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像玉米生长在夜间(短篇小说)

朱  瑞   

 

   

 

引子

 

还要去镜泊湖畔吗?是的,要去,并且,一定要选在811日抵达。我自问自答着。我不是去看风景,不是去吃鲫鱼、鳌花、红尾鱼,而是看望一个21岁的少女。此刻,她正坐在湖边的枯木上,对着那一岸黛色的群山和一动不动的湖水,抹着咸涩的眼泪。她没有住处,没有亲人,只有不幸执著地陪伴她。抬起头,夕阳正在淡去,像开了太久的野蔷薇,一瓣瓣地落着,天地一片凋零。

 

被冷落的名额

 

还是大学时代,她就饱尝了孤单的滋味,如今最怕的就是人了。所以,她选择了这个被同学们冷落的名额——镜泊湖渔场子弟学校。当时,连站在孤立她的一方的辅导员都主动地找她谈了话:“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到那样的穷乡僻壤呢?!实打实地说吧,这是留给男生的名额……

 

“正因为穷乡僻壤,我才要去,可以远离人群,远离阴谋!”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寻思着,“还可以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不被打扰地读书……”一想到书,她的心就软了,眼前出现了那些文学大师:勃朗特姐妹、简× 奥斯汀、乔治×桑、司哥特、库柏……那时,她还读不懂陀斯陀也夫斯基、帕斯特尔纳克、乔伊斯、里尔克,甚至连伍尔夫她也读得葫芦吞枣似的,不过,她还是在读,她有着不小的文学偏见,只盯着名著不放。每次寒暑假回家之前,她都从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出很多的文学名著。然而,到了家里,总是没读上几页,就发现小妹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的,这是她最受不了的,因为小妹的学习,整个一蚂蚁串豆腐,提不起来。

 

“瞧你那考试成绩,为啥自个儿没谱?还不抓紧时间看书?!” 她抬起了头。

 

“就不看!”小妹一转身跑了出去,远远地,还回头伸出食指点着她,“气死你!气死你!”

 

她把书一推,追出了大门。有一次,她真的追上了,打得小妹鼻口穿血。

 

“哎呀,你家的老大打那老小,像燕飞似的……”邻居们就跟妈妈告状。

 

“你看人家的老大,哪个不是把小的哄得服服贴贴的,就你,还在家当上了管叫……”妈妈气得直朝她白眼睛。有一次,当然是她上大学之前了,妈妈甚至掐住了她的大腿里子, 吓唬着:“谁叫你老是打你小妹,这回我倒要问问你,还敢不敢再打了?”

 

恰好爸爸及时赶到了,掰开了妈妈的手,着急地看着她:“快跑啊,还站在这里挺着?”

 

其实,她对小妹的感情,完全可以归为恨铁不成钢一类,可是,妈妈就是不理解,否则,她准会把小妹的学习成绩管上来的,至少在班里呱呱叫。她是这么想的。

 

说起来,她出生在一个虽然无权无势,却也丰衣足食的家庭。妈妈在一家工厂的化验室当主管,爸爸是医生,都不算文盲,可不知咋地,就是不理解她。典型的事儿,是小妹虎巴地收到了一张电影票,对方一再嘱咐:“这可是给你大姐的,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交到她的手里啊。”

 

结果,小妹一转身就交给了妈妈。那天晚上,她一进家门,爸爸就把那张电影票甩到了她的跟前:“你说,你和小生子一共看过几次电影?”

 

“谁是小生子?”她懵了。说实话,打从她记事儿起,还从没见过爸爸这样生气,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

 

“我就不信你不认识,为啥人家偏偏给你买电影票?!”妈妈在一边加着纲。

 

“你问我,我问谁?我凭啥非得认识这么个大邪门儿?”她也毫不示弱。

 

“那你敢和小生子对证吗,说你不认识他?”妈妈说着,打开了门,爸爸首先迈了出去。

 

“对证就对证!”她一跺脚,紧跟着爸爸出去了,妈妈走在最后。

 

就这样,爸爸和妈妈一前一后,把她带到了房后的邻居家。她这才知道,小生子就是这家的大儿子,见是见过的,可从来没有说过话,连名字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认识了。

 

对证之后,小生子被他爹妈暴揍了一顿,直到她回到家里,还能听到小生子妈扯着嗓门喊:“人家的闺女是金枝玉叶,你是癞蛤蟆,为啥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尽给我出去丢人现眼哪?!”

 

她还是觉得憋气。毕竟被爸妈无缘无故地折腾了一个晚上!她寻思着,都是这个小生子惹的祸!妈的,给谁买电影票不好,偏偏给我买?这不是流氓吗?

 

不过,大家都说小生子不像流氓,倒有点像绿林好汉,平时专门喜欢打个抱不平啥地,有股子野气。可是,人不知鬼不觉地给她买了一张电影票,这不是找不自在吗?从那以后,不管多远,一见她露头,小生子拔腿就跑。她呢,不依不绕,追着骂:“你这个流氓,为啥给我买电影票?你自己不想学好凭啥非拉着我?!”

 

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可能是被爸妈练出来的,她整天跟他们拧个劲儿。不过,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单说她报考大学那会儿,本想读的是文学,却被哲学系录取了。爸妈乐得合不拢嘴,亲朋好友们也忙乎着送礼弄景的,连邻居们都服了:“你看人家的老大,不仅打老小有两下子,考起大学也像天上掉陷饼一样,说考就考上了!”

 

唯有她的老师们在叹息,因为她一向是班里,乃至全校出了名的好学生。就说她的作文吧,每次都是范文,还常被拿到同年的其他班级朗诵呢。同学们也都抢着团结她。为什么呢?因为一到写作文时就得求她帮忙,她当然都应承了下来。等作文批回时,那几个范文,准都是出自她的笔,虽然作者的名字不同。因此,她坚持来年再考,非得考上个理想的专业。然而,爸妈轮番掐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不撒手。妈妈还强绷着脸,压低了声音:“再考?考不上咋办?你看东西两院的邻居,谁家的孩子不比你强?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

 

爸爸就站在一边笑,他这一生最崇拜的就是妈妈了,所以,听了妈妈的指挥,硬是把她送到了她不乐意去的地方。没成想,一进大学校园,就碰上了张书记:“啊,欢迎!欢迎!你不是作文写得好吗,转到我们中文系吧,我负责给你办手续。”

 

张书记就是她中学时代的校长兼书记,不过,已调到这所大学的中文系担任书记了。可爸爸说啥也不吐口,还捂着盖着地不让她接茬。过后,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才不得不露个口缝:“你妈妈都说了,将来哲学系毕了业,可以分到宣传部组织部啥地,说不定还能提个一官半职呢。”

 

现在,她大学毕业了,的确像妈妈预言的那样,班里还真有宣传部组织部的名额,可是,那些学生中的党员们都抢得人脑子打出了狗脑子,哪能轮到她呀?再说了,她早就厌倦了城市,也不稀罕那种名额,说句不怕人见笑的狂话,就是给她,她也不要。

 

尽管妈妈和爸爸都对她的选择有点失望,不过,雏鸟已长出了翅膀,拿她没啥办法了,只是一再挽留她在家里多待几天、多吃些好吃的,可她,还是一甩袖子,提前上路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折腾,终于到了牡丹江市。在火车站前,她洗了脸,洗去了晕车时,被风黏到脸上的那些呕出的饭渣,又回到了站台,登上开往东京城的火车。两个小时后,她换乘了一辆公共汽车。这回,镜泊湖真的不远了。车,行在了大兴安岭之间。连绵的山脉,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山坡上一片片的榛林,还有稀稀落落的橡树、山里红啥地。她试着往前看,想看到镜泊湖出现时的超凡脱俗,然而,除了拥挤的乘客,她什么都看不到。而那些乘客中,又有不少人在吸烟,有的在吸香烟,有的在吸卷烟叶,还有的在吸烟袋锅,那一圈圈喷出的烟雾,辣耗耗地直呛到她的嗓子眼。

 

她又开始了晕车,就把脸伸向窗外,大口地吐着,胆汁都吐尽了,还是在吐。这时,有两个乘客,居然因为抢座位吵了起来,他们以男女生殖器为刀、为枪、为手榴弹,毫不犹豫地投向彼此,引发出没完没了的尖叫和笑声。 她默默地发誓,到了镜泊湖畔,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遭这份洋罪了。

 

宿舍问题

 

 “镜泊湖渔场到了!”乘务员吆喝着,顺手把她的皮箱和行李扔到了外面,她跟着下了车。眼前,除了一条孤单单的盘山路,连个人影儿也没有。她拍拍行李上的尘土,背了起来,又拎起皮箱。可是,该向左还是向右呢?左边,是连绵的大山,右边,是一片盛开的刺玫。观察了好一阵子,她才发现那刺玫之间是有一条细细的小路的,路的尽头,是一片病态的银白色湖泊,一座褐色的小岛,突兀地立在中间,可怜巴巴的。“聒聒,聒聒……”几只老鸹枯叫着,飞过她的头顶。

 

她沿着小路向下走去。两旁的刺玫不住地钻进她凉鞋,穿过那透明的丝袜,扎着她的脚,甚至野性地拽着她的裙裾。没走几步,她就放下了皮箱和行李,喘起了气。这时,一些彩色的蝴蝶,不知从哪儿一下子都钻了出来,围着她飞来飞去的,也在阻挡着她的脚步吗?

 

又走了百十来米吧,左边出现了一片宽阔的平地,两座粉刷一新的黄色泥房,呈“一”字形展开,对面还有一座斑驳的白泥房,泥片已经脱落,露出了草坯,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裂缝,没准儿,一阵北风就会吹塌。再往右看,是一幢幢带院落的住宅,鸡鸭鹅的“咕咕”声,猪的“哼哼”声和狗的“汪汪”声,不时地传来。难道,这就是她寄托于远离尘嚣的镜泊湖畔?

 

她不自主地向左拐去,当接近其中的一座黄泥房时,才看清了那门上是挂着牌子的:场长室、人事科、生产科、销售科……人事科的门恰好开着,她就背着行李提着皮箱,风尘仆仆地进去了。接待他的是个矮个儿男人:“你是新来的老师吧?今天才811号,来得太早了,学校还没开学呢。这样吧,你先坐游船到湖里玩几天,这儿可是有名的风景区呀!”

 

“我住在哪里呢?”她看着男人。

 

“宿舍吗,看见隔壁那座黄房子了吧,这边是办公室,那边就是招待所,你的宿舍嘛,在招待所的最里面,现在,现在吧,里面在粉刷呢,将就着先住在旅游站那边吧。”男人说着站了起来,指着那座破败的白房子,“看见了吗,那座房子的前面有一片池塘,池塘中间有一条小路,走下去,一直走到湖边,就是旅游站了。”

 

初来乍到的婉莹

 

一首又一首的流行歌曲,毫无顾忌地刺疼了她的耳膜,还有舞步敲打地面的声音,跟雷鸣闪电似的,可是,她没有退路,必须朝着那个她企图躲避的喧闹走去。

 

这就是旅游站,共三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搭着两个大板铺,至少能住下三、四十人。这天,那帮又唱又跳的游人,直到夜里两点多才消停。虽然女人们都躺下了,可男人们还是进进出出地忙乎着,她把被子直蒙到头上。

 

第二天,游人们都离开了,可是,那两个大板铺,还是闹人。她知道,随时都会有游人进来的,而门上又没有插。她就这样,不踏实地挨过了一夜又一夜。

 

一天晚上,门,突然被打开了,月光中,出现了一个男人!

 

“你!”她立刻坐了起来。

 

男人不吱声,熟练地开了灯。她这才看清,是人事科长,也就是那天接待她的那个小个儿男人。“给你送来个伴儿。”人事科长的话音刚落,就进来了一男一女。她直直地盯着那男的,用眼睛鞭答着他。他这才退了出去,人事科长也知趣地跟着出去了。

 

女子与她的年龄相仿,也二十一、二岁吧。 高个儿、大眼睛、齐耳短发,说起话来,有点“四”“是”不分的,这是佳木斯那一带人的特点。女子介绍自己:“我叫婉莹,四(是)刚从水产学校毕业,分配到这里的技术员。”

 

“你的名字真好听!”她忘了刚才的惊吓。

 

“四(是)爸爸取的,象征他晚年的一点光亮。”

 

“真有诗情!”她感叹着。美,总是格外地撩动她的心,因此,她觉得自己又和婉莹近了一层,就一股脑儿地,对婉莹诉说了她在大学时代被孤立的事儿,那是一直如埂在喉的委屈。

 

“四(是)因为啥呢?”婉莹问。

 

“因为艳萍,她开始是我的好朋友,私下里告诉我,不要理这个人那个人的,当我听了她的忠告,真的不理了那些人后,她反而跟他们好起来了。后来,我就不理艳萍了,这样一来,那些和艳萍好的男生,都不理我了,而那些往常被艳萍瞧不起的女生,当然她们自个儿是不知道的,这都是背后艳萍跟我说的,也都不理我了,连其他专业的同学,当然都是我的老乡,曾经寒暑假回家时,都抢着和我坐一趟火车,后来,也都不理我了……艳萍的手里像有个魔棍,只要一举起来,大家就跟着倾斜,连辅导员也倾斜到了艳萍的一边,让艳萍入了党,当了党支书。毕业离开学校时,艳萍的行李大家都抢着扛,而我的行李,哎,根本无人睬…...

 

“你倒四(是)个真人哪。”婉莹听完了她的故事,感慨起来,末了,拿出了自己的影集,指着一个小伙子,说:“他就四(是)你刚刚看到的——我的男朋友文俊,也分配到了这里。其实,凡四(是)在学校处对象的学生,毕业分配时都受了处罚,分到了两地,我俩是特殊,因为文俊跟负责分配的老师早就拉好了关系…...

 

“他很英俊啊,”她低头看那张照片,“刚才,我咋没看出来呢?”

 

婉莹就笑,又顺手从影集里抽出一张自己的二寸黑白照片:“送你了。”

 

就这样,一夜之间,她和婉莹成了掏心掏肺的朋友。

 

立秋就好了

 

婉莹的工作单位是渔场的试验站,就在旅游站隔壁。她常被邀去看那些鱼类标本。婉莹的男朋友文俊一再自豪地让她看他的宿舍:“咋样,俺的宿舍不错吧?瞧你们那宿舍,也太寒碜了吧?”

 

“就是,这才是真正的宿舍,没人打扰,可以好好地看书……”她说着,无奈地摇摇头,“旅游站那边,我是住够了!”

 

“我也住够了。为什么那个宿舍的墙老四(是)粉刷不完呢?走,咱俩去场部那边看看。”婉莹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

 

两个少女就这样,常常下了班以后,扒在招待所最里面的窗子上,翘起脚尖往里看。里面除了一口大立柜,就是一铺大炕,太小了。可是,正是旅游旺季,连这里也住满了人。

 

“原来,迟迟不让我们搬进来是场里为了赚钱呀!”婉莹的的眼珠一转,就明白了。

 

“也许,天凉了,游人没了,咱俩就可以搬过来了,”她屈指算了起来,“听说立秋一过,天就凉……

 

“还有十多天才能立秋呢!”婉莹心里有数。

 

从招待所回来,她常请婉莹到她工作的学校坐一坐。学校在半山上,曾是一片坟地。晚上,还有人见过鬼火磷光呢。可是,从操场往下看镜泊湖才叫清楚呢,远远地,那座孤伶伶的小岛,现在她知道了叫老鸹砬子,落满了黑鸦鸦的一层老鸹;当然,湖里还有其他的小岛,像道士山,小孤山、大孤山等,不过,从学校的角度是看不见的,所以,咋一看,老鸹砬子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似的。

 

老菊和地中海里的阿姆斯特丹

 

开学后,又来了一个长期住宿的,是学校招聘的临时工,教地理,姓菊,有四十几岁了吧,满脸横肉,双眉倒立,老师们都叫她“老菊”,学生们也都叫她“老菊”。老菊说话,没人能听得懂,有人说,那是山东口音,还有人说,那是北湖头口音,因为她家在北湖头,离渔场只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但是,真正让学生们闹心的,还不是老菊的口音,而是她从衣袖里突然露出的手指。“老菊,你从不洗手吗?”学生们齐刷刷地问道。这时,老菊正在介绍阿姆斯特丹,却在地中海上留下了一圈黑黑的指印。

 

“人家荷兰着你惹你了,把首都都给泡到地中海里了,咋不把荷兰连窝端进去呢?!”有个历史老师,也是学生家长,冲着老菊挖苦起来。

 

老菊就“嘿嘿”地笑,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一边还拽着手指,把指骨节拽得“咔咔”直响。

 

“我看哪,范书记是犯荤了,骋了这么一个大字不识的教书,这不是明着心眼坑人吗?!”常有老师这么说。范书记就是学校的书记兼校长,一把手。

 

“哪儿是范书记的错呀,人家老菊是李副场长的亲戚,懂吗?”有人提醒着。

 

现在,老菊、婉莹,还有她,三个人都搬到了招待所最里面的宿舍了。她和婉莹只有睡觉时才回来,因为进去就得上炕,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并且,那口大立柜仍然执著地立在那里。说是一个住过这屋子的单身女人的,后来这女人虽说结了婚,却没有房子,此刻正在婆婆家生孩子呢。

 

“愿她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吧,咱们三个都够挤了,再多一个,不四(是)得变成集中营呀?” 碗莹指着立柜说。

 

大约老菊也嫌太挤了吧,常常打开窗子,身子的一半蹲在炕上,另一半伸到窗外,像条蛇,一扭一扭的。有时,窗外站着李副场长的老婆,有时站着销售科长的老婆,有时是些她不认识的,反正只要老菊一扭身子,总有两三个当官的老婆凑上来,交头接耳着谁谁家的大姑娘怀孕啦,谁谁家的姐夫钻进了小姨子的被窝,谁谁家的公公上了儿媳妇的炕等等。

 

比苦苦菜还苦的气味

 

刚好相反,她从来不感兴趣别人的隐私。从前,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她都很少打招呼,有时,还会躲起来。妈妈常无奈地跟客人解释:“我那大女儿呀,整天吃粮不管穿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

 

现在,为了躲避老菊的东家长西家短,吃完了晚饭,她总是回到办公室。 她既教高中也教初中。高中的学生,有的跟她的年龄差不多,偶尔,她领学生们出去劳动时,渔民们就问:“你们的老师呢?”“这就是啊。”学生们指着她,渔民们就笑:“她比你们还小哇!”

 

学生们都喜欢她,有一次她上公开课,那些从来不举手发言的学生们,也都举起了手,那堂课,她的语言天赋,完全被学生们点燃了。“真是享受啊!”听过她的课的老师们都这么说,后来,还有一个女学生,专门递给了她一张纸条:“老师,我一生的梦想就是长大后,成为像您这样的人。”

 

有个刚上初中的小男孩,实在太喜欢她了,一放学就来找她:“老师,我给你唱歌吧。”说着,也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就唱了起来。有一天,居然唱起了《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虽然那歌词一如继往的肉麻,但是,旋律是不同的,听了几遍,她还是听不够。“再唱,再唱啊……”她请求着。

 

直到多年后,她结了婚,生了孩子,在那座北方著名的城市里有了自己书卷气十足的家,有了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勃拉姆斯、门德尔松时,她还是要听一听《美丽的草原我的家》。当然,这首歌早就失去了原意,已成了独独属于她的一道闸门,只要一打开,往事就会奔腾而来,带着镜泊湖渔场特有的渔腥和淡淡的木耳椴的混合气味,那其实是一种比苦苦菜还苦的气味。

 

犯罪的激情

 

那时,天一黑她就饿,到了天大黑的时候,就坐立不安了,不住地在办公室里走动。后来,她一生都是这样,不能饿,否则,什么都干不下去了。现在,她恨那个食堂管理员,晚上,他总是煮面条,并且,每次端上来时,一挑就碎,泡得时间太长了,又总是不变的芹菜卤,像吃沙子一样,直咯牙。她一直怀疑那芹菜是不是真的洗了。

 

说起来,食堂就是与场部对面的那座破败的白房子,墙上的泥片都已经脱落了,露出了草坯,有的地方还出现了裂缝。她一直担心,一阵北风就会吹塌,可是,至今还没有塌,虽然北风都来过好几阵了。食堂的前面有一条小溪,如果食堂管理员洗个菜啥地,不仅方便,也是享受呢。

 

她就是每天早晨都到这溪边洗脸刷牙的,凉凉的水,从她的五指间滑落,发出清脆的声音,震得远处的玉米叶都颤巍巍起来,却震不走那水里的大鱼小鱼。接下来,她就开始沿着盘山路跑步,这是她从小的爱好,每当学校开个运动会啥地,她就报名,偶尔还能取上名次呢。现在,她要从场部这边开始,一直跑到前面的一座旧木桥上。而后,在桥上站一会儿,欣赏欣赏桥下那条无名无姓的小河,怎样欢跳着穿过大大小小的卵石,滋润两岸的兰花草、蒲公英、野菊花、还有山葡萄啥地,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听橡子落进这小河时,发出“滴答”的声音,那可真叫宁静啊!

 

透过那些柞树的枝枝叶叶,她还会看见几匹马儿,甩着尾巴在湖边的草地上蹓跶。天晴的时候,湖面会升起淡淡的白雾,像炊烟,把四周的张广才岭和老爷岭都映得生机勃勃的,连不远处,那片铺成方阵的柞树段(也叫木耳椴)散发的木质的气味,都越发浓郁了,和这湖边的鱼腥混在了一起,形成了镜泊湖渔场特有的气味。她站在桥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折了回来。这时,也该吃早饭了。通常,早饭是含有几粒大米的汤,不过,食堂管理员偏叫它大米粥,大米粥就大米粥吧,她要了一碗大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大酱。午饭通常是一碗米饭,一碗米汤,一碟炒花生米。

 

一般来说,晚饭后,食堂就关门了,不管怎样的饿,就是找不到吃的。所以,每当她坐立不安,从学校回到宿舍,经过食堂时,总有一股作案的激情,她想砸开那把“将军不下马”的锁头,进去吃个够,尤其是当食堂的天窗,传出阵阵炒花生米,或者油炸红尾鱼的香味时,她就在心理骂那个食堂管理员:“这王八犊子,自己吃小灶,却给我们吃碎面条,够损的!”

 

宿舍的门总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就开了。这时,老菊的呼噜已经响了,婉莹还没回来。每天都是这个顺序。她上了炕,关了灯,很快地也就睡去了。在梦里,她会回到父母身边,会吃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小妹还会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说:“大姐,别看书了,妈特意给你包了水饺,快去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大雨滂沱的夜晚

 

一天晚上,她勉强咽下几口碎面条就去了学校。那时,她正在读卡巴内的《杜尚访谈录》。说实话,她根本就看不懂杜尚的作品,她不懂杜尚为什么要给好端端的蒙那丽莎画个胡子,她不懂他为什么老是嘲讽艺术,老是觉得世人的精神过于狭隘和刻板,不过,她也很是羡慕杜尚从来也没有把世俗放在眼里,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着完全开放的精神……

 

就这样读着,想着,突然,她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完全是第六感官,她知道,有人在盯着她呢!抬起头,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窗子,汗毛都立了起来。可是,一切都如往常一样,静静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又低头看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恐惧越来越紧地箍着她。她再次抬起头,啊,一个黑影正吊在玻璃窗上呢!她立刻站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返身插上了办公室的门。再转身时,那黑影已经没有了,她全身抖着,连牙齿都上下碰撞起来了。回宿舍吗?不,一旦出去,那个黑影,准会扑上来的!

 

她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随着远离父母而一扫而光。现在,她就要被恐惧劈成两半了,身子缩成了一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外面响起了炸雷,仿佛天空都被震塌了,大地隆起,她那柔弱的少女之躯,被天地挤压着,汗水淋漓。一会儿,雨点劈劈啪啪地下来了,越下越大,使劲儿地敲打着玻璃窗……突然,她又看到了那个黑影!他也敲打起了玻璃窗,响声盖过了雨点,盖过了炸雷!她立刻关了灯,黑暗中,她就和那个黑影对峙着、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黑影终于消失了,雨,也渐渐地小了。她抽出门插,匆匆地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向宿舍走去。她老是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就慌里慌张地寻找着那条下山的路。可是,雨水冲去了所有的标记,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水洼。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鞋、裤子都湿透了,焦急中,她朝一条黑漆漆的地方迈去,却栽进了一条被洪水冲出的沙沟里。幸好里面的坡度挺大,没有积水,只是她的头发、眼睛、鼻子,以及衣服,都挂满了泥沙,压得她喘不过气儿。

 

从此,她再也不敢下班后去学校了。等到周末老菊回北湖头,她就松了一口气,一个人扒在炕沿上看书。隔壁是招待所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是个快言快语的朝鲜族女人,每当看见她扒在炕沿上看书时,所有的话都没了。

 

夜猫子小吴

 

深秋的一天,招待所搬了,搬到学校后面的一座新楼里。所长悄悄地把招待所办公室的钥匙塞进了她的手里:“你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了!”

 

“是真的......真的吗?”她的喉咙接着就堵住了。

 

这是一间阴面的小屋。除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学生课桌以外,连她的皮箱都放不下,于是,她把皮箱寄存到了一墙之隔的邮局。邮局不大,只有一个职工,就是生产科长的女儿燕子。她常常和燕子一起到盘山路上等邮车,然后,两人拖着沉重的帆布邮袋回到邮局,她总是迫不及待地看着燕子打开邮袋。她常会收到爸爸的来信,告诉她,妈妈的身体如何健康,小妹的学习成绩如何有了向上的架势,偶尔,还会捎出唐诗宋词中几句描写风景的佳句,问她,镜泊湖畔是不是如此这般?

 

现在,她站在自己的小屋里,量着窗台的尺寸,她觉得能放下好几盆花儿。可是,到哪儿去弄花儿呢?她的窗子正对着山坡,一丛丛藕荷色的野菊花,这时,柔情地进入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推开窗子,深呼吸着......不,还是不要挖出来吧,如果枯死在这小屋,多可惜呀。她改变了主意,转身打开了来镜泊湖渔场之前,特别准备的一条白底红格子床单。往常,和老菊、婉莹挤在那铺炕上时,根本不需要任何床单,早晨离开时,她们都把被褥一卷,晚上回来时打开就睡,那个空间,容不下任何美。

 

她细心地把床单铺在床上,双手扶平了每个褶皱,接着,把几本文学名著,整齐地摆到了床头。千里迢迢,离别父母、亲人,就为了这样一间小屋啊!她就知道,在镜泊湖畔能实现这个愿望,她早有预感了,毕业分配时,要求到镜泊湖渔场工作的那一刹那,就有预感了,她是为这个小屋而来的,为宁静而来的。经过了长途跋涉和晕车的痛苦,经过了旅游站的喧闹,经过了隔壁那间宿舍的拥挤,她,终于如愿了!苦,没有白吃啊!她一次次地站在门前,欣赏着这间小屋和独处的饱满,这一切,构成了她的幸福!她的要求很简单,不像其他的少女,渴望英俊的男朋友,渴望高楼大厦的城市、现代的家俱和越来越多的金钱。

 

她只梦想着一间自己的小屋,即使小到不足六平方米。是的,这个小屋肯定没有六平方米。报上登载《哥德巴赫的猜想》,她一点也没有被打动,她不懂陈景润的工作环境有什么不好,相反,她羡慕他那六平方米的小屋,即使没有六平方米,只有四米五米,也满足了。现在,她的确满足了,她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在镜泊湖畔呆一辈子,好好地教书。

 

“哟,你真有办法!” 婉莹来了,一只脚踩着门坎,往门框子上一倚,并不进屋。

 

“我也没想到,当时,还不敢相信呢,不过,我一直梦想着这样一间小屋……”她想把自己的幸福,一股脑地都捧给婉莹,映出婉莹的一张笑脸。

 

“我早就猜到了!”婉莹说着,一扭身,走了。

 

晚上,从来没有个动静的广播室,没完没了地播起了歌曲。一会儿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一会儿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说起来,这广播室和邮局一样,都和她的小屋一墙之隔,并且,仅仅被一层胶合板隔开,那边打嗝放屁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现在,歌声震得墙壁直摇晃,再说了,那些歌儿,个个俗不可耐。她喜欢贝多芬,那种对音乐和生命的释解,独一无二,她也喜欢柴可夫斯基,那种沉淀的忧伤,深入海洋……总之,她喜欢的作曲家,没有一个是中国出生的;还有画家,也一样,中国就诞生不了杜尚,大家都必须拥挤在前人的规则和秩序里,没人敢露出棱角,否则,就会被修理掉的。

 

那些不三不四的歌曲,就这样不停地闹着她,越来越疯狂。她看不下去书了,“嚯”地站了起来,去了广播室。婉莹也在,像早就料到她会来似的,正朝她这边张望呢。见了她,婉莹就笑了,那笑容阴森森的,嘴笑,眼睛不笑。 而广播员,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动不动地嗑着瓜子,又把瓜子皮吐出挺远,几乎吐到了她的身上。广播员姓吴,父亲是场里的三把手,因此,轻而易举地躲开了到湖里撒网打渔的粗活。

 

“你还让不让人看书了?!”她迎着小吴的不屑目光。

 

“呸,”小吴把瓜子皮更用力地吐了出来,有几粒甚至甩到了她的裙子上,“咋地,跟我发飙来了?!”

 

“你这不是明着心眼作损吗?!”她目不斜视地盯着小吴。

 

“这是我的工作!”小吴说着,双手往腰间一叉,站了起来。

 

“你的工作就是制造噪音?”她毫不示弱。

 

“我就是要制造噪音,就是要祸害你!咋地,你乐意上哪告就上哪告,谁让你欺服我的好朋友婉莹了!”小吴的声音越来越高了。

……

 

打那儿以后,一见她下班,广播室的歌声就响了,不要说读书,连睡觉也是不可能了,弄得她白天上课都打不起精神。好在小吴的哥哥嫂子也都是教师,她就跟他们说了。

 

 “原来如此!这几天,我妈正纳闷呢,叨咕着我妹妹咋虎巴地成了夜猫子呢,白天一睡就不起来…...”小吴的哥哥释然了。

 

“别跟我妹妹一样,这孩子从小就不懂事,都是我公公婆婆惯的。”嫂子也说话了。

 

说来说去,还是没把小吴深更半夜地骚扰别人当回事儿。后来,这夫妻一见她就躲,像她的身上带着瘟疫似的,连副场长的老婆、销售科长的老婆,以及几个常站在窗下和老菊传播别人隐私的女人,看见她,都把脸扭到了一边。

 

范书记谈话

 

不偏不倚,她一进办公室,就和范书记打了个照面。范书记个子高高的,说话大嗓门,虽说是个女人,举手投足倒更像男人。

 

“我正要找你,你和老菊之间是到底是咋回事呀,你是个新同志,年龄又小,应该主动和老教师搞好团结嘛,不要太特殊化,不然,到你转正那天我就不好说话了,你可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还有一年的实习考验期嘛!”

 

“范书记…… 话一出口,她的眼里就涌满了泪水。

 

“我不知道真实情况,能随便找你?你不仅没和老菊搞好关系,就是和你半大半的小婉莹不是也没搞好团结吗?!人家几次三番哭着找场长,你看你,都把人家欺服成啥样了,对咱们学校的影响不小哇,这个责任你能不能负得起?听说,你在大学里就不咋地,竟和同学们闹别扭……

 

“这--”

 

“不要强词多理了!场长已经找我谈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和人家搞好团结,明天就搬回你们原来的宿舍吧!”

 

门锁和蛇

 

搬家那天,她的书还没挪完,婉莹的未婚夫文俊的行李就搬进了她的小屋。她这才发现,这个社会,不仅是虚伪的,弱肉强食的,还是是非颠倒啊!

 

搬回原来的宿舍后,婉莹和老菊都不和她说话了,一见她进来,俩人就特意吃东西,大声地咀嚼着,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转身出来。去哪儿呢?当然不可能去办公室了,自从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之后,她就再也不敢去了。于是,她走过那些刺玫,走上了空无一人的盘山路,一步一步地朝那座旧木桥挪去,打发着时间。天,渐渐地黑了,看不到了桥下那条无名无姓的小河,也看不到了两岸的兰花草、蒲公英,野菊花,连橡子落进水里的声音,都被这黑色淹没了。

 

一天,好不容易熬到了睡觉的时刻,回到宿舍时,却发现,门居然是锁着的,并且,锁头已经换了!进不去了宿舍,咋办?找范书记诉说她的被愚弄?范书记会找出一百个理由熬染她的,有一次,为了摆脱她,范书记甚至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哭了起来,说她不讲理,惹得那些同情她的同事们,都不敢当着范书记的面跟她说话了。她甚至找过婉莹所在的试验站站长,可站长说:“婉莹和文俊是试验站的台柱子,工作挺负责的,至于别的问题,你应该找场长解决。”说到场长,她也找过了,场长一见她,就笑了,笑得很亲切,说:“有问题,请找李副场长解决吧,他主管你们教育口,我这边不好说话。”她就找了李副场长——老菊的亲戚。李副场长说:“我很理解你一个女孩子出家在外的,不容易,不过,我劝你还是回学校跟范书记好好商量解决,她是个好说话的人。我这边一旦发话,范书记就会觉得我在拿职位压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就在各级领导们把她踢来踢去的时候,老菊转正了,成了正式教师!而她呢,真的像范书记一言九鼎那样,又增加了一年的试验期。

 

进不去了宿舍,咋办?她又转身上了盘山路,因为,从盘山路的角度,可以看到宿舍的窗子,有了灯光,就说明老菊和婉莹都回去了,她就可以进屋了。她在盘山路上徘徊着。月亮的清光,把夜晚,映得越发静了。这时,响起了一种声音,那是很轻微的,像什么东西在磨着沙石似的,她警觉地停下了脚步。前面,是的,一步远的地方,一条细细的草蛇,正在横穿盘山路呢!

 

她如今可以分辨出不少蛇的种类,即使月光中,也不会认错的。不过,她始终对蛇充满了恐惧,尽管她知道,草蛇是不会伤人的,可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好久,才想起转身往回走,可就在这时,她的眼前又出现了一条胳膊粗的黑底黄花的蛇,是松花蛇!就横在她必经的路上,一动不动,跟她对峙呢!!她腿一软,跪了下来,就跪在了那蛇的跟前,这才看清,这条蛇的头,已经没有了,原来,是一条死蛇!她直想吐,人,有时是多么残忍啊!

 

是的,她,不是也一样残忍吗?不是曾把小妹打得鼻口穿血吗?虽然她给自己的理由是为了小妹好,其实,小妹根本不需要那种好法,再说了,学习成绩的高低,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仅有的标准吗?

 

至于她和艳萍之间,也一样,她没有权力要求艳萍像她一样真诚待人,这是有违于艳萍的天性的,谁也改变不了谁。尤其是她还为此跟艳萍叫真儿,这就让艳萍察觉了,她的存在正是对自己的威胁,于是,不择手段地吃掉了她。

 

在吃掉她这一点,婉莹也和艳萍采取了同样的手段,都是利用和挖掘别人的劣性,自己躲在后面捡果实。据说,文化大革命时期,毛泽东就是这样把中国人,尤其是那些没有文化的年轻人,挑动起来的。

 

泉眼和湖边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仍然是那把陌生的锁头。进不去了宿舍,咋办?到哪儿打发时间呢?盘山路这边,自从遇到那两条蛇,连想也不敢想了。

 

她就沿着食堂后面的那条池塘之间的小路,经过旅游站,向湖边走去,深秋的湖水发疯地击打着山岩,也击碎了她对镜泊湖畔的所有梦想。她走过寂寞的码头和停泊的渔船,船上居然还保留着清炖湖鲫的香味呢。镜泊湖鲫是远近闻名的,个个胖得都要横过来了似的,再用湖水一炖,别提多香了……可是,这和她有啥关系呢?她拐上了一条石头小路,向阎王鼻子移去。阎王鼻子是一座延伸到水里的大山,不过,和其他的山不一样,它朝水一面,立陡立捱的,尽是石砬子,据说,那里的水最深,有三、四十米,在那儿钓鱼,咬钩的常是名贵的鳌花。鳌花只长一根刺,渔民们常用来做生拌鱼。但是,这和她有啥关系呢?她所以往阎王鼻子迈步,是期待着遇上钓鱼的家长,碰巧他们休息时就会和她唠一会儿,这时,不紧不慢的时间就疾行起来了。

 

然后,她沿着阎王鼻子里边的山路再往回走。这条路的两旁,是结满了松塔的红松,小松鼠们跑来跑去的。她伤感地想到,自己还不如一只小松鼠呢,起码人家还有这片松林可以避难,而她,一无所有,任人宰割。她停下了脚步,看到一只小松鼠从树上爬了下来,蹲在了她的脚边,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它:“你是多么幸运啊,远离世俗,远离阴谋…….”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小松鼠就跑了,又爬到了另一株松树上,对她充满了戒备。“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生命,至少从现在开始……”她在心里叨咕着。

 

她继续向前走着,走到一个泉眼旁,坐下了。这是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悄悄地指给她的。那天,他把她叫出了办公室,说:“老师,你跟我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密秘。”于是,他就把她领到了这里,拨开了那些灌木和草丛:“您看,这是什么?泉眼哪!”

 

“还有虾呢!”她蹲下了,看见泉水映出了她那一双清澈的,却是忧伤的眼睛。

 

“您喝吧,可甜了……我没告诉别人哪!”学生接着说。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呢?”她问。

 

“他们不配,会弄脏这里的……”那学生憨厚地笑了。

 

现在,她对这些自由自在的草虾发生了兴趣,她看啊看,直到天暗了下来。不过,不到夜里,她是进不去宿舍的,于是,她又拐到了湖边。这时,夕阳正在褪去,褪去,像开了太久的野蔷薇,一瓣瓣地飘落着,天地一片凋零。那些被湖水冲上岸边的黑漆漆的腐败的树枝,越发狰狞了,她就不去看它们,只坐在一根枯木上,看着远处由浅绿变成深绿变成黑色的张广才岭和老爷岭,看着不远处越来越深的镜泊湖水,听着身边猫头鹰凄凉的叫声。

 

身后,渔家的灯火,也一盏盏地亮了。啊,她多么渴望也有一盏那样的灯光啊!如果,如果这时有一个小伙子走来,说:“嫁给我吧,我会给你一间小屋,一个家……

 

她会怎么回答呢?会什么都说不出来的,只是点头,再点头。是的,她不追求荣华富贵,也不追求成名成家,只要平凡的温暖。然而,没有任何人走来。

 

倒是有那么一次,还是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之前,有一位教师,他叫久光,就是在邮局工作的燕子的哥哥,到操场打篮球,打累了,进办公室歇气时,看到她在读书,就在她的办公桌对面,坐下了。

 

“没想到,你在这里。”他说。

 

“是啊,我几乎每天下了班都来这里。”她说。

 

他不吱声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开口:“有时候,整座县城,也找不到一个好女人,更不要说这个渔场了……”他停了一会儿,低下了头,“第一次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时,我都惊呆了,那么单纯,像一张白纸,这里,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啊!”

 

现在,她真想把她的单纯劈成两半,或者把那张白纸撕碎,让她成为一个他可以追求的人。让她和其他人一样,一点也不冒尖儿、不起眼……就这样,她坐在那根枯木上胡思乱想着,直到远天已变成了一片深蓝,星星密布,天地静得只有远处的玉米田,不断地传来“咔啦咔啦”的拔节声。

 

道士山上的废墟

 

也许读者要问了,你为啥这么了解她呢?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么,让我诚实地告诉你吧,她,就是我。可是,这一切都是八年前的往事了。不过今天,翻看影集时,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落进了我的手里,是婉莹。她穿着一件高领的羊毛衫,梳着齐耳短发,一双大眼睛,稍微地眯着,满怀笑意地看着我呢。可是,我的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同时,一阵浓重的湖腥味,猛地闯进了我的家里,我又一次看到了镜泊湖畔,看到自己独坐在湖边枯木上的情景:

 

天气不知不觉地冷了,湖岸出现了一层层白色,到了近处才发现,是冻结的浪花。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了,对岸的山顶接着就变得一片洁白。没过多久,连湖面也被洁白覆盖了,还不时地响起湖水封冻的“咚咚”声。

 

元旦了,每家每户都要分上五斤红尾鱼,这是镜泊湖特产,比什么鱼都鲜,但是刺多,弄不好,会扎到嗓子眼的。可是,镜泊湖渔场的人们就是喜欢红尾鱼,又是炸、又是烧、又是醋溜的,调着样地吃。我站在岸边,看着一个小女孩,背着面袋子,向对岸走去,去领红尾鱼了,一条黑狗卷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跟在她的身后,在洁白的湖面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和爪痕。我也跟着进了湖里,当然不是去领红尾鱼了,我这个独身的年轻人是没有这份待遇的。 我是去阎王鼻子对面的道士山,那是一座小岛,夏天时,结满了伸手可及的野生猴头、木耳啥地。不过,少有人上去,因为那里盘踞着很多毒蛇,比如又粗又圆的蝮蛇,居说只产在美洲的,可不知咋地,也出现在了这道士山上。 冬天就安全多了,这时,岛上只剩下了高高的椴树和那树梢之间的一丛丛绿色,渔民们都说那是冬青。冬青上结着数不完的橙色或者红色的有如大马哈鱼子一样的小果。 我就是为了这些小果而来的,又甜又酸,很是可口呢,我吃着,多少可以排遣一点饥饿。

 

吃够了冬青,我还会在山上四处走一走,打发着时间。一次,在一片大青杨之间,我看见了一座残垣断壁!贴着墙根,还发现了几片碗碴,白底蓝花,很粗糙,也很美。那么,它的主人是谁?为什么宁愿远离尘嚣,在这里与蝮蛇为伴?

 

对着宿舍的棺材

 

一声尖厉的嚎啕,在一个无风无雪也无太阳的早晨,划破了天地间所有的寂静,人们一下子都跑了出来,包括办公室里的老师和正在上课的学生们。

 

“出了什么事儿?”大家相互看着。

 

是生产科长到湖里看望渔民打鱼时,车刚开到阎王鼻子跟前,司机就发现右侧在倾斜,大喊一声“不好!”,迅速地打开车门,爬了出来。可是,坐在右侧的生产科长连同那车子,一起沉到了湖底。据说,二十多年前,一辆打渔的拖拉机,也是从同一角度掉进了湖里,那一次,死去了二十多人!因为,那是个背风的凹面,湖水往往冻得不结实。

 

生产科长就是我的朋友燕子和久光的父亲,现在,那口紫红色的棺材就停在场部的前面,几乎正对着我的宿舍。每天晚上,要么久光,要么燕子,会陪着母亲来到这口棺材前,接下来,便是母亲抑制不住的嚎啕。我很难过,也很害怕,眼看着那母亲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后来,就是从渔场的其它角落,也会突然响起那母亲的锐利哭声,那么凄冷,只有命运的主宰不会发抖。

 

现在,宿舍的门上,那把陌生的锁,更让我着慌了,不到寒风剌得我全身痛疼,我是不敢轻易走近宿舍的。并且,回去早了,就是门开着,也没有我立身的地方,婉莹的未婚夫文俊,也常挤在我们的宿舍里,连我的被子上,都染着文俊喷出的烟雾的气味。这还不算,文俊居然把我的被子烧了一个大洞,雪白的棉花都露了出来。甚至,文俊和婉莹两人,还自做主张地打开我的被子,和老菊一起,坐在那上面甩起了扑克。

 

我期望离开这里。为此,我宁愿一千次一万次地饱受晕车的痛苦,遭受那点皮肉之罪,算得了什么呢?终于,捱到了山上的达子香放开了古铜色的叶子,风儿捎来了春天的芳馨,我接到了调离镜泊湖渔场的通知。当我背起行李,提着沉重的皮箱来到盘山路上,等待开往东京城的公共汽车时,我发着恨地对自己说:“永别了,镜泊湖!”

 

尾声

 

可是,近来,寂静的深夜里,我的眼前常常出现一座木桥,桥下那条无名无姓的小河,正穿过大大小小的卵石,滋养着两岸盛开的兰花草、山菊花,还有山里红……我清晰地听到了橡子落入小河的“嘀嗒”声,于是,抬起头,透过树隙,我向远处凝望,却怎么也看不到那平如明镜的湖水,也看不到了老鸹砬子,焦急中,就睁开了眼睛,眼前却是我精心设计的银灰色纯毛地毯,是数不尽的书藉,是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是肖邦的F大调船歌,是我那远离喧嚣的家。

 

我相信,梦,是一种暗示,是心怀中那根最为隐秘的神经。那么,这个梦,在向我释诠着什么呢?记得简× 奥斯汀在她的最后一部书《劝告》中,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都不会因为在某个地方受过苦,就不爱这个地方。”是的,我对自己说,一定还要去镜泊湖畔,并且,要赶在811日这天抵达,把昨天从苦涩中打捞出来,再回首,就充满了感激:我们正是在那些岁月里长大,如同玉米生长在夜间。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