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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道路中的诸阶段(第一部)

基尔克郭尔 著   

京不特  译  

 

 

(译者说明)《人生道路中的诸阶段》是基尔克郭尔的主要笔名著作之一。与《非此即彼》一样,它有一个假托的出版者,收集了不同笔名作者的文本。然而事实上这些出版者和作者都是同一个人:索伦•基尔克郭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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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一』

人生道路中的诸阶段

不同人物的研究

由订书人希拉利乌斯 征集编印出版

哥本哈根大学书店莱兹尔 毕扬科•鲁诺斯印刷场印刷

1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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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说明)

希拉利乌斯这个名字是由拉丁语形容词“hilaris”构成,意为“欢快、高兴、兴高采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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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

一)“In vino veritas(拉丁语:酒中真言)”。一篇由威廉•奥海姆讲述的回忆录。

二)针对各种反对(婚姻的说法,一个丈夫)对婚姻的不同看法。

三)“有辜的”——“无辜的”?一段苦难史。法拉他•塔希图尔努斯的心理学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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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说明)

这次因基尔克郭尔二百周年而翻译发表的只是第一部分的文本“酒中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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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者的前言』

 

Lectori benevolo[注一]!(拉丁语:给善意的读者)

鉴于诚实应当在一切之中存在,尤其是应当在真相王国和图书世界之中存在,并且,本来如果一个订书人不在自己的行当里尽本分而名不正言不顺地在文人圈子里混,那么,这种肆无忌惮的做法按理是只会为这书带来各种严厉的评判,并且可能会使得许多人因为以此订书人为耻而根本不想去读这本书,而现在既然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教授或者地位显赫的人物来对此感到不快,那么,在这里我们就看这本书的真实故事吧。

在一些年之前,有一个知名的文人寄送了很大的一堆书来装订,item(拉丁语:同样也)有不少二十四张本的书要订成四开本[注二]。由于那是在一年中的忙碌时节,而我们的文人先生则一如既往地是一个和蔼而随和的人,因而,说起来不好意思,这些书就在我这里放了三个多月。事情就是这样,就像德国谚语所说:Heute roth morgen todt(德语:今天红润明天死)[注三],就像牧师说:死亡不认贫富老幼[注四],就像我的亡妻所说的:我们全都会走上这条路[注五],但是我们的主最清楚什么时候最合适而当然是在上帝的帮助之下发生,就正像事实上的情形:甚至那些最好的人也不得不离开这里,就这样,这文人却死掉了,并且,他在国外的继承人们则通过遗嘱检验法院收到了这些书,而我则通过这同一个法院得到了我的工酬。

作为一个勤奋努力的人和一个诚实地给予每人其所应得之物的好公民,在我有一天发现了一小包稿纸的时候,我绝对是以为我已经把全部物件都寄还给了文人先生。我徒劳地竭思苦想,到底是谁会寄给我这些稿纸,它们是要派什么用场的,是不是要装订起来,简言之,作出了所有一个这样的订书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能够作出的一切设想,或者,这一切是不是一个错误。最后,还亏的我有我已故的先妻在,她对于我是一个罕见的忠实内助和职业上的帮手,她眼前突然一亮:文人先生的书本来是被放在一只大篮子里,而这个包裹肯定是那篮子里的东西。当时我也觉得是这样。但现在已经这么多时间过去了,没有人想过再来要回这包裹,于是我就想:这一包裹纸张肯定没有什么大价值。我倒是把它们装订进一个彩色的封夹里,这样,就像我亡妻通常的说法:它们就不会在店里到处摊开着占地方。然后我就让它们被放在那里了。

在那些漫长的冬夜,在我不知道该做些别的什么事情的时候,有时候我就会拿出这本书来,作为一种享受来阅读它。但是我无法说这享受很大,因为我读明白的东西并不多;但是,坐在那里考虑,这之中的全部内容会是什么,这倒是为我带来了享受。既然之中有一大部分文字是以一种老练的书法写成的,我就让我的孩子们有时候临摹上一个Pagina(拉丁语:页),这样,通过摹写这些漂亮的手写字母和转折,他们就必定能够在运笔方面得到练习。有时候,为了练习辨读文字,他们也会不得不高声朗读。真是令人无法理解无法解释,学校的教学完全忽略了对文字的辨读,并且,如果不是我们在各类报纸上所读到的那位无愧于盛名的文学家勒文[注六]先生试图补救这一缺陷并教会我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去领会我亡妻的话语:“在各种不同的生活位置上,辨读文字都是必要的,并且在学校教学中不应当被忽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学校的教学也许在很长时间里会一直继续忽略对文字的辨读。如果一个人能够写,但这人却无法读出人所写的东西,那又有什么用呢?就好像亨利希在喜剧中所说[注七]:他固然会写德语,但他不会读。

去年夏天,我的大儿子十岁了,我想着要让他去上一门更严格的课程。一个众望所归的人向我推荐了一个特别在行的师范证书毕业生和哲学证书候选人[注八],其实我认识这个人,我曾多次在救世主教堂[注九]的晚祷上听他作真正的陶冶讲演。就是说,尽管他尚未通过考试并且在他发现了自己是一个美的精神和诗人(我想他会这么说)之后便完全放弃了读书而去作牧师,他还是受了很好教育并且作了许多很好的布道,但尤其要指出的是,他在布道台上有着一个很漂亮的嗓音。我们一致同意,每天他都要教我儿子两小时各门最重要的课目,作为午饭的交换。

我谈及的这位师范证书毕业生和哲学证书候选人成为孩子的老师,这对于我卑微的家庭来说是真正的幸运,因为不仅仅汉斯进步很大,而且正如我在下面所要讲述的,这个了不起的人也使得我自己在一些远远更重要的事情上受益非浅。有一天,他留意到我曾用于我孩子们的教学的那本装订在彩色的封夹里的书,他稍稍翻看了一下,然后他问我借这本书。我对他说我真心所想的:“您完全可以留下这本书,因为,现在孩子有了一个自己能够为他写书法的老师,所以我不需要这本书了。”但是,正如我现在所认识到的,他实在是个可敬的人,因而并不想要留下这本书。于是他借了这本书。这之后的第三天,我记得如此清晰,仿佛就是在昨天,那是这一年的一月五日,他来到我们家并且想要和我谈谈。我想他也许是想要问我借一小点钱,但不是的!他把这本我们熟知的书递给我并说:“亲爱的希拉利乌斯先生!也许您并不知道,在这本你如此无所谓地想要送给别人的书中,天意给予了您的家怎样美好的馈赠和礼物啊。如果这样一本书到了一个合适的人手里,它就价值万金。正是通过印行各种这样的有益用的书籍,我们才有可能在这种人们不仅仅很少有钱而且也很少有信仰的时代里贡献出一份力量,去向人类的孩子们推广传播各种美好而有意用的学识。不仅仅是这个,而且您,希拉利乌斯先生,您的愿望一直就是能够以除了‘作为订书人’之外的方式来益助您的同类,并且通过某种非同寻常的善行来为您对您过世的妻子的纪念带来荣耀,您,‘能去做这件事’碰巧就是您的幸福命运,而且通过这件事,在这本书被卖完之后,您还能够赚到不少的一笔钱。”我深受感动,然后感动得更深,因为他提高嗓门并且以高昂的声音继续说:就我自己而言,我什么也不想要,或者说,等于是什么都不想要;考虑到预期的巨大利润,我只是立马要十块国家银行币[注十]以及在礼拜天和节假日午餐时的四分之一升葡萄酒。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正如这了不起的师范证书毕业生和哲学证书候选人所忠告我的那样,只是但愿我也能够像他得到这十块国家银行币那样地对我的大笔利润有所确定,我是马上就很高兴地付给了他这十块国家银行币的,另外也是因为他提醒了我:如果我所出版的不是一本书而是更多本,也许出自好几个作者之手,那样的话,我就能够赚得更多。也就是说,我博学的朋友假定了,必定有着一个兄弟会,一个协会,那个文人曾是它的Caput(拉丁语:头,首领)或者领军人物,因此他保存了这些文稿。我自己对此并没有什么判断。

一个订书人想要成为作家,这只能够在文学世界里唤起合理的怨恨并且会起到坏作用使人对这书不屑一顾;但是,如果一个订书人装订、征稿印刷和出版一本书,他“试图也以除了‘作为订书人’之外的方式来益助其同类”,那么,合情合理地考虑问题的读者就不会对此有什么坏的想法。

在这里同时附上对这本书和订书人和这一出版工作的最毕恭毕敬的推荐。

1845年一月。克里斯蒂安港。

最恭敬的

订书人希拉利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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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 Lectori benevolo] 拉丁语:给善意的读者!。在拉丁语博学著作的前言中的常见标题形式。也被用在路德维希·霍尔堡喜剧英雄史诗《彼得·坡尔》(1719-20)的前言中。《彼得·坡尔》由笔名汉斯·米凯尔森出版。基尔克郭尔有一本1835年版的《彼得·坡尔》。

[注二] 二十四张本的书要订成四开本] 就是说,送来的这些书张是每本有六大张,要折叠成四开订起来。

[注三] heute roth morgen todt] 德语:今天红润明天死。丹麦也有这样的谚语,说一个人看上去健康但突然死去,用以表达命运叵测。“一个人今天是国王,明天他可能就死了”。

[注四] 死亡不认贫富老幼] 也许是指关于死亡之舞的民间表演:死亡以骷髅的形象出现,向各年龄各阶层的人们邀舞并将他们带进墓穴。

[注五] 我们全都会走上这条路] 就是说,我们全都会死。霍尔堡在喜剧《山上的耶伯》(1723)第五幕第一场里用到这句话。

[注六] 勒文(I. Levin]Israel Levin (1810-83),丹麦文学家和文献学家,路德维希·霍尔堡和威瑟尔(J.H. Wessel)的出版者。他在1846年出了一本当时的丹麦男人女人的手写文字集。勒文在差不多1844-50年间担任过基尔克郭尔的秘书。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参与了《人生道路中的诸阶段》的成书工作。在他准备他的手写文字集的时候,他也曾向基尔克郭尔要过后者的手书样本,但被拒绝。

[注七] 亨利希在喜剧中所说] 霍尔堡喜剧《雅克布··提波》(1725)中的侍者佩尔在第一幕第四场中说:“不是我自己夸自己,我能够用德语说我想说的大部分话,但是有几个词我还不明白,我能够很完美地写出来,但却不会读”。

[注八] 哲学证书候选人(Candidatus i Philosophien] cand.phil.,亦即所谓的“第二考试证书”的拥有者,通过了两门一般是在第一学年里进行的课程的考试:哲学考试(examen philosophicum)和文献学考试(examen philologicum)。

[注九] 救世主教堂(vor Frelsers Kirke] 位于哥本哈根的克里斯蒂安港,介于阿玛格尔岛和哥本哈根其余地区之间。

[注十] 十块国家银行币] 国家银行币是丹麦在1813-1875年间的国家银行的硬币,在1873 年的硬币改革国家银行币被克朗取代(一国家银行币等于二克朗)。在1813年国家银行破产之前通用的是“流通币(Courantdaleren)”,然后是“国家银行币(Rigsbankdaleren)”。一国家银行币有六马克,一马克又有十六斯基令(skilling)。在1844年,哥本哈根的全权查税员的年薪是六百国家银行币。四百国家银行币算起来是可以足够养家的。一个手工匠学徒一般一年可赚二百国家银行币,不过师傅包吃住。一个女佣除吃住外,一年至多三十国家银行币。同时,一双鞋差不多三国家银行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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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vino veritas(拉丁语:酒中真言)”的封一』

 

 

In vino veritas (拉丁语:酒中真言)”(注一)

一篇由

威廉•奥海姆(注二)

讲述的

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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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In vino veritas] 拉丁语:酒后真言。参看谚语“要去孩童和醉人那里听真言”,本来是出自谚语收集者芝诺比乌斯(约公元100年)的一句希腊谚语,但是,在公元前600年左右,抒情诗人米提林的阿卡额斯就以“酒也是真相”的形式说出这意思。在希腊文献中有着对这句谚语的频繁引用,比如说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之中(217e)。在罗马文献中则有老普林尼和贺拉斯对之的引用。这以拉丁语形式给出的In vino veritas则也许是来自鹿特丹的伊拉斯谟(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他在他的谚语集Adagia之中收取并且评注了“In vino veritas”。在丹麦文学中,巴格森在他的游记《迷宫》(1792-93)中提及一家酒馆上有个牌子上写有“In vino veritas”,这是基尔克郭尔所熟悉的。

(注二)奥海姆,Afham,丹麦语,意译可以是“渊源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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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vino veritas(拉丁语:酒中真言)”的扉页』

 

Solche Werke sind Spiegel; wenn ein Affe hinein guckt, kann kein Apostel heraus sehen.

(德语:这样的作品是镜子;如果一只猴子向里面看进去,任何使徒都无法从里面看出来。)

——利希腾贝格

(注释):Solche Werke sind Spiegel ... heraus sehen] 德语:这样的作品是镜子;如果一只猴子向里面看进去,任何使徒都无法从里面看出来。这格言出自德国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利希腾贝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 /1742-99)。这一格言被用来评价莎士比亚和其他伟大作家的作品,出自论文《Ueber Physiognomik》(1778)。

德语文献:jf. G.C. Lichtenbergs vermischte Schriften, udg. af L.C. Lichtenberg og F. Kries, bd. 1-9, Göttingen 1800-06, ktl. 1764-1772; bd. 3, 1801, s. 4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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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注一]

为自己准备一种秘密,这是怎样一种美好的忙碌呵,对之的享受是多么地诱人呵,但是在享受了之后,有时候又多么令人疑虑呵,这又是多么容易为人带来不好的感觉呵!也就是说,如果有人相信一种秘密是可以被转送给任何其他人,相信它能够属于一个携带者,那么他就错了,因为在这里的情形就是如此:吃的从吃者出来[注二];但是如果有人以为一个人通过享受所惹上的麻烦只是“不背叛它”,那么他也错了,因为一个人其实也招上了“不忘记它”这麻烦。然而,回忆了一半并把自己的灵魂转化为一个储存旅途中被损坏的货物的过渡储存处,则更令人恶心。相对于其他东西而言,就让遗忘作为被拉起的丝绸帷帘,而回忆则作为维斯塔贞女[注三]步入帷帘;如果这不是一种真正的回忆的话,那么在帷帘的背后就又是遗忘,因为如果有真正的回忆在那里的话,遗忘就会被排除在外。

回忆不可以只是准确而已,它也必须是幸福的;回忆的装瓶必须在封口之前把被体验之物的芬芳收藏进去。正如葡萄不是在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被榨汁的,正如榨汁时段的气候情况对葡萄酒有着极大的影响,那被体验之物也不是在随便什么时候或者在随便什么情况下都可以被回忆或者让人进入回忆的。

“回忆”绝不同一于“记得”[注四]。这样,人完全可能会很清楚地在细节上记得一个事件而并非就因此而回忆它。记性只是一种正消失的条件。通过记性,被体验之物站出来接受回忆之祭仪。这差异在年龄的差异性之中已经能够被估量出来了。老人失去记性,这记性在总体上说是人首先失去的能力。老人却有着某种诗意的东西,在民间表演中,他有着先知的性质,是通神灵的。但回忆当然也是他的最佳力量,他的安慰,它以诗意的遥视来抚慰他。童年则反过来,有着高度的记性和学习吸收力,根本没有回忆。不是说“老年忘不了青年所学习吸收的东西”[注五],我们也许可以说:“老人回忆的是小孩子所记得的东西”。我们磨出老人的眼镜来让他看近处。青年人用眼镜的话,这镜片是用来看远距离的,因为它缺乏回忆的力量,这就是:移远,拉开距离。然而,老年幸福的回忆就像小孩子幸福的学习吸收力一样是自然的恩典礼物,它们带着偏爱拥抱这人生中的两个最无助而在某种意义上却最幸福的段落。但正因此回忆有时也和记性一样只是各种偶然性的携带者。

尽管记性和回忆的差异很大,它们常常还是会被混淆。在人的生命中,这一混淆给我们机会去研究个体人的深刻度。就是说,回忆是理想性,但是就其自身而言完全不同于那没有区分的记性,它是努力着并且有着责任心的。回忆想要对一个人强调生命中的永恒连续性并且向他保证:他的尘俗存在成为uno tenore(拉丁语:一下子),一次呼吸,并且以可表述的说法说是在一次呼吸之中。因此它谢绝让舌头为模仿生活内容之絮叨而被迫一次又一次不听使唤地乱动。这是人的不朽性的条件:生命是uno tenore(拉丁语:一下子)。足够奇怪的是,据我所知,如果说我们在什么人那里能够找到关于“在‘想象自己不朽’中的恐怖的东西”的表述,那么雅可比是唯一的一个[注六]。有时候对于他似乎就是这样:如果他在单个的瞬间里稍稍更久地保持“不朽性之想法”的话,那么这想法仿佛就会使得他理智混乱。难道这是因为雅可比神经脆弱?一个强壮的男人,仅仅因为每次在他证明不朽性时在布道坛或者讲课桌上敲打而手上生老茧,他不会有任何这样的恐怖,然而他却确实懂得不朽性,因为,在拉丁语中“有老茧”意味了“彻底地懂得什么”[注七]。然而,一旦人们把记性和回忆混淆起来,这想法就不再会是那么恐怖了。首先是因为一个人勇敢、像个男子汉并且结实,其次因为一个人根本不对什么想法进行思考。无疑,许多人写下了自己生命的回忆录,在这回忆录之中根本不存在丝毫的回忆,然而各种回忆却确实是他永恒的收益。在回忆中,人依靠着“那永恒的”。“那永恒的”有着足够的人道来尊重满足每个要求并且把每个人看作是可靠的。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弄成傻瓜,去记住而不是去回忆,并且作为由此而来的结果,去忘却而不是去回忆,因为被记得的东西也会被忘却,那么,“那永恒的”也没有什么办法。但是,记性则又使得生命畅行无阻。一个人畅行无阻地穿行过各种最可笑的变形;哪怕是在垂暮之年,一个人还是玩着摸瞎子捉人的游戏、还是赌着生命的彩票,并且哪怕他曾经是不可思议的各种各样许多东西,他还是能够去变成随便什么东西。然后人就死了,——并且,他于是就变得不朽。并且,难道事情不应是这样:一个人恰恰因为这样地生活过而确保了使自己有足够的东西来进行无限的回忆?是这样的,如果回忆的总账簿只是一本让人把所有报进来的东西就涂写进去的草稿本的话。但是,回忆之簿记是奇特的。一个人可以把一些这样的事情作为任务提出来,但却不可以将之写进公共账单。一个人天天都在全体会员大会上说着,并且不断地总是说着时代所要求的东西,但却不是加图式地枯燥地通过重复来说[注八],而是持恒地以一种令人感兴趣而刺激的方式来跟上这瞬间并且从不说同样的话;item(拉丁语:同样地)在社交聚会上他也是必到的客人,并且时而以勉强足够的、时而以盈余的尺度来测量自己滔滔不绝的言辞,不断有人向他鼓掌致意;至少一星期一次可以在报刊上读到一点什么关于他的东西;甚至在夜里他也会有益助于他人,就是说,他的妻子,因为他甚至在睡梦里也好像他在大会上时一样地谈论“时代的要求”[注九]。另一个人,在他说话之前,他沉默,并且这样地继续着,以至于他根本就不会去说什么话。他们活得一样长久,这里问一下最终答案:谁有更多的东西可回忆?一个人只追随着一个想法,唯一的一个,仅仅只是专注于这想法;另一个人通七门科学的作家并且“恰恰在他要改造兽医科学的时候(说这话的是一个记者)在意义重大的工作中被打断了一下”。他们活得一样长久,这里问一下最终答案:谁有更多的东西可回忆?

在根本上,一个人只能够回忆本质的东西,因为如上所述,老人的回忆是被置于偶然性之下;各种类似于他的回忆的情形也是如此。本质的东西不仅仅是以自身为条件,而且也是以它与相应者的关系为条件的。如果一个人与理念分离开,他就无法在本质的意义上行动,他就无法做出任何本质性的事情;那作为唯一的新的理想性的东西则应当是“悔”[注十]。不管他本来做些什么,尽管有着各种外在的标示,所有他做的都是非本质的。为自己娶一个妻子当然是某种本质的事情;但是,如果一个人曾经在爱欲之中随随便便不当一回事,那么他就完全可以敲打自己的额头、心头和自己的屁……,出于纯粹的严肃和庄重;而这仍然还是无聊的轻浮举止。即使他的婚姻关系到整个民族,并且教堂的钟声鸣响,并且教皇主持婚礼,这对于他来说仍然不是什么本质性的事情,而是在本质的意义上无聊的轻浮举止。外在的噪音对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影响,正如喇叭声和展示步枪并不使得彩票揭彩变成对那揭彩的男孩[注十一]而言的本质行为。因为在本质上要做的事情并非是在本质上取决于“有人敲鼓”。然而,被回忆的东西也是人所无法忘却的。不同于那对于记性来说是没有区分的“被记得的东西”,“被回忆的东西”对于回忆来说并不是没有区分的。人可以把“被回忆的东西”丢弃掉,但是它就像托尔的锤子[注十二]一样又重新返回,并且不仅仅是如此,它还有着一种对回忆的思念,就像一只鸽子,不管这鸽子有多少次被卖给别人,它永远都无法成为另一个人的拥有物,因为它不断地总是飞回家。但是事情如此,也是因为回忆本身孵养了“被回忆的东西”,并且,这一孵养过程是隐秘的,不为人所见并且因此而不会受到任何亵渎性的知识的侵犯:这情形就好像是,如果自己的蛋被陌生者碰过,鸟就不愿去孵它了。

记性是直接的并且直接地得到帮助,回忆则只会是反思的。因此,回忆是一种艺术。与“记得”相反,我就像地米斯托克利那样想要能够忘却[注十三];但是“回忆”与“忘却”则不是对立面。回忆的艺术不是容易的,因为它在准备的瞬间会变得不一样,而记性则只有“记得正确”和“记错”之间的起伏。比如说,什么是乡愁?它就是某种被回忆的“被记得的东西”。很简单,乡愁就是通过“一个人离开了”而产生的。这艺术是在于,尽管一个人是在家里,仍能够感觉到乡愁。这要求对幻觉的熟练。深入地生活在幻觉之中(在这幻觉中不断地一直黎明破晓但从不进入到白天),或者将自己反思出所有幻觉,都不会更难于:将自己反思进幻觉,并在同时又能够让这幻觉带着所有幻觉的像量对自己起作用,尽管自己完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像变戏法一样地把过去变到自己面前,不会更难于:为了回忆而把面前的东西从自己眼前变走。这其实就是回忆的艺术和二次方的反思。

要为自己达成一种回忆,就必须对心境、处境和环境的各种对立面有所认识。一种爱欲的处境,之中关键是乡村生活中惬意的边远性,这样的处境有时候最好是在一场戏剧之中被回忆并让人通过回忆而进入,因为在戏剧中环境和嘈杂激发出这对立。然而这种直接的对立却并非总是幸福的。如果我们可以把一个人作为手段而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话,也许有时候这样一种做法就是对于回忆一场爱欲关系的幸福对立:只是为了回忆而为自己造就出一段新的爱情故事。

这对立面可以是有着极端的反思性的。记性和回忆之间的反思关系的极端点是用记性来作为回忆的对立面。两个人可以是因为两者对立的不同原因而不愿意再看见一个令人想起一个事件地点。其中的一个人根本就想不到有着某种叫做“回忆”的东西存在,而只单纯地害怕记性使自己记得这件事。眼不见则心不生景,他想,只要他不看见,那么他就会忘记掉。而另一个人则恰恰想要回忆,所以他不愿意去看。只有在针对各种感觉很坏的回忆时,他才用上记性。如果一个人懂得回忆但却不明白这个,那么他无疑是有着理想性但却缺少使用consilia evangelica adversus casus conscientiæ(拉丁语:针对良心之情形的福音派教导)[注十四]的经验。固然他甚至会把这教导看成是悖论,并且在要忍受最初的痛楚时畏缩。其实这最初的痛楚正如最初的丧失,是宁可应当去忍受下来的。在记性一次又一次得以翻新的时候,灵魂就得到丰富,它获得许许多多细节来使得记忆分散开。于是,“悔”是“辜”的回忆。纯粹从心理学上看,我真的相信是警察帮助了罪犯不去悔。通过不断地对罪犯的生平经历作备忘记录和重复,这罪犯就获得一种这样的记性技能来详细罗列出自己的生活细节,因而使得回忆的理想性被驱逐掉。“真正地去悔”,尤其是“马上去悔”,需要极大的理想性;因为天性也能够帮助一个人,并且,那种迟到的悔,从“去记得”的意义上讲它是微不足道的,却常常最沉重和最深刻的。

“能够回忆”是所有创造性的条件。如果一个人不想要有更多的创造性,那么,他就只需记得他想要回忆着地创造出的同样东西就行,并且创造被弄成了不可能,或者它就会变得令他感到如此厌恶,以至于他越早放弃它越好。

从根本上说,回忆之集体是不存在的。一种类型的“表面上的集体”是一种回忆者为了自己的需要而使用的对立面之形式。有时候,这就会是诱发出回忆就最好方式:一个人让自己假作是向另一个人倾诉衷肠,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在这一倾诉的背后隐藏一种新的反思,而在这反思之中回忆就为这个人本身而进入了存在。考虑到记性,人们完全能够联合起来相互帮助。从这个角度看,宴会和生日庆祝,各种爱情纪念品和宝贵的纪念物等,与“在一本书的一页上折一个角以便记得自己读到什么地方并且借助于这些折角来确定把整本书都通读了”的做法一样,是出自同样的考虑。相反,对回忆的榨取则必须是每个人单独去做的工作[注十五]。就其自身而言,这之中绝不是有着什么注定的祸害。既然一个人总是与回忆独处,那么,每一个回忆都是一个秘密。尽管大多数人关心的是,对于回忆者而言,回忆的对象是什么,这回忆者却是与自己的回忆单独相处的,表面看上去的所谓公共成分只是幻觉而已。

这里所提出来的东西对于我自己来说是为了对于各种想法和执着的思考的回忆,这些想法和思考曾很多次以很多方式占据过我的灵魂。这些东西被匆匆写下的机缘是,我现在觉得自己有这样的心情想要去为回忆实现一个被体验过的事件、想要记录下那在一些时间里已经是被完全地记得了的并且也部分地被回忆了的东西。我可记得的东西的范围不大,因而记性的工作是轻易的;相反,在要真正将之拿出来推向回忆的时候,我倒是经历了麻烦的,恰恰正是因为这对于我已经变成了是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不再是为那些参与者先生们,看见这样一种微不足道的东西被赋予了任何价值、一种雀跃的突发奇想、一种绝望的想法(他们自己可能会这样来称呼它),他们也许会发笑。是的,不管记性在这里对于我是多么微不足道,我由之却看出,事情有时候对于我就是如此:就仿佛我根本没有体验过它,而是我自己虚构了它。

当然,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很快就马上忘记那场我不作为参与者地参与的宴会;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能够决定在尚未确保自己有一个严谨地写下的对那对于我是真正地memorabile(拉丁语:值得想起或谈论的)的东西的απομνημονευμα(希腊语:关于值得想起的言行的叙述)[注十六]的情况下就将之放开。

我作出了努力试图去促进对“回忆”的爱欲性的领会,相反,我不曾为“记性”做任何事情。回忆的处境是通过对立而构建出来的,在一些时候我已经尝试了为自己把被回忆的东西编织进环境的对立。宴会所在的富丽通明的饭厅,灯光反射下令人迷醉的光芒海洋构成了一种奇异多彩的效果。这样一来,回忆想要一个并非是奇异多彩的对立。参与者们的心境中的兴奋成分,欢庆的嘈杂,香槟酒冒着泡沫的欢情,这些都最好是作为一种宁静偏僻的被遗忘者来被回忆。精神的蓬勃茂盛,正如它在发言者们的心境之中膨胀蔓延,最好是在和平的安全感之中被回忆。每一个想要直接地去为回忆给出帮助的尝试都只会失败并且以模仿所具的糟糕滋味来惩罚我。

于是我从对立出发来选择环境。我寻找森林的孤独,但不是在一个森林本身是奇妙的时候。比如说夜之宁静就不会有什么好处,因为它也是处于“那奇妙的”的支配之下。我恰恰是在一个大自然自身最不受感动的时候寻找了大自然的和平。因此我选择了下午的光线。只要这里有“那奇妙的”在场,那么它就只能在灵魂里被隐约地感觉到它;相反,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下午黯淡的光线更温和更和平更令人安宁。就像一个重新康复而面对生命病人,更愿意寻找这一消减痛楚的提神剂,就像一个经受了许多苦难在精神上紧张过度的人,更愿意寻找这一安慰,我也是这样地出于对立的理由寻找它,恰恰是为了达到那对立的东西。

在戈里布森林里有一个地方,叫作八路角[注十七];只有在一个人正当地去搜寻的时候,他才会找到这地方,因为没有任何地图标示出了这个地方。看来这名字本身也包含了一点矛盾,因为,八条路的相交怎么会构成一个角,而“人来人往并且交通频繁”又怎么能够与“偏僻而隐秘”达成一致?当然,孤独的人所避开的是根据仅仅只是三条路的相交命名的:平凡琐碎(Trivialitet[注十八];那么,八条路相交岂不是更加琐碎不堪了么?然而事情却是如此:那里确实有着八条路,但又非常孤独;偏僻、隐蔽而秘密,一个人在那里就非常靠近一道名叫“不幸之围”[注十九]的围栏旁。名字中的矛盾只是使得这地方更孤独,正如矛盾成就孤独。这八条路,频繁的交通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为思想而存在的可能性,因为除了一只小小的昆虫匆忙地横穿过lente festinans(拉丁语:慢慢地赶路)[注二十]之外,没有任何人走过这条路;没有任何人走过这里,除了那逃亡的旅行者,它不断地东张西望,不是为了找什么人,而是为了避开所有人,那个逃亡者,甚至在自己的隐藏处都不感觉到旅行者对于从什么人那里获得信息的渴望,那个逃亡者,只有致死的子弹能够赶上,这子弹固然解说了为什么鹿在此刻变得静止不动,但却不解说它为什么如此不安;没有任何人在这条路上行走,除了风,没有人知道这风,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注二十一]。即使一个人听任自己去被那诱惑人的召唤欺骗而在那里面内闭性正是以这一召唤捕捉旅人,即使一个人追随了那狭窄的小径而这小径引诱人进入森林所包围的深处,即使是像这样的一个人,他也没有一个身处在那无人行走的八条路交界处的人那样孤独。八条路并且没有旅行者!这无疑就好像是世界已死绝,而幸存者被推入一个“不会有人来埋葬自己”的尴尬处境;或者仿佛整个民族的人全都沿着这八条路迁徙出去并且就遗留下了一个人!如果诗人所说的是真的,bene vixit qui bene latuit(拉丁语:隐藏得很好的人,活得很好)[注二十二],那么我无疑就活得很好了,因为我很好地选定了我的这个角落。无疑也确是如此:当人站在一个角落看世界以及世界之中所有的一切[注二十三]时,它们看上去就是最好看的,并且他必须悄悄地偷看;无疑也确是如此:当人不得不悄悄地去偷听的时候,我们在世界听到和应当听到的一切从一个角落里听起来就是最有味道并且最迷醉人的。于是我就更为频繁地探访我那偏僻的角落。我以前就知道这地方,很久很久以前,现在我学会了无需黑夜就能够找到宁静,因为在这里总是宁静的,总是美好的,然而现在我觉得最美好的还是在秋收的太阳挽住正中的下午并且天空发出那种带有思念感伤的蓝色的时候;在创造之呼吸深深地吸着热气的时候,在凉爽释放出自身而草地上的叶子在森林扇着风的同时兴奋地颤动的时候;在太阳想着日暮时分要去大海里冲凉的时候,在大地准备要去休息并且想着要说感谢的时候,在它们作别前在那种使得森林更暗使得草地更绿的温柔的融合之中相互理解的时候。

哦,善意的精灵,住在这些地方的你,谢谢你总是保护着我的宁静,谢谢你所花的那些带有回忆之劳作的时间,谢谢你那被我称作是“我的”的隐藏之地!在那里宁静成长正如阴影,正如沉默成长:一道召唤着的魔咒!然而,又有什么能像宁静这么令人陶醉呢!因为,不管酗酒者把酒杯移向嘴唇的速度有多快,他的陶醉的增长之快比不上宁静的,宁静之陶醉随着每一秒增长!陶醉人的杯子的内容与沉默之无限大海相比只是沧海一粟,而我正是饮自这沉默之海[注二十四]!所有美酒的沙沙作响与沉默越来越强烈不断地发出沙沙声的自沸[注二十五]相比,只是一种瞬间即逝的欺骗!然而,又有什么东西消失得迅速如同这一吞咽,——只要一说话!而如果一个人被突然从那之中被隔离出来的话,又有什么能比这样的状态更令人厌恶,——比酗酒者的醒转更糟糕,如果一个人在沉默中遗忘了说话的能力,羞怯于字词的声音,结结巴巴如同那种舌下系带[注二十六]没有松开的人,孱弱得如同受惊的妇人,在那瞬间里过于无能为力而没办法去用语言来进行欺骗!那么,谢谢你,善意的精灵,你使得意外和中断不会出现,因为打扰者的道歉起不到什么作用。

我曾多么频繁地考虑这问题!在蜂拥的人群中,如果你是无辜的,那么你不会变得有辜;但孤独的宁静是神圣的,因此,一切打扰这宁静的就都变得有辜,而沉默所具备的纯洁的环境,如果它被侵犯的话,不管以什么借口都无法得到容忍,借口是没用的,正如在少女的端庄被侵犯的时候,任何解释都是没用的。如果这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的话,这会有多么地痛,并且一个人站在那里,带着灵魂里不断困扰着的痛楚,为自己的错失感到羞愧:打扰孤独的人,这是怎样的错失啊!“悔”徒劳地想要去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这种“辜”是无法言说的,正如沉默是无法言说的。只有对于那不正当地寻找孤独的人,“意外”才能够起作用,就好像如果一对情人甚至在那里都不具备力量来构建出一个处境的话,“意外”可以起作用。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么一个人就可以通过展示出自己来为性爱和恋人们服务,尽管他的服务对于恋人来说仍然是神秘的,正如辜也是如此地保持着神秘:出于对打扰者的愤怒,他们更加隐秘地在一起密谋,而他们这样做则还是因为这打扰者的缘故。但是如果他们是两个正当地寻找孤独的恋人,那么去让他们意外,这会是多么沉重,一个人可以怎样地诅咒自己正如每一个靠近了西乃山的动物都受到了诅咒[注二十七]!谁不感觉到这个,谁能够在他看见(尽管尚未被看见)的时候不是愿自己能够像一只鸟在这恋人们的头上兴奋地晃荡,能够像一只鸟,它的鸣叫是对情欲之爱的预兆声,能够像一只鸟在灌木间穿行,看上去是那么诱人,能够像那引发情欲之爱的大自然之孤独,像那确认一个人身处偏僻的回声,像那遥远的嘈杂声保证着其余人都离开而只让这对恋人留下!这个最后的愿望无疑是最好的,因为在一个人听见了其他人消失的时候,这时他就变得孤独。在《唐璜》中最孤独的处境是泽尔丽娜的处境[注二十八];她不是单独的,不,她变得单独;人们听见合唱的消失,孤独在这一嘈杂声遥远的渐渐灭绝中变得可让人听到,孤独进入存在。你们这八条路,你们只是把所有人都从我这里引走,而恰恰把我自己的思绪带回来给我。

那么,作为告别我向你致意,你这美好的森林;向你致意,你这未曾得到人们赏识的下午时分,你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不像早晨时分,不像夜晚,不像深夜想要意味一些什么,而是毫无要求而谦卑地满足于作为你自己,满足于你乡村质朴的微笑!正如回忆的工作总是得到祝福,它也有着这一祝福:它自身成为新的回忆,而这新的回忆又吸引着人;因为如果一个人有一次曾经明白了什么是回忆,那么他就永永远远地被吸引住,并且被同样的东西吸引住;如果一个人拥有一段回忆,他就比任何时候都富有,即使他在什么时候占有全世界,也不比他拥有一段回忆的时候更富有;不只是正分娩的人是处在受祝福的状态,而尤其最重要的是:正在回忆着的人是处在受祝福的状态。

 

 

注释:

[注一] 这个“前言”的丹麦语原文为Forerindring,直译的话本应是“前忆”。

Forerindring] 这里译作“前言”。在丹麦语中很少使用,是拉丁语promemoria在丹麦语中的直译,也暗示了前言中的话题,介于“记性”和“回忆”之间的关系。

[注二] 吃的从吃者出来] 参孙在死狮之内发现了他能够吃的有蜂蜜的蜂窝之后向非利士所提出的谜语的一个部分。见《士师记》(1414)。

[注三] 维斯塔贞女] 维斯塔圣女是古罗马维护维斯塔女神圣殿之中燃烧的永恒火焰的女祭司。维斯塔是罗马灶神和家庭女神,她的女祭司立下守贞誓言。

[注四] 这里的“回忆”和“记得”在原文中都是动词不定式。

“回忆”绝不同一于“记得”] 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就已经有了对于这两个概念的区分。柏拉图在对话录《斐利布斯篇》(34a-b)中把记性(mnēmē)看成是印象被感官记录下之后被保存的地方或者能力;如果这些印象中有一部分无需感官的协助而在意识里被重新唤起,那么这部分就是回忆(anámnēsis)。

Jf. Platons Skrifter bd. 7, s. 234f.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比如说,在他的《自然科学短文(Parva naturalia)》中有一篇《论记性和回忆(De memoria et reminiscentia)》的论文,之中描述了,记性是保存感官印象的能力,而回忆则是意志行为,通过这种意志行为,各种印象以及它们的时间关系在意识之中被重新唤起。这样,记性是回忆的前提条件,反之不然。相应地,许多动物有记性,但只有人类有回忆。(449b 1 - 453b 7)。

Jf. Aristoteles graece, udg. af Immanuel Bekker, bd. 1-2, Berlin 1831, ktl. 1074-1075; bd. 1, s. 449-453.

在基尔克郭尔这里,这区分不同于希腊人的:记性是用来准确地在细节上重新唤起体验过的事件的意识能力,但是对于这些事件而言是不作区别的。回忆作为一种更高级的能力,相对于回忆者的内在个人关联来观照那些被体验的事件,并且在这个关联上无视所有非本质性的东西。

[注五] 老年忘不了青年所学习吸收的东西] 谚语“一个人在青年时所学习吸收的东西,是他在老年时所难以忘记的”的变种。

[注六] 雅可比……想象自己不朽]雅可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 /1743-1819)德国哲学家,先是店主后来是官员。哈曼的密友,并且受到哈曼极大影响。与斯宾诺莎和康德的理性主义相反,雅可比建立出一种以“信仰”和“感情”这些概念为中心的人生哲学。比如说,他认为,现实(和上帝)恰恰是在信仰和感情之中直接地在人的面前在场。

在»Beylagen zu den Briefen über die Lehre des Spinoza«中他曾写道:“eben so wenig konnte ich die Aussicht einer ewigdauernden Fortdauer ertragen.”

Jf. 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s Werke bd. 1-6, Leipzig 1812-25, ktl. 1722-1728; bd. 4,2, 1819, s. 68.

[注七] 在拉丁语中“有老茧”意味了“彻底地懂得什么”] 拉丁语callere作为不及物动词意味“生老茧”,但是作为及物动词则意味了“聪明,懂得什么”。

[注八] 加图式地枯燥地] 来自罗马政治家马尔库斯·加图(老加图),亦被称作“监察官加图”(公元前234-149年)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加图一直坚持着以同样的言辞来终结所有他在罗马议会中的演说:»Præterea censeo Carthaginem essedelendam«(拉丁语:另外我认为,迦太基应当被毁灭)。

[注九] 时代的要求] 海贝尔常用的一个表述。在海贝尔的受黑格尔影响的关于“历史之必然前进”的观念中,他想要使得哥本哈根的公民意识和品味达到与各大欧洲进步城市的同样水准,这样一来,他就常常谈论“时代的要求”。

——海贝尔(Johan Ludvig Heiberg /1791-1860)。丹麦作家、刊物出版者、编辑、评论家、剧评家和(从1824年起)黑格尔主义哲学家。1828-39年,在皇家剧院的剧作家和翻译家,之后剧院的审查者,直到1849年成为剧院院长。1822-25年在基尔的大学任丹麦语讲师。1829 获得教授头衔, 1830-36 年在皇家军事高校中任逻辑、美学和丹麦文学讲师。海贝尔在当时是居领导地位的美学审品者。1831年与女演员约翰娜·露易丝·佩特姬丝(Johanne Luise Pätges /1812-90)结婚。他们在布雷德街的家,以及此后在克里斯蒂安港的家成为当时的一个时代公民教育中心。

[注十] 在丹麦语原文中,这个“悔”是动词不定式。

[注十一] 彩票揭彩……揭彩的男孩] 1771年,数字彩票在丹麦由私人G.D.F. Koes建立,但是因为高利息的缘故在1773年由国家接手,直到1851年通过法律被取消。在技术上说,数字彩票可由购彩票者在一系列数字,比如说190间,获得一个或者更多数字。揭彩时抽出不多的几个数字,比如说,五个数字。赢彩票的人最多能够赢到自己所购彩票钱的六万倍的数目。对于下层社会,数字彩票很流行。哥本哈根彩票的揭彩是由皇家教养院的男孩来抽数字,这些孩子也可以从彩票中获得可观的收入。最早揭彩是在新集市的哥本哈根市政厅前,但是后来搬到附近的Vandkunsten。城市管乐团的人为揭彩提供音乐,这样每次抽数字的时候都会有喇叭和鼓声。

[注十二] 托尔的锤子] 来自北欧传说。托尔的武器是一把名叫缪尔尼尔的锤子,所有被它击中的东西都被毁掉,它自己会回到其主人那里。

[注十三] 像地米斯托克利那样想要能够忘却] 地米斯托克利是一个希腊政治家(死于约公元前460年)。按西塞罗的描述,有一个人拜访地米斯托克利对他说他能够教地米斯托克利“记住一起”的艺术。地米斯托克利回答说,如果他能够教会他忘却他想要忘却的东西,那么他就会更高兴。

Jf. M.T. Ciceronis Opera Rhetorica, udg. af C.G. Schütz, bd. 1-3, Leipzig 1804-08; bd. 2 (Libros tres ad Q. Fratrem De oratore), 1805, ktl. 1234, s. 219.

[注十四] consilia evangelica adversus casus conscientiæ] 拉丁语:针对良心之情形的福音教导。在罗马天主教教会中,福音教导是一系列关于贫困、顺从和贞操的规定。但是看来福音教导与此处的文字没有什么关联。

这里的文字所谈的的是把记性当作针对回忆的工具来使用,就是说让自己深入于往昔的感觉不好的处境之中并且记住其所有细节,直到那与回忆关联在一起的坏感觉或者懊恼被驱逐掉。在判断的关联上可以是指向耶稣在《马太福音》(529-30)中的教导:“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挖出来丢掉。……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

[注十五] 在原文中作者把“对回忆的榨取”看成是对葡萄汁的榨取,“必须是由每一个人自己用脚去踩”。

[注十六] 对那对于我是真正地memorabile(拉丁语:值得想起或谈论的)的东西的απομνημονευμα(希腊语:关于值得想起的言行的叙述)] 这里的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关联暗示希腊作家色诺芬(约公元前430-355)关于苏格拉底的回忆录,其希腊语书名为Απομνημονεύματα (Apomnēmoneúmata) ,而拉丁语为Memorabilia

[注十七] 在戈里布森林里有一个地方,叫作八路角] 戈里布森林(Gribskov)在北部西兰岛,哥本哈根西北偏北40公里左右,有56平方公里,是西兰岛的最大的森林(丹麦第二大)。在十七世纪在森林里被安排有垂直的星形的路径网,八路角是这些路径交会的地方,位于森林的南头。在北面也有相应的“角”,被称作“星”或者“七星”。在1913年,在这里立起了一块基尔克郭尔的纪念碑。

[注十八] 根据仅仅只是三条路的相交命名的:平凡琐碎(Trivialitet] 丹麦语的“平凡琐碎(Trivialitet)”出自拉丁语trivium,亦即,三条路。

[注十九] 不幸之围] 从八路角向西南到格德旺(Gadevang),通向一个现在已经被铲平的坡,以前叫作“不幸之坡”,在八路角西南一公里处原先有着一幢房子叫作“不幸之屋”。有可能是这样:也许“不幸之围”是围住坡地或者房子附近一部分森林的围栏,但也许也可能是为森林和公路分界的石墙。

[注二十] lente festinans] 拉丁语:慢慢赶着路地。本原来自一个翻译成拉丁语叫作“festina lente”的希腊谚语:慢慢地赶快。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63 公元14年)将之取作自己的表述。罗马历史学家斯维通(Sveton)在他所写的《十二凯撒生平》中的奥古斯都传记之中引用了这句:“你慢慢地努力奔向目标”。

[注二十一] 没有人知道这风,它从哪里来,它要到哪里去] 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那里来,往那里去。

[注二十二] bene vixit qui bene latuit] 拉丁语:隐藏得很好的人,活得很好。一个对于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哀怨集》第三卷4-25的随意引用。原文是“bene qui latuit bene vixit”。本原是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一句感叹。基尔克郭尔有着奥维德的著作:

P. Ovidii Nasonis opera quae exstant, udg. af A. Richter, bd. 1-3, stereotyp udg., Leipzig 1828, ktl. 1265.

[注二十三] 世界以及世界之中所有的一切] 由西兰岛主教巴勒(Nicolaj Edinger Balle / 1744-1816)与巴斯特霍尔姆(Christian B. Bastholm / 1740-1819)合作编写的《福音基督教中的教学书,专用于丹麦学校(Lærebog i den Evangelisk-christelige Religion, indrettet til Brug i de danske Skoler)》(简称《巴勒的教学书》)中的用词。在第一章《论上帝及其性质》第一节第二小节有:“在世界的名下通常包含了天和地以及之中所有的一切”。《巴勒的教学书》在1791 年被官方认定,并且,直到1856 年一直是学校的基督教教学和教堂的再受洗预备的官方正式课本,并且传播和影响都是很大的。基尔克郭尔有一本1824 年的版本ktl. 183

[注二十四] 我正是饮自这沉默之海] 在北欧神话里,雷神托尔在穿越肴仝海姆的旅途中受巨人乌德皋斯洛克之邀以巨人的饮之角喝水;托尔拼命喝都无法把角里的水喝干。事后乌德皋斯洛克透露出来,这饮之角是连着世界之海的,当然因为托尔喝着水,海面就明显地下沉了。

Jf. J.B. Møinichen Nordiske Folks Overtroe, Guder, Fabler og Helte ( 43,20), s. 436-438.

这故事在欧伦施莱格尔的长诗《托尔去肴仝海姆的旅行》中又被重新描述。

(»Thors Reise til Jothunheim. Etepisk Digt i 5 Sange« i Nordiske Digte, Kbh. 1807, ktl. 1599, 4. sang, v. 23-41, s. 82-88, og 5. sang, 24, s. 111.

[注二十五] 自沸] 这个词关联到一种自动煮水器,也就是一个饮茶机,那种俄式的茶饮,凉水在之中煮沸。会给出嘶嘶的响声。

[注二十六] 舌下系带:连接舌下部和口腔底部的一小段组织。

[注二十七] 每一个靠近了西乃山的动物都受到了诅咒] 指《出埃及记》(1912-13)。上帝对摩西说,任何触及西乃山的人或者动物都会失去生命。

[注二十八] 在《唐璜》中最孤独的处境是泽尔丽娜的处境]

所指是莫扎特的著名歌剧Il dissoluto punito ossia Il Don Giovanni(在丹麦作为《唐璜》,基尔克郭尔称之为《唐璜》)。在1787 年被谱成曲,文字是Lorenzo da Ponte1749-1838)所写。丹麦文版是克鲁塞在1807年翻译的Opera i tvende Akter bearbeidet til Mozarts Musik。在1811 年和1822 年又出版这一翻译的新版本,个别地方作了改动,1811 年版保留了同样的标题,但没有分场;1822 年版的标题是Don Juan. Opera,又重新有了分场。

在第一幕第十七场,农民们的合唱在唐璜的宫殿里消失,以便得以陶醉并且把女孩子泽尔丽娜留在花园里。在第十八场的开始,正庆祝自己与农人马瑟多的婚礼的泽尔丽娜躲在树丛里避开贵族唐璜的追求。但是他看见她并且捉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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