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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雪线(中篇小说•下)

———— 柴达木故事集

◎ 张 工   

 

    

 

十一

 

所有发源于柴达木周边山中的河水都不流出盆地。

巴音格勒河发源于乌兰大坂山上消融的冰川和积雪,它接纳了大大小小无数山谷流出的小溪,成为柴达木的一条大河,顺着山谷向南奔流,出山后一部分流入农场的灌溉大渠,其余的拐向西方,穿过戈壁滩,流入克鲁克湖。洪积扇一直延伸到湖边,在这里被风暴吹成一波一波的丘陵沙丘,形状古怪,仿佛是一只怪兽把尾巴伸到湖水里。

几个月来,张立走遍了盆地中部地区。早在初到柴达木监狱时,他就渴望着有一天能进行这样的探险。既然对他的追捕已经停止,现在就可以满足从幼时起不断强烈起来的探知欲。山那边是什么?那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这些问题伴随着他的一生。他要去看一看。这也是他逃跑的动机之一。尽管旅行充满危险,昼伏夜行,却使人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自由和自然的魅力浸透了心灵。

克鲁克湖边是三米多高、一望无际的芦苇。

在这里必须小心翼翼的行走,芦苇丛中间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泥潭,每当一股腐烂的恶臭扑鼻而来时,距离陷人的泥潭就不远了,这时会看见惨遭灭顶之灾的牦牛露出水面的两只角,仿佛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什么植物,景象异常凄凉。

在柴达木,六月才是真正意义的春天,新的嫩叶从干枯的芦苇丛顽强的生长出来,无数候鸟来到这里,成群的斑头雁、赤麻鸭在水中觅食,几只雪白的大天鹅游弋在芦苇丛中,初生的雏鸟跟在母亲的身后摇摇摆摆的蹒跚学步。一对黑颈鹤跳跃着向配偶展示自己的舞姿,时时发出尖厉的鹤唳。

吃的东西不成问题,芦苇丛中有许多小岛,岛上到处都是鸟窝。张立拣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鸟蛋,用干芦苇烧了一堆火,把鸟蛋煨在灰里,作为午饭。鸟蛋的滋味十分可口,一种带有麻斑的青色野鸭蛋更是细嫩鲜美,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荷包蛋。

但这里不适合居住,人要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弄得浑身湿透。湖边经常有骑马放牧的蒙古人游逛,要想躲过他们的眼睛并不容易。两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恋恋不舍的离开克鲁克湖。

湖边是水草丰美的牧场,当天色黑下来时他离开芦苇丛,向着北方走去。

湖边的滩涂长着毛茸茸的小草,人走在上面十分舒适,走了太久的山路,在如此平坦的地方,张立感到从没有过的步履轻松。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凭借着月光向北方山中走去。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粗重的喘气声,一股风扑了过来,他转过身,见到一匹马的黑影向向他冲来,没有任何机会躲避,他只觉得被一列飞奔的火车撞上,人飞了起来,立刻失去了知觉。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躺在一座蒙古包的旁边。掀开一半的门帘里射出马灯微弱的光线,一个蒙古汉子在喂狗,看不清他的面孔。浑身上下疼痛不堪,手脚动弹不得,手腕疼得钻心,用手指摸索很久才明白,一条铁链紧紧的把他的手和脚捆在一起,铁链的两端用一把锁锁住,铁链很紧,深深扣入肉中。这时他终于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被这个牧民骑马撞倒后拖到了这里。

必须从这里逃走。张立明白到天亮时他就会被解送到牧业公社或直接送回农场,这人抓住一个逃跑的劳改犯,是不小的功劳,会得到表扬和物质奖励。

他仔细的摸索那个把链子扣在一起的铁锁,这是一把非常普通的锁头,张立知道自己可以轻易打开它。在上衣襟的内侧别着一枚回形针,现在是用到它的时候了,要把它拿到手里却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尽量把身体向前弯曲,手腕弯曲得钻心疼痛。终于右手摸索着将回形针取了下来,他把嘴伸向右手,口手并用将回形针弄直,用牙齿从一端三毫米处折成九十度的一个弯。当他把做好的工具插入锁芯时已经满头大汗了。圆形锁芯的顶部是一根横向的弹簧,用来把锁销顶入U型锁栓的凹槽,如果回形针能插入弹簧并转动一点角度使弹簧缩回去,锁销就会离开凹槽。他喘息着,竭力用回形针拨动那根弹簧,手上的汗水使他的手很难让抓住回形针。用了很长时间,针尖终于插进弹簧的空隙,轻轻转动,锁头发出铮的一声,锁栓弹开了。张立轻轻松开铁链,这东西有近两米长,是用来拴牧羊犬的。他慢慢活动手脚,让血液流向麻木的缺血部位,疼痛渐渐消失了,他把铁链的两端合在一起捏在手里,把剩下的部分搭在手腕,保持手脚依然被捆的姿势。

蒙古包里,那个蒙古牧民开始吃东西,张立保持身体蜷曲的姿势,向他大声喊道:

“嗨!阿罗,把我放开,我没有惹你。”

那个牧民放下碗走出蒙古包,来到近处,察看蜷曲而卧的张立,见犯人还被捆着只是人醒来了。他没有任何提防。

“放了我吧,求求你。”

“放不了。明天自己到公社去说吧。”说完转身回屋。

“你也给我点吃的,我一天没有吃饭了。”

“饿死你!回你的劳改队吃去。”

“我和你无冤无仇,求你放了我吧。”

“别想!我最恨你们这些劳改,你再喊我打死你!”

张立故意要激怒他,直接动手似乎理由不充分,还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被他用马撞了个半死,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于是他开始破口大骂。

“你这个畜生!你他妈管老子的闲事,你全家都死绝!”

骂声产生了效果,那蒙古汉子果然大怒,冲过来抬脚向张立踢去,张立飞身而起,躲过踢来的皮靴,抡起铁链向他脸上打去,铁链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那人双手捂住面孔,向前栽倒,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呻吟。那只牧羊犬立即扑了上来,张立抡起铁链击中狗的鼻梁,狗哀嚎着飞一样转过蒙古包不见了踪影。

张立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人的大腿,那人立即蜷成一团双手紧紧抱住头部,全身哆嗦,号啕大哭:

“再不要打了。求求你,再不要打了。”

“我饶了你,你要长点记性,就你这样的孬种也来管闲事?告诉你,逃跑的劳改犯都不要命,以后凡是劳改犯的事你都躲远点。听见没有?”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张立走向拴在蒙古包边的马儿,那马的鞍辔尚未卸掉,他解开缰绳,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铁链,那马疼得直立起来,连声嘶叫,立即扬蹄消失在黑夜中。张立满意了,两三个小时内,神仙也别想找回那匹马,他可不想让那牧民骑马去报告,组织起一群骑马的牧民来追捕自己。张立走进蒙古包,简易炉台上放着一大块面饼,看见食物他立即感到饥渴难忍,于是拿起饼咬了起来,炉台上炖着一壶茶,茶水温热,他一连喝了几大碗,体力和心情都有了好转。本想着有一场恶斗,谁知那人和他的狗都不经打,只两下就哭爹喊娘。他将铁链拴在腰间走出蒙古包,向北方迈开大步,临行回头大喊一声:

“你不应该找我的麻烦。记住!别惹劳改犯。”

 

经过农场的田地向山中返回。

田里小麦已经没膝,豌豆也已结荚。青豌豆吃起来非常甜美,顶尖上的茎叶无比脆嫩而且汁液丰富,在嘴里留下隽久不散的清香,身体太需要维生素了。他蹲在豌豆地里嘴手不停的吃了许久,忘记了返程的时间节点,当准备起身出发时,他发现已经太迟,东方泛白。

张立慌张起来,天亮前越过公路进入洪积扇的沟壑中是不可能了,硬走将使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阳光和黄土之间,即便是到达了那里,也躲不过有人偶然的张望。如果有人刻意巡视,被发现是免不了的。不能冒险。

他弯下腰尽量不发出声响,向两个工区之间的通道窜去,他记得那里有一个过水的涵洞,那是一处藏身的好地点,但愿它今天没被使用,

他迅速跑到涵洞口,还好,没有水流。这个涵洞是一段水泥管,埋在甬道的下面,直径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用来使渠水通过道路。管子两端的水渠里长满芨芨草和一丛丛的麻黄,洞口被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愿浇水组的犯人今天别用它浇地。这样,只要能钻进去!

钻进去了。洞里仅能勉强容身,管壁紧紧的贴着双肩。张立没忘记把一捆豌豆蔓拉进洞,并把洞口被压倒的芨芨草扶直,免得有人见到生疑。这里是安全的。逃跑那天,他曾想进入这里躲过最初的几天,由于没有足够的存粮,时当春季,地里也没有庄稼,使他放弃了这个方案,不意中,这个设想在紧急中帮了大忙。他剥食着豌豆角,并将豌豆蔓枕在头下睡了一会。

天大亮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和踢踢踏踏的杂乱脚步声,大队出工了。从管道的端口,张立无法看到劳改犯的队伍,他们来到头顶上,能分辨出传入耳中每个人的声音。

“你们几个,跟上!别他妈的磨磨蹭蹭。”这是刘中昆,在履行大组长的职责。

“刘大组长,咱们今天到豌豆地里除草吧?”这是麻驴,语气既是询问又是建议,渴望能吃几嘴青豌豆。

“没门儿,驴,想都别想。今天上洋芋地,洋芋还没你的蛋大呢。”刘中昆格格笑着奚落麻驴。

听着这些熟悉的声音,张立有一种亲切感,他真想爬出去看看他们,尤其是麻驴沮丧的面孔,令人百看不厌。刘中昆这人挺坏,可你也说不清好的大组长该是个什么样。如今,他和劳改犯之间有了巨大的区别,他们身后有持枪跟随的警戒士兵,等着他们的是饿着肚皮也得完成的繁重劳动。我真幸运!

队伍过去了。张立又睡了。

 

天黑的时候。他离开涵洞,顺便扯了一大捆青豌豆扛在肩头,向山中走去。

天快亮时回到了葫芦沟,一头牦牛跟了上来,尾随在他的身后,张立驱赶它,它不怕人,眼睛盯着他背上的豌豆秸蔓。这是一头母牛,驯良的褐黑色大眼睛露出希望。张立扯了一把豌豆秸扔给它,母牛吃完仍然紧随不舍,寸步不离。张立索性坐下来,摘下豆荚和嫩茎用余下的茎蔓喂它。母牛舔他的手,看得出这条牛有和人亲近的愿望,这是一种只有老牛才有的智慧。它是张立进山后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伙伴,和它的沟通异常顺利,张立拍拍它的头,友谊建立起来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张立走近叫声“哞哞儿”,它就跑过来依在他身边。他用得着它,在秋收的时候带着它去筹备过冬的食粮。

 

进入葫芦沟快来到山洞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洞口张望,张立紧张的伏下身体,趴在地下,悄悄的从一棵树干移向另一棵树干。耳边传来溪水汩汩流淌的声音,一只鸟在林间鸣叫。他拨开灌木的枝叶,仔细观察山洞前的人。

是那个巡山的蒙古人,正把头伸进洞里观察。又是蒙古人!昨夜克鲁克湖边恶梦般的险遇回到眼前,使他对蒙古牧民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眼前这人张立已经见过几次,每回都兴高采烈的唱着山歌经过这里,张立认为他是附近牧民公社负责巡山的人,而且并没有发现张立的存在,但现在不同了,他发现了张立栖身的山洞!

那人观察了很久,黑黢黢的脸上带着警觉的神色,然后匆匆离开,按照惯常的老路走了。

张立决定不在山洞过夜了,这家伙发现有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叫人来捉。

他在高处潜伏下来,这样隔着一条山沟就能提前发现到葫芦沟来的任何人,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逃走。

不在山洞过夜,实在苦不堪言,虽然已是夏季,后半夜气温依然会降到零度以下。十几天后,那个蒙古牧人再次经过,依然是唱着歌,只把头转向山洞那边匆匆一瞥,继续走他的路。无论如何,看来他不想管闲事。张立紧张的心放松了一点,他决定决不能放松警惕,要摸清那个蒙古人的行动规律,每当到他巡山的日子,都要紧盯着他,一刻不放。

张立和巴图做着捉迷藏的游戏。终于有一天,二人来了一个措手不及的迎面相遇。

当张立从林中钻出身去查看放置在东面山坡的套索时,与正在急走的巴图几乎撞个满怀,二人都愣住了,紧盯着对方不知如何是好,谁都不开口,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巴图突然转身向岔路离开,同时回头盯着张立,防范可能的袭击,走开一段距离后对着张立喊道:“生火要注意,不要烧了树林!”说完再也没有回头。

从那一天起,张立彻底放了心,看来这是个本分的蒙古人,他提出的警告与他的职责相关,传达了只要不发生火灾就不介入的意思。不是所有的蒙古人都像克鲁克湖边那个,又想管闲事又没有本事。

多年来我们失去了独立自主生活的自由,你想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是一种不可实现的奢望,周围的人总是在命令你应该想什么、应该做什么,甚至吃什么、怎么吃都有人为你作出规定。遇到这种不管身外之事的牧民实在是万幸!

 

十二

 

张立现在来到了这一片黝黑的山坡上。在农场土地上劳动抬头喘口气的时候,目光经常被这片山坡吸引,它与众不同,其它山坡都是黄色的,只有它是深黑色,最初以为是一块云影,但它永不挪动。那时就决心一有机会一定走到跟前仔细看一看。它几乎成了一块心病。

现在有了答案。这是露天的煤炭,已经风化成黑色的土壤,铲去表面上几十公分的一层,就露出下面闪光的煤块。

这片山坡的下面是宽阔的山沟,布满了随冰川漂下来的砾石,小的如拳头,大的比一座房子还要高。冰川退缩到极远的地方,从这里已经看不到。每年早春农场为了灌溉,需要加大水量,就派人到这里挖了风化的煤末撒到冰层上,增加冰的融化量。现在不这样做了,因为冰川消失、这里已经无冰可化。

张立燃起一堆火烧水,煤块质量极佳,非常易燃,燃烧时无烟,燃后只留下一点浅红色的灰烬,张立想,如果木炭没有了,这是非常好的替代物,现在他不想打它们的主意,他有取之不尽的木炭。再说这里距离葫芦沟太远了。

 

夏天山里的气候变化无常。从东边来的横贯东西天空的白云,象一群排成纵队的绵羊,在乌兰大坂山的峡谷中形成白色的云堤,缓缓移向西北,在它所经过之处,制造降水。山中一会一场雨,一会一场雪,一会又可能是冰雹。

暴雨是黄昏时分开始的。先是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巨雷,其声之大好象把全世界的火药同时引爆,电光如一条光亮的蟒蛇,击中裸露的山石,碎石跌落,山谷动摇。天空急速黑了下来,仿佛拉上了一付黑色的幕布。

张立眼睛被闪电照花了,一片蓝绿色,什么也看不见,冰凉的雨水打在身上,浑身湿透,寒冷阵阵逼来。当晚他摸索着返回离开了近一个月的山洞。终于又回到了家里,他脱下湿衣躺在柏树皮中,哆嗦了很久。

山里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当他感到暖和时,雨也结束了。

雨后的柴达木星空十分明亮,无月夏夜,空气澄明,万籁俱寂。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闪闪烁烁的星星,一直垂到地面,天空立在人面前仿佛是黑色的墙幕,缀满晶莹闪亮的宝石,伸手可得。雾状的星云在群星间弥漫,明亮的流星不时划过天边。

鲁滨逊式的生活带来与世隔绝的孤独感,那是凄凉酸楚的感觉,你能清晰的分辨出心房的阵阵颤抖。孤独感是一种能让人发疯也能让人清理思绪的精神状态。如果不是主动、而是被抛弃在这里,人一定会发疯。张立想,我是自己跑来的,因此没有理由发疯。在张立短暂的人生经历中,孤独感并不陌生,他曾经历过一种人群中的孤独,那是由白眼、躲避、欺压以及落井下石组成的,它更能销蚀一个人的灵魂。在人群芸芸的社会里,你却仿佛生活在荒原之中,它们对你龇出森森白牙,不把你逼疯绝不罢休。人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生物,硬是磨尖牙齿和利爪在二十世纪又回到了原始丛林之中。真是他妈的……

张立开口想骂一句,不料舌头在嘴里僵硬的转了一下,发出他自己也不懂的一声咕噜,这让张立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几个月没说话嘴巴竟然失去了说话的功能!他想起鲁滨孙在荒岛上和一只鹦鹉说话以保持语言的能力。但他连只鹦鹉也没有。张立决定自言自语,要不然真会变成连话都不会说的野人。

张立嘟囔着开始练习说话。舌头不太管用,想发出正确的语音很费劲,而且结结巴巴。

 

说话。我,得说话,我叫张立。我想逃跑,我逃跑,我逃出来了,可是我他妈的,连话都不会说了,我得练习说话,要不然,可就真惨了。

我能成功脱逃,是因为没人了解我逃跑的动机,一般逃跑,逃犯必定要向东逃窜,迫不及待的离开柴达木。而我却只想在山里生存下去,这是任管教员做梦也想不到的,他追错了方向。

我想活下去,不想被机枪点名,不想被闷死在防空洞里,不想再继续每天累得抽筋的劳动,虽然山里面的生活比劳改队里还要艰难,但是自由自在,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干活都由自己做主。能吃到东西,能自由走动,不担心告密,我还要求什么呢?

在这深山荒野,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左右张望,不担心有人告密,我敢保证,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真话藏在心底里,当危险不存在的时候才敢说出来,而伟大领袖要是听见了,发现他费了天大力气不让人说话的努力是这种结果,准能气得死去活来。这是一件开心事。

说吧。我们国家只在荒山野岭四周无人的地方有言论自由,这里说什么都不用担心。

妈的,我这人和世界格格不入,尤其不愿意在伟大领袖领导下生活。

 

我想起了十年前上初中时的情景,每天上学都要穿过城市中心,冬天的早晨天还未亮,这座省会城市的主要街道竟然空无一人。人们肚里没食,尽量在被窝里多呆些时间,节省体力。这使得偌大的城市气氛凄凉。那时,扒城墙是件时髦事,全国都在把城墙和墙上的城门楼子拆掉,这里当然也不例外。原来的城门被拆毁运走,城墙变成了一面土坡。据说,拆掉无用的城墙是为了便于交通,道路虽然变宽了,却没什么人在走。我从东门走到西门穿城而过,天色开始大亮,不见行人和车辆,仿佛这是一座空城、一座死城。这情景如同一张照片,凝结在心里。

我这一类人生下来就被认为是坏的,最多承认你是“可以改造好的”,而改造没完没了、永无止境,又证明了你永远是坏的。这就是伟大领袖的逻辑。

我的父亲对自己儿子的前程做了预言:

“将来箭亭子报到的命!”

前清时,旗人在练习射箭的地方,修建一座凉亭,做为骑马射箭后的休息之地。满人垮台,亭子还在,只是日见凋敝,成为乞丐们过夜的地方,能遮点雨不挡风,好在乞丐们也没有更高要求。到了严冬季节,不时能抬出几具冻硬的尸体。箭亭子报到指的就是这种硬棒棒的前景。我的父亲大概见过不少。对我的前程作出这样的预见,不能说是乐观的,鉴于他做父亲的身份,也不好说是恶毒的。他成分不好拖累子女也没前途,我们当子女的没说过什么,但他经常给我们打预防针,惟恐子女发出抱怨。

“党的政策是重在表现,还是你自己表现不行,你看人家董家耕、邢燕子……”

我的表现确实不行。

 

在诗人们赞颂的“六十年代第一个春天”里,下课了,在每个四十五分钟的间隔,学生们纷纷来到墙根,蹲下晒太阳,以补充身体的热量。既然肚子不能提供身体所需,就没有理由浪费大自然的恩赐。所有朝南的墙根都蹲满一排排的学生,景象奇特。这时,一位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的年轻妇女走过,理所当然的,她受到了全体学生的注目礼。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然后就是议论纷纷。

“瞧!龚校长的夫人。”

“不会吧,龚校长头发全白了,这位这么年轻,不配对儿呀。”

“她原来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龚校长年纪大了,组织上照顾……”

千不该,万不该,我这时开口了:

“照顾年纪大的?看大门儿的李老头比龚校长还老,组织上怎么没照顾一个?”

这种言论当然是属于落后思想范畴的,它不满足于陈述事实而且还提出问题,因而具有混乱思想的煽动性。学生的思想是一张白纸,是用来画最美最新的图画的,岂容胡涂乱抹!因此有积极靠拢的先进学生,向学校当局告密,我于是被冠以思想复杂的头衔,小小年纪就有了复杂思想,是危险的征兆。

 

学校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无产阶级教育方针,组织全校师生去羊圈公社帮助农民挖洋芋,动员大会上校领导呼吁:“我们不能让人民公社的劳动果实烂在地里!鼓足干劲,龙口夺粮!”这是应该的,好好的东西不应该烂掉。何况一提起洋芋这个词儿,令人欣羡不已,肚子也积极地有所反应。可是,社员们干什么去了?他们想让丰收的果实烂在地里?我有疑惑,没说出口,还算是有了点进步。全校出发步行十来公里上山,去羊圈公社。红军不怕远征难,这点路算什么。每人肩抗一把铁锨,背着一个干粮袋上山!从五十年代后半期开始,几乎家家户户都必备有几把铁锨,以应付不时的大人下乡,孩子劳动。干粮袋是必备的,你不能把午饭那两个馍馍放在书包里,因为书包多数时间闲置。

到了羊圈公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景象除了墙上的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之外,都不那么令人振奋。看不见热火朝天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生产高潮。墙根下三三两两歪着几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病歪歪的社员,有点快到天堂了的意思。看来让洋芋烂在地里不是他们的本意。没有谁说什么,使劲干吧。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责任重大。有人挖,有人拣,有人入窖。日头西斜,领导号令收工。于是列队回家,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已经收获过的地里,掘了几下,竟然挖出了遗漏的洋芋,于是大家纷纷动手拣漏。不一时,大家的口袋里装满了洋芋,继续行进。走到山口只见一溜民兵正持枪严阵以待,民兵面前放着一溜大罗筐,中间立着一位书记,披着黑色大衣,双手插腰,远远望去好象一只亮翅欲飞的黑色秃鹫,站在一个两米高的土坎上,威风凛凛!他提高嗓门嚎道:

“停下!不许走!学生们,你们拿的洋芋,是国家的,我不许你们拿走。都放在筐里!”他手指底下的箩筐。该书记和他麾下的民兵们,个个腰圆膀阔,精明强壮,持枪站立警惕性十足,不眨眼的盯着学生队伍。

全体师生,无言地将付出额外劳动得来的拣漏倒向大筐。类似场景电影里常见,国民党俘虏被枪指着,排队将手中的武器放在地上,再排队往前走。

从这时起,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所有人嘴都闭的紧紧的,我却开口了。

“你们看见没有?农民饿得连洋芋都挖不动了,那位书记脸上可是红扑扑的,咱们的贫下中农……”

 

我当时只有十四岁,对自己的遭际甚感大惑不解,这世界真他妈的邪了门了!明明事情摆在那里,周围的人硬说没看见!没看见也还说得过去,有人还看见了一片大好形势,和我的所见大相径庭,说是农民在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快乐地生活着,比以往任何时候活得都滋润。我对自己的眼睛很有信心,它们既不昏花近视,也不重影散光,你找不着它的麻烦。

人类有着相同的生理结构,他们的所见所闻应该大致相同,因此在事实面前能达成共识,这是人们具有在一起讨论问题的前提。可为什么,对农民面有菜色这一现实,有人看不见,有人看见的却是“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人群看起来正常,说话时却个个装傻。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开始,这场吉凶未卜的运动只像遥远天边滚动的雷声,不久就来到头顶炸响。学校里充满了动荡不安的阴谋气氛。

学校政治处主任王文虎老师决心在运动一开始就抓几个阶级敌人出来,我首当其冲的被当作王老师的目标之一。

据说王老师是延安时期的老革命,她的政治嗅觉极灵,警惕性极高,时刻准备和自己定义出来的敌人战斗,她理所当然的就从几百人中挑出我来作为目标。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的日记本怎么就到了学校政治教师王文虎的手里。

“坐下。”王文虎说。
  我顺从地坐下了。
  “请你来谈谈你的思想问题,”王文虎用她那实在难听的声音说道。“要相信组织,向党敞开心扉,老实交代自己的阴暗想法,否则就是走向自我毁灭的开始。”
  “交代阴暗思想?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阴暗思想。”我说。
  “你有的,组织上没有把握不会找你谈话。” 王文虎说。
  “王老师,我只能说,组织上掌握的不准确。”我说着并向她微微一笑。
  王文虎摇了摇头。她知道张立不会轻易就范,政治思想工作的最大难点就是让人承认自己的罪行,这一点上必须取得突破。“我们掌握了你的日记本,”她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我立即认出那是自己的。
  “我的日记本怎么到了这里?我不记得把日记本交给过你,我也不记得你向我要过。并且我认为这事很不光彩。”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文虎在考虑如何不在日记本来源上纠缠不清。她不得不承认我的问话难于回答,日记本是她指使共青团员从我床头偷出来的,手段肯定不光明正大,但是,为了革命的利益,任何手段都是合理而且必须的,我应该明白这一点。

“革命群众,要求进步的同学把他们发现的有问题的材料交给组织,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光彩的,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十分光荣的。”

“如果是‘有问题的材料’那我不说什么,但偷我的日记本是很卑鄙的。我不认为我的日记里有什么问题。”
  “那好,” 王文虎说,“我们就来看看日记是不是有问题。” 王文虎很高兴摆脱了关于手段卑鄙不卑鄙的话题,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她哗哗的翻动本子,找到一页,面带得意的笑容说道:

“你在这里写了一首诗,我们看看,诗是这样写的:三千里河东入海,五万,仞,仞,上摩天”王文湖虎读得结结巴巴,我接过来念下去:

“五万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对,你写得不太通顺,我们不去管它。在内容上可以来讨论一下,‘遗民泪尽胡尘里’是什么意思?”

“流落在北方的人民遭受着苦难,眼泪都流干了。”

“南望王师又一年呢?”

“一年年盼望着远在南方的朝廷军队来解救。”

“南方是什么意思?”

“长江以南”

“那是台湾了?”

“台湾?扯不到台湾。”

“可台湾就在南方。”

顿时,我明白了王文虎想把谈话引向何处,这娘们居心险恶!“印度尼西亚也在南方!王老师,你想错了。而且这诗不是我写的。”

“白纸黑字就在你的日记本上,赖是赖不掉的。”

“是我抄的,这是陆游的诗。”

“陆游!”王文虎大发雷霆,一时失去了控制。“不管陆游是谁,这首诗非常反动,流露出盼望蒋匪帮的反共情绪。” 她腮帮子上的泡泡肉哆嗦着,唾沫挂在嘴角。

“陆游是宋朝人。王老师,离今天一千多年了,那时候没有蒋介石,也没有共产党,陆游肯定不反共,这我敢担保。”

王文虎的脸色转为苍白,眼里现出一丝失望,然而转瞬即逝,她要挣扎一下:

“但你为什么偏偏要抄这首?这说明你的……”

“王老师!”王文虎将我置于死地的企图激怒了我,我站起来死死盯住王文虎,“王老师,为什么偏偏你能从一千多年前的诗里看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只能说明心里时时刻刻怀念他们的,是你自己!”

我在王文虎的办公桌上狠狠的拍了一掌,墨水瓶跳了起来,墨水洒满了桌面。我走出屋外,将房门使劲摔上。这一掌,彻底断了退路,断了组织的挽救。

问题在于她取得日记本的卑鄙途径,她如果直接找我,让我交出日记本,我不会犹豫,我会非常高兴的照办,那样她还能从中咂摸出反动滋味吗?

问题还在于我从来没得罪过她,无怨无仇,凭什么你要把我当阶级敌人来抓?

形势急转直下,王老师发动广大革命学生进行检举揭发,有人揭发我曾说过林彪拍马溜须,并且得到了被搜出的另一本日记的证实。这就不是一般的思想反动,而是现行反革命,张立于是被革命师生扭送公安局,落得个成为阶级敌人的可悲下场。

我想当时应该在王文虎老师那肥肉下坠的脸上狠狠扇几巴掌。这都是些什么老师、什么同学呵。

 

十三

 

秋天来了。

它标志着凉爽舒适的夏季结束了。柴达木的秋天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寒意逼人的秋天的风掠过大地,大片的草原迅速变成红黄两色。野草改变颜色的同时散发出浓郁如同成熟水果,又似醇酒的芳香,浅红的草叶蒙上了一层闪亮的糖液,草籽成熟了,食草的动物匆忙的大嚼大咽,要赶在寒风来临之前积攒足够度过漫长冬季的脂肪。

张立也忙了起来,下了几趟山,弄来一些粮食,数量不多。农场的庄稼已经收割,一捆捆堆放在田间进行自然干燥,他只能搞一些麦穗,要等到粮食上场进行碾打时才能大量搬运。到了十一月底,时机来了。

他呼唤那只母牦牛,用驼毛绳拴住它的鼻子,牵着它走下山坡,穿过云层般的灌木丛,越过洪积扇,牦牛驯顺的跟张立趁着夜色降临走向山下的农场。张立挑选这个朔月的夜晚行动,因为月亮在黎明时分才会升起,运粮的工作必须在黑暗中进行,而在回程中,月光使得驮载了沉重粮食的牦牛不会因道路崎岖不平而发生意外。

 

星光之下,打麦场里的小麦堆积如山,像往常一样无人值守,草叉和碾压用的碌碡横七竖八,装满和没装满的麻袋遍地都是,张立能感到同犯们急匆匆收工时的轻松心情:只要收工的哨子一响,立即甩下手中的活计,其它就管他妈的。盗运小麦的工作进行顺利,打麦场夜里异常寂静,张立只需把装了一半的麻袋扛到牛的身边,一次两个半袋,扎紧袋口搭到牛身上保持平衡就行了。

回到山里的时候,东方那一钩弯月渐渐消融在淡黄色的天空中。张立用麦粒喂饱牛解开毛绳放走它。然后将粮食堆入山洞的尽头,洞里宽敞干燥,放千斤小麦而绰绰有余。

这样,去了七八趟打麦场,粮食已经足够过冬,张立停止搬运工作,把堆在山洞中的粮食袋用石块垒砌起来,防止外出时野兽进来糟蹋。

 

干透的麦粒非常坚硬,煮很长时间也不柔软,嚼得腮帮酸疼肚子还没饱,张立决定制作炒面。他从溪水边搬来一块大石头,石块上面有个雪水长年冲激形成的平滑凹窝。又找到一块长形鹅卵石做为捣棒,凑成一套完整的舂具。先用铁锨头在炭火上把麦子炒熟,待凉后放入石窝中舂捣,香喷喷的炒面就做成了。这些炒面除了没有用罗筛出麸皮外与牧民吃的糌粑大体相同,只是更加粗糙一些。既可以象牧民那样用少许热水搅拌揉搓成一块块的炒面团,也可以多放些水煮成糊糊。靠着它,加上抓到的野味,一冬一夏吃的问题彻底解决了。一切工作完成后,张立轻舒了一口气,行啦,咱们走着瞧吧。任管教员的枪子儿没能找到他,饥饿也没能让他见上帝,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上苍送来的礼物。他把用热水拌成的炒面团塞进嘴里,大口吞咽着,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深深满意。

 

十四

 

刘中昆站在打麦场中间用一个手指清点麻袋数目,怎么数都不对。再点一遍。还是不对。几天来,他心中对每天收工时留下的麻袋数目产生了疑惑。空麻袋是他亲自从仓库领取的,每一袋运走时也是他亲自加以清点记数的,现在的数目与总数相差了十六条!昨晚收工时他特意仔细数了数现场已经装好或装了半袋粮食的麻袋,今天又少了两条,证实了他的怀疑:有人在夜里偷运小麦!他匆匆向带工的任管教员汇报,建议在收工前将全部麻袋装满、封口、入库。如果继续丢失下去,政府追究起来责任在谁呢?好事归小姐,挨打的是丫环。中队领导会把过错推给带工干部,而带工干部肯定没错,那就是犯人大组长把粮食送给了偷窃者。后果令刘中昆不寒而栗。必须及时报告摆脱干系。

“报告任管教员,有人在偷场上的粮食。”

“你肯定吗?”

“没错,少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 任管教员看着场上堆积如山的麦堆,丢失多少才能让人看出来?

“麻袋。麻袋少了,我仔细清点了好几遍。”

“你认为什么人弄走了?”

“说不好,以前从没有发生过,妈的。”

“有没有可能张立还在附近,出来打食?” 任管教员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逃跑的犯人。有可能。太有可能了。他受到刘中昆感染也骂道“妈的”。

“如果是他,我们可以设下埋伏,抓住狗日的。” 刘中昆献策。

“你说丢了几条麻袋?”

“十六条!”

“那么,现在埋伏已经晚了。他不会再来了。他的粮食足够了。妈的!”

 

任管教员认真的勘察了现场,在离打麦场不远的水渠边他发现了牛蹄印和洒下的麦粒。打麦场历来不设防,周围几十里地没有居民,牧民离此很远,蒙古人除了放牧没有其它专长,但也不会偷窃,从未发生过牧民偷盗粮食的事件。谁?还能是谁呢?

只有一种可能:秋天来了,躲藏在山里的张立出来打食了。那他哪来的牛呢?牧民绝不会蠢到在偷运粮食时使用牦牛,如果是他们就会用马来做这事,牦牛摇摇摆摆走的太慢。

任管教员心里一动:柴达木的牦牛是散养的,弄条牦牛不难。他抬头向乌兰大坂山望去。没想到,竟然真有人往山里跑而且还活着!好吧,那咱们继续较量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谁手?小子!你只要没死,你就等着吧。

“刘中昆!每天收工把所有装了粮食的麻袋全部运到仓库去,不准留下一个。”

“是!” 刘中昆见任管教员不想追究责任并且采纳了自己的建议,立即把全部忠诚都表现在一个标准的立正上。他立即转身向麻驴等几个小组长大叫:“马上把粮食麻袋封口,一个都不准留在场上!姐的逼,留下一个你们就别想吃他娘的杠子馍啦。”

 

十五

 

干燥的旱獭皮硬而且容易折断,必须进行鞣制后才能使用,张立在农场时见过加羊熟野兔皮,监狱里找不到皮硝,加羊的替代方法是用茯茶水调和一些揉碎的杠子馍涂抹在皮子无毛的那面,然后卷起来用太阳晒,发酵过后,晾晒到不那么硬的程度就开始不断的揉搓,一直到皮子干透还仍然保持着柔软为止。这一过程的关键环节是长时间反复的揉搓,纯靠力气来改变皮革的组织。这样熟出来的皮子带有一股酸臭味而且不能见水,否则就会坚硬如初,必须从头开始再来一遍。

要熟的皮子有一大堆。

这些日子张立除了吃东西时刻都在揉搓皮子,冬天就要来临,他必须用这些旱獭皮、野兔皮给自己做出过冬的衣物:皮衣、皮裤和一条睡袋。他的劳改黑棉袄由于制作火绒而撕去了很多棉花,变得千创百孔,靠它过冬必然冻死无疑。他双手不停,像洗衣服那样搓动,直到手和胳膊酸疼难忍时才伸个懒腰。第一天搓了三张,第二天早晨他的手指无法伸直,只得放慢进程,每天熟两张。他算了一下,百十来张皮直到十一月才能搞完,那时寒风呼啸的严冬就会如期而至。

鞣制工作极为单调乏味,张立不由的想到过去,这是锻炼语言能力的好时光他嘴里嘟囔着,不停的发出诅咒:王文虎,你这个长了一身虚泡肉的母狗,你还算是个老师吗?我搓死你,我搓死你,我……。

自制的旱獭皮衣裤熟得不是很好,一动就哗啦哗啦的响,裁剪也不得法,两只袖子不对称,有些歪扭,前襟和后背都翘着,必须用毛绳束住。由于缝制宽松穿在身上却并无不适,张立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旱獭皮发出华丽的深灰色光泽,为防沾水后皮子硬化,他使用了两层皮,里外都是毛面。三十年代电影里的上海洋太太们穿的就是这种毛冲外的裘皮大衣,估计她们的里子不会象张立这样再用一层皮,那样就过于奢华了。想到这里,张立得意的大笑。他把余下的旱獭和野兔皮全部用来缝了一个大睡袋。钻入睡袋的第一晚,他竟然热得把两只胳膊都晾了出来仍然出汗不已,张立大喜过望,这样过冬还有什么问题么?

 

十六

 

生活在岩石山谷中的岩羊长了一身青灰色的皮毛,没有久经磨练的眼神根本分辨不出羊和山石的细微差别,任管教员伏在一棵圆柏树后,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在一片巨大陡峭山崖上吃草的那几只岩羊,他伸出左手拇指目测距离,调整好标尺,托起枪身,把枪口瞄准一只肥硕的公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准星和缺口稳稳的对准岩羊前胸下侧。

枪响了。那只岩羊猛然蹦起,从崖壁上站立的那块凸起的石头上跌落下来,远远看去就象石崖崩落了一部分。任管教员提着枪迅速向它跑去,岩羊还没有完全死去,抽搐着、喘息着,血沫从嘴里喷出,灰色的羊眼惊恐的瞪着他。他抽出猎刀利索的插入羊脖子,挑断脊髓,结束了它的痛苦。

进山已经一个多个月,随身携带的干粮所剩不多,需要打猎来补充食品。他不想返回农场,都知道他又进山搜捕逃犯了,都在等着看结果。未能抓获逃犯,回去会感到没脸见人,虽然没人说什么,可别人越是不说,他就越如芒刺在背。真是自找的麻烦!如果有人说三道四,那倒也好,可以和人大吵一架发泄怒气,叫他们自己也进山来试一试。

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声呼哨。

黄骠马正在远处静静的吃着草,听见哨声警醒的抬起头,把耳朵转向哨声传来的方向,当哨声再次响起它立即向那个方向奔去。

他拍拍黄膘马的脖子表示亲热,把岩羊搭在马背上走回营地。

他的营地,其实不过是半山坡的一个凹窝,在这里吃饭,从这里出发巡山,夜里回到这里缩成一团过夜,这一带巡视完毕就再换一个地方,辛苦不堪,但是他喜欢。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让他暂时摆脱由一连串会议、学习、表态组成的生活。那种生活你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出来,要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他缺乏当演员的素质,厌烦演戏,只好躲到山里来。追捕逃犯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他掏出羊内脏丢在远处,看着几只草原鹰争抢,打打闹闹的扭成一团。剥下的羊皮挂到树枝上晾干,他不打算扔掉,把它和前几天得到的一张一起铺在地上隔寒,天气已经很冷,尤其在夜间十分难熬,几十天的露宿让他感到腰和腿都隐隐作痛,谁要是在深秋的柴达木山里过上几夜,谁都会腰酸腿痛。外衣和裤子被灌木扯破了几个大窟窿,夜里寒风就从那里钻进来,渗进身体里,让人一直哆嗦到天亮。他在水边照见蓬头垢面的自己,心里暗自好笑:自己也变成一付逃犯的模样。是呵,也是一个逃犯,只不过逃离的是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方式。

他渐渐对逃跑的张立心生好感:自愿到这种地方来生活的人不会太坏,起码要自食其力。他曾经估计张立逃出后必然想扒车逃往省城,大量的追捕时间浪费在柴达木通向外界的公路附近,他曾骑马一直向东搜索了一百多公里。要不是发现打麦场丢了粮食,谁也不会想到张立藏在山里。他肯定藏在山里,不会错。

 

一大片岩羊胸肋在炭火堆上吱吱叫着,他往肉上撒着盐。这块肉是羊身上最好的部分,鲜嫩而且容易烤熟,深秋时节,正是食草动物膘肥体壮的时候。他用嘴啃咬,把肉从肋骨条上撕扯下来,肉很烫,流淌着烤出来的汁水,他咀嚼着,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咽下去。味道还不错。

这一次搜寻从农场西面二十公里的山区开始,既然张立要到打麦场偷粮,那么他就不会离得太远,这样一段距离是合理的估计,他要一直搜索到农场东面二十公里,覆盖目力所及的山区范围。现在已经完成了三道山沟大约十公里距离的梳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照此进度,结束全部可能地带的搜索还要一个多月时间,冬天就要来了。唉,那时将更加难熬。还能怎么办?继续吧。明天他将转移营地到距农场最近的那片山中,那里可能性最大。

但是第二天他没能转移营地。农场派来人,通知他停止搜捕立即回去参加政治学习,形势有了重大变化。尽管他十分不情愿也只得放弃,悻悻地牵马回程。

 

十七

 

柴达木山区,这是一个多年罕见的严寒多雪的冬天。一股暖湿气团沿着秦岭南麓向西部涌来,艰难的突破逐渐抬高的地形,爬上高原,进入柴达木盆地北方的绵延群山,在这里降下了几场百年一遇的大雪。

最后的一场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湿乎乎、沉甸甸的大片雪花在地上积累起来没过膝盖。寒风透过搭盖在洞口的柏树枝钻进来,张立颤栗着从旱獭皮睡袋里钻出来,呼出的雾气足有一尺长。太冷了!他实在舍不得暖和的旱獭皮被窝,不过,今天那个蒙古守林人要从此处经过,必须看着他,目送他的来去才能令人放心。他吃了一些麦粉粥和干兔肉后向西面的山脊走过去。积雪在岩羊踩出的小道上积了很厚,每一步都陷到膝盖十分费力。

前天下过第一场雪后,那个蒙古人向西边去了,那人工作认真,尽管在这样的大雪天也照旧巡视不误。在他走过的两天里,又降下了一场大雪。如果没有意外,今天他应该向东回来。为了避免迎面撞上,张立绕过蒙古人经常走的那条牧人照看牲畜时踩出来的路。他来到山脊上,在一块利于观察的岩石后静静等待。那蒙古人准时出现了,手拿一根树棍,从对面山坡滑下山沟,他从雪窝里爬起,拍去沾在脖子上的雪,慢慢爬上张立所在方向的山坡。

 

没有一丝风,目之所及,一切都处于静悄悄的死寂中。静得反常。空气仿佛在凝结,没有兽叫,没有鸟鸣。

不知是为什么,张立感到一种烦躁不安,一种迫在眉睫的恐慌,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于是他开始向四处张望。当把目光投向山顶时,他看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喷起一股雪雾,就象什么东西向上大喘了一口气把雪吹向空中。山峰最高处的积雪开始向下滑落,积雪互相推挤向下方移动,很快形成了雪的河流,速度不断加快。

巴图走在沟底全然不知处境的危险,仍在慢腾腾的走着,嘴里唱着。

张立舞动双手以全部力量对他呼喊,啊——喽!啊——喽!同时不断用手向雪崩来处指点着,向沟底那人发出警告。

巴图听见张立的呼喊,抬头看见冲下山坡的雪浪,觉察到灭顶的危险迫在眉睫,他立刻使出全部力量向山上奔跑。

这时,雪浪发出轰响冲下山沟,随着沟底雪面宽度的增加而变得十分可怕,积雪、岩石和折断的树干树枝汇合在一起,汹涌而下,象一条决堤的大河,势不可挡。地形对逃窜者不利,这条山沟太过陡峭,积雪妨碍着步伐,巴图跌跌绊绊拼命跑,不断从跌倒的雪窝里一跃而起,已经快要跑出雪崩将要漫过的范围了,但是他仍然慢了一步,他回头望了一眼已到达身后的雪流,果断的扑向一棵圆柏,死死抱住树干,刹那间雪雾吞没了他。

雪崩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分钟,然而整个山沟已经面目全非,沟底的柏树林被雪流冲得七倒八歪,积雪和乱石一片狼藉。山岭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树上的鸟又开始飞来飞去,嘎嘎啼鸣。

当巴图被雪浪淹没时,冲力激起的雪雾遮住了视线,张立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了那蒙古人抱住了一棵树,他死死记住那棵树的特征,然后迅速返回自己的山洞去拿铁锨。运气好的话,那个蒙古牧人还活着。

积雪很厚,他拼命用锨向两边铲,以便开出一条通向树下的路。他挥锹大干,汗流浃背,片刻不停,尽管双臂强壮、久经磨练也感到异常酸痛,呼吸愈来愈急促,想休息一会儿的念头不断涌起,但他知道决不能停,那人的生命就可能取决于休息的那一会儿。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那棵树下。在两米深处,张立发现了一条腿,他丢下铁锨,用双手扒开压在那人身上的积雪,掰开死死抱着树干的双手,把他拖出雪窝。那人面孔苍白透着青紫色,脸颊上有几处伤口,流血已经凝固,蒙古皮袄撕开几个大口子,一只靴子不知去向。

张立贴近他的脸颊发现还有微弱的呼吸,而且外表看不出有什么严重的外伤。张立松了一口气,背起失去知觉的人,在雪里一步一滑的向自己的山洞走去。

 

随着木炭燃起的一堆炭火,山洞里渐渐温暖起来,他把睡袋盖在那人身上保暖。水烧开了,他托起昏迷人的肩膀给他灌进一些热水。这时,巴图发出了轻轻的呻吟,慢慢睁开了眼睛。

张立对着醒来的人发出微笑,不断的点头,生怕刚刚苏醒的人受到惊吓。

“好了,你没事了,别害怕,你放心,放心,你会好的……好,现在你需要喝点热水。”

那人惊慌不安的四处寻视一番,然后盯着张立的脸看了很久,他认出这张脸就是他监视了很长时间的那个人,不由得害怕起来,眼里露出恐惧。

“别害怕,别怕,你受了点伤,不要紧,很快就能好。”

这时,巴图恢复了记忆,他想起来了,他正在山沟底下跋涉,嘴里唱着,完全没有听到雪崩的隆隆声,就是这个人对他高声呼喊提醒雪崩到来,他拼命奔跑,雪墙像大山一样向他压下来……在那一瞬间被雪浪拍倒,肚子里的空气瞬间被挤空,立即失去了知觉。谁把他从雪里救出来的呢?只能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他时刻提防的逃犯,现在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谢,谢了。”巴图用了全身力气说出几个字。

“不要说话,休息休息,来,把水喝了。”

巴图喝了水,又昏沉沉睡过去。

几个小时后,巴图醒来,对着俯身查看他的张立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你能笑了,这是好现象。”

“腿,我的腿。”

张立脱下他的裤子,踝骨肿成了一个紫红色的圆球,大腿上多处擦伤。他捏了捏伤处,巴图立刻大声呻吟,全身打哆嗦,头上流出冷汗。伤得不轻。

“没关系,看来是扭伤脱臼,养几天就会好。你叫什么?”

“巴图,牧民。我负责这一片林子。你呢?”

“我?劳改犯。逃出来的。”

“我知道,你藏在这里几个月了。我问你的名字。”

“我叫张立。咱们俩互相观察了很久,老相识了,只不过没打过招呼。”

两人瞪着对方,都露出尴尬的笑容。

“你当了劳改,为什么?”

“说我是反革命,不过就是说了点别人不说的话。你不用怕我,我没干过什么坏事。不过这年头没干坏事也能进监狱。”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像坏人,你是个好人。”

“你也是个好人。你发现我藏在这里,没去报告,为什么?”

“文化大革命了,没有奖金了。还有奖金的话,你就不在这里了。”

“你是个老实人。感谢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两人都彻底放松,纵声大笑。

“有奖金的时候,抓一个逃犯能得多少钱?”

“不少,四十元。”

“取消奖金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一光辉成果!”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呸呸,我的嘴真贱!我的意思是奖金太少了嘛。”

“不少啦,我们一只羊才卖十元。你想想,去说几句话就四只羊,你值四只羊哪。”

张立笑了又笑,进山以来从未如此开心过。他笑得咳了起来。

“我们蒙古人一般不管这些闲事。就是因为穷,才去挣那些奖金,文化大革命以来,牧民们再也没有去报告的了。”

“那也不见得,夏天的时候就有个牧民要抓我……”

张立把自己在克鲁克湖边的遭遇告诉了巴图。

“那一定是你在湖里生了火。他们最恨在湖里生火的人。”

“是,我生一堆火烧了鸟蛋。生火和他有什么关系?”

“关系太大了。如果不小心烧了起来,那些芦苇就全完了。克鲁克湖边的牛羊冬天全靠啃点芦苇,被你烧掉,它们怎么活?六年还是七年前,克鲁克起了大火,黑色的草灰一直飘到了这里,那一年他们的牛羊饿死了一多半。”

“啊,是这样的。”张立明白了,他对克鲁克湖边那个蒙古人的仇恨立即烟消云散。

巴图哆哆嗦嗦的从皮袄里摸出一个酒瓶,摇了摇,看着瓶中的气泡,爱惜的摩挲一番。

“人差点就死了,可酒瓶还没破,运气还在呀,菩萨保佑我碰上你这个好人。”

“多亏你抱住了那棵树,要是被雪冲走,菩萨也找不到你了。”

 

他打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口然后递给张立。张立接过酒瓶闻了闻:为你的大难不死。他学着巴图的样子喝了一大口,立刻呛得咳嗽不断,这酒是柴达木农场副食厂的产品,用小麦和豌豆酿制,在这一带地区广泛销售,酒度数很高,带有一股橡胶的焦臭味。看着被酒呛了的张立,微笑出现在巴图脸上,没喝过酒?

“没喝过。看人家喝的有滋有味。真怪,这玩意有什么喝头?太难喝了。”一股热流穿过胸膛直到胃里,熊熊燃烧起来。

“不过这东西可以治你的伤。”

他倒了一些酒在铝锅里点燃,用手蘸着冒出兰色火焰的酒液在巴图肿的像球一样的脚踝上摩擦起来,疼痛使巴图双手捂住脸大声呻吟起来。

 

几天后巴图感到脚踝发热发痒,肿胀消退了很多,伤势迅速好转,能够在张立的搀扶下站立起来,但还不能走动。

当张立把炒麦粉倒入铝锅准备两人的午饭时,远远传来呼唤声。有人来了,张立立刻警觉起来。巴图侧耳静听,脸上露出笑容。

“这是百灵。她来找我了。百灵其其格,我的妹妹。你去叫她来。”

“我?她不认识我,我会吓着她。”张立实在是怕见生人。

“没关系,她见过你,你去跟她说我在这里。”

张立走出山洞,远远看见一个蒙古族姑娘边走边呼喊着,巴图——巴图!

张立不再用柏树遮蔽,在离她十几步的地方现身,让她有充分时间看到自己。她突然发现了张立,立即抽出腰间的短刀,停下脚步,警惕的注视张立。他高举起双手,手心朝向她。

“别,别怕,百灵,其其格。”真该死!他又失去了语言能力,想要表达的词句怎么都找不到。

他只好转身示意她跟上,其其格保持不动,把雪亮的蒙古短刀举在胸前,随时准备刺过来。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巴图的朋友。巴图,在这里,他让我来……”张立指着山洞的方向,“他在那边,受了伤,不过不要紧,快好了。”

看着其其格狐疑的脸色,知道很难让她信任自己,张立径直向洞口走去,其其格保持着距离远远跟着他。当走到洞口时,张立喊道,巴图,她来了。

“其其格!”

“巴图!”

百灵其其格冲进山洞。

张立没有走进洞,他不知道百灵其其格是否能接受自己,这年头人们往往好坏不分,其其格一脸质朴和怒气,而且,山中的野人生活使他的模样相当吓人。她如何看待他,张立没有把握。

百灵其其格走出山洞,出人意料,她的脸上笑容灿烂,象一朵迅速开放的葵花,她把脑后那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拢到胸前,对着张立深深的行了一个蒙古礼。

“门德!谢谢你救了我的哥哥。”

张立的心咚咚的跳,从进劳改队已经有两三年没见过女人,现在面对其其格他手足失措,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不知所措的站着。

“你现在帮我把巴图弄到马背上,咱们回家。你,也不能留在这里。”

张立把巴图背出洞外放在地上,然后仔细的用树枝掩盖了洞口,背着巴图随百灵其其格攀上栓马的山脊。巴图的身体不重,他轻轻的抗起他放到马背上。

“现在上哪里?”

“跟我走。”

“我?不,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听着!朋友。”巴图说“你帮了我,救我一命!我们也要帮你。到我家去,那里很少有人来,没有危险,没有人会看到你,你在我们家会很安全。祁漫山离这里有十来天路程,那里我们有亲戚,将来我送你去那里。”

 

十八

 

“我们快到了吧?”

他们翻过几道山梁、几条溪水后,张立问巴图。这里距离葫芦沟有二十几里路程,地形较为平缓。柴达木的雪来得突然融化的也很快,铺天盖地的大雪几天后就所剩无几了,只在阴面山坡还积存着未消融的雪层。

“快了。翻过这个山梁就是。”巴图指着一道山梁说。

一条小径从山上的树林里蜿蜒而下,通向一座泥坯和柏枝搭成的小屋门口。这是护林人的临时住所,巴图在山里的家,四周没有邻居。

护林人小屋外表荒凉破败,屋里面除了一个铺毡的土炕就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其中一些张立根本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小屋建在柏树林边,四周是一片平坦开阔生长茂盛的牧草,大概有一百多只的一群绵羊圈在小屋旁的土垒羊圈里,这是蒙古人冬季放牧的地方。一条黑色的大狗竖着颈毛跑过来,对陌生的张立低声咆哮,以警惕目光打量着他,随时准备发起攻击。黑巴!去!其其格站在它前面挥舞手中的鞭子发出警告。黑巴不甘心的退后,绕来绕去思考着对策,看得出这是一条非常聪明的狗。

小屋旁边是其其格住的毡房,地上铺着厚厚的山羊皮和毡。毡房外面是一座泥土垒成的灶台。

他们把巴图安置在小屋里矮矮的土炕上。

“总算回到家里了。”巴图满意的躺下,轻抚伤腿。“其其格,咱们好好招待一下我的救命恩人。杀只羊吧。”

“其实你们不用客气……”张立急忙表示自己的意思,但巴图摆手不让他说下去,在这里你要遵从我们蒙古人的习俗。

其其格立即忙碌起来,收拾好住处就去挤奶,她往一个细长的木桶里倒入半桶牛奶,用一根木棍上下不停的搅动。

“这是做什么?”张立走近问道。

其其格露出笑容,“酥油,吃过吗?”

“没有,”张立答道,“但听说过。”

“等一下你就可以尝尝了。”

过了一阵子,其其格把手伸进木桶捞出一把黄色的糊状东西,放入小茶碗,插上一把铜制的小勺,递到张立的面前。

张立恭敬的接过茶碗,小心翼翼的舀了半勺,试探着慢慢送入口中。

酥油接触舌头的刹那间,他仿佛遭到雷击一般,全身都僵住了。半流体的酥油在嘴里融化,向喉咙流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奶香气冲上脑门,消融的液体象是柔软的沙粒在舌头上分解。一口牛奶的云雾,它把人从地面上浮起。

世界上竟有这样好吃的东西!劳改农场的粗劣食物已经改变了他的味觉,奶油的芬芳令他回到人间。看着不起眼的黄色糊糊却有着令人震惊的美味!他突然想到,在这个时代他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

其其格和巴图微笑着看着他。

“老天!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张立擦去涌出眼眶的泪水,伸出舌头来舔净茶碗。

其其格走向羊群,她抓住一只肥大的绵羊。“嗨!你。”她招呼张立帮着把羊按在地上,“我们蒙古人,宰羊是男人的活,但是巴图动不了,只有我来干了。”说着抽出腰间挂的刀子,用锋利的刀刃在羊的肋骨间切开一道口子,把手插进去……羊微微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是蒙古宰法,把羊心上的血管掐断,为了让血留在腔子里,羊也不太疼。”

“蒙古宰法。那藏民是怎么宰羊的?”

“他们捂住羊的鼻子和嘴,憋死。”

她把羊挂在树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几把就将羊皮剥了下来。她指挥张立烧一大锅水,“你要学会干这些,做一个蒙古人,你必须学会。” 她话说了一半停住了,匆匆去溪水边清理那些心肝肠肚。

做个蒙古人?我愿意。张立心里热呼呼的。

“这是为你放的。我们蒙古人吃肉是不放盐的。”

“那就不要放,不要因为我……”

“以后吧,这次还是按你的习惯。”

其其格捏了一把盐,与羊血和剁碎的羊内脏混合在一起,加入切碎的大蒜、辣椒灌进羊肠,放入锅里煮。傍晚时分她开出了一桌盛宴。

滚烫的灌肠十分鲜美,带有一股淡淡的没有消化的青草气味。巴图在山洞里吃了几天张立的炒面变得十分饥饿,而张立一年多之后首食人间烟火。二人狼吞虎咽,顾不上烫疼手指和嘴唇,吃得满头大汗。这是一顿欢乐的宴席,充满愉快的心情,其其格不断的给大家添汤加肉。巴图拿出一只装满白酒的医用盐水瓶,不时灌下一大口,并不断把瓶子递给张立,挥手示意:喝!三个人把一大锅灌肠吃的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完。到一切结束时,张立已经醉意朦胧,他刚要学习巴图的样子懒洋洋的侧身躺下,其其格对他说:“嗨,你!不行,你不能睡,我烧了热水,你去收拾你一下的脸。”说着递给张立剃刀和一面小小的圆镜子。

其其格去洗涮锅碗,张立用巴图的剃刀刮去满脸的胡须,把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细毛绳束在一起披在脑后。用那面比手掌略大的镜子照看自己,由于长长毛发的长期遮掩,脸上的皮肤竟然还十分白净,劳改犯萎靡不振的神色已经褪去,气质中增加了一些刚毅,这是野外生活的结果。

总算还像个人。张立叹息一声。他转过身发现其其格正在凝神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她走进巴图的小屋,拿出几件衣服扔在张立面前。

“嗨,你!穿上。这是巴图的。你身上穿的是什么呀!快扔了吧。”张立脱下自己那一身破烂的劳改黑,穿上巴图的绿色军裤和短皮袄,虽然衣服短了两三寸,仍然顿感焕然一新。

他从这一刻起,无论在做什么,总能发觉其其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热辣辣目光所表达的东西,即便是个傻子也能明白,这是草原姑娘的一种野性,她不会用含蓄的满怀深情的眼色来表达,这是一种直截了当、喷薄而出的热情。他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知道有一种事情将要发生。

其其格生着一张蒙古人的大脸盘,一条乌黑的粗辫子吊在背后甩来甩去,忽闪的大眼睛望着张立,洋溢着野性的调皮活泼,嘴里不停的对他发出命令。嗨,你!帮我把羊圈起来。嗨,你!帮我到河边打一桶水来。看着张立不知所措的神情嘴里发出格格的笑声。老实说其其格生得很美。

“其其格,我叫张立。”他几次这样告诉她,她还是嗨你嗨你的。

 

早晨,其其格穿了一身节日的蒙古盛装,钻出她的小帐房。脱去臃肿的羊皮袄,她象一只出了蛹的蝴蝶,红色小坎肩紧贴着腰身,使胸部突出来显得格外娉婷,一条粗黑的发辫垂过臀部,左右摇摆。其其格在蒙古语中是鲜花的意思,此时的其其格真如一朵盛开的葵花般美丽。张立看见她立刻感到一阵冲动,几年的劳改队生活中见不到什么女人,其其格是如此漂亮,他简直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巴图见到其其格这身打扮,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他说:

“嘿,百灵其其格,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去相亲吗?看上了什么人吗?”

“滚你的!我们去放羊。”

“从来没见过放羊穿那达慕的衣服,你老实对阿哥说,我还能帮些忙。”

其其格挥动皮鞭夸张的威胁着巴图。其其格羞红了脸。她牵着棕马来到张立面前。

“嗨,你!骑上,跟我去放羊。”

“我?不!我不会,我从来没骑过马!”

其其格跃上马背,伸出手臂。

“嗨,你!上来。做一个蒙古人,你必须学会骑马!”张立在其其格的帮助下笨拙的爬上光溜溜的马背。

看着二人骑马远去,巴图黑黑的脸庞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他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十分中意,妹妹其其格看上了他,正符合他的心愿。对他是个逃犯这一点毫不在乎,张立是个好人,这就够了。

 

张立上了棕色马,坐在其其格身后,马立即开始奔跑,张立猛然失去了凭借,根本坐不住光溜溜的马背,双手本能的抱住她的腰,生怕掉下去。其其格策动棕马驱赶羊群走向山坡,黑巴跑前跑后维持着羊群的完整。他们奔上一个山头突然掉头往山下跑去,重心前倾,张立感到就要摔下马了,他大声叫道,嗨!其其格,停下!我要掉下去了。

“嗨,张立,嗨,张立。”其其格叫出张立的名字后,格格大笑,高高扬起马鞭。

“其其格,停下,停下。”张立闭着眼睛哀求着,耳边呼呼风响。

其其格把羊赶进一个狭长山谷,到处是一丛丛黄色的深草,早上还冻得硬梆梆的泥土现在已经融化,这里距离雪线不远,可以望见高耸的雪峰。地面湿滑,黑马趔趄打滑,跌跌撞撞。她回身一把搂住张立,同时身体一歪滚下马背,张立被她拉下马,落入深深的草丛中。她把那根粗粗的独辫子绕住张立的脖子,在他嘴上热烈的吻了起来。

张立心头狂跳,他从来不曾和女人亲热过,其其格柔软的发辫抚摩着脖颈,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奶油的淡淡膻气。他喘不过气来,这是多少次梦中的情境。其其格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这时,他觉得那一对园球形温热的乳房就是全部世界。

天气很暖和,春天已经悄悄的来临,嫩绿的草芽从去年的干草茎下探出头,散发出春草独有的清香。四周一片寂静,其其格的羊群围拢过来,睁着大眼不解的看着它们眼前所发生的事情。

黑巴咬住张立的衣服,使劲撕扯,努力要把他从主人的身上拉开,其其格喘息着,摸过鞭子甩向她的狗。“黑巴!滚开。”然后用嘴贴着张立的脸,轻轻说道: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当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当青草开始发芽、当春风轻轻吹过山谷、当文明社会陷入精神病院般的疯狂时,这一对不同种族的男女在原始的荒原,在寂寥无人的雪线下进入了纯朴无瑕的爱。

“其其格,你知道吗?你是个野丫头。”

“闭嘴,现在别说话。”

 

事后,其其格仰卧在草地上,双手垫在脑后说:

“你说,张立。我好吗?”

“好?不,你不好。”

“为什么?”其其格瞪圆了双眼。

“因为,你不是能用好不好来形容的。你是草原唱歌的百灵鸟,你才是我心中的最红的红太阳。”

其其格笑了,那是一种能让人看到她心底的欢笑。半晌,她收敛笑容,担忧的问道:

 “那个拿枪追你的人,他会杀了你吗?”

“会的,他从来不把抓到的逃犯活着带回去,带回去的是他们的人头。”

“你害怕吗?”

“怕。怎么能不怕呢?不过,死在这山里也是不错的归宿,总比其它死法强多了。我宁愿死也不愿回到监狱里去。”

“我不会让他杀了你,你是我的男人,你别怕,我要你活着和我在一起。”

他闭上眼睛,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他多么愿意与她为伴、长相厮守,在乌兰大坂山的沟谷草地跟随缓慢移动的羊群长久的走下去。他哼起那首著名的歌:“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这里雪山在天际闪耀,白云在空中流动,浓郁香滑的酥油,热气腾腾的灌肠,欢乐的笑声……不,这不真实,这是我想象出来的,这不过是一个梦。

 

十九

 

任管教员又一次进山已经两个月了。他骑在黄膘马上摇晃着,两腮胡子拉茬,充满神情恍惚、苦恼忧郁的神色。所有的事情都不顺,这次回场学习造成了人们普遍思想迷茫,失去方向,心情颓丧。他也一样,好象被拔掉气门的轮胎,底气放了个精光。犯人依然在逃,无影无踪。他这次进山的主要目的是想换换心情,顺便碰碰运气。

他信马由缰。黄骠马频频点着头,大喘粗气,费力的向陡峭的山坡走去。

这一次他们进了葫芦沟。

这里的柏树较其它地方茂密,使任管教员警觉起来,如果有人想在山里藏身,这里是不错的选择。他下了马,开始仔细的观察起来。

 

不久他就发现了他要寻找的东西——经常走动的印记。尽管在此活动的人煞费苦心的掩盖,彻底消灭痕迹是不可能的。

这一条小路路面光滑,如果是牛羊的路径,路面必然被蹄印踩得坑坑洼洼,不!这不是兽路,这是人走出来的,而牧民并不经常在此活动,还能是谁?任管教员俯身研究了很久,然后顺着小路跟踪,不久来到了溪水边。错了。应该是另一个方向,他原路返回,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尽量放低身体,猎人的第一要则是不能让猎物发现自己。暴露就是失败。

光滑的路面消失在一棵小树前,那棵树奇怪的长势引起他的注意,它从石缝里钻出来,树根下的草已经枯萎,他对着小树看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粗大的树枝。他走过去轻轻挪开那没根的树,露出了隐藏的洞口。他小心翼翼的朝洞里望去,靠洞的尽头堆放着三四只装满小麦的“中粮”麻袋。一口铝锅放在临时支起的灶火上,里面还有麦渣做的糊糊。树皮铺成的炕上,有哈拉皮做的被……一切都明白了。他什么都没动,走出山洞朝四处看了一会,照原样遮住洞口,悄悄退走。

他在山洞对面一个山凹中安顿下来,这地方隐蔽性极好,地势较高,稍稍探头就能从树枝间望见那个山洞口。他卸下黄膘马的鞍辔,放它去自由吃草,把步枪依在身旁的树干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这支枪已经跟了他好几年,枪身的金属部分由于经常擦拭,漂亮的烤蓝褪光了,但依然亮光闪闪,黄菠萝木枪托上清漆完好就像新的一样,这枪的弹仓可以压入十发子弹,每击一发枪机会自动将下一发子弹顶入枪膛。他看着步枪躺下身子休息。他要静静等待猎物归巢。

张立,总算找到你了,你运气不错,逃了两年时间,打破了柴达木农场建场以来的最高记录,但是,你碰到的是我,你的好运就到头了。

 

二十

 

对张立来说,监狱和孤魂野鬼般的逃亡生活都已成为过去。

他每天和其其格去草山放羊,他发现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挺胸仰头的姿态,并且动不动就和其其格一起哈哈大笑。劳改犯特有的佝偻身影已经离他远去,变化之大,连他自己都感觉惊异。

其其格放羊时在头顶甩动一条抛石器,当有羊离开群太远时,她就甩出一枚石子,准确的击中离群的羊,那羊就会拼命跑回羊群,同时那条抛石器的鞭稍发出脆响。张立从其其格手中拿过那东西问道:

“这是什么?”

“炮儿。”

“我来试试。”

张立在抛石上装上一块石头,学着其其格的样子甩动起来,他松开另一端准备把石头发射出去时,皮条却缠上了他的脖子,石头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其其格滚在地下哈哈大笑,张立狼狈的说:

“这东西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我服了。”

其其格和张立赶着羊群回家,一路有说有笑。突然,其其格发现黑巴不见了,这只与主人和羊群形影不离的狗没像往常一样跑动在羊群周围。

“出什么事了呢?黑巴不是贪玩的狗。”其其格不解的自问道。

“我去找,你赶羊群先回家吧。”张立自告奋勇,拿着皮鞭回头沿来路向山上走去。

张立和黑巴的关系一直不太融洽,它对他还保持着警惕,每到关键时刻就插身在张立和其其格之间将二人分开,张立早就想揍它一顿出出气,现在黑巴该回家却不见了踪影,害得张立还要回头寻找,是该教训教训它了,他把皮鞭甩得啪啪响。

他走到了当天放牧所在的草场,远远的听见了黑巴的叫声,它从草丛中探出头,对着张立吠叫。张立停下脚步,召唤黑巴到自己身边来。

“黑巴!过来,回家!”

黑巴不动,只是对他叫着。张立大怒,走过去用皮鞭抽向黑巴大叫的嘴,鞭稍打在狗嘴上,顿时一道鞭痕凸起,血流了出来,黑巴呜咽着向后退去。

“回家!你这个找打的东西。”张立转身就走,黑巴扑了过来,用牙咬住他的裤腿往后扯着。张立越发愤怒的扬起皮鞭,这时草丛中一片白糊糊的东西闪入眼角,他走近细看,发现那是两只刚产下的羊羔卧在草中。

他立即扔下手里的鞭子,脱下身上的皮袄,在羊羔旁跪了下来,轻轻托起羔羊柔弱的身体包在衣服里,羊羔已经睁眼,探头寻找着母羊的乳头。

黑巴!我冤枉了你,黑巴。张立心中涌起万分歉意,伸手去抚摩黑巴的鼻梁,黑巴立即后退躲开,眼睛盯着他,尾巴拼命的摇。

噢,对不起,我不知道,黑巴,对不起,我真混,打疼了吗?真对不起。”

张立后悔得几乎流泪,黑巴是这样忠诚而他却用鞭子打伤了它。他抱起羊羔向山下走去,嘴里一路念叨着对不起。黑巴衔起他扔在地上的皮鞭跟在后面。

他把羊羔交给其其格,郁郁不乐的告诉她自己是如何残酷的打了狗。其其格说没什么关系,黑巴不会记仇的。她把小羊羔放到母羊的腹下,让它们吃奶。然后递给张立一只碗,里面装着拌了酥油的奶渣。去,喂喂它就好了。

黑巴带着警惕的神色慢慢走过来,终于在张立手中吃了起来,但眼睛始终盯着他,张立的手轻轻的伸向黑巴的头,它哆嗦着没有退缩,接受了他的爱抚。

他们成了朋友。

 

                       二十一

 

其其格从母牛肚子下面站起身,向奶桶看去,桶里只有浅浅的一点奶,她叹口气,对张立说:“牛吃不饱,奶水越来越少了,再过一个月草才能长得高一些,那时我们的奶子就多得吃不完。”

牧民的生活主要靠牛奶。每月每人只供应十几斤青稞原粮用来做糌粑,只有在屠宰季节和几个年节或者有贵客临门时才吃得上肉。平时就靠从早到晚一杯接一杯的奶茶度日。其其格的三只奶牛正在哺育小牛,草情不好剩给人的奶水就很少了。

这些天人和牲畜都吃得很少都消瘦了。

张立正抱着黑巴在地上玩耍,黑巴瘦得尤其厉害,两侧的肋骨凸显出来。他和狗已经亲密无间。从山里捡回羊羔后,他就千方百计的亲近黑巴,他要用爱抚来弥补因误会给狗的伤害。听见其其格的话,他想起了葫芦沟山洞里自己的存粮,为了黑巴也应该把粮食弄回来,他实在不忍心看着狗挨饿。

“其其格,如果给牛吃一些小麦是不是要好一些?”

“当然,可是哪里有呢?”

“牵上马,跟我走。今天让巴图照顾羊群,我们去把麦子运回来。”

张立在巴图、其其格的家里生活了这么久,已经乐不思蜀,把葫芦沟早就丢在脑后,抚摩了黑巴的瘦骨,他才想起葫芦沟还有不少存粮能为其其格解决饲料困难,如果不运回来,迟早也是浪费掉。

 

来到他们当初扶受伤的巴图上马的地方,张立把马缰绳递给其其格,这里地形陡峭,马无法直接走到洞口。

“你等着,我去把麦子背到这里。”

“你一定要小心……”

张立走向自己藏身的山洞。

他立即恢复了往日的机警。说来奇怪,人一旦来到旧的环境,原有的一切知觉、感受立即恢复,被追捕、枪杀的恐惧心理又攫住了张立的心。他伏下身体,静悄悄的潜行。山洞口远远在望,没有异样,伪装的柏树枝还象离开时那样遮掩着洞口。一切都正常,正常……太正常,张立心中有一丝不安,他觉得一口陷阱正张开大口等着他。他四下观察搜寻可疑的迹象,什么都没有。

他定了定心,走向山洞。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这是对往日恐惧的心理回光,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危险也没有。进到洞里,情景依旧,没人动过这里的东西。他放了心,蹲下身子用全部力量抗起满装的麻袋,出洞的时候有一点小麻烦,洞口太小,当初把小麦运进洞中时,是每次半袋。现在他必须侧转身体一点点的挪动,才使麻袋蹭着山石拽出来。麻袋异常沉重,他走到其其格所在之处时,大汗淋漓,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回去吧”其其格有些心神不定,她觉得这小麦毕竟有些来路不正。好象她是在偷。

“休息一会,再去一次,再取一袋就回去,路这么远。”

 

                         二十二

 

任管教员睡着了。

昨天他监视到后半夜时感到了一阵不适,一股寒意从脖子后面扩展到全身,人不由得哆嗦起来,脑袋翁翁作响,开始发热了。千万不要病倒。关键时刻千万不要病倒。当他裹紧大衣想睡一会儿的时候,不知是什么动物,不停的嚎叫,一直到天亮才停止。这让他心烦意乱,几次他的手伸向步枪,又忍住了。整夜都没有阖眼,他两眼凹陷、布满血丝,疲惫已极,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很长时间,具体多少日子,他也记不清了,一个月?不止,最少也有一个半月了。张立是否已经放弃这个藏身之处另外安身?所有迹象都不支持这个判断,逃跑必需的生活物品都还在。那么张立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任管教员得不出结论,但他坚信张立会回来的。坚持!坚持下去一直到猎物回窝。

旱獭的叫声唤醒了他。

醒来便习惯性的探头去看下面的山洞,看到的情形使他惊出一身冷汗,洞口的遮蔽树枝已被挪在一旁,黑色的洞口象张开的大嘴。他猛地站起身。这时恰好张立从一棵树干后走了出来,他们同时看到了对方。

双方的反应都发生在一瞬间,任管教员伸手去抓枪。张立扭身就跑。

 

张立的跑是长期心理准备的本能反应。早在逃到这里之初,他就设计过紧急情况下逃生的路线,在心里演练过多次,因此能毫不犹豫的行动。他弯下身体,朝树木丛生的山坡斜刺狂奔,柏树枝擦过护住面颊的两臂,耳边呼呼风响。这条路线恰好绕过其其格所在的山脊,从葫芦沟底部通向柏树林的上缘,越过那里,就是怪石嶙峋的复杂地形,……这时,枪声响了,一颗子弹打中身边的树干,掀掉了一大块树皮,纷纷而下的碎屑落了张立满脸,这使得他加快了脚步,如飞的窜过最后的一段山坡。

 

没有击中目标。眼看着张立不见了踪影,任管教员朝地上唾了一口。黄骠马听到枪声,来到他的跟前,他拍拍马的脖子,去吧,吃草去,这里用不着你。他背起枪和水壶,迅速向张立消失的方向进发。快了,你现了身,坚持了两个月的守株待兔终于有了结果,现在抓住逃犯只是时间问题了。

 

百灵其其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枪声告诉她,张立!张立一定遇到了大麻烦。他死了吗?那一枪打死了他?其其格将黑马栓在树上,立即向山洞跑去。洞里洞外都没有人,没有活人也没有死尸,四周静悄悄,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张立逃走了!谁在追他?谁开的枪?黑巴朝北方低声咆哮,其其格趴下身体仔细向四周观望,在山坡上,她看到一个身影,正在向北方的峻峭山脊爬去,那人身背步枪。

其其格警告黑巴做出不要出声,然后尾随那人,迈开大步追了过去,张立需要救援,这里有她和狗,一定要把张立救出虎口。

 

迎面而来的阵阵寒气告诉张立,已经越过雪线,海拔超过4500米,呼吸越来越困难,积雪的反光刺疼两眼,泪水不断流出来,模糊了视线,他用手掌遮住强烈的雪光,大张着嘴让尽量多的空气吸进肺部。他一定要绕过正前方的峭壁,爬上最高的山峰。这是对他有利的地形,只要在岩石中观察到追捕人的位置,确定他上山的路线,就可以从另一侧下山,远远将他甩掉。让他在最荒凉的山顶上慢慢的去翻遍每一块石头吧。

他攀上主峰,在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停住,回头向来时的方向望去,四周连绵起伏的山丘都矮了下去,这里接近最高点,周围的一切看得十分清楚。急速的奔跑让身体处于缺氧状态,胸闷、头疼,视线模糊,必须休息一下,让呼吸平息下来,否则高山反应会让肺里充水使人休克。张立知道,追捕的任管教员的情况同样糟糕,在4500米的山地奔走,没有人能不付出痛苦的努力。

张立在此等候,要一直看着任管教员的身影来到,他知道他一定会来,他性格坚毅、不屈不挠、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但你抓不到我!到目前为止运气还不错,我来到山顶,满山巨石,我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

可是张立没注意到的是,有两只草原雕正在他头顶盘旋,它们见他久久不动,把他当作食物在窥视。

 

任管教员的情况远比张立料想的要糟,虽然身体情况不错,还经常在高原山中活动,但他比张立要大十几岁,昨夜又受了点风寒,境况糟糕,十分糟糕,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度,如果病了……!他感到头疼,脑浆仿佛在颅腔中晃动,每一步都使他头痛欲裂。身体又在发冷了,双腿柔软无力。但我不会放弃!我决不放弃!我已经辛辛苦苦追寻了两年,一定要抓住他!

他努力用颤抖的手拿起望远镜,向对面的乱石丛中望去。乌兰大坂山的最高峰简直就是一个乱石岗,到处是巨大的散乱的岩石。他一定就在那里藏身。想要发现他的踪迹不容易,但并非没有可能,需要十分的耐心。从望远镜中看去,岩石就象在眼前,但失去立体感,所有岩石都紧紧叠在一起,看不出那些可以躲藏的空隙。他放下望远镜,思索着。

天空中盘旋的草原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知道,鹰的下方有情况。草原鹰会准确发现垂死的动物或者尸体,在野羊生羔的时候它们也会在空中等待。他又一次端起望远镜,仔细搜寻草原鹰的下方。看到了,抓着岩石的一只手,只一瞬间那只手又不见了,手的主人把身体隐藏在巨石后方。

对面是光滑的峭壁,峭壁高达两百公尺,两侧是较为平缓的山坡,张立肯定是从其中一面爬到了峭壁之上。任管教员继续观察着,不久之后他又看见了那只手,明白了!狡猾的家伙!他在等待我上山,那样他就可以从另一侧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中间的峭壁遮挡了视线,他只需要发现追捕者从哪个方向上山。

任管教员思忖一番,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方都没有胜算,即便作出从左面上山的动作,然后在复杂地形的掩护下悄悄转向右面,逃跑的人也有可能猜出,依然从左面下山,这是猜中或猜不中的一次性赌博。

赌吧!任管教员走出掩蔽处,尽量暴露自己上山的身影,从左面上山。走了一段后他突然掉头尽量低下身子向峭壁的另一面跑去。他不顾身体的极度疲倦,奋力奔跑,张立从两百公尺高的地方下来只需要几分钟,他要赶在前面截住他,不让他再次消失在柏树林中。

 

二十三

 

张立看见任管教员开始上山,立即离开藏身处,向另一方向移动下山。他在岩石中绕来绕去的奔走,距离山脚已经不远。只要再越过一片乱石林立的低地,就能回到柏树林中。突然,他觉察到有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任管教员端着步枪从石块后现身,两眼直视张立的眼睛。

有时一赌能定生死,任管教员赌赢了!张立这时反而既不惊慌,也不惧怕了,眼前的事实使他镇定自若、泰然处之。

任管教员擦去额头上的汗水,竭力平缓呼吸,使用最自然的语气:

“好了,张立,逃跑到此结束。把手举过头顶,转过身去!”

任管教员挥动步枪示意,张立双手高举慢慢转身。

 

这时一直悄悄追踪在任管教员后面的其其格看见了这一切。她甩动抛石向任管教员掷出一枚卵石,抛石器的尾稍同时爆响,象一声枪响,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卵石准确的击中他握枪的右手,任管教员觉得手臂一麻,步枪落在地上,同时受伤的手背剧烈的疼痛起来,使他暂时失去了思考能力,辩不清打击来自何方,他下意识的弯腰去捡枪,在他枪支到手的同时,一条狗带着一股风从空中袭来,将他扑倒在地,咬住了他的手腕,他倒下时头部撞到坚硬的岩石,头脑一阵昏晕,在这一瞬间,他看见一个怒容满面的蒙古姑娘大声嘶叫着,手握匕首向他胸前刺来,他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机会,他闭上了双眼……

预料中刀刃刺进身体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情景。

 

在蒙古刀就要穿透外衣,刺入皮肉的刹那间,张立捉住了其其格的手腕。

“其其格,这样不行,你不能杀人。”并将她拉起,离开地下任管教员仍在颤抖的身体。

“放开我!他就要杀你了!”

“无论如何,不行!其其格,我们不能杀人。”他转向任管教员,“我跟你走,这事和她没有关系,她不了解情况,让她走!”

任管教员爬起来,将枪端稳。回答道:“同意,你让她走。”

其其格象一头暴怒的母狮,扭动身体以挣脱张立的阻拦,张立死死抱住其其格不放。形势已经改变。任管教员平端步枪,对准二人。

“你!立即离开这里!不管你是谁,走了就没事,我在执行公务,枪子儿不认人。”

“其其格,你回家去。听我说,我是一个劳改犯,而你是人民,犯不上……”

“我是人民?我是人民吗?我是你老婆!”其其格大声叫喊着。

三人无声的僵持了很久。

最后,其其格狠狠的把手中的抛石摔在地上,愤然离去。

任管教员低下身子,拣起抛石默默塞进怀中。

 

二十四

返回监狱的途中。

张立双手绑在身后,走在前面,任管教员骑马紧随。

“请问任管教,怎么走?”在山里一年多时间的生活已经使张立忘记了和政府干部说话必须先报告。任管教员这时也没计较。

“你还用问吗?这里的路你比我熟。回农场!”

回农场?他不会让我回农场的。张立明白任管教员在回程中的某个地点会在背后来上一枪,这个地点必须僻静,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在挑选地点。张立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没有任何活命的机会,索性也就不害怕了。

他从较为平缓的山坡,沿沟底向山外方向走去。与两年前逃进山时相比,这条路没有任何变化。又是一个春天,柴达木的春天来得晚,四野看不到一点绿意,只有融化的雪水流过乱石发出淙淙的声音。一路下坡。

希腊的一位哲人说过: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条路。

逃出来的时候,走的是上坡路,张立现在走在下坡路上。毫无疑问,逃跑和被捕是同一条路,但意义大不相同,前者走向自由,后者通往死亡,自由和死亡是同一条路?这情形使张立对同一条路的哲学彻底的糊涂了。

那头叫做哞哞的母牛看见了他,小跑着来到他身边,轻轻叫了几声,亲热的把黑色的大脑袋伸到张立胸前,象往常那样索要食物。张立心头一热,泪水几乎涌出眼眶,他低下头用脸颊贴在哞哞的脑门上。“去吧,去吧,哞哞,再见。”

任管教员骑在马上,冷冷的看着,催促一声:走吧。

张立回望乌兰大坂山,苍翠的圆柏、如云的灌木丛陪伴他度过了一段自由的时期,现在他知道再也看不见这一切了。

 

出了山,眼前是开阔的洪积扇,还是逃跑时那般荒凉寂静。张立小心翼翼的走下一道洪沟,在爬向对面的沟岸时,被捆的两手无法扶住地面,双脚踩不稳松软的黄土,滑下沟底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再次向沟边走去。

“站住。”

这时身后传来任管教员的声音。就是这里了。尽管张立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脊梁后的冷汗仍然流了出来,耳边清晰的听见任管教员跳下了马走了过来。他的口发干,舌头粘在嘴里,他想求饶,但是说不出话。就这样死去?

死亡应该是一件美丽的事情,而不应该这样孤独凄惨。他闭上双眼,幼年第一次看见死亡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中。哈尔滨圣尼古拉教堂的出殡队伍,一口无盖的华丽棺材,死者蜡一样的安详面容,尸体周围摆满鲜花,几个教堂执事手捧蜡烛,修女站成两行随着从教堂里传出的管风琴乐声在轻声唱着葬歌,缓缓走向锻铁栅栏围起来的,布满绿茵和雕塑的墓地,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好闻的香气,那是蜡烛和鲜花发出来的……

心头一阵辛酸和震颤,人不应该是这种死法,在荒凉干涸的土沟里。开枪吧。我已经准备好了,尽管如此孤独凄惨……

 

任管教员来到张立身后,抽出猎刀,一声不响的割断捆绑张立双手的细皮条。

双手松开了。不杀我?张立不敢相信,感到膝头发软,他长出一口气转身向对手看去,任管教员正将刀插回皮鞘。

“走吧” 任管教员瞟了一眼张立苍白的脸,声音依然是冷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为什么?你说过,你从来不把逃犯活着带回去。”

“是!我从不带活的,但这次不同,我错过了杀你的时机。”

“我不明白。”

“要是在两个月前,你必死无疑,现在形势有了变化。”

“我还是没明白。但我很感谢你不杀我。”

任管教员牵着马和张立并排走着,久久不做声。突然,他问道:

“张立,你的判决书上说,你恶毒攻击林副主席。你干了些什么?”

“这可不能说。重复一遍也算放毒。”张立立刻警惕起来,这任管教员,他想干什么?他想起了宣判后审判人员对他宣布的、任何情况下不准重复罪恶言论的警告。

“现在没关系了,你可以说。林彪死了。叛国。”

“你说什么?!不可能!他是副统帅呵。”

“不是了。坐飞机逃跑摔了下来,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我想问你的是,你怎么能那么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你水平不低呀。”

突然间,风云变换、世事沧桑!

张立停住脚步,楞楞的张大嘴巴看着任管教员。

“你说了点什么?我想听听。”

既然任管教员开了头,张立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

“我?谈不上什么水平,当时并没看出什么实质性问题,我就说了几句这家伙靠拍马屁往上爬。还说他长得尖嘴猴腮,当国家领袖实在是不排场。当时,很多人背后都这么说他。没想到还真是这么回事!谁能想到?他?叛国?唉呀,真是难以置信。”

“就这些?”

“基本就是这些话,咱们是一个不许老百姓谈论领导人的国家。也难为他,一个马屁拍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下场悲惨。”

“林彪不仅仅是拍马屁吧,他多少有点世界革命、理想主义什么的吧?”

“你见过果园里的所有果子在一天里全部成熟吗?”

“那是不可能的,哪里有这种事!”

“那么,世界革命必然到来就是空话一句,痴人说梦!”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等等,等等……相当有道理。这话是谁说的?”

“一个小人物,数学老师赵毅。”

“看不出,赵毅这人净说点奇奇怪怪的歪理,实际上不简单呐。”

“他能归纳要点,让人恍然大悟。”

“我从来以为我们的领袖都是背后带着光环、为解放全人类奔忙不休、比我们的亲娘还亲的伟人,如今他们把自己象撕破纸一样撕了粉碎,原来也是一帮和我们相差无几的凡夫俗子。高屋建瓴、远见卓识不过是自吹自擂。”任管教员愤愤不平的说。

任管教员的言论走得比自己还远,张立彻底放了心,丢开了说话的顾忌:

“权力,权力斗争,争权夺利,这就是一切。所有冠冕堂皇的政治斗争背后都非常肮脏,都摆不到台面上,都和公开宣称的是两码事。无比英明的背后是无比的愚蠢,几句好话、几顶高帽就能让他晕头转向,根本没有天才那回事。你信不信,象副统帅这种事今后还会有。”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林彪事件后,突然间我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没有能让你相信的东西,不光是我,几乎所有人现在都是这种什么都不信的态度。你还说了点什么?”

“当时,有份特大喜报,说是经过专家检查,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活120岁,我私下说过‘他活120岁!到那时候我70多了,我还有什么盼头?我不如上吊去’。就这几句,构成了恶毒攻击。你知道我成分不好,我爸爸是国民党,据说他的人事档案装满了一个大纸箱,天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搞外调的政工连翻翻的心情都没有。好象我是蒋介石的外甥。你想我这样的能有什么前途?我活不过他,我极度悲观,所以说了这些话。最让我伤心的,这几句话还是我一个满不错的朋友揭发的。”

“要是没这几句,你就有可能出去。”任管教员叹了口气,接着说:

“不过,什么事都有个头,不用太悲观。这些天来,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了重新考虑,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为了表明立场坚定?为了忠于职守?我打死的是否全是坏人?即便其中只有一个好人,也是天理难容。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我所崇拜忠诚的、我为之献身的竟是这么一些东西,让我心里非常腻歪。不能再杀人是我得出的结论。所以,你能活下来。刚才在沟里你害怕了吧?”

“害怕?我的任管教员,魂儿都吓掉了!”

“你不象吓掉魂儿的,你还行,没瘫在地下。我挺佩服你。还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的刑期并不算长,只剩下三年多,你为什么还要跑?死缓、无期的逃跑还说得过去,你干嘛呀?一大半时间都过去了,怎么就熬不到头啦?我不明白。”

尽管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立还是觉得,作为理由之一的,害怕被埋在防空洞里还是别说为好,和苏联的仗毕竟没打起来。

“我这个人,小时候爱看《鲁滨孙漂流记》、《神秘岛》这些书,喜欢那种冒险的生活,天生的喜欢自由自在。我从小爱爬山,不翻过去看看山的那边是什么就睡不着觉。你看见没有?”张立回头指向乌兰大坂山,“那片山坡和周围不一样,每天出工我抬头都能看见它,心想为什么偏偏它是黑的?我就想一定要到跟前去看一看。这样回答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你就为这个溜了?不顾生命危险?”

“除了生命以外,没有其它危险。因此值得一试。”

“这种勇气倒是第一次听说。”

“是。这是一种探险精神,我有这种精神。可能你不相信,可能你觉得这不值得、这很荒唐,但确确实实是这么回事,没什么更重大的理由。”

“你去了那片山坡?”

“去了。”

“为什么是黑的?”

“煤!”

“煤!”

两人同时说出了答案,他们对视着露出会心的笑容。

“你也去过了,任管教员,你能理解我。”

任管教员点点头,说道:

“奇怪,咱们俩的心事竟然一模一样,我也是,不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就睡不安稳,这事由不得自己。”

“性格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我这么理解。”

“跟我说说,你在山里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可以说相当宁静、相当不错,饿了就吃、天黑就睡,不用每天背老三篇,也没有样板戏天天在耳边儿嚎。”

“到打麦场弄小麦以前,你吃什么?”

噢,主要是哈拉和四脚蛇。”

“四脚蛇?味道怎么样?

“那要看你饿了几天,老实说我没用舌头尝,我是整个吞下去的。你呢?你在山里吃什么,总不能带够吃的才进山吧?”

“干粮吃完我打石羊,雪鸡,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饿着,我宁愿饿着也吃不了四脚蛇,你比我厉害。” 接着任管教员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问道:“那个蒙古丫头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

……

他们边走边说,俨然一对朋友在谈心。

来到灌溉大渠边,农场大院已经在望。

任管教员说:“马上到了。我还是得把你捆上,张立,这是影响问题。我会尽量说服其他干部,争取不给你加刑,你在雪崩中救了巴图,能算是立功表现。知道吗?逃跑最少加三年。不过,关禁闭是免不了的,你做好思想准备。禁闭期间我会关照伙房别把你饿得太狠,我现在把你当朋友看,要不是在这里,我会请你到家里喝两杯。别太悲观,没有什么人能活120岁,苦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

“但愿你是对的。”

“你赤手空拳能抓哈拉!真有两下子!我当时在那条沟边住下来就对了,看你能在土里埋几天。”

“那我就永远埋那儿啦。”

任管教员仰天哈哈大笑:“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没能逃掉,在柴达木没有人能跑出我的手心,你服不服?”

 

二十五

 

其其格告别巴图赶着羊群出发了。

在去农场的路上,羊群走过,尘土飞扬。黑巴在羊群周围奔跑,将离群的羊只赶回来。一路下坡,象一片云雾向柴达木的农田飘动。

这一片土地曾经是柴达木蒙古人最好的草场,巴音格勒河滋养着两岸的牧草,茵蓊繁茂,其其格的先辈们世代在此居住放牧了几百年,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府在这里开辟垦区设置监狱农场为止。其其格在襁褓中、在母亲的马背上离开这里,走向山中的牧场,山里的土地贫瘠、气候恶劣,颠沛流离的艰辛生活使其其格对柴达木劳改农场有了极强的反感。

其其格下定决心,一定要弄清楚张立的死活。张立说过,追他的那个姓任的管教员会杀掉逃犯,决不留情。其其格忧心如焚。

农场的土地已经翻耕,三中队犯人正在地里平整犁沟,其其格毫不犹豫的把羊群赶进了警戒区。两个担任警戒的士兵不知所措,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羊只混入犯人,造成一片混乱。其其格的到来使劳改们激动万分,乐不可支,对着其其格打口哨、呼喊:

“嗨!这里没草。”

“给我们杀只羊吧。”

终于跑过来一个警戒兵拦住其其格。

“你要干什么?老乡。”

“我找人”

“找什么人?”

“我男人。”

“这里没有你的男人,这里只有劳改犯,你来错地方了。”

“没有错,前几天你们把他抓来了。”

其其格不理会警卫的阻拦,固执地在每个犯人前经过,仔细辨认。羊群混在劳改犯中胡钻乱闯,所有人都放下工具,把自己的面孔转向其其格,兴奋的打趣。

“嘿,我就是你男人,不认识了?”

“找男人的!我怎么样?把我带回去吧。”

警戒兵跟在其其格身后,对她说:

“姑娘,你要找人,得去场部,就在那边。”

其其格看遍了每一个人,确认这里没有张立后,才转身面向警戒兵,用鞭子指着远处问道:

“那边?”

警戒兵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对,对,那一片房子,找最高的墙,最大的门。”

其其格头也不回,打声唿哨。“黑巴!走!”赶着羊群涌向场部。劳改们、警卫们呆呆的望着她远去。

 

邓教导员端着茶杯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就被一群羊团团围住,他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这怎么回事?这哪儿来的羊啊?”

“我找人。”

其其格冷着面孔站在他面前。

“这是你的羊?赶快给我赶走!这是你放羊的地方吗?”

“我跟你说了,我找人!你的耳朵听不见吗?”

“找人?谁?”

“张立”

邓教导员明白了,又是张立。

“这里没有这个人。你赶快走吧!”

“他死了?你们杀了他!你们杀死了他!你们都是杀人犯!”

“没死!他在管禁闭,不能见你。”

其其格放声大哭,不断大骂。对此,邓教导员没了主意,他恼怒的对办公室内喊道:你去!小王,把任管教员叫来。他无奈的摇摇头,觉得没道理可讲,转身挤出羊群走了。

 

任管教员跟在小王身后,远远看见百灵其其格和她的羊群堵在场部办公室门口,知道麻烦来了,他不能出面,张立刚刚关进禁闭室,他无权放他出来。而不放他出来怎么对其其格说呢?他对小王嘟囔道:“什么事都找我?!牧民又不归我管。”他也悄悄的溜了。

 

夜晚来临。其其格缩在羊群中,等待黎明。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见到张立,即便人死了,也要知道埋在什么地方,她要到张立的坟墓前痛哭一番。她望着渐渐沉入暮色的监狱高墙,明天,明天她要让他们知道她有着百折不回的坚定意志!

 

羊群跟着劳改犯出工的队伍不离不弃,不论他们到什么地方,百灵其其格立即驱赶羊群紧紧跟上。在翻耕过的土地里没有草,羊群饿得咩咩叫,羊群和劳改们纠缠在一起,无法作业。带工的冯指导员气汹汹的走到其其格面前,伸出手指指着她喊道:

“你!你不能在这里放羊。赶紧走开!这里是农场的地界,不是你放羊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放羊放了几辈子、几百年了,你们才来了几年?我愿意在哪里放就在哪里放,你管不着!把你的手拿开,不要指着我,不然我就要用鞭子了!”其其格把牧羊鞭甩得啪啪响,连看也不看冯管教员。

“刘中昆,收工!妈的,和番婆子没法讲理。收工,惹不起咱躲得起,就不让她见张立,看谁耗过谁!刘中昆,你他妈快点!你笑什么?你高兴啦?”冯管教员气急败坏的把一肚子气出在了刘中昆头上。

 

清晨。其其格的羊群又来到监狱大门,立即将门前的通道堵了个水泄不通。羊群一片喧闹,黑巴堵着大门通道,来回奔跑,将企图离开的羊只赶回监狱门前。

“怎么办?”邓教导员看着任管教员,一脸不耐烦,任平静的回望着他。

“怎么办,那得你拿主意。看来不让她见见,她就不走。”

“这才关了几天?太便宜张立这狗日的了。”

“放出来?”

邓教导员不出声,只是厌倦的摆了摆手。任管教员立即走出值班室,来到其其格面前。掏出其其格的抛石塞在她手里。

“百灵其其格,你赢了。我这就去把张立带来见你,不过他还有几年刑期,我让他见你,并不是说你可以把他带走。明白吗?”

“明白。”

“那么好,你把羊群赶到外面,到那边的路口等着。”

 

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张立远远望见其其格伫立路边,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羊群围在她的身边,近在眼前却恍如隔世。虽然离别不过几天时间,现在他和其其格简直就是分隔在两个世界,原本急切的想把她揽入怀中,现在竟然踟躇不前。

我是劳改犯。一切都要经过允许。

他转身看看任管教员,任管教员挥手示意。他走到了其其格的面前。

“你没死?”其其格瞪着大眼睛把他从头看到脚。张立笑了。

“还活着呐。”

“活着就好,太好了。”

其其格从皮袄中掏出一个装酥油的皮囊,把酥油挤到她的那个小茶碗里递给张立。仔细的看着张立用那把铜勺把酥油送入口中。

“我得走了,羊已经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巴图担心死了。我要回去告诉他。”

“你回去吧。别为我担心,千万别为我担心,我一定活得好好的。”

其其格转身挥动了皮鞭,赶着羊群向乌兰大坂山的方向走去。她再也没有回头。黑巴跑到张立身前,咬住他的裤腿撕扯着,想让张立跟他们一起回家。张立蹲下身子,使劲抱了抱它。

“去吧。黑巴。回去吧。”

黑巴恋恋不舍向羊群跑去,不断扭回头张望哀叫几声,张立心头一阵颤动。

羊群趟起的尘土,遮掩了远去的人影。张立默默转身走向黑色的劳改队列。

他抬头再一次眺望远去的羊群。更远处,山峦重叠,雪线以上的峰顶在高原灿烂的阳光下熠熠闪耀,那里,冰雪还没有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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