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系列小说之一)
◎
禾 姆
冯
审判席上的官员一副后悔莫及痛改前非的摸样,冯学正感到厌烦,镜头一转,那个官员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说:“我不懂法律,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冯学忙不迭地换台,但是已经晚了,他已经看到了,像吞了只苍蝇一样,太恶心了,又还不够分量到能够吐出来,他伸手拿过酒杯猛咽一口,酒据说是法国原装1982年份,他倒不是喝不起这酒,而是怀疑送来的那人弄不来真的。不过也不一定,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和他一样有不少人巴结,还得是够有档次的一些人,绝不是刚才电视上那样的小角色。想到刚才那一副哭丧脸他不禁又是一阵厌烦,把杯里的酒全灌下去了。
躺在沙发里,赤裸的身体软绵绵的,但主要还不是疲软,关键是,厌烦。刚刚在干的时候他一直觉得硬度不够,但燕儿一副要死要活鬼哭狼嚎的样子,他越干越厌烦,越干越没兴致。当初燕儿就是鬼哭狼嚎这一套把他给迷住的,他还不知道自己有这能耐可以把女人干成这副摸样,后来当然知道燕儿是装的,不过就算是装的他也还是很享受,现在这享受劲过去了,他倒是喜欢丽丽那使劲忍住,偶尔忍不住叫出一两声那样,想起丽丽那样他似乎又有些来劲了,那地方当然没硬,不过他有了兴致。杯里没有酒了,他又倒上一杯,喝下去的时候又想起电视上那副哭丧脸,胃里冒了一下打了个嗝。其实跟丽丽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厌烦的,屋子里又没有人想叫就叫,忍什么忍,装什么装,不如像燕儿这样装高潮干起来带劲。
而他是因为跟萍儿在一起厌烦了,才又找的燕儿和丽丽。萍儿是他正式的,情妇,跟她在一起还有点话题聊一聊,有点共同的产业经营,他给她买了房买了车,现在这燕儿也在找他要车了,一辆车是不算什么,按理说他的女人也该有车有房才算有面子,但他不能玩一个大学生就给辆车啊,而且他已经厌倦了,要不买辆车打发掉她算了,不过也许,过些日子又会想她那骚样……老在女人身上费这心思干什么,女人随便玩就好了,该给人家买的买给人家,她们不就是图个钱吗,他又不缺这点钱,犯不着跟她们过不去。他这仅仅是出于对她们好的意思,绝不是顾虑什么,哪个是因为女人下去的?媒体上网络上动不动某贪官包养多少女人,好象那些官是因为女人犯事的,好象这世上最罪大恶极的事就是玩女人,太天真了,小老百姓!不过小老百姓也就知道这么点罪,别的那些,他们上哪知道去?他们连媒体是官办的都不知道,梦想着媒体能给他们伸张正义呢。他看看浴室的门,但愿那女人洗久一点,干完事他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呆一会。
刚才电视上哭哭啼啼的小人物其实是个很好的范例,他会让那些小老百姓觉得官员都是一时糊涂,而一时糊涂都是极少一部分。但他也知道这骗不了多少人了。谁都不是傻子,大家都不过在尽人事而已,我也就假装这么一说,我不说你也拿我没办法;你也就假装这么一听,你不听你还能怎么样?所以说他感到厌倦了,厌烦了,儿子女儿都在国外,他还在这是非世界里混什么?钱已经足够了,女人可以说想玩什么样的就玩什么样的,赌博倒是刺激,他到过赌场,虽然不是自己的钱,那起起落落进进出出的,跟玩女人比起来是另一种感受,不过仅仅是在当时,不像玩女人,当时厌倦了,过一段时间还会想,赌博他不想。也就是一个人而已,能有多少享乐的花样?一般人玩不到的,看不着的,享受不上的,他都玩了看了,而且因为权力的关系,外国的有钱人都玩不到的他都玩过,也就那样了,他没什么欲望。
他的欲望其实向来不很大,不很强,他能够拥有今天这些,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这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几个亿的资产,迫不得已?作恶多端的人都是迫不得已,这官场,算了,他已经在这里混了一辈子了,又没见判官,自己跟自己辩解什么?法庭上是用不着辩解的,说的都是审核过的,所以在法庭上哭的都是装模作样,要不就是小小的小角色,大家都有份,为什么抓你大家心知肚明,哭给谁看?这个利益圈,别看各怀鬼胎,其实坚如磐石。利益是浮在上空的云,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抓住梯子,摸到台子的人才能上来捞一把,上来的人都是各有算计,但还没有谁敢拆台撤梯的,这些相互牵连勾搭的台子梯子,也不是哪一个人拆得了撤得走的,可怜那些老百姓,看着手里的钱啊,票子啊,就像浮云一样飘走了,升空了,想得开的呢说这是国家的财富,国家强大自己也会富有的,想不开的呢,自己去死吧。
愚蠢的就是这些老百姓而已。还有些自作聪明的文人。在中国,最懂民主制度分权制衡这些现代政治原则的其实是他们这些官员,有谁能看到他们看到的内参和密件?有谁比他们更了解这个政权?有谁能比他们更多接触民主国家的政府机构?有谁能比他们更了解民主体制?那些人是真不明白吗,目的不一样,没有可比性,一种是要对国家负责,一种是为了把持和控制国家,这国家上空聚集的云啊,所以这里暗无天日了,不止是小老百姓,他都这么觉得,不是人呆的地方,个个都是人精,人渣,剩下大量的就是人奴了,他作为一个官员,要是这样告诉老百姓实情,你们都是人奴,这些老百姓准要不高兴了,没办法,去年市委要在郊区某镇建一个化工厂,当时是有些人闹了一阵子,响应的人少没成气候,就是成了气候也轻而易举就能给驱散了,这是谁的国家?某国政要接见了一个和尚,这些老百姓啊,屁颠屁颠抵制这个国家的连锁超市了,他是官员,他是愚弄老百姓的,他都想不到,这老百姓可以被愚弄到这种地步。他们了解那个和尚吗?当然那些情况是他这样的人给隐瞒了。那个超市除了带给他们方便,卖给他们便宜的生活用品,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有毒有害的化工厂不在乎,抵制个带来便利的超市那么热心,虽然是愚弄的结果,但好歹也是有脑子的人啊。他看过《1984》,他知道洗脑,那书在书店里有公开销售,那些小老百姓自己不去买来看,这不能怪人家洗脑吧?
这女人洗得够久的。他又倒上一杯酒,忽然来了兴致,象在公开场合那样手腕用力转动酒杯,喝一小口,舌尖包住……也许是有些不一样,但是他品不出什么特别的精妙。他对红酒很有研究,产地年份酿制储藏以及开瓶醒酒倒酒品酒等等,但他只在公开场合玩弄一下显示品味,他所出席的公开场合哪是品酒的场合?他所出席的公开场合都是玩弄权术显示权威的场合。至于私下里,他是不怎么喝酒,兴致来的时候随便什么酒喝两杯,哪用得着瓶口不挨着酒杯,倒完酒把瓶口向上转一下那一套?而且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无论多贵的酒,他从没觉得过有怎样的精妙感受。倒是今天,在给燕儿租的这房子里,性事过后,这么来一下,仿佛真有些法国情调了,虽然是无聊了才这样的。所以呢,玩玩就好了,他很多上司下属,不能总是玩女人吧,身为官员还是要有点追求,有的画几笔画,有的写两笔字,职位越高越值钱,有位中央官员写了本哲学书,全国书店里醒目位置醒目广告,他实在感到厌烦了,这女人怎么洗这么久还不出来?他觉得闲呆的太久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闲呆着过,也正因为如此他对酒很有研究可是却从没品出个所以然来,猛然想起,他把电话关机了。
他有三部电话,还有两部在秘书手上,号码分别给不同的人,但无论什么人都不必在他快活的时候打搅他,今天已经快活完了,还要不要再来一次呢?他起身去把电话拿过来开机,点根烟又躺回到沙发里,胯下那玩意儿也随着他晃荡着又躺下来,他喜欢这样,觉得自在,惬意,在家里当然是不行的,在萍儿那里也不行,萍儿自恃能跟他聊几句正经事就自作主张以为能管他点事了,他实在是厌烦了,可是又犯不着跟女人计较。电视上依依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玩意,他看看自己腿间的那玩意,不知道还能不能翘起来。浴室里燕儿出来了,穿一身透明黑纱,奶头顶起来,她化了烟熏妆,脸上粉粉亮亮的,黑眼圈红嘴唇,眼影应该是蓝紫色的,嘴唇应该是桃色唇彩,灯光下不大看得清颜色,他也懒得搞清楚这些,燕儿撩起纱裙,豹纹开裆丁字裤,他正在想能不能翘起来,电话响了。
秘书来的电话,“局长找你,有个女的跳楼了死了……”
“这事找我干什么?他是公安局长。”他很看不惯市局那副粗鲁人的样子。
“那女的跳楼的房间里有警察。”
他愣了一下,“这也不用找我。”
“媒体来拍了,还采访了一些人。”
“这也不用找我,我说你怎么回事,找科长,叫他跟报纸电视台打声招呼。”
“不是本地的媒体。”
“哦,”燕儿过来坐他旁边,手摸他那玩意儿,他躺回到沙发上闭一下眼,“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下午。”
“怎么不早说呢?”
“是个区分局的警察,局长以为没多大事。”
“没多大事让他自己收拾。”但这是气话。梯子台子是一体的,少个把人无所谓,但要把空台子断梯子补起来还是要费些事的。“具体情况怎样的?”
“赤身裸体七楼跳下去。现场有人报警,电视台也来了,房间的人还没来得及离开,那个警察身份被曝光了。本地电视台问题不大,谁知道网上出了一段被人用手机拍的视频,外地媒体也来过了,采访了一些人,昨天现场乱哄哄的没人指挥和控制,宾馆的监控录像也流出去了,局长怕事情闹大了。”
所以说,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自己管自己怎么能管得了,外地一个媒体就够他们受的,如果媒体不是官办的呢,如果有另一党呢?他非常冷静,“家属来了没有?尸体在哪里?”
“来了,尸体在市医院太平间。”
“跟家属协商,看要多少钱,尸体控制好,尽早火化。发视频的人查出来,叫局长准备个新闻采访,自己先把事情给说圆了。弄好一点,别又是漏洞百出的……”
怎么做这个采访估计还要他来策划把关,局长就一混蛋,就知道吃喝嫖赌,他局里那些也都是混蛋,手里有枪也不能这么嚣张,女人他们玩的又不少,玩个女人至于要弄出人命吗,就是要弄出人命也悄悄的啊,不悄悄的弄就得自己有本事收拾,他妈的一群混蛋搞出这样的事出来,让他来给擦屁股,所以那块地,他抽多少都不算过分。抽多少那是明帐,下来还是要那老总再表示一下的,毕竟他出力最多,都是一群混蛋,凡是要动点脑子处理的圆顺一点的事情都要他来给定调把关,电视上那被审判的小官说他不懂法大约是真的,他上头就不少人不知道怎么把事情处理得合理合法。燕儿把他那儿含在嘴里了,他因为生气了也想再发泄一下,但是硬不起来,就算他现在没接那个电话,没有生气,也很难硬起来了,主要还不是他老了,关键是他厌烦了。
陈
陈玉就这样一辈子都不能离开了,她一下子彻底地离开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绝不可能在这一瞬间想起她的这一生,所以,她就没有这一生。
事情确乎如此。别利用她来表达那些情绪,无论同情,怜悯,愤怒,不平,这些在她面前渺若无物,谁的就是谁的,是谁就是谁,跟她毫无关系,谁知道她从七楼坠下来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谁从七楼坠下来过,谁在坠下来的时候想到的也是谁自己的事,跟她没有关系,或许最后,大家都一样躺在太平间里的时候,就真正没有分别了。
她在太平间里,这就是她的结果,她也不再需要别的结果了,比如尸检,火化,安葬等等。而在这之前她也曾有过一生,她这一生当然不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她当然也有童年,也有成长的历程,她记得爸爸曾经养过一头奶牛,这在她生活的地方是个稀罕的事物。她确实是从那样的场合中坠落的,但她生来聪明而又散淡,她不需要花多少工夫,她全都明白,又全都不在意。许多事,只有不长进的家长,自以为是的伪君子才会当做罪恶一般,所以他们不会长大,不会成熟,只会老去,她有一次在街上被人叫住了,“是我呀,我是你同学,小时候常常抄你作业的。你人真好,那时候好多男同学都小气不肯给别人抄呢。”“是吗,我都不知道……”她是从开始就那么散淡,那么不在意。
她都不知道还有人不肯让同学抄作业这种事,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那么容易的事情,有什么好遮着藏着的?学习是件很容易的事,她从不用象有些同学那样要费那么多工夫,因为她上学放学都是一副不用心的样子,也有老师怀疑过她抄袭或者找高年级的枪手代做,叫她自己交代,她交代说是她自己做的,老师就罚她站了一节课。站就站了,她后来在一个叫荣格的大师的书里看到了类似的事情,那位大师在晚年似乎还耿耿于怀,她不是喜欢心理学,只不过想找点自己不懂的书看看,随便就买了那么一本书。那事很快就过去了,一节课而已,至于后来,她学习成绩一贯好,所以无论她怎样散漫,怎样心不在焉,都没人管她,当然也没有怀疑她。抄袭又是多大的事?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开始谈恋爱了。
是真正的谈恋爱,可不是那些同学那样偷偷摸摸传纸条朦朦胧胧的早恋。她学习轻松有很多空闲时间,她到镇上玩结交了朋友,跟她们去游戏厅,去舞厅,小镇上那种黑洞洞破喇叭发出破烂一样的声音的舞厅,那也是算不上音乐的,她在那里认识了所谓混社会的男孩子。可笑他们以为她怕他们,以为她不敢跟他们玩,他们邀她去喝酒,她爽快就答应了,她个子长得高发育的早,她什么都懂,不久就跟一个男孩出双入对,传到学校她也无所谓,通告给家长她也无所谓,爸爸不会管她的。
家里并不是很穷,像大部分家庭一样普普通通偶尔会有一些困难,那头奶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有了的,在这样的地方养奶牛确实不合适,而且只有一头没有什么效益,那时候许多人都还在种田,可是种田之外好像有很多机会,可是他们又不知道是什么机会,要怎样抓住机会,有些人犹豫,有些人试探,总之各有各路,而不管怎样的路彼此都还差不多,当然家里贫穷可以成为缺少管教和堕落的理由,但是爸爸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爸爸也是,像她一样不在乎,爱怎样就怎样吧,又死不了人,后来死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她绝没有责怪爸爸妈妈的意思,如果他们对她稍加管束她就不会有这么自由的空间,就不会成长为后来那样子,后来尽管死了她也不后悔。
第一次的事她忘了,大约是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地,好象很激动,可是又没什么感觉,除了痛,那个男朋友倒不是个不值得托付的人,不过她那时候还没有想到要托付什么给什么人,但这事情是个很好的开端,发生这件事情以后她老老实实在学校读完了初中。
她曾经被学校和老师寄予厚望,考上重点高中为学校争取荣誉,但她没去参加中考,她在初三下学期的时候爸爸给她找了城里的工厂,初中毕业后就去上班了。上班后,她去城里的舞厅和酒吧里玩。有一次同伴去上厕所了,她一个人在吧台那,一个男人过来问她喝酒不。“我在喝着呢。”她说,男人有些无趣,踌躇了一下直接问她:“你玩不玩?”“玩什么?”“玩什么,你懂的。”她当然懂。
她是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她绝不是她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所谓,那么不在乎,她能够很轻易就完成作业取得好成绩,学校里教的画画唱歌没有一样她不是一点就通表现优异,但是她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她能够看透人但是看不透事,她拒绝不了她也不能梦想成真,而所有的事情里面也有是梦想成了真的,也不过如此,她不知道该梦想什么,有什么事值得梦想的,她也不知道该拒绝什么,有什么可拒绝的?所以她说:“你开个价。”万劫不复?从来就没有万劫不复这么严重可怕的事情,什么事情她都能淡定坦然而过,也许这样并不好,但如果这样不好的话她也不能有别的办法,当然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的话,有些事情就肯定不会发生。但那样就不是她了。她非常反感厌恶网吧里酒吧里那些没头脑的小孩挂嘴边的什么做自己,哪有什么你自己?她并不比他们大,但是她早熟,无论身体还是心理,况且她早早就破了身。她所想的“不是她”是指不是她现在所成为的样子。她会厌恶反感,她当然也会急切激动,只不过不显明而已,一个人的厌恶激动又算什么呢?何况一件她既不厌恶也不激动的事。也许本质上她跟她所反感的那些小孩是一样的,没有追求,没有信念,没有梦想。
她大约还跟那些人一样会为了一件新衣服而欣喜,为了一小瓶香水而陶醉,她把香水瓶凑在鼻子边闻着,搭在瓶口上的手指不敢按下去,她不知道按下去会喷出来多少,她又不出去在屋子里面喷香水多浪费啊,但是她出去也不喷香水的,出去喷了香水给谁闻啊?实际上她是用不着香水的,她把香水放在抽屉里的角落里,用书把它挡起来,怕开关抽屉的时候把瓶子弄翻了。抽屉里有不少书,这大约是她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因为跟她一样的那些人是不会看这些书的,而跟她不一样的,比如专门看这种书的人,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既然是专门看这种书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电视上都是装模作样的蠢材,讲历史的就在那讲故事,不过好在他们只是讲故事,如果讲点见解讲点观点的话那不是害人更深了,于是她对电视的兴趣跟和她一样的那些人一样,喜欢看些扯皮打架偷鸡摸狗闹离婚打官司的愚蠢低俗的节目。哈,她只是抽屉里有几本好看的她似懂非懂的书,怎么就高雅了?她只是借用一般的,世俗的说法,她也就是个俗世中的人嘛。
她还成了风尘中的人。她当然会兴奋,当男人在她身上抚摸玩弄的时候,她会心跳加速,身体扭动着,仿佛缺少什么东西,仿佛要找到什么东西,在扭动中她发现身体上什么都没有少,胳膊腿,乳房,乳头还发涨变大变硬了,小肚子里痉挛着,还多出来水从下面往外流着……跟和男朋友做这种事的时候一样的。她还不到可以交男朋友的年龄,不到可以做那种事的年龄,虽然她早就交过了,还早就做过那种事了,但是同事和伙伴知道了不好,所以她都只是在现在的男朋友那里呆一会儿,做完了就走,不让人觉得她会做那种事。新的男朋友据说上过大专,所以他打工的地方是公司不是工厂,男朋友有一次来她宿舍里,同宿舍的伙伴都借故出去了,男朋友在她身上一阵猛烈地摸索,搞得她心里身上都酥痒难忍了,但她还是忍住了,不能在这里,这还是伙伴们的家,在这里会污染伙伴们的家的。男朋友无奈地住手了,没什么事做,他打开了她的抽屉,“这是你的?你看这书?”所以他应该知道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话那么少,逛街就逛街,上网就上网,做那个就做那个,没有多少话的原因了吧。
她并不常去舞厅酒吧那些地方的,尽管她身材早就这么高了,但刚来的时候实际年龄心理年龄都还不到可以常常去这种地方的地步,后来交了新男朋友,几年里也都很少来,这次是和男朋友分手了,伙伴拉她来散散心的,她其实一点都不烦闷难受,不过来就来吧,好久没来了。那个男人报了一个价,她淡淡一笑,“你找错人了。我跟朋友一起来的,她一会儿就过来了。”男人不信,以为她嫌少,说可以再加点,这时候上厕所的伙伴回来了,男人悻悻地走了。
她做成这样的交易是在另外一次,情形大致一样,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人过来搭讪,谈价钱,然后就跟着去了。所以说妓女是因为穷困,是因为懒惰,是因为贪图享乐都未免流于肤浅,也未免故作深沉,她仅仅是因为无所谓,不过就是那么点事,她换过两个男朋友了,许多跟她一样的人都是今天是你明天是他的,可不要说那是因为感情因为爱,这些小孩谁知道什么是爱,谁跟谁又有多么大的不同?她就像跟男朋友做那事的时候一样,做完了穿上衣服拎起包就走,不过包里多了些钱。
但这样有风险。在这种地方只能偶尔一两次,常在这里卖淫的都是有人管理,要抽成的,很快她就被发现了,被拉进小屋子里的时候她被吓着了,她当然也会害怕,就像她会兴奋,会厌恶一样,她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但是进去后那里的人说话后她就不怕了,“把钱拿出来。”他们只是要钱。她没有带什么钱,一点零钱而已。“我没带钱。”“没钱打电话叫人送钱来。”那人说,把她的包往桌子上倒出来,里面掉出来一本厚厚的书,“嗬,我说怎么这么沉甸甸的呢,《演讲与论文集》,你又是妓女,又是文化人,这好职业都让你给占全了。”那次的被发现颇有戏剧性,她后来常常回顾那次的谈话,“我不是妓女,也不是文化人。”她说她只是在一家工厂里打工的,做一些简单加工的活,没什么文化,家里没人生病也没有弟弟妹妹要上大学,也不需要做妓女挣钱。那个人把书翻了翻,态度缓和了许多,但还是不信,认为她至少是某个有身份的公司白领,无聊了来做这种事的。于是她详细说了她工作的内容,“你说无聊了来做这种事,是有一点。我其实也不无聊,闲了来这里喝酒跳舞,别人来找我我也就没拒绝,别人要给我钱我也就收了。”她散淡淡泊的样子让那人仍然无法相信她说的,“你是不是记者,来暗访的?”但是话问完那个人自己也笑了,她看起来更不像个记者,尽管记者也没有一定的样子。临走的时候那人问她还做不做了,她说也许,有人来找她她就做,有人给钱她就收,这不是由她决定的。这里的人后来就不管她了,她还跟这里的人熟识起来。
在包里放本书对她来说是一种安慰,她也不知道她需要什么安慰,有什么需要安慰的,但是包里一本书的重量让她觉得踏实,觉得,有安全感,她不知道安全感是什么,她只是像很多人一样需要,一点什么,一点她不知道是什么的什么,就像下雨的时候明明不冷她也想要把衣服裹紧一点,同宿舍的伙伴看她嘴唇常常发紫以为她很怕冷,她在下班后休息时更多还是跟同伴们在一起,她也认识她们试探着交往的男朋友,和想和她们交往的男朋友,她和那个男朋友分手后也有帮她介绍的,也有对她表示好感的,但是她做了那样的事情,她是无所谓,但是犯不着有一件会让别人不能接受的事情需要自己去隐瞒,而且,她并不需要什么男朋友。她不是常去那些地方,更不是经常做,所以有限的几次经历她都记得,尽管她也没有刻意要记住。有一次她从包里拿避孕套的时候书有露出来,被那个男人看见,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的男人,他看到她包里露出来的那本书,他只看到书名就知道内容,“哦,人类学。”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她想起他看起来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样的房间里的灯光,陈设,以及窗帘,桌子,桌子椅子床架上的油漆颜色,床单的颜色,床垫的弹性,一切都给她一种疏离感,因为她每次到这样的房间里来都是做这种事,而对这种事她是无所谓的,好像不是她在做一样,是一个和她无关的她在这样一个陌生之所,这是第一次她在这样的房间里有所感触了一下,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的手伸过来,但是她已经收好了,她只是包里东西出来了收进去,并没有想要隐藏,想要掩饰,想要躲避的意思,如果他要的话她就拿出来给他了,可是他没有要,也许是觉得她的隐私需要尊重,也许是不想和她有太多的交流和了解,家里有妻子的男人都这样。在做的时候她幻想起自己就是他妻子,她很投入,又很收敛,什么都愿意为她的丈夫做,又还保持着做妻子的矜持。事后她慢慢地穿衣服,她想听男人说点什么,男人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两个人都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就互道再见了。
包里带本书会给她带来一些稍嫌美好的意外,那以后她就不在包里放书了,她也不再去那些地方了。最后一次是酒吧里那个管事的人给她打电话,说是几个有背景的人想找人陪一下,“不是要做那事。他们要做那个女人多得是,这片的明娼暗娼他们都可以随便玩,你懂了吧,他们想找正经一点的,但是又能放得开的一起喝酒唱歌,可能尺度会稍微大一些,我看你虽然偶尔做,但毕竟不是做这个的,应该算是良家女子。怎么样,你要是能接受我就把你介绍过去。”她没有什么能接受不能接受的,她已经好久没有做那个了,没有什么从此改邪归正的决定,只是不在乎,像不在乎做一样不在乎不做,也不在乎去或者不去,“你安排吧。”她说。去的时候,她包里没有放上一本书。走的时候,她看到一头奶牛,好像是小时候家里养过的那一头,又好像不是,无论是不是,奶牛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褚
似乎过了很久,褚函才再度回到空气中,回到阳光下,这时候的阳光已经孱弱,委琐,从公交站牌的一侧投射在地砖上,这些地砖是从哪来的,它们为什么被铺在了这里,为什么不是另一些地砖铺在这里,他的脚踩上去闭了闭眼,他感觉不到盲道上的条形,如果他是盲人的话他一定会摔跤会撞到,如果他是盲人的话他一定早就适应了没有盲道的路,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一个人走过,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在他面前出现,他还能再见到他吗,耳边传来一阵“Imagine”的声音,这很难得,大家的手机铃声都是方便面,不需要想像,想像淹没在车轮声中,引擎声中,过去后便杳无影踪,他是从哪儿来的?
阳光,地砖,接二连三的人,有的走过去,有的走近去,有的跨上车,有的从车窗露出脸来,这一切,实在让人不堪承受,但他知道他会承受不仅这一切,还有所有的一切和承受很久,所以不需要悲观,他没有悲观,他只是,实在感觉不到,盲人更应该穿厚的鞋,因为他们看不到路上会有什么会刺穿他们的脚,所以他们都没有出门,他从来没有在盲道上见到过盲人,所以盲道都是他在走,规定的线路,不得逾越,逾越就会失去,当然生命并没有结束,生活还要继续这些废话,谁都知道无论怎样贫穷艰难也还有贫穷艰难的人活着,他曾经在一个妓女的包里看到论确实性,如果是嫉妒的制陶女有可能是因书名引起误会,论确实性是很明确的在论确实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是个不确定的人。他想过作些交谈了解她一些,但是一个不确定的人不是很好吗?比如,谁能想到他曾经去找过妓女?
那是一种很散漫的事。他不想走得太远,他还要回去,他沿着盲道回到站牌下,其实逾越了也没有关系,街上那么多人但没有谁和谁撞到一起,那是因为大家都没有规定的路线,都是自由而随意地在走,除非心不在焉的人,和故意找过不去的人,风开始冷起来了,阳光愈加懦弱,瑟瑟缩缩的样子,贴在站牌的柱子后面慢慢往下滑落,谁都没有看它一眼没有扶它一把,他早就可以走了,这也是,谁能想到他会因为公交车的票价相差一块钱而等来一辆更便宜的?而他就是一面这样着,一面像别人以为的那样着,逾越了,背叛了,反抗了,失去了,沦落了,都没有关系。就像现在,又有谁能想到他刚刚失业了?
但他不是那位妓女,他不能了解她一面看那样的书一面做那样的事她的心里是怎样的,这些人也无法替代他来处于他的处境。失业是件挺无聊的事,在拆迁和自焚面前失业黯然失色,提都不好意思提及,这只是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只是要他去面对的事,所以他可以沮丧一点,失落一点,尽管这也不是他所想要的,他想要走开,过去,他也知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但现在他正在其中,正在其时,车轮在滚动,车过去了一辆又一辆,它们都在干什么?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他就在现在。
现在是一个不可能持续的时刻,他在这里呆了很久了,他没有任何逃避躲避的念头,但是公交车像他所期待的那样迟迟没有来,迟得他都分不清是他还是谁,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人就是这街上的许多的面孔,和许多别的地方的他看不见的面孔,他们是什么样的?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有很多像他一样在路边等待,有很多像他看到的一样在走来走去,有很多像他想到的一样在过着各种生活。重要的是,他们是怎么想的?关于存在,关于理念,关于解构,关于自由,这都是人所想到的,那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试图得到一种连接,而有人在作断绝,他对一切路过的面孔表示理解,所以不屑,现实的一切都不值一顾,他已经足够成熟和复杂,只有单纯和抽象他不再能理解,也就无法藐视。
他有,明确的同情和愤怒,当面对震撼的镜像的时候,他不知道镜像的本体处于何处,他所有的情绪是一具夸张的躯壳,代表不能容纳任何事物,他的事物在他的,崎岖,弯曲,他头脑里的路在道旁树的挤压下自由地伸展,路上没有车与行人,所有的事物都在路之外,所以他要这路来去哪里,他要对事物表示情绪,他的不恰当的情绪,因为都是些不适宜的事物,他在路与河交叉形成的十字路口,当河水不泛滥的时候,当道路不拥堵的时候没有人在乎这是什么处境。他感到冷飕飕的,浑身如同被河水浸透一样,在他的衣服上散发着微弱的热量,而他的身体在吸收着冰冷,但是河里并没有水,而且他也不在河里,他也不是在没有人的路上。一个女人紧俏的臀,活跃的,生动的,撩人心扉的,吸引着他,但是眼睛向他凝固的眼神投来不屑的一顾,他看见了,并为此沮丧和失落,他是一个真实的人。如果他不真实,这能实现他什么?不再愤怒和同情,他本身会成为愤怒和同情,还有不可一世的欢笑和痛快。一个不知所谓的人。
在脸上,她一面期盼一面防御,她匆匆走过,而驻留在此的他更像一个幽灵,他期望自己是个幽灵,但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他颓丧地,再次向别处走去,一辆三轮车从他身边路过,骑三轮车的人期盼地看着他,慢慢超过他去。这会是一次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经历,他在过分经历着,所以他需要一些不同的经历来填充,但是他没有留心任何事物,除了女人的臀部和脸庞,所以他仍然是轻浮的,毫无沉重之感,轻浮地几乎都无法移动,难以离去,这也是,谁会想到他这样走在街上其实无所事事?而他其实也不想无所事事,所以他走得很有主意。但这是个现实的环境,他是个真实的人,他怎么能走得出去呢?
路边开设着各种店铺。小商店香烟的柜台摆在门外,化妆品店的橱窗摆设得像模像样,服装店玻璃上贴着打折信息,一家修车铺,工具和零件散满了门口的空地,满身油污的修车匠在拆一辆电动车的轮胎,他嘴里咬着一根烟,烟熏得他眯着眼睛,他看起来像他高中时候的同学,并不是像某个人,而是像高中同学,没有什么是和他不相干的,所以他无法逃避,他走到了下一站的站牌,对面一家成人用品店,门上挂着布帘,飘摇着,勾引起他关于性的猜想,他想起他回到空气中之后还没有一次想到妻子。
这是和他在职场里一样的空气,那种开放广阔的感觉让他有走投无路的感觉,妻子可能正在打扫房间,刚刚洗完了衣服,之前是从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回来,不久就要去接孩子放学,他并不留恋职场,多年来他都在作一种努力试图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职场,但是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脱离出来,一篇他已经忘记了的帖子,相关部门来找他谈过话,并且跟公司做了通报,“我们只是一家公司,承担不起任何法律和政治的责任。”主管这样告诉他。和他毫不相干的相关部门可以决定他何时,以何种方式改变生活,但这不就是生活吗,许多人都是如此在改变,这会是一个好的开端也可以是一个危险的开端,妻子将会让它变得好起来的,这并不是一件值得介怀的事,除了妻子,这都不是一件可以对人说起的事,他只是对处于河与路的交叉口感到无所适从,而事实上,他也不应该对此处境无所适从,他应该有明确的抉择。
但这是可以由他决定的吗?所以他就不作决定了。他无所事事地匆匆忙忙地走开,离开他刚才所处的那个位置,仅此而已,而这些必须结束,无论以何种方式,也许回去,吃完晚饭,和孩子玩耍一会儿,和妻子看一部电影,然后上床享受性爱,睡一觉之后,今天就过去了,到了明天,再在这河与路的交叉口彷徨和犹豫吧,直到有可以决定的事物把他给决定下来,这是已知的流程,但他尽力拖延着迟迟不肯进入这流程。一家宾馆的外墙上悬挂着巨大醒目的牌子标明钟点房的价钱,所有的宾馆都有这样的标牌,他在刚刚想到过妻子后开始寻思可以找谁去开这样的钟点房,结果是没有人,他是个规矩的,难以逾越的人,尽管他在试探着一切可以逾越的时机。
有人在向他刚刚路过的身后跑去,这些人,开着公司做着生意的人们,其实都和他一样无所事事,走投无路,寻找一切时机跑起来,越过去。“糟了,要跳了!”有人在喊着,他看到他刚刚路过的宾馆,在钟点房价牌的上面,一个赤裸的女人站在一扇窗台上。他掏出电话跑过去,听到边上有人在报警。女人在和屋里的人说话,也许只是受到强迫而作的反抗与威胁,但这是极其强烈与震撼的一幕,绝不是他的无所事事与走投无路所能比拟的。手机可以录像,但是,她赤裸着身体,这会是对她的不敬,他像看女神一样看着她,忽然她身子向外晃了一下,他觉得他应当激动,应当感动,即便流泪也不会显得软弱,他眼眶湿润着,按下了录像按钮。
这才是真正的开端。
卫
卫明是真正的小人物,在一家公司上着班,拿点工资供养着妻子孩子,和房子,房子是靠他二十多年的积蓄加上父母的资助交的首付,他还有一项二十多年的积蓄交付给了妻子,那是一段幸福和甜蜜的时光,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他在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身上施展浑身的解数,他感到人生是那么美好,可以有那么舒服的事情做,他搂着她说他把他二十多年的积蓄都交给她了,她挥起小拳头一面娇羞一面气恼地打他,他握住她的手说:“我今后的积蓄也都给你,这一辈子的积蓄全都给你。”于是她不打了,他亲她一下,她就软绵绵地躺进他怀中……
小人物的日子慢慢会大起来,妻子怀上孩子的那一年他买了房,妻子生孩子的时候他在装修房子,房子里家具家电配置齐了的时候孩子长大了,各种各样的开销都来了。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两千多块的工资,花掉五百租房,剩下的钱他们两个可以浪漫地谈恋爱,时常计划着买点没吃过的什么来尝尝,孩子小的时候他还觉得他和妻子工资加起来五千多块,买好点的奶粉,用尿不湿还是绰绰有余的,那时候正在筹买家电,他们多跑几家电器商场,买台便宜的冰箱省下就够孩子半个月的奶粉钱了。但是下半个月的呢?下个月的呢?到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他的工资涨了四十三块二,买家具借的钱还没有还完,每个月两千块按揭雷打不动,附近最便宜的幼儿园一个月五百多块,他和妻子都是在乡下长大的,没有上过幼儿园,他会想上小学的时候,五年小学似乎只学会了加减乘除和认识字,幼儿园就这样需要那么多钱吗?但是所有的孩子都在上,别人挑幼儿园还嫌条件差,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挣到钱的,他只有这么些钱,他还不能都花完,还要积攒一些起来,孩子大了用钱的地方更多。但这也还是幸福的生活,他和妻子一起把孩子抚养长大,无论贫穷,富贵当然更好。
他只是,他并不沉迷游戏,他只是有时候觉得需要点消遣,家里一直没有多余的钱买新电脑,他所用的电脑还是六七年前刚找到工作的时候买的,搬进新家以后这样的旧电脑也不值得上网,而在公司是不能玩游戏的。新家告一段落之后他常常到网吧去玩玩,偶尔能有一种青春时期毫无压力的轻松感,这轻松感是不适宜的,当他周末在网吧消磨一个下午或偶尔一个通宵的时候他会觉得对不起妻子和孩子,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回去后他和孩子亲密地玩耍,他想他去玩游戏也是为了放松心情,身心放松了能够更好地尽到对家庭的责任,尽管他很清楚,他所做的工作不会产生任何压力,而他也并没有往更有难度收入更高的工作方面去努力。
在夏天,他跟妻子说:“我去网吧玩一会儿,呆在家里也热,在那里还有空调呢。”妻子已经对他节假日老去网吧有些不满,“你去嘛,你去快活了,我们娘儿俩在家里受热遭罪。”他犹豫着,孩子放暑假,他天天下班回来都可以跟孩子玩,可他的周末要一个星期才有一次,他嬉皮笑脸地哄过妻子还是去了。其实他对游戏已经没那么大的兴致了,从前玩的游戏他都玩过很久了,新的游戏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玩,而且,他真的已经不是小青年了,对于这些玩耍的东西,兴致淡了,他也有了更需要倾注心思的生活。身后有人拍他,他转过脸,一个人向他借火。他把烟盒上的打火机递过去,自己也去掏一支香烟,可他那只烟盒已经空了,他把烟盒揉成一团,开始发动进攻了。他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制造出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他要慢慢把对手消灭掉,充分享受一下胜利。身后那个人把打火机还回来,“我这有烟,你要不?”他回头看看那人,一副学生样,不像坏人,不过他还有烟,他从口袋里掏出新的一盒打开,抽出一支点上了,就这样了,没什么好玩的了。
后面那个学生凑在他身后和他一起看怎么打赢。“你是学生吧?”他跟身后那个小伙子说。“嗯。”“放假了怎么不回去?”“留在这找工作。”“哦。”听说最近大学生找工作非常难,“找的怎么样?”“找不着。没办法。学校早就知道,学校里的商店从五月份起就不让卖酒了,怕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喝了酒闹事。”“这么严重?很多人找不到吗?”“至少百分之九十五吧,不过也看专业,好的专业,象环境设计的稍微好一些,现在房地产业这么发达,不过也有百分之八十左右。”他是学平面设计的,跟环艺算是同一类,幸好他早几年毕业,他想,要不然怎么养孩子,怎么买房子,连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屏幕上跳出来你赢了,他没有心思再玩,“你慢慢玩着,我有事先走了。”
出来的时候看到街上一辆货车,还有警察,还有警车,在街头的位置,一伙城管在他离开门口几步之后冲进了网吧,他吓得赶紧走开一些,又好奇是什么事,走到街对面看,城管把网吧老板停在吧台旁边的摩托车拽出来了,网吧里有人来拉扯,他听到有人喊:“干什么干什么,大白天你们这是抢劫啊!”“依法取缔,没收!”“快报警!快报警……”然后他看到两个警察站到门口去了,网吧里的人像一下子瘪了气似的,他看着也觉得好笑,来的就是警察,你报什么警啊。另外也有几家店铺里摩托车被拖出来了,有女人死死地拽着:“我们一家就靠这两个轮子活命,你们给没收了,把我的命也给收去!”他看着这样一幕,觉得不那么好笑了。城管和警察显然训练有素,并不多说话,只求速战速决的样子,果然不一会儿围过来很多人,很多人脸上都很愤怒,围过来的人越多,愤怒的人也越多,“公民的合法财产不容侵犯!”“就是,这不是抢劫吗?”“抢什么劫?你见过政府抢劫吗?这是依法收缴,摩托车属于非法……”“我自己花自己的钱买来的,怎么就非法了?”随着人越来越多,执法人员不再作任何回应了,把摩托车搬上货车准备离开,人群把车堵住了,这时候呜呜啦啦响起了警车的声音,人群稍微松开了一点,警车拉着警报器插进来,在货车前面开道,街口的警车也迎过来,街尾的警车也跟上来,他还没注意到原来有这么多辆警车来配合。
群体性事件,他想,他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了,可惜他没反应过来,如果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一定会很火。好在警察和城管行动迅速,不然可能会有警车被掀翻,他在网络上看到过,不过也不一定,这个地方的人,他生活环境中的人,这些像他一样过小日子的人,哪有那么刚烈的性子?不过也不一定,围上来的人都看到了是警察,不是也并没有惧怕吗,如果再多延误一会儿,后果就很难说了。刚才人群涌动的情形让他想起他曾经参与过的另一起群体事件,大学毕业那一年跟某国发生摩擦,他们接到通知到市里一个区域去游行,那是爱国激情高涨的年龄,在一群爱国激情高涨的人中间,他记得他爱国爱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只恨不得能够为国去死,而且真的有同学把衣服扯开露出胸膛,用红笔在胸口画一个大红叉叉,他想起那个叉叉又有些想笑了,是的那就是那么好笑,他们还围住了一辆那个国家产的汽车,一个同学助跑,起跳,飞起一脚向那辆汽车踹过去,一群同学围上去捶打那辆汽车,他从紧闭的玻璃窗看到开车的女人满脸泪水满头乱发,她不敢打开车窗隔着玻璃在里面苦苦哀求,有人说她不出来就把汽车掀翻,他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会出人命的,但是很多人过来从四面开始抬汽车了,当汽车开始摇晃起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女人把头靠在靠背上,那惊恐的,无助的,绝望的神情就好像在等死一样,他没有碰那汽车了,靠近汽车看到那个女人反应的同学大约都迟疑了,但是后面还有同学涌过来,高喊着打倒某某帝国主义,把他们的拳脚砸在踢在这辆车上。
这真的很好笑,可是他又笑不起来,他想起人总喜欢把自己做过的有意义的爱国举动当做资本告诉给下一代,他早已决定忘记自己当年的爱国举动,而且绝没有想到要跟自己的孩子说起,如果不是今天见到这么多人一起他也不会去想起,但是想起来也有好处,如果他有钱开了那家网吧,如果他是那家杂货铺的老板,如果他买了那么一辆摩托车,那么他这个曾经砸人家车的爱国者,也就要失去自己的摩托车了,这样或许仍然是爱国的,既然国家不允许他有一辆摩托车,他就应该让自己的摩托车被国家收缴。不过他没有摩托车,他有什么?他有房子,他的房子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那是在七十年之后,那还很远,但是现在呢?拆迁而死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没有被拆迁,仅仅是现在用不着他房子在的那块地,如果用得上,他要爱国地把自己的房子献出来拆吗?这太恐怖了,他不敢想,他其实连自己的家,自己的财产都保不住,保什么岛,他连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都随时不能爱,爱什么国?
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做这件事的,他虽然有不平,但他还是有妻子孩子和房子的,虽然贷款没有还完,但他知道分寸,绝不会做任何有风险的事。收缴摩托车的事情他没有用手机拍下来,隔天网上还是有别人拍下来的发上去了,他看到很多人留言,大家都很气愤,当然也有认为应该服从管理,更有人讲起被飞驰的摩托车吓一跳,被骑摩托车的抢劫,还有半夜三更在路上飙车,轰鸣的引擎声吵得睡不着觉的,看到这些人他想起网络上流行的一个很贴切的词:脑残。他按捺不住,打字发言了: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看到有人说要打电话报警。抢劫的是匪徒可以打电话报警,如果是警察呢?就是这几个字泄露了国家机密,两天之后他在他发这几句话的公司办公桌上被警察带走。
他多次试图详细回顾自己这半辈子,因为遭遇牢狱之灾他总会想到上辈人的说法是做了什么亏心缺的的事,但是这事情实在太过于清楚明了容不得他多作回顾,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也想不出什么深刻的因果报应,就是一件他看到的事情,一个他在当时还嘲笑过的举动,无论怎么想这都是十足的冤狱,而他是怎样都不应该遭遇冤狱的人,他在偶尔的回顾中十分地认识到自己是个小人物,而且还是个参加过爱国游行的小人物,那是一件他久已淡忘而且在刻意淡忘的事情,但是他与国家发生关联的时候不多,所以当他触犯了国家法律,被国家机构逮捕,并将遭受国家审判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会想起他和国家的有限的关联,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这样的下场,所以当年和他一样爱国甚至比他更爱国的同学如今应该都是平安,而且肯定有比他被捕之前更得意,更有飞黄腾达的,有平步青云的,他们都是比他要重要的人物,也许这才是重点,正因为他是个小人物,所以厄运毫不在意地降临在他头上?
他毫无办法。妻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各方面都不熟悉,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所以是一个人来的,他非常想看看孩子,但是妻子走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他不能让孩子来这里看他,孩子已经懂事了,他无法向孩子解释,想到解释,他想到最困难的还不是解释他在这里,而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告诉孩子他被关在监狱很容易,为什么会被关在监狱要怎么说?他是坏人,还是关押他的是坏人?关押他的是国家机构,孩子的头脑里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概念和是非观念,只需要简单地认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种认定虽然简单,但在他的这件事情上其实是最准确有效的,他肯定不是坏人,那么就肯定是有什么坏了,他想到了怪物,猛兽,这些孩子是肯定能够理解的,但是他真的要跟孩子这样说吗?
朋友来看他了。他很感谢这位朋友,因为他出事后公司在第一时间把他开除了,据朋友说在法院都还没有审判的情况下,公司倒是给他定了个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并向员工作了警告,“不过几个同事还是佩服你的,你做的又不是偷鸡摸狗骗钱害人的事。”朋友还带来了几个同事的问候,“他们说要把你的事情发到网上,引起关注了,也许就没事了,毕竟你又没干什么。”他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因为有不少事情眼看着就要瞒天过海了,网络上一散布,各地媒体还有一些闲的忙的所谓维权人士一起哄,事情往往又能够公开一些,公平一些了,但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而且他被抓起来就是起因于网络,“算了,他们能因为在网上的话抓我,也能抓你们的,你们别多这个事了。”他这样跟朋友说,心里其实在觉得一种暗无天日的绝望,他就真的要逆来顺受,要任其宰割了吗?
妻子帮他找过律师,律师告诉她:“这完全没有什么事。不过一旦成了个事,就不是个小事。你要么有能力把它真正闹大,不过我看你们也不是有那种大能耐的人。我们也不是,我们就接些离婚分财产的官司,这种事,你找找有头有脸的人看看。”律师还提示她:“到省里,外地,找大一点的律师行,有名一点的律师……”可是他们上哪去认识什么大律师行,有名的律师?相关机构也给他指定了一个律师,指定律师来跟他了解情况,也没什么可了解的,就是“抢劫的是匪徒可以打电话报警,如果是警察呢”这么一句话。朋友有一次带来了一个令他兴奋地消息:“我爸有个朋友是省画院的画家,常常开着车到我们这样乡下小城镇来玩,跟我爸也说些维权,民主什么的,我就把你的事跟他说了,他气得脸都红了,说要来看你,要给你找个专门维权的律师。”他就在这样的期待中度过了在看守所的日子,两个月后他被以泄露国家机密罪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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