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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雪线(中篇小说•中)

——柴达木故事集

◎ 张 工     

 

      

 十、加羊和骆驼

 

骆驼双膝着地跪在大院的一个角落里撅着屁股吹火,柴火不太干,冒出一股股浓烟熏得他两眼泪水淋漓。

每天收工开饭之后,骆驼都点燃一小堆干草牛粪之类,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大号搪瓷缸子,从一大块茶砖上掰下一小块,揉碎后放到缸子里,添上凉水,煮起他的茯茶水。一天劳累之后,喝上一碗茶水,腰酸腿疼的劲头就能过去不少,茯茶水简直就是他的命。政府加强管理、强调卫生、不允许在监狱院里升火的那几天,他就会露出一付老婆叫人拐跑自己也不想活了的模样。

看来历代中原政府“以茶制夷”边防政策的制定灵感,就出自于这些骆驼们的嗜茶如命,出自“每食腥膻肥腻之物,非茶不可化也”的不幸命运,制的就是这种人。不老实?不老实就不给你茶喝,叫你生不如死。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每天一盆蔓菁面糊和两条半杠子馍,绝无肥更不膻、消化从来不成为问题、绝对处于素食状态的骆驼,居然还保留着肉食民族的茶瘾。可见“以茶制夷”政策的制定前提是错误的,它的执行效果也有待商榷。

骆驼所犯何事不明,种族和血统也不明,他有蒙古人的大脸盘,有西域人的浅色眼睛,有西北地区的语言方式和生活习惯。喝茶是他每天必有的功课,一开会就打盹,一喝茶就来精神。除了干活、吃饭和喝茶他对一切东西都不关心,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阶级斗争,说起这些骆驼脸上就一片茫然,就象在沙漠中找不着回家的路。

“骆驼,茶去油水、刮肠子!你不想活了?”韩建华这样开导他。这话是以茶治夷论的反证,吃肉的人没茶活不了,吃素的人喝茶也活不了。但是骆驼活得挺欢,而且一时半会儿不象会死,他喝过茶水以后精神矍铄、神情恬然。为了喝茶,骆驼付出了所有的空闲时间,别人眯着眼歇口气的时候,骆驼忙着寻找燃料,牛马粪、树枝、烂草、废纸塞满了破挎包,走路时双眼梭巡,不落下任何能点着火的物质。柴达木盆地能燃烧的东西特别少,骆驼也就格外累。

茯茶和云南的普耳、沱茶同属一类,是“边茶”,历来只销往边疆地区,专供少数民族饮用。这是一种紧压茶,非煮不能出味,用开水泡出的茶水,生涩土腥,难以入口,煮得火候不到味道也不够好。骆驼是熬茶的行家,他熬出的茯茶水色如琥珀,深黄偏红,闻上去一股发酵茶的浓香。他一边吹火一边自言自语。猛火煎,慢火煨,大約煮上一小時,在煮沸的茶水里点上三次冷水,闷一会儿,茶就好了。三次点水过程中的一个要点,是必须不断唏溜唏溜的向大茶缸子吹气,绝不能让烟气进入揭开盖的缸子里,免得茶水带上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这时,茶煮好了。他拿出一把小号缸子,倾入煮好的茶水,那只大茶缸子依然留在火上炖着。喝茶的时刻到了!

倒出一口茶尝了尝,真是棒极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提精神的饮料了,他并不忙着喝,他左顾右盼等加羊。加羊是他的知音,只有加羊才能够品出他的手艺,才能喝出此茶的妙处,其他人只能把好东西喝糟蹋了。这是骆驼的茶道。

加羊一摇三摆的来了。加羊是藏人,走路时的摇摆并不是拿架子,那是常年马背生活的结果。加羊来了,加羊并不说话。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碗递给骆驼,骆驼像伺候王爷似的,恭敬地接过木碗,用袖口擦擦碗边,从小号缸子里将茶水斟满木碗,双手捧给加羊。

“来,茶喝。”

然后他一脸期待的看着加羊,等待王爷的品鉴结果。

加羊吹一吹浮在水面的茶梗,闻一闻碗里散发出的茶香,轻轻啜半口茶,慢慢闭上双眼。

“阿么着?今天的茶?”

“呀——呀,好!实话。”加羊咽下口中茶表态了,半藏半汉话,表达的意思让人只能勉强听懂,然而他的脸色任何人都不会弄错,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满意,茶水下了肚,四肢也伸展开来。骆驼期待的就是加羊这种来自内心的表达。

得到了行家的肯定,骆驼十分兴奋,给自己也斟上半碗,送到嘴边,细细咂摸起来。

“呀——,加通!奶子的,一个放的话!”加羊指指自己的木碗。

“那再!”加奶!那样的话,还有什么说的?骆驼十分同意。

“酥油的,一个放!”加羊得寸进尺,加奶还想着酥油。

“那——再!”骆驼百分神往、万分赞叹。

 

加羊又闭上了眼,好象回到了自己久别的草原,在牛毛帐房里喝着漂了厚厚一层酥油的奶茶,他嘴角微微颤抖,象是唱一首无声的歌,黢黑的面部浮现出无尽的感伤。

加羊是久里牧场年年先进的牧工。他放牧的羊群比别人的肥壮,数量繁衍也比别人多得多。羊群是国家的,肚子是自己的。其他牧工偷宰偷吃羊只,加羊从不。这里没什么深奥的道理,这羊不是我的,我就不能吃。

放牧的生活规律是逐水草而居,一个地方不能长驻,羊群把草吃得差不多了就要换个地方。如今的牧工们都变懒了,能凑合就凑合,羊群不是自己的,谁管它啃成什么样了?饿不死就行。加羊才是真正的逐水草而牧,他不断转换草场,让羊能吃饱,吃到最好的草。每到产羔的深冬季节,他夜夜不睡,点上篝火,把每只初生的羔羊烤干,以免冻死。他每夜都不断巡查,赶走觊觎羊群的野狼。

一个寒冷的高原深夜,风雪交加,加羊烤干最后一只羊羔。加羊活了四十几岁,从来没有过这么冷的天气,厚厚的老羊皮袄就象一层纸一样被寒风吹透,四肢变得僵硬,让人实在受不了,他挪动脚步想回到帐房中去。这时,他看见一道金光笼罩了加羊和他的羊群所在的一片山野,金光发出的地方,端坐着佛陀,向加羊微笑点头,加羊五体投地,向佛陀叩拜,他不敢抬头,只感到浑身暖洋洋的。

风雪过后,加羊看到,昨夜佛陀金光围罩的地方有一道痕迹,明显与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雪比别处薄许多,羊群用蹄子拨开雪就能吃到草。这是神留下的痕迹。这是真的。他扑倒在地,绕着神迹,磕了三圈长头。

那一夜暴雪使全牧场羊只损失过半,只有加羊那一群丝毫未损。

表彰大会上,领导动员加羊介绍先进事迹,加羊期期艾艾说不出个所以然。说话不是加羊的强项,在草原上,没有练说话的环境,只能和羊群交流,发出一、两个音节,啊啊,呀呀几声就够了。要不是嘴笨,书记早发展他入党了。加羊走上讲台,看看台下的人群,脑门一层汗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就说说,你的羊群为什么比别人的多。领导提示鼓励。

加羊虽然头脑简单,却也明白那晚菩萨显灵的事是不能说的。至于起早贪黑,付出比别人多的辛苦,加羊也说不出口,不是谦虚,说不出口就是说不出口。但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说说,加羊,说说。书记鼓励着。哗!大家鼓掌。

说什么?为什么我的羊的一个多?我的羊……,我一个,都没有吃嘛!你们,我没有偷懒嘛。

这话除了书记没人爱听。不会说话的人,一开口就把所有人得罪完。从那天的表彰会后,所有的牧工都躲着加羊走路,加羊非常孤立。

年终分配时,领导按成绩给加羊多分八只羊,体现按劳分配。加羊把八只羊送到收购站,加上平时的积蓄共几百元悄悄上路了,没人知道他上哪儿了,他对谁也没说。

 

一个月后,加羊回到牧场,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人们问他这些日子干啥去了,他说。

我?城里面,吃了一转。

吃?吃了些啥?

我有钱,啥都一个吃嘛。钱嘛,什么东西,实话,吃完了再一个挣嘛。

呀!好,我们的先进牧工,吃了一转!

没人相信加羊到城里吃了一转,他的脸色倒象是在四千多米的高山草场上饿了几个月。

 

又过了几天,加羊被民兵五花大绑从草场押回场部。

“那些天干什么去了?说!”这一回书记收起了往常的和颜悦色,那张脸象草原的天气,说变就变了。

“我,城里浪了一转,其它的,没有,实话。”

“你的钱呢?”

“花完了,实话。”

“买什么了?”

“什么都没买,实话,就是一个吃。”

“一个吃,一个吃。吃了点啥?说说,让我们开开眼。”

“我,羊肉的一个吃,实……”加羊额头上的汗水滔滔而下。

“加羊,你他妈的连个屁谎也不会编,你瞅瞅你费的那个劲!羊肉的一个吃!你大老远跑到省里吃羊肉去了?咱们这儿羊死绝了?你给我老实点,今天不揍你,你要是不老实!你别怪我不留情。说!你的钱干什么反革命活动去了?”

加羊死活不吭气了。

 

加羊不老实,这是明摆着的。公安局转来的材料就放在书记的桌子上,里面有三百元钱和一张奖状,奖状上大字赫然:久里牧场先进牧工加羊。   

公安局的材料写道:此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夜,在塔尔寺班禅喇嘛行宫院中发现,发现时用奖状包着现金三百元,应是你场牧工加羊所为。班禅是中央定性的叛国份子,明目张胆地向叛国份子捐献,是十分严重的反革命行为,请你场查明情况严肃处理。

好!抓革命、促生产,正愁没有反面典型呢,加羊自己蹦出来了。欢迎,欢迎!

老实人往往有惊人之举。

批判斗争大会上,加羊熬不过愤怒的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作了老实交代:暴风雪那夜由于佛爷保佑,羊群得以保存,作为一个牧民应该对佛有所表示,加羊就把一年所得奉献给班禅活佛。佛爷显灵确实是有的。实话。

他跪在台上,满脸是血。突然他双手高举合十,就势趴了下去,嘴里念到:唵、叭、咪、嘛、呢、哞——牧场大礼堂的所有藏族牧工始而惊慌失措,继而犹豫不决,最后都趴在了地上。大礼堂中一片颂经声。

加羊问题的性质变了。宽大的没有。他于是到了柴达木劳改农场,连麸面杠子馍的一个吃。五年。实话。

 

 

十一、吹牛大王王八

 

劳改队里三教九流、藏龙卧虎、精英荟萃历史肮脏的、现行反动的、言论攻击的、实际动作的,杀人越货的、奸淫妇女的、四处流浪的、偷鸡摸狗的,品种齐全、数量丰盈。

要说吹牛吹进劳改队的,王八是三中队的仅存硕果。

俗话说:哪朝哪代,吹牛都不上税。这话纯属无知,您没赶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赶上试试!

王八吹牛皮吹进了劳改队,情节前无古人,其大名也是匪夷所思,后无来者。王八不是绰号,真正姓王名八。据说是68年他亲爹给他改的名。

明明八代贫农出身,他偏要吹自己家里是大地主,而且不是一般的大。我家的钱?那老鼻子了!两千亩地,七十多个长工,十来个佣人。我爸爸有六房姨太太,给我娶了两个童养媳。那时候顿顿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我都真吃腻了。王八说。连长工都是顿顿白面大馒头、猪肉炖粉条子,可劲造!

正是阶级斗争至高无上的年月,真正成分高的人,磨损无数脑细胞也想把自己的成分降低点,本来是富农的说成是上中农,伪官吏说成是职员,没听说谁以贫农出身为耻,偏想当大地主的。你活腻歪了?

王八逆潮流而动,口吐莲花、云山雾罩,吹得一单位的人晕晕忽忽,当然就有人去认真查对。翻开档案满不是那回事,王八他爸爸还当着村里的贫协付主席呐。王八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他要是去写小说肯定是把好手。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革命委员会开会,研究过来研究过去,得出结论:没准儿真是个漏网地主,这事需要外调落实,马虎不得。外调人员来到王八老家。从土改开始一直查到康熙年间,打从山西大槐树移民时期他的先辈祖宗来到这里算起,王八家就是如假包换的贫农,全家六口人只有两条裤子,换着出门。之所以没有追查到青铜器时代,实在是因为缺乏手段。家谱、土改材料、村民旁证,林林总总一应俱全。就凭现有材料的搜集整理,这名外调人员就该进中国考古研究所。

“他要是地主,我就是蒋宋孔陈。”该外调人员摇摇头说“他其实就是个二百五,不着调,吹牛吹得忘了八辈祖宗,他爸爸说的对,以后改名叫王八蛋。”

吹牛?同志,要正确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他是思想上的地主,比实际上的地主更具危险性!既然他这么想当地主,那就让他当。革委会主任一拍桌子给王八定了性。

戴帽大会给他挂的牌子上赫然写道:反革命地主分子王八。

戴上了地主的帽子,王八还是照样吹。真是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到了劳改队里照吹不误。秋收自报产量,王八是超级积极分子的态度,任务越高得不近情理,他越表现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割麦子他自报产量二亩,实际上他连一亩也勉强,这时他得到政府干部的充分肯定,吹吹牛有利于鼓动低落的士气:连王八都割二亩地啦,你才报一亩?不行,最少一亩五!前车后辙,让其他人无法低报,气得别人牙根痒痒。完不成?拿政府开涮?等着,等秋收总结会上再跟他算帐。二亩地,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靠舌头可完不成。王八年年、月月、天天都完不成生产任务,于是年年、月月、天天都挨揍。揍王八的时候,所有动手的人都真心实意决不敷衍了事,有了出气的机会,比完成生产任务认真十倍。

据说,腿瘸了胳膊发达,眼瞎了耳朵灵光,按此定律推论,嘴上有功夫记性就不好。下次报产量王八照旧,无怨无悔,图的就是嘴上痛快。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用在王八身上,简直就是定制的。

 

劳改队里新民谚:王八的嘴刘中昆的腿。

一件事要是王八听说了,那么就等于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这张嘴不负众望,担负着监狱大院传播媒体的重任。

“州监狱送来了一个新犯人,人家是人民内部矛盾,穿的比干部还好,手上还戴着块表。”王八到处宣传,不到半天工夫,全大院的犯人都找个由头去瞻仰了新来的犯人。

“我是人民内部矛盾!”这人说。他留着油光光的大背头,手腕上亮晶晶闪烁着一块手表,没穿劳改的衣服,一付天真无邪的神气,因此令人深信不疑。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只不过是因为一件极其轻微的不法行为,被人小题大做,其实我是一个认真学习雷锋精神的人,为党为人民做了不少好事。我是来经受党的考验,将来……我还要回到组织的怀抱。” 听起来他不象在劳改队而应该是在省党校里学习的人,而且深感这些劳改败类为伍乃奇耻大辱。

虽然到了第二天,政府干部来到,指示把那人的大背头剃成大秃瓢,发给一套劳改黑并把手表收走。但是,内部矛盾这句话已经给他的处境镶上了一颗灿烂的宝石。

在满世界到处是敌人的监狱里,你是人民!你是内部矛盾!简直令人高山仰止。“内部矛盾”的大号不胫而走,压根没人去问他姓甚名谁。楼显康具有怀疑一切的知识分子偏见,说话总想表现政策水平:“内部矛盾?内部矛盾能上这儿来?原来说我们右派也是内部矛盾,可要是到这儿来了,就肯定是敌我矛盾。”

现在劳改犯都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了,多数人不相信内部矛盾的说辞,但王八深信不疑,这大概就叫同病相怜。

    “王八!你学学人家内部矛盾,吹牛也得有点水平呵,人家张嘴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闭嘴是祖孙三代无产阶级。你可好,哪臭往哪钻,硬要当大地主的孝子贤孙。要还想吹,你换换方向吧。”李铁嘴开导王八。

王八终于明白了,自己栽在吹错了方向。人家内部矛盾的牛皮吹出了一个崭新的水平,闪烁着时代的智慧。他要调整方向、迎头赶上。王八对内部矛盾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要按照内部矛盾的思路重新规划,把言论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几天工夫,王八改写了自己的历史。

“跟你说吧,部长,其实我是红军的后代,当年我的亲生父母在长征途中生下我,把我送了人……”王八为了转型,竭力让外交部长相信他是革命后代。

“去个蛋吧,王八,红军长征可没路过辽宁。你还得重编。”部长还没弱智到无脑的程度。

 

中午开饭了,王八从满碗菜叶子里挑出了一条大绿虫,两寸多长,手指头粗,虽然已经煮熟依然颜色不改,青翠欲滴。王八抑制不住表演欲望,左手端碗、右手用筷子夹起大青虫,朝四面八方展示。

“看见没有?这是蛋白质,营养丰富。我当红小鬼跟着红军过草地那会儿,林彪副主席专门派我抓虫子给大伙吃,我一顿吃大半碗。要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说着仰着头动作夸张的把虫子放到嘴里,咀嚼一番,吞咽下去。“嗯,好吃,用楼显康的话说叫蛋白质!伙房真知道疼人。”

王八激起了众人对伙房的愤怒。犯人们矛头指向伙房,谁的碗里没见过活蛆死苍蝇?于是,菜不摘不洗啦、喂猪啦、缺德啦、将来就是生了孩子也没屁眼啦,要求政府把伙房的人全部枪毙啦。等等,一句比一句伤人。反正王八开的头,跟着骂骂风险已经不大,冤头债主有王八。

伙房送饭的人变了脸,指着王八大骂:“王八!你小子不要嚣张,你等着!不开你的批斗会咱没完。”

劳改队里,伙房是能惹的吗?那是监狱的第一等级,开你的批斗会是虚张声势吗?不是!人家的预言当然能实现,而且当晚就实现。

邓教导员亲自出席批斗会。王八做好了下跪挨揍的充分准备,把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批斗对象竟然不是王八!邓教导员命令伙房全体犯人站到队列之前。

“今天谈谈卫生问题。今天的菜里出现了虫子,责任在谁,不用我说,你们伙房是干什么吃的?政府相信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政府的信任吗?你们懒出模样来了!什么叫破坏生产?你们这就是!”

 

按常规,邓教导员讲到这里,以刘中昆为首的积极分子群就应该嗷嗷叫着冲向被批判对象,用麻绳把他们一一捆起来以儆效尤。可是没有,谁都不想和自己的三顿饭过不去,饭勺把子捏在谁手里?大家都明白。每当政府干部来到大院,伙房犯人都会恭恭敬敬奉上加了白糖的茶水,而且伙房喂养的肥猪屠宰之后,犯人也从来没见过肉。邓教导员不是想来真格的。果然,邓教导员没有继续发动群众,他轻描淡写的宣布:

“作出深刻检查!如果再出现类似情况,别怪我不客气。”

伙房组长在低头做检查前,将目光巡回了一大圈,最后落在王八身上。王八被那一眼吓得一缩,心知大事不好,得罪谁不行,偏偏惹怒了伙房?其实这完全不是王八的本意,他哪有那个胆子呵?他吃虫子不过是吹吹牛令大伙一笑而已。事已至此,怕也没用,于是来个“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他恶狠狠的回瞪了伙房组长一眼:你把我的毬咬了去!

 

好时光总有过去的时候。秋收结束,干部们的和颜悦色也就到了头。秋收总结大会终于召开了,王八到了恶有恶报的时候。这个东西天天不完成任务,理应批斗。

邓教导员对站在队前一溜排开、摩拳擦掌的伙房全体说道:“不完成任务!还说你是高干子弟,你参加过长征!你他妈也配!什么叫抗拒改造?这就是!”然后扭头走开。邓教导员牺牲伙房为秋收提高士气,现在收拾王八为伙房出气,有效取得监狱秩序的平衡。中国历史学得相当不错。

早已做好准备的伙房诸君,不必再请,这活儿他们乐意干,这是扬眉吐气的时候,这是煞煞反改造分子威风的时候,这时候人家决不偷懒,挑根最细的麻绳!王八捆了个结结实实,拳头脚尖一样没落。

“王八——王八!你个王八蛋!你他妈算哪头蒜?”伙房组长骂一句扇一个嘴巴。

“毕子平得过的勋章摞起来比你个子还高,他什么时候找过伙房的麻烦?你小子跳出来。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猪八戒扛耙子,要人没人、要货没货的东西。我们伙房得听你的?找王皮匠量量体温去吧!”伙房组长四下巡视一周,高声宣布:
   “今后,谁还对政府不满,王八就是样子!”

必须承认王八的样子很有警戒作用。——瘫在地上的一滩泥。

 

 

十二、大礼堂咏叹调

 

年龄最小的劳改是反革命纵火犯黄太奋,这孩子看上去约摸十六七岁,不够枪毙,要不然小脑袋瓜就悬了。小小年纪出身不好、罪大恶极、民愤极大,能来监狱劳改,他自己都说,我是拣了一条命,赚大了。因此,他总是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盼望十五年刑期快快过去,好回家娶媳妇。

楼显康总是爱打听别人的案由,如今队里有了个儿童团劳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自然要问个水落石出。

“太奋哪,你是哪儿人哪?”

“还用问吗?劳改队的人呗” 黄太奋知道楼显康要逗他,他也要逗逗楼显康。

“你念了几年书呵?”

“别跟我提念书,我最烦念书。你的书倒是念的多,不也在这儿挖地呢吗。”

一句话就把楼显康噎了个跟头。如今,伙伴们现在都在学校里,蹦蹦跳跳、

打打闹闹,享受着快乐时光,他却在劳改队里下苦力、啃杠子馍,黄太奋懊

丧不已。

“不过现在让我回学校我倒不反对,我一定好好念书。”

“回不去喽,孩子。哎,我说你犯了点什么法,一家伙判十五年?说说看。”

“我手痒犯贱、烧了只耗子,闯了大祸,该着判刑,没枪毙,是党对我的宽大处理。”黄太奋认罪服法的态度是好的,即便监狱里到处是昆仑山那么大的冤案也与他无关,他是罪有应得。

“烧只耗子至于判这么重呵。”

“我把耗子浇上汽油点着了,没想到,那小崽子钻到大礼堂里去了。”

噢,你把大礼堂给烧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呵。”

“是,看礼堂的靳师傅急得都要上吊。”

楼显康信服的点点头,把大礼堂烧了,这不是重罪,在中国还有什么是重罪?

“你烧耗子该用绳绑住。”

“绑了,我栓住尾巴,它挣开了。真倒霉。”

“绑尾巴不行,要是绑住脖子就没事了。真笨!我看那,你别叫黄太奋,叫黄太笨吧”

“行,太笨就太笨吧,还有人管我叫黄大粪呢,现在咱又叫黄太笨,谁叫咱烧了大礼堂呢。不过绑脖子也不行,老楼,火一烧那绳也断。”

生活真是无穷无尽的复杂。

 

礼堂,赫然立于建筑群之间的庞然大物,是无比神圣的地方。上到北京人民大会堂下到省、市、县,单位、学校、工厂,无处不在处处有。一个地方没茅房不奇怪,没有礼堂不可想象。没有茅房最多拉屎撒尿不方便,没有礼堂就没地方听报告受教育,人们就失去了生活的依据,你怎么活呀。

就连劳改大院里也砌个台子、搭个蓬子充作礼堂,供领导讲话时坐上去。作为领导,你区别于群众的标志之一,就是经常在礼堂里讲话做报告。你坐在台上,看着治下几十、几百、几千或者几百万芸芸众生。你居高临下!你威风凛凛!你风光无限!对你非仰视而不可见。

 

礼堂的建筑布局分为台上和台下。台上是主席台,设有一排或几排桌椅,面朝台下,桌上经常放置着喝茶的瓷杯。台下是群众席,一排排的联席木凳,或者由群众自带小板凳。

根据不同的使用对象礼堂的风格也有不同。如果你是领导或是什么先进,或是什么积极,或是什么代表,它就是庄严、宏伟、富丽堂皇;如果你是什么反革命,什么被批斗对象、什么分子,那它就是一派森严冷酷,令人毛骨悚然。

一般说,一个单位的产生顺序如下:礼堂,车间或办公室,食堂,最后是宿舍,可见礼堂在社会生活中的崇高地位。

大礼堂是革命的象征。

黄太奋烧耗子顺便捎上了大礼堂,问题极其严重。这可不能归结为小孩子调皮,这绝对是政治问题。

有不少人认识糊涂、觉悟不高,私下里幸灾乐祸都来不及,摸着黄太奋的脑袋叹息:

“早该烧了他娘的,少让人遭点罪。可怜了太奋这孩子。”

可见很多人都想放把火烧了那个大礼堂,不过没那个胆量。

在场合上,那腔调可就变了:反革命破坏!非法办不行。不法办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

这情境让黄太奋十分困惑,但他觉得自己是铁定不对,毕竟大礼堂烧没了。

 

真正对大礼堂有阶级感情的是礼堂看门的靳师傅,他哭天嚎地、锤胸顿足,大有不枪毙黄太奋我就不活了的阵势,他是唯一不分场合、里外一致的人。也难怪,靳师傅原是翻砂车间的工人,出了工伤领导照顾调去看看礼堂大门,端端开水扫扫地,工资、粮食定量不变。几年下来,对大礼堂感情深厚,赛过亲娘。他眼里的礼堂异乎庄严神圣,比得上白虎节堂,称得上是省委党校。靳师傅亲眼所见,听报告时总在前排就坐、摊开笔记本、手拿钢笔、聚精会神、仔细记录、多年如一日、长期不泄劲的几个人,从听众开始,后来自己上台作报告,如今有人已经在市委大礼堂登台讲话啦,将来保不准能在人民大会堂亮相。大礼堂谁敢小看?大礼堂千秋万代不可少,大礼堂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礼堂没了,你叫领导上哪儿做报告啊,你让上级上哪儿发现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哪?

多隆重呵,每次最少三位领导,一一作出重要讲话,从亚非拉大好形势、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从生产任务到家长里短、婆媳打架,哪一样不得领导操心?不听报告怎么活呀。靳师傅每次在台上为领导们斟开水时总要向台下四方雄视一遍,站在主席台上能享受到一股凌驾于千民万众之上的腾空感。台下这千把号人,他一眼就能分清谁怎么样,比区分香花毒草的六条标准还灵,人分左中右,从前坐到后。总之,前两排的人都是有出息的,越往后的越完蛋,你看看,一个个的坐没坐像、呵欠连连,脸上一百个不耐烦,还往天上吐烟圈。领导容易吗?人家辛辛苦苦磨破嘴皮为谁?有瘾吗?真是!黄太奋是罪大恶极,真该枪毙,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领导没处做报告,靳师傅的差使也悬着,回翻砂车间干活的前景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于是把愤怒全部倾泻在黄太奋的头上,来了一个王八咬人——死不撒嘴,这小兔崽子砸我饭碗,不法办他简直天理难容。

黄太奋突然就成了无人认领的孤儿,像一只翅膀没硬就被撵出了窝的小鸟,他摊上的不是一个体贴慈祥的父亲,他爸爸的革命意志比靳师傅还要坚决,为了撇清教唆罪行,毅然打折了黄太奋的一条腿,并把他扭送公安局,大义灭亲了。

靳师傅为了扩大舆论、落实战果,跑了三趟市委,原在靳师傅礼堂里听报告、现在市委做报告的李副书记出面,保证给厂里再盖一个新礼堂并给黄太奋定性为现行反革命。这消息和十五年的刑期让靳师傅、黄太奋以及他老子都松了一口气。

黄太奋内疚并没有消除,在劳改队里还时时惦记着靳师傅的新礼堂盖没盖好哪。

可是黄太奋永远也不可能再看到崭新辉煌的大礼堂了,永远也不可能回家娶媳妇了。

 

这天,生产任务是平整土地,两个人定额八块,四亩。拖拉机的大犁铧把土朝一个方向翻过去,在每块地的边上形成一条深深的犁沟,必须用箩筐把高处的土抬到沟里填平,一块地要弄平一百来筐,否则无法灌溉。黄太奋和楼显康一老一小一根扁担,在松软的土里走得歪歪扭扭累个贼死。好不容易吃午饭的时候到了,黄太奋把扁担箩筐使劲一摔:“妈的,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呵!”。他没注意到的是,这一摔,扁担箩筐出了警戒线。

这天担任警戒任务的是一个刚刚提升为班长的兵,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急于立功提干,报纸上经常有砸死老地主,光荣当干部的报道,当了两年兵才混个班长,猴年马月能当上排长呵。咱也得对阶级敌人来点真格的,要不然复员回家还是个扛着老锄头下地的命。现在,机会来了!他清楚的看到在两面小红旗连线之外的箩筐扁担,如果有人要取回,一定会走出警戒区,犯人出警戒区就是逃跑!他趴到水渠里将步枪依托在渠帮上,静静等待。

 

吃完饭继续干。黄太奋懒洋洋的走到箩筐前弯腰去拿扁担,这时等待他多时的步枪响了,他脸朝下仆倒在箩筐上,一声也未出,一动也不动。

那枪声在空中滚动了很久。整个工地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凝固在最后的动作上。带工的冯管教员楞了很久才醒,大声喊到:全都蹲下!全都蹲下!不许动。说完急匆匆跑向那个开枪的兵……

 

转天出工的时候,组里少了黄太奋,气氛明显冷清。楼显康和李铁嘴捉对儿抬土,不断抬头张望持枪站岗的警卫,心里祈祷他们发发慈悲,别不鸣枪警告就直接射击。同时不免也对黄太奋的死议论一番。

“看见没?开枪的那位不见了。老楼,你说他是升官了还是回家了?”

“不追究杀人罪就算便宜小子,这要是算立功,咱们这些人一个都剩不下!我看呐,八成回家扛锄头去喽。”

“是!傻小子。这么便宜就能立功,还轮得上他个小兵动手?不过也不会追究他杀人罪,毙个劳改犯,算不上杀人。黄太奋出了警戒区,开枪也不能算错,对敌人象冬天一样冷酷无情嘛,雷锋精神呵。”

“黄太奋死得够冤。”

“这孩子进了劳改队老是说,自己烧了大礼堂就该枪毙。这话不能说,一语成呵。”

李铁嘴头摇得象风中的白杨树。

 

 

十三、爱情的季节

柴达木的春天在公历五月底终于姗姗到来。田野中小麦长到了二十厘米高,一片绿色飘摇,豌豆苗伸展开女性般的腰肢,透出一股野性的妖娆,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人们春情萌动,心情转换,尽管杠子馍不断缩小,蔓菁糊糊日渐稀薄,女人还是战胜粮食定量成为犯人一往情深的第一话题。

在男人的世界中,女人是永恒不朽的意识形态,不管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列主义,还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再加上儒家的礼仪学说,碰到女人、碰到性,无不惨败。当局对不符合无产阶级思想的言论控制极严,惟独在性方面表现了极大的宽容,网开一面。没有哪个积极分子把关于女人的言论拿去立功,哪怕说得出格,那怕捎带上了新中国。政治挂帅与女人相迂就变成了丢盔卸甲的逃兵。一边逃一边最多骂一声:低级趣味。

这低级趣味真是滋味镌久呵。这是人类饿了想吃,硬了想捅的颠扑不破的定律。

 

早晨起床的时候,全队年龄最大、官阶最高、服刑时间最长的毕子平发现自己的命根子竟然勃起了三分钟,真是人间奇迹!

五更还阳。看来这身体还能活几年。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把重大喜讯向所有人宣布一遍。于是在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里,尽管仅够苟延残喘的食物摄取量和要命的劳动,使得一个人的精力无暇旁骛,身上的热血不再沸腾,有关命根子及其相关话题还是成为犯人的最爱。

毕子平开了头。大家的性经验和丰富的想象大河般的泛滥开来,你说姐妹俩,他说他有过母女俩,那算什么?玉走廊!见过没?比谁的故事香艳,比谁的经历销魂蚀骨。所有人都咧开了大嘴欢笑。

 

有人不满足于嘴上过瘾,按哲学两论的教导,还想品尝梨子的滋味。为了实践,他们置枪毙、加刑的巨大风险于不顾。伙房的耗子在开早饭时对内部矛盾挤了挤眼,朝医务室那边歪歪头,内部矛盾微微颌首,心领神会,放下水桶后,转身向医务室走去。

医务室陈设简洁,与普通监舍的区别是土台子的桌面是监狱大院内唯一的一块水泥预制板,被狱医王皮匠擦的锃光瓦亮。王皮匠身兼医生、护士、药剂师,农闲时有每天批准两个病假名额的权力,这权利非同小可。农忙的时候,批准病假的权利收归带工干部,这样就保证了春播秋收的全勤。即便在农闲的时间段,想休个病假你也需要拿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铁证。犯人们深知农忙时休病假的不可能性,也都知趣的带病坚持。韩建华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曾经在错误的时间,犯了牙疼的错误,他托着肿得像半个杠子馍的腮帮子站出队列,向冯指导员请假。

牙疼?哪个牙?我看看。冯指导员问话时带着一脸的同情。

韩建华哼哼唧唧张开大嘴,用手比划。

冯指导员扬起胳膊,一记快速右直拳杵在他的嘴上。妈的!出工去。我专会治牙疼,谁还有病?

冯指导员对着犯人们雄视一周。没人有病。有病也不想请冯大夫治。

然而奇迹发生了,治疗效果让韩建华自己说:

我操!还真不疼了,比王皮匠的药灵。韩建华揉揉腮帮子笑出了眼泪。看来叫人家当管教员实在是埋没了人才。

 

王皮匠的地位仅次于伙房组长而高于带工大组长。伙房掌握着定量,皮匠掌握着病假,都是性命悠关的福利,所以他被人尊为医生。然而在背后大家都叫他皮匠,他打针时满把攥着针筒,转着往人屁股上扎,所有犯人一致同意王医生是跟修鞋皮匠学来的手艺。

看到内部矛盾蹙着眉头来到,他懒洋洋的问,怎么了?

“王医生,我浑身都疼,浑身都冷。”内部矛盾做出痛苦的萎靡之态。

皮匠也不说话,拿出体温计捅进内部矛盾的嘴里,片刻之后,拔出来看了看道,唔,有温度。挥笔填了一张病假条递给内部矛盾。

看到内部矛盾如此轻松的混得一张假条,其余前来看病的人纷纷要求开张条子。王八如法炮制也来了一个浑身疼、全身冷的症状,内部矛盾休病假,咱也应该休。皮匠把脸一拉,病假?你有温度吗?来,试试。他手持体温计晃着,像拿着一把刀捅进王八的嘴里。体温是病假的唯一硬指标,指标由皮匠掌握,而耗子今早送给他的半斤白糖,送糖时低声说了一句:内部矛盾。这几个字决定了内部矛盾的体温计读数。耗子送糖的动作快如闪电,皮匠收取也只一瞬间,但仍未能逃过王八的贼眼。

出工时,深悉内幕又经过艰苦争取仍未获病假的王八将全部愤懑化作一首据说来自日本的歌谣,唱日本歌谣是因为王皮匠当过汉奸。

“‘啊咿呜唉欧,咱俩上房后,你把裤子脱,我把鸡巴露’。王皮匠这个老狗日的,拿了好处给屁眼开假条,我们真有病的人还得出工,老兔崽子早晚嘴上生疮、烂掉鼻子,所有子孙都没屁眼。”王八也就是背后骂骂的本事,他还真没有当面得罪王皮匠的胆子。

其实王八也没什么病,浑身疼是真的,那浑身发冷纯属杜撰。光疼有屁用!常年干活谁身上不疼?冷就不一样了,可能是大病、重症、发高烧,下回记着一定先喝它一大缸子开水再量体温。也难,伙房多会儿都是温吞水,你指望用它来提高体温?王八想。妈的。

 

队伍出门后,大院里静悄悄。

犯人都出工了,只剩下几个病残和伙房的犯人,站岗的警卫减少到一人并且松懈下来找个僻静角落打盹。这时候站岗纯属多余,有病的别说跳过那堵监狱大墙,就是迈个门槛都费劲。伙房的都是久经考验、以劳改队为家决不逃跑的人。

内部矛盾来了没几天,就和耗子勾搭上了。耗子是有大本领的人,他靠着在伙房干活的有利地位,给干部倒茶水时在杯子里抓一大把白糖,就轻松的套出了内部矛盾所犯何事,好小子!内部矛盾!原来是个鸡奸犯。于是……

内部矛盾从监舍中探出头来,见耗子正站在伙房门口向他轻轻摆手,监舍内不方便,有个老不死的老病号正在辗转呻吟。于是内部矛盾向厕所溜去。厕所紧靠在监狱大墙旁边,一米高的土墙圈起长方形的一块地方,里面挖了一溜土坑做为蹲位。监狱大院没有女厕所,因为没有女犯人。据祁延龄说,五十年代柴达木农场有过女监,而且是来自上海的摩登女人。那时每天出工、收工都能瞄上几眼。后来不知为什么整个柴达木农场撤消了女犯。说起那个黄金时代、失去了一睹女犯芳容的机会,祁延龄不胜唏嘘。

内部矛盾解下裤子在土坑上蹲下。耗子溜了过来也解了裤子,两人拥住互相往裤裆里抚摸一阵。

“王皮匠没刁难吧?”耗子问。

“没有,今天挺痛快。”内部矛盾答。

“那是,我给了他一包白糖,足有半斤。”

“最近你们伙房的杠子馍太小了。”

“别急,一会儿你在屋里等着,我给你弄几个。今天该我先来……”

“你多用点唾沫。”

“放心!”

内部矛盾趴在厕所的土墙上,撅起臀部,耗子吐了些口水在手心里,涂抹在挺起的和尚头上,硬邦邦的向内部矛盾插进……

墙头打盹的警卫在两人刚到时就已从迷糊中醒来,他悄悄探出头看见了二人的勾当。厕所离墙太近,为了看得清楚一些,他必须把身体探出护墙外。这个警卫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此情此景他从没见过,连想也不曾想到世界上还有这种事情,他心头乱跳,血液往脸上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冲动感觉……他尽量把身体伸出墙外想看仔细。伸了又伸……这时,步枪滑下他的肩头,他太聚精会神了,到脑袋反应过来伸手急抓时,晚了!步枪脱离肩膀掉了下去,枪刺朝下插在厕所的地面上摇晃着。

耗子和内部矛盾惊得差点岔了气。他俩呆若木桩,瞪着那枝插在地上的步枪。墙上的警卫也灵魂出窍,被突如其来的情况打懵了头。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墙上的警卫悟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努力镇定下来,咳嗽一声,提高音量开了口。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报告班长!没干什么,上厕所。”耗子惊魂已定,提上了裤子完全不认帐,摆出一付刀枪不入的姿态。一个小兵娃子,谅你能怎么样。

  “没干什么?妈的,害得老子的枪掉下去了。你们干得好事”

   警卫先把责任,推给犯人。他左右张望一番,还好,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你们两个,给我把枪递上来!”

耗子和内部矛盾面对面的吐了吐舌头。

“报告班长!这墙四米多高,够不着哇。”

“笨蛋!一个驮着一个,他妈的给老子快点!”

耗子拔出步枪,在墙根蹲下身子,内部矛盾踩上他的肩,慢慢的站了起来,当身体站直了的时候,耗子把枪递给上面的内部矛盾内部矛盾再把枪举向警卫。

拿到枪的警卫,哗啦一声拉动枪栓,子弹上了膛。

“你们两个混蛋东西,给我站好,老实点,老子毙了你们!”

二人立正站得笔挺,听候发落。

“枪掉下去的事不许跟别人说,听见没有?”

耗子和内部矛盾这才开始了喘气,同时装蒜道:

“报告班长!什么枪?”

警卫满意了,指着二人道:“你们两个,再叫我碰见,我看都不看,直接开枪!”说完背着步枪走向大门上的岗楼。

这一对儿相视一笑。

“嘿!这哥们儿!”耗子说,“咱们继续来。”

“得了吧,魂都吓掉了。下回吧,不过下回该我先来。”内部矛盾道。

“没门儿!今天不算。”耗子说。

 

 

十四、远走高飞的故事

 

还在初进劳改队的时候,高飞就表现出不同凡响之处。冯指导员问:

“姓名?”

“高飞。远走高飞的高,远走高飞的飞。”高飞对自己姓高名飞十分得意。

“我看你是插翅难飞的飞,就冲你这个鸟名字,铁定是个挨枪子儿的命!”冯指导员非常见不得高飞这号大大咧咧的人,犯人没个犯人样儿。来到柴达木农场第一天,高飞就没落个好印象,这表明他在今后的劳改生涯中将充满坎坷。

 

高飞是个脸上永远一付笑嘻嘻、满不在乎模样的人,遭受多少挫折也影响不了他的兴高采烈。高飞不是个坏人,但也很难把他归入好人一类。他有不屈不挠的桀骜不驯,对所有的骂声安之若素。他有一付猎狗般的身材,腿长腰细,动作敏捷,任何时候傲然之气都挂在脸上。

“就是把肠肠肚肚都挂在大墙上,我也要跑!我决不烂在这里。”

这是他的座右铭。宁可把握现在,绝不寄希望于将来。他不断的宣称自己将要逃跑的意图,这等于把逃跑的旗帜高高的升起来,号召有逃跑倾向的人聚集在他的周围,建立了一个逃跑俱乐部。高飞有一条永不休息的舌头,他要是能学会闭上那张臭嘴,或许还能有两分希望。

从来没见过公开宣布自己将要逃跑的犯人!政府干部迷惑不解,气急败坏,不断批斗,对他格外加强警戒,在他有丝毫逃跑意向时毫不客气的给他砸上脚镣,让他戴着十公斤的玩意儿出工完成生产任务。“我告诉你们!”邓教导员宣布:“高飞在任何情况下,嘴里说出个跑字,关禁闭!他朝公路看一眼,关禁闭!就是放个屁,带出了“跑”声,关禁闭!”

监狱当局对犯人逃跑的企图异常敏感,要是所有犯人都跑了,监狱和农场留着干什么?管教干部上哪儿领工资?用什么体现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监狱需要越来越多的犯人,而且一个都别跑。

但是追求自由的动物本性决定了逃跑是犯人的本能,每个犯人都是潜在的逃跑者。四米的大墙、高高的岗楼、持枪的警卫证明着这一点。理智让犯人们对逃

跑的诱惑能作出大体正确的评估。能不能跑?值不值得跑?后果能不能承受?

高飞不是一个常作逻辑推理的人,他对自己言论的可怕后果也丝毫不在乎。他不知道,这里是原始丛林,你必须磨利你的牙齿和爪子,把视觉听力提高到食肉动物的水平,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藏得严严实实,在这方面的任何缺陷都是致命的。所有人一致认为高飞是个傻瓜,是个自讨苦吃的二百五,他的逃跑是个永远不能实现的笑话。逃跑不是逍遥自在吹着小曲就能溜之乎也的。

 

   史杰成从禁闭室放了出来,脸色苍白,拖着卸掉脚镣后的外八字步,一拖一拉的走来走去。一个噩梦让他的身份从积极分子阶层跌入了反改造分子行列,一切都要从头来,他急需找到一个立功的机会,以便重新回到积极分子的阵营。他瞄上了高飞,加入了高飞的俱乐部,二人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

大队出工时,经过一片拖拉机刚犁过的工区。任管教员骑着他的黄骠马在翻松的土壤里驯马,那马一身大汗,吃力的拔动深陷在土里的蹄子。他在训练马走一种花步,让四个马蹄轮番着地,而且步辐大、速度快,人骑在马背上免受颠簸之苦,有这种花步的马称为走马,需要经常的训练。

“见了没有?任管教员骑术精湛,那匹黄膘马一天能跑几百里,从来没有犯人能逃出他的手心。娃娃,别胡思乱想啦。”祁延龄从49年入狱以来,见过无数逃跑者的最终命运,他拍拍高飞的肩头,好心好意提出忠告。

屌!高飞一脸不屑。

 

张立早有逃跑念头,但不想和高飞搭伴儿,深知他的逃跑必然失败。看到二人勾结的情形,不忍心高飞吃亏上当,他凑到高飞身边悄悄说道:

“高飞,你和史杰成一起嘀咕什么呢?告诉我,我给你参谋参谋,我决不告诉别人,我保证守口如瓶。”

“谢谢,我也决不告诉别人,我也守口如瓶。”

“这么说吧,高飞,不管你在做什么,都不要和史杰成这个人搅在一起。这个人,你问他几点钟,他都不会说真的,花两分钱买盒火柴我也信不过他,全中国找不到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

“这我知道,四岁的小丫头都能看出来,他想拿我立功。他逃跑!?没有干部的命令,他连走路都不会。我是想叫他替我攒几个杠子馍。”

高飞疯是疯但他不傻。

 

这是一个早春的上午,三中队在挖防空洞的施工现场忙碌。

防空洞是反帝反修的伟大工程,为了防备侵略,全国上下都在拼命往地底下抠。三中队在一个时期中放弃一切农活全力以赴挖洞。

几个月来,劳改队里蔓延着一股大难临头的不安情绪。中苏关系急剧恶化,珍宝岛事件后,管教干部对待犯人的态度明显改变,戒备森严。出工时的警卫由两人增加到四人,还扛着一挺机枪,一到工地就把它架起来对准犯人。防空洞有两个,分别属于人民和敌人,人民们的防空洞有排气孔、食品、水缸,床铺,而犯人的防空洞里什么都没有,只在洞口放了一把梯子。国际形势越来越紧张,螺丝帽也越扭越紧,犯人的言谈中充满悲哀:

——有人说,打起仗来,就会把咱们都用机枪突突了。黄太奋忧心忡忡的叹息道。

——天经地义!你没见《红岩》上写的吗?国民党临完突突了监狱里的所有

犯人,对待敌人嘛,秋风扫落叶。李铁嘴说。

——还用机枪?省了吧,不用浪费那子弹,把你往防空洞一关,梯子一抽、盖子一扣,结束。还是毕子平见多识广,不愧少将军衔。

    高飞脸上出现的是一种不安和急躁的神色,他坐卧不宁、东张西望,连骆驼都觉察到了他的反常,走到高飞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干活吧,别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新近调来一个姓胡的管教干部对犯人情况介绍不以为然,高飞永远也不会有逃跑的机会。这位胡管教员有着正常人的思维逻辑:

“哪儿有公开宣布自己要逃跑的?不要命啦?越是说要逃跑的就越不会逃跑,叫唤的狗不咬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论断,他毫不犹豫的让高飞出了零工。出零工意味着脱离了警戒区的限制,说明政府对一个犯人的极大信任。

“你去!高飞。到工具房再拿三副扁担、箩筐来。”

“保证……完,完成。”大出意外的高飞连话都说不顺溜了。弯腰拣起饭包,一路小跑向工具房奔去。

 

“是骡子是马,这一回便见分晓。”李铁嘴看着高飞的身影说。

“你给他算一卦,跑还是不跑。我说个字……”毕子平凑到铁嘴身边。

“你说的不灵,必须他自己的。”

“刚才他说的是‘保证完成’,四个字,你选一个给测测。”

“那我就选‘完’。这个字拆都不用拆。完。准完!”

……

高飞不是光说不练的把式,他是一个罕见的言行一致的范例。高飞不见了!大院里一片混乱。跑了犯人,管教人员全数到来,把整个监舍翻个底朝天。搜出了半箩筐的杠子馍和镰刀片、火柴等违禁品,全数没收。有人揭发史杰成和高飞共同密谋并提供了两个杠子馍,邓教导员勃然大怒,刚从禁闭室放出来没几天的史杰成又被砸上脚镣送了回去。

国际形势紧张,国内形势也不平静,劳改犯内心都为自己身处逆境叫苦不迭,眼睁睁看见有人逃跑了,免不了心中阵阵波澜。自己没那个以身试法的胆子,只有暗中为高飞叫好,盼着他能打破记录、取得成功,能跑出去一个对劳改犯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高飞逃跑的第二天,任管教员全付武装,骑着黄骠马在三中队出工的队伍前面得得得的跑过,驱马北去。

“瞧见了吧,骑马的追走路的,手拿把掐,用不了三天……”祁延龄摇摇头,“高飞呀高飞,你真是活够了。”

“闭嘴!别丧门,你就不能念念好经?”王八愤愤不平。

“依我看,高飞那身体,那胆量,说不准真能成,什么事都该有个例外。”楼显康小心翼翼的说出自己的希望。

“我打赌,不出三天。阶级敌人在无产阶级的汪洋大海中能混过三天是不可能的。”内部矛盾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李铁嘴用一根手指在掌中写划着,然后攥起拳头说:“七天。你们看,这‘完’字,点横撇捺折弯勾共七笔,等着瞧吧,不出七天。”

 

不愧是铁嘴,又让他说准了。

第六天上午,任管教员在紧急召开的全体犯人大会上,从麻袋里倒出了高飞的人头,让所有犯人倒抽一口冷气。那颗人头不见什么血迹,干干净净,还带着高飞特有的嬉皮笑脸。

 

 

十五、逃向雪线

 

   

午后。几股旋风出现在盆地北面开阔的荒野上,把沙土卷上高空,形成一根根黄色的尘柱,快速旋转着向偏东方向移动。

气流在转向。就象河流中几股不同方向的水流产生旋涡一样,空气转向会形成旋风,这是大风来临的前兆。

本来向西吹的风现在缓缓的吹向东方。风还不大,但在逐渐增强起来,那几根尘柱明显的向东倾斜,不久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几块淡黄色的尘雾在高空渐渐飘散。黄日当空,灰兰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来了。静下来就快了。张立想道。

骆驼的腰从前天起就直不起来,预告要有大风。现在终于要来了。

柴达木春天的风暴往往开始在毫无前兆之时,天空依然晴朗,而转瞬间就可能狂风大作。骆驼几天来捶着腰宣布要变天了,而且是少见的坏天气。这个季节离下雨季节还远,坏天气只能是沙暴。但是,过了两天没见动静,大家都不再相信了。只有张立对骆驼的预报坚信不移,他每天都做好准备,把装了必备物品的帆布包冒着出入检查的极大风险背来背去,包里装有十几天来积攒的两条杠子馍、伪装成线团的刀、一包盐和当饭碗用的铝锅。

沙暴是越狱的好天气。张立要瞅机会逃出去。

他不断伸长脖子向西方的地平线张望,柴达木的大风永远是从西面刮来。已经是下午了,要起风就应该来了。不多时之后,他看到一条黄褐色的细线在从北到南整个地平线上延伸,并且随着距离缩短在逐渐变粗。

真的来了!张立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到天气正在急剧变化。大队正在平整土地,把拖拉机翻起的犁沟填平,为播种做准备。到处都是这种疏松的地面,风暴刮过来时,从戈壁滩上吹起的黄沙和浮在地面的虚土混合,将造成可怕的昏天黑地。

张立看到两个持枪警卫都没戴风镜,运气真是太好了!

 

黄色的细线越来越粗,迅速变成了一堵黑褐的墙,直耸云霄,向前凸出的风头把枯枝败叶和纸头卷到空中旋转,显得十分肮脏。它以飞快的速度扑过来,再有一会儿就将挟裹着飞沙走石吞没这里的一切。张立仔细观察周围,把几块大土块堆在一条毛渠边的塄坎上作为标记,他准备在暴风袭来时把铁锨藏在这里,以便过后能顺利找回,并携之一同逃走。

带工的队长发现大风已到身边,急忙挥动手臂高叫。

“刘中昆!收工,快点!这讨厌的黄风!”

“收工!快收工具,龟孙大风!说来就来了!”刘中昆慌慌张张指挥收工站队。

“好风!及时风!给咱拼命刮。”干活的人十分高兴,犯人们正巴不得收工。今天运气不错,还有半天可以休息,老天爷给的,不用感谢党和政府。

天空迅速暗了下来,刚才明晃晃的刺眼太阳被沙土遮蔽,只剩下一个淡淡的白色圆盘。

劳改犯们慌乱的把铁锨捆在一起,顾不上例行的清点数目。张立把自己的铁锨藏在沟渠里赶去排队。铁锨是唯一能到手的工具,在逃亡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它既是工具又是武器。当犯人们站成队列时,四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犯人都弯着腰抵抗风暴的吹袭,队伍比平常矮了一半像一群黑色的绵羊。

沙石迷住眼无法睁开,报数的声音被风声吞没。站岗的警卫用手蒙着眼睛,没等刘中昆走到面前报告,就向他挥挥手,示意赶紧走。队伍艰难的向监狱大院蹒跚而行。

能见度降到一米。

张立有意落在队伍的最后,在走过一条水渠时迅速趴下,蜷缩成一团,在渠底隐藏起来。他的心在狂跳,如果这时有人发现就一切前功尽弃,那就要装成摔倒在地的样子,在批斗会上尽力狡辩自己绝不是企图逃跑。幸而没人注意到他,这时,耳边只有狂风的愤怒咆哮。

天空已是一片黑褐,太阳完全消失,连它所在的位置也无从分辨。队伍渐行渐远,终于隐没在沙尘中,眼前几尺距离的东西变得模模糊糊,他站起身,两手捂住面颊挡住沙石针刺刀割般的抽打,克服着强风造成的窒息,弯腰向相反的方向奔跑,去寻找藏在水渠里的铁锨。

 

犯人们在返回监狱大院时仍是一片混乱,刘中昆向哨兵报数只是报出他记在心里的总数,发现少了犯人将是在晚饭时刻。即使能够及时发现,在这样的沙暴中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暴风停息之后进行追捕,这就使张立有充分的时间跑过柴达木盆地边缘漫长的洪积扇地区,在天空完全黑下来之前进入乌兰大坂山。

 

铁锨还在原处。张立迅速脱下黑色的棉袄和棉裤,把它们翻个面穿上,棉衣的里子原是白布,由于从不拆洗满是污垢,已经变成深灰色,他对此极为满意:黑色在平坦浅黄色的地面上过于显眼,如果风暴骤停,距离五公里开外就能被发现。眼下的深灰色具有极其理想的隐蔽效果。

他深吸了几口气,竭力平缓紧张的情绪,把帆布包紧紧绑在背上,抄起铁锨,跌跌撞撞地向北跑去,风暴从西面吹来,只要让风始终保持在左手边就不会走错方向。最初的逃跑成功了,非常简单,但要不被捉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并且需要好运气。

 

黑夜骤来。风暴愈来愈猛烈。沙粒吹在脸上像皮鞭抽打一样疼痛,地面完全看不见,他不停的顺着斜坡朝上小跑,数不清摔了多少次跤,每次摔倒都消耗大量的体力。地面在不断升起,跑动越来越吃力。逃出来已经四个小时,他估计走出了三十几里,应该走过了洪积扇的倾斜坡面,他已经越过了那条沙石铺成的公路,这条路像是地图上专门划出来的分界线一样,一边是黄沙、尘土和贫瘠的山丘,另一边则是肥沃的农田,灌溉渠纵横交错。眼前是一道低矮的丘陵,现在应该到达山脚下了。

山脚依然无法看到。他在一个洪水冲成的沟里躺了下来,伸展一下酸疼的四肢,坑坑洼洼的地面把他摔得够呛,一次他竟一脚踩空跌在两米多深的沟里,摔得眼睛发黑、脑袋嗡嗡响。身体疲惫不堪,不辨方向的继续跑下去不理智,风暴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他就势躺在摔倒的土坑中,从帆布包中取出一个杠子馍,掰下一块慢慢咀嚼起来,吃完后,他用一件单衣把头包了起来,决定休息一阵等待风暴停息。然而他太累了,很快他就睡着了。

 

 

 

天刚亮。

任管教员愤愤的自言自语,妈的,跑!你活够了!他把一副褡裢挂上马背,使劲抽紧肚带,黄骠马兴奋的打着响鼻,抖动鬃毛,仰头摆尾,用前蹄刨着地面,泥土四溅,它渴望驰骋一番。他用腰带束住望远镜,762半自动步枪斜挎在肩上,端整一下洗得发白的军帽,轻轻跃上马背,离开了马厩。他的一身打扮显得英姿勃勃。

大队邓教导员快步走上前来抓住缰绳,抬头对他轻轻说:“老任,这次你给我把活的带回来。别忘了,你还背着警告处分呢,再弄死一个,我可保不了你。你往他大腿上来一枪,拖回来,无论如何留口气儿,听见没有?”

任管教员默不作声,只是静静的瞅着邓教导员。邓教导员叹了口气松开缰绳,好吧,好吧。你这个老任真是个犟种,听见没有?带活的回来!

任管教员仍不出声,策马就走,松了缰绳的黄骠马撒开四蹄急弛而去,扬起一溜尘土。

 

多年来追捕逃犯的经验告诉他,柴达木盆地是一座天然的大监狱。劳改犯想从这里逃出去简直就是神话,道路漫长,四处荒野,没有食物。

西边是阿尔金山,北边是祁连山系的乌兰大坂山,南面是绵延大片的沼泽湿地,沼泽的南面是人迹罕至的布尔汗布达山,那里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瘴气。柴达木盆地状如口袋,只要把通向东面青海南山上通往人烟稠密的城市和农业地区交通要道卡住,袋口就被捏死,犯人插翅也难飞。

 

中国的流放历史源远流长,从上古时代就存在了,一直延续了几千年。所谓发配数千里极远烟瘴,全凭自然环境将犯人禁锢在当地,遇到大赦才有机会返回家乡。

在边远荒漠地区建起有高墙围绕、设立岗楼、警卫持枪警戒的监狱,犯人从事劳动生产创造财富,是苏联首创,中国学习沿袭下来的。彼得大帝从十八世纪开始把犯人流放到西伯利亚,建立了俄罗斯的流放制度。那种流放和中国古代的发配几乎是一母同胎,毫无二致。只是到了苏联时代,才有了根本性的改变,建立了一系列蛮荒不毛之地加上武装看管的劳改营。

柴达木盆地劳改农场具有与西伯利亚的劳改营不相上下的优势,结束了历史上对流放犯人的松散型监管,从而体现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

盆地中星罗棋布的建立了许多劳改农场,既保密又与世隔绝。在高山雪水的灌溉之下,盆地上形成一个个绿洲,宛如黄褐色戈壁翰海中的绿色岛屿。五十年代将柴达木建成监狱,利用地区的封闭性来关押全国各地劳改犯的决策真是极有见地的举措。

尽管安全措施如同铁桶一般,仍然有不要命的犯人试图逃跑。

任管教员策马向北,他将从北面倾斜漫坡的洪积扇地带开始搜索。

犯人虽然已经领先十几个小时,但在风暴中走不了多远,只能在几十公里范围内躲藏着,瞅准机会移动,而且不会远离公路,以便能在夜里顺着公路走出盆地,走向东面远在数百公里之外的城市。他最多用两三天时间,在褡裢里的干粮吃完以前,找到这个活够了并且饿得半死的逃犯。

 

 

 

张立醒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白色的太阳升了老高。照得柴达木戈壁滩上一片耀眼,风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空气清明通透,好象一块水晶石。太糟了!生死关头他竟然睡过了头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大白天在光秃秃的地面上走动无异是自杀。他揉揉依然酸疼的双腿,咒骂自己的愚蠢。

混蛋!混蛋!混蛋!

他四下观望,距离山脚还很远,昨天十几个小时的盲目奔跑只不过走过了洪积扇斜坡的三分之二,看来大多数的时间在兜圈子。他必须越过这二十公里的斜坡地带,向北进入大坂,才能到达安全地带,目前的处境异常险恶。周围除了梭梭柴之外没有别的植被,梭梭只有二十厘米左右的高度,而且稀稀拉拉的无法作为掩蔽物,现在只能蜷缩在原地一动不动,追捕人员一定正骑着马到处搜索,他们不会放过每一个能藏身的沟沟坎坎。

张立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到处是洪水冲刷出的深深浅浅的沟壑。他沮丧的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最糟糕的地方,沟很短很浅又很平,只要不是瞎子走到附近就能发现他。昨天夜里根本无法选择。这里不是藏身之地。二百米开外,是一条又宽又深,曲折蜿蜒的洪沟,沟边由于经常流水,梭梭生长的较为茂密,他考虑是否冒险冲过空地,到那里去藏身。

张立拔了一棵梭梭遮在面前向下方看去,监狱农场朦朦胧胧,坐落在洪积扇的南缘,监狱的四周是棋盘样的农田,上空飘散着缕缕炊烟。今天大队不会出工,跑了个犯人可不是小事,准会闹得天翻地覆,挨个审问、批斗,找出知情者,寻找线索,让其他企图逃跑而尚未行动的人打消念头。监狱大院里肯定是一片鬼哭狼嚎。一切都是由于自己引起的,张立心中竟隐隐有一丝歉疚感。

突然,张立看见远远一溜烟尘向北,向自己的方向移动着,这是骑马出动进行追捕的人。顿时一股热辣辣针扎的感觉从脖子直接延伸到小腿,冷汗顺着脊梁淌下来。现在如果不改变藏身地点,恐怕难逃厄运。他感到口干舌燥,从昨天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上下颚像被胶水粘在一起。向北望去,和大坂山的距离尚远,在骑马人到来之前钻进山里的可能为零。张立极力克服恐惧感,估算着转移到二百米以外的那条大洪沟中去的风险。

那一溜尘土停了下来,约在两分钟以后又开始向西北延伸,大约十分钟后转向东北方,张立看了一阵才明白,那人是在进行之字形搜索,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如果在那人转向西北方向时,用三四十秒的时间跑过隔在他与深沟之间的开阔地,完全有可能不被发现。如果不转移,被抓到只是时间问题,张立提起铁锨做好快跑冲刺的准备。现在已经可以分辨出人和马的轮廓,甚至能够看到步枪刺刀的反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那人又一次停下观察,一分钟后拨马向西北跑去。张立跳出藏身之处,尽量抬高腿避免趟起尘土,弓着腰向深沟冲去。

 

                         

 

多少个世纪以来,自然界进行着一项伟大工程,喜玛拉雅造山运动将一片远古海洋托起了几千米,形成了一块干燥、贫瘠的盆地。在盆地周边,板块运动挤压出几条绵延千里的山脉。

乌兰大坂山和布尔罕布达山分别在南北两侧夹持着盆地,它们的山脚边缘,是倾斜漫长的洪积扇,这是从上次冰河期以来无数次洪水冲积的结果。洪水从崇山峻岭上以二十度的坡度汹涌漫下,向低洼的盆地进犯,携带了无穷无尽的泥沙和砾石,年复一年的堆积,形成了今天广阔雄厚的身躯,令人联想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惊涛骇浪。

洪积扇和戈壁滩、沼泽地构成了柴达木盆地的万古荒原。

远远望去,洪积扇一片平坦,像一幅巨大的帷幔斜铺在山边。实际上,当你走进去才能看出,到处是洪水冲出来的沟沟壑壑,沟底是积水干涸后留下的渍迹,生长着稀疏的骆驼刺、芨芨草和梭梭。乌兰大坂两侧的降水量截然不同,盆地里只有在夏季才降下几场雨,那也不过是湿湿地皮而已,大量的降水发生在山里,当戈壁滩上烈日当空时,往往山里雷声隆隆,乌云密布,洪水顺着巨大的坡度从山上涌出,堆积了大量的泥沙也冲出了这些沟壑。

 

任管教员胸有成竹。

已经多少次了,他骑着黄骠马在荒原上追捕逃跑的劳改犯,昼夜不息、历尽艰辛,每次都把逃犯的希望变成他们永生永世的恶梦。他创造了手下犯人无一例逃跑成功的记录,以此成就了逃犯克星的赫赫声名。一九五五年他从军队退役来到这里,成为一个劳改队的犯人管教员。他还记得第一次追捕逃犯。

当年秋天六个犯人逃跑了,经过五天的搜索就在山边的一条洪沟里,他找到了他们,犯人们仗着人多企图反抗,他毫不犹豫的开了枪,然后他抽出猎刀平静地割下人头,汩汩流淌的鲜血浸湿了一大片黄土并带给他痛快淋漓的心情。一条麻袋提回六颗人头。从那以后,不把逃犯活着带回来,就成了他追捕的唯一方式。这种方式有着威慑的效果,否则,逃跑而不受到严厉惩罚,其他犯人就会群起效法,无产阶级专政如何体现它的尊严?

五十年代是多么令人怀念的时期,你做出了成绩就有鲜花和掌声,不用像现在这样必须玩嘴皮子。农场书记亲自号召全体工作人员向他学习,并送给他一件礼物,那是书记当八路时的战利品,一架黄铜制作的日本军用望远镜,现在就挂在胸前。胸前的望远镜使人威风凛凛、备感振作,他多么想天天挂在脖子上,但在没有犯人逃跑的时候挂着它又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他心中隐隐约约的有一种希望犯人逃跑的念头,那样就能使他大显身手,使他作战和取胜的欲望得到满足。可惜犯人并不总是逃跑,他跃马荒原的机会并不多,这是说不出口的一种遗憾。逃哇!你们这些王八蛋。

犯人是社会的渣滓、是剥削阶级的走狗,是劳动人民的凶恶敌人。虽然,有些犯人看起来很有本领,学问也远比管教干部们要高许多,使得任管教员有时候在他们面前感到局促不安。但他们毕竟是愚蠢的敌人,逃出去是为了寻找失去的天堂,继续吃喝玩乐,因此他们难逃厄运。一旦逃跑,为了混到城市的稠密人口中去,他们只有一个方向可走:向东。为了能扒上过路的卡车,他们只好藏在坡度较大的公路附近等待缓慢行驶的车辆伺机行动,时间限制在黎明或傍晚。这一切使得追捕成为一场猎取野兔的游戏,任管教员有百分之百的胜算,他渴望端起步枪,瞄准,射击。

在思索中,他的眼睛仍然十分警觉的四向扫动。当他再一次拨转马头调向东北方时,视野中仿佛有什么灰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倏忽即逝,那是什么?他立即勒住马,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向那个方向仔细的观察起来。

 

 

 

张立连滚带爬的摔进了沟底。

这条大沟最宽处有五十米,窄的地方只有两三步,曲曲弯弯,形状复杂,长度超过四百米,有两人深,是附近最好的藏身之地,虽然如此,如果搜捕人员到了沟边,驱马巡视整条沟的话还是无法藏身。张立只能寄望于搜捕者在天黑以前未能到达这里搜索。

张立趴到沟边,从梭梭柴后向搜捕者观察,这一下,让他大吃一惊,那人已经不再进行之字形搜索而是直接策马向这里奔来,身后扬起的尘土激起老高,说明马跑的速度比刚才无目标搜索时快了许多。

现在他不是盲目的了!他一定看到了我刚才的行动,他奔我而来。

张立心里充满了在劫难逃的恐惧,他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在逃跑中,他已经两次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首先是睡过头而失去了在天亮之前进入乌兰大坂山的机会,现在急燥的跑动又暴露了目标。

愚蠢,愚蠢,愚蠢!如今活命的机会为零,只有束手待毙,创下柴达木农场犯人逃跑时间最短记录。

那人的距离愈来愈近,估计再有十来分钟就会到达这里。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张立心里又涌起一线希望,或许在最后时刻出现奇迹,他会改变方向,往别处搜索。那人缓慢的左右摆动着身体,张立明白了,他是在用望远镜观察!那是任管教员!张立本能的缩下头生怕望远镜能看到躲在梭梭后面自己的面孔。拼命压抑着撒腿向山里奔去的强烈欲望,心里紧张的思索着,得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结论,如果他确实发现了自己的位置,那么就会直接驱马前来,而不会再用望远镜观察,这个动作只有一种解释:追杀者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他还在怀疑中。

深沟边上到处是洪水冲过之后的坍塌土坡,土坡上生长着一丛丛的芨芨草。张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自己埋起来。他选了一处从沟对岸只能看到侧面的土坡,在几丛芨芨草旁挖了起来。土很松,不到一分钟他就挖了一条和自己长度相同的条形浅坑,他躺了进去,把铁锨放在身边,用手扒土盖在身上,然后仔细的把浮土抚平消除掩埋的痕迹,让地面尽量显得自然,头藏在一丛芨芨草的后面,这样从沟的对面看不见他的脸,而他通过芨芨草的空隙可以看到沟对岸的情况。

是抛尸荒野还是劫后余生在此一举,张立不敢想下去,听天由命吧。

一只小小的褐色蜥蜴爬过来,在张立的脸前用的好奇眼神望着他,一动也不动。突然它受到马蹄声的惊吓,摆动着尾巴惊慌的逃走了。

任管教员出现在沟边,策马顺着洪沟来回奔跑查看整条大沟,马蹄声震动着地面,令人心惊胆战。他两次跑过张立所在的地段,都没有停下,当蹄声停止的时候,张立所在的地方看不到他。静默了很久,不知他在做什么。他会下马仔细检查每一寸地面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张立能听到自己嗵嗵的心跳。

忽然一声枪响。枪声距离很近,震耳欲聋,子弹打在张立上方的陡直土壁上,震得松土蔌簌塌下,落了满脸,张立闭上眼睛,想着是不是举起双手站起来投降,乞求饶命。一切都结束了。他知道投降也没用,任管教员的下一颗子弹就会准确命中心脏,然后割下他的脑袋……由于害怕全身剧烈的抖动起来,盖在身上的黄土也随着起伏,他竭力控制颤抖,但没用,全身的肌肉拼命的抽搐。

又是一枪!这一次枪弹打向其它地方,带着空气的震鸣呼啸而过。

一只野兔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跳跃着逃走了。

张立屏住呼吸,身体的颤抖倏然而止,希望在最没有希望的时候回来了!第二声枪响说明第一枪是虚张声势的试探,第二枪是在发泄愤怒。

过了很久,马蹄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渐行渐远,任管教员终于走了。

   张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他突然感到万分疲惫,身体在泥土的压力下松瘫了。他要一直这样保持到天黑,被土埋着是安全的。运气很好,活下来了,凭借急中生智躲过了一死,绝对不能再冒一点点风险。

 

太阳离地平线越来越近,看上去象一个黄色的巨盘渐渐下降,终于隐没在西边无尽的戈壁沙丘中。

夜色降临,周围的一切被黑暗吞没。张立观察了很久,确信没有任何危险时才从土下站起身,他爬上洪沟,快速向山里走去。没有月亮,夜空清澈,在灿烂的星光下隐隐约约可以分辨脚下的地面。大约一小时后他来到了山口。

 

进山了!山口是我的凯旋门。自由了。

在山里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尚在未知,张立还是这么想:自由了,自由真好。进了山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再回到监狱里去。再见,任管教员,我胜利了。

随着危险的离去,口渴的感觉来临,几十个小时滴水未进,喉咙像火烧般难忍。他顺着山口洪水冲积的砾石行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倾听,寻找高山雪水流过的地方。现在是初春,冰雪融化的水量很少,而且在地面以下流动。走出几里路后,张立听到了微弱的水声,越接近上游,水离地面越浅。他扒开砾石,露出下面的流水,趴下身子把嘴浸入水中。雪水清冽异常、寒彻骨髓,带着一股山中柏树针叶的香气,张立长时间喝水,冰冷的雪水使人感到激动,他一直喝到浑身发抖,把两天来的干渴彻底忘记为止,水给他带来了全新的信心。

 

山里的景色完全出人意料,与柴达木戈壁滩月球表面般的荒凉相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千年古柏蓊郁成林,连绵不断,不知名的灌木丛构成梦幻般的云层环绕着山坡,融化的雪水,淙淙流淌在碎石堆积的山谷,不时隐没到地面以下,又从另一处冒出来。圆柏树林截止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冰川和森林的分界处。再往上就是岩石裸露的山峰和山峰间四季不化的冰雪。

这一片亚洲的土地全部是荒漠和山脉。历尽沧桑的祁连山支脉蜿蜒起伏,向西北方向延伸,然后折向西南与阿尔金、昆仑山脉汇合一直连绵延到西亚。

    山谷里嗅无人迹,仿佛还停留在远古时代。

张立躺在草坡上,看着眼前的景色,泪水涌出眼眶,他虽然做好了长时间忍受在深山中风餐露宿生活的思想准备,一旦这种前景成为现实,凄怆无助的感觉凶猛的冲击着心灵。这时,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刚刚逃离的监狱,也想起了为他带来十年刑期的反革命罪名。没人知道他的内心世界、他逃跑的动机——对当下社会、人群、监狱环境的极度厌恶以及对自由的强烈渴望。

其次,张立的心中有一个念头,山的那一边是什么?从小时候起,他就被一种探索的欲望折磨着,无时无刻都在希望探索视线之外的事物。而且监狱农场实在也没有值得留恋之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和国际形势紧张带来的对生命危险的忧虑,坚定了他逃跑的决心,尽管不久前高飞逃跑的悲惨下场给心里蒙上了沉重的阴影,他仍然没有改变决心。

身边没有了高墙,没有了岗楼,没有了带枪的警卫,没有报数,没有骂声,没有能要人性命的劳动,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呼吸起来十分舒畅。张立哭过以后感觉好多了。我要活下去。我能活下去。

就这样,当人类的脚踏上月球表面时,张立逃离人世,进入蛮荒。

 

他立刻开始筹划新生活的几个要点,首先,要找到一处安身的地方,一个不大的山洞,位置隐蔽,离水源不能太远。其次,要有稳定的食物来源,这一点前景不容乐观,在这里能列在食谱上的东西不多。麝和岩羊不是凭赤手空拳能到手的,野狼同样也难以捕捉,而且还有一个谁吃谁的问题,只要它不来打张立的主意那就谢天谢地了。蘑菇还没有长出来,这里的植物几乎都不结可食用的果实,只有无数的旱獭可供逃亡者猎取,捕捉也相对简单,但也不能长期只靠吃它的肉活着。张立知道,他必须在几个月后,在秋天的收获季节冒险到农场去搞一批粮食,以度过漫长的冬天。

张立的帆布包里还有两个用五铢钱换来的杠子馍,那两个五铢钱是在平整土地时发现的古墓中得来的。这是他逃跑的储备品,明天就要完全依靠野外生存的手段使自己不至饿死。他一边咬着杠子馍一边寻找过夜的地点。

选了几处地方都不十分满意,不是离水源太远就是难以隐蔽。在一处错综复杂的山沟里,他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被几株圆柏树遮挡着,不来到洞口难以发现。这是鼯鼠藏身的地方。洞里积存了几尺厚的鼯鼠粪便,发出呛人的气味。鼯鼠的粪便是一种中药材,名叫五灵脂,以气味浓烈压倒所有其它药材而著称,人们用它撒在腐烂尸体上可以掩盖尸臭,这样使收殓的人好过些。他用铁锨将鼯鼠粪铲平,从柏树树干上撕下大量的树皮,厚厚的铺满洞中地面。祁连山圆柏的树皮轻柔松软,而且非常容易剥离。他非常满意这张软床。祁连山圆柏的枝叶尖利细碎,发出一股浓郁的柏香气,即便把它折断,也能在几个月内保持原色。张立找来一枝巨大的柏枝以在自己离开山洞时用来遮挡洞口。

中午时张立安顿下来了。

他解下腰带,撕开外面裹着的黑布,抽出里面盘了几圈的八号铁丝,铁丝是工具房发给各组用来修理箩筐的,张立乘机留了一些。他用铁丝做成一个活扣,然后去寻找合适的旱獭洞穴。洞穴很多,分散在草丛中,在平缓的山坡上每隔几十步都会看到一个。在狱中的时候张立多次请教过赶马车的郭猴子,从他那里学到了扑捉旱獭的方法。郭猴子的主要任务是进山把牧民羊圈里积攒多年的羊粪拉回农场做肥料,有时顺便能抓只旱獭回来。据他说,旱獭有好几个洞口,其中一个是经常出入的,这可以轻易看出来。

山坡被青草覆盖,青草刚刚发出新的嫩芽,到处都有星星点点旱獭的洞窟,旱獭的叫声奇特,类似一种敲打玻璃器皿发出的声音。张立挑了一个有着非常新鲜的爬动痕迹的洞口装下套索,将余下的铁丝绞在一根粗粗的树枝上,把树枝牢固的插在地里。

他远远望着,静静等待旱獭被套住。

但是,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一旦把套子装上,旱獭凭它机警的本能感到危险的存在,就决不再使用那个洞口。半小时后,旱獭的头警觉的从另一个洞口探了出来向四处张望,确信没有危险后,才慢慢爬出来,扭动肥硕的身躯,用后腿站立,发出独特的叫声,向周围的同伴们发出平安的通报。一只草原雕从远出飞来,它立即站立起来发出叫声,当草原雕飞近时,它绕过张立下了套索的洞口,从安全的洞口钻入地下。很好,这真是太好了。这东西鬼精鬼灵,根本抓不到。

多少次,狡猾的旱獭始终不犯糊涂。

看来用这种方法捕获旱獭简直是没有可能。别人是怎么套住它的呢?郭猴子的经验只是口头相传没经过实践,当时为什么没仔细问问呢?准备工作的巨大漏洞。

 

三四天过去了,一只旱獭也没逮着,绝望代替了希望。饥饿使人身体软绵绵的,走路时摇摇晃晃,不止一次就要摔倒,经常需要扶住树干,他感觉出地球在旋转,眼前一团灰蒙蒙的雾翳使他看不清周围,揉搓也不起作用。柴达木山中没有野果,靠近山脚的灌木丛中只生有黑刺果,味道酸涩,形状与大小都象胡椒,根本无法果腹。他摘了几把隔年干瘪的黑刺果实吃了下去,立刻后悔不已,碱性的黑刺果引起胃部痉挛,疼得他倒在地上翻滚。张立害怕了。饿死在深山里的前景已经出现在眼前。即便现在自动投回监狱,颤抖软弱的两条腿是否还能有力气走回去?他昏倒了两次。

为了活命,张立抓了几只蜥蜴,这是能抓到的唯一动物,只要用铁锨轻轻一拍,那黄褐色的小动物就颤抖着死去。蜥蜴小得可怜,将皮剥掉后只有食指长,他没有剖开蜥蜴的内脏,怀疑看见了那些肠肠肚肚后是否还有勇气吃掉它。张立伸直脖子张大嘴,把蜥蜴直接放入喉咙,避免舌头碰到那令人恶心的血肉,食道痉挛着、抵抗着,他使劲抑制呕吐,咽了下去。第二只就容易了。吞下几只并休息后,感觉到体力有所恢复。

 

不能放弃!张立又一次放置好套索。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动了,只得在距离洞口不远的树后藏身,悄悄的观察旱獭的动静。

不久,那只肥大的扭动着身躯的旱獭来到地面,每一次经过有套索的洞口它都警觉的绕开,眼睛盯着洞口仿佛在嘲弄下套子的人。张立气疯了,当它以诡异的神色端详洞口时,忍无可忍的张立举起铁锨,愤怒的大叫一声向它冲去。

那只旱獭慌不择路,一头扑向有套索的洞口,脖子被铅丝紧紧勒住,它挣扎着想钻进去,留下半截屁股在洞外扭动。张立用力把旱獭拉出洞口,旱獭的叫声像婴儿的啼哭,他略略一楞,然后毫不犹豫的挥起铁锨砸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简单!必须及时用恐吓来驱赶,使旱獭没有时间选择,让它在生死关头顾不上洞口的危险。初次狩猎成功,掌握了捕捉旱獭的诀窍,使张立心中充满愉悦。看来在山中活下去不成问题了。

张立拿出一个线团,开始把线绕在一段树枝上。棉线是为了躲避监狱检查的伪装,线团里面是一张长20公分、宽四公分的镰刀片。农场普遍使用这种叫做“关中镰”的镰刀,镰刀用特意培植的、弯曲的桑木做柄,柄上装有一个蚂蝗钉和两个桃形钉,用以卡住刀片,刀片可以随时更换,秋收时每个犯人分到三片刀。这种刀片钢火极好,可以磨到能够剃头的程度。犯人们用尽各种手段留下一片自己使用,并用各种方法加以伪装。

他开始收拾来之不易的猎获物,把旱獭挂在树枝上剥皮,旱獭的皮下有大量脂肪,剥下的皮摊开晾晒。旱獭皮是他过冬的保证,用来制作被褥和外衣,必须大量积累,如果仅靠身上的劳改黑棉袄,冬天肯定会冻死。旱獭被开膛破肚,他右手持刀,内脏托在左手,鲜血淋漓。

突然,一股尖利的疾风扫过他的脸颊,好象被树枝条抽打了一下,火辣辣的刺痛,吓得张立心脏几乎停跳,两秒钟之后他才看清一只深褐色的草原雕正在箭一般飞走,旱獭的内脏抓在它的爪下。惊疑略定之后,张立笑了:狩猎者身后还有狩猎者,草原雕胆大而又技艺高超,敢于从人的手中抢夺食物,这胆量引起他的由衷钦佩。

他把挂在树枝上的旱獭皮藏在枝杈密集的地方,以防草原雕的再次抢劫。这件事提醒了他,山林中也是危机四伏,处处都有危险,无论怎样小心谨慎都不过分。张立决定到天黑以后再生起篝火烤熟猎物,即使在夜间火光依然会带来极大危险,必须万分小心,绝不应该让人从远处看到烟火。

暮色降临,只有西边的天空还留着一片黄色的晚霞余光,他从黑棉袄里撕出一块棉花,把几根细细的柴火棍儿裹在里面,用双手搓紧放在石板上,用一块较为平整的柏木压紧往复搓动起来,不过几十次,棉棍发出烧焦的气味,他紧搓几下,把烫手的棉花卷撕成两半,在空气中挥舞,棉辊冒出浓烟,他用嘴对它吹了几口,棉花就燃烧起来,点着事先准备好的树皮和细小的柴火,然后在火上架起大块的木头,一堆篝火熊熊烧了起来。这一手钻木取火的绝活儿,是在看守所里学会的。号子里一旦进来新的待审犯人,如果还剩有一两支香烟或漏在口袋底的一点烟末,都会被仔细的搜寻出来,用废报纸条卷成一支喇叭烟。要想把它点燃让每个烟瘾难忍的犯人吸上一两口,就要用这个办法取火,掀起一块铺炕的木板,抽几根笤帚苗再从棉被里撕出一绺棉花。每逢此刻张立都格外有兴趣。看守所的时光太单调,他并不在乎那一口烟,而是喜欢搓火的情调。他搓火的技术练得非常高超,知道怎样把棉棍搓紧,然后一气搓它二三十下,根据焦糊味儿准确判断撕开棉花的时机,成功率非常高,从来没有把棉花棍搓了个稀巴烂而火却不燃的情况。这办法在出来进去的犯人中代代相传,凡蹲过看守所的人都记忆深刻。

张立烤焦一些棉花仔细收好,这是火绒,下次再生火时就不必如此费事,用刀片敲击石英石发出的火花可以很容易点燃火绒,而石英石满山沟随处可见。

 

用木棍叉住的旱獭肉在火苗的炙烤下吱吱响着,油滴在火里燃起更加明亮的黄色火焰,张立把盐末撒在肉上,未等肉熟透,他就大口咬开了,肉味鲜美,比兔肉耐嚼而且更香,当肉滑入他的喉咙时,笑容来到他的眼睛里。他逃出监狱,躲过追杀,饱受惊吓,忍受干渴和饥饿。几天以后,不但找到了舒适的藏身山洞而且吃到了野味,运气之好让人难以置信,心里涌起了一丝对冥冥之中保佑他的未知神灵的感激之情。

吃饱了。吃饱的感觉真好,希望回到身边,那种惴惴不安的惶恐暂时离开,这一刻世上的一切都改变了色彩。

张立在铺得厚厚的柏树皮上躺下,他累了,但他久久难以成眠。柴达木干旱寒冷的气候使得此地没有毒蛇、蝎子和各种爬虫,他完全不必为此担心。这是山中的第五个夜晚,微风吹过柏树林发出的飒飒声,流水发出的潺潺声都让他警觉,不知什么鸟的哀号和野兽的短促叫声,混响在山林的夜空。

 

 

 

任管教员跑遍了上百平方公里的洪积扇,搜遍了几乎每一条沟壑,逃犯依然毫无影踪。他也绕到西南方的沼泽地进行了搜索和长久的观察,沼泽里到处是芦苇和泥塘,如果逃犯藏身芦苇中,那就根本不可能被发现,但是沼泽中无法藏身,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一个人挨不过一个柴达木寒夜,而且一不小心陷入泥塘就是灭顶之灾。他仔细的询问了放牧的蒙古族牧民,结果是没发现有任何陌生人。

他思考着几种可能:犯人已经逃出搜捕范围,扒上一辆运货汽车到达了省会城市,混入几十万人口之中,从此销声匿迹。这种可能性近乎零。发现犯人逃跑的当夜,就在距离农场四十公里外的公路上设了几道卡子,检查过往的每一辆汽车,连底盘下也不放过。另一种是逃犯已经冻饿毙命,但是没有尸体来证明,即便已被野狼撕碎,那也应留下痕迹,那种痕迹逃不过他的眼睛。第三个可能是藏匿在德令哈镇。德令哈镇是个有两三万人口的小城市,德令哈人民保持着高度革命警惕性,对待劳改犯的态度绝对谈不上友好。如果一个逃犯想在那里碰碰运气,只能有一种结果:就凭他那一身写着劳改二字的劳改黑,能混过十分钟算最佳运气。最后的可能是犯人逃到了山里。他抬头向乌兰大坂山那层层叠叠的山峦望去,山头积着皑皑白雪,隐隐约约的能看见稀疏的祁连圆柏。

他坚决的摇摇头。

从来也没有,根本就没听说过一个犯人会逃跑到乌兰大坂藏身,没有任何犯人会逃往山区,山区是苦寒地中的苦寒地,他到那儿去做什么?他们是一帮阶级敌人,他们要在人群中间为非作歹,他们要在城市中寻欢作乐。而山里有什么?即便能活下来,也远不如劳改农场里有吃有喝,还有人可以瞎聊胡侃,他会宁愿呆在劳改队,逃进山里忍受饥苦不是犯人的逻辑。

最后的结论是犯人仍然在逃而且不知去向,他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嘲笑任管教员的无能。他气得要命,从来不曾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抓到狗日的张立,一定把他碎尸万段。

他拨马回行,向农场走去。这事没完。他思索着如何重新开始搜捕。

 

 

 

捕捉旱獭已经变得很容易。几乎每天都有旱獭钻入圈套,旱獭皮已经铺满了山洞的地面,它们的肉一只只的挂在石壁上风干。张立很快就厌倦了单一的食物,不能只靠旱獭肉活着。他卸下铁锨的头,锨柄由白蜡木作成,十分坚实,拿着它让人感到信心十足,他出发巡视周围的山谷,寻找其它的食物来源。

他回头向自己落脚的山沟看去,这条沟的形状像一个细长的葫芦,于是心中默默地把它叫做葫芦沟,住处所在的山洞位于葫芦的腰部,看去非常隐蔽。融化的雪水从沟的底部流过,在乱石中曲折而行,发出时大时小的水声。

他向高山走去。

乌兰大坂山的森林处于苍老退化的时期,除了在一些小而且较深的山谷里树林生长茂盛之外,平缓的山坡上则林木稀疏。在柏树林的最高处,树木已全部枯凋,这些死去已经数百年的柏树把枝杈伸向天空控诉着气候变化给它带来的不幸命运。这里悄然无声,没有旱獭的叫声,没有鸟类的啼鸣,一瞬间,时间仿佛消失了几千年,一种历史尚未开始,一切凝固不动的孤寂感涌上心头,凄神寒骨。

在这个高度,是高山苔原地带,地面是形如马赛克拼成的地衣,一支支针样细小的白花从六角形的地衣接缝中钻出,给人以孤立无援的柔弱美感。

他坐在一株老枯树旁,向下方望去,从这里已看不到柴达木盆地的平原,也看不到那漫长的洪积扇,眼前只有连绵不绝的山岭。

这一辈子就要在山中度过了?这念头一起,凄怆的感觉涌上心头。

几个月来,劳改队里蔓延着一股大难临头的不安情绪。中苏关系急剧恶化,珍宝岛事件后,管教干部对待犯人的态度明显改变,戒备森严。出工时的警卫由两人增加到四人,还扛着一挺机枪,一到工地就把它架起来对准犯人。一部分犯人分去挖防空洞,张立也在其中,干部们的防空洞有排气孔、食品、水缸,而犯人的防空洞里什么都没有。犯人的言谈中充满悲哀和恐惧:

——你说,打起仗来,会不会把咱们都用机枪突突了?黄太奋忧心忡忡的问道。

——天经地义!你没见《红岩》上写的吗?国民党临完突突了监狱里的所有

犯人,对待敌人嘛,秋风扫落叶。李铁嘴说。

——还用机枪?省了吧,不用浪费那子弹,把你往防空洞一关,盖子一扣,完了。毕子平不愧是当过少将师长的,老谋深算、言之成理。

——妈的,不用等枪响,我吓也被吓死了。黄太奋忧心忡忡。

 

张立既不想被机枪突突,也不想被关到防空洞里闷死,不管中苏哪一方有人心血来潮动个念头,那仗可就要开打,咱的小命完全不由自己掌握。他想活下去,他要逃命。等待了几个月,终于等来了春季的第一场沙尘暴。对山里生存的艰难他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对一个亡命的劳改犯来说,饥饿、寒冷、寂寞都不在话下,他要勇敢的面对一切。无论如何,必须活下去。

 

他攀上乌兰大坂山的高处,山北坡到处耸立着犬牙交错的巨石,远处是起伏绵延的高原草甸,这是祁连山中的无人区,海拔比盆地高出很多,只有那些最能吃苦耐劳的牧民在夏季的短短几十天里到此放牧,短暂的夏天一结束就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没有可供食用的东西,乌兰大坂的最高峰就在不远处耸立,白色的身躯透出凛冽的寒气,任何人冬天都无法在此生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藏身于此。

天还没亮时,张立来到距离农场最近的山头,风暴发生的那天,他就是奔着它的方向而逃的,但迷路使他偏离的实在太远而两次陷入险境。现在他要仔细观察一下农场方向的动静。

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清整个扇面的情况,洪积扇的另一边是肥沃的农田,灌溉渠纵横交错。他隐藏好自己,静待柴达木白色的太阳升起。柴达木劳改农场有一种荒凉的美,

盆地象无边无际的黑色海面。

接近黎明,黑兰色的天空已经变浅,遥远南方的山峰浮在海面显露出朦胧的轮廓。突然黑夜退去,天空一片耀眼的淡淡的黄白色。柴达木没有彩霞,也没有晨雾,没有露水,空气干燥透明,眼前无限开阔。

匍匐在洪积扇区南边的农场实际上是洪积扇的一部分,处在坡度平缓的边缘,监狱大院上空飘散着几绺炊烟。

犯人出工了,一条黑线似的队伍从大院出发蠕动着,速度慢得几乎觉察不到它在行进。

张立现在没有准确的时间,只能估摸个大概。犯人出工是早晨七点,这是铁打不动的,他记住这时太阳的位置,以便推算时间。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一直没有发现骑马人离开场部的迹象。

他等到中午。依然看不到骑马出动的几路烟尘。追捕已经停止,现在他安全了。张立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退下山去。

 

 

蒙古牧人巴图行走在圆柏林中,时而爬上山脊,时而下到谷底。

他是这一带山区的护林员,肩负巡视三十公里树林的责任。任务很简单,每隔半个月把所辖林区走一遍,制止——如果有的话——砍伐林木的人,顺便替自己和几家牧民照看一下散养在山谷中的牛群和骆驼。经过三年大饥荒时城市派出的无数狩猎队的捕杀,这里吃肉的大型野兽已经绝迹,因此,牦牛无需人的看管,散放在山沟里,到深秋季节膘肥肉满时直接把它们赶到屠宰场。

中午时分,他休息下来,放下肩头的背包,四处拣来一些干牛粪,燃起一堆火,对满山沟堆积的柏树枯枝看也不看。蒙古人不烧柏树,柏树是用来敬神的,只有节日时他们才会用一堆堆的柏树枝叶燃起香烟缭绕的火堆,那是佛教徒用来敬神的煨桑。

他用小锅从山溪中舀了半锅水,架在三块砾石支成的灶上。牛粪干透了,火头很硬,茶水在几分钟后滚开,他往茶水中放入一小块酥油,津津有味的喝了起来,喝过几碗酥油茶后将一撮炒面放到碗里,用手指搅拌,最后攥成几条送入嘴里,这是他的午饭。

 

巴图的先辈族人在柴达木生活了几百年,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祖居地。早在成吉思汗的年代,他们的祖辈就越过祁连山从准葛尔来到这里。他们是和硕特蒙古人,曾经辉煌一时,统治过包括西藏在内的广大地区。经过漫长的演化历史,和硕特蒙古族人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汉化了,如今的大部分蒙人都说汉话,如果不是庞大的脸庞和高高的颧骨,他们和汉人没有区别,巴图现在戴在头上的就是一顶已经褪去草绿色的军帽。已经没有什么人还戴蒙古的尖顶圆帽了。

他走在岩羊踩出来的崎岖小道上,穿过一片片柏树林,越过一条条山沟。这里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瞒不过他的双眼。年复一年,巴图就巡视在这片山林中。

他小心翼翼的往山脊爬去,尽量不让脚下发出响声,山脊后面的沟里经常有一群岩羊吃草饮水,巴图乐意和它们开个玩笑,他会突然露头并大吼一声,岩羊们惊慌失措,以惊人的速度向岩壁四散逃亡,在似乎决不可能落脚的峭壁上奔窜,其敏捷和矫健令巴图永远也看不烦。

他慢慢露头向下望,这次岩羊群不在,山谷一片寂静。他感到十分意外。走下山脊,当快走到水边的时候,发现了一堆篝火的余烬。他久久的站在灰堆旁思索,他用手去触摸已经熄灭的木炭,尚有余温,火是夜里烧的,而且烧过不止一次,灰堆较大,旁边散落几根兽骨,即不是牛骨也不象羊骨。他肯定白天这里没有生过火,从巴图住房所在的那条沟,只要登上小山顶就可以望见这里,他每天十几次抬头遥望他所管辖的林区上空,如果有人生火他可以看到升起的烟。不论是谁在这里,他一定非常谨慎,只在夜间用火。而且岩羊群肯定是受到惊扰离开了此地。他警觉起来,向四处张望一番。没发现更多的改变。或许是过路的牧人在此歇脚?不太象。

他没发现张立藏身的山洞。

攀上西面山坡时,他回头再次观望,心里想着对这个地方要格外加以注意。

 

 

 

食谱上增加了野兔和雪鸡。雪鸡是一种愚蠢的鸟,由于长得体大而肥很少利用它们飞翔的本领,多数时间是在砾石上笨拙的奔跑,即使在有人追赶时也不轻易起飞。张立甩出铁锨把往往能击中,有几只变成了他的盘中餐,遗憾的是雪鸡肉并不好吃,带有强烈的青草气味。

他已经不在葫芦沟捕捉旱獭了。旱獭稍有风吹草动就起劲的乒乓乒乓的叫,向同类发出警报,这对张立有重要意义。当旱獭叫起来时,有充分的时间隐蔽,所以必须保持它们的一定数量来为自己提供予警。东西两面的沟里有着数量更多的猎物,足够他的需要。

无人看管的牛群和骆驼有时来到葫芦沟,在这里吃几天草,然后又慢慢晃悠到附近的山坡和沟底,它们为了吃到鲜嫩新生的牧草,不断在几条山沟间轮换。它们对张立的存在已经习惯,对他报以安详的眼神,不再惊慌的跑开。

张立已经成为葫芦沟的新居民。

 

荒野的逃亡生活让人的感觉器官变得异常敏锐。

耳朵的听力有了巨大的发展,小鸟飞来停在树枝间轻轻摩擦翅膀的声音都能清晰的分辨出来。嗅觉更有一个巨大的飞跃,能闻到十米之内细微的气味改变,一次他凭嗅觉发现了一只躲藏在灌木丛中的狐狸,虽然未能将它捕获,但张立对自己感官能力的改变大为惊异。他的身体习惯了时刻保持警觉的状态,弯腰曲背、探头探脑、随时俯卧、仔细观察,出现任何异常响动,立即没入树丛。

我已经变成了一只食肉动物啦!张立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在灌木丛里有许多骆驼毛,一绺一绺的挂在灌木的枝杈上,脱毛季节的骆驼走过这里就会留下它们肚皮下的毛。张立收集了很多,搓了一些毛绳,并打算捻一些毛线为自己织一件毛衣。毛绳柔软结实、质地优良,柴达木地区牧民的所有用来捆绑的用具,从辔头到固定帐房的绳索都是这种驼毛编制的。

在几条山沟外,有一片被火烧过的树林,大量的木炭被水流堆积在低洼处,他尽量多的将木炭背回住处藏好,木炭燃烧时没有烟,可以降低被人发现的可能。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夜间烧火。小心无大错。他坚持不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麻痹。

他在一处缓缓流淌的小溪旁洗脸。水面上的他已经胡须满面,脸色好象更黑了一些,头发很长,由于原来是劳改犯统一的光头,现在是像刺猬般的一团。对此他一筹莫展,只能任它去长。

 

他决定在夜间去一趟农场的养猪场,盐已经没有了,没有盐,油腻的旱獭肉实在无法下咽。

今天是合适的日子。上半夜有月亮,月光照得地面一片银白,脚下的坑洼不平都显出黑色的阴影,非常利于分辨。张立顺着下坡一路飞跑,直奔农场而去。一夜的时间需要打个来回,是个必须通过的预演,秋天的时候张立需要多次往返,以备足过冬的粮食。

洪积扇的巨大坡度使行走异常轻松,每天在山里的生活也让他的脚力倍增。大约不到两小时,他已经来到了农场的边缘地带,沿着干渠走到养猪场附近趴了下来。时间还太早,养猪人还没睡,要等到喂过最后一遍猪食后才能动手。

月光从云层中下射,照亮了猪舍。

盐就放在饲料间,很随意,谁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在柴达木,盐不是什么稀罕物,每年派马车到距离几十公里外的盐湖拉几趟就是了,那里的盐无穷无尽。

开始喂食了。猪圈里喧腾起来,猪吃食时哼哼唧唧的咀嚼声、没有得到食物的猪急不可待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云彩恰好在这时遮住月亮,张立卧倒在地,仔细观察猪圈的动静,养猪人走出作为宿舍的小土房,嘴上叼着一支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忙着去喂夜里的第一顿猪食。张立立即决定趁乱下手,猪叫声掩盖了一切。他轻手轻脚绕过猪舍,来到饲料房,养猪人现在不会注意这个方向。放盐的几只麻袋立在墙角,他挑了里面只有几十斤的一袋,抓出一把尝了尝确实是盐,然后用毛绳扎起袋口抗在肩上,顺手拿了一条空麻袋,尽量不出一点声音的离开饲料房。猪圈里仍然是一片抢食斗架的喧闹声。

麻袋里的盐虽然只剩个袋底,却仍有四十来斤,一路上坡,走得张立气喘吁吁,他停下脚步休息,平缓一下呼吸。上坡而且负重是无法在天亮前赶回山中的,他把盐分装在空麻袋里,只留下十斤左右,把装有大部分盐的麻袋埋在一条沟里,用石块做了记号。

明天夜里再来一趟。

虽然月亮落了,但还有星光,张立在依稀可辨的星光下一路狂奔。天亮时,他回到山中。这是一次演习,秋天时将要出动多次,以备足过冬的粮食。

 

 

 

 

巴图和他的妹妹百灵其其格牵着一匹棕马巡视山林。当快走到那条葫芦沟时,巴图低声对其其格说,现在不要说话,不要弄出声音,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把马栓在树干上,拉着其其格的手悄悄的爬上葫芦沟右侧山脊。

他趴在地上向沟中的林丛中观察了很久,然后指着一个方向对其其格说,在那里,你看那里有什么?

百灵其其格睁大眼睛看去,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了险些发出的一声惊叫。她看到在几棵圆柏树之间、林中光影的明暗变化中有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的野人,正在剥一只野兔的皮。

“巴图,这是个什么人?”她压低声音问。

“我看是一个跑出来的劳改犯。”

“什么时候来的?”

“说不上,很长时间了,隐藏的很好,要不是我看到生过火的灰堆,我是发现不了他的。一共只看到他两三次。”

巴图示意其其格轻轻退回拴马的地方。这时,他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吆喝马,唱起蒙古人的山歌。巴图五音不全,歌唱得极难听,其其格皱起眉头捂着耳朵。他唱歌是为了惊动那个逃犯,让他避开,以免正面相遇,巴图不想发生冲突。

他们牵马再次走上山脊,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其其格,他一定在看着我们,你不要东张西望,不要让他知道我们发现了他。”

“巴图,你要去公社领奖金吗?听说抓住一个逃犯有四十元奖金。”

“没有奖金了。”巴图沮丧的说,“察汗公社的巴特报告了一个逃犯,去要奖金,书记不给,还说他没有觉悟。其其格,觉悟是个什么东西嘛?”

“我也说不清楚,好象是脑子里长的什么东西。很怪,脑子里长了觉悟,人就不爱吃好东西、不爱穿好衣服,光想干活。”

“光干活?”

“是,光干活。”

“酒也不想喝了?”

“酒也不喝了。”

“我的菩萨,太可怕了,但愿我不要有觉悟。”

“据我看,他们也不过是嘴上说一说。”其其格说出自己心里的看法。“咱们的王书记肯定是最有觉悟的人,但是他天天喝酒、吃肉,还把乌云格弄到自己的屋子里。我们实在搞不清楚。汉族是很怪的民族,他们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手里做的都不一样。他们说我们吃生肉,野蛮,是,我们吃点生肉,但我们不咬活人,他们咬起来可是没完没了,李书记咬王书记,王书记咬赵社长……。你不去报告吗?”

“不去。我看他不象坏人,他不到我们的蒙古包里偷东西、没杀我们的牛羊,他一个人在这里没有妨碍别人。反正也没有奖金。不去管他,我倒要看看他能在山里撑多少日子。”

其其格再次向沟里张望,她什么也看不到,林棵里静悄悄,那人仿佛消失在空气中。她知道,他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观察他们。他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要在山里躲藏到什么时候呢?

“巴图,你一个人在山里,一定要非常小心。”

“我会提高警惕。”巴图拍拍腰里的短刀,“放心,我不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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