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真相(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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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 逸
习惯性地打开电脑,随意地选择一部连续剧,看了一会,一股恶心的感觉不可控制地在我心里爆发了——最近这几年,国内几乎所有的电视台都拍抗日片,无一例外的高歌共产党如何神勇机智,最后抗战何等成功。算一算国内多少的电视台,我觉得看上一辈子都看不完这几乎是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版本,就像往年全国大街小巷贴满的“毛主席万岁”的标语,而我们伟大的毛主席现在正躺在纪念馆里。
可笑的是这成百上千的抗日连续剧除了让人怀缅一下烈士以外,不禁会产生一个个疑问:照这么说日本是共产党打败的咯?绝对是的!跟国民党无关,跟原子弹无关,跟美国无关。国民党全是大坏蛋?你看你看啊,开始还合作呐,后来就不友善了,后来就企图灭掉抗日英雄共产党了,自己邀功了,简直坏得不可思议啊,两党连吵架都懒得国民党就一个耳光扇过来了?照这么说有如此神勇的天兵天将,日本兵是怎么侵略了我们超过三分二的领土的?他们不管多少人不管走到那里都碰上我们的小批游击,最后大败,那何须八年时间啊,压根连东北都进不来了。
好吧,好吧,就算这是真的,有必要花那么多钱重复又重复地炫耀:日本是我们打败的,我们很伟大很英勇,我们抗战胜利了。我的天啊,稍有点常识的都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能无视为了抗战而牺牲的烈士,我为他们献花,可我更无法不鄙视厚颜的政府,正因为它的不知廉耻,使作为国民的我不得不替他羞愧着。
因此,我虚构了这么一个故事。它从2013年5月开始,一路往后走到1935年,读者们要倒霉了,你们或许觉得很别扭,就像我要求大家穿了外衣再想法子穿内衣内裤一样。
来吧,跟我一起到从现在回去2000年,陈老太太去世。那天一切都很平静,对她的病,医生已经宣告了结局,谁也不觉得意外,都在等时间。我没有特别的心痛,因为我觉得她一辈子,可以叫做不枉此生,用现在的话简述,小资家庭出生,嫁给当地的首富,除了批地主的时候受了些苦,一辈子衣食无忧。除了跟丈夫长期两地相隔,生平受尽身边所有人的疼爱。除了跑日本的时候受了一些惊吓,大致还算活的滋润。这一天,我只记得她唠唠叨叨跟我说着往事,大多数与她的丈夫陈少贞有关,最后她面带微笑的说:“我这就可以去见少贞了,这一天,我等了几十年了。”然后含笑而终。
当她的儿子把她的骨灰带去香港准备跟她的丈夫放一起的时候,我跟着她的回忆到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1952年,陈少贞从香港偷渡回中国。毫无疑问,在那个时候,选择回来是很愚蠢的。
江山已定,我们伟大的政府为了百姓的肚子着想,正在百计千方地从他们认为有粮食的人手中要东西,比如说地主,商人,富人,非革命分子只要略有资产的都是目标。(当然革命分子个个穷当当身家清白。)那年头有钱的个个都是黄世仁,狼心狗肺罪不可恕,陈少贞的弟弟陈少华因此被关押起来,家也抄了一遍又一遍了,可新当家的农民兄弟们还是不信他已经把全部财产交出来了,一定还有很大一笔藏在某地方,一定有的!因此每天对他除了没完没了的盘问偶尔还给他肉体一点痛苦作为奖赏。陈少华的妻子不经折磨,已经带着孩子跳井自尽了。连我都不禁要说他们该死啊,怀璧有罪。
陈少贞从逃到香港的同乡那里知道了消息,竟然天真的以为他回来可以拯救他的弟弟顺便把妻儿接走,毕竟他过去虽然是国民党军官,可是跟现在的县长还是有点交情的,求求情也许事情就能解决了。他自己的家被抄被没收了无所谓,他素来就觉得钱财是身外物,可惜的是自己写了多年的书稿据说也在抄家的时候被焚了。是的,我虚构的这个人,曾经是黄埔军校的学生,一个国民党军官,毕业以后自己申请回老家工作。实际他不喜欢当兵,他喜欢文学,想回老家无非因为那是他的天堂,附近百倾的土地都是他们陈家的,那里有他的妻儿女儿,有个他自建的花园和大书房。他基本上不参政,每天在家看书写书。
他的悲剧是他忘记了有个穷亲戚叫做陈四喜,1936年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少贞哥,哦不,陈老爷,我们虽然平素来往得少,可按排辈您还是我疏堂大哥,现在我老弟五庆犯了点错,叫警察给带走了。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上门来求您了,我认识的人除了您,谁也救不了他。”
“犯了什么?”
“呃,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应该不是什么大错,您也知道我们陈家的人,坏不到哪里去,大不了就是不懂法而已嘛。您现在去跟局长走走关系,我出钱送点礼,看看能不能从轻发落?”
陈少贞心里就有点底了,要真是“犯了点小错”,则对方的要求应该是“看看能否放出来”而不是“从轻发落”。于是他说:“这样吧,你先在这里住下,我去探探门路。”
第二天,他跟陈四喜说:“去过了,我也没有办法,五庆犯的可不是一般的罪,强奸佃户的女儿,人家现在自杀了,闹出人命了,我怎么帮?”
能不能帮与想不想帮实际是两码事,陈少贞是个正直的人,亲情和法理必须选择一项的时候,他挺直了腰板,给了四喜十几个大洋,让他回去给五庆买个好棺木和安顿家人。
那十几个大洋就是仇恨的种子,在四喜来说枪毙他弟弟不是别人而正是他的这个堂哥。那仇恨的种子种下了,经过十几年已经葳蕤无比,江山易主了,当年的农民陈四喜翻身当了小队长,报仇的时候来了!
所谓的囚禁陈少华其实是个策划已久的圈套,正因如此陈太太跟他的儿女反而没受多少苦头,逼死了陈太太,他的计划可能就落空了。陈府没了,他们被安顿在另一所相对偏僻的小院子里,这一切等的正是陈少贞。用我们21世纪的话说:上天从来不掉馅饼,只掉陷阱。因此陈少贞一回家就已经被在陈家盯梢的人发现了,数十个农民(以前的农民,现在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正在来陈家的路上。
但陈少贞不是黄世仁,绝对不是,至少我跟陈老太太一起生活的时候,遇上以前家里的仆人,大家都是老太婆老头子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称她“陈太太”,至少陈老太太告诉我1943年粮食失收,陈少贞免去所有佃户的田租。至少解放了,仆人都自由了,还有有不少人不愿意走,继续呆在陈家。我们的政府当然会说:“你胡说,地主都是坏蛋,国民党都是叛徒!”好吧好吧,我说了这个是虚构的啊。争什么呐?我们难道非要请学家来证明石头是不可能变出孙悟空的,然后把吴承恩从棺材里揪出来争论一番?
就这个时候,这个地主,这个国民党分子,他过去的仆人也有混在来抓捕他的人群里,那时已经是大半夜了,小队估计陈少贞现在正在老婆的温柔乡里,也没有特别着急去抓人,正在清点人数,布置任务等等。陈少贞过去的仆人(名字不详)趁机狂奔去陈家通报了消息。陈少贞就此逃出去,但那只是一时的安全,他们绝对会继续搜捕的。陈四喜告诉其他人,抓到陈少贞那功劳可就大了,这人不光家财万贯,还是个反革命分子,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蒋介石的学生,这次回来没准有更大的反共阴谋。其实陈少贞早在内战没结束的时候就看透了一切,独自去了香港经商了。
陈少贞逃出来以后沉思一会,他还能去哪里?这时候出村子肯定不可能的,对方不会笨到连村口都不设防。一个办法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等他们搜索过陈家以后回去,可是耳目众多,共产党的小队里有他的人,他也不能确定陈家院子里有共产党的人。最后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他到了一个小阁楼,摸黑上了木楼梯,然后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别误会,这个不是陈少贞的姘头什么的,这人是个姓何的寡妇,丈夫早死,一个人无儿无女,陈家一直接济她,陈家的衣服鞋袜从来不外购,都是何寡妇提供的,陈太太还特意给高了工钱。这样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他低声说:“我是陈少贞,事出突然,需要你的帮忙,我也知道这时候不该打搅你,但你要是愿意,就请什么话都别说,先开门。”约莫过了几十秒,门开了。
他把事情大致说了一次,然后很抱歉的说:“我也很无助才想到打搅你,你这里是阁楼,真的搜到这里了我可以从屋顶跑,绝对不会连累你。”
何寡妇正要把煤油灯点起来,被陈少贞制止了:“你在这钟点电灯,岂不是给他们直接信号找到我?”
何寡妇刚从床上起来,衣服也没穿整齐,只套了件褂子,听他这么说呆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呆着。她说:“陈老爷千万别客气,您的大恩大德我一直无以为报,现在您遭此劫难,我岂有不尽力之理。”陈少贞客气地谦让了一番。谁知道何寡妇竟然跪下了,对着他说:“当年日本鬼子来了,要不是你带着我们逃难躲起来,我今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是拼上我的命,我也要尽力帮你。”
那是1939年的事情了,四处一片“沦陷了,沦陷了,日本鬼子就要来了。”的惊恐声音,日本军不管到了哪里,按例先发布一堆安民理论,扬言只是路过,绝对不烧杀抢掠。可是所到之处,无一不是烧杀抢掠强奸民女,其恶行多得令人发指。营长牺牲了,副营长当时找到陈少贞一起商讨,尽管他的职衔比陈少贞大,可是他的出身不是黄埔军校,似乎是觉得陈少贞才是正规的领导似的。陈少贞分析了一下当时的情况,主力不在这里,剩下不到半个营的人,作战也是死,不如把剩下的人分配到附近各村镇,带领百姓躲到安全的地方。日本人不熟悉地形,这里田野广阔,山归山,田归田,中间夹这不少村落小镇。百姓们现在都是各自收拾东西打算躲日本鬼子,可是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目的地。副营长接纳了他的意见,把手下的人根据辖区内有多少村镇分配人手,又按地图设定了躲藏的地方。日本鬼子最想要的东西一是财物,二是女人。按他们一路打过来的方向,应该也不会在这个地方驻兵太久。陈少贞自动请缨负责他所在的古镇的百姓安全。特别提醒了百姓们要带走的财物,女人要照顾好,躲藏的时间不定,所用粮食全部由陈府负责。当然也有部分年轻力壮的不愿走要留下来打日本鬼子,他让手下的兵把枪械都留给他们。
我一直不清楚我的国家历史上所说的国民党消极应战是否就是这类行为,反正“历史”言之凿凿蒋介石当时发布了什么命令之类的,而我的理性告诉我换成我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去受死然后再任由敌军毫无顾忌地蹂躏自己的百姓。我学过的历史要是真实的,我虚构的这个故事便彻底是虚构的。只是我又忍不住要质疑:为什么有南京大屠杀?为什么是南京?为什么?难道南京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让日本人一到就变得比野兽还血腥?难道他们一到南京就受到蛊惑不狠狠发泄一番就不想活了?算了算了,当事实说不清而我又觉得历史中有很多无法解释的悖谬的时候,我总认定有四个字可以做解释,那就是:成王败寇!
说了这么久我们还在1952年,何寡妇回忆着往事,那边厢已经传来了小队逐家搜索的声音,一阵阵的敲门声,越来来越近了,快了,快了,听这声音大约还有十余户就到这小阁楼,陈少贞皱着眉头,对何寡妇说:“我得走了,妻儿以后就望你多照顾。”何寡妇摇摇头说:“一会你躲我床下,我自有办法应对。”说完她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颗…….
楼下看来是搜过了,门外传来一阵阵敲门声,陈双喜没有上来,上阁楼敲门的应该只有三五个人。何寡妇隔了大约一分钟,用睡意朦胧的声调嗯了一声,问:“什么事?”
外面的人说:“有个反革命份子出现了,我们为了大家的安全,只能逐家逐户搜索了,请何大姐行个方便。”
“你先下楼,有话在阳台说。”然后慢慢的点燃了煤气灯,走出了阳台。楼下没有几十个人,看样子他们是分批抓捕陈少贞了。陈四喜也在楼下,有人打着煤气灯,有人用火把。十几个人已经把楼下挤得满满的了。
何寡妇打了个呵欠,对着下面的人说:“反革命分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是农民,是你们的人。”
陈四喜说:“这只是例行公事,每家每户都要搜,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大姐你就配合一下吧,我们相信你那里自然是没有反革命份子的,只是不搞特殊,家家都要搜。”
“你们一定要这时候入我的屋么?”
“是的,请见谅。”
“好,你们等等。”何寡妇说完进了屋子,门外的人并没有下楼,正在等着她开门。她拿了一张凳子,一条孩子的背带,那是她接了人家的活,帮孩子的背带秀些吉祥的花纹。背带大约有2米长。然后她慢悠悠地走出阳台,摆好凳子,站了上去,把背带的一边往檐底的梁上抛,等它落下来以后,何寡妇打了一个死结。下面的人都不知所然,何寡妇悠然说:“人家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一向自爱,清白如水,日月可鉴。现在大半夜的,你们一大群男人要进我的屋子,以后我还能见人么?我的清白还说得清楚么?要搜,我现在就吊死在这里,然后你们再进来。”说罢,就把背带圈往自己的脖子上套。
下面的人全惊呆了,这要是搞出人命,入屋又搜不到人,个个都脱不了关系,陈四喜这队长也别想当了。于是赶紧说:“大姐等等,有话好好说,是我们不对,没想到这点,确实这时候不应该进去打搅,可是你也不用寻死啊。”
何寡妇说:“我不死,你们进不来,你们要是来硬闯,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还是会寻死,那就不如成全你们,给你们一个方便吧。”
何寡妇的贞烈是镇上有名的,没准她真的就寻死了,那个年头,女人的名节可确实是比生命重要的东西啊。再说陈寡妇连衣服扣子都没扣好,看样子确实象刚被吵醒的。就这样,一群人没敢再说什么,换了下一户搜索。陈少贞掂量了一下,即使陈四喜一伙心存怀疑,也不至于第二天白天马上回来搜这阁楼,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还很大,这样他可以趁明天晚上回家,正如他之前设想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几年的军校没有白上,半夜翻墙这等事情他还是能做到的,回家以后只给妻子知道,那样至少他可以躲一阵等村口的设防撤了再离开,农民也是要吃饭要生活的,几天甚至十几天找不到一个人,谁也没耐心继续下去,村口的人是迟早会走的。
一切如他所料,他回家以后一直躲睡房,只对陈太太说:“这几天我就要走了,我要是死了,找个机会告诉儿子,让他逃到香港,他知道我的地址,让他去接管我的生意,然后想办法把你和幺女接出去。”他跟陈太太生了几个女儿都送人了,唯一留下的女儿是因为她出生在饥荒年,送给别人怕养不活。
正因为留下了这个女儿,才有这个故事。陈少华最终是死是活我并不清楚,我跟着陈老太太临死前的回忆到了1935年,陈少贞奉家父的命令请假回老家完婚,结婚之前偷偷去看过陈太太一眼,那是他们婚后他告诉她的,他们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陈少贞,陈太太,是我的外公外婆。
当然,这也许仍是虚构的。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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