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土匪(散文)
◎ 它 山
那一天,两河人民公社开成立大会,首先宣布: ”把五类分子押下去”
以壮开场的声威。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地坝会场立即鸦雀无声。
几个民兵吆五喝六从人堆里揪出老黄和我两个右派、历反王小谷和唐成淼、富农李绍洲,还有一个叫老二的,冠以土匪帽子。他昂首挺胸抢先走在前头,身着兰布衫,头缠白布包头,是山区里典型的剽悍帅气的年青农民形象。
人们像争看押上刑场处决的罪犯那样前呼后拥,一片混乱。好几个女娃儿窃窃私语:
他是土匪?是的,我们在他的引领下,被三杆枪押去离地坝十多米外的猪圈屋。叫我们在里边老老实实,悔过自新,不准出来。
(一)
屋里大半面积是猪圈,下边是粪坑。猪圈上有一小半搭着竹杆编排的床铺,老二就住在上面。各自找个石头或板凳坐下,老黄、老王与我低头无语。李绍洲拿出烟荷包卷叶子烟,老二爬上床头靠墙闭目养神。
我深感羞辱,和被人作弄的愤恨。即或与历史反革命、富农在一起,那是政治问题,尚可接受。而叫人实难接受的,是我怎么会沦落到了与土匪一起悔过自新的地步。自幼读的是圣贤书,立“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之志。岂能与鸡呜狗盗为伍!
扪心自问,我非坏人。尽管遭到横加的右派桂冠,而我只认为自已是在57革命狂潮中,被自已人冲撞踩踏倒地的不幸受害者。下农村前夕,我默念着:
“在三次沸水里煮过,在三次清水里浸过,在三次血水里滚过,我们会比纯洁更纯洁。”(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
此前,我从未听说老二是土匪,他和我在一个组里劳动已近半年。我刚到这里,就被揪上台亮相,公布我的所谓右派反动言论。分到这个组是接受监督劳动改造的,要社员们仇视我,监督我,但是老二常常明里暗里在帮着我。
跟社员们一起插秧,常常出现浮水秧。老二在一旁不声不响为我纠正,并帮我补插出更多的秧窝来,不让我落在后面太远。有什么重活难活脏活,组长也常常派他和我去,派个熟手带领辅助。原以为这是农民弟兄对一个文弱书生朴实的同情与怜悯之心,其实早已把我与土匪当作一流的了。
比如派我和他去给秧苗泼粪,这是个又累又脏的技术性活。他自己挑大桶,却帮我选一挑小桶,怕我挑重了栽进水田里去。那些田塍窄如铁轨,他如履平地。泼秧田粪既费力又脏,泼不开、洒不出,往往会洒到自己的身上来。操作都由他包了,只让我看着学习,或让我先打转往回走,但他常常泼完粪又赶到我的前面来了。从未催我,也不嫌弃,更无怨言。在路上他摇晃起一挑空桶,悠哉
游哉边走边吼山歌:
小姑怪来,小姑怪
沿山沿岭找花载呵
摘朵鲜花你拿来歪载起
闪悠闪悠逗人爱哟
他清澈、高亢的嗓音,好像是甩上了云端。翻滚腾挪,霞光四射,纷然而下,山岭上的杜鹃花开了。
歇息时,我递上一支劣质香烟,他摇头,坚持要抽自己卷的叶子烟。吧嗒吧嗒几口说,你那玩意儿不带劲。早些年辰,有个高鼻子洋人,赶场天提起猪腰子篼篼到街上、茶馆、饭铺里,见人就散烟,请你抽,不要钱。啥子“哈德门”、“美丽牌”、“强盗牌”
多得很的名堂。后来人们抽上了瘾,就要你掏钱买了。
我问,这是啥年月的事你都晓得?他说是爷爷摆的龙门阵(故事)
。你爷爷住在哪儿?在鲤鱼河上面的南天门。开玩笑,你说的是孙悟空吧。他指着公社后山,从那个背后爬上去有鲤鱼河,再上一层就是南天门,离天三尺三。
那你爷爷去哪里赶场喃?翻过去那边是贵州的羊磴、复兴,这边下坡去是万盛、桃子凼。右边垭口过去是海孔,五十里外是青羊寺,转上去是兴隆场,再翻过去就是贵州的赶水、
桐梓了。想起那天我是从桃子凼被押进这个山沟里来的,走拢擦黑。经他这么一指点,我捉摸出了自已被发配到这个深山里的方位与深度。
他吧嗒着竹杆烟棒,自言自语,我的祖上也算是个朝庭里的人呵。我吃惊不小,赶紧集中注意力要听下去,他却慢吞吞地说。我爷爷的爷爷,也是谏言犯上,削职充军到了夜郎(在今贵州西部)。到我爷爷那辈,兵荒马乱。只好迁移到南天门上来,烧山垦荒,种下好几匹坡的苞谷(玉蜀黍)。年年有吃不完的苞谷子,喂猪养牛,还积存起好多。背到场上去卖,秤盐打油,换点家用的东西。
从祖爷爷下来己经六辈人了,没见到从天而降的谕旨喊我们回去。唉,去他妈的娘呵,我从来就不信那些,也不想那些了!
我问,爷爷还在吗?十多年前病逝,土改前我的老巴汉(父亲)
也跟着去了。现今他们都在南天门上,云里雾里,天天打山望喃。
我陷入一阵沉思。中国的流放史源远流长呵,而今20世纪的中国更有所发展,只是巧立个新名目罢了。
一百年后我的孙子的孙子,是不是也会在这个山沟里泼秧粪?不堪设想。突然,他敲落烟锅疤,一跃而起,干!
这时,有人来喊老二去桃子凼给乡供销社背货。他取出上大下小的倒尖背篼,上口可置放重物二百余斤,穿行于峡岩峭壁之间的羊肠小道上来去无碍。还有个丁字形的拐扒子,支柱下有铁钉头,上有横档能托住篼底,支柱与两脚之间,能形成稳定的三角形。途中歇息、打尖(加餐)、抽烟时的稳定器。他跟我们做个似笑非笑的鬼脸,走了。
郁结在心的疑问,仍然是他怎么会是个土匪?便问起李绍洲老头,老二啷个会是土匪?他不紧不慢闭着眼晴卖关子,老二就是土匪嘛,你还不明白?我说,这等于说我就是右派,你就是富农。他立即睁开眼来,急切地说道:老二就是棒老二,棒老二就是土匪!哦,我明白了,俗语中的梭子、棒客、老二、棒老二都指的是土匪。
只好递支烟给他消气,他欣然接受。慢慢点着,深深地吸上了一口。说,他这个土匪嘛有点冤,祖上尽是些知书达礼之人。老巴汉死了后,只剩下他和一个女娃儿,他的妹。山上人家有吃不完的苞谷子,只是缺少裤子穿。衣服能穿几代人,就是裤儿烂得快。
一家人,三五个男人女人只剩下一条裤子了,只能给下山卖苞谷子办事的穿起裤儿去赶场。
那山上人家穿啥?穿的是从我们这些平坝(其实是大山脚下)年年插秧剩下的秧苗,晒干后编结成铺盖、围裙或是蓑衣背心。眼看他妹长大成人,当哥的着急。我们这个坝儿虽然穷,但是“有女不嫁高山郎”。高山上的漂亮女娃儿都会嫁到山下来,你不信去看看坝上哪家的媳妇不是有眉有眼的?
想给他妹添条裤子,背了几趟苞谷子去场上卖。凑够了钱去扯布,哪晓得那天场上的布摊都收了,必须等到三天之后下次赶场再来。在返回的途中,到垮垮桥那些地方,有个穿新裤子的女娃走来,他硬要买人家的那条新裤儿,东说西说人家当然不愿意。他急了,用拐扒子钉头杵着对方,你不卖我就要啷门啷门。女娃被吓住了,把裤儿脱下来。他把卖苞谷子的钱全给她,又把自已戴的烂草帽丢给她,叫她遮住下半截快点回家去吧。
随后查到乡里来,才晓得是他干的这种荒唐事,定为土匪。土改时枪毙这湾子里仅有的一名地主,为壮声势,把他押去陪过杀场。后来成立合作社,他的妹嫁给了社长的儿子,把他弄下山来住在这个猪圈屋里。
哦,这样的“土匪”!?
(二)
在人民公社化高潮中,要宣传人民公社的光辉前景,把我叫到公社去写写画画。做了不少的幸福路、天堂路、共产路、北京路等等牌子,插到田边地角,显示共产主义的美梦就在眼前。同时,我要为集中起来喂养的耕牛割草,天黑前又赶去组上记工分,夜里去教社员识字,要求以大跃进争上游的精神在一个月之内扫除文盲。这段时间里,累得我昏天黑地。
老二成为专职背二哥,天天为大炼钢铁背矿石。在公社集体食堂偶尔碰见,他累得疲踏咀歪,无话可说。有天晚上,民兵用枪押着我俩去各家各户收缴锅头碗盏,挖灶砸缸,不准社员家里的锅灶冒烟。我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说上一句话。
这年的秋冬季里,更搞得人人晕头转向。为保钢铁元帅升帐,精壮劳力集中炼钢去了。调动剩下的男女社员(老弱病残)
,携几带女,牵上耕牛,翻山越岭去收割另一个生产队里的几块水稻田,或是拉到另一个在山湾里的生产队去铲草积肥。说这叫做“大兵团作战”(毛泽东的人海战术),以展示人民公社力量大,超英赶美不在话下。
这一年山坡上的大批红苕地,没有劳力去挖。烂在地里当成了小春作物的肥料了。但是又搞什么深耕、密植,山区的土地深不过一尺,其下就是石头;至于密植,播下的麦种密到麦粒挨着麦粒成堆。第二年开春,麦苗如丝。扯去喂牛,牛也不吃。说是牛儿嫌它毫无嚼头,因为太绒了。
折腾掉几多人力、物力与时间,这正是人民公社开局的症状。后来说只是毛泽东头脑发热,弄得八亿神州跟着发疯?其中值得几代人深思总结,在此不赘。
据说,毛泽东读了一本苏联教科书《土壤学》,就搞出一个《农业八字宪法》,其中有“
深、密、水、肥”
四字。所以要深耕,密植,积肥,搞水利。
有一天公社把我喊去,要我上山找水源,策划修建一个大水库。我再三说自已不行,书记丢一本建小水库的小册子给我,骂骂咧例地说,你读他妈B的书读到牛尾巴去啦?去看看这本小书就行!
读完小册子,我要求派个熟悉山路水源的人。不几天派出老二来跟我上山,让人喜出望外。
老二背上一些自制工具。一手拿把鹰嘴砍刀,一手执着红白相间每格20公分的花杆。公社交给我一个区上拨下来的像玩具小手枪的水准仪,自制
一根1.5米的竹棍,作为仪器观测支架,还有一饼100公尺的疋尺,我们出发了。
走出公社七八百米,正要转拐上山,他的妹妹赶上来了。跟他说了一阵话,交给他一个兰布包。
我第一次见到世上有如此英俊的美女,浓眉大眼,无以言表的朴实、清新、纯正。白布包头,兰布衫,青布鞋。我心里只有一句话:
难怪她的哥哥能够为她做出那样空前的荒唐事来!
爬到第一台山头,我问送来一包什么东西?他仰望高山,说给祖宗点香烧纸,叩头禀告:我妹和我都活着,望祖先在天之灵保佑。
你妹还真有孝心啦,这年头有几个人想得起这些?
她知道我们要上山找水,谎称去场上检查身孕,费了不少周折,才买到这些香钱纸烛。共产党说是迷信,不准祭祖先,不兴孝敬父母,教唆儿女跟父母划清阶级界线,批判旧思想,破除旧风俗等等。
还说我的祖上是官僚分子,必须从思想上划清界线。后来又说是啥子破落的官僚自耕农,去他妈的娘,反正由他们编些龙门阵来摆。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总之想方设法要把你踩在脚底下,他要高你一篾片(竹片)才安逸。
婆家人在党的多,都信毛主席的教,她只能躲着他们去做。今天早上在食堂,老盯着我有话要说的样子,不晓得有啥子事?后来是她赶上来的。我当哥的没想起,她都想到了。
听着他的娓娓叙述,我凝望着万古苍天。人,终究是人呵……
手中有公社介绍信,可吃可住,可以请队上派人协助云云。在龙背生产队住下,开始查戡。
那里有座峭壁,有个碗口大的飞瀑喷射而出,这是山顶上沉浸而下的龙洞水,早己由山民们利用并灌溉着一湾子梯田,当然无需我们到此劳神。
再寻找到一处叫坪上的地方,有个天然盆口,约+来亩,收水面积不小。但在靠边底部有个溶洞,洞口约两米对径。在当时没有钢筋水泥,全靠土石方堆砌的物质条件下,即使建起水库来也很难保证蓄水。正如后来人们讥讽大跃进中所建的水利成果:“
一朝号令下,千军万马修堰塘;晚上装月亮,白天装太阳。”
让人颇费思索。老二建议上南天门去,那里有鲤鱼河的水。当然有其私心之嫌,但不无道理。从高处观察地势走向心中有数,二来山上有水,至少可以引水下山。好,用粮票兑出七八天口粮,带点盐出发。睡哪里?他一口保证让我睡得香,睡得甜。
到达目的地,远远望见那座背靠山凹的老房子。屋顶瓦片坍塌稀落,门窗不全,四壁残破不堪。但筋骨犹存,屋脊翘角仍然展示出风雨今昔屹立不倒的顽强精神。
在偏搭屋里,有灶、水缸与火塘。他找出柴块、树圪篼升起火来,让我坐在火塘边烤火。他去附近的苗家邻居弄点吃的,叫我等着吃晚饭,还说有酒喝。
高山上的月,慢慢升起来了,格外澄澈、清幽。让人想起云南民歌: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好像阿妹在天上走呵,走呵。我由衷佩服山民们的才华与智慧,创造出了如此绝妙的意境,扣人心弦的神韵。当然,让我更敬佩的是大自然幻化造就出如此神奇的人间仙境。倘徉其中,我醉了。
夜已深,他背着大稀眼背篼重着背篼回来,两手提着东西。把压满背篼里的包谷壳倾倒在地,似若一匹小山。不是柴火,是叫我钻进去睡觉的窝。提回一捆竹筒饭,另有一竹筒的苗家米酒,还有炒胡豆、烧红苕。这是我被押解进山以来,享受到的
一顿最丰盛的晚餐。米酒好喝,后劲不小。我早已睡意迷糊,钻进包谷壳里,露出两只鼻孔。有阵阵葡萄糖的丝丝香甜袭来,不知今夕何夕?
天大亮,老二睡在火塘边,夜里添加过多次柴火?感谢他保住了一夜的温暧。应该享受好梦踟蹰的余温,不可惊醒他。
我独自出去,伸伸懒腰。晨光里,寂静的山谷,清新的空气,隐约其间的鸟呜,犬吠,山鸡的远啼。让人感到一颗在凡世尘俗里浸泡己久不洁的心灵,来到这样清新明澈的世界里只有羞愧与奥悔。何不就此聊乘化而归去来兮?然而……
步入正屋,只见四壁残留的白垩墙块之上,有密密麻麻的墨迹。是一些看不清,读不懂的词语,有的正楷,有的是行书。透露着历史的沧桑和文化的氲氤。从无法卒读的墨迹中,找到了较为完整的有“……巴茅无锐强作弩,枉自男儿放悲声”
句,不知蕴含什么深意?
老二起来后,我急于询问。他却要带我去一泓山泉边洗漱,有一句无一声地开口说道。爷爷的老汉(爸爸)在世时,也住在这里。爷爷教老汉学习诗文,或许还有期待朝庭开恩降旨召回京城去的奢望。后来世道大变,渺无音信。我还是娃娃的时候,这里就有诗文题写在壁头上,有记四季风雨的,有苦吟战乱身世的,祈盼国泰民安的,有感慨世象变幻的。老二还能随口背诵出一些来,但我都记不住。
爷爷和他的爸爸先后都教过兄姝俩背诵唐诗宋词,以及这些壁头上的诗文,完全口传心授。学过写字,早先用毛笔沾水在一块漆板上写,后来到父亲时家境愈渐贫困,用巴茅杆沾着红色泥巴水写。从小帮家里砍柴、喂猪、喂牛、煮饭,只能抽空看着壁头上的诗文,眼识心记。识得不少字,也不需要公社扫盲了。
他背诵出那两句诗的前半部分,和前后几首,我都无法记住。他讲起这首诗的来龙去脉,一个颇含深意的故事:
民国之初,有一个县,由中央政府派来一个县大老爷。那时已经叫“县长”了,是个留过洋的人。送到县上的匪首按老规矩必须砍头处决,他坚决不同意。他说己经是民国了,必须用枪行刑,那才文明。
但是县里没有洋枪,只找到一支铳子(火药枪),用打鸟打兔的家什来处决犯人,这尤如娃娃们用
巴茅杆当箭弩,竹片当刀撕杀的一场儿戏,如四川人常说的跟“拌灯”(开玩笑)
一样。一枪扣响,犯人惨叫不己,浑身上下留着无数的铁沙子弹孔。抽筋打抖,痛不欲生,声声哀求使用大刀砍头。街坊百姓夜闻凄厉的悲鸣呼叫,无不泪下。
我趁此问到老二陪杀场的事。他却毫无顾忌,坦然说起。我并不怕死,就怕他们用火药枪。枪响了,我没死。那个地主的脑壳开了花,脑浆四溅,这时我才真正害怕起来。这些狗日的屁眼黑呵,兴打脑壳,叫做“敲沙罐”,比用刀砍还黑!
我想起当前日以继夜的土法烁钢、疲于奔命的大兵团作战、吃集体食堂,在山前山后的男女老少为吃一餐饭的辛苦爬涉、集中饲养牲畜,饿得牛羊乱窜逃跑、一个月扫除文盲、要我这个读半天小册子的要修建大水库。不实事求是,搞花架子,喊口号,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等。这都有如鸟枪处决犯人,这是文明的痛若,是超越的荒谬?还是英明领袖乌托邦狂燥症的大发作?
而今让我这两个“阶级敌人”,戡查修建水库的地点。凭那本小册子去找,这不也是没有洋枪用铳子冒充文明吗?这将会造福于人民,或是在造孽?那只有天知道了。但是,我俩个身系樊笼之人,还是以载罪立功的认真表现,早出晚归,爬涉于山上山下。
饿了,老二烧起篝火做竹筒饭,砍下的竹筒装进米和包谷粉,加水,添加些从山里摘来的小红果,味酸甜,俗称红子。竹叶子塞住端口,放在火上烤。熟了,劈开竹筒食用。晚上更丰富,有采回的竹笋、磨菇、木耳炖在瓦罐里当菜吃,喝热汤。
饭后,月光很好,老二出去窜门了。我煮壶从树上刚摘下的老荫茶,坐在地坝品茶赏月。恍忽间,有一种提起千斤重,放下二两轻的佛门境界,忘乎所以的愉悦和潇洒。真有点梦里不知身是客,乐不思蜀了。
前后左右踏戡完毕,找不到一处适合建水库的地方。这里都是喀斯特地貌,溶洞遍野,阴河暗流四布。老二说的鲤鱼河,也是从溶洞里出来又钻进溶洞里去的一段亮相的水面。天旱时,水都不见了。
睡了五个晚上的包谷壳,甜丝丝的香味催人入睡;
包谷壳蜇得我焦躁不安,总想不出一点门路来。
第六个晚上忽然想到,在这丛山峻岭之下,左右两边的山谷形成的两条山沟,溪水汇集到公社前面,所以那里叫两河口。修建水库,正是最理想的地方。
但是,公社必须往山上搬迁,而且放出的水,只能灌溉下游地区。书记答应吗?可能是一顿臭骂:
你把书读到牛沟子里去啦!
可是我能奈何?跟老二商量回去如何交代?他坚决反对我的意见。不仅会骂你,恐怕要把你当成反革命毙了。两河口是他从闹土改起,步步升官发家的宝地,你要淹起来作水库?他不会明讲你在搞啥子板眼,他会歪起屁眼说你恶毒攻击三面红旗。给他下套,用心恶毒,妄图摧毁人民公社!你吃得消吗?
然后,他说就在坪上的喇叭口建水库。我说溶洞怎么堵得住?他说空手回去,是交不了差的,只得报上这个。我说,良心过不去。他几乎冒火了,你要良心,哪得交出一条命。我想,不会那么严重吧。他却苦口婆心唠叨到半夜。他讲述了一些共产党领导下的农村,干出过不少“污教”事,比旧社会的乡长、地主、保甲长还要黑。这时我才认识到老二的脑壳里不是豆渣,也绝非荒唐。
最后我同意再到坪上去,测定可容方量,选定建坝地址,估算土石方量。同时说明溶洞,难以保持蓄水问题。至于能否修建,依老二所说,一切请领导斩指。总之要找个桩桩,做个样子交差,第二天我们继续忙了一天。
晚上,他去归还东西。很晚很晚才回来,但是很早很早就起来了,他决不能忘记祭拜祖先。凡是他祭拜的坟头,我跟着三鞠躬。并拣出一炷香,一沓纸钱,向着心中的方向,祈愿二老安息。原谅不肖不孝的儿子只能在这共产党还没法管控的山头上,默默遥寄一片心意。
我们下山时,老二打“啊火”(无词的叫喊)
,远处回应着几声女娃儿的“啊火”
,一位盛装苗族姑娘站在山头上频频挥手。老二回头,挥动着花杆,啊火---啊火------啊火。
路上,他欣喜地又吼起了山歌:
昨夜连妹去得高
嘞
手里捏个火焰包(火槁)
呵
爬到半坡焰包息
哪个石头没摸焦(到)
哟
(三)
回到公杜,一片萧条。
不见土高炉冒咽了,人们带着碗筷在食堂里等开饭。老头老婆婆在打壳睡,小孩们在一旁抓子玩耍。几个中年社员早己收工回来,卷着烟叶,小声摆谈有的公社几个月前就没有粮了,饿死了人。有的人挖白鳝泥吃,屙不屎出来,就过掏,把屁眼掏烂了,流了好多血,快死逑啦。
据说,我们上山那天中午便宣布第二天起,每人每月供给8市斤毛粮。上山时,因公出差特别照顾,还是以每人每月21市斤粮票发给我俩的,回来才感到问题严重。
书记愁眉不展,对我们的汇报谈心无肠地听着,一边卷叶子烟。听完,叫把材料留下,他手一挥,走!我俩提心吊胆准备挨骂的心情,终于安全着陆,回到组里劳动,各就各位。
回想起去年公社成立之初,办集体食堂。挖灶砸锅,不许社员家里冒烟。公社食堂让大家敞开肚皮吃饭,不定量。尽管带来许多不便与困惑,但人们冲着取消定量(原定每人每月24市斤)
的甜头,人们尚能隐忍接受这种又爱又怕的瞎折腾。即使有许多抱怨不满,但相遇在食堂还有许多嬉哈打笑的声响,现在大家面面相觑沉默寡言。
其后,粮食亏欠(口粮也被征收了),参杂吃粗。参入连着苞谷芯子磨出的苞谷粉,豆类菜蔬,甚至以红苕叶、南爪叶等添加在内以保持份量。即便如此找替代品也无以为继,
一而再地降低定量。而且参入的粗粮杂品一律折算为口粮,实际下肚的粮食所剩无几。近乎猪饲料,能见到几粒米,几点包谷粉皮。更有甚者,把稻谷连谷壳磨出来的东西,不筛不去粗壳,直接上笼蒸出来的饭叫做“谷沙沙”。吃得我痣疮出血,遭到社员们取笑是月经来了。
只有这些天挖红苕,按1:6折算,吃过几顿堆头大的饭,可是人人屁洒连天。晚上队里开会,屁声此起彼落。队长不能忍受干扰他传达上级重要指示的严肃性,义正词严地命令大家:
忍着点!不过话音刚落,他自己却在台上放出了一个十分悠长而嚣张的屁。
当晚宣布,明天全体动员送交爱国公粮,除老弱病残外一律出动。每人按背的重量计算当日的工分,超出的奖励,不够的扣分。到粮站每人可领到粮票半斤为午餐之用,这是人们最最看重的一点,有的老弱也在争取参加。而我这个右派并不想去吃半斤白米饭,明知自己负重70斤(不达定额,属扣工分之列)远行约近50华里,实难胜任。但我是右派,不可违抗。
背到垮垮桥我几乎瘫倒在地,是老二背两百斤到达桃子凼粮站交差之后返回。见到我如此狼狈,二话莫说,背起我的一背公粮如箭飞奔而去,留下他的倒尖背篼与我。叫我随后赶上去领粮票。
定额不够,我无脸去领取粮票。老二推着我走到粮站,跟站上说明是我背的,登记我的名字。他又补充,虽说不达定额,但是送爱国公粮的爱国精神很够。我只想把公粮交到,有个记录证明,转身就走。那人见我一条充派尼斯长裤被血迹污染大半,他冲出粮站来,硬塞进我上衣荷里一斤粮票。我拒绝,他很快转身回去,
一边挥手说:
同志,快回去,好好休息!
老二挡住我要把粮票交回去,硬拽着我去吃饭。边走边说,自己吃不上自己种的粮食,吃谷沙沙,吃红苕棒儿,还要把粮缴给公家,爱这个国。这是啥世道呵?我们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他妈B三皇五帝啦,你说就这么吃回来一两斤票票,还要自已掏钱又哪点不该嘛?
在饭馆叫上干饭与河汤(免费清水汤)
。我吃下三两粮,老二吃了两个冒二头(一个大碗饭上盖加一小碗,即半斤粮)用去一斤粮票。我把剩的粮票给老二,他一下子火了,掉头就往前走去。我赶到垮垮桥时,他却在桥头吧扎着叶子烟等我一道走。
半路上听到来往行人传播小道消息,说是蒋介石派来的飞机,在这几个晚上飞凌上空,投下了传单和粮食。民兵收缴了传单,还对社员宣传,说粮食里头有毒药,不能吃,不准吃。有的胆子大,一家人饿得心慌,悄悄煮来大人小孩都吃啦,百毛事都没得。而且天天晚上又爬上坡去守候飞机,盼着再来哩。
至于传单上说些什么?乱说纷纭。其中最具慨括性的一句话,就是叫老百姓等着,我们一定要打回来!有的说得更玄,说开飞机的走下来,跟人们打听在什么湾里坪里,他的妈和老汉还活着吗?
我催促老二快点走,生怕被人看见我们在注意倾听,如有人去汇报了,我俩就会摊上大麻烦。走到远处,老二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样的朝庭让百姓吃不饱饭,还拿来捞个逑哇。
我只能催他走快点,在没人处一本正襟地说,千万莫去传,更莫要说自己听到过什么。他说,我只听到人家一路上在喊: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
住家户主人看见我裤子上血迹斑斑,在火塘上熬了一罐草药,叫我洗,渴了一大碗。太疲倦,近乎麻木不知疼痛。第二天确实好多了。
公社召集队长、组长、民兵包括党团员都去开会,剩下的人员挖没有来得及挖回的红苕。多半已经腐烂,只能把一些根根苕挖出来,交食堂当口粮。今天头头们和积极分子都不在,人们各自把苕疙瘩就地生吃开来。几个妇女在一起说悄悄话,说在半夜里起来捡天上掉下来的馒头包子。老二和我心里明白,朝前挖去。老二说,看来那些消息像是真的。我无以回答,生怕惹出麻烦。
但是,当晚麻烦就来了。
公杜派出两个民兵前来,要我和老二跟他们去搜山。老二己被押来,捏把鹰咀砍刀。我没有家伙,把户主的蒙子树带剌的棍子提上出发了。但是命令我和老二走前头,带枪的民兵走在后头,不像是去搜山,倒像是押上刑场。
老二又是抢在前头走,叫我跟上。悄悄说:
我说这些人屁眼黑嘛,你还不信?根本不把我两个当成人,只当是撵山的狗跑前头。就算我们是“阶级敌人”,也是人呀。当然,这些龟孙子原本也不算黑,自从入了党,当上民兵,屁眼马上就黑,黑得发亮!
我们之外,另有人马在搜索其它几处。那是个月黑头的夜晚,哪来的飞机凌空?不过,这种安排,的确心怀叵测,叫我俩个走前头,踩地雷。我只知道法西斯德军、日军才干过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押着对方的老百姓走在前头,用生命去踩踏雷区,为他们扫清道路。
可是,万一今晚真的有空投特务,老二有把砍刀,我只有根棍子,怎能对付真刀真枪?而且两杆枪在后监枧着我俩的行动,随时可以借故朝我俩背后开枪。没有被敌人打死,反遭到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土地上的共产党民兵黑了。真他妈的遇上了一场生死难料的人生险棋,进退两难的境地。
老二不紧张,我很紧张。万一是真的来了咋办?他心不在焉地说,来了,他们不会开枪。空投下来是要到人群中去,不是来跟你我打仗的。
我说万一遭遇上了怎么办?他却说,就喊:
我们是百姓,一个祖先的同胞,不要开枪!
我说,那不是投敌叛国吗?后面两个不把我们先敲了?
他说,他们不敢。开枪就暴露,他两个死得快。
民兵掉得老远,十分放心我们,或是胆劫迟疑不前?老二继续说,啥子东西投敌叛国哟?又不是日本鬼子来了,都是中国人。我爷爷讲过,早些年湖南、湖北、贵州、四川,有红边边与白边边两股军队打仗。都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打过来打过来去。吃粮当兵的人本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跑不脱就喊:
我们都是同胞弟兄,不要开枪呵!
他有根有椐,还会搞统战。我说如果像电影上演的那样悄无声息用刀子先把我俩个解决了,怎么办?
那是祖宗不保佑,只得先光荣了,也许还会是个烈士?
我说,那他们并不黑嘛,还会报告我俩个是烈士?
他像被山马蜂蜇了,一下子急跳起来:
不,不,烈士还是留给他们当!
这时远处灌木丛中有枝桠折断声响,他一手挡住我前进。躲在土堆后面,我们相互能听到急迫的呼吸与心跳声,几乎淹没了一切响动。稍后,老二才抬头张望,倾听,打手势,叫我千万莫出声。
不远处的灌木丛林映照在昏暗的天际,有一处树冠在摇动。如果是风,那是一片波涛,不会集中在一处。是人?是鬼?是空投?我心里在打鼓。
一阵沉寂之后,老二提起砍刀直往前去,却安排我爬上一棵大树桠上等他。我要去,他说,野猪比空投还凶!
不多时我实在按捺不住,跟踪寻去。管他妈的是人、是鬼、是空投、是野猪,决不能让他一个人担当危险。摸到林子边上,他却唛唛唛地唤着,用棕叶搓成的绳子牵着一只大黑山羊回来了。他说,这就是空投特务!两个民兵赶来,外号叫麻杆的说,这是公社里那只逃跑了的山羊嘛!
第二天,书记在食堂里表扬那两个民兵找回了公社的大黑山羊。只字未提老二,老二喝完像猪饲料的羹羹正在卷烟叶。
(五)
情况越来越严重,食堂无米下炊,几乎是一日三餐清水煮牛皮菜。各家各户在自家的火塘里煮凡能找回来的野果野蔬作补充,食堂正在自动瓦解消亡之中。
这时,市文化系统集中下放干部和受监督改造的右派在一起,为区上修一条通向各个公社的公路。粮食定量18市斤毛粮,比起农民来可说有天壤之别,我也算是从即将被饥饿灭顶的大浪里冲向
一块浅滩上,暂且得救。
我意外地被选去协助施工,派我去区上买米厘纸。跑遍通街没有,甚至连名称都没听说过。最后找到一个修铁路的测绘组,要到几张。天色已晚,摸黑回去这段山路很危险,留下住店既无钱又无介绍信,寸步难行。正如当年老二卖苞谷子收到了钱,却无处买布给他妹做裤子,十分焦急。
有位仁兄走来问我,你从哪里转业的?他看见我穿一件旧军服,上有铜制钮扣,并铸着空军徽标。
我焦急无奈,顺口而出:
华北空政。
他很兴奋地摸出一个红皮回乡转业证递绐我,他原是华北空军所属的京郊南苑机场的警卫班长,复原回到璧山老家,逃荒出来本想翻过山去贵州谋生。到此被抓进了游民收容所,他隐瞒一切谎称从东北入关,操出几句东北话,是个无亲无友无业的流浪汉。本姓张,改为王,又乱说些永远找不到的岚垭地址。
此时,真有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旺旺的感觉。我说从北京转业回来,老家也是璧山,在重庆工作。当了右派正在劳改之中,出差到此,不知今宵何处?
他一把拉着我,往一座约有30x15公尺的茅草盖顶楠竹捆绑的工棚走去。边走边说,战友加同乡,落难到此,岂能袖手旁观。走,有吃有喝有住,老弟全包了。一股川人的梁山义气,让我热血沸腾。
工棚四周排满上下铺的双人床,当中烧起四五堆篝火。一圈一圈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人,有的还打着赤膊,有的披着毯子在烤,人声嘈杂。骤然间有进入丐邦群落的感觉
有人朝我走来,原来是老二。他大声呼叫:
老右兄你也来啦!我俩在热泪盈眶中互相握住对方的手不放。老王很激动地扶着我俩肩膀说,原来都是熟人?
老二说,岂止熟人,生死弟兄!介绍老王是他们的班长,老王转身过来说,老二是他的得力助手,副班长,不过是他私下任命的。命令老二快去弄点吃的给老战友洗尘。把我弄得来仿佛在梦中。
老二弄来馒头和咸菜,一罐老白干。边喝边吃,我们在一起摆谈各自的经历,几乎是一个通宵。
这里都是被游民收容所交到这里来的民工,是无法遣反的游民,其中有许多是遣反多次又自动跑回耒的,有隐瞒真实姓名地址而当地回复查无此人的,当然也可能有收容所懒得遣反直接交来搞土石方工程,从中提点成,坐收渔利。
这里不发工资,只管吃饱饭。定量很高,敞开吃饭。仅凭这一点,就有许多人混进来当不要工钱的民工。老二就是这样来的,他劝我加入这个队伍,说什么右派、左派?活着,就是正派,对得起祖宗。老王却反对,认为还没沦落到农民的境地,有组织管到的,有皇粮可吃,不必来下这个地狱。
第二天,大天亮,工棚内空无一人。床头上摆着三个大馒头,足有半斤多。捡来个烟盒,翻开包装皮,用篝火余烬中的炭条写下“后会有期”。放在床头,我走了。
不久,我转移到长寿湖去了。从此,同天异地,各自在生死线上挣扎。
这些年来,我深深惭愧自责。尽管我能想起老二的音容笑貌言谈举趾如在眼前,总想不起他的名字。也许我问过他的本名本姓,或许在那荒唐的年代里根本就没有问过,随流接受把他被踩在脚下的蔑视性绰号。也曾凭这个绰号去打听过老二的下落,一切物是人非。恍如我是天上来客,都以惊疑的目光望着我。
失误留下了对他终生的歉疚与遗憾。又是清明,很想为他点炷香,但是我坚信他还活着。正如老二所说:不然,对不起祖宗!
聊备数言,志之:
后会有期难有期
天涯生死可问谁
我欲祭君疑君在
青山耿耿孤雁飞
2013.
清明
2013.5定稿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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