后果自负,你现在还是实习律师,徐所长要不要你,那是你的事了。”
朱可可用挑衅的口气说:“在清明县,没有凤凰落脚的梧桐,只有毒蛇盘踞的洞穴,告诉您,我不稀罕那里的职位。”
莫少晟气得发抖,狠狠地关上电话。他生气的是她那句:没有凤凰落脚的梧桐,只有毒蛇盘踞的洞穴。难道说,我也是毒蛇了?
过了一会,手机又响了,是朱可可打来的,他正在气头上,决定不接。一次、二次,当第三次又响起,他接了,没生好气地说:“干什么?我们是鼠蛇之辈,你凤凰攀上高枝了是不是?还给我打什么电话?”
朱可可仍然吃吃地笑,笑过后说:“您是我老师嘛,我老师怎么是鼠蛇之辈呢?您与那些人——不同的。我有事求您。”
莫少晟哭笑不得,他对这个丫头片子无可奈何,犹豫了半天才说:“真不想理你——你有什么事情?”
朱可可:“您帮助我看一下上官娜娜第九本日记……娜娜在宾馆舞厅坐台,宁显贵为了接近她,讨好她,一次给娜娜买了十个台费、给了两万元的存折,另外给她的姐妹买了四个台费,您帮助看一下时间,站吧台的陈琼记不得时间了……是二00五年的八月还是十月?”
“她坐台跟案件有什么关系?”莫少晟吃惊地问。
朱可可说:“证明宁显贵对她一直不死心,在她坐台期间进行纠缠,属于性骚扰。”
莫少晟说:“即使宁显贵给过她两万元,买过十个台费,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你真傻得可以!她的日记能拿到法庭上做证吗?”
朱可可哀求说:“求您了!我现在找到陈琼了,她记不准是哪一个月的事了,您给查一下。”
莫少晟一肚子气,无可奈何地说:“行了,我翻翻看吧。”
他从她抽屉里找出骗号第九本日记,翻了半天,才找到依据,时间是二00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上面记载着宁显贵到宾馆舞厅的过程。
他打电话给朱可可说了。
事后,心底泛起一腔苦水,这苦水让他堵得慌,他莫名其妙地惆怅若失,是呵,这个女人为什么将宁显贵恨到如此的程度?她究竟还有多少鲜为人知的秘密藏匿在日记里?
他在朱可可抽屉里清理了一下,这些日记的封面上用铅笔标明了大大的阿拉伯数字,从“1”编到“9”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也就是说,日记共是九本。
他已从“1”看到了“8”,下班时,他顺手将第九本日记装进包里。
二00四年元月二十五日
我已多长时间没写日记了?应该有两年多了吧,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两年多来,我在表哥的公司打工,帮助他料理帐务。
我们上官家又添了人丁,嫂子又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是交了两万元超生罚款才允许生的。嫂子讨好我,她说我有文化,叫我给取名字,我给取了云薇,意思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慢随天外云卷云舒。
云薇长得很可爱,眼睛大大的,晶莹剔透,嘴巴小小的,白里透红,嫂子说长得象我,村里人都说“跟娜娜一样漂亮。”我不免有些骄傲。但过细一想,一颗心“咯噔”一下往下掉,漂亮有什么用?也许是漂亮害了我。一些文人骚客就骂我们漂亮女人是“自古红颜多祸水。”如果不是漂亮,宁显贵不会打我主意,如果不是漂亮,赵六儿他们不会骗我到广州凤凰会所,如果不漂亮,我不可能到银河人间坐台,不会做胡哥、富哥的小三……
可是现在,我遍体鳞伤,一无所有,这不都是漂亮惹的祸吗?
两年多来,我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心里平静得犹如一团死水,拒绝无数的男子的求爱,我妈十分担心,说我都成老姑娘了,象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孩子都四五岁了。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安慰说:我是独生主义者,老姑娘有什么不好?老姑娘都是圣(剩)女呢。
幸福已经离我而去,只有孤独与寂寞伴随着我。
思念是沉重的,总是在午夜寂静地黑暗里积压在心口,呢喃着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名字——姚永富。两年了,我没有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我想忘却,更想逃避,我在心里遥祝他幸福。可是,这个人刻在我心里伤口深处,跟我一起疼痛。我找啊找啊找啊,找不到曾经的地老天荒,我逃啊逃啊逃啊,逃不出遍体鳞伤的煎熬。
我现在住在表哥的建筑公司平房里,昨天,妈和村子里的李妈带着一个粗壮的小伙子来到平房里,那小伙子腼腆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我被弄得莫明其妙。过了一会,李妈才悄悄跟我说明来意,说这小伙子叫孙成民,小名二猛子,家住石岗村,跟我们柳泉村相邻,比我小一岁,说是在“矿上工作”,挣了些钱,利用春节回来“处个朋友”,还说这小伙子又孝顺又厚道,是难得的好小伙子。
我听了心里窃笑,我说:他挣了多少钱?他养得起我吗?
李妈说,他家里才盖了新平房,存款至少五万了,每年还能挣三四万元。
妈妈也劝说:你都二十六七岁了,还在挑什么?拣什么?你总得为我想一想呵,我这口气断了,也对得起你爸!
这是妈妈常在我耳边唠叨的几句话,我听了特烦。我还是那句话:我的事不要你管,我会处理好。
妈妈和李妈走后,我特难受,特失落。
因为我心里放不下一个人:富哥。尽管我一年没跟他联系了,我猜测,他仍然放不下我。
每次当我拨到他电话号码的最后一个阿拉伯数字,我的理智告诉我:你不可以这样做,他有他的家庭,你别再打扰他的生活。你唯一能做的是渎罪,是忘记他!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二00四年二月五日(腊月廿四)
今天给廖总打了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了两件事,让我又喜又悲。
一是知道了小燕子的近况,为他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但当地计生部门查得严,她只能东躲西藏,更不能到北京,等孩子大了再带到北京,以免影响廖总的事业,更主要的是不能让邱局知道,他说邱局应该在一年后退居二线了。
另一件事情是富哥去了香港,他得知他老婆派人追杀到我家乡的事情以后,跟她闹翻了,一气之下把产业交给了儿子,到香港定居去了,走的时候跟廖总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说他老婆收走了他身上所有的银行卡,当着廖总痛哭流涕,说他这一悲子对不起我,说他做人失败,败在家里母老虎手里。
关上电话,我心里十分平静,不管他老婆如何对我,我都能够承受,是我破坏了人家的家庭,我被追杀,也许是上苍对我的惩罚吧。
富哥,我衷心地祝愿你生活幸福,身体健康,我不会扰乱你的宁静生活,我给你带来那么多的不幸,请永远地忘掉我吧!
二00四年二月八日
春节快到了,我回到柳泉村了。
刚进柳泉村村口,只见四个懒洋洋的中年人抬着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上十个披麻戴孝的人,而远远地跟着十多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他们手里拿着棍棒,我就奇怪了,这是怎么回来?
我回到家才弄清楚,守林的丁大叔死了。
原来宁显贵将伏牛山后面数百亩杉树林自己对自己签了承包合同,那片杉树是村里最有发展潜力的资源,据村民们估计,七百多亩田近万棵杉树,棵棵都有水桶粗了,价值五百余万元,而宁显贵签署的“合同”转让费五十万元,并且,这五十万元还采取借鸡生蛋的办法——开采后支付,并且很顺利地拿到了林业局的开采手续。
村民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背后痛骂宁显贵手段毒辣,瓜分村民财富不择手段。但有一个人对这场自卖自买游戏发起了公开的抗议,他就是守护林子的丁大叔。
丁大叔叫丁德福,诨号丁倔子,从七十年代末就在林场里工作,他为那个林场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八十年代林场解体,丁大叔成了守林人。他坚决不同意宁显贵家族自卖自买,当宁显贵的儿子组织人员上山采伐时,他强行进行阻止,说那是集体的财产,不管是什么合同他都不认帐,还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说XX党的天黑了,说国家领导瞎了眼睛等语,还说等天变了再让伐木。村里来了派出所,以“反革命”罪将丁叔关进派出所“反省”——行政拘留十五天,“反省”出来后,他仍然不知悔改,坚决不同意伐林,躺在上山的路上阻止卡车开进去,闹得四合乡沸沸扬扬,影响很大,宁显贵家族为此伤透了脑筋,开伐只好中断。
一个星期前,人们突然在丁大叔家门口的池塘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当村民把他捞起来时,发现后脑壳有伤痕,而他两个儿子和大媳妇在外打工,家里只有老伴和小儿媳,小儿媳妇老实巴交,没什么主张,听凭乡村干部和派出所处理,当两个儿子赶回来时,尸体已运到殡仪馆,法医鉴定的结果是“自溺身亡。”
村里和乡派出强迫其两个儿子签字火化尸体,小儿子丁于龙有些文化,要求请省里的专家进行鉴定,省里的专家来了,据说是宁显贵的儿子接待吃喝,再次鉴定的结果仍然是“自溺身亡。”丁大叔两个儿子还是不服,丁于龙质问伤口来历,专家说是“过去的损伤”。公安和乡干部施压,出面补偿两万元,并答应解决二十年欠发的工资四万元,软硬兼施火化了尸体,骨灰下葬时,村里组织大批民兵“配合送葬”,名誉是配合送葬,实际是监督送葬。
这便是我回家路上看到的一幕。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听到丁大叔的护林故事。丁大叔在植树造林季节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他栽的树苗成活率百分之九十五,山里面每一棵杉树都付出了他的心血,为了防止偷树,他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在山里面。他的老伴和两个儿子对他怨声载道。
为了护林,他得罪了村里村外的村民。村里有个后生为了弄一根白木千担,偷偷潜进林子砍伐了一根白木树,后来做成了千担,持着千担在路上挑谷时被丁大叔认了出来,后生不认帐,丁大叔拿出他收藏的枝条相对树木的纹路,并说出树木“没有同一片叶子”的生长原理,那个后生才认帐,并没收了千担。丁大叔从此落下“丁倔子”的诨名。
还有一年,丁大婶怀孕要生产小儿子丁于龙,丁大叔和七岁的大儿子丁于虎用板车拉着丁大婶到医院去生产,路上听说有人在山上偷树,丁大叔嘱咐丁于虎“看好板车。”说罢,丢下年幼的丁于虎和待产的丁大婶就跑上山了,原来偷林的人趁他下山进去砍柴火,砍了一担柴走在路上被柳泉村村干部看见了,村干部没有及时阻止,而是通知了丁大叔,丁大叔顺着枝条划过的土路和路旁拉倒的杂草一路寻找去了。一直将追到砍柴的老汉,强迫其退回那担柴火才罢休。
这一去就是几个小时,躺在板车上的丁大婶肚子痛得厉害起来,年幼的丁于虎吓得痛哭流涕,幸好在四合开餐馆的丁伯回家碰上了,才急忙忙将丁大婶送到了乡卫生院,医生检查为难产,如果再耽误一突儿,母子可能性命不保了。当丁叔找到医院时,丁于龙已出生了……
许多故事记载着丁大叔的护林事迹,可是现在,丁大叔却不明不白地走了。善哉丁大叔!大山上的一草一木会记得您的情意,痛哉丁大叔!你失去了挚爱的山林,惜哉丁大叔,你挡得住上山的卡车,却挡不住权贵们身后的黑手。可怜的丁大叔,你死得眠目吗?
但是,妈妈和哥哥则劝我:“莫在外面乱说,我们惹不起。”是呵,丁于虎哥俩无法为你讨个公道,我一个弱女子,更无法为你讨个公道了。
二00四年二月九日
昨天我去给云薇买奶粉、购年货,在村口商店遇到了上官七叔——爸爸的叔伯堂弟,因为他跟丁大叔是亲戚,我便问他,丁大叔真的是自杀吗?他一听就绷起了脸,劝我“少操心!”又劝我“不该问的事情别问。”我听了,心里郁闷极了。
我不解地是,现在的村民都怎么了?为什么都只求自保——明哲保身?
回来的路上,在村口碰到了刘水英——宁显贵提拔妇女主任、曾经的红人。她十七八岁的儿子用板车拖着她,衣不遮体,目光无神,原来,她几年前就中风痴呆了。
十年前,我被宁显贵强暴后大闹村委会会议,她曾挖苦我、奚落我,公开帮助宁显贵说话,我到桂花姐家里去玩,她认为我抢她妇女主任,指责我“你故意闹,无非是希望老宁宠你。”还劝“我识相点,滚得远远”。不曾想到,当年趾高气扬的妇女主任,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按理说,我要看她的笑话,但我是不记仇的人——尽量淡化仇恨意识。我喊道:水英姐,你还记得我吗?
她不言语,眼睛停留在我手里的一袋饼干上,用手指着饼干不放下,我懂了她的意思:她想吃饼干。
我忙把饼干递给她,她生怕别人抢走了似的紧紧抱在怀里不放,我笑道:你撕开了吃,没人敢抢的。
她儿子连连称谢,说他妈只知道吃,其它的都不知道了。
我问道:你妈这样了?为什么会这样?
小伙子说:四五年前——我当时还小,我听我爸爸说,镇里、村里不让她当妇女主任了,我妈跟宁书记吵架了,换上一个年轻的当了,她晚上回来不吃不睡,一直骂宁……宁书记不是人,一会儿说要告宁书记,一会儿说宁书记害了她,还说宁书记家族贪了全村子的财富……
四年前,宁显贵换上了从石岗村嫁过来的上官琼丝当上了妇女主任,按年龄,她比我小月份,按辈份,她应该是我远房的一个堂妹。嫁过来不久,听说就受到宁显贵的“重视”,开始“培养”她,但村民们早就风言风语,说她男人长期在外打工,宁显贵早就跟她有一腿子了,云云。刘水英应该因恨生怨,因伤心所致。
我问:就因为不要她当干部了,她就气成这样了?
她儿子说:我妈她干了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得给予应有的补偿,宁书记说是一次性补偿两千元,我妈说二十万元都不够给她补偿,她说她帮助村里……帮助宁书记做了很多事情,好多事情都是她摆平的。我妈那晚大喊大叫,她说她是柳泉村妇女主任,上官琼丝是烂货……说着说着就倒在桌子底下了,我们把她送到乡医院,医生说是就脑溢血中风,人虽然救过来了,但痴呆了。
我说:你爸爸没有找宁显贵算帐吗?
小伙子说:我爸爸老实呢,什么事情都不懂,怎么找他?我没读书了,只好回来劳动。
我一阵心酸,安慰了几句才离开。过去,她帮着宁显贵作恶,当宁显贵的马前卒,特别是对妇女强制打胎、强制结扎,她表现得最积极,最勇敢无畏,现在落得这样一个地步,我是该同情她呢?抑或幸灾乐祸?
同是女人,我理解她,她是牺牲品,她只是被宁显贵玩弄、利用了。如果我顺从宁显贵,可能跟她的命运还不如。
二00四年二月二十日(正月初九)
这几天过春节的好心情,被村里几个干部给破坏掉了。
今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妈说家里来客人了,我起来一看,带头的是村妇女主任上官琼丝——我远房的堂妹——村子里唯一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女人。
我以为她来玩儿的,聊了一会才知道,她是代表村委会来做我嫂子做计划生育检查工作的——劝我嫂去做计划生育检查。
自从嫂子生下老二云薇后,嫂子就主动上了节育环,但没想到的是,嫂子子宫脱垂,节育器不仅就从内控出来了,再上环再掉出来,如此反复。因此,村里要求哥哥做结扎手术,但到医院一检查,哥哥腹部皮肤有严重的感染灶不能做,村里就打起嫂子的点子,希望嫂子去做结扎。
嫂子惧怕做结扎,因为她娘家一个要好的姐妹生了二胎后做了结扎,结果造成月经不调,经期间不规则出血、情绪不稳、经前症候群加重等等,找计生委,相互推卸责任,因此,嫂子谈结扎色变。但她坚定不会再怀上,她说她做好避孕手续。
上官琼丝见我在家,就说:姐,我只是带她去做检查,担心她再怀上了,你就给嫂子做一做工作,劝她跟我去。
嫂子说:不会的,我们采取了措施,不会怀上。
我说:他们采取了措施,就不劳你费心了。
上官琼丝说:那不行的,这是上面要求的,是规矩。
我一听就来气了,我说:只要没怀上就行,要什么规矩?我凭什么在乎你那些规矩?
嫂子忙说:才检查了不到两个月,怎么又检查?我看你不安好心。
上官琼丝冷冷地道:计生工作不是我个人的事,这是基本国策,人人都不能违背基本国策。
计划生育口号满天飞,一些口号令人恐惧,村头写的标语就是:“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而后村委会门口的一条标语是:“谁超生让谁倾家荡产,谁超生让谁家破人亡。”我知道,口号都这么野蛮,他们什么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上官琼丝见我们拒绝去做检查,她把我拉到房里说:姐,你就理解一下我,我们计生工作是红旗村,你就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行不行?
计划生育工作红旗村?我一听就笑了。
我说:你们的红旗,不能插在妇女的血肉之上,我们村里的计生工作,我早就听说过,你不仅带头实施了强制堕胎,强制结扎,还带头扒屋拆墙,这都是文明社会不耻的,你既然叫我姐,我就劝你少做些不道德的事情。
我说得很重,她却不气恼,她淡淡一笑说:干了这一工作,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混口饭吃呀。
我挖苦说:你既然什么邪恶勾当都干得出来,还叫我什么姐?我对你们不信任,这样吧,我嫂子不用跟你去做检查。我明天自己带她去检查。
她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说:你们检查不算数的,这个……宁书记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全县知名人物,怎么能不信任?你不要往他身上拨脏水。
我一听就气得发抖,我说:往他身上拨脏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多……你不知好歹,不辨黑白是非,我不想跟你说。
说罢,我就将她往外推:你走吧,我不想听你的。
她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这样做,迟早会吃亏的。
我反唇相讥:你香臭不分,助纣为虐,下场会比刘水英更惨。
等她走后,妈苦着脸说:你别把他们给得罪了,我们得罪不起。
我劝慰说:怕他咋的?我明天带嫂子去检查。
二00四年二月二十八(正月十七)
我到四合乡表哥建筑公司刚上班两天。
昨天接到哥哥的电话:嫂子被乡计生干部强行押进车里带走了。
我一听就惶恐不安,忙跑到乡政府计生办,计生办只有一个女青年在修指甲,问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说“领导们出去了”,我说,乡计生办抓了我嫂子,会弄到哪去?她说不知道。
我走出院子,又跟一个扫院子的大嫂耐心地讲了情况,她神色古怪地说:这种情况,你最好到县计划生育服务站看一看。
我又跑到丁伯店子里说了情况,一个打工的大师傅跟我分析说,这种情况可能是弄到县计生站结扎去了,因为不能上环,他们会担心再怀上,只有做了结扎手术,他们才放心。他的嫂子就因为不能上环,被强制性结扎了。
两个人的说法一样,我不再犹豫,跑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的黑车赶往清明县县城,司机轻车熟路地把我送到县计划生育服务站。
我从一楼找到三楼,在三楼的一间病房里,我见到了躺要病床上的嫂子。她脸色苍白,呻吟不止。她已被做结扎手术了。
原来,当哥哥上黑儿当山里去了,我上班了,村里和乡计生办委干部在上官琼丝的带领下来到我家,其中有四个彪形大汉强行将正在洗衣服的嫂子架走,妈妈赶上来拦着不让绑架,计生办干部一把将我妈妈妈推倒在地,我妈妈痛哭流涕,她艰难地爬起来再次阻止,他们架开我妈妈,不顾在摇篮里啼哭的云薇,强行将我嫂子拖进车里带走了。
到了县计划生育服务站,她们二话没说,四个虎形大汉将我嫂子架到手术台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在四个汉子帮助下做了结扎手术。
我听嫂子艰难地讲了经过,五内俱焚,一颗心象是跌进万丈深悬。这哪里是两条腿的人类做的事情?这应该是四条腿的野兽做的事情。
我无法平息我的愤怒,我冲出了病房,我要寻找院长办公室。
我远远听到四楼一间办公室里有说笑声,牌子挂着“院长办公室”的房间里,当先一人正是上官琼丝,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绑架的经过。我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衣襟,猛力煸了她一巴掌,她开始一愣,随即得意地一笑:你打吧,反正我们村的红旗保住了。
我听了更加恼怒,原来她们这样做,是为了保红旗?我破口大骂,我说你保红旗,建立在妇女的痛苦之上,你是宁显贵的一条狗。
我完全象个泼妇。
她极力为自己辩解,她说村里有结扎指标,马上要检查,她得服从宁书记指示。
又是宁显贵!我跟他不共戴天。她不说宁显贵,也许我会忍受,提到他,无疑于火上浇油,我一手抓住她的头发挥打煸打,被几个医生拦住了,他们大声喝斥,有的说我不得在这里撒野,有的说这是医院,不得破坏医院秩序。
我说你们这哪是医院?是宰杀场——你们宰杀了无数的生命,你们强行结扎,是野蛮的地方,哪里是什么医院?
他们被我的磅礴气势镇住了。
我猛力挣开她们,随手拾起桌子上的玻璃杯子掷了出去,掷到桌子上一面双面旗上,双面旗倒在了地上;我又抓起桌上的台灯砸向医生,几个医生躲开了,台灯砸到了墙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玻璃片在办公室飞舞。
真不知道我当时哪来的力量,我失去了理性,我只觉得这样做舒坦了许多。
后来发生的事都在预料当中,四个虎形大汉跑进来了,原来他们有两人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另外两人是派出所的“临时工”,他们用手铐将我铐起来拖进车里,以危害公物罪、毁坏党旗、国旗罪、破坏计划生育政策罪进行治安处罚。在警车里,他们打我嘴巴、拧我头发,要我“老实点。”我破口大骂他们同流合污,和宁显贵穿一条裤子,沆瀣一气害老百姓。
他们把我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平房里。行政拘留十五天。他们要我写反省,要我承认错误,我说你们错在先,我错在后,我才不写呢;他们说我态度不好,要判我的刑,我说请便,我说正穷得没饭吃,正想吃一吃牢饭呢,不管关多长时间,我都不会悔过。我还说,要忏悔的人是计生委干部和宁显贵。
我在焦虑与不安当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多个小时。
今天下午,表哥陪着派出所姓邓的所长进来了,我说警察打人,我要去告他们。邓所长笑嘻嘻地说,他们关你打你骂你,是为你好,你要把他们的教训当财富,要感谢他们才对,因为他们这样是帮助你成长。
我唾弃他一口,我说你们警察都不是好人。
表哥一个劲地讨好那个姓邓的所长,要我口头上承认“错了,”我说他们野蛮结扎,错在先;他用眼睛瞪我,他说承认错误就可以出去了,胳膊扭不过大腿。我说,你认为我错了,就帮助承认错误行了。
表哥严肃地说:对不起,我代表上官娜娜承认错误。
那个姓邓的所长满心欢喜,并要求表哥写了份“悔过书”,才把我带出派出所。
我被表哥带出来才知道,我妈妈在嫂子被带走后晕倒了过去,送到乡卫生院正在抢救。
我听了双腿发软,头脑麻木,是被表哥用小车送到乡医院的。
幸好妈妈已悠悠转醒,只是不能说话。医生说她糖尿病引发血压高,间接性晕厥。至于什么病情,还等送县医院的检查结果明天出来。
“铁面无私”的警察,为什么在我妈妈晕倒至少二十个小时之后还不向我告诉她的病情?
现在,哥哥抱着侄儿小飞到县计生服务站照顾嫂子去了,我在乡卫生院照顾妈妈。妈妈眼睛紧闭着,瘦削的脸颊上布满刀刻似的皱纹,脸色如枯萎的菜叶,我妈才五十多岁年纪,头发全已花白,爸爸去世后,她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历尽苦难,受尽屈辱,得了尿毒症后,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哥哥成家后,实指望过几天安逸的日子,却不曾想到灾祸连连连。
看着看着,我不由得掉下泪来。
我不知道她这次的病情反常后会是什么结局,总之,我充满了担忧。,
二00四年二月二十九日
从昨天到今天,妈妈呕吐不止,心律不齐,血压最高达200,最低低到60,清醒的时候少,糊涂的时候多。
今天上午,姓蒋的医生进来了,他见妈妈昏睡着,便说:检查结果出来了。
我揪心地站起来,他小声说:癌细胞已转易、扩散,她的日子不多了。
我当即哭了起来。
他安慰说:你帮助她换了肾,让她多活了五六年了,你做得很好了。
我悲泣道:我们还能为她做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如果她还能醒来,就尽量满足她的要求,除此而外,无需为她做什么了。
二00四年三月一日
今天早晨,妈妈醒来了,气色很好。
我忙着给她洗脸擦手,又买了稀饭喂她吃了几口。
妈问哥哥和嫂嫂的情况,我说他们应该在晚上回来,嫂子一切正常。我向她瞒着嫂子做了结扎手术的事情。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妈说:你在北京的事情都处理平了吧。
我一愣,我说:北京的事?我不存在没处理平的事。
妈叹息一声说:去年有个事,一直压在我心里象块石头,有一天,我走路上碰到宁显贵了,他说:你娜娜能干呢!我说,我娜娜能干又怎样?不能干又怎样?他说:北京的人都找来了,我把他挡住了,要不,你娜娜要出大事。我听了腿脚都软了,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他见我吓住了,又说:原来她是坐台小姐,还当别人的二奶,我听了,差点晕倒了,我说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又说:难怪她会挣钱,都是挣的不干净的钱……我的病,就是那个时候加重的。
我听妈妈的叙说,心如刀割,我嘴里劝劝“别听他胡说,”心里明白,宁显贵一定是到表哥家里去后,我羞辱了他,表哥回来后又骂了他,他恼羞成怒之下,怀恨在心。
宁显贵靠他的权势逼得村民走投无路,逼得我走投无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现在特别希望能有一只枪。
二00四年三月二日
上午十点钟,哥哥嫂嫂牵着小飞、抱着云薇来了,嫂子强装着笑脸,跟妈妈介绍情况说,说计生服务站只是做了检查,在医院里观察了几天,乡里答应补偿五百元营养费。又劝妈不要担心。这是我在电话里跟他们商量好了的意见,不能将结扎的事情告诉她,以免她担心。
哥哥却控制不住情绪,跪在妈妈的病床前痛哭。
妈妈安慰哥哥不要哭,用枯槁的手摸一摸小飞,又摸一摸云薇,脸上挤出慈祥的笑容,她说:我孙儿孙女都这么大了,上官家里后继有人了,我去见你们爸爸,也对得起他了……
哥哥听说,哭得更响了。
嫂子劝慰说:您不要这样想,您就要好的,过几天我们回家。
妈妈平静地说:你们别瞒我了,前天,蒋医生跟娜娜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又多活了好几年,值了,你们别牵挂……
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妈拉着我的手说:你要不给我换肾,那一堆钱……可以让你在城里买栋房子,可你硬是要给我换了……我有你这个乖女儿,是我一生的福气……只是……唉……
丁伯和表哥都来看妈妈了,他们都尽力安慰妈妈,说妈妈会好起来,妈妈却拉着我的手不放,她说她有个心愿未了,我知道妈妈指的什么。她一直担心我没有嫁人。
丁伯也埋怨我:早该考虑个人的事了。
妈妈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又说:年前,村子里——李妈带来一个小伙子,对我们娜娜一百个中意,可她不答应人家,咳咳……
我揪心地难受,我不知说什么好,丁伯苦劝说:娜娜,你都二十七八了,丁伯给你当个家,只要是可靠的小伙子,你就定下来,让你妈没有牵挂,安心地走吧!
我无奈地点点头:妈,只要您能好起来,我答应您。
妈妈满意地点点头,两颗热泪从她削瘦的脸颊滚落,她放开我的手说:我去见你爸,也有个交待了啊……
丁伯忙说:那好,我联系去!
为了让我妈妈安静地、无牵无挂地离去,我豁出去了。
二00四年三月七日
这两天,我们全家特别忙碌。
先是丁伯和李妈领来了姓孙的小伙子,比我小两岁,跟我们村相邻——石岗村人,叫孙什么我就不记得了,原来在矿上挖煤,他提了许多营养品和水果,跟我说话十分腼腆,我问他这几天做什么;他说过春节收拾房子,自动动手,利用春节把自家房子做了仿瓷涂料,还有两天就要到矿上去了。
我问他只做了这些事吗?他立即脸红了,他说处了两个女的。我没听明白这句话,他解释说,媒婆给介绍了两个女的。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我说媒婆一次性给你介绍了两个女的?他脸更红了,他说媒婆分两次介绍了两个女的。我这才明白了,我说看中了吗?他犹豫了半天才说:不中。我问为什么不中?他想了想,羞赧地说:没你长得好看。我说,女人不是为了好看的,而是要相爱的;他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事后,媒婆李妈跟我说,他已处上了一个姓金的女孩子,并且给了一万元彩礼,听说我答应跟他处朋友,那一万元彩礼也不要了,恳求媒婆要来见我。李妈还说,一万元打了水漂,岂不可惜,小孙说,俺再去挣!
我知道这是个踏实可靠的小伙子,虽然我无法对他有感情,但为了妈妈,我含泪答应了这门婚事。
小孙小名叫二猛子,上有一个哥哥早已成家,他父亲早逝,只有一个母亲跟他生活,母亲说话有点儿颠三倒四,但为人很厚道、真诚,我觉得这已够了,我的人生没有选择了。
我本不答应要彩礼,但是媒婆说,这是风俗习惯,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要彩礼,人家男方家里怎么想?这话提醒了我:要是我廉价嫁给他家里,岂不是让别人怀疑我的过去吗?
哥哥代表我的家人收下了一万元彩礼。
最高兴的还是妈妈,她这几天精神特别好,当二猛子叫她妈妈时,她声腔长长地“嗳”了一声,拿出哥哥给准备的红包递给二猛子,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说是把女儿交给他,她很她爸都很放心了。
丁伯在一旁说:选日不如择日,后天是难得的好日子,干脆把婚事办了吧,也冲冲喜,我们一切从简!
妈妈点头同意,二猛子想了半天才说:这么……这么仓促,我觉得、我觉得……
犹豫了半天说不出来,李妈着急地问:人家妈妈都同意一切从简,你还觉得什么?
二猛说:我觉得、这样委屈了娜娜姐……
众人都拿眼睛看着我,妈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我听了很是感动,我默默地流着泪点头同意。
后天——后天我就要成为新娘了,没有排场,没有嫁妆,没有浩浩荡荡送亲、迎亲的队伍,我甚至于不打算穿婚纱。但二猛子不同意,他说了一句十分感动我的话,他说:姐,你这样嫁给我,我已觉得对你很寒酸了,要是你不买新衣服就嫁到我家,我死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只好答应去买新衣服,他租了辆小车,我们赶到清明县县城买了一身“新衣服”。
我没有喜悦,只有麻木与无奈,难道这就是我的归宿吗?我不甘心,但我没有选择,在这个天地,我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难道这都是我们农民的宿命吗?我只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处处都在刁难我,我一路上走来,只有苦难与不幸相随。现在,有一个男人仓促地找到我,他是我一生的依靠吗?我妈妈虽然放心的把我交给他了,但我能放心地跟他去吗?仅凭他的勤劳与善良能给我幸福吗?
二00四年三月十一日
妈妈终于走了,我穿上漂亮的婚纱和二猛子走到她病床前、双双向她跪拜之后走的。
得到妈妈去世的消息是在我进了孙家的门之后当天晚上知道的,我拼着要去守灵,可李妈和二猛子家里人说什么都不同意,他们说,新媳妇进门得过一夜才能“回门,”二猛子也不相信这些繁文缛节,他要拉着我同去,但执拗不过他的哥哥嫂嫂及姐姐。
李妈劝我说:你妈妈在三天前就跟我说了,如果她在你出嫁的当天离去,就要求我们瞒着报丧,等你回门时告知不迟,你应该明白她的心意。她都为你想到了,她是为你好。
我寻思,李妈说得对,妈妈认为我有归宿了,才安详地离去,她没有牵挂了,我何必要破坏她的遗愿呢!
今天,二猛子用摩托车载着我回了娘家。妈妈的遗体还停留在医院太平间,哥哥在家里已买了棺材设了灵堂,只等我回来。
按政策规定,必须火葬,火葬后,骨灰才可以“入殓”棺材,如果买县陵墓入殓骨灰盒,至少得一万多元,并且过几年之后,“灵位”得收回。因此,村子里的人火葬后,入殓下葬到本村的土地上。
我们买了花圈赶到乡卫生院太平间,我见到了静静地躺要石板上的妈妈,妈妈很安详,眼睛紧闭着,嘴唇紧抿着,我忍不住放声痛哭,我再也见不到我可怜的、不幸了一生的妈妈了,二猛子一直陪着我落泪。
二猛子和我披麻戴孝,我们一直伴随着妈妈的遗体,一直送上灵车、一直送进县殡仪馆火化炉,最后,是我为我妈妈一块一块地收拾骨灰,装进哥哥买的骨灰盒里;回来的灵车上,我紧抱着妈妈的骨灰盒,我要陪伴着妈妈走完最后一程,一路上,我的泪已哭干了。我亲自将骨灰盒装进棺材,一直看到棺材入土。妈妈的坟的几步远就是爸爸的坟,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的痛苦,我无法用言语告慰死去十多年的爸爸,我在爸爸的坟上哭晕了过去。
醒来时,只见哥哥和二猛子守在身边,二猛子一副泪眼汪汪地神情。
二00四年三月十三日
我今天又和二猛子回了娘家。
乡里民政只给出了一千,而冷藏、防腐、整容、穿衣、装卸和购置骨灰盒、运输等等支出两万多元。而其中一万元是二猛子送的彩礼,并且还欠下债务五千多元。
其实,我们这里的农民普遍对火葬想不通,“入土为安”是农民最朴实的感情,也是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更主要是,土葬比火化便宜,因此,偷偷土葬现象时有发生,但村里发生几起因土葬被民政部门发现后强制掘坟焚烧的现象,尽管如此,火化后再将骨灰装进棺材下葬的“恋土”情节未变。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二猛子听到哥哥跟我介绍情况,他说他去一下就来,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来了,他交给哥哥五千元钱,说是叫哥哥还债,哥哥死活不肯要,他说等他山上的谷子收了就能还债了,推扯了半天,我才叫哥哥接下,但回来的路上我才弄明白,原来他去取了给他妈妈养老的钱,我责怪他,他只是憨笑。
其实,我们这里的农民普遍对火葬想不通,“入土为安”是农民最朴实的感情,也是几千年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更主要是,土葬比火化便宜,因此,偷偷土葬现象时有发生,但村里发生几起因土葬被民政部门发现后强制掘坟焚烧的现象,尽管如此,火化后再将骨灰装进棺材下葬的“恋土”情节未变。火化后再下葬,比直接土葬多花费贵得多,但我对这种火化尸体政策想不通,为什么都是强制性政策?连自己家人处理尸体的权力都没有?死了连两平方的土地拥有权都没有?据说,县城陵园公墓只有二十年的土地使用权,而农民亲人的坟茔占地更没有保障,修路、开发,说平坟就平坟了。
为什么农民没有处理亲人尸体的权力?为什么没有土地的拥有权?说穿了一句话:只有你讲理的地方,没有我讲理的地方。
全世界两百多个国家,据说只有少数几个国家不承认土地私有产权,中国是其中一个。我们脚下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地,活着你只能在上面住70年,死了你只能在下面躺20年。
每个中国人都是过客都会灰飞烟灭,为了这可怜的70年和20年,我爸爸妈妈他们辛苦一辈子,生活的艰辛让他们活不起也死不起。
二00四年三月十五日
我一直沉浸于悲痛之中,二猛子每天细心地陪伴在我的左右,问寒问暖,令我十分感动。
我还没有跟他同房,也可以说同床不同被子睡,我无法从悲痛中解释出来,他对我很理解。我觉得我也许找到一个好男人了,也许,这是上苍突然给我的一个补偿吧。
最有趣的是婆婆,说话有时候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常常令人捧腹大笑。
那天办完喜事,招待操办的亲朋“散箍”,酒席上本应礼节性地说:“你们多吃呀,吃不了的话,剩下的我们要吃几天。”而她却说:“你们吃呀,你们吃一顿,我们要吃几天。”弄得我啼笑皆非,幸好村子人都知道她是“说话不管风的,”除了大笑之外,并不见怪。
事后,二猛子羞赧地解释:我妈说话没水平的,你别往心里去。我说我不会怪她的。
有一个人对我似乎颇有微词,那就是二猛子大嫂宁紫珊,她是宁显贵大哥宁显峰的女儿,我进门后给她递茶,她说话怪怪的,好在他大哥为人厚道,我也就不放心上了。
二00四年三月十六日
昨天回娘家烧了“头七”回来,我跟二猛子同床了,令我好笑的是,他还是处男——一个不谙世事的男子。
我不“见红”,他也没有问我,他一直很高兴、很可爱地样子。
我已编好了故事,决定找个机会跟他“解释一下”,我要说我在北京打工处过“男朋友”,并在一起生活过,因性格不合分手了。
既然他不主动问我,我也不好意思主动提到我“曾有男朋友”的事。
他问过我一句很可笑的话,他说,姐,你爱我吗?
我愣了,我不知如何答复他,因为我确实对他没有“爱情”可言。他见我不语,抱紧我说:姐,我爱死你了,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死你了。
我问他,我哪些值得他爱?
他说,姐不仅漂亮,而且心肠好。
我笑着不语。
二00四年三月十九日
矿上已给二猛子打了好几个电话,催他去上工,我也催他去上工,我说婆婆有我照顾,他却腼腆地笑着,他的理由是:等妈妈烧了“二七”再去上班。
他每天都比我早起床,烧好早餐,端来漱口水和挤好牙膏的牙刷放我面前,再端来早餐,再给他妈妈端去早餐,等我吃完了,他再吃,并且不让我收拾碗筷,不让我做事,他到门前孙湾儿堰塘挑水洗菜,肩上挑着桶,手里提着菜篮,我要帮助提菜篮,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总是说:我姐身子薄,别累着。
他的举动被他大嫂看到了,挖苦说:二猛子,你娶了一朵花,放在神柜前供着,跟着你干什么?
我听了很不是滋味,二猛子却说:嫂子,当初咱哥还不是这样疼你的?
宁紫珊眨眼瞪眉毛地说:我可没那个福气呢,还是你家娜娜享福哟,只是花儿艳了蜂蜜多,你可得当心哟。
我听了更是难受,二猛子却劝我:你别理她,她这人嘴直。
二猛子身体强壮,肌肉发达,梨地、挑柴、拉板车不费吹灰之力。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他在煤洞里干活,别人一车拉四五百斤,他说他一井车拉七八百斤,第个月都比别人多挣一千多元,做点家务活,那是小菜一碟。
晚上,他脱了衣服洗澡时,我猛然发现他隆起的肩膀上有一条深槽,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井绳勒的,天啦,井绳竟然将他肩膀勒出一条深槽,那是多少沉重的体力劳动呵?
他见我难过的神情,淡淡一笑说:没事,以后不做井下矿工了,就好了。
我说,井下危险,不做不行吗?
他说,他也做过泥瓦匠,在武汉、上海都做过,做了拿不到工钱,包工头都跑掉了,至今欠他三四万的工钱,找任何部门都没人管,只有做井下矿工,虽然辛苦一些,危险一些,但来钱快。
我说,你再做一年,转个行业做,井下危险,我还说,我跟你跟穷一点,苦一点,都无所谓了,只要你平平安安。他感动地流下泪水,他说还做一年,就改行做别的去。
他还说,他一辈子没有人疼过、爱过。
我虽然担心他,但我爱他吗?我在他面前无法说出一个“爱”字。
二00四年三月二十五
二猛子终于走了,他是流着泪走的。
二猛子走的时候嘱咐他哥哥,不让我干重体力活,要求他大哥大嫂帮助种家里的两亩多“口粮田”和菜园,每年给他们“耕种收割费”两千元。
当我送他上班车时,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放,象个孩子一样地哭了,我笑着安慰他,他哭了好一会才说:姐,我打心眼里爱你,我姐不仅长得漂亮,心眼也好,我家穷,姐在家里受苦,我难过呢!我不能给姐幸福,难过呢……
我淡淡一笑说:我也是农村人,习惯了,你就安心打工去。
他愣愣地看着我:姐,你真这样认为?
我说:是的,我会照顾好婆婆,你放心去吧,等你闲了就回来看我。
他紧紧地抱着我不放,他说他会努力挣钱,用他的一生疼姐,让姐一辈子幸福;我劝他别累着,钱是身外之物,多有多用,少用少用,保护身体要紧。
他嘴里不停地说着“姐,我爱你!”我说我知道,他突然说:姐,你爱我吗?
我愣住了,我跟他结合,完全是为了了却妈妈的心愿,我跟他根本谈不上爱情。在这种情况下说爱,我觉得很苦涩。
他见我在犹豫,亲切地一笑说:我知道,我姐受了委屈,不过我会让你爱我了,我用一生等你说这句话。
这时,班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许多乘客在起哄,我不得不推他上班车。
他挥泪上了车。在班车缓缓离开的那一刻,我忍不住掉下泪来。
回到家里,我心里空荡荡的,妈妈走了,与我相依的二猛子也走了,他加入了农民工打工潮。
二00四年四月一日
我每天期盼二猛子从井下下班回到住地后给我打电话报平安,每天等他电话已成为我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今天要给妈妈烧“三七”去,我跟婆婆说了这个事。她说:你妈走得快,我还没来得及见亲家母一面呢,我跟你去给她磕个头吧。我说您去玩可以,不要磕头。她答应陪我去娘家玩。
我们走到村口,碰到了大嫂和村子里的几个老者在聊天,大嫂问她去做什么,她说“我给亲家母磕个头去。”大嫂当即拉长了脸:你是老糊涂了是什么?哪有你去给她妈磕头的?
我解释说,她只是去玩,不要她磕头。她挤眉弄眼地说:那烧纸钱的事,还要下跪,也好玩呵!
几个老者都笑了起来,有的说:你老不自尊,糊里糊涂;有的说:给媳妇的妈去磕头,那是下贱的事。
我婆婆身子一扭说:那我不去了。
我又好笑又好气,没想到我婆婆那么没主见,我只好一个人回娘家。
二00四年四月五日
我在娘家小住了几天。
每天等待二猛子下班后给我报平安,他昨天给我打电话,说是给我卡里存入三千元,他告诫我买些衣服及“好吃的。”我问他仅去了半个月,就挣了三千元?他说他在井下钻煤,比别人钻得多,多拿了奖金。我就心痛了,我劝他不要拼命,要养好身体。他只是憨笑,他说他身体棒着呢。
我小住几天,主要是帮助哥哥嫂子带小飞,因为这几天他们要到村子里“栽树,”其实根本不是“栽树,”而是插树苗,插一棵两米高的树树苗,村里给两元钱。
一颗两元钱,一百颗就是两百元,这大大激发了村民的激情,一时间,村子里剩下的留守老人、儿童都上阵了,学生也不上学了,都在伏牛山采伐后的秃山上连夜插树,有的一家人一天能插上一千株,收益近两千元。
我抱着小飞到岗上去玩,我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丁大叔用生命没能捍卫这片五百多亩的林场,宁显贵及宁显贵的儿子一夜之间将山上的杉木都开伐卖钱了,满山遍野变成了光秃秃的山坡,现在又插上没有根的松树枝,是要起什么作用?
我抱着小飞沿路而上,看到伏牛山的冲上冲下,满山遍野都是绿油油的“树林,”村民忙碌的身影,个个都是沾沾自喜地神情,他们高兴的原因不外乎是能发点小财了。
我哥哥嫂子插了四天,插了二千三百株,收益四千六百元,两个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今天离开时,我在村头听到老人们在议论,原来,是迎接县市“退耕还林”检查。我一下子弄明白了,宁显贵及其村干部的做法,是为了忽悠上级部门。
当我正准备离开时,只见十多辆高级轿车鱼贯而来,兖兖诸公从车上笑容满面地走下来察看那片“退耕还林”的荒山。有几个知内情的人告诉我,那些插的树枝都充当了“小树,”他们还说,近五百亩秃山插了两万株树苗,村里弄到退耕还林拨款三百多万元。而给予村民插树苗的费用只不过十多万元。
我寻思,宁显贵又要发一笔大财了。他这个所谓“农民企业家”、清明县党代表原来就是这样树起来的!
那死了的丁大叔要是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这个上骗国家,下骗人民的村干部为什么大有市场?
其实,宁显贵等人的骗术很容易识破,只要拨起树苗一看就知道了,但是,为什么没有一个官员识破呢?
二00四年四月十日
也许我干了一件傻事,就因为我一句话,惹来那么多麻烦,真郁闷。
二猛子嫂子骂我是长舌妇,难道我是长舌妇吗?
这几天没事可做,我又是闲不住的人,便买了两斤毛线给二猛子打毛衣,婆婆见我给二猛子打毛衣,就怂恿我到村口孙家经销店去玩,她说那儿热闹,我便跟她去了。
在单调寂静的村庄里,那里可能是唯一最有活力的去处,支着三四张麻将桌,有的打麻将,有的斗地主,有的下象棋,还有的老者一碗面条、一碟花生米、一碟白条肉和一杯烧酒,么三喝四,从中午吃到下午。
因为还没到农忙时季,聚积的村民很多,但多数是老弱病残。我去了,无疑是最大的亮点,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众人窃窃私语,都夸二猛子有眼力,找到我这么个好看的媳妇。
我找了个凳子开始打毛衣,过了一会儿,大嫂也来了,她似乎有意回避我,我叫她,她爱理不理的。
我坐的地方,立即就聚积了五六个人,并且都是年纪稍小的男女,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想方设法套我跟他们说话。过了一会,来了一个穿戴讲究的男子,年龄在五十多岁,众人称他邓作家,他有意无意地靠近我前面的小凳子坐下了,开始神侃他发表的作品,因此被誉为“乡土作家”、省、县作协会员。先后出版了《风声水起石儿庄》、《八月桂花飘香时》。
我见他眉飞色舞地谈吐,问他小说都是什么中心思想,他说,主要反映新农村的变化啵!政策好了,农民都富了,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这不!要是过去,哪能这么自在地坐在这儿聊天呀。
我哑然笑了,我说:我们村子人都富了吗?要不,为什么青壮年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老人种着几亩田,一年收入多少?
我这样一引话,众人都说开了,有的说,一年收入两三万元,虽然听说今年不交农业税费了,但农药种子化肥都涨了,变换着法儿骗农民,村里穷人占多数,哪里过的红火了?
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说:俺也想找个媳妇,邓作家,你能帮俺找一个吗?找不到二猛子媳妇这么漂亮的,找个不漂亮的都中。
众人哈哈大笑,邓作家胀红了脸,骂他孙狗子好逸恶劳,专干偷偷摸摸的勾当,还想找媳妇?
孙狗子也不生气,他憨笑道:你以为你高尚是不是?你是说假话的作家,你那些书,写的都不是事实。
我见他们话不投机,便道:邓作家,我说个事儿,象我们村里,资源都被几个村干部瓜分了,而村民种一年的田,还入不敷出,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前天有个事儿——动员全村的人插松树枝,插了几百亩田,只为迎接检查,这检查团一走,那些松枝等不了几天就枯萎了,村干部是为骗国家的钱,你说你能写,敢写这些真实现象吗?
立即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我还去插了,帮助我表姐插了一千多株,她分我四百多元呢,昨天她还跟我说笑了,那些树枝都枯死了,瞎折腾。
孙狗子骂道:这是骗国家、骗农民的行为,邓作家,你为什么哑口无言?你的良心狗吃了?
邓作家道:这是改革开放当中不可避免出现的问题,也可以说是局部问题,社会变革当中,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不健康的问题,但都是小问题。
我说:小问题?这些小问题你敢写出来吗?
众人起哄了,有的骂宁显贵不是东西,有的骂邓作家“昧着良心写书。”
事后,我把这事也没放心上,可是到了晚上,大嫂带着一个中年妇女进了我家的院子,大哥跟在她俩后面,我一看大嫂的神情不对,忙拿椅子给她们坐。
没想到大嫂走上前来,猛地煸了我一个嘴巴,另一个中年妇女揪我的头发,我一时呆了,我问大嫂这是做什么?她们骂我是长舌妇,还骂我是婊子,她原来不说,只不过不公开罢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哭,那个中年女人一直揪着我的头发不放,在我身上又抓又拧,我倒在了客厅里,这时,婆婆从门来进来了,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大嫂骂道:这个臭婊子,坏她大大的名声。
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大哥说:你下午在村口说了宁三爸的坏话,说他插了树枝骗国家的钱是不是。
那个揪我头发的中年妇女说:那都是乡里要我哥干的,哪会是我哥要干的?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宁显贵的妹妹宁艳,而二猛子大嫂是宁显贵的侄女,我遇到灾星了。
我被打得鼻清脸肿,婆婆开始还帮着我,听了她们说的原由,也生气了,说我“不该惹事。”
两泼妇受到鼓励,拿脚往我身上猛踢,我只是痛哭,这时大哥孙成刚制止了,他劝我以后“少到那个场合。”
当他们离开后,我爬了起来,我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一路哭着,摸黑回到娘家。
哥哥看了我的样子,问了情况,也默默地流泪,他又能说什么呢?
二猛子打来电话,我说了情况,他义愤填膺,他说他要请假回来,要揍扁大哥和她的嫂子,我劝他不要回来。
她们对我施暴,皮肉之痛是可以缓解的,但我心里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想不通:仅仅我讲了几句真话,招来如此横祸,这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那粉饰太平的作家真正理解这个社会了吗?他为什么不说真话?
宁显明家族的猖狂,就因为她们占有势力,就因为是权势阶层,而我是无权无势的农家女。
婆婆没有主见,以后,我面对这个老人,如何长期生活下去?
也许,我选择二猛子没有选择错。但我选择错了这个家庭。
我那九泉之下的妈妈呀,你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要我匆匆忙忙结婚的结果吗?妈妈,你帮一帮我吧!我该怎么办?我还回那个空荡荡的家吗?
二00四年四月十七日
我在娘家一小住就是十多天了,我不想面对大嫂、婆婆那一群人。
今天,大哥来了,他铁青着脸说:娘病了,在打吊针。
我忙问:什么病?
他说:不知道什么病,发烧,说胡话。你还管不管?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不管了?就那么一个闲聊,你们把我打得头破血流,你孙家就这样对待新媳妇的吗?
他说:宁家是说不得的,我有我的苦衷,我曾找二丈人索要村里霸占的小水库,宁紫珊和她姑拿着棒子赶着打我,我什么时候敢还手?其实,虽说宁……书记是我们二丈人,他哪把我当女婿了?我每年到他家,他正眼都不看我——他只对他大女婿好,人家是县里当官的,我们哪能跟他比?
他所说的宁显贵大女婿,就是在县政府当主任的杨什么谷,靠笔杆子爬上去的。人家有权势,宁显贵讨好的是权势。
听他这么解释,我心里好受一些了,我忙着收拾了东西,随他回婆家。
婆婆一个人躺在乡卫生院打吊针,我去了,她泪流满面,她一说话,把我气得哭笑不得。她说:我二猛子好不容易找了你这媳妇,你不能跟他离呀。
我十分尴尬,我说:我何时要跟他离了?
她说:人人都说,我二猛子找了个便宜媳妇,人又漂亮,那是靠不住的。
我笑道:别人家的媳妇,都不便宜吗?
她说:是呀,我们这里找个媳妇,都得五万八万的彩礼,我知道我拿少了,我知道你娘家闲少了,可我家里没有呵!我二猛子会挣了给你呀。
原来我们这里找媳妇都要一大笔彩礼费,最少五万元,最高十万元。当时妈妈还有最后一口气时,答应不要彩礼,哥哥曾颇有微词,我顺了妈妈的意思,现在,婆婆算是说了句实话,但我在乎的是她没有主见,大嫂殴打我时,她没有阻止。
我说:我不再乎彩礼,在乎宁紫珊和她姑殴打我的时候您不护着我,您不阻止她们打我不说,还向着她们,我在乎您的态度。
她大哭起来,她说她老糊涂了,不该相信宁紫珊的。我见她哭得伤心,劝慰说算了,我不计较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有气无力地说:千万别说呀……那是不能说的呀……人家有权有势呀……县里有人乡里有人……省里也有人呀……我们穷老百姓,哪能跟他们作对?
我理解农民的世俗、卑微与目光短浅,我婆婆一生一世都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怎么可能挣脱权势的压迫?
四人一间的病床上,婆婆已经入睡,现在是深夜十二点,我静静地陪着她,吊针的药水还在滴着,我没地方睡觉,看来只有干坐一夜了。
二猛子快下班了吧!
电话来了,是二猛子打来的,不写了。
二00四年四月二十日
婆婆只是受到惊吓、受凉后支气管炎发了,住了几天院,现在已经出院。
她受惊吓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受辱了,而是担心我跟她儿子“离了”,落得“鸡飞蛋打。”
我理解她的想法,但她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理解我呢?
二猛子又给我卡上打了三千元钱,我不让他打这么多,我问他手里还有多少钱,他开始不肯说,我一再追问,他才说他手里仅剩下五十元钱了,我生气了,责怪他不要再做了,他只是憨笑,说我几天几夜在家里照顾婆婆辛苦了,他心疼呢。
是呵,他的哥嫂不近人情,我可以不在乎,婆婆我可以不在乎,我只在乎二猛子对我的态度,老天爷总算对我不薄,过去,真正关心我、呵护我的男人去了香港,现在,我又再找到一个会疼我的男人。
二00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二猛子回来了两天,他是回来看他娘的。
我陪他两天,恩爱了两天,如鱼得水的两天。
他回来帮助挑水、砍柴、耕地、施肥,他象牛一样勤劳,我看他那不要命地干活的劲儿,我心痛呢。
几年来,我终于找到一个令我心痛的男人,但是,我无法说我爱他。
他回来两天,晚上就走了,他说他乘晚上的列车去,在车上可以睡觉,明天就不影响他接班了。走的时候,他又是依依不舍,象是生离死别似的。他在做爱后问我一句话:姐,你爱我吗?我仍然无法说我爱他,短短的接触,如何要我爱他呢?何况,我的“爱”给的男人太多,我无法说出那个爱字,我只是浅浅一笑说:我有些喜欢你。
他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姐喜欢我,就够了,我这一辈子,没人疼,没人爱,只要姐喜欢我,我就知足了。
我说:你大大、你娘没爱过你吗?
他说:俺大大在我两岁时就病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爱过我,俺娘不知道爱我,哥比俺能干,说俺愚笨,常常打我,后来娶了嫂子要分家,哥不要娘,我要了娘,她才对我好一些了,读书的时候,我也愚钝,受到欺负,没有人爱过我。
我心里一阵震撼,我笑着说:也许有一天,我会说我爱你。
他说:姐说喜欢我,我也满足了。
二00四年五月三十日
已经一个月零五天没来例假了,恶心、呕吐,我猜测我是怀孕了。是二猛子回来的那两天怀上的。
我到卫生院做了检查,医生叫我买一张试孕纸回家,我今天早晨照做了,几分钟后显示两条红杠,呈阳性,我怀孕了。我把这消息通过短信发给了二猛子,他回复说:我要当爸爸了?我太高兴了,我姐辛苦了。
我把这消息告诉了婆婆,她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就要抱孙子了?我做梦都想抱孙子呢。
是呵,我就要当妈妈了,我就要生下二猛子的孩子了。
二00四年五月十七日
今天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他说嫂子昨天“闹肚子”,腹部有一硬块,月经不调,内裤不干净,很可能是结扎引起的不良反映,要我陪她去县人民医院检查。我一听就来气了,我要他去找上官琼丝去,是村里对她强制结扎,村里应该负责任。
哥哥只好答应找上官琼丝。
过了一会,哥哥打来电话,他说上官琼丝没时间去,要我们查了再说。我知道她是托词,这些人做了缺德的事,屁股一拍不管了。无奈之下,我只好答应陪嫂子去,叫她乘车来四合乡找我,我们乘车一块去。
我们乘公交车到了县计划生育服务站检查,检查的医生说:是炎症问题,不存在结扎产生的问题,吃点药就好了。我说我不信,我认为是结扎产生的问题;那医生说,你不信,那你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去吧。
嫂子将信将疑,最后叫医生开了一些药,我们只好乘车回家了。
二00四年五月二十一日
持续地干旱肆虐我的家乡——到处缺水。
哥去他的黑儿当抽水去了,而嫂子在家里腹痛得直不起腰,她打电话叫我去照顾小飞,而我要帮助婆婆栽种那三亩田的水稻秧苗,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只好向婆婆“请假,”她很不高兴地说:反正你娘家事大,我们家里事小,你去吧。
我来到柳泉村家里,嫂嫂在地下痛得打滚,小飞在地下嚎哭,身上爬得一身泥。她吃了医院给的“消炎药”一个星期,根本不顶用,她腹部还有肿块,那不是结扎后遗症是什么?
我当即带着她和小飞到县人民医院检查,妇科医生脸上充满了诡异,她不说是结扎后遗症,但从她眼神告诉我:她与计生服务站有某种默契。我被激怒了,我说:我嫂哪里出了问题?你查不出来,是技术问题,我可以不怪你,要是查出来不说明,那是你的失职,你要负责任的。她见我态度强硬,只好说:你去做CT检查吧。
CT检查结果:直肠壁增厚,子宫两侧可见结扎金属影,盆腔内低密度影,边缘模糊,左侧卵巢囊肿胀,建议超声。我问是不是结扎引发的问题,医生模棱两可地说:有多种可能性。
我要求做超声波检查,而嫂子担心晚上无法回家了,我们只好放弃继续检查。
回来的路上我在想:这老百姓要弄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难呢?要是嫂子不被强迫结扎,会引起这么多事情吗?
我决定找宁显贵、上官琼丝论理去。
二00四年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一早,我到村委会去,大门外是鳞次栉比的商店,后院是破落的平房,与远处“宁公馆”天壤之别,这便是我熟悉的村委会了。室内的门紧关着,不用说,都去农忙去了,我白跑了。
下午,哥哥从山上回来了,我只好回婆家,因为没有水,秧还没插,如果不回去,婆婆一定要骂我了。
道路两旁开满了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野花,蜜蜂在欢快地采蜜,花将翠色的家乡打扮得五彩缤纷,但我无心欣赏道路两旁盛开的鲜花,急匆匆地赶回婆家。
刚走到柳泉村与石岗村交界的路口,迎面一辆锃亮的、黑色的桑塔纳开了过来,车在我身边急刹车停下了。我一看,宁显贵从车里探出头来,一付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着我,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一看到他,气不打一处出,我说:我嫂子结扎出了问题,你管不管?
他笑道:出了问题?有鉴定是结扎的问题吗?
我早料到他们的诡计多端,我说:我嫂子身体强壮,结扎后身子不干净了,CT检查有结扎金属影,卵巢肿胀,你们不负责任是不行的。
他笑道:但你必须拿到证据证明是结扎的后遗症,最好有权威鉴定。否则,仅凭猜测是没有说服力的。并且,我建议你先找县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进行鉴定,不行的话找武汉专家来鉴定,只要证明是结扎后遗症,就能讨到说法和赔偿,能得到许多钱。
我看他说得真诚,寻思不无道理,我说:前期产生的费用谁来管?我需要上官琼丝跟我跑,结扎是她一手策划的。
他诡异地一笑:这话我就不喜欢听了,怎么是她策划的?计生工作是国策,要说策划,可以说是党中央策划的,至于前期费用,只能是你自己先负担,至于上官琼丝是否跟你跑,你跟她商量,现在是农忙时季,我猜她不象你这样闲。
他后面一句话明显是戏谑我,我说:你越来越狡猾了,象狡猾的狐狸。
他哈哈大笑,我不想看他那淫荡的眼神和皮笑肉不笑的脸孔,低头离开。
我急匆匆地走在回石岗村的路上,我以为他开车走了,没曾想到,他调转车头跟在我身侧。
他说:我送一送你吧。
说罢,仍然是那付皮笑肉不笑的脸孔和淫荡的眼神。我说不需要。
他依旧跟在我身侧:小男人不在家,寂寞吗?我陪你吧!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我说:你把我害苦了,把我爹妈害苦了,现在又害我嫂子,你不是东西。
他笑道:怎么一见面就骂我?必定我是你第一个男人嘛,这是永远否定不了的事实,对不对?
我象被毒蛇咬了一口,咬在尚未痊愈的伤口上,我说:你是毒蛇,是十恶不赦的毒蛇,专门吸吮劳动人民血汗的毒蛇。
他大笑不止,他说:说得好,这年头,环境这么好,政策这么好,有我这毒蛇盘踞的市场对不对?你能把我怎么样?在这个村子里,就你上官娜娜跟我作对,你想跟我作对?你是我对手吗?所以,我劝你乖乖的听我的话,你你跟我一同分享许多好处。
我说:要我听你的?瞎了你的狗眼,我死都不会听你的……
他不等我说完,笑道:在这个村,目前来说只有你不听我的了,必定我们相好一场嘛,你看,你的堂妹琼丝,不是很听我的吗?她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吗?
我说:你把她弄上床了,才听你的是不是?你们男盗女娼,一对狗男女。
我说罢加快了脚步,他也加了油门,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性,整个柳泉村内内外外的女人,没一个敢这样对待我,除了你上官娜娜……你上车来,我们有话好说,你嫂子的事情也好说。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死都不会听你的!
他突然刹住了车,呆在了那里,我更加加快了脚步,我听到他叫骂的声音:你不依我,你会后悔的……
我一面走一面说:我不后悔!
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从广州卖到海南,从海南卖到北京,臭婊子!
我听了这句话好恨好恨,我想说:这一切拜你所赐。但石岗村村口站了许多人,我忍住了。
二00四年五月二十七日
家里正农忙,我学会了插秧,二猛子的嫂子有意为难我,她说她家里忙,不肯帮助插秧,这难不倒我,我出了一百元请人抽水犁田,出两百多元买了化肥,出五十元买了秧苗,在婆婆帮助下插秧,我插得双手肿胀,泡得发白,腿上盯满了蚂蟥,蚂蟥盯过都发炎了,有几处烂了,但我挺过来了,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种田,我完成了任务,我不能叫宁紫珊瞧不起。
别人用两天时间,我用四天时间插完秧苗,婆婆夸我能干,能吃苦。当她听宁紫珊说了一句话后,又改变了看法。宁紫珊跟她说:插的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不说,还出了那么多钱,两亩田还用了四天时间,你跟着她这样过日子,将来喝西北风哟。
婆婆相信了她的话,她对我说:我们两亩田,出钱出多了,时间也花多了,这样下去今后怎么过日子哟。
我听了很生气,我终于忍不住怒火了,我说:种那两亩多水稻田和三亩多岸田,二猛子答应给她两千元,我用了三百多元就种好了,多了吗?您难道听不出她在挑唆是非吗?
她听我这样说,连连承认错了,老糊涂了。我对这个婆婆哭笑不得。
但是,二猛子在电话里听我不经意地介绍,心痛得哭了,她说我怀有身孕,不该自己动手插秧,我说我活动活动,对胎儿有好处;他大骂他哥嫂不是东西,他要打电话骂他们,被我阻止了。
我腿脚上有一处被蚂蟥盯得发炎了,化脓了,但我很开心,这几天能吃能喝。
二00四年五月二十九日
哥哥打来电话,他说嫂子“闹肚子”更严重了,劳动时小便失禁。他请了帮工正农忙,要我陪嫂子去人民医院再做检查,我听了不安,郁闷,愤怒交织在一起,如果长此以往,嫂子怎么办啊?这个家可怎么办啊?
做女人难,做中国女人更难。
二00四年六月一日
我陪嫂子再到县人民医院做了检查,先按医生的要求做超声波检测,检查结果是:子宫后倾,膀胱运动型损伤或神经功能障碍而丧失排尿自控能力。我问是不是结扎引起的反映,医生仍然是模棱两可地说:不排除结扎的可能,但身体运动引起的可能性更大。
我问怎么办?医生说:你去做CT检查吧;我说上次已做CT检查了,并给检查报告给他看了。医生看了报告说:上次是上次做的,过了这么长时间,还得做一次。
我们无奈,只好再掏两百多元去排队做CT检查。
再次做CT,又等一个小时拿片,结果是:膀胱运动型肌损伤而丧失排尿自控能力。我追问:“运动型”是指结扎造成的损伤吗?他答曰:不好说,要进行医疗事故鉴定。我问如何鉴定,他说找卫生局咨询。我再问,他不耐烦了,嫂子忙叫开药。他麻利地给我们开了一堆药,嘱咐我们如何如何吃药。
表哥有一个律师朋友,姓邹,我联系了他,我们趁下班时间去找到了他,邹律师看了结论说:这个“膀胱运动型肌损伤”是模棱两可的字眼,不好定性,也可以说是结扎引起的,也可以说不是结扎引起的,需要做鉴定,如果没有鉴定,乡政府也好,县政府也好,是不会承认错误的,因为计划生育是国策,如果是结扎引起的后遗症,那就涉及到某些领导要担责任的。
回来的路上,嫂子认为别费神了,她说“这世道,不会有人帮助我们的;”我坚定要给她讨个说法,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权益问题,这是中国许多妇女权益问题。
到县城的时候,我抱着小飞坐有客车的前排,嫂子坐后排,回来的时候,我跟嫂子坐在一排,我闻到了异味,也许是我太大意,我不经意地说了出来,我说我闻到了臭味。嫂子说听脸然大变,并抹起泪来,她悄悄对我说,这臭味来自于她身上,因为小便失禁,她身上不自觉地流着污物。我一听就明白了,我后悔说了这句话,我劝嫂子“想开些。”我越是这样说,她似乎越难受,她说她将来怎么出去见人哟,哪还敢走亲戚哟,哪还敢到社交场合哟。
我只好说了一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说:也许吃了这些药,会好一些的。
我咨询了表哥、丁伯等人,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这个事情,多数人不支持鉴定,只有表哥丁树阳支持鉴定,他还专门咨询了他的一些有头面的朋友。他们认为,没有鉴定结扎,无法证明是结扎留下的后遗症。
看来,我只有请假去陪嫂子做鉴定去了。
二00四年六月二十日
灼热的天气,我带着嫂子跑了半个多月,身心交瘁。
六月二日,我和嫂子首先来到设在县卫生局院内的医疗事故鉴定中心,当我们说明来意时,那个胖胖的姜主任说:开委托书来,把住院记录、会诊意见、手术记录等资料原件找来。找来那些资料后,我们在五日内确定是否受理。
我首先来到我砸烂台灯的县计划生育服务站办公室,得到的答复是:要那些资料,找黄院长。公示栏有照片:黄院长,男,五十多岁,长得胖胖乎乎的大脸。
再问,办公室工作人员答复:黄院长开会去了。到哪开会去了?到县里开会去了。
看着太阳西去,云微哭个不停,我叫嫂子先回去了,从十一点钟等到下午五点半,我没能等到黄院长,等得心烦意乱,我问自己,我砸了他们的台灯、砸掉了党旗、国旗,他们不会是故意报复我吧?
掏五十元住了一夜旅馆,第二天七点就等到计生中心办公室门口,当胖乎乎的黄院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象见到救星一样高兴,他听了我的要求,似乎早就准备,只是冷冷地一句话:我们的住院记录、手术记录是你说要就要的吗?你回去开证明来才能给。
我一听急了,鉴定中心的姜主任为什么不介绍这些情况?我岂不是白等了吗?我强压着心头怒火,答应回去开证明。
当我乘车回到四合乡,我找到计生站工作人员,姓郭的主任答复我:开结扎证明?这事儿得找刘乡长、管计生工作的刘乡长。
我没有选择,六月三号早晨就等在刘乡办公室门口,他听说开证明进行结扎鉴定,脸上浸过狐疑的表情:你要鉴定就鉴定去啵,要我们出什么证明?
我一听就来气了,我说:结扎是你们强制做的,现在出了毛病,你们相互推诿踢皮球,你是不同意给我开是不是?
他见我态度强硬,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没说不给你开呀,我得跟朱乡长商量商量,我只是分管计生工作的副乡长,很多工作得听乡长的。
原来他只是副乡长,开个证明还找乡长?我求人办事,还不能得罪他,问他什么时候给我答复,他说:朱乡长开会去了,后天才能回来。
我说:科技这么发达,一个电话都解决不了吗?
他说:这是一个电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吗?总得按程序来。
那就“按程序来”吧,我只能等着。我问什么时候得到他的答复,他说:听计生站通知。
等了五天,上官琼丝才打电话通知我:计生站叫你去一下。
我第三次来到计生站,郭主任早就准备了一份打印的《证明》,她说:你拿到村里去盖个章,村里盖章后,然后再我这里盖章。
我一听就火了,为这份证明,我已跑断了腿,我说:你们当初做强制结扎时,为什么那么简单的程序?说把人弄走就弄走了,说推到手术台就推到手术台上了?现在弄个证明,为什么这么复杂?
她傲慢地说:这不是我规定的,这是上面规定的。
他们都表现出权力傲慢。好一个傲慢的“上面”,好一个铁面无私的“上面”,“上面”一句话,让我这个屁民跑断腿。
我不得不持着“证明”骑自行车狂奔回村里盖章、再骑车狂奔到乡里盖章。当我把“证明”拿到计生服务中心办公室时,胖胖的黄院长狡黠地说:祝你马到成功。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屑一顾,但我没能领会他话中的含义。
接下来的操作令我匪夷所思。我把嫂子的身份证、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委托书、住院资料及结扎手术记录等资料递给姜主任,他们安排人员带着嫂子进行为期一天的身体检查,检查结束后,叫我们回去“等结果”。
我在焦虑中等待技术鉴定结果。
六月十九日,也就是昨天,嫂子给我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咽咽地哭,一面哭一面说鉴定结果出来了,我从四合乡急速赶回柳泉村。
我们等来的《清明县医疗技术鉴定结论》如下:
鉴定组专家“详细阅读了医患双方有关鉴定资料,听取医患双方陈述,经讨论合议认为”:医方对患者伍青萍诊疗过程中不存在违反诊疗规范与常规之医疗过失行为:
1、2004年2月28日输卵结扎栓塞手术,手术记录及术后检查相符,伤口三公分,以外科缝线将输卵管结扎、剪断正常;手术以半身麻醉进行,麻醉期间无异常反映;伤口缝合无异常。
2、CT检查患者直肠壁增厚,子宫两侧可见结扎金属影,盆腔内低密度影,边缘模糊,左侧卵巢囊肿胀。
3、超声波检查结果:膀胱括约肌损伤或神经功能障碍而丧失排尿自控能力,使泌尿生殖系统损伤,尿液不自主地流出所致。
结论:患者伍青萍输卵结扎后运动导致卵巢囊肿胀,造成膀胱括约肌损伤丧失排尿自控能力,跟结扎无直接关系。
我看完这个结论,一时双手发抖,两眼发黑,目不见物。等我恢复过来时,气愤地把这个结论撕了个粉碎。
看着正在抽泣的嫂子,我不知说什么话能安慰她,我愣愣地站了半天,坚定地说:这个结论没道理,我不服,我要上诉。
嫂子哽咽地说:娜娜,你尽力了,我们认命吧,我就这个命……
难道我们的生存,我们的生活都是命中注定的吗?
二00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丁伯给我打电话,他说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刘副乡长跟他有些交情,今天主动找到他的餐馆,说是虽然鉴定跟结扎无关,但出于党和政府的关怀,乡党委经过研究决定给我嫂子一些“补助金”,要求我跟他一起去找一找乡里领导。我心里虽然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二猛子寄给我的七千元钱,我贴了三千多元为嫂子跑鉴定了,二猛子虽然同意我为娘屋贴钱,但总有个度呵,何况,我宝宝也快降临人世了,我得有些积蓄呀,因此,我答应陪同丁伯去了。
刘副乡长跟上次的态度截然不同。不知是装出来,还是良心发现,说话也很小意,他说乡政府对我嫂子的现状很同情,只有变通一下“弄点补助”,变通的方法以“独生子女补助金”上报,每月可以享受八十元独生子女的政策优惠。并提出两个要求,一是不能对外伸张说出去,二是最后得找朱乡长签字。
我听了心里纳闷,我嫂子明明生了两胎,明明是结扎后遗症,应该由政府负责任,为什么要张冠李戴的弄个独生子女政策优惠?更何况八十元钱能做什么?在北京的日子里,我每个星期的零用钱何只八十元?
但我转念一想,今非昔比,我已不是过去的上官娜娜,挥金如土的岁月已经过去,失去的机会一去不复返了。既然可以“变通”弄八十元钱,也可以解决嫂子每月买卫生巾的费用。因此,就答应“写个申请。”
刘副乡长找出于一份申请模式,我刚按照模式写完了,朱乡长走了进来,刘副乡长忙向他说了情况,还说是“上次做鉴定的那个女人的姑子。”丁伯却一个劲地向朱乡长讨好,说给领导找麻烦了。
那个朱乡长四十岁左右,高鼻梁,长脸,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很不安分,刘副乡长和丁伯向他介绍情况,他似乎没注意听,小眼睛一直在我脸上、身上打转。等丁伯和刘副乡长说完了,他似笑非笑地说:你就叫上官娜娜?
他的不安分的眼神令我生厌,我在深圳、海南、北京阅尽天下男人嘴脸,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个不正经的男人,因此不理他,也不答他的言。
丁伯生怕得罪了他,忙作了介绍。
朱乡长嗓门特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说:听说你蛮有个性呢!砸了县计生站办公室是不是?砸了党旗国旗是不是?难怪呢,年轻漂亮嘛,长像不错嘛,才这个自信嘛,但是再漂亮,再有个性是不能解决问题呀。
我忍受不住他的冷嘲热讽,正要发作,丁伯拦住我,讨好地说:她是小孩子脾气,不懂事,你当领导的多包涵。
朱乡长不等丁伯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你想一想呀,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党中央定的政策,这么重要的政策能错吗?嗯?我最早就是做计生的干部,管计划生育十多年的干部,去年才没管了……
刘副乡长插话说:朱乡长是从计生委下派来的,是出色的计划生育干部出身……
朱乡长大手一挥,示意刘副乡长停下话语,那神情不屑一顾,刘副乡长讨了个没趣,不再说了。
朱乡长说:这些年,为打胎,为结扎,我们跟农民吵吵闹闹的事情多了,结怨得多了,结果又怎么样呢?该关的关,该判的判,该严打的要严打,一点都不能含糊,不这样做,管得住农民吗?你们别说生二胎,八胎十胎都喜欢生,但关键是——生了是国家的负担呀,是党和政府的负担呀!不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能行吗?不强制能阻止超生吗?农民没有自觉性呵!……最近有几处的标语写得好:该扎不扎,见人就抓,该流不流,扒房牵牛;柳泉村打出的标语更有特色:谁超生让谁倾家荡产,谁超生让谁家破人亡。而你嫂子是什么情况?她已超生了,并且罚款了,她不能上环,不扎能行吗?从你们柳泉村到乡里、县里,强制结扎错了吗?没错!我过去的老领导——现在的X县长说得好,计划生育工作不管程序只要结果,不管采取什么措施,错了也是正确的!错了也由政府担担子……
他越说嗓门儿越高,我的耳朵嗡嗡响。
我的耳边突然回响宁显贵的一席话:“你必须拿到证据证明是结扎的后遗症,最好有权威鉴定。否则,仅凭猜测是没有说服力的。并且,我建议你先找县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进行鉴定,不行的话找武汉专家来鉴定,只要证明是结扎后遗症,就能讨到说法和赔偿,能得到许多钱。”
宁显贵为什么劝我去做鉴定?因为他胸有成竹,不用担心医疗机构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说法,如果鉴定机构承认是结扎后遗症,那就意味着野蛮的强制打胎、强制结扎措施会引起公愤,意味着计划生育政策的失策。宁显贵劝我去做鉴定,是设置一个圈套让我去钻,我花费许多路费、检查费、鉴定费之外,还耽误了十多天时间,我们这些天的劳碌奔波,其结果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他们一个阴险狡诈,一个蛮横强硬,当野蛮的政策成为一种时尚时,这个社会还有文明说服的机会吗?
我打断朱乡长的话说:朱乡长,按你的逻辑,要实行计划生育目标,可以不要良心,不要道德是不是?你们把强制打胎、强制结扎是建立在妇女的痛苦之上,并且,你们以妇女的痛苦为乐事——现在又猫哭老鼠地给点补偿,你们这样做,跟野兽、畜牲有什么区别?告诉你,我嫂子不稀罕你们弄虚作假补偿的八十元钱……丁伯,我们走!
说罢,抓起我给嫂子克隆的“申请书”,撕了个粉碎,一把拉着呆若木鸡的丁伯,迈出计划生育办公室。
二00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天气越来越热了,知了在树上叫,蚊蝇乱舞。
今天接到一个莫明其妙的电话,电话里的男子声称是“矿上的”,我问哪个矿上的,他说是河南峰山煤矿,自称姓曹。我寻思,这不是二猛子挖矿的煤矿吗?我问他有什么事情,他说孙成民受了点伤,在住院,希望我和他大哥去一下矿上,费用由他们支付。我一听就急灵灵打了一个寒碜:我问哪里受了伤,对方说,腿子受了点伤。他还说了去的路线。
现在矿难频繁,常看到广播电视里报道煤矿瓦斯爆炸和透水事件,我感到有一种不祥之兆,接完电话就给二猛子打电话,但打不通,我愈加不安,去跟他大哥说了情况,他大嫂听说要陪我去矿上,死活不同意,我婆婆问她为什么不同意他去,她说:跟那狐狸精去,我不放心。我被激怒了,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就让你的宝贝男人守着你好了!既然你不顾二猛子死活,我一个人去!
婆婆听说就哭了起来,跟大哥大嫂争吵不休。
当我今天一早离开时,大哥还是跟着我走了,我对他充满了感激。
我们乘车到了河南,住进简陋的小旅馆里,我和他大哥分别要了最低廉的房间,跟我同住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她在看电视。房间里没有卫生间,没有洗漱设备,坐上木床,摇得咯吱响,只有一台锈迹斑斑的小彩电。我到公共洗漱间简单地洗了一下,现在躺在咯吱咯吱响的床上了,天气真炎热,电扇呼呼地扇着也不起作用,无法入睡。
我已给二猛子打了无数个电话,他的电话一直关机当中,郁闷呵,真不知他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给姓曹的男子打电话询问情况,我说既然他是腿伤,应该可以接电话呀,他吱吱唔唔,我追问急了,他只有一个答复:到了再说,他没事儿。他说明天早晨派车来接你们去。
一个阴影笼罩着我:瓦斯矿难、透水矿难……二猛子呀,你究竟怎么了?你怎么不接电话?上苍呵!你会保佑苦命的我吧?会保佑苦命的二猛子吧!他勤劳善良,他爱我胜过一切,他是个好男人,他马上要当爸爸了。
呵呵不想了,我的二猛子身体那么强壮,他只受了点腿伤,不会有事的!
二00四年七月二十五日
我躺在清明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已经十天了,吊针已打过,我现在神智已清醒,思维已集中,墙头的电视里正在放一部青春剧,同病室的病友在津津乐道地议论电视里的故事情节,而我只有孤独、寂寞相伴。
宁显贵和矿老板一路上捆绑着我,任凭我哭闹,他们说我疯了,我道是真的希望自己疯掉,疯掉了,没有思维该有多好?可是,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我破碎的心灵不堪重负呵!
我疯掉前还死过一次,要是跟随二猛子一起死掉多好呵!可是偏偏没有死,我是真的该死了。
说不尽的悲哀,诉不尽的凄凉,我的二猛子死了。
头好痛,记忆就象陈旧的碎花布,我只能一点一点地拼凑。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吧,记得是那天早晨,河南峰山矿上派一辆越野车来接我和孙成松,车里坐着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司机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上车便问二猛子的情况,他们只有一句话:他腿爱伤了,没事,到了就知道了。
正是炎热的夏季,外面热浪滚滚。崎岖颠簸的山路让我头晕脑涨,小车在山路了盘旋,两旁的荒丘一望无际,拖煤的货车卷起尘土飞扬,山岗下处处可见千孔百疮的挖煤洞子。
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窄,山上除了杂草和荆棘之外,就是不知名的野花,车子开到一排平房前停下了,院子里有很多人,大多数人光着膀子在忙碌,身上的泥水、汗水混和在一起,我们下车后,很多人惊奇地打量我,我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好漂亮的女人。
这时已过了吃中饭的时候,我们被引到后院一间整洁的房子里,屋子里早已聚积了四个肥胖的中年男子,看去是老板模样,他们满脸堆笑地给我们让坐倒茶,桌子上放满了各种菜肴,他们劝我们进餐,我只问孙成民呢,他们不答,只说吃了饭再说,我坚持不吃饭,我说我要见孙成民,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说了一番话,我当时就瘫软在了地上。
他说:咱们这儿出了点事故,洞子里进水了,小孙他们五个加班的人晚上加班,把外湖的水给打穿了,都是他们不听话,想多挣钱的原因,有三个人跑出来了,很安全,还有小孙和另一个姓路的下落不明,我们正在全力抽水抢救。
我一时头晕目眩,魂飞魄散,他们再说什么,我记不住了,一屁股瘫软坐在了地上,嘴里喃喃喊着二猛子……二猛子……
当时混沌的记忆是:四个胖子叫来外面早已等候的三个青年人——先前车里的三个人,他们忙跑进来将我搀扶到沙发上坐下了,倒凉茶帮助喂我喝了一口。而大哥似乎傻了,他呆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四个胖子很冷静,他们小声地说着河南话。
我过了好一会才清醒,我站了起来,我说:在哪里?在哪里?我要找我二猛子。我说着往外跑,三个青年拦住我,要我冷静。我不知哪来的力量,拼命挣脱,我听到其中一个胖子跟他们说:跟她去,陪着她。
三个青年引我们走到一条山岗,再翻过一个山岗,我看到了山洞,山洞前堆满了黑煤,从黑煤堆里冒出一群黑色面孔,以及黑色面孔上淌下来的黑色汗水,他们在抽水、在装煤筑坝,他们身后是荒漠而偏僻的灌木,只有那可怖的山洞狞笑地张着大口屹立在那里。在山洞的一旁站立着三个哭泣的男女,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他们身后站着五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
我猜测,二猛子可能就在这山洞里,我说:是这里吗?是这里面吗?身后有人说:是这里。我疯了似地往山洞下跑,下冲的力量太大,我滚了下去,滚了一身的黑煤混合的泥水,我爬了起来,继续跑,后面赶来的小伙子拦住了我,不让我往下面跑了,他们说下面洞很深,我叫喊二猛子,拉开嗓门儿大喊二猛子,我说我爱你呀,二猛子,你不是要听我这句话吗?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我的声音回落在山洞里,久久不息。
他好几次问我:姐,你爱我吗?但我跟他一见面就结婚了,我说不出口,我现在好后悔没说出那个“爱”呵!
他们架住了我,我一屁股坐在污泥上面,我嚎啕大哭着。等我哭够了,他们把我架起来抬出山洞,这时,火辣辣的太阳已经西下,我走到那哭得脸孔红肿的三人面前。原来,那中年妇女的男人就是胖子所指的姓路的矿工了,男孩女孩是他们的一双儿女,她们是贵州人,说话很难听懂。我只听懂她说她姓李,说她一直陪伴着丈夫在矿上,两个孩子在附件学校读书。
那个小女孩可能在读书,她用夹生的普通话跟我说,前天半夜透水出事了,管事的人和矿长都在县里玩乐,没有及时派人营救,直到昨天早晨才赶来,到现在,只有矿上的人和镇里人知道,对外封锁了消息,不让安检部门和记者知道事故。
她刚说完,就遭到她身后几个小伙子断喝,叫她不许跟我说话。把她们三人强行拖走了。
我突然清醒了许多,我意识到我该为二猛子做些什么。我对身后三个小伙说:你们领导呢?矿长呢?我要见他们。
其中一个小伙子说:先跟你讲话的,就是我们王矿长。
我要求见王矿长。
那间整洁的平房里多了两个人,一个穿制服无佩饰,年龄三十多岁,不知是什么身份,另一个五十多岁,小平头。
我找他们要人,我说我只要二猛子。他们一言不发。我见他们一言不发,我说他们救助不及时,当晚没人值班延误了最佳求助时间,那个穿着无佩戴制服的人说: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说明延误了最佳求助期?我说,姓李的妇女说的。那姓王的矿长说:她胡说,我们求助很及时,没有失误。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掏出来接,是哥哥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二猛子怎么样,我哭着说,二猛子出事故了,还在井下,你把表哥找到……
我刚说了“把表哥找到,”手机就被身后一人抢走了,我争夺我的手机,他们不给,我对孙成松说:你去县里反映情况,找公安局。孙成松茫然地站在那里,那个王矿长指着穿制服的人冷冷地说:他就是公安局的,你找他反映情况吧。
我要他拿证件出来,他拿出来了,那是警官证,证上有他的头像,头像上有国徽,但看不清名字,我要看名字和警号,他不让看。我往外争脱,我要自己去报警,他们三个小伙子把我架了起来,我听到王矿长说:拖到那房里去。
三个小伙子七手八脚将我拖到一间空房子里,我拼命叫喊,我说大哥你去报警,我不知他是否去了,他们将我锁进空房子里,就象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窗户上有钢筋封着。他们任凭我哭喊,任凭我用手撬钢窗,任凭我把头往门上撞,任凭我双手抓得血淋淋地都无动于衷。他们把我当成了囚犯。
我不知道孙成松在做什么。
我哭累了,睡着了,一会儿被又大又凶的蚊虫盯醒了,我继续哭着,抓着,抓得双手血肉模糊,我再无力撞墙了,我头上起了好大几个包,整整一天一夜,那些人除了放进食品和水,没有一个人进来,第三天,我肚子里的孩子动了一下,我意识到我的责任:我要为二猛子活着,为二猛子的孩子活着。我开始吃东西。
我侥幸的寻思:也许二猛子能获救,只要二猛子能获救,我流血流汗都无所谓,苦命的二猛子,你一辈子得不到关爱,得不到温暖,而我却不愿意表白我对他的爱,现在想来,我好后悔,我喊了一千遍、一万遍:二猛子,我爱你!我希望二猛子能在井下听到。
下午,门打开了,站在面前的是宁显贵、石岗村的石支书,他俩身后跟着木然的孙成松和王矿长等人。我问孙成松:“二猛子呢?”他不答。
宁显贵首先开腔了,他说:娜娜,你别闹了,情绪应该稳定,别激进,人家矿上领导专门请我们来,是来解决问题的……
我不想听他说话,我对王矿长说:二猛子呢?我只要我二猛子!
王矿长肥胖的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容:没事,我们还在营救,山后有一个洞。
我一阵兴奋,我说:在哪里?你们让我去看。
王矿长说:那里路难走,你等着我们的好消息。我一听说,心里充满了希望,我说:只要二猛子活着,我不闹了。
他们走后,宁显贵和石书记留了下来,他们以“教育”的口吻告诫我以“大局为重,”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等等。我心里充满了希望,对宁显贵并不那么厌恶,我平静地反问:他们代表了党、代表了组织吗?
宁显贵说:矿上通过几级组织联系我们清明县政府,清明县政府安排我们来的。
我问:为什么不见当地管理部门来调查情况?你是代表组织出面吗?你能保证二猛子安然无恙吗?
宁显贵被问住了,他摇晃着肥胖而白皙的脸孔说:你只要冷静,事情就好办了,我们也好帮助你。
他们见我不闹了,为我包扎了伤口,还让我进了洗漱间进行清洗,又把我带到一间有床有蚊帐的房间里。
监控我的三个小伙子明显得没有前两天严了,我处在期盼当中,我摸一摸肚子里的孩子,我对孩子说:孩子,你爸爸没事的,你爸爸为了你和我,也会活下来,我们一同等着他的佳音,我们仨人会团圆的。
我带着憧憬的梦睡着了,半夜又醒了,再也睡不着了。我悄悄地爬起来,希望打探一些秘密,小心地拉开门,我见一个保安正呼呼大睡,便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溜开。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靠后面的一排房间里亮着灯,我轻手轻脚地靠近,我走到了窗子后面,我听到室内传来小声的说话声,我侧耳细听。
一个说:这王老板路子不少呵,能打通我们县里领导的路子,要是县里不给我们压力,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受热,真不值!
另一个说:你以为这矿洞子他一人的?你没见到先敬酒的几个人吗?那是几个股东呢,一个是县公安局主任,一个矿产局的副局长,还有一个是财政局的副局长,听说省安检局的局长是大后台,都是大有来头的,这年头,钱能通神,有了钱,关系连关系,跟我们县里领导就连上了,给他妈一些钱,就套上了路子,说穿了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过细一听,吃了一惊,这最先说话的是石书记,后一个说话的是宁显贵。我更专注地听他们说话!
石书记:他们给我们就一人两万元,谁知道给县里那些人多少!
天啦,他们是被钱买来的?
宁显贵:我才不稀罕他两万元呢,不过,不收白不收,收了也白收,我们受人钱财,为人消灾——这热得受不了。
石书记:你那么大的老板,自然不在乎两万元了,可我在乎呀。
宁显贵吃吃地笑,他说:我几个企业,每周也不只这两万,我是把县里的领导没法了……可笑的是孙老大,王老板答应赔偿四万,另外给他三万元,要是娜娜那臭娘知道他孙老大偷偷得了好处、卖了孙老二,不气疯才怪呢!
我不知他说的什么三万四万,但我知道他所指的“孙老大”,就是二猛子的大哥了。我摒住呼吸,过细地听着。
石书记:这二猛子怪可怜的,在我那村子里我是知道的,从小就受他妈妈和大哥打骂,七八岁就挑水劈柴,十三四岁,他哥哥嫂子逼他一个人拖上千斤的板车,比牛都卖力,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现在落得身无全尸——你没看到,那头只有半拉了,一只胳膊儿没了……
宁显贵:我不敢看,我怕呢,我只看到一条腿,全是白的,是水泡时间长了,白汪汪的……
我浑身颤抖,双腿发软,双眼发黑。我听明白了:身无全尸……只有半个头了,一只胳膊儿没了……身体被水泡得白汪汪的……我的二猛子已死了,他们在瞒着我,他们在欺骗我!
我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我努力寻找着,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什么,我看到了远处的灯光,那是什么地方?有灯光的地方必定有人。我毫不迟疑地冲了过去。
我离灯光越来越近,我看到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我看见了二猛子的大哥,昏暗的灯光下,他在烧钱纸,头上披着白布,脸孔面无表情,他身后站着几个小伙子。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喊了出来:二猛子,我的二猛子……
几个年轻男子发现了我,他们冲了过来拦住我,我不顾一切地挣扎着,撕扯着,我挣脱了拦住我的男子,我扑到了棚子边儿上,我看见棚子里台子上盖着一具尸体,一只手臂露在外面,那是一双又肿又白的手,那是我男人的手吗?
我的哭喊声惊动了院子里的人,他们都跑了出来,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将我死死地抱住,他们死死地拖着我离开现场,我声嘶力竭地喊着:那是我二猛子……是我二猛子是吧,我只看一眼……我只看最后一眼……
他们来了一群人,将我腿脚挟持着拖到小屋里,我拼命挣扎,他们用绳子将我绑了个结结实实,我反复重复一句话:那是我二猛子,让我看最后一眼!
我裤子里都是屎尿,我已经哭不出来了,生命奄奄一息,天亮了,王老板、穿制服的警察和宁显贵、石书记等人都来了,保安松开我手里的绳索。
王老板在一旁劝慰说:咱们也尽力了,没法子!咱们不希望他死,他死了,给咱们好大损失……咱们会高规格火化他,这些都不说了,咱们会按国家标准给予赔偿,你节哀顺变,不要哭坏了身子,好吗?
他的声音好平静,象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天气出奇地热,血火燃烧,煎熬大地。
我没有抬起手臂的力气,没有说话的力气,我应该只剩下半条命了,我躺在又臭又脏的地下一动不动。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后事都安排好了,你大哥要陪着去火化去了,你不用操心……
火化去了?我心里悲鸣着,天啦,谁给他们的权力?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权力?我连见我二猛子一面的权力都没有吗?我哀求说:你们只让我看一眼,我只要求看最后一眼!
王老板冷冷地说:没什么好看的,反正他那么狠心地丢下你走了。
我卟嗵一下跪在王老板面前,悲泣道:王老板,求你了,我只看我苦命的二猛子一眼,好吗?让我送一送他,求你了!
他冷冷地声音说:是他狠心肠呢,你不用去看他!人已拖走了,他大哥陪着呢。
那个警察极其温柔,他说:你不要闹了,闹了也没有用,我们赔偿协议都签好了——他大哥都签字,你可以看一下!
说罢,把一张打印好的材料纸递在我面前来晃了几下,我看清了最上面写的“协议书”……赔偿金额大写伍万元整……孙成松。
他们竟然没有跟我商量就达成了协议?!他们竟然没有让我看我心爱的男人最后一眼就给火化了?!天啦!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社会?他们这群畜生,难道不是爹娘生的?我绝望了,我无力地挣扎着。
王老板拦住我,我猛地咬了他的手一口,他死死抓住我不放;宁显贵也走了过来,他抓住我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娜娜,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让他安静地走吧。
我瞪着他,用尽最后的气力说:你这恶魔,你这流氓……你滚开去!放开你罪恶之手!
围在我身边的一群人都是魔鬼,他们面目狰狞,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惩治这些恶人?反而让他们横行无阻?我用狠毒的目光扫视在场所有的人,一字一顿说:你们灵魂肮脏,面孔丑陋,手段残忍……你们这群毒蛇,你们都是流氓……
骂完这些,我突然轻松了许多,身体里潜藏的力量聚拢了,我冲了起来,我向着墙壁撞去,我要用肉体的痛苦代替灵魂的痛苦,我要和我未出世的孩子陪葬二猛子,撞到墙上的那一刻,我脑子特别清醒,但我确实没有力气了,我的头部撞到到墙上的一刹那,昏了过去。
等我悠悠醒来,已躺在救护车上。
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任凭保安和护士把我搬来搬去。我头部和身体都是自残的伤痕,他们先把我送到河南某医院进行了包扎,又用救护车送到清明县人民医院住院。医生对我进行“保守治疗”。除了外用药外,只打能量。
我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了,我孩子的命大,也许是二猛子在保佑他,让他健康地活下来。是呵,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在清明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孙成松来医院交了五千元费用就再也没有踪影了,只有哥哥和嫂子在百忙中陪护我一个星期,他婆婆都没来看我。我又活过来了,我没有死,我不打算死了。我要生下二猛子生的孩子。
医院里的护士跟我混得熟悉了,问我为什么这么伤心,为什么弄成这样,我跟她们讲述我的故事,我反复讲述我的心情,我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口跟他说我爱他。最初,我是为了我妈妈的心愿而跟他结婚的,跟他仓促结婚没有爱情可言,可他是世界上最勤奋、最能吃苦、最懂情感的男人。他一直问爱不爱他,跟他在一起不到一个月,我本来说不上爱,后来发现他是我的最爱,是我一生的最爱,可是我没有机会跟他说,他为了挣钱在矿井下挖煤,我没有机会亲口跟他说,我现在好后悔好后悔呀,他没来得及听我说一句“我爱你”他就走了,他走得好匆忙,我好遗憾好遗憾……
我不停地跟他们重复这些话。末了我说:他只有半个头了,一只胳膊儿没了……身体被水泡得白汪汪的。他们绑架我,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我只看到了他的一条手臂,白汪汪的手臂……
二00四年八月十日
英国有个剧作家弗莱沏说:别哭泣,别叹息,别呻吟;悲伤唤不回流逝的时光。
五千元用完了,哥哥给交了一千元,医院说没有费用了,我被赶出了医院。
身上的外伤还没有复员,但已无大妨。
我不想回二猛子的家了,我回到柳泉村哥哥的家里。
我给孙成松打了电话,我说我要生下二猛子的孩子,要求他把赔偿款给我。他说没钱了,钱都还了二猛子盖房子的帐。我问赔偿多少钱?还了多少帐?他说赔偿五万元,都还帐了。
我说说二猛子建房欠一万多元,你还了多少?矿上赔偿多少?
他不回答,我说处理的时候,你仅了个人得三万元钱,不通过我就签字了,你良心被狗吃了,二猛子在九泉之下都看着呢,就为了三万元,你把你弟弟廉价地卖了,要是你说通过我签字处理,哪只有八万元赔偿?
他说他没有得到三万元,他女人又把电话拿到手里,大骂我是不要脸的婊子,我再不容忍了,我大骂他们是不懂法、没见过世面的井底之蛙,为了个人私利签下不平等合同,至少少要十万元,我骂宁紫珊是一条母狗。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变得嗓门大了,会骂人了,活脱脱一个泼妇。
骂完了,我就关上电话,给孙成松发了一条短信:是你贱卖了二猛子,接受不平等的协议,如果你把赔偿款不退给我,我就向石岗村的人公布你的丑行。
也许我这个威胁起了作用,也许是心里发虚,晚上送来三万元钱,他说还留一万多元给母亲“养老。”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两口子,我会叫我哥哥把我的东西拿过来,如果你和你老婆(我不再叫宁紫珊嫂子了)阻挠,我就公布你的丑行,他连连称“不会、不会。”
当他离开时,我发誓说:我会一个人带大二猛子的孩子。
二00四年八月十七日
今天,是二猛子“烧五七”的日子,我身上的伤已好了,在哥哥陪同下,我买了水果、食品、冥钞等物,特意买了他喜欢喝的小糟房的烧酒,又在山上采摘了一束野花,到二猛子坟墓上去祭拜了。
我没有流泪,我的泪早已流干了。
我每天晚上做恶梦,每晚都梦见二猛子,有时候见到他赤条条站在我面前,有时候梦见他在风风火火挖煤,我叫他,他不答应,我跑上前去,他却没了踪影。
我的思念象长江之水,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爱象塞北的雪一样晶莹剔透。
我要为他做一篇祭文。
我的情郎
你远去的脚步为何如此匆忙,
我透过黑暗的天空把你盼望!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你是否嗅到家乡的花香。
你为何狠心地抛弃你的娇娘。
你为何把我遗忘?
我的情郎
你三岁无爹,在哥嫂打骂中成长,
人间冷暖你过早饱尝,
苦难生活磨练你性格刚强,
你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呵!
你埋头耕耘象黄牛一样,
春华秋实,你得到几多报偿?
我的情郎
你在暗无天日的井下奔忙
千斤重的井车压不垮你宽阔的肩膀,
你拨开层层岩石,掏取黑煤一框框,
却无法拨开死神的魔掌,
只恨煤老板利益至上,
只恨权贵集团黑心肠!
听吧,他们在铺着红地毡的房里笑声朗朗,
看吧,他们粘满你鲜血的双手在分赃。
我的情郎
你挖掘的黑煤把人间照亮
你青春的血脉里把人间的真爱流淌!
你的冤魂是否上了天堂?
我多想说一句我爱您啊!
我无法为你穿上裹尸的衣裳!
我的情郎
你短暂的人生看破世间炎凉,
我会用一生的忠诚守候在你身旁。
我们爱情的种子即将开花结果,
如果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娇娘。
二00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我决定生下孩子的消息传出后,遭到许多人的非议,包括哥哥嫂嫂在内,他们认为,二猛子死了,在生不起、养不起、病不起的当今社会现实面前,一个单身女子如何负担养育孩子?更何况,二猛子没有积蓄,也没有财产,没有更多的农田,将来,靠什么能力养育孩子?
我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都是农民,都普遍贫穷,他们穷怕了。
我知道我会受苦受难,我知道我面临的凶险,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和二猛子爱的结晶,他给了我一生中最宝贵、最真诚的爱,就因为爱,我要为他把根留住。
我厌烦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在家里住得时间长了,包括嫂子都颇有微词,我找表哥救助,他给我一份在他建筑公司当保管员的工作,表哥每月发我六百元的工资,省吃俭用后,还能存下三百元。存下了孙成松给的、二猛子用生命换来的三万元钱。
我搬到他公司里的平房里,节衣缩食,一分钱也不敢乱花,那个在北京挥金如土的娜娜,变成了一个每分钱都要比一比,看一看的吝啬鬼。
我学会了打毛衣,我给我宝宝打了两套毛衣。
二00四年九月二十日
已五个月了,我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我感觉他(她)在里面动了,他(她)开始用脚踢我了,啊!我真要做妈妈了,做单身妈妈,我既激动,又紧张。
今天回娘家一趟,嫂子给我一只母鸡,三十个鸡蛋,还问我要不要园子里的蔬菜,我说要!她挖了一箩筐,我用蛇皮袋子绑在自行车后面,本来身一套粗腿裤,骑一辆破旧的自由行,活脱脱一个又丑又穷的乡巴佬。
这些菜,够我吃一个星期了。
村子里有了变化,农业税费不收了,但农药、化肥、种子都涨价了。第二个变化是推行新农村建设,成立了“农村经济合作社!”三个村子组成了一个大社(包括我嫁到二猛子的石岗村),叫柳泉合作社,宁显贵当上了“总支书记”兼总经理。据说,他的妹夫在清明县县城的官越当越大了。我想不通的是,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惩治这个恶人,反而让这个恶人横行无阻?这个社会还有正义吗?
这个恶人当上“总支书”后,正进行大手笔的农田改造、扩宽公路、强拆民房、建厂建商业区。而村民对他的怨声更多了,对农民的摊派没有停止,还要出外工——叫统筹工。
石岗村有个面积达一万立方米的大湖,叫麦湖,好几个大户愿意出十万元包下来麦湖,宁显贵却不给予承包,最近,说是将麦湖包给了他妹妹——就是那次动手打我的女人宁燕。
二00四年十月十九日
我现在很少有空记日记了,因为要做的事太多了。
我现在已“出怀”,小宝贝越长越大了。
昨天,婆婆来了,她是专门来看我的,带来二十个鸡蛋,一小捆韭菜、几个茄子、辣椒、一把豇豆。虽然都不是值钱之物,已令我很感动了。她一个老人,失去二猛子后十分悲痛,大儿子孙成松怯懦无能,大儿媳妇心狠手辣,对她不孝顺,已令她伤心了,我虽然对她没有感情,但我深知:不知伤害她的感情。
她一个劲地夸我心肠好,天下最好的媳妇,我们都有意回避谈二猛子,因为只要提到他,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留她吃中饭,她假装客套了一番就留下了,我拿来了存在表哥冰箱里的、自己都舍得吃的腊肉炒了一盘,炒了她拿来的四个鸡蛋。她吃得高兴,连连数落她大媳妇如何如何奸诈、刁钻,心肠如何如何坏,我深知婆婆没有主见,说话颠三倒四,好心劝她跟大哥大嫂“将就点过日子、”“以和为贵。”
她听我好心劝慰,感慨道:也是哟,我老了,不能动了,死了,还得靠他们把我抬上山是不是?
我听她如此说来,真是哭笑不得,转忘一想,她们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没见过世面,没有正确的辨别是非的能力,只有这个见识,不能怪她。
二00五年三月十六日
我已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这天)顺产了儿子,在建筑公司平房里坐完一个月的月子。我给儿子取名孙步天,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他死去的爸爸,我希望二猛子不再受苦,升上天空,步入天堂。
我的步天长得浓眉大眼,十分可爱,但体制羸弱,住乡卫生院四天进行特别护理。医生说,是我怀孕期间吃过药、打过针的原因。而婆婆则说,是我怀孕期间没吃鱼肉的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二猛子不幸去世令我过度伤心、积劳成疾所致。
更要命的是我没有奶水,只能买奶粉给他吃。住院四天,住院费五千多元,分别为床位费、诊察费、护理费、特级护理费、分娩费、材料费、药费等等,仅四天的特级护理费就两千多元。一个月奶粉费一千多元,天啦,我如何养活他?我手里只有三万多元的积蓄呀。
拉扯一个孩子真不容易,婆婆算是照顾了我半个月,多数时间都是我自己弄,别人都说坐月子的女人不能碰冷水,但我不自己弄,步天的兜屁股的布料谁洗?
我想不通的是,对我们农民,为什么国家只有索取,而没有补偿?我哥哥一年交上万元、数十种苛捐杂税都被政府用到哪去了?我真的不理解呵,我们交着世界上最贵的税,住着收费最贵的医院,读着最贵的书,受到最差的社会待遇,享受不到最基本的权利,这是为什么?
唉,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
步天在哭泣了,不写了,要给他吸奶了。
二00五年三月二十八
婆婆来看她孙子,晚上回去时跌进石岗村正在维修、未做安全提示的深沟里,双腿给跌骨折了。住进了四合乡医院。而大哥大嫂不肯出钱付医药费,我只好取了两千元送去了。
我抱着步天到医院去护理,既要照顾婆婆,又要照顾步天,真是烦透了。
在医院病房里,众病友说开了,他们说,谁组织修路挖沟由谁负责!婆婆说是合作社组织修路;有个退休的姜老师说,修路不做安全提示,施工方有责任,应该找施工方赔偿。
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儿子在乡政府工作,他神秘地说:听说是宁显贵跑的项目,由他儿子修的路,你们敢找他去?
退休的姜老师气愤地说:没王法了吗?你们到法院告他去。
又与宁显贵有关系,听到他的名字,我就象被毒蛇咬了一口。
我们告得赢他吗?十多年前,我爸爸为他做房子摔成残废,宁显贵不负责任,我妈妈卖掉了家里值钱的牛羊猪鸡,又找亲友借贷一万多元给我爸爸瞧病,动手术没钱了,最后入了宁显贵的套子告到法院,法院袒护他说话,判决各负一半的责任,我爸爸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处申冤,没了希望才喝农药自杀。
现在,这些好心人劝我们再到法院去讨公道,那岂不是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我向他们讲了我爸爸摔成重残无钱做手术,法院袒护“各打五十大板”的事例,他们嘘唏不止,姜老师说:你们先索赔,索赔不了,到县里找纪委,找县信访局投诉去,我帮助写诉状。
我寻思,这道是一个办法,我谢谢姜老师的好意,请他帮助写诉状。但我又想,大嫂是宁显贵的侄女,通过大哥大嫂去找宁家人,也许有些作用。
我回到建筑公司给孙成松打电话,我要求他找村里理论去,他接了电话半天不放一个屁,我恼了,我说,二猛子不在了,我没义务管你妈。这时,宁紫珊抢过电话说:她是看你儿子摔伤的,我没叫她去,再说,她是判给二猛子的,你找二猛子理论去。
世间竟然有这么无耻之人,我气得发抖,我说:你们去找二猛子去吧,我也不管了。
宁紫珊说:不管了正好,她那么大把年龄了,走了也是顺路。
她所说的“走了也是顺路”,是希望婆婆死了算了。
我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说这话,会遭报应的。
关上电话,我擒住眼泪没有哭出来,现在农村不赡养父母、甚至于殴打、污辱父母现象层出不穷,我现在算是见识到了,这个问题的深层次原因,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对爱、对责任的培育与宣传不够,社会道德普遍下降,物欲横流,记得哪个名人说过:“今天的中国,有的人很有权力,有的人很有财富,有的人很有知识,有的人很有名气。可他们普遍都没有一样东西——良知。因此,当官的鱼肉百姓,有钱的为富不仁,有知识的助纣为虐,有名气的麻木不仁。活生生使这个社会堕落成非人的人间。”
二00五年四月一日
医院给我打来电话,说没药费了,我犯愁了,怎么办?
二猛子用生命换来的三万多元钱,我尽管精打细算,但生步天、给他妈交药费已用掉一万多元,这孩子才出生,今后的日子还长,我怎么办呵!
我思来想去,这治病是大事,不管他大哥大嫂如何无情无义,我既然嫁到了孙家,既然二猛子给了我一生最真诚、最纯朴的爱,我就应该对他妈负责。
我经过复杂的思想斗争,取了三千元送到了医院。
可是表哥和哥哥知道了消息,都埋怨我傻,他们的想法是:你一个弱女子,为二猛子生育孩子,难道还要管他娘不成?
二00五年四月二日
今天,孙成松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找了社区的领导,宁显贵的手下把他痛骂了一顿,说是为村里修路,是造福村民的事,你老妈走路摔伤了,是瞎了狗眼,跟社区有什么关系?
他大哥是村子里有名的窝囊废,说罢气得直哭。
我无言地关上电话。
二00五年四月五日
我今天抱着步天,将姜老师帮助写的诉状发到了县信访办,回来又给步天买奶粉。奶粉又涨价了,一袋比原来涨了两元多。他三天吃一袋,这三天就要多开支两元多,不管我如何精打细算,这钱都不够用啊!
我无经济来源,哥哥嫂子还在创业联合体,很困难,无人帮助我,怎么办?我不能坐吃山空呵!
我的儿子长得很漂亮,小脸蛋眉清目秀,人见人爱,有这个小二猛子陪着我,我人生没有虚度,再苦再累,我也要把小二猛子抚养成人,让他读小学、中学,直到读大学,弥补我没能上高中、上大学的缺憾,让他不再受苦。
二00五年四月二十日
医院又打来电话,我看到医院的电话,头皮都大了:不出所料,要钱!
我只好又取了三千元送去,我看存折余额的尾数:8150。
我刚出医院的大门,碰到四个小青年,他们一个个留着怪异的头发,手臂上纹着身,有的刁着烟卷,看到这些流氓混混,我手脚发软,双眼发黑,他们让我想起小猴儿、光头那些人渣。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痛苦的经历会重演?
我紧紧地抱着孩子,绕道而行,但几个小混混仍然堵住我的路。
这大白天的,他们敢把我怎么样?我站住不动了。
他们恶恨恨地瞪着我,其中一个雕龙的说:你个小婊子长得不赖呀,跟哥哥聊一聊去。
我闪身往医院里退,他们拦住了去路。
另一个高个儿说:你还告状?你活腻味了是不是?
身后突然有人揪住我的头发,我正要叫喊,高个儿说:今天只是警告你,你再告,我们先弄死你儿子,再弄死你。
那个雕龙的淫笑着:这么漂亮的少妇,反正他男人不在了,先玩了再弄死你。
我明白了,他们是为我向信访局写信反映婆婆摔伤一事。
他们扭了我儿子的脸,我儿子大哭,我也大哭,而路人从我身边走过,都逃避瘟疫似地走开了,一个个眼神冷漠麻木,我知道求助无益。为了我孩子,我说:我不告了,求你们放开我!
我好狼狈。
他们离开时威胁说:再告,先弄死你儿子,再弄死你。
我一路哭着回到建筑公司的平房。
他们太猖狂了,宁显贵所代表的地方势力都黑社会化了,我们老百姓哪还有讲理的地方?
二00五年五月二十八日
婆婆出院了,我又给结了两千多元才出院。可是,我存折上只有四五千元了。我心里揪心地不安。
我到哪里弄钱养活我的儿子?
我已上班一个多月了,表哥说还没钱发工资。
我每天抱着孩子给工地上发货、登记。表哥虽然没说什么,但表嫂颇有微词。我耳朵只有大一些,不管如何,端了别人的碗,要服别人管。
每一个月九百元工资,只够买几袋奶粉呵!现在表哥做了几处的建筑活儿,但收不到钱,只有一堆账目,无法发工资。
虽然只有很少的九百元,但我很需要!
二00五年六月五日
嫂子来了,她带着小飞和云微一起来的,到乡卫生院看了妇科病后来吃中饭的。
小飞在读学前班,他可以抱步天了,云微也会走路了,笑得很迷人,一双眼睛长得真的象我,嫂子一个劲地说:村里人都说她长得象你。我听了很不舒服,我说:我们云微会有好日子过,不会象姑姑这样命苦。
嫂子懂得了我的意思,不再说了。
我硬着头皮弄了一碗煎腊肉(那一小块春节留的腊肉,我一直不舍得吃),炖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碗菠菜、一碗千张炒辣椒。
说起她的病情,嫂子脸上如霜打的茄子。她就是这个身体,去年秋冬还得上统筹工。乡政府统筹挖联合湖渔池,家里分得20立方土方,不出人工就得出钱,二十立方米要滩派四百八十元,哥哥嫂子舍不得花那笔钱,何况手里没有积蓄。哥哥要忙碌黑儿当山林的农活,她只好参加挖了半个月。
她后遗症的特点是尿频尿急,一二个小时就得换尿布,上厕所跑勤了挨村子人的骂,不跑又是满身的恶臭,也挨骂,就在这种环境下坚持了半个月。嫂子说罢,一把鼻涕一把辛酸眼泪地哭了起来。
她结扎后遗症不可能好转了,长期月经不调,每天要用七八个护垫,一包护垫三元多元,太贵,她晚上只好用卫生纸代替护垫将就用。她还说哥哥每次想跟她同房,但同房后就痛经、头痛,每天早晨必须用手帕紧扎头部,才能缓解头痛。说着说着,眼里擒满了泪水。
政府鉴定机构认为跟结扎没有关系,反而要弄虚作假报一个“独生子女抚恤金。”无非是顾左右而言他,分散矛盾。这中国农民呵,活得好沉重,好无奈。
我转了话题,说起今年的庄稼长势,嫂子脸上浸过一丝喜色,她说今年的收成应该好一些,山上的桃树、桔子树已挂果了,哥哥期望生产二万斤甘桔,每斤七角,能卖一万三四千元;一万两千斤桃子,能卖一万元,除去两个人工工资两千元,还能落下一万五千元;农田长势也不错,现在不交农业税费了,农村有些希望了。
我说:不收税了,每年要节省支出六七千元,日子会好起来。
她说:不收农业税费了,农药种子化肥上涨,那不一个德性?
我们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我期允说:农民受了这么多年的穷,不收农业税费了,应该好多了,农民总算熬出头了。
送走嫂子,我回来看到她坐的凳子上有污渍,远远就能嗅到异味,那应该是她护垫漏下的。我忙拿到水龙头下冲洗。
唉,嫂子,我可怜的嫂子,这都是谁作的孽哟!
二00五年六月十七日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一点不假。
前天布天病了,我抱去打了针,回来路上碰到了表哥,我说了原因。
晚上表哥可能有空,便进我寝室来坐了坐,抱着步天逗玩,关切地问了情况,闲聊了一会才离开。可能是被院子里几个长舌妇看到了,她们互相说长道短,说表哥对我“有意思。”并且以讹传讹,越传越神,竟然说:看到表哥把手放到我手上了……等等,这话就传到表嫂耳边了。
我昨天跟表嫂说话,她爱理不理的,我就有些纳闷儿。
有一个跟我要好的柳姐说了原尾,我气得六巧生烟,要去找那几个长舌妇论理去,柳姐阻止了我。
本来生了步天后,公司里几个后生常跟我开玩笑,说娜娜嫂子你生了孩子后越发漂亮了,腰也那么细。还有的说,“你不象生过孩子的女人,跟少女一样”、“四合乡最漂亮的女人。”那些后生有事无事都来坐一坐,帮助我抱孩子,我也乐得清闲一下,没有放在心上,那几个长舌妇就说开了:“别看她那双眼睛忧郁,那是装出来的!”“那么年轻就守寡,她能耐住寂寞?”“XX后生早跟她有一腿子了”……
每每听到这些,我不以为然,我总认为,人正不怕影子歪,我不招惹任何人,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但没曾想到,那些长舌妇将我和表哥牵扯到了一起。这样一来,对他的家庭、对他的事业将意味着什么?
昨晚我一夜没睡好,几乎是失眠了。我一个苦命的女人,本来与世无争,逆来顺受,就因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因为是一个寡妇,世间就容不得我吗?如此下去,我会被人们的唾沫淹没。
这些长舌妇都是农民,她们最大的乐趣是嚼舌根;二猛子大嫂是农民,她竟然公开说出希望婆婆“早些死”。
我本身是农民,我同情农民,但我更恨一些农民的愚昧落后,目光短浅,道德败坏。
是谁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谁的责任?究其原因,是我们的社会教育,我们的电视报纸天天说假话大话套话,没能培育民众辨别真假、辨别香臭的能力。
二00五年七月五日
近半个月来,我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而更大的危机是经济危机,步天一直发高烧,到乡医院检查是肺炎,住了近十天的医院,开支医药费近三千元。
二猛子用生命换来的三万元钱,快花完了,我挣了三个多月工资,全花光了,我手里现在只有一千元钱了。
我孩子才几个月,他还没有长大,还要上幼儿园,还要读书,还会进医院,我和我的孩子都是农民,没有任何福利保障,真没有能力养活步天了,我怎么办?我到哪里去弄钱来养育我的孩子?难道要我去偷去抢?但我有去偷去抢的能力吗?
苍天呵,谁来帮助我?哪里有弄钱的途经?再不弄到钱,我和我的孩子就要饿死了。
看来,哥哥嫂子及一些亲友当初劝阻我是对的,不该生下步天,也许我当时应该现实一些。我没有听从他们的意见,酿成苦果,我自己吞下。但现在面对鲜活的、可爱的生命,我别无选择,我和我孩子得生存!
但我靠什么保护我和我家人生存权?报纸电视上口口声声说的生存权指的什么?我爸爸有生存权吗?要是有生存权,为什么医院不救他?宁显贵不支助他?法院不支持他?丁大叔有生存权吗?他这个优秀的守林人公开抵制权贵集团的伐林,应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人,为什么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家塘堰?他有生存权吗?我嫂子被强行结扎落下后遗症,造成一生的痛苦,她有生存权吗?我们这些生活最底层的人,有生存权吗?
我突然想起了富哥,想起了小燕子,我无法靠自己的能力生存,只要求助朋友找到“生存权”了。
我试着给富哥打电话,系统说是停机,我又给廖总打电话,希望通过他找到小燕子。系统回复: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是呵,我好几年没跟人家联系了,一切都在变化,找到小燕子又怎么样呢?也许她也不好过,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叹不过气来。
罢了,不联系了,我寻找生存权去。
二00五年七月十五日
俗话说,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谁肯给我五斗米?
当然只有宁显贵,我如果找他伸手要钱要物,就得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我讨米要饭去,都不会向他屈服。
经过深思熟虑的考虑,我决定到县城找个行业打工去。
但我一无资源,二无技能,三无文凭,我能做什么?我只有一个身体,在当今社会,我能卖的只有一张本还算漂亮、应该具有吸引力的脸蛋。
在四合乡结交的一个姐妹叫敏敏,她到我这里来玩时透露她在县城坐台,我决定投靠她去。
昨天给二猛子烧了周年,我决定今天出发了。
我将仅有的一千元钱交给婆婆,她用颤抖的双手接下了,孤疑地问我:你还管我步天吗?你还来看他吗?
我说:我的儿子我怎么不管?我要挣钱去,我不挣钱他得饿死。
她仍然不相信地问:你还管我们婆孙吗?
我猜她没听懂我的话,又解释说:我挣钱去,就是为了管你们。
她仍然不相信我说的话,她把钱退给我,说她一个老婆子照顾不了孩子。
我冷冷地把钱放在桌子上,看了熟睡的步天一眼就要离去,她追出来拉住我说:你不拿钱回来,步天要饿死,我也要饿死……你说话算数吗?
她是没主见的人,受宁紫珊刁难、调戏习惯了,对什么事情都不相信,看着她那张愁容满面的脸孔,我语重心长地说:难道这些年来,我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如果我说话不算数,我早把孩子打掉了!
也许我说话的声音太大了,步天被惊醒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痛哭流涕,我哽咽着说:步天,步天,我的宝贝,我好想好想陪着你,可是,我们都穷,你舅舅穷,你奶奶穷,只怪你来到这不公平的社会,只怪你来错了地方,没有人管我们,妈妈必须挣钱去,你听奶奶的话……
当我把步天交给他奶奶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哭了起来,我也哭了,我抱着我的孩子痛哭,哭得死去活来。我孩子只有几个月,而我必须狠心地弃他而去,我的心撕裂般地疼痛。
我一路哭着离开石岗村。
我乘车到了清明县县城,手里只剩下五元钱了。
我投靠了敏敏,她租住在两居住的平房里,说好了晚上跟她去县宾馆歌舞厅去“体验生活。”
二00五年七月二十日
现在,我重做冯妇,重操旧业,加入坐台小姐的行列。
原来小小清明县县城,变得如此的光怪陆离了,一家接一家的发廊、卡拉OK厅、洗脚城蓬蓬勃勃兴起,每当夜晚宁静,那闪烁的霓虹灯发出耀眼的光芒。每一间厅堂都华贵而高雅:地毯、墙纸、吊灯、沙发、塑料花、音响五光十色,都是超一流的,当我看到包房里那些四五十岁、甚至六七十岁的男人搂着服装鲜艳的女人唱着跑调的情歌时,我寻思,这个小县城跟我在北京银河人间、在广州凤凰会所所见到的娱乐场所毫不逊色。这也叫与时俱进吧。
我仍然不化妆,不施粉指,因为我的心是麻木的,我的面容是冷漠的。奇怪的是,当我跟敏敏在吧台上闲聊时,妈咪宗姐对我说:你坐吧吗?有个黄老板——黄哥点你坐台。
我就奇怪了,我刚来,怎么会认识什么黄老板?不过,我都穷得走投无路了,既然有人点我,不管他是黄老板还是黑老板,我都要去!
包房里,早有一群尽管打扮花枝招展,但掩饰不住老态粗陋的女人们在跟男人们发嗲。
我坐的黄老板四十多岁,除了觉得他说话风趣之外,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因为我突然觉得很难受,坐在他们的身边,让我想起凤凰娱乐会所、想起银河人间,想起那么多的屈辱。
当男人们劝我喝酒时,我一口喝下了满杯的红酒,紧接着,男人们跟我碰杯,我来之不拒。我想用这种方式麻醉自己,只有麻醉了,我就不觉得屈辱了,就不想二猛子、也不想步天了。
“谢谢黄哥!”当终场结束我接过黄老板一百元小费时,我清醒了,强迫自己笑了一下。
我坚持不化妆,仍然保持我的本色,而敏敏每晚都要描眉画睫,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说清明县的男人犯贱,喜欢涂脂抹粉的女人。
上了四天的班,我竟然四个晚上都坐上了台,而敏敏却有两个晚上没坐上台。
我的到来,立即成了最惹眼的女人,敏敏说,好几个姐妹妒嫉我,说我在这个县城“留守”嫂子群当中鹤立鸡群。我不懂什么“留守嫂子群”。她解释说,年轻有姿色的女人都到沿海城市、大城市去谋生存去了,只有我们这些人老珠黄的已婚女人留守县城。我懂了,我说,我不想跟任何人争饭碗,我只为了挣钱养活孩子,我不挣钱的话,我儿子就要饿死了。
她笑道:她们不会怪你,她们只是技不如你,长相不如你,你不仅有外在的美貌,而且有内在的素质,你的一颦一笑,她们都想模仿,但达不到效果。
我只是淡淡一笑,我跟她讲了我的过去,讲了我在北京银河人间红粉军团里脱颖而出的经历,讲了胡哥、富哥为我一掷千金的戏剧人生。
末了,她乍舌说:我们跟你没得比,你见过的世面,我们从书上、报纸电视上都无法看到。
我说这只是我光鲜的一面,我不幸的人生经历你想听吗?她说她愿意听。
我于是讲了我被宁显贵糟蹋的经历、被诱骗到广州凤凰娱乐会的遭遇,讲了到浙江义乌打工三年的艰难历程,讲了为了母亲治病义无反顾到深圳做洗脚工的历程,讲了被迫做小姐被警察非法处罚的经历,讲了在凤凰会所遇到的白胖猪,讲了在银河人间遇到的京城二少——大嘴……
我讲着讲着,敏敏竟然掉下泪来,她说,我们姐妹们都说自己如何如何苦,如何如何不幸,听了你这些,我们那点苦,那点不幸算什么?
她最后说,她弄不明白的是,这个社会为什么对我们为何不公平?
我说,我们姐妹都有太多的不幸,是社会环境,社会制度把我们打进了这个社会最底层,是恶人得不到惩治,正义得不到伸张造成的。
她信任地连连点头,她说我这一点拨,她悟出了一些道理,她说宁显贵为什么越是做坏事,越是有市场?是因为社会制度变成了污水池,当官的都在污水池里玩得不于乐乎,老百姓就是污水池里的小鱼,小虾,当然难以幸免了。
我从未听到这么新奇的比喻,我开心地笑起来,夸她“逻辑思维强。”
敏敏租的是二室的平房,她让给我一间房,我答应跟她公摊租金。我虽然现在手里没有钱,但我相信我能挣到钱,我不想欠她的太多。
二00五年七月二十一日
我又回归了过去的生活,在别人忙碌的白天,我会蜷缩在跟敏敏合租的房里睡觉,但我睡眠很差,有一点动静就惊醒了,醒来就胡思乱想,脑子里都是我牵挂的人,除了死去的妈妈、二猛子,更牵肠挂肚我的步天、哥哥嫂嫂、甚至还有富哥胡哥、小燕子。
清明县有四五家歌舞厅,宾馆歌舞厅是客人流量最多的,也是生意最好的,每晚有三十多个坐台小姐。晚上七点多钟,我们象燕子一样从四面八方飞来了,舞会散场后,我们象潮水一样退到县城的各个阴暗的角落,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白天不属于我,阳光不属于我。
每晚陪客人喝酒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因为只有喝醉了,我就放声唱歌,放肆地说话,而男人们特别喜欢我这个样子。我就这样颓废地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兽。当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出租屋时,我唯一的本能是紧紧捏着我装小费的小兜兜,我生怕它丢失了,我太需要钱了,我是为钱而活着,不,不是我需要钱,是我的儿子需要钱,他嗷嗷待哺呵!
我们每个台费六十元,小费随客人心愿赏给。我上班九天,坐了七个班,台费达到四百二十元,三次收到小费三百元,还有一次,客人给了一百元叫我出去买烟,并嘱咐剩下的钱买零食,我用四十八元买了两包香烟,落下五十二元钱,我一分钱也不舍得花。
二00五年七月二十三日
昨天回去见到了我日夜思念的儿子,我的儿子越来越可爱了。
我又送回去一千元钱。婆婆还算细心,照顾得也还周到,这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可以安心地在县城挣钱了。
我答应只做龙哥情人,而不接受包养,因为在北京“被包养”,让我倾注太多的感情,正所谓投入的越多,伤害得越深。因此,我发誓不能对男人太认真,我不想再受到伤害。
敏敏的老公在广东打工,包养她的男人是电力局的一个姓魏的所长。我跟敏敏说龙哥想包养我,被我拒绝了,她说我傻B,她说,我们这些快三十岁的女人了,一无钱,二无财产,穷得叮咚响,唯一的“财富”只有一个还算好看的身体,要抓住青春的尾巴,过了三十豆腐渣。我跟她解释,我说我可以“有男人”,但不被包养,我说我因为被包养,受到太多的伤害。我跟她讲了我在北京的人生,包括富哥对我宠爱有加,给我买了北京的房产,为我存了上百万元的钱,她听了呆若木鸡,她说你好傻呀,那么多的钱,放在宿舍做什么?为什么不寄存在家里,被黄脸婆弄了去,太可惜了。
我笑,我说,按老人的说法,钱是身外之物,何况,那些钱财本不是你的,何必要强求呢?她只是连连叹息“太可惜了。”
我又结识了好几个坐台姐妹,她们都有不幸的命运,她们都不同程度地有外遇——俗称“橇子”。有的甚至于穿梭在几个男人中间,她们除了收到男人递上来的钞票说一声“谢谢”是真诚之外,其他的话语都不能当真的。她们与我不同的是:她们几乎都有“结发老公,”有的甚至于跟在身边,她们的老公都知道她们有橇子,都知道某个有钱男人对她们的妻子关系暧昧,都心照不宣。
这些橇子请客吃饭时,常常还安排我的那些姐妹叫上自己的老公参加,这些橇子和她们的老公在酒席上么三喝四,交杯换盏,好不亲热。
她们的老公大多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是好逸恶劳之辈,就是靠双手打工的“苦行者!”他们几乎都是从农村出来的,不是没有田,就是没有房,他们都是被生活压迫得没有尊严、没有自信心的男人,眼看着自己女人“打橇子,”他们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们都是一群被生活磨圩了的、经受过无数伤害之后蜷缩在墙角里默默舐着伤口的男人。
而那些“橇子”共同的特别是:不是有些小权,就是有钱。不是县城里的“某长”,就是某经理、某老板。那些“某长”们共同的特点是:要么管财务、或者管人事、管资源、管公章、管审判、管抓捕、管官员帽帽。他们多数是被邀请消费的官员。别看他们官不大,但权力不小。
那些老板、“老总”都是在近几年“股份制改革”中顺利掏取了第一桶金的人,他们以企业资产为掠夺对象、以权力参与为手段对一些老企业进行再分配的大规模寻租活动,用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买下了一个工厂、或者一处山林、一处水库、一个酒店、一块黄金地段。他们摇身一变,那些工厂、山林、水库、酒店、黄金地段增值了几倍、甚至于几十倍。因此,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改!改!改得贪污橫行,改得繁荣娼盛,改得老百姓叫苦連天。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这些有权、有钱的人走到哪里都受到青睐:处处都有求他们办事的人,处处都有请他们吃喝玩乐的人,他们常常把他们在舞厅里认识的“相好的”坐台姐妹叫去,这些坐台姐妹再把我们叫去,我们就这样叫来叫去。
现在介绍一下我新认识的两个姐妹。
李梦,二十六岁,身材窈窕,面容俏丽。老公在清明县县城开摩的,女儿放在农村婆家。包养她的是工商局管315打假的副局长,姓宋,常常请他吃喝玩乐的是制造假水泥、假化肥、劣质食品的老板,吃喝之后再到舞厅唱歌,一切消费都是那些造假的老板买单。造假的老板都是聪明人,看得出宋局长与李梦的特殊关系,每次必给李梦小费,我们跟着“沾光”。宋局长在杨家台有一套两室一厅的“专用房子”,常常在白天时间把李梦叫去鬼混,李梦偶尔以“跟敏敏、娜娜到武汉买衣服”为由给老公请假,而其实是跟宋局长晚上幽会。宋局长也单独邀请我们吃饭,还叫李梦叫把老公叫去,席间称兄道弟,喝得摇头晃脑,但只有我知道他们三人的眼神是复杂的,而李梦的老公眼神里更多的是无奈。
夏琳琳,二十七岁,皮肤白净,明眸如水,个头小巧玲珑,老公好逸恶劳,游手好闲,靠她养活,她公开地周旋在除了老公之外的两个男人中间:一个是国税局的总经济师,姓翟,五十来岁;另一个是承包县城郊区砖瓦厂的老板,家里还开有鞋厂、蜂蜜厂,姓李,五十多岁,众姐妹都叫他李总。这鬼精女人个子不大,本事不小,她的玩世不恭和嘻笑怒骂令我刮目相看,她把三个男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她常邀三个男人同桌吃饭、同桌打麻将,三个男人言听技从,可谓是和谐相处。如果哪一个男人说三道四,稍有微词,她就一顿捧喝,骂他们犯贱。说来奇怪,她开口大骂,三个男人立即改正错误,嘻笑不止。她租住在居民区一套三角尖的平房里,我们常到她那里去玩,如果老翟或者老李在那里,她一面做饭一面吩咐“相好的”:去,买几个卤菜去!另外买几瓶啤酒,我姐妹要在这里吃饭。
那老李是做生意的人,对她的吩咐都能服从,二话不说,屁颠屁颠地跑去购物,而那个姓翟的总经济师是国家干部,还有些身份,听了她的吩咐,面子上谋不开,或者婉拒一下:我怕碰到熟人了不好看。她柳眉倒竖,厉声骂道:你他妈做了好大的官?这点事都办不了?
那老翟老脸上露出羞赧地笑容,自我解嘲地说:我去……我去行了吧。
说罢立即前去购买。我们众姐妹无不叹服,夸她“有能力”。她却说:男人就是犯贱,挨了鞭子过桥……他什么怕碰到熟人了?他不舍得花钱——他不花钱,老娘养他做甚?
夏琳琳老公也太过窝囊,是那种浑浑噩噩的男人。夏琳琳通过老翟把他安置到纳税企业——饼干厂扛饼干箱上车,实际上饼干箱并不重,每月一千多元,他闲累,干了不到一个月不干了;又给他安排到木板厂车间记账,他说机械噪音大、灰尘大,干了三天就不去了。夏琳琳骂他恨铁不成钢,他只是嘻笑。无奈之下,找翟和李要了一些钱,给他买了一辆三轮摩托在街上载客跑运输。夏琳琳说,不知他能坚持几天。
日记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个想法,要是我跟二猛子结婚后,我不让他去矿上挖煤,要他跟我到县城卖苦力做生意,我那勤劳的二猛子应该比琳琳、刘梦的老公强一百倍。但是,即使双双到县城来,我那二猛子也绝对不容许我做坐台小姐,我也不可能认识这些人。唉,这也许是孽缘吧,天命如此。
夏琳琳能够恰当地安排三个男人的时间,她每周陪翟、李各一夜,白天时间陪一二次。她有复杂的妇科病,我前天曾劝她治疗,她说:我不是没治,治好了,那些臭男人又给感染了。我又劝她“要求戴套套。”她说,我是要求他们套,但那老翟说,说戴了搞得不舒服呵!而老李说,戴了肉感不强。
我笑得前仰后合。
二00五年八月二日
今天,曾点我台的那个董老板又来了,他原来是安检局的一个官员。
当我进了包房时,他就笑着说:我跟你们经理说,找那个眼睛很忧郁的。她笑道,我们这里的小姐都有一双明快的眼睛,没有忧郁的眼睛。我说,那个不化妆的女子,她才听懂了。哈哈哈!
我只是浅浅地一笑。
他说我跟这里的小姐不一样,很有素质,没有骄柔造作的成份。他每次都给我一两百元的小费。他公开表明,希望包养我。我问为什么,他说他喜欢我淑女般的天真与无暇,喜欢我少妇般的妩媚和成熟。听到一个男人如此的评价总是一种虚荣,我不以为然地跟他调侃,我说我是个命苦的女人,没什么特别。他似乎很认真,他说他注意到几件事,一是我不吸烟,不讲粗话,二是注意到一个细节——有一晚上在包房里,有一个小姐把擦过的餐巾纸乱丢在你脚下,而你捡了站起来放到纸篓里;三是我的服装很素雅。他还说我很纯,跟他的初恋情人长得很象。
我混际于风月场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男人的甜言蜜语。
跳舞时,他把我搂得很紧,无限深情地说:说真的,我好象跟你似曾相识,你跟我初恋情人长得太象了……一见到你,就爱上了你,这怎么办呢?
我笑道:得了吧,你以为我还是被哄的年纪吗?请别玩那奢侈的纯情了,爱情这玩意儿会害死人的。
他摇着头,十分认真地道:我说的实话,见到你,让我想起那纯真年代,让我想起她……
我付之一笑,觉得他说这话并无酸味。这世界真的疯掉了,你别奢求偷走我的心,我不相信任何真情,把身体借给你,也把心献给你的程度。我说:最近有一个顺口溜说得好,现在男人不能爱,表面老实心理坏;他说爱你一辈子,其实爱你一阵子,怀里抱着亲爱的,心里想着另外的,花花世界花花心,男人个个没良心。
他大笑不止,他说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他看我“很纯”,所以“动了感情”。
我寻思,既然他动了真感情,在这个县城里,我也许可发把他当着倾诉的对象,我需要很多人知道我的故事,我需要更多的人认识柳泉村和宁显贵。
我说:那你可能要忍受爱的折磨了,因为我是良家妇女,丈夫不幸在矿井下死了,而矿老板和我们这里的官场勾结不肯多赔钱,我不得已,为了给我儿子挣买奶粉的钱,才出来坐台。
他吃惊地看着我,不安地说:那是你的痛处,你可以跟我讲,但你难受的话,就不要讲了。
我平静地说:时间长了,很平静了,无所谓了……我男人死得好惨,惨不忍睹,只有半个头了,一只胳膊儿没了……身体被水泡得白汪汪的。他们绑架我,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我只看到了他的一条手臂,白汪汪的手臂……
我讲到这些,他的身体明显地一震。他拉着我的手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说,我这故事吓着你了,是吗?
他点点头。
我问他还要听吗?
他想了好一会,又点点头。
我说: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亲口跟他说我爱他。最初,我是为了了却我妈妈的心愿而随便找了个男人嫁了,跟他仓促结婚没有爱情可言,可他的确是世界上最能吃苦,最勤奋、最会疼我的男人。他一直问我是否爱他,我本来是爱他的,但是成亲短暂的时间我羞于说出口……后来发现他是我的最爱,是我一生的最爱,可是我没有机会跟他说,我现在好后悔好后悔呀,他没来得及听我说一句“我爱你”他就走了,他走得好匆忙,我好遗憾好遗憾……
他怔怔地说:你男人怎么死的?是谁剥夺你看他最后一眼的权力?
我说:是黑心矿主,是那里的执法人员,还有我们这里的县官、村官。
他脱口而出:柳泉村宁书记……?
我平静地说:是的,你认识他?
他支吾其词地说:呵呵,听说过……那件事,他只是服从者……
他没等终场就提前走了,他没再给我小费。
我突然想起他的职业:他是安检局副局长。他一定知道这件事处理内幕,我期盼他再找我坐台,我希望从他口里打听一些消息,比方说,河南矿上跟谁联系的?是谁安排宁显贵、石书记去“处理后事”的?
可是,这个视我长相“相似初恋情人”的董哥再不点我的台了。
二00五年八月五日
示我长相“相似初恋情人”的董哥再不点我的台了,他来了,象似没看见我一样。有一次在包房里见面了,我主动跟他答讪,他爱理不理的。
我就说:把相似初恋情人的人忘了?
他说:没有呀,朋友们安排的小姐,我不好拒绝。
到这里来都可以点自己熟悉的小姐,他说这话纯属假话,我说:你怕我问那天的事——问处理矿难的事情是不是?不要紧,我不会问了,因为我问了,你也不会说实话的。
他狡黠的看着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更多情况。
我打断他的话说:因为种种原因,你即使知道,也不会对我说知道,你因为你后面的那个团体太强大了,强大得可以吞噬一切,毁灭一切。
他尴尬地笑了,把脸转向一边去了。
我讨了个没趣,不再跟他说话。说了无益,是呵,即使他知道一些内幕,也只能是一知半解,不可能知道河南矿上跟我们县里某个领导勾结的内幕。孙成松已签了协议,我一个弱女子能为二猛子翻案吗?不可能。
二00五年九月十五日
不过,黑了东方有西方,董哥不点我台了,其他男人点我的台,我的上台率很高,在这个小县城的坐台小姐群里,对我这个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手来说,仍然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我的气质、容貌、修养在“留守嫂子群”中还算占有优势。
但是,当他们问起我的家境、我平静地讲起发生的矿难,平静地讲诉二猛子的死亡,末了我说:我男人死得惨,只有半个头了,一只胳膊儿没了……身体被水泡得白汪汪的。他们绑架我,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我只看到了他的一条手臂,白汪汪的手臂……
我每讲到这些,都会把客人吓跑,他们认为我是不祥的女人。
只有一个男人被我的故事吸引了,我跟他的朋友都称他龙哥。他在听了我的故事、震慑之余安慰我说:为什么不能公开真相?因为牵涉的官员太多,因此他们会拼命捂盖子,象你说的那种情况,在你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是讨不到一个说法的。
我说:每一桩灾难都不问责,每一起事故都不重视,每一场悲剧都不反思,难道说,这社会就没有公理了吗?没有正义了吗?
他淡淡一笑:这就是中国社会的四大新矛盾问题:一.是民众日益提高的智商和官员不断下降的道德底线之间的矛盾;二是中央不停地喊着反腐败和地方官员拼命腐败之间的矛盾;三是官方不断地公布真相和人民愈来愈不信任之间的矛盾;四是官员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和人民愈来愈怕被服务的矛盾。
我听了无不佩服。后来了解得知,这个龙哥竟然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他前后四晚上都到宾馆舞厅陪客、或者是被陪。连续四晚上都点了的我台。
龙哥四十岁,长得英眉剑目,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看去很有气质,应该有些权势,为人也很和善,更主要是他有一颗嫉恶如仇的思想,他抨击时弊十分尖锐,我暗暗寻思,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他说他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已上初中了,他妻子是他大学同学,在县一中当数学老师,他说他很爱他妻子,他妻子也很爱他。我说她肯定长得漂亮,他骄傲地说,他妻子是高中的校花。我发自内心地夸奖说:你长这么帅,才配美女爱,你们男才女貌嘛。他得意地大笑。
他有一颗宽容的心。前天,有个小姐不慎把红酒拨到他身上了,西服半个袖子都浸满了红酒,他的随从十分生气,连连喝斥,而他只是宽厚地一笑说:算了,她又不是有意的。说着,站起来到卫生间去自行处理。我跟进去要帮助他清洗,他笑着拒绝了,用清水把袖子冲洗干净才走了出来。
今天,龙哥陪乡镇客人来玩,这些客人当中,竟然有我们四合乡的朱乡长,当时他没有认出我,而我认出了他;坐他的台的是我结识的姐妹夏琳琳,他在夏琳琳身上又摸又捏,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到这个朱乡长,我突然来了灵感,跳舞时,我对龙哥说了我嫂子的遭遇,我希望他帮助我办一个“独生子女补助金,”我并许诺他:办成后重谢。
龙哥犹豫不决地说:这样的事情,我只能试一试。
我鼓励说:只要你龙哥出面,一定会马到成功。
我这样迫切要办“独生子女补助金”,一是要给嫂子解决一些困难,二是要气一气那个朱乡长,我要让他知道,不通过他,我嫂子也办成了补助金。
我期待着,但不抱有太大希望,试想,哪一个当官的会把一个坐台小姐的话当真呢?
二00五年九月十九日
今天晚上龙哥来了,他来之前就发了我的短信,我就不再上别人的台了。
他说了一件事,把我高兴坏了。他说他昨天开会时遇到了计划生委的余主任,他跟余主任提了我嫂子结扎后遗症的事,余主任说,这个结论是不能成立的,哪一个官员都不会承认出现了结扎后遗症的事故,只有两个政策可以照顾一下,一是特殊困难补助,补助金每月一百元;二是独生子女补助,补助金八十元。
我当即要求按“独生子女补助”就行了。我要做给那个朱乡长看一看,戳瞎他的狗眼。
我连连称谢,心里美滋滋的。呵呵,我们这些屁民太容易满足了,党和政府给了一点阳光就灿烂了。
跳舞的时候,他的手变得很不安分,特别是“黄金一刻”的时间,他把我搂得很紧,这个看去正派的男人,其弱点也暴露无遗了。在当今社会环境下,他和众多的官员一样,逃不过声色犬马的诱惑。
黄金一刻快结束时,他悄悄跟我说,希望我晚上“陪他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帮助你嫂子争取到每月八十元钱,你该报答我。
我对这个“正派中年男人”的看法一落千丈,我笑着问他:你不是说,你爱你妻子吗?你越轨了,不觉得有愧于她吗?他极力为自己辩解,他说现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挖苦他看去文质彬彬,原来也是说一套做一套。
他笑道:这年头,干部素质要求心中有小平,袋中有文凭,对上能摆平,对下能铲平,道德没水平,金库能填平,左手拿酒瓶,右手握药瓶,家里有醋瓶,外面有花瓶!
我也笑了起来,我说官场都没好人了。
他辩解说:这年头,当官也不容易:体质弱的累死,心胸窄的气死,智商低的笨死,胆量小的吓死,酒量小的喝死,性欲差的羞死,性欲强美死!
末了,他又要求我晚上陪他,我不好拒绝,撒谎说“好事来了。”他不好再勉强。
二00五年八月二十一日
我给哥哥打了电话,没想到他办手续时遇到了困难,因为我的激烈言词,乡里那个刘副乡长“不给盖章。”哥哥白跑了一趟,我只好又求龙哥打电话,龙哥通过余主任给乡里刘副乡长打了电话,同意“上报”后,我又电话给哥哥,叫他去办。他再次去找刘副乡长,刘说:竟然有县里领导为你帮助,你还很有路子呢,是什么关系?我哥哥是就长了个心眼,他说:是我妹妹的同学帮的忙。刘又问是哪个级别的同学?我哥哥说他不知道。刘副乡长带着许多狐疑不定的神情给签了字。
具有莫大讥讽意味的是,当哥哥在刘副乡长陪同下拿去找朱乡长签字时,朱乡长说:原来你们跟龙主任是亲戚!怎么不早说?要是知道你们和龙主任是亲戚,哪会有这么多麻烦?说罢,拿起申请表就签了字。
我把盖有村委会、乡政府公章的“独生子女补助金”的申请表交给龙哥,龙哥开车载着我跑了计生委,跑了民政局,找了从科长到局长、从科员到主任的一级一级的领导,经过无数道关卡的审核、签字、盖章之后,本已生了二胎的哥哥、嫂子“独生子女补助金”就冠冕堂皇地生效了。在官员们“莫声张、莫外泄消息”
的千叮咛、万嘱咐声中拿到了一个小本本,
事情办妥后,叶哥以我表哥身份邀请计生委主任和民政局副局长等七八人吃饭“答谢!”
叶哥灌多了,我也灌多了,送别客人后,我很自然地跟他开车到宾馆开了房。我知道在这一刻,我必须报答他,我一个弱女子,除了身体之外,还能用什么东西“报答?”
刚刚过去的一阵消魂让他十分得意,他一手搂着我的头,一手还在我白皙的身上抚摸,昏黄的台灯如水泄银地在他健壮的肌肉上和我的裸体上镀上一层金色。床上凌乱不堪,雪白的订单的一半滑到了地上,大红的羊毛地毯上尽是叶哥拨下的我的衣服、丝袜、胸罩、内裤,极像潮汐退后沙滩上的残骸。
我对这个陌生的、健壮的肌肉没有任何激情,更无愉悦与快乐,脑子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数字:一个月补助金八十,一年九百六十元,嫂子一天用五片卫生巾,两天一包,一包三元五角,一个月用十五包,费用五十二元五角,八十元还略有节约……
二00五年九月八日
我被龙哥带进他的圈子里。他几个铁哥们的圈子。
我又见到了似曾相识的繁华与奢侈,似曾相识的官场生活方式。
昨天晚上,龙哥带我去参加他朋友的洗尘宴会,参加的要员不仅财大气粗,颇具权势,而且都带有小三。一个是中国银行的刘行长,四十多岁,开一辆宝马车,小三是报社的记者,未婚,二十七岁的大学生;另一个是房产开发商蔡总,江苏人,清明县好多标志性建筑都是他的手笔,带的女孩却是龙哥县政府办公室文印室漂亮的职员,另一个则是中昆集团的欧总,也带着本公司一位漂亮的女秘书。
从北京到清明县县城,官员们都有相似的爱好,相似的生活方式,也许,这就是龙哥说的“大气候”吧。官场、商场,只要是成功的人士,都养有小蜜,这已成为公开的秘密。他们的吃喝消费和娱乐消费都在高档楼堂馆所,他们的视角、他们的环境远离贫穷、远离缺医少药的工人、农民。
当我从遮光玻璃的车窗下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并不起眼的“北湖农家饭庄,”豪华包房里摆有自动麻将桌子,龙哥和三个男人熟练地“经济半小时”——码长城。打的是一条的赖子,两百元封金鼎,自愿下漂,蔡总和龙哥没有下漂,刘行长第一把就胡了个条一色两杠杠上开,收了一千元,潇洒地发给我们四位女士“头子费”——每人一张老人头。接着,龙哥又胡了一个小胡四杠开,金鼎,又高兴地发给我们每人一张老人头。到吃饭时,我们每个女士“抽头子”八百元,除刘行长赢了五百元外,其他人都输了。龙哥笑着说:你一个人赢了不好看,干脆都发给四位漂亮的妹妹算了。刘行长果然把没有装进去钱包的五张票子交给女记者两张,我们三人每人一张。众人开心地笑起来。
他们要的是情绪,要的是气氛,要的是开心。
我们这些女人,只是调节他们情绪的润滑剂,我们离他们很远很远。
东道主是蔡哥,刘行长是出国考察后回来接受“洗尘”的,酒是本地两千多元一瓶的清明王,菜肴色泽鲜艳,可谓酸甜苦辣应有尽有:野生甲鱼炖蛇肉火锅、清炖刺猬、醉虾、盘龙菜、爆炒田鸡、竹皮烤鱼、三蒸、脆皮鸡丝、清炒苦瓜、拨丝山药、酸辣醋藕、凉伴野菜……
宽大的转盘桌子叠床架屋,杯盘交错,可是,这些贵人吃得少,喝得多,他们除了大谈风花雪月,就是大谈官场风云和商场的成与败。当就餐结束时,堆满桌子的菜肴有的未动一筷子,有的还是整盘盛着,那精制的、白而鲜的青蛙肉,那红艳艳的烤鱼、甲鱼,那白里透亮的河虾,那香喷喷的三蒸,那肥美的脆皮鸡肉,转眼间就被服务员倒进杂物推车里,没有一个人看一眼,更没有一个人心痛。
我心里一阵莫名地刺痛:这些食物还能给三十个穷人吃个焖饱。
尽管我悦尽繁华,但在这一刻,我有些不解了:古人有酒池肉林之说,在北京城还有情可原,可是,这是县城,这里都是些七品芝麻官——不!书记县长才是七品吧,这些人也就是八品、九品摆尾了,他们为什么也如此的奢侈呢?
可是,我村子里的好多人——包括我和我儿子,连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呀!我们是几等公民?
我能参加,无非是陪龙哥睡了几次,占他的光而已。
二00五年十月六日
我平静的、新的生活又被一个人给打乱了。
昨晚刚上班,领班陈琼叫我,说是老熟人点台。我猜测是龙哥来了。
我到了3号包房,见龙哥正陪着建工局的几个局长、科长在说笑,龙哥示意我去叫几个漂亮的小姐。
我答应了,决定去叫我的姐妹敏敏、刘梦、夏琳琳。
穿过宽大的大厅散台,突然,我的手臂被一只粗壮的大手抓住了——是一个男人的手。我正要发怒,对方先开腔了:原来你在这里呀,我总算找到你了。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宁显贵那张白白胖胖的脸。
我恨恨地甩开他:你那脏手少碰我。
他只是嘻嘻哈哈地笑,他说他找我找得好苦,在这里碰上了,真是机缘巧合。
我针锋相对地说:不是你找我找得好苦,是你害我害得好苦。
他笑了起来,不以为然地说:不要对我那么刻薄,娜娜,你对我不理解——我的良苦用心都是为你好呵!你落得今天的……环境,都是不听我的话的原因啊!
宁显贵在村子里吼习惯了,嗓门特别大,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他们见这个陌生男子拉着我,都好奇地瞧着,我必须抓紧离开,我小声说:我落得今天的下场,都是你一手导演的,你放开我……求你了……
他紧紧抓着不放,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你坐我台,我们好好谈谈!
我说:我已坐上台了——即使我没有坐台,我也不会坐你的台。
他脸面充满诡异地神色:你不要对我这样,柳泉社区那么多女人巴结我,而唯独你不理我,你这样让我受不了!
我说:你毁了我一生,你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他说:娜娜,你都弄成这样了,还不向我屈服吗?你何苦呢?你坐我台,我们商量商量,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我恶恨恨地甩开他的手说: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我丢下目瞪口呆宁显贵,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00五年十月十日
昨晚七点上班,陈琼说:有人点你台,8号包房。我问是谁,她说她不认识,已点了四个小姐进去了。
8号包房是消费最高的豪华包房。我猜测,点8号包房,说明不是大款就是县委县政府领导,很可能是龙哥的朋友。
当我推门而入,只见宁显贵左搂右抱着两个“留守嫂”在调笑,另有两个“留守嫂”在喝酒唱歌。我头顶“轰”地一下犹如山体崩塌,原来他又纠缠来了。我扭身就拉开门往外走,宁显贵跑上来拦住我的去路,我冷冷地叫他放开手。
他笑着:我为你而来,怎么会让你走?
正在这时,舞厅老板林总推门进来了,他连连向宁显贵递烟、说笑,赞美之词不绝于耳,说宁总能够光顾宾馆舞厅,蓬筚生辉。
宁显贵受到恭维,说已来过好几次了,只是不曾遇到林总。没等林总开腔,他转身对四个“留守嫂”说:你们都出去吧,每个人的单由我买,只留娜娜小姐陪我就行了。
这个魔头果然大方,四个“留守嫂”欢天喜地地出去了,林总问宁显贵有多少客人。宁显贵说他一个人,该如何消费就如何消费,不受影响。转向我说:今天就奔这最红的娜娜小姐来的,只请她坐一坐。
我气咻咻地说:林总,你安排别人坐台吧。
宁显贵笑嘻嘻地说,再漂亮的小姐,我都不要。
林总是生意人,见多识广,他明白了宁显贵的意思,说了声“失陪”就走了出去。
我还得在这个生意最好的舞厅混下去,我强忍着怒火站在那里。
宁显贵那张皮笑肉不笑的小眼睛紧盯着我:我大小也是个总支书记、企业家,三番五次地来找你,低三下四地求你坐一坐,你却不理,我太没面子了吧!
我压抑着愤怒,冷冷地说:你宁大书记、宁老总官大业大,我不敢劳驾你来请我这个低贱的女子坐台,是你自愿的。
他笑嘻嘻地说:你这张嘴还是那么不饶人,我来求你陪我坐一坐,没别的意思,是我们情缘未了,不管你以前如何对待我,我一直放不下你,也许,这都是春花秋月惹的祸……
我怒不可遏地道:我如何对待你了?你作威作福,大施淫威,害得我家破人亡,还存在我如何对待你了?
他忙讨好地说:好好好,都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行了吧!
我见他认错,怒火稍消。
他说:我承包了城东一个厂房,修建了柳泉宾馆,比县宾馆的规模还大,多数时间都在县城。
我说:那跟我没关系。
他说:怎么没关系?我那宾馆上面有舞厅,修建好后,我交给你去管理,收入对半分成,行不行?
我呸了一口,尖酸地说:你讨好女人的手段真有一套,但对我没有用,你过去哄赵六儿、刘水英、现在哄上官琼丝是不是这套方法?
他笑嘻嘻地说:她们跟你没有可比性。
我追问:为什么没有可比性。
他说:你不仅是四合乡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聪明能干的女人。
我说:你害得刘水英那么惨,赵六儿没了消息,死活不明,把我害得那么惨,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笑了:十年了,你还象那头桀骜不驯的野鹿,不能让我收服你,我永远不会罢休。
我说:你所说的收服,就是屈服于你的淫威!你希望一手遮天,柳泉村子里的人都做你脚下的一只狗,女人都做你的奴隶——性奴,都要受你的奴役,只有那样,你就达到目的了,是不是?
他笑了,手舞足蹈地说:你在外跑了这么多年,真会说话了,我从内心来说,除了对不起你爸爸之外,后来发生的事情,都跟你有关,你要是听我的,在村里教书,你早转成工办老师了,你哥哥的农业税费也不用交那么多,你嫂子也不用去做结扎手术……
我说:你这样做,太下流了,就因为我不屈服于你的淫威,你就把我、把我的家人往死处逼?
他恬不知耻地说:别说那么难听,我按原则办事,不存在淫威。
我说:我初中的成绩在四合乡是最好的,要是你帮助我爸爸治病,我爸爸身体好了,我照样读高中、读大学,就因为你的冷酷,你的不可一世,害死了我爸爸,我上高中、上大学的梦破灭了,你叫我到村子里教书,那是居心叵测,心怀鬼胎是不是?你灌我酒,强暴我,企图永远霸占我,是不是?
他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些邪念呢,我是希望培养你。
我说:你强暴我后,如果我屈服你的淫威,跟赵六儿、刘水英一样听话,这就培养成功了?
他嘻笑不止:实际上,因为那一次,让我永远亏欠你,但我真心爱你呵!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都爱你!
我说:你那么大一把年纪了,好意思谈爱吗?即使你有爱,那也是自私的爱,你让我爸爸瘫痪在床,让我不能正常的读书,也是对我的爱吗?你强迫我嫂子结扎,也是对我的爱吗?你的儿子修路不设路障标志,我婆婆摔成骨折,我写了上访信,你派人威胁我,扬言要弄死我儿子,也是爱吗?
说到这里,我差点掉下泪来,但我克制住了,我不能在这个恶人面前掉泪。
他严肃起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他说:不错,都因为我对你刻骨铭心地爱,也许正象有些人说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这些年来,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偏偏有一样东西我没有得到——那就是你这个人,我既然得到你的感情,也得不到你的人,我做这些,都有征服的快感,只要征服了你,我的人生才会圆满。当你跟二猛子成亲时,我伤心难过了几天,我曾到你家门口徘徊了多时……
提起二猛子,我心里好痛好痛,我说:我男人死了,我在痛苦当中,你们却要收取黑心矿主的好处费,这也是爱吗?你居心何在,良心何在呵!
他笑道:真是天助我也,你男人死了,我以为你会向我屈服,收那两万元钱,是不收不行,即使收了,我也是打算给你的。
我愤恨地道:为什么不收不行?谁强迫你收了?
他说:你不知道官场的潜规则,别人都收了,要是我不收,他们会怀疑我有企图,怀疑我有别的目的,只有收了,他们才会对我放心,因此,我了解了许多内幕……
我吃惊地道:什么内幕?
他得意地笑起来:你这个态度,我怎么肯跟你说?
我赌气地说:你不说算了,反正你们都不是好人,我斗不过那些人——包括你。
我说罢站起来往外走,他拉住不放,他说:行了行了,我跟你说,河南那边的领导跟我们省政府的一个副省长是熟人——他原因是从河南调来的,这个副省长给我们清明县里领导施加压力,他们命令我们服从调解,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我说:这些现象谁都知道,你说我们省里哪个副省长?给我们县里哪个领导施加的压力?
他一呆:我不知道那个副省长姓甚至名谁。
我说:你诡计多端,不会说实话的。
他说:我们到河南去,是县里派警车送去的,叫我们只能这样这样——我们只听说,那小煤矿的井下设施不合格,但煤矿老板跟河南省里、县里都有关系,要求我们暗中接受条件,我们跟我们县里汇报,我们县里的领导表态:配合人家处理好这件事故,你想一想,我一个小小的村支书,能做什么?说句实话,当我看到二猛子被挖出来时的样子,我很难受……我是真的难受……
我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我甩开他的手,冲了出去,我明白了,我的二猛子,是被这个体制给谋杀了。
我跑到宾馆外面的林荫道上放声大哭。
二00五年十月二十一日
今天晚上一上班,陈琼就在吧台里喊我,她说昨晚那个宁老板果然是个大款,给四个“留守嫂”买了台费不说,另外给你买了十个台费。
众姐妹却齐声叫好,说我遇到了大款,有人说:娜娜姐,那是个大白脸呢!是不是你的白马王子?
众姐妹起哄,都围着我说东说西。敏敏说:那是呀,娜娜姐年轻时才漂亮呢,追娜娜姐的男人至少一个连队。
我们这些小姐都图虚荣、爱虚名,只要有男人捧场,在这个环境下才有身价,不受欺负。我寻思,他即使给我买一万个台费,也得不到我的宽容,也无法弥补给予我的伤害。但嘴里却说:管他小白脸老白脸,只要肯花钱,就是好白脸。
陈琼又说,十个台费是第一个惊喜,还有第二个惊喜呢!
说罢,拿出一个礼品盒递给我,我狐疑地接在手里。里面是一个化妆品盒,在盒子下面,是一张两万元的存折。存折一角写着密码。
我一时陷入沉思,这两万元是不是他给的,是处理二猛子矿难的贿赂款?但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三个月前,他要是退我这两万元钱,或者为婆婆骨折给予补偿,我有钱买奶粉够了,怎么还会出来坐台?
十多年前,他要是肯拿出两万元给我爸爸救命,我爸爸也不至于过早地自寻短见。我也不至于辍学,我的人生道路可能由此改变。
他现在给我两万元钱什么意思?是良心发现吗?非也,他无非是希望玩弄我,长期占有我!
我思想进行激烈的斗争,这两万元要不要?
他在我十六岁时强暴我,走投无路之际外出打工,结果不慎落入虎穴,九死一生。
以他为首的村官强制绑架我嫂子去结扎,落下后遗症,造成无法弥补的人生痛苦,他欠我嫂子的何只是两万元?
他是四合乡里的首富,出入声色犬马,以他为代表的强者一直站在我们这些弱者的对立面,甚至勾结黑恶势力威胁我和我的家人,一次次侵犯我的利益,他欠我的何只是两万元?
我思来想去,我现在太需要钱了,决定收下两万元。
二00五年十月三十日
前后十多天,宁显贵已六次点我的台了,我一次次拒绝,他纠缠不休,每晚都给我买十个台费离开,先后买了六十个台费。弄得众姐妹无不啧啧称赞,说我遇到“白马王子”,但她们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涩与无奈?
他目的昭然若揭:他要征服我,长期占有我。
如果我屈服于他,那我过去的屈辱、过去的苦难又算什么?我现在屈从于他,无疑于把自己送进魔爪。
经过深刻反省,我做出决定:到生意仅次于宾馆舞厅的白雁歌舞厅去坐台。
二00五年十一月三日
来到白雁歌舞厅上班几天了,果然生意差一些,十多天来,我坐了五个台。
可是,那个幽灵穷追不舍,我都要气疯了。
事情是这样的。昨晚,我接到中昆外资集团欧老板的电话(欧总是龙哥的朋友),他们要在白雁歌舞厅为一位叫彼德的美国佬工程师主持一个生日晚会,他叫我至少挑选十位坐台小姐捧场。既然有生意来了,我就毫不迟疑地答应了,电话预约我那些在宾馆坐台的好姐妹们都来参加。
我们七点钟去上班,舞厅大厅已进行专门布置,舞台上写着醒目的标语用中英文写着:著名工程师彼德.卡宾森先生生日快乐
我刚倒了一杯白开水端在手里,舞厅经理兼主持人阿乐陪同欧总站在我面前,欧总焦急地拉着我说:娜娜,你熟悉懂英语的人吗?
我问他原因,他说:我请的女翻译的老公出了车祸,赶去处理去了,这事故迟不出、早不出,偏偏现在出,这一时三刻到哪去找翻译?你要是认识懂英语的人?我多给点钱请来都行!
我问他愿意给多少钱,他说一晚上五百元总不少吧。
我暗喜,寻思:我在北京学的英语还有派上用场的机会?
我说,那行,等会我做翻译。
欧总怀疑地看着我,不相信地说:你别跟我开玩笑,我没时间开玩笑。
我笑道:Nini?
Hawaamini katika uwezo wangu?你听懂了吗?那意思是:怎么?不相信我的能力?没有那金钢钻,就不会接那瓷器活。
他当然不懂我说的什么,在惊愕的一刹那,脸上换发出惊喜的神色,连连说:相信,相信,没想到我这里还有这么厉害。
不一会儿,一群企业管理人员将一个五十多岁、高鼻梁、蓝眼睛的高个男人拥进场子,阿乐将我推到叫彼德的老外面前。
我跟那老外说:PetroRais,
mimi ni usiku wa leo translation(彼德先生,我叫娜娜,是您今晚的翻译,)。
那叫彼德的美国人看了我一眼,连连OK,夸我nzuri。
按照事先的安排,首先是欧总发表一通演讲,我给予英文翻译,一女孩献花后,彼德先生讲话,我再给予翻译。
结果是可以想象的,站在舞台中央,我成了主角,我每翻译一句,众姐妹欢呼雀跃,众先生高声喝彩,中昆公司好几位男人为我献花,把我弄得很哭笑不得。
这一刻,我无比荣幸和骄傲。我寻思,为了谋生,我在北京学的一点点英文“技能”,在北京没遇到老外,没派上用场,反而在家乡派上了用场。
彼德先生显然被我的风采和气质震撼住了,他情绪高昂,唱了一首根据马丁.路德金“我有一个梦”改编的歌曲《我有一个梦》。他唱腔圆润,声音宏亮,又请求跟我合唱一首All
My Life(我的一生),当我用不并熟悉的英文吟唱时,台下掌声雷动,众姐妹大声高呼“娜娜,真棒!娜娜,真棒!”
应该说,这一晚,我出尽了风头。
当我和彼德先生走下台时,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El
señor de
Europa y
pido que
seas mi traductor ¿de
acuerdo?(我跟欧先生要求一下,你做我翻译行不行?)
我暗喜,心想,我可以白天兼职给他做翻译,晚上坐台,一举两得,为我儿了多挣些钱。我甚至于暗暗庆幸,我的人生道路也许会因此而改变。因此,矜持地一笑说:Oh, siempre
y cuando el
señor Pedro satisfecho
con mitraducción, lo
que no
puede?(好呵,只要你彼德先生对我的翻译满意,有什么不可?)
彼德先生亲热地将我拥抱了一下,台下喝彩声、掌声响成一片。
应该说,在这一刻我是骄傲的,也是幸运的,我利用这短短机会、小小的空间实现了我的“价值观”,也许,我的人生因此而璀璨夺目。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我羞愧无比。
我走到姐妹群中,正当她们为我的成功欢呼时,身后响起一个恐怖的笑声,这笑声令我毛骨悚然。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哈哈哈,才女,才女,我们柳泉村的才女。
说笑的是宁显贵。
我恨透了他此时的出现,我佯装着没听见,继续跟我的姐妹们说笑。他不放过我,冷森道:怎么?想躲我?拿我那么多台费,想躲起来?你以为我找不到你?
我忍无可忍,怒视着他:不是我叫你买的,是你自己要买的台费。
他冷笑道:难怪人人说,王八无情,婊子无义,一点不假。
我听到这句话,有狗洞都钻得进去。
跟他费口舌,无疑于对牛弹琴,唯一的办法是:逃。
我转身就往一侧的椅子后面逃出去,可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了,他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冲上前将我的手臂抓住了,宁显贵得意地跑上前来,冷笑道:今天想逃?你想玩老子的感情!没门!臭婊子!
舞厅灯很亮,众宾客都在看我狼狈像,我虚脱地挣扎着,我心里在悲鸣:今天在这里,底子掉尽了。
我的几个姐妹跑了上来,她们喝斥宁显贵“不得无理。”
这时,欧总也凑了过来,他喝斥宁显贵“文明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撒野。”宁显贵那流氓无赖本性暴露无遗,他嘻皮笑脸地说:你是她现在的撬子吗?你跟你说,你不过喝了点残更剩汤!跟你说,老子是她第一个男人,你知道吗?她跟你讲过吗?
说罢哈哈大笑,在场的人都听到他的狂叫,天啦,众目睽睽之下他说出这番话,我有地缝都能钻下去。我气急败坏地煸他一耳光,他背后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一举手挡住了我的手。宁显贵大笑不止,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起哄。欧总羞愧无比,阿乐忙跑上来圆场,给宁显贵递烟,称他宁总“大人大量。”我趁机钻出人群,我听到宁显贵还在得意地说:她那婊子,十多岁就跟老子了……
现在,窗外狂风暴雨,风雨如磐,长夜如漆。
恨,溢满我的胸膛,仇怨,撕扯着我的灵魂。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希望买到一把枪,我要先射击他的双腿,再射击他的那双邪恶的双手,再射杀他的双眼,最后再射杀他的胸膛。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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