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的历程(随笔)
◎
千
瑞
成为会议的义工源于一次次偶然的相遇。在香港有这样一群来自两岸三地漂泊着的人,他们说着国语或普通话且讲着广东话,对中国两个字及其所关联的一切绝对敏感,在各种香港本土的活动中若有若无现身,心甘情愿为一个更好的明天劳动却又觉得现状总是无能为力。这群人,凑到一起就成了与会的主办单位与纷纷而至的义工。不知道神奇的召集人如何联络到了两岸三地这许许多多独特的艺术家,而我们就享受了这几天的盛宴——不止与艺术家相处愉快,且美食、饮品与闲谈都是丰盛无比。
在序幕尚未拉开时,我脑海中对于艺术家的想象仍是一位位特立独行、不可高攀的大佬。因为从未接触,以至于记忆都自无名书中来,且指向趾高气扬恃才傲物的艺术家形象;而当真的见到他们,我才惊觉这不知打哪来的刻板印象多么荒谬。我曾用尽许多的严肃辞藻来邀请及与嘉宾商讨接待事宜,却不知为何,在他们亲切的称呼与问候之下,觉得一切的面具都虚伪,一切原本就该直来直去。为何我要觉得他们敏感偏执,不可得罪?而实际上,他们那么亲切有礼,大方待人。
就这样,带着一颗消溶的心,我走过了与会的这几天。
首站在蓝屋——香港故事馆听故事,又到了时分天地瞎逛游。门口有大狗座雕,角落里风车转动,艺术家买下五文一袋的黑面包,我们揪着才能吃到。再回到蓝屋,这个1920年代已存在的楼房刷成奇异的亮蓝,与周围格格不入,而街坊陆续来,那么地爱它。去时天色已晚,社区的夜正刚开始。我们端起椅子去楼上,街坊开始摆下画画的木架与颜料。到阿姐处,吃街坊菜。一群人就沿着长排的桌子坐下,菜有五六种,都是大大份,烧味、切鸡、咖哩牛肉、丝瓜与无名瓜、煮青菜还有饭后大西瓜。艺术家惊呆了,忙不迭微信告诉朋友,在香港竟有这样的地方这种吃饭的方式,还有一个仍以为摄影会夺去灵魂的华姐!他的朋友们莫不赞叹这里的神奇。我们就在没有冷气的大厅里,风扇只偶尔懒散地摇头;排排坐,挨个传着才买回来仍保鲜的冰啤,谈论着刚被查抄的传知行;在这氛围里我安心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椅子要搬到楼下,而街坊们的油画也已经完成。天已全黑,艺术家们就着晚风乘凉打坐,说故事与听故事,不知换了几杯咖啡。最初最后的告别,都有那画板上一朵向日葵,一棵孤独的树,与一片蔚蓝的天。
第二天的研讨会无疑是重点,从许久之前就开始追着艺术家们要的各种文件,当天全部派上了用场。所有繁杂的事务全部安排在一天,包括陪同、接待、运输、签到、派书、介绍、安排午膳茶歇晚膳、接待任何询问与要求,而这还只是在场外。因着这情形之困,我们接待处没有去听艺术家们的现场呈现。其实因现代科技的昌明,我已可在youtube上补听当时的演讲与讨论。当然,现场的氛围已逝,正如昨日不再来;可我还是在回看时生发了不少感悟。在中国以阶级斗争为纲、文艺为政治服务的三十年结束后,许许多多无法禁锢的灵魂最早以艺术的形式来表现自己。奈何开放的社会只是一个美丽的假象,自由表达与公共空间转瞬即逝,理想主义被压制在枪炮之下,艺术成了陪祭。而很快全民下海奔小康,资本与市场成为压倒性风潮,艺术的小舟犹自在大风大海里孤零零地飘摇。国家在朝它招手,若上岸它就成了官方藉以对内宣传对外标榜的漂亮产业,若不上岸它就只能出走到国外,永远没有正名。而一些独立的艺术家,也必曾“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自此他们决定置身于风暴,持着本真与强权对抗,掏出主体坚持自由地展示,永不妥协,受苦受难在所不惜。
在每一段历史与现代的艺术史里,我都无可避免地看到想到中国。就如同走过那些地方,听过那些故事,所看到所想到的,还是心中的中国。一个变化着的中国,却有不可呈现的那许多,现状已让人难受,而未知的将来更令人焦虑、心急又忧郁。而我突然在艺术的表现力里发现一种向上的生命力,就算一切都是未知,就算一切都是过去,当下的我们也要呈现自己。在这呈现里,独立的主体,加入到了公共叙事,成就一个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让人欣羡的香港与台湾的民间社会,虽然多年来发展出自己的空间,也有着鲜为人知的苦难历程,甚至于现如今都在资本的大跃进下被压榨被转化。局外人的我,却想着,这或许就是它们的存在之所以存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时代、政局,一如过去的几百年一样,摇晃着整个大中国,歪歪斜斜,走不出一条平稳的轨迹。而艺术家们就努力于接住即将失去的东西,存留不被重视的文化,并以这种传递和坚守的责任感铸成敏感而有力的心,来抗衡整个滚滚前进的时代。
在价值多元的当下,已无法指责价值扭曲;在文化沦陷的社会,也无谓批评文化沙漠。一切艺术的人文的努力虽然是私人创造,却有着重大的公共意义。而在这天漫长的演讲里,我看到一切从心所欲的艺术表达,即是个人的,便是公众的。表达的,是个体,又是群体。在大陆教科书对新艺术仍只字不提的时代,一个人最重要的审美观之养成,完全靠偶然的机遇。我只希望,有更多的空间展示给更多的人,让人看到生命的可能性,看到社会的可能性,看到行动的可能性,看到变革的可能性。
会议当晚的酒一定是太香太香了,以至于人们喝了又喝,喝了再喝。开瓶的酒一个清香就扑满了席面,从此诗人们宿醉不知归路。晚饭持续了约四个小时,而后不得不在酒家打烊的催促下离开。离开却只是开始,又换了旺角去宵夜。末了仍旧是酒瓶接踵而至,漫画家笔下生辉,一个个黄笑话来来回回,仿佛预计到阿飞的被捕。国家已承受不住人们的笑话。众人只能在远离大陆的地方,在永不打烊的街市,靠近了,安慰了,理解了。
尾站我们去了活化厅。门牌号404一度被拿来开玩笑,只因中国网民都太清楚互联网经常被阻断以至于显示“404找不到网页”。活化厅亦以社区为主要面向,外设流水席般不断有食物饮品传来的接待处,当天也有好几群人的活动,安排在不同时段举行。以色列艺术家跳到橱窗里写了许多行字,她们带来的橄榄我吃了不惯。“以乜易物”的展示时我们光顾吃肥得流油的烧鹅,到了也没看它在做什么。沙龙间人群在进进出出,艺术家形容找到了地下党窝点聚会的感觉。那天我没记住核心成员介绍了什么,就记得了话筒不时发出惊天滴答声,似乎对艺术家竟然乖乖坐着听讲表示质疑,“这样还是艺术家吗?”而后观影时,艺术家果然出格了一次。在影片仍旧一条街一条街重复来重复去的时候,艺术家们讨论起了普世价值。到最后却发现一个是在讲普世,一个是在讲普适。一笑,以酒泯恩仇,当夜的牛棚艺术村就这样见证了一群人突袭的疯狂。
音乐、雕塑、绘画、行为艺术与酒精不停交织,仿佛在给这几天的回忆做总结。没有告别,不打结的结他如流水潺潺仍在回响。艺术的世界里只有发现的眼,没有尊卑,没有先后。理解与感悟铸就了一个个主体,感觉自己懂了两首诗,光彩刺痛双目,就流泪。那天起,悠游的生活不再是难以达至的境界,呼吸中仍感受着国土的沉沦与人民的伤亡,却也不负流年不负时间,自如地唱自己的歌,“不是为了美好的明天,而是为了美好的今天”。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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