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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之谷(长篇小说节选•
之四)
◎ 王 巨
我是一条虫,一条只会爬行的虫子。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萨姆沙算是幸运,他虽然也变成了一条虫子,但是一只有坚硬盔甲的大甲虫,盔甲下还藏着一对翅膀,也许它曾经还飞翔过呢,而且,它外面的盔甲也能抵挡苹果的重击,而我完全是一个无翅无甲的软体动物,既不曾飞翔过,也没有盔甲护身,如果一只苹果飞来,我会被砸得稀巴烂。我的处境可想而知,我四处躲藏,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生活在恐惧中。
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而我是怎么变成一条爬虫的呢?在我的记忆深处,我觉得我生来就是一条爬虫。确实,我记得我小时候只会爬行。随着不断的发育,我试图站起来,想直立行走的时候,一个声音大声喝道:“不许你站立起来!”随之,一只蛮横而有力的大掌又把我摁爬下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独立思考:我为什么只能爬行而不能直立行走呢?这时,还是那个声音喝斥道:“不许思考!”于是,我又被常年“洗脑”,直到我心甘情愿地认为自己就是条爬虫,并以自己是条听话的爬虫而自豪。
我虽然是条虫子,但也有生存和追求幸福的欲望。当我离开父母,开始独立生活的时候,我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声音许给我的地方挖了一个小洞。那是一块古老而广袤的疆域。疆土虽幅员辽阔,因生活着众多的各式各样的虫子,仍拥挤不堪。我小心翼翼地挖着,不敢越雷池一步。尽管如此,我旁边的邻居还不时地过来,不是说我多占了他们的地方,就是说我吵闹了他们,甚至乘我不注意,还偷拿我的一些东西——我生活在一堆蛆虫里。
谢天谢地,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洞挖好了。它虽然简陋窄小,但毕竟是我自己的独立空间,是我的安身之所。为此,我兴奋了好长时间,还把它精心布置了一番。我有了居所,便开始外出找工作。我既没有当官的亲友可去攀附,也没有大把的钱财可去贿赂,可想而知,在我受尽了白眼和冷遇,碰了无数次钉子后,不得不接受了一份没人愿意干的活——清洁工。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当我有了居所和工作,我开始想成个家了。我想,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是我的天职。但我貌不出众,语不惊人,且自己的小洞又这么寒酸。当我千呼万唤,好不容易把心仪已久的姑娘领回来,她们一看我这寒酸样儿,拍拍屁股都跑了。我身只影单地苦熬了几年,后来时来运转,认识了一位不嫌弃我的姑娘,最终修成正果,喜结良缘。人们说,她长得很丑,因为她背上背着个“锅”儿。然而,在我看来,她是天下第一大美女。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背着个锅,那晚上怎睡觉呢?”
“一定很搞笑。”
我听见邻居们在悄悄地议论。
我不理会他们。他们哪里晓得,正因为有了那“锅”儿,我们的夜生活充满了无穷的乐趣。这是我们夫妻的隐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自从有了爱妻,我的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几个月后,我们便有了爱情的结晶——我爱人怀孕了。这让我更加欣喜异常。我每天高兴地哼着小曲,手舞足蹈,让那些爱嚼舌根的邻居们看着就忌妒。然而,我没高兴多久,便堕入了悲痛的深渊。
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我的妻子快要临盆时,我把她送进了医院。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医院打交道。平时,我看到那些白衣天使们,感到她们是那么的圣洁!她们可是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啊。我一看到她们便心生敬意。然而,当我正面与她们接触时,那美好的形象立即化为泡影。
我先是排队挂号。那些有关系的人,不停地插队挂号我就不说了。当我好不容易排上队,对方说,我的押金不够,不能住院。我说,我的妻子快要生产了,你先让她住进院,我再取钱补上押金。那位白衣天使却冷酷地拒绝了我的请求。我只能扔下疼痛难忍的妻子,跑回去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揍够了押金,妻子才得已住院。我想,这回没问题了,万事大吉了。谁知第二天,他们告知我,我妻子的胎位不正,无法顺利生产,需做剖腹产手术,那点押金远远不够。这下我傻眼了。我到哪再去弄钱去呢?我出去跑了一天,没有借到多少钱,当晚上我回到医院时,我的妻子已被撵出了病房,独自躺在医院过道的长椅上,痛得死去活来。我想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可能见死不救。我长跪
在地上,哀求大夫们救救母子。可那些白衣天使们不停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个个像僵尸一般无动于衷。
最后,我的妻子挣扎着扭动了几下身躯,便静静地躺在医院的长椅上,不动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了一条僵硬的死虫。
我两眼失神地从长椅上把她抱起,走过长长的挤满病人的过道。那些白衣天使们不时从我身边闪过,此是我看见他们像是看见了魔鬼。没错,魔鬼就是天使变的。我抱着爱妻的尸体离开救死扶伤的医院,恨不得把整个医院炸掉。我回到自己的洞穴里,把爱妻放回到她经常睡卧的地方。我就是从这里抱起她去医院的,现在我又让她躺回在这个地方了。只是当时她能说会笑,而现在却一动不动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她活着,相信她只是睡着了,总有一天会醒来,有说有笑地和我打情骂俏的。就这样,我仍和她生活在一起,尽管她长睡不醒。
先生,我只是条虫子,一条微不足道的爬虫。所以,我的故事没人感兴趣,媒体热衷于聚焦的是政要们的冠冕堂皇,明星们的娇柔造作,而我们这些小小的爬虫们再大再多的苦难也无人问津。偶尔,我们有幸也能在电视上露露脸,只是作为陪衬,作为领导访贫问寒的对象,或是为领导歌功颂德说几句好上加好的话。先生,你是我遇到的真正关注我们草根生活的第一人。感谢你听完了我的故事,并且把它记录成文字。再次谢谢!
他镇日坐在破旧的沙发里,枯黑的手指夹着根雪白的烟卷,无神的双眼望向街门,高耸的两耳倾听着街外的动静。烟卷像高香一样自燃着,长长的灰烬不时掉在衣襟或裤腿上,衣襟和裤腿上有许多烧灼的小洞孔,如同虫蛀一般。他一心倾听着街门外的大千世界,对这些无知无觉。
“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没有。”
“我听得大门有响动,快去看看。”
老伴儿放下手中的活,嘴里像是埋怨似的嘟哝着,摸索着出去。不一会儿,又独自回来。
“是谁来了?”
“没人,是风。”
他们每天不知这样要重复多少遍。多少年了,自从他从书记的职位上退休后,那原本络绎不绝的拜访者越来越少,很快便绝迹了。他似乎不习惯这种寂寥,一直在期待着人们的到访。在孤寂而漫长的等待中,他会情不自禁地陷入对过去的回忆中。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想起那个遥远的午日,第一次看见小孙时的情景。那时的他正当壮年,权倾一方。他去视察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村口遇到一个少年,这少年穿得破衣烂衫,背着一大捆猪草,正向村里走去。他让司机把车停下来。那少年见他走来,也停住了步,站在路边。这时他才看清这少年人脸堂还算周正,眼睛不大,却闪着机灵。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龙。”
“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住哪里?”
少年用手指了指村头的一处住宅。那是一处破旧的土窑洞,围着一段低矮的院墙,没有街门,只有一个豁口供人进出。
“走,带我们到你家看看去。”
院子里,一位头发蓬乱的老妇人正在喂猪。
“奶奶,有客人来了。”
老妇人从猪栏边直起身,眯起老花的眼睛看着来客。随行秘书上前介绍道:“老大娘,市委王书记来看望您了。”
“老人家,您好哇。”他上前握住老人的手。
“是书记?怪不得我今早一起来,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原来有贵客要来。”
“您身体还好?”
“托您的福,硬朗着呢。”
“家里都有什么人?”
“唉,说来命苦。”老妇人叹口气,“老伴儿因给抗日队伍八路军送粮,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农业学大寨那年,儿子儿媳在村里修水库,又双双被塌坊压死了,现在只剩下这个小孙子了……”
老妇人用干枯的手抹了几下满是皱纹的眼角。
“老人家,你们家为革命做出了贡献,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无所谓了。我只是担心这个孩子,哪一天我撒手离去,他独自一人怎么过……”
老妇人又唏嘘起来。
“老人家,不用担心。让他先当我的公务员好了。”
“那……那太好了。”老妇人破涕为笑,“龙儿要吃皇粮了。龙儿,快,快给大恩人磕头。”
老妇人拉住少年的手,要跪下给他叩头。他赶忙阻止。
“老人家,快起来,我们共产党可不行这一套。”
“我们老百姓有您这样好的父母官,是天大的福气。怎么也得领我们几个响头。”
老妇人不由分说,硬是与孙子一起,跪在满是猪屎的地上,给他磕着响头。他看着那个少年,脑袋像捣蒜锤似的撞击着地面,地上尘土飞溅,还磕出一个坑来。
“王书记,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少年一边磕头,一边激动地嘟囔着,“这辈子给您做牛做马,我也报答不完您的大恩……”
后来,这句话他不知听了多少遍。这位小孙在他身边工作期间,他为他转了干,送他到市委党校进修,安排他到基层担任职务锻炼,一步步培养他走上领导岗位。就在离休前,他还把他又提升了一级,从区长变为区委书记。
“王书记,您是我的再生父母……”
“小孙,是你吗?”
他坐在沙发里,嘟囔着。
“你跟谁说话呢?”
老伴儿从里屋出来,站在门边问他。
“你去看看,好像有人敲门。”
老伴儿出去,又回来。
“不是人,是风。”
“奶奶,我曾听您说,我爷爷是抽大烟抽死的,我爹妈是夜里偷水库的鱼,双双淹死的。您怎么又说是我爷爷被日本人杀害了?我爹妈修水库塌方压死的呢?”
“傻孩子,说真话王书记会给你安排工作?要学会说假话说大话说空话说好话,共产党的官最爱听好话了。”
“我明白了。”
“要记住,谁当官你就跟谁,谁官大你就听谁的,要眼睛向上看,不要往下看,下面的老百姓虽多,但屁用都不顶。共产党的天下是当官的说了算,记牢了,要认官不认人,这样你就能步步高升……明白吗?”
“奶奶,我懂了。”
你看了看门眉上贴着的那道稍稍褪色的纸符,拿起门环叩击了几下。他等了一会,院子便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谁?”
“我。”
一阵吱吱吜吜地响动,随着大门的开启,那张娇美的面庞便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在家。”
“我在家呀。”
“上次我来看你,你不在家。”
“你来过一次了?”
“是的。是上个星期日。”
“噢,我可能有事出去了。”
你感到她的话语里有一种冷漠与疏离感。
“原来是这样。”
穿过庭院时,你看着她的背影。你觉得她的背影也有一种陌生感。你还嗅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原来没有闻到过的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让你的眼睛变得迷离起来。你顾不上更多的思考,只是急于想弄明白,这屋子里是坐着一位老人呢,还是躺着一个婴儿。你跟着她走进屋里时,再一次看到那位老人坐在那张安乐椅里,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不曾动过。
“年轻人,我知道你还会来的。”
“老爷爷好!”
你礼貌地问候了一声,但把目光急于投向她。
“你的孩子呢?”
“孩子?”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不理解你怎么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没有结婚,哪来的孩子呢?”
你又愣在那里,再一次被搞糊涂了。
“年轻人,我说的没错吧。我孙女她还是黄花闺女呢。”
“我第一次来,亲眼看到那儿摆着一张婴儿床,床上坐着一个婴儿,说是你的孩子。怎么现在变成了一位老爷爷了?”
“你见过我有孩子?你一定记错了。”她说走到老人身边,“我从来没有过孩子,只有这位老爷爷。”
她来到老人身后,亲昵地搂住老人的肩头。一直看着你的老人抬起手,抚摸着她的手臂。
“难道是我弄错了?”
你反问着自己,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也许,你看到的那个孩子,只是一个梦境。也许,你面前的这位女子,并不是你原先见到的那位女子,而是另外一个你并不熟悉的人。你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与老人,仿佛看着一个梦境。她是我要找的人吗?
“年轻人,你先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你像是一个听从摆布的木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年轻人,你看看这处深宅大院,就能想到我们当年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确实如此,我们世代出自名门旺族。我们的祖先曾开疆辟土,封王封侯,为华夏民族建功立业。我的祖父是卦疆大吏,我的父亲追随孙中山先生,辛亥革命时壮烈牺牲。你再看看我的孙女,她天生丽质,倾国倾城,一看便知是位遗世而独立的大家闺秀。这样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却被你的岳父毁于一旦。”
“什么?是我岳父?”
“是的。共产党刚建政时,你岳父是本市的公安局长。是他亲自带着人马,将我们家族的所有成员都抓捕起来,我们的罪名仅仅是资本家。在共产党人眼里,你有钱便是有罪。我们所有的财产都被没收,也包括这处安身立命的院子。”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有的被判刑,有的被下放农村,接受改造。她的父母饿死在乡野,而我……”
“您怎么了?”
“你回去问你岳父,就知道了。”老人停顿了一会,像是整理纷乱的思绪。“他杀了很人,那些人都无故地死在了他的手下……”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他看上去又苍老了许多,你甚至以为躺在那张安乐椅上的躯体,未曾有过生命,只是一具干枯的僵尸。而倚在老人身旁的她,只是一个虚幻缥缈的魅影。
屋子里陷入一种你从未感知过的寂静。这种寂静是如此地深邃,你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浩瀚无垠的宇宙之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你感到浑身发冷,想起身告辞。这时,她轻轻离开老人,向你走来。
“爷爷睡着了。”
“我也该走了。”
她送你来到院子,你又闻到了她身上的异香。这香味有一种让人想去亲近的感觉。你靠近她身边,想拥抱她一下,她却躲开了。
“你真得没有孩子?”
“我说过了,没有。”
“上次我来,看见你有个孩子的。你还说,要给孩子找个爸……”
“你一定记错了,我只有这位老爷爷。”
“我曾经跟随着你来到这里,还在这里过了夜,这没有弄错吧。”
“过夜?我这里从来不留外人过夜的。”
“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你要找谁。我只知道你敲门,我开门,你就进来了。”
“你见过我吗?”
“像是见过的样子。”
“你好好看看,这张脸你是不是很熟悉。”
“不熟悉。”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我从不和人开玩笑的。”
“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我呀?”
“我是说,我们不曾有过……那个……”
你想证明你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亲昵地又去拉她的手,她却冷冷地再一次躲闪开。你现在被搞得晕头转向了。你有些气愤,也有些激动。你着急地盯着她,这张脸不就是你要找得那张脸吗?
“你有没有搞错?我是来看望你的,我们曾经彼此爱恋,曾经那样的亲密无间……”
你再次去拥抱她,想点燃她内心激情的火花,她却有些生气地把你推开。
“先生,我想你该走了。”
你怔在那里,不解地望着她。此时,她冷艳的面孔如同冰雕蜡塑,显得那样陌生,将你拒之千里之外。
屋里传出老人的咳嗽声。
“那好吧,我这就走。不过,我还是要来的。”
“我不希望再见到你。”
“不论你想不想见我,我还想看到你。我想弄明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随你的便。”
她把街门拉开。
“我走了。”
“不送。”
你一出来,她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你站在街上,纳闷地看着这道街门,迷惑地看了好久。
不论身在何处,当我下意识地陷入沉思的时候,那个孩子总会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有时走在我的前面,有时跟在我的身后,有时躲藏在一边,有时顾意在我眼前晃动。他是那样的瘦小,瘦小得活像个猴子。他脏黑不堪,破衣烂衫,光赤着脚板,鼻子里经常拖出一道灰色的鼻涕。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我周围的世界就变得模糊不清,甚至不存在了——他带来了他所在的那个早已随风而逝的世界。我看着他,不禁问道:
“孩子,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总是沉默不语,自顾做他自己的事情。好像我这个人压根儿不存在似的。
这时,我看见那孩子跑进自家的堂屋,寻找着食物。他揭开盖在红瓦盆上的陈旧的木盖儿,里面一块黄色的黍糕。他用一把铁铲切下一大片,又找来油钵儿,用手指蘸了一点油在糕上面涂抺开,又撒了一点盐巴,便一边往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孩子,你在干什么?”
“我在吃糕。”
“你该去挖些野菜回来,我们已没菜吃了。”
“好的,妈妈。”
孩子把剩下的一块糕塞进嘴里,边吃边来到下房。他把一只用柳条编织的篮子背到背上。地上放了几把挖野菜用的小铁铲,他拣了一把好使的,放进背后的篮子里。
他来到街上,看见几个小朋友在玩“打缸”的游戏。孩子们每人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破缸片,分成两组玩。一组把缸片立在地上,另一组在划定的线外用自已的缸片去击打,动作由简到难。他最会玩这种打缸的游戏,几乎每次都赢。他停下步,站在那里看着。他是多么想参加孩子们的游戏,可是,他不能,他的去挖野菜。全家人等着吃菜呢。他看了一会儿,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他经常帮家人挖野菜,他知道哪些野菜能吃,哪些野菜不能吃。他还知道哪些地里野菜多,哪些地里没有野菜。他走到村外,径直来到一块田地里。是的,那里有上好的野菜,而且很多。那是一种苦菜。有灰色的叶子,白色的根,秋天还会开出金黄色的花朵。到那时,已老得不能吃了。最好吃的时候是春天刚发芽的时候,叶子不大,根却白白胖胖,很嫩。现在是初夏,也还好吃的时候。而且又大又嫩,挖起来后,断根会洇出白色的乳汁。
此时的他,为发现有这么多上好的野菜而兴奋。这些野菜别人没有发现,只有他知道。它们在这里静静地生长着,等待着他的到来——这里似乎已成了他的领地。他快速地挖着这些野菜,生怕别人知道后会抢去似的。
野菜是如此之多,他俯下身不停地挖着,他挖完一片,前面又出现一片,不需要再到别处去寻找。突然,他停下了手——他在草丛中看到了一只鸟巢,鸟巢里有几只毛绒绒的雏鸟。他惊喜地看着那些可爱的小鸟。他想,它们现在太小了,等它们再长大一些,他就把它们捉回去喂养。于是,他拣起一根树枝,插在旁边做了个记号。
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已挖了满满的一篮子野菜。他把小铁铲放到野菜下面,背起菜篮,准备回家。这时,他又想起在街上玩打缸游戏的那些小朋友们。不知他们还在玩吗?他想尽快地赶回去,和他们玩一会儿,那怕是一小会儿。
我知道,他上门拜访不是真来看我的画,而是另有其他目的的。他似乎在寻找一个人,想从我这里打探出什么。他想寻找什么人,我不大清楚,也许,他要寻找的只是一个缥缈不定的影子。他说话声音很低,像是在喃喃自语,又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含含糊糊,你搞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自称是位作家,但我从未看到过他的一纸半字。这个人神秘莫测,他总是在思考,总是在观察,总是在刺探,总是想了解别人一些什么,我须处处留意才对。
是的,我第一次在街头看到他时,就觉得这个人很怪。我曾试图画过他几幅画,但都不很成功,未能传神。说实在,他的那种独特的神韵似乎很难捕捉。我想,即使立体派大师毕加索在世,也难把他画出来。怎么说呢?他似乎是一个既混沌不清又变化莫测、既有前世又有来生且能互为转换的活体。我不是说他长有三头六臂,凶神恶煞似的。不是的,初看上去他和正常人没有两样,一只鼻子两只眼,两只耳朵一张嘴。只是你看久了,你就会看到他的内核里去,就会觉得他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你看到的或许是他的前世,或许是他的来生,或许是他的灵命,或许是他的肉身,或许皆而有之,此时,让你很难说清,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你会说,我这是用一个画家的眼光去看人,所以与众不同。在画家的眼光里,有许多艺术的烛照在里面,所以,你能看到许多独到的东西,这是凡夫俗子永远看不到的。也许你说的不错,他让我看到了许多未知的层面,远远超越了我们这个三维世界的多维空间。他这个人激发了我许多创作灵感,我深深地为他所迷惑,想为他画几幅肖像画。我多次试笔,运用多种手法与技巧,什么印象派、抽象派、立体派等等,都无法表现出他的神韵来。为此,我自己苦苦思索,探
索一种新的手法,我暂为它命名为混染派吧。现在,我正用这一方法为他创作一幅肖像画。
近日,我每天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经常坐在他住家楼下的一家小餐馆的窗前,一边慢慢地独酌一边观察着窗外的大街。他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别以为他是闲得无聊,实际上他在寻找一个神秘的人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没有告诉他。我要看看他是否能找到。如果他找不到,那合乎常理;如果他找到了,那可是个奇迹!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那孤独的目光在人群游弋。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赶紧起身冲出门,来到大街上。结果他停在人行道上,茫然若失地看着过往行人。他站立了一会,最后又垂头丧气地回到小酒馆。我躲在一边,看着他,直觉得好笑。
他又坐回到那里,开始陷入沉思。这时,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走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不对,他好像已不在这里了。他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腮,痴呆的目光凝视着酒杯,一动不动,灵魂似已出窍,你会以为他已经坐化,变成一具僵尸了。就在这时,他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嘟囔出几句含糊的话语,让你大吃一惊。如果此时就你和他在场,你会被他这一反常的行为骇得丢魂失魄。确实,他经常这样莫明其妙地自言自语,让人听了有些害怕。他在嘟哝什么呢?是和他自己说话呢?还是和他记忆中的人物交谈?抑或是和他正构思的作品中的人物对白?我想,不仅我们说不清楚,就还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明白。现在你已经明白,他是个神秘莫测难以琢磨的人。
嘘,别作声,他已醒来了——我看见他眨动了一下眼睛,苏醒过来。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刚从黑暗的虫洞爬出来的样子。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一脸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神情。
他似乎走了很远的一趟路,显得十分疲惫。他一口饮尽杯中酒,喊来老板,付过账,起身离去。
神秘的夜幕快要降临了。倦鸟早已归巢,牛羊都已入圈,就连在街头上玩耍的孩子们的身影都已消失在各自的家门里。那些在村庄上空成团飞舞的蚊虫也都豪无兴致地各自散去,太阳落山前那喧闹的街头又复归平静。偶尔有蝙蝠从半明半暗的天空划过,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
那孩子一反常态,走出大门,向村外跑去。他沿着一条长着野草的田埂,走进村边的一块谷田。已是仲夏季节,绿油油的谷苗已长到齐腰高了,大都抽出了穗,但还嫩绿地垂挂着。宽宽的谷叶上,落着许多蝴蝶。这些蝴蝶飞了一整天,随着夜幕的降临正在入梦。它们合拢美丽的翅膀,像银色的叶片静静地落在那里,或立在谷叶的上面,或悬吊在谷叶的背面,或侧停在谷杆上。孩子伸出手指,轻轻地捏住蝴蝶的粉翅,放进一个纸盒子里。在白日里,孩子拚命追赶都难以捕捉到的蝴蝶,现在轻而易举地捉了很多。孩子手捧着装满蝴蝶的纸盒,异常高兴地向村里跑去。
孩子从黑暗中一头冲进家门来。听到响动,正在做饭的母亲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去哪里了?刚才喊你半天,却没见你影儿。”
“我到野地里去了。”
“这大黑天,你跑到野地去干什么,不害怕吗?”
“我去……”
他把纸盒打开。蝴蝶一只只爬出来,绕着悬挂在屋顶上的电灯飞旋着,团团地把那只昏暗的灯泡包围起来,形成一个白色的不停旋转的灯笼。母亲一抬头,看见这么多蝴蝶,惊恐地张大眼睛。
“哪来的这么多蝴蝶?”
孩子嘻嘻地笑着。
“我捉来的。”
“快把它们弄出去!”
“为什么?”
“蝴蝶都是鬼魂变成的。”
孩子听母亲一说,看着满屋乱飞的蝴蝶,也害怕起来。
时至傍晚,她正在给孩子们做晚饭。灰淡的夜色从窗洞门缝爬进屋子里,诡异地躲藏在墙角、柜底和水瓮后面去,不时地探出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并未在意夜色的包围,照常做着自己的事情。她把灶火生好,坐上铁锅,又在里面加了几瓢水,盖上锅盖,便去和面。那只和面用得红瓦盆已很破旧,一处裂缝上打着几个铁补钉,边缘上还有磕碰的豁口,但她还在使用,不舍得扔掉。她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她必须勤俭持家。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家里的事务全靠她一个人料理。她把和好的玉米面团捏成窝窝头,整齐地码在蒸笼里。她做得是那样的娴熟,一小块金黄色的面团在她手里像变魔术一般,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很好看的窝窝头,每个窝窝头上都留下她相同的指纹。夜色从背地悄无声息地爬出来,向她慢慢地围过来,像是要惊吓她似的。确实如此,她偶尔回头,不经意间总会看到一些黑影倏然滑过,不免让她心里一惊。当她定睛细看,发现只是某件器物的影子,便释然了。她捏好窝窝头,回头看了一眼锅灶。灶里的火苗在锅底懒洋洋地缭绕着,锅里的水有气无力地响着。她把蒸笼在锅上放好,坐到地上的小板凳上,开始拉风箱。如果孩子们在的时候,她会让孩子们拉的。孩子们大都很听话,都会安安稳稳地坐下来的。也有贪玩的几个,坐下来只拉几下,眨眼的功夫便没人影儿了。她曾有一大堆孩子,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现在只剩下两三个了。
随着风箱的搧动,灶里的火呼呼地响着,有时还从锅边窜出来,映红她的脸。那张质地美丽的脸因过多的劳累早已失去光彩,尽显着早到的衰老与浓重的疲惫。蒸笼里窜出热气的时候,她用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她起身来到一口大黑缸前,揭开用高粱秸编制的缸盖,捞出几块自制的咸菜块根,放进一个笨重的瓷盆里。她找来插子,把咸菜根插成丝,再放上葱花。这时,蒸笼里已飘出窝窝头的香味。她起了笼,把水锅端放到锅座上,拿来铁勺,先在里面倒了一点点油,看了看瓶里不多的油,然后又把油归回去几滴,这才把勺头伸进灶火。俗话说,吃一滴油花,能精神三天。她可得节省着用呢。她把烧热的油倒到咸菜盆里的葱花上,又冲起一阵诱人的香味。
“饭已做好,孩子们也快回来了。”
她喃喃着,把坑桌放好,又拿上碗筷,摆放在桌上,每个孩子一套。她把这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听到窗外有窸窣的声音。她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小孩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向里窥视着。
“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看着这个孩子有些陌生。那孩子不做声,只是眼盯着摆在桌上的饭菜,馋涎欲滴。她正要仔细地辨认,玻璃窗上又探出几个孩子的脸。昏暗的灯光照着这些脸,显得十分诡异。这些孩子都不说话,眼里放出贼亮的光,发出一片可怕的咂嘴的声音。她有些害怕了,赶紧关上房门,插上插关。这时那些孩子们蠢蠢欲动起来,设法想进入房间。有的爬上了窗台,有的在挤门。
“是群小鬼!”
她意识到事情的可怕。她把刚才的那把铁勺握在手中,以备防卫。是的,她的保护好这些食物,它们可是自己孩子们的救命稻草啊!这时,有的小鬼从窗户上探进了头,有的从门洞里伸进了手,她用铁勺击打着他们。他们一个个像胶皮人似的,不但不怕击打,而且还会缩身,能从窄小的门缝窗洞钻进来……她吓得丢掉手中的铁勺,抱头尖叫。
“啊——”
“妈,您怎么了?”
“刚才我做了个噩梦。”
我来到
了一个地方,那好像是一个叫“泪之谷”的地方。我记得那个地方有许多山石的缝隙在不停在向外洇水,仿佛大地流淌出来的眼泪!是的,我行走在那条山谷中,宛如听到了大地深处传出了抽泣声。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至今还是一个迷。我遇到了陶渊明类似的困境。所不同的是,陶渊明是乘船走水路,而我是徒步走旱路;陶渊明虽然做了记号,但他出来后再也找不到那个叫“桃花源”的地方了,而我却能多次进入这个叫“泪之谷”的地方;陶渊明进入的是世外桃源,是世人所向往的绝地佳境,而我进入的“泪之谷”,却如同炼狱一般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我似乎看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
我和人们讲起这件事时,他们各有各的解释。
“你一定是在梦游。”那位科学怪人U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的瞳孔里充满了奇特的梦幻。”
“你是说,我是在做梦吗?”
“也不能这样说,”他解释道,“也许,那只是一个梦境;也许,你在梦游时闯入了一个多维空间……那不是梦境,而是一个真实的客观世界,只是我们生活在三维空间的人很难到达那里……这是一个很好的科研项目。也许,这和外星人也有关系。”
“你不会说我是被外星人捉去做实验吧?”
“嗯,这倒很有可能,你提醒了我。”他似乎更来了兴趣。“你有什么症状吗?是不是经常失忆?大脑里会出现空白?”
“我多年来一直患有健忘症。”
“这就对了。”他做着笔记。“朋友,你已成了我重点研究的对像,以后我要对你定时进行测试。”
……
“你一定跟上鬼了。”我妻子如是说。“你每天夜里外出游荡,怎么能不碰上鬼呢?明天我给你从寺庙里请道符回来,镇镇邪 。”
……
“你与众不同,所以能进入那个地方。”我的情人如是说。“我想起来了,你睡的枕头下面,我放着一本书。”
“什么书?”
“你拿出来看看。”
我从枕头下摸出那本书来。一看,惊骇不小——封面上骇然写着“地狱之门”四个黑体大字。
“也许正是这本书把你导入‘泪之谷’的吧。”
……
“什么‘地狱之门’,什么‘跟上鬼了’,什么‘外星人’,一派胡言!”画家一边为我作着肖像画,一边说。“难道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正是你看到的‘泪之谷’吗?你这一说,倒使我来了灵感。我要创作一件巨幅壁画,类似于毕加索的《格尔尼卡》。”
“这幅画叫什么?”
他停下笔,回头看着我。那神情,像看着一个傻子。
“‘泪之谷’呀?”
当我再次看到那辆红色的小轿车时,我更加确信,我那天夜里看到的那起车祸是真得了。还是深夜,我独自慢步在人行道上时,那辆小轿车从我身边驶过,我一眼便认出它来。这次我终于看清,这是一辆红旗牌小轿车,车牌号的末尾数是01。这个号使我惊异,因为这是一位领导的车牌号。小轿车在我前面不远处缓缓地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条小巷里住的都是草民,是很难看到高级小轿车驶进这里的,况且现在又是深更半夜。我紧赶几步,跟了上去。它驶到一幢楼道前停下来。这幢楼虽不起眼,但在这条到处破旧老房的小巷里,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我躲在楼房的一处拐角,看着它。这幢楼只是一些普通住户,领导的车来这里会干什么呢?不会是夜半三更来“访贫问寒”吧。这时,车上下来一个人,更使我大吃一惊!这不是我的老同学、我岳父一手栽培起来的孙书记吗?他来这里干什么?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他下车后,像是怕人看见似的,径直走进楼道里;而小轿车又很快地开走了。我感到蹊跷,看看左右无人,几步来到楼道口,闪身进入一楼过道。我躲在楼梯下,屏住呼吸,静静地谛听着。楼道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我便大着胆子沿着楼梯往上走。这是一座六层高的楼,我从一楼走到六楼,又从六楼走到一楼,没看到任何人影。而每户的家门都安装着厚重的防盗门,寂静无声。我怀疑这些房是否有人住。难道我刚才见鬼了不成?我又走出楼外,仰头看着每户的窗口,一个个黑灯瞎火。这些住户,也许人们早已熟睡,也许根本就没有人住。正当我迷惑不解,准备离开时,三楼东侧那户人家的灯突然亮了起来。我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三楼,把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开始窃听室内的动静。室内传出一位年青女子的报怨声。
“亏你还是位堂堂的区委书记,把我安排在这么一个破地方。”
“这不是为了蔽人眼目嘛。我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呢。你住在这里,别人是不会注意到的。明白吗?”
“不会注意?哼,说不准这会儿就有人在门外听着呢。”
“拉倒吧,谁会想到,我会来这个地方呢?你就是明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们总认为,一位堂
堂的书记,包养二奶应住豪华别墅才对,可我偏偏就选这个不起眼的地方。你再看我平时的穿戴,多么简朴!这就是我高人一筹的地方。人们说,狐狸最狡猾,而我比狐狸更狡猾……没这两下,怎么能坐上第一把胶椅?”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个‘韬光养晦’来着?”
“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
“什么叫‘也是也不是’?”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要是你能弄明白,那你也就爬到我这个位子上了。”
“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高深莫测。”
“先给我按摩按摩吧,开了 一整天会,浑身都僵了。”
“好吧,我的书记大人,今天本小姐好好为你服务服务……”
床上开始有响动。我们的孙书记哼哼着。
“嗯,真舒服!”
当我远离尘嚣、清静独处的时候,常常会思考一个问题:人类的性生活,是上帝的恩赐?还是原罪的泛滥?
性,本来是为了生殖繁衍而存在。纵观万事万物,阴阳相交而生,这是自然界中的不二法则。植物,开花受粉有季节;动物,发情交配有期限。而它们的所作所为,都是遵循着为了生殖繁衍的自然法则。唯有人类,将两性相交远离其“本意”,变成了一种“性”趣,而且随时可以“发情”,随时可以“性”福!正如俗语所言:动物知足不知羞,人类知羞不知足。特别是人类发展到今天,更是欲壑难填——在男女性事中引入了滋阴壮阳药物和男女仿真用品,还有那五花八门的性器械……这究竟是人类的文明?还是人类的愚昧?是人类的高尚?还是人类的低俗?是人类的正道,还是人类的邪途?人类按照自己的欲望去发展是否越来越偏离了上帝的旨意?……这只有上帝知道。
人类不但创建了性生活,而且还生发出让人神魂颠倒的爱情。这便是灵与肉之说。
有了爱情,人们似乎脱离了低级趣味,脱离了动物的本能——兽性,变得高尚起来。
事情果然如此吗?那如梦如幻的爱情真得存在吗?
每一个人,都在追寻着爱情;每一个人,又都难以找到爱情。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创造的那个女人不知躲到了哪里,那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再难寻觅,芸芸众生只能在灵与肉之间苦苦挣扎着。世上大多数人放弃了对爱情的追求,男人把女人当成了泄欲的工具——君不见长夜一片月,万户捣伊声吗?女人把男人当成了摇钱树——君没听读书苦用功,不如嫁个好老公吗?人类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动物的本能中来,而且还来得那么邪乎。
但我相信,人是有灵性的,两性间除了性欲外,应该还有高尚与纯洁的爱情。世上不是还有没有肉只有灵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吗?这种爱情是至高无上的神交?还是剑走偏锋了呢?有灵无肉,是不是对人也是一种无形的折磨呢?
两性间,只有灵与肉的结合,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吗?
世上真有这样的结合吗?
我不知道。因我从来没有找到,如今还在苦苦地追寻:今生不得,来世再觅。
一天起来,当我不经意地顺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那件衣服,下意识地穿在身上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我似乎曾经穿过这件衣服!难怪我妻子说,这件衣服本来就是我的。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是从街上把它捡回来的,而且它是穿在我经常在夜里看到的那个神秘人物的身上。同时,它还和一起车祸有关。可是,为什么我也突然感觉到,他是我的一件衣服呢?在我的记忆深处,它似乎如此地熟悉!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吗?我们每个人曾经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当我们认真去注视一个特别熟悉的人时,突然会发现他是那样的陌生;当我们看到一个陌生人时,有时候偶然会觉得似曾相识。这些感觉仿佛是真,又无法验证,在似真似幻之间,真是莫明其妙!这种体验说明了什么呢?也许它印证了三世说?抑或世界的多维性?……不得而知。
我穿着那件衣服走上街头。时近中午,街头更加热闹起来。过往行人川流不息,刚下班的人们顺便在集市上买货。小贩们在争先恐后地招揽着顾客,大声地叫卖着自己的货物。那位拣破烂的老太太背着蛇皮袋在街头上游走,两眼在地上搜找着。路边有一个易拉罐在滚动。她如获至宝,赶紧前去拾拣。一辆自行车飞速而过,把老人撞倒了。那青年骂了一声“寻死”后,又飞速而去。
倒在路边的老人,像只受伤的狗,蜷缩在到处是水渍和垃圾的地上,呻吟不已。路过的人们只是冷漠地看一眼,像躲瘟疫似的走开了。
我赶紧穿越人群,向马路对面的老人走去。但我还没有走过去,有一个人上前搀扶起老人来,老人似乎疼得无法站立。我认出那个人是U。他扶着老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我正要上前帮忙,却来了一帮青头小伙子,将U团团围住。那个满脸横肉的头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把我奶奶撞倒了。”
“不是我,是一个骑车的青年人。”
“怎么?你想抵赖不成?”
“我说的是真话。你奶奶被人撞倒,我是来救你奶奶的。”
“你少给我装好人。我奶奶就是你撞倒的。你不给我奶奶出医疗费,休想走人。”
“你奶奶真不是我撞倒的。”
“怎么,你撞倒了人,还想耍赖?”
U环顾四周,想找个路人证明一下。刚才还围着一圈看客,此时像胆小的老鼠,一个个都遛走了。
“不是他撞倒的。”我上前作证。“是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他逃走了。”
“你凭啥证明不是他?”那位老人的孙子手揪着U的衣领,又冲着我瞪眼,“不是他,那你给出医疗费?”
“好吧。你奶奶的医疗费我可以出。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奶奶不是他撞倒的。”
“老人不是我撞倒的。你不能出这钱。”U对我说。
“废话少说?出多少?”
“你说需要多少?”
“最少三千。”
“好把,看在老人的份上,我给你三千。现在,我们把老人送往医院要紧。”
“你拿钱来就行。这个不用你管。”
“好吧。你跟我取钱去。”
我带着老人的孙子走进附近的一家银行。
“你为什么要出这些钱?”事后,我约U在我常去的那家餐馆小酌时,U问我。
“我只是可怜那位老人。”
“你知道吗?那是一帮街头上的小混混。那个骑自行车的,也是他们一伙的。他们顾意把老人撞倒,为的就是挪人钱的。”
“是吗?”
“怎么不是。我常看见他们这伙人的。”
“早知这,我们该报案的。”
“报案?拉倒吧。你知道吗,这帮小混混所以这么猖獗,就是因为公安局里有保护伞。”
“看来,真的是警匪一家了。”
“地球人全都知道,你还蒙在鼓里呢。看来你不属于这个星球的人。”
“依你看,我是外星人了?”
“这很难说,有待我进一步观察研究后,才能下结论。”U用他那惯常用的探究的目光盯视着我。
“那好吧,看你能把我研究出什么名堂来。”
“你这个人非同一般。”
“那你就好好研究吧。”
“你说那个人像谁?”
“像谁?”
“很像你的弟弟。”
“我有那样缺德的亲戚吗?”
“我是说长相。太像了。”
“就因为这,你给他钱了?”
“我给他钱,是看在那个老人的份上。那个老人实在太可怜了。”
岳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口。她穿着黑衣黑裤,那双半大不小的脚穿着一双黑绒鞋。一只干枯的手扶着门框,活像鸟爪紧紧抓住树枝。她的眼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一直在凝视着我。
“妈,您过来干什么?”
“我听见你们在说话。”
妻子把岳母搀扶到一把椅子上。
“谁长得像你弟弟?”
“他在街上碰见的一个人。”
“你爹和当年那个结发妻生过一个儿子。”
“妈,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件事,一直瞒着你们。”
“后来呢?”
“你爹背着我,曾想找到这个孩子。”岳母转向我,“你看到的那个人有多大了?”
“二十多岁的小青年。”
“那就不是了。如果那个孩子活着,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
“妈,便胡思乱想了。爹的老家在千里之外的农村,怎么会在这座城市碰到呢?天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
“也许你爹背着我,把那个女人早已接来这个城市了呢?”
“这么多年,如果住在同一城市里,早就被人知道了。”
“你不知道,你爹是个老狐狸,鬼精着呢。”
“再鬼精,也不会精到这个份上的。”
“你可知道,最近你爹一直在念叨那个女人呢。”
“妈,爹得了老年痴呆症,您还这么较真干吗?也不怕让人笑话。”
“要笑话的是他。那么老了,还一口一个‘桃花’地叫着,我听着就肉麻。还说什么,当年是我陷他不义,抛弃前妻的。这不是白说吗,明明是他一个劲地追我,我当时不同意,组织上还给我做工作,我才嫁给他的。现在又能说出这种话来。还说什么,要去找前妻,去补偿这么多年对前妻的亏欠呢。你说气人不气人。”
“爹已经糊涂了,他的话,您还能当真?”
“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再这样下去,我就和他离婚。”
“妈,不要这样瞎折腾了,您就给儿女们省点心吧。在我这儿住上几天,消消气,就回去吧。啊?”
岳母低着头,生气的样子,无牙的嘴巴嗫嚅着,却没有做声。
他是个好人。这从他的长相就能看出来。他长得慈眉善目,总是对人微笑着。我第一次看见他坐在摆放在餐馆窗前的露天餐桌前吃饭时,就感觉到他一定会给我施舍一些吃的的。我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他的面前。他一抬头,看见了我的眼神。那是一种乞讨的眼神。我虽然不吭声,他也明白我的心思,他一挥手,把店老板叫来,要了份餐,给我打包带上。那以后,每当我拣破烂饿了,我就会来到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小餐馆来,只要他在,准会给我叫一份餐。那虽是一份普通的饭菜,但对我来说,它如同年夜饭一样好吃。当我把这份餐带回家,坐在那里独自品尝的时候,我的眼里总会转动着泪花。他让我想起我日夜思念的丈夫来。他年轻时离家参军,一去没回,是死是活,下落不明。那时,我刚坐月子,病得很重,也没有奶喂孩子。我的男人只好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去吃百家奶。我的病越来越重,眼看快不行了。我的男人就把孩子送给了一户没有子女的人家,说:“你们先养着这个孩子。如果我老婆病死了,这孩子就送给你们。如果我老婆病又好了,我再把孩子抱回去。这孩子,也不会让你们白养,我会给你们补偿的。”后来,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为了赎回自己的孩子,我男人一咬牙,报名参了军,领回五块大洋。当时只要有人报名参军,就给五块大洋。他把大洋塞到我手里说:“我要走了。把孩子赎回来,好好养着,等我回来。”话音还没落,他就走了。因为部队的集合号已经吹响,正急于投入前线。我用那五块大洋把孩子赎了回来,而他却再没回来。
战争结束后,我想他是死是活,该有音讯了。却什么也没有。我多方打听,都无结果。有人说,他已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没有定论。与他一同参军的人,有的回来,有的留在部队,有的战死,但都有消息,唯他不知下落。我到有关部门多方打听,他们都吞吞吐吐,像是保守着一个什么秘密。总之,他在我们母子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些日子,我坐卧不安,快要疯了。我无法在家里继续守候下去。终于有一天,我带着年幼的孩子,踏上寻找他的道路。我对自己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怀着这样坚定的信念,沿着当年他参加部队南下的路线,去寻找他的下落。我怀里揣着他的一张照片,风餐露宿,天南地北,浪迹天涯,多少年过去了,却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最后,我们流落到这座城市,停止了前行的脚步。因为有人说,在这座城市,曾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是多么的激动。我留守在这座城市里,等待着他的出现。我们母子二人穿得破衣烂衫,蓬头垢面,露宿街头,纯粹变成了叫花子。当地政府把我们收容起来,准备遣返回乡。他们说,我们这是社会主义新中国,是不会有叫花子的,我们的行为在给新中国抹黑。我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叫花子,我们母子出来是为了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是参加你们解放军后下落不明的。当我拿出怀中的照片,说出我男人的名字时,他们似乎有些惊愕,说,你们的情况特殊,我们要向领导请示。后来,他们可能请示过领导了,虽然还是把我们遣返回乡,但给了我们一笔安置费,够我们母子生活多年。
“你们先回去吧。如有什么困难,尽管提,我们会让当地政府帮你解决的。”
“我没有别的困难,只是想找到我的男人。”
“你们回去等待消息吧。我们会帮你寻找你的男人的。”
这位政府十分和蔼可亲,我相信了政府的话。他们还派了一辆小轿车,把我和孩子送回到了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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