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雪线(中篇小说•上)
——柴达木故事集
◎
张 工
这是一部小说,但不全然是虚构,我们曾经这样生活。
一、考古发掘畅想曲
远处的雪山在柴达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地处盆地边缘的劳改农场那纵横交错的农田已经泛出淡淡的青色。远处的青新公路上偶尔驶过的卡车后拖着长长的灰土尾迹,久久不散。
三中队这一群穿得黑不溜秋、破破烂烂的劳改犯,正在干活,要把长着芨芨草、骆驼刺和枸杞根的戈壁荒地变成亩产千斤的大寨田。地势凹凸不平,凸起处与低凹处的高度差有二米。一些人用十字镐在高处把土挖松,另一些人用手推车运土。要想把这块地改造成能灌溉耕种的农田,有大量的土方活。实际上政府并没指望这块地打粮食,平坦的地面多的是,之所以选中它来造田,是因为工程量巨大,可以在播种后一时找不到其它活儿的农闲季节让劳改犯们有事可做。尤其是这些新来的文化大革命中进来的犯人,不能让他们闲着,娇惯会出坏毛病。
挖土的人仔细的翻寻着挖出的枸杞根,看到满意的就装入衣袋。这种东西是监狱中的硬通货。由于柴达木盆地干旱少雨的气候,多年的枸杞根长得奇形怪状,布满根瘤,质地细腻坚硬。剥去外皮、钻通心髓制成烟嘴,形状古朴、色调嫩黄极具艺术感,令人百看不厌。把玩时间长了,被人手摩挲得光亮圆润,焦油渗到表面,颜色变得古色古香并有透明感,如同年代久远的古董珍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柴达木农场劳改犯人们除了用麦杆编成的草帽以外,唯一拿得出手的个人产品就是它了。说是硬通货,因为它具有交换价值,一根有模有样的枸杞根可以换一包红灯记牌纸烟或一条杠子馍。犯人谁也不用它来抽烟,谁有那个雅兴?用旧报纸、黄烟叶卷成的喇叭烟也插不到烟嘴上去,勉强用上,你穿着一百来个补丁、印着劳改二字的破黑棉袄,蓬头垢面,拿着艺术品抽冒着臭气的喇叭烟?他妈的,你简直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
消费群体是干部们,每人都有几根,经常拿出来互相比较、炫耀一番。
烟嘴的流通有着任何市场所不具备的特点。首先,具有观赏形状的枸杞根稀缺,不是经常能够碰上,有幸得到的人,可以用它向伙房或带工的犯人大组长悄悄地换回一条杠子馍——一个犯人的一顿定量。
犯人组长在适当时机向干部们包括教导员、指导员、管教员、带工员等等上贡,换回一点难得的笑脸和稀薄的减刑希望。整个交易就完成了。谁也没失去什么,谁都有所获得,反正在伙房和大组长的手里杠子馍不是什么稀罕物。
为了一个杠子馍,张立尽全力用十字镐挖向贫瘠的黄土,瞪大眼睛查看植物根部,其认真的态度不次于研究高原生物的学者,就差手拿一个放大镜了。张立卖力干活的时候不多,能偷懒就偷懒,尽量保存体力,知道的人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只是在带工干部在场转悠的情况下,张立才打起精神,装出干得起劲的样子。连牲口都知道,鞭子扬起来了得快走几步。俗话说得好: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今天是个例外,感觉就象种自留地,尽管杠子馍还在大伙房的蒸笼里没熟,可毕竟有希望,为自己的希望出力,值得。张立曾经有几次挖到令人羡慕的树根,其中一个旁根错节、满身根瘤的竟然打破记录,换回了两个杠子馍。今天运气欠佳,挖了一下午,没一根能看上眼的,弄了一大把,恐怕连半个杠子馍也换不来。他不灰心,继续抡圆十字镐向深处挖去。
喀嚓一声,劈到了一块木头,张立拿了起来,这是块柏木,来自北边乌兰大坂山的圆柏原始林棵,木头颜色暗红,十分干脆,埋在土里有年头了,在柴达木盆地你想让什么东西烂掉也不容易。张立对木头不感兴趣,抬头叫道:
“骆驼!这有木头。”
骆驼为了煮茶,柴火经常是个大问题,此时听说有木头,他立即拱着驼峰飞奔而来,抡锹挥镐一番大干,很快那些木头就露出了真相。
一口残缺破烂、已经不成形的棺材。
真他妈晦气!犯人群体从来没有尊重死者的传统,死人算什么,见得多了!几把十字镐齐下,破棺材立即解体,里面只有一具干尸。
尸体缩得只有半大小孩那么大,有的地方露着骨头,呲牙咧嘴的脸上还有几根胡须,身穿一件褐红色长袍。麻驴先下手为强,捞块补丁也好,伸手就去抢那件长袍,衣料随手而裂,已经糟烂得风都能吹破。
“妈的!这鸡巴地方死人都穷得叮当响。”麻驴骂着扔掉手中的破布块,立即迁怒于骆驼。“骆驼!你他妈的挖个死人出来恶心人,你给我埋了去!”麻驴是小组长,这命令不容争辩而且合理:骆驼是本次发掘行动的最大受益者:柴火多得拿不完,善后清理工作当然应该由他负责。骆驼双手托起轻飘飘的干尸扔到手推车里,拉到需要填土的洼地里埋了。
“嘿!嘿!看看咱发的财!” 张立举起一串铜钱。
当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骆驼手中的干尸的时候,张立发现了压在尸体身下的这串铜钱并立即抢到手里。大家随即围了上来,一双双手伸向张立。
“别抢,别抢!一人一个,见者有份。”
麻驴分开众人,从张立手中夺过铜钱并公布分配原则。
什么一人一个、见者有份?要是你麻驴先拿到你会这么说?张立愤愤不平。然而,该分配方案显然获得了除张立之外所有人的赞成,具有强大的民意支持,与之对峙势必要犯众怒。闹不好,事情到了干部那里,铜钱没收,还要挨一顿臭骂。张立无可奈何,只能自认倒霉、怪自己没沉住气。
鉴于张立对那串铜钱的第一发现权,同时考虑铜钱有十二个而在场只有十一人的现实,麻驴作出一人分一个、张立分两个的最后分配方案获得无异议通过。
于是每人都捧着自己的铜钱仔细观赏起来。擦去薄薄的一层绿锈,铜钱露出青铜质地的金属光泽,麻驴把他的那一枚拴在烟荷包上左右端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赖,不是人人都能有个古董带在身边的。
“象个,葫芦,这是,一个字吗?”淘汰猪竟想考证钱上的文字!
“这是五铢钱!”楼显康说。
“这个钱,谁,谁要?一个,杠子馍。” 淘汰猪开价了,没人响应,人手一枚的通涨形势下,你不是做错梦了么?
“你就知道吃!”楼显康训斥淘汰猪,楼显康是留美大学生,正沉浸在考古的思索中。
“五铢钱只有汉代和唐代使用过,这位老兄活着的时候,中国的紫禁城还没盖起来呐,他在这儿躺了少说也有一千年了。一千年前,他跑到柴达木干什么来了?”楼显康摇头慨叹。
“肯定是唐朝的劳改!”王八立刻联想到自身,古为今用。
“瞎——毬扯!唐朝哪来的劳改?”张立摇着头说。
“怎么没有?发配充军听说过没?林冲、宋江不是劳改?劳改历史悠久,从有了中国人就有劳改。陈胜吴广还差点当了皇帝呢。”
李铁嘴不愧是凭嘴吃饭的,历史也学得不错。
“是个道理。”张立立刻点头同意:“流放戍边,柴达木劳改农场源远流长,咱们属于继往开来、后继有人呵。宋江杀了人才发配到江州,老楼,江州是哪里?”
“江西九江。”
“九江离山东不远哪,最多一千里,那可是杀人罪呵,我他妈说了几句人家不爱听的就弄了个四千里烟瘴……”
这具干尸或许是一种文明的遗存,或许是一个历史事件的组成部分,或许是哪个朝代屯垦戍边未能回乡的人。不管他是谁,他曾在柴达木做过什么,那么现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一点也看不到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楼显康总结发言:
“屯垦戍边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个尸体的孤立发现说明,从上古时代以来,柴达木基本是一片荒原,根本不适合人类居住,孤零零的埋在这里只能说明他是个过客。如果群体长时间在此生活,就应该有大片的墓地。象咱们农场的南大滩,不过十来年,坟包包一大片,都看不到边儿啦。”
二、我是特务?我是特务!
这一拨新来的犯人来到柴达木的劳改农场时,正值春夏之交,田野里的麦苗的浅绿色刚刚勾勒出戈壁与绿洲的边界,凛冽的冬季已经过去,飞沙走石的狂风渐渐停止,而戈壁滩的白太阳还不到烤人的时候。——柴达木不冷不热最美好的季节。
分到四大队三中队的二十来个犯人,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台机器的最新产品,“一打三反”运动的胜利成果。他们拖着自己的行李,下了罩着帆布蓬的卡车,在几个监狱干部的监视下,在大墙下站队报数。
老犯人们倾巢出动,兴致勃勃的围观,中国社会每一次政治运动都带来监狱犯人们的巨大快乐,每次运动的结果都会有一帮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灰溜溜的进来和他们做伴,不断充实、扩大着劳改队伍。劳改队的生活实在是乏味透顶,看着一群面孔沮丧、进退失据、动辄出错的新手出洋相,是难得的娱乐。欢迎来到劳改队!老犯人们乐不可支。
这一群文化大革命以来的首批犯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辈,一开始站队、报数就制造了混乱。
从你有幸成为犯人开始,无休无止的站队就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除了干活、睡觉,犯人总是排成黑色的一队,因此监狱又称劳改队。报数则是犯人的又一生活方式,每次站队之后必然是报数,每个犯人在报出自己的数字后,必须立即原地蹲下。这景象十分怪异,仿佛报数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快刀,所到之处把黑色队伍砍矮一截。这是为了与军人的报数有所区分,军人报数时只是将头轻轻一摆,依然站着,保持着威风。而犯人有威风不是专政机关愿意看到的,于是就有了犯人这种独特的报数方式,好处是报数的过程格外清晰,一目了然。犯人数目的精确绝对不容马虎,这是监狱当局的职责所在,如果少了或多了个把人,都是了不得的大事,都会引起一场混乱。根据常识,劳改队里多出犯人的情况不可思议,没人自愿混入劳改队伍来充数,犯人也不可能自行繁殖。少了人的情况却可能发生:那就是逃跑。这种情况也不是经常能出现的,所以一旦数目对不上,十有八九是报错了数,这一点干部们心里非常清楚。
骆驼不识数。
队伍报数两次,也就是被快刀砍翻两次后,数目依然对不上,不是多一个就是少两个。负责接收新犯人的冯管教员已经怒容满面失去耐心,开始仔细观察,在队伍第三次倒下后,冯管教员从队中牵出了骆驼。就是这个混蛋,该报五时他喊三,该喊三时他报六。
“你他妈的捣乱!你个臭知识分子!”两记大耳光,一脚将骆驼踹翻在地。
骆驼爬起来,迷茫四顾,仿佛在沙漠中辨别方向,一点也不像是有知识的模样。
“报告政府!他不识数。”
“骆驼不识数!要不怎么叫骆驼呢。”
犯人们纷纷替骆驼解释。由此可见这头骆驼在新犯人中具有忍辱负重、极其老实的口碑。
“站到队头上去!你牲口呵,不识数!”冯管教员接受了犯人们的解释,骆驼弯腰驼背,一把岁数,不象故意捣乱之辈。
“重报!”
骆驼仰头大声喊道:“一!”。再低能,一总不至于弄错。这回队伍被迅速、平滑、准确地砍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立正!”冯管教员开始训话。“你们到了柴达木,不要以为进了疗养院!到了柴达木,你们有三个任务:第一劳动,第二劳动,第三还是劳动!别想偷懒,别想耍滑,劳动不是把猴子变成人了吗?通过劳动,改造改造你们臭知识分子的懒骨头。”
冯管教员对知识分子深恶痛绝,他知道,知识分子除了浪费粮食以外没别的用处,所以他使用这一最解恨的词语来骂人。
这帮穿戴不一、高矮不齐的新犯人集体荣获知识分子称号。天可怜见!除了楼显康大学毕业放过洋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其他人,学历最高的张立也不过是中专念了两年。其他如骆驼等辈,名字写在犯由牌上时也没认全,如今身份猛然提升到知识分子的高度,令他们深觉内心有愧,很对不住孔夫子他老人家。另一方面,由于冯管教员在赋予你知识分子身份的同时,往往拳脚交加的生活待遇也随之而来,所以新老犯人们都在琢磨,如何才能使自己的身份和知识分子划清界线。
冯管教员走到李铁嘴面前指着鼻子问道:
“怎么进来的?”
“说我诈骗。” 李铁嘴用词闪烁。
“说你?怎么没人说我?你?”冯管教的手指向张立。
“说我反革命。”张立立即掌握了李铁嘴的修辞方法,冯管教的眼睛里闪现出极不耐烦的光芒。
“你?”指到了高飞。
“报告政府!说我强奸。我可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老实群众。其实我们最多能算是通奸,判决书说我强奸韩英‘达半年之久’,您说强奸有达半年之久的吗?女方倒咬一口……”
高飞正打算滔滔不绝的倾诉冤情,被冯管教一口喝住:
“闭嘴!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刘中昆!”
“到!”刘中昆是大组长,老犯人,跑步至冯管教面前,“啪!”一声,立正笔挺,英姿飒爽,一派军人风度,据说得到过五组犯人、前国民党少将毕子平的悉心调教,也可算得上是黄埔嫡传。
“妈的,这帮新来的都不老实!给我分编各组,晚上进行认罪服法教育!”
“是!”又是啪地一声。
说新来的不老实并不准确,其实是不懂规矩、还不知道厉害。
队伍一解散,韩建华就如闪电般扑到沈建勋身上,拳脚齐下,恨不得连大牙都用上,沈建勋抱头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任凭拳打脚踢。这两个人一下车就开打,又不知为了什么,这令冯管教员十分恼怒,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打架,反了你了!他按韩建华动手,沈建勋没还手的情节,做出动手者关禁闭的决定。而令冯管教员没想到的是沈建勋硬要改变这个决定,这是劳改队有史以来首见的奇观,被打的为打人的求情,他跪在冯管教员面前苦苦哀求:
“不怨他,是我先踢了他一脚,我还骂了他一路,要处分就处分咱吧。”
“你愿意关禁闭?那行,就关你。”冯管教倒也痛快。
来到劳改农场第一天就关禁闭的犯人不多,这是因为即便有反改造的意愿,也还没来得及施展。关禁闭的滋味不好受,虽然不用出工,可是定量减半,饿得人直打晃,禁闭室高一米二,宽八十公分,人在里面站不起来,所以犯人们宁愿每天出工十二小时,哪怕累得抽筋,也不愿意以身试法到禁闭室里去休息。
沈建勋下车不到十分钟,就进了禁闭室是破记录的事。劳改队里自有好奇之辈要打探明白。
“嘿!你们这俩冤家?怎么一下车就演武家坡呀?”
“我恨不得活剥了他!这气我憋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刘建勋进了禁闭室,韩建华依然气愤难平。
“关禁闭!那地方可不是人呆的,饿不死也去一半。”
“他活该!他狗日的毁了我一辈子。”
“你们原来就认识?”
“老乡,还是同案。”
“你们犯了什么事?”
“说我们是美蒋特务集团。”
“不能,不可能。这二位不可能是特务,岁数不对,我是最年轻的特务。”
祁延龄头摇得像拨浪鼓,绝对的不以为然。
祁延龄是货真价实的特务。1949年满18岁高中刚毕业,在兰州谋了份军统的差使,没几天其他人就都跑光了,他则被提升为军统甘青两省的情报组组长。他一个人带着部电台撤退到都兰山沟里,饿得头昏眼花眼瞅就要活不成,只得下山投降。政府念他年轻无知,尚无重大罪恶,有自首情节,不予枪毙,判二十年劳改。祁延龄如今40多岁了,脸上沟壑纵横,牙还剩下四五个。你要是特务,起码岁数要和祁延龄差不多,这确实不存在什么疑问。
“韩建华、沈建勋今年二十三、四岁,解放的时候还穿开裆裤呐,他当的哪门子特务!不可能,不可能。”
祁延龄虽然当过军统特务,在这个问题上却实属无知。人家还真是美蒋特务,有二人的判决书为证。
如果命运就是张判决书,那么沈建勋运气不错,一下子就来了个双份,他不但弄到了自己的,还把老乡韩建华也捎上了。
有的人福星高照,从降生那一刻起就是城里人,然后顺理成章的吃奶、长大、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就像搭上了直达终点的软席列车,根本不用费什么心思,轻轻松松、潇潇洒洒的享受自己的人生之旅。沈建勋不属于这一类,他不幸生在乡下,为了能跻身城里人之列,连吃奶的劲都使了出来。58年跑到城里在教育局混了个最低微的工作——大院清洁工。那时候正是大跃进、大发展的当口,找个工作真不难,只要你来到城里,就能受到敲锣打鼓的欢迎。不过,到了大跃进过了头的61年,按政策你还得回乡下去。政府对他们也真没说的,来的时候欢迎,走的时候欢送,都是敲锣打鼓戴红花,闹得人云山雾罩、晕晕乎乎真不明白是福是祸。沈建勋是没晕乎的人之一,决定坚决不响应党的号召。为了避免回乡,他毅然娶了个瘸子老婆。人家瘸归瘸,户口可是城里的,沈建勋留在了城市,尽管没了工作,心里还是挺满意。
瘸子老婆腿不行肚子却是非常争气,五年时间一口气生了三个崽儿,吃的沈建勋穷途末路。
打土坯、采沙子、挖土方,这些活路是专供城市无业人员的,可不能保证天天有。家里三天两头断顿,看着三个崽子饿得嗷嗷叫,沈建勋杀人的心都有,就是没人告诉他该杀谁。沈建勋是天生的被领导阶级,没有领导的指示,裤子都能穿反,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自谋生路,他就像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根本找不着北。他急切希望有人指点他怎么才能挣口吃的,让他的瘸子老婆和三个崽子混饱肚子。他盼着贵人降临。
贵人就是韩建华。
韩建华是水利局食堂管理员。食堂管理员的身份在刚刚渡过三年大饥荒的人们眼里非常招人恨。人们饿了好几年,当追究起原因的时候都把帐算在苏修和食堂管理员身上。赫鲁晓夫够不着,就拿韩建华出气,大家还记得当自己饿得东倒西歪、浑身浮肿的时候,食堂管理员可是撑得直放臭屁,凭这一点就够让人咬牙切齿个三五年了。除了挨骂,没人待见他。文化大革命开始,教育局第一张革命大字报就是揭发他的,说他在卖饭时利用职权,一个没落的摸遍了全局女同志的手。这张大字报轰动了水利局大院,口诛加笔伐、狗血大淋头,弄得韩建华顶风臭十里。妈的,就算我摸遍了全中国女同志的手,至于有这么深的仇吗?谁和谁见了面不都是握握手吗?那仇是饿出来的!
“怨我吗?都冲我来!我把粮食弄没了?冤有头、债有……真是!”
韩建华挺冤枉,责任在谁?大家心里都有一面明镜,可谁都不敢说出来。伟大领袖不认帐,人们有气憋不住,那就撒在韩建华身上。韩建华觉得自己这是替人背黑锅,实属万世不白之冤。
由于臭名远扬,韩建华在单位没有什么朋友,处于寂寞孤单之中。一天,他看见沈建勋在食堂的泔水桶边东翻西找,把一些炊事员准备喂猪的残羹剩饭装入自家的饭盆里,于是动了恻隐之心。当晚韩建华拿了二斤卤肉、十几个馒头和一瓶酒进了沈家。
“咱来认个老乡,老沈,日子过得挺紧吧?”
中国人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时候有人来认老乡?!沈建勋全家千恩万谢,就差没跪下磕头了。天上掉下来个贵人,绝处逢生。孩子们的狼吞虎咽、瘸子老婆的眼泪汪汪,使韩建华心中充满了愉悦:原来小小的施舍善行竟能带来如此的心理享受!韩建华决定隔三差五的接济接济沈建勋,不图别的,就图沈建勋阖家把他当成救世主的那点感觉!他尝到了被人崇拜的滋味,那是一种能改变身体荷尔蒙分泌的成仙境界,仿佛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子,接受万众千民的欢呼。这与现实中众人的白眼真有天壤之别。沈建勋一家也确实可怜。
善有善报。正在韩建华初施善行的时候,运气也来了。他向粮站上缴粮票,粮站工作人员忘了清点验收粮票实物,只在回单上盖章完事。一千二百斤粮票落在了韩建华手里,让他大气不敢喘的紧张了好几天,一个礼拜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粮站每天出入几十万斤,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儿。韩建华找到贩子以每斤二角六分把粮票卖了,顿时觉得每个兜里都是钱,他毫不犹豫地加大了资助沈建勋的慈善事业力度。心中升腾起一股保护弱者的神圣使命感。
沈建勋心里却难免要算计一番:这韩建华图啥哩?老乡虽是老乡,可老乡多了去了,老乡不见得能如此疏财仗义。图财?没有比咱更穷的;图色?在咱瘸子老婆的身上打主意的人全世界找不着几个,人家韩建华可是一表人才。再说了,他哪儿来的那么些钱呢?工资也就四、五十块,他到底图上咱啥了?沈建勋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要探一探韩建华的底细。
一天,韩建华手提酒、肉、活鸡进了门,大大咧咧往炕上一坐。
“嫂子,把鸡宰了,今天和咱哥喝两杯”
一会儿工夫酒劲就上来了。
沈建勋慢慢把话题引向自己的疑问,并提出让老乡提携提携指引个挣钱的门道,或者干脆就跟着你韩建华干,只要有口饭吃,再苦再累咱都不怕。老是叫韩老乡破费,咱心里过意不去。
韩建华知道,即便实话实说沈建勋也不会去张扬,不就一千二百斤粮票吗?但贪污行为实在有损已经树立起来的形象,为了让沈建勋更加五体投地,保持自己救世主的光辉,他必须让事情充满神秘性,天大的牛皮吹一吹,吓退沈建勋,别让他粘到身上怪麻烦,于是他闪烁其词:
“咱干的事,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咧,你拖家带口的,那可不行。”
“咱不怕,咱干啥都成,都听你的,死了不悔。”
“不行!不行!你一死省事了,一家人呢?绝对不行,你不要再说了。”韩建华一口回绝,没有商量。
韩建华低估了沈建勋不屈不挠的决心和胆量,有三个嗷嗷待脯小崽子的爹,可以上山打虎、下海擒蛟。
沈建勋觉得心里有了数。那年头谁能吃香喝辣、大把花钱?韩建华不是官,也不象是能偷会抢之辈,人家还担着掉脑袋的风险!沈建勋经过推理,脑子里就只剩一种可能性:美蒋特务。除了特务还能是啥?沈建勋看过电影,电影里特务们过得就这么滋润,手里端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杯在海滩晒太阳,身边还有没穿什么玩意的洋妞,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韩建华说咱不行,那是考验咱咧。
沈建勋铁定主意,一心要加入韩建华的特务组织,让一家人能吃上饭。当晚借来纸笔写了一纸申请书:
“最高指示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申请书
本人刘建勋,男,25岁。本人自愿加入韩建华领导的美蒋特务组织,听从领导,服从分配,不怕牺牲,坚决完成一切任务。
申请人:沈建勋
(手印)
1969年9月13日
当贵人再次降临,并且喝过了三两,沈建勋看准时机趁韩建华正在舞动三寸不烂之舌,大吹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掏出申请书,送到韩建华手里。
“建华,咱写了个申请,请你看在老乡的面子上,要是成……”
韩建华一来是喝了点,二来是正吹在兴头上,接过申请看也不看,一把塞进上衣口袋,继续胡吹海咧。沈建勋不好打断人家的兴头,只好跟着诺诺连声,点头称是,反正他回去看了也一样,不急这几分钟。他从此刻起就盼着韩建华吸收他加入组织,也好去夏威夷晒晒太阳。那一晚俩人都喝醉了。
韩建华是单身汉。单位院里有个王嫂是个职工家属,专门为单身职工洗衣服,挣个仨瓜俩枣补贴家用。看见韩建华喝醉酒摔得满身是土,她的生意来了!于是上门取活,韩建华扒下衣服就交给了王嫂,早把沈建勋的申请书忘到太平洋去了。
王嫂是个什么钱都想挣,又什么本事都没有的人,因此查起别人的衣服口袋就格外细心。沈建勋的申请书于是避免了被揉洗搓坏的命运。王嫂把掏出来的东西随手递给她男人。
王嫂的男人,锅炉工王师傅拿起申请书看了没几眼,吓得扔在了地下。
“我靠,你这是弄来了个啥东西?”
“啥东西?看把你吓成那龟孙样!又不是你的,韩建华兜里掏出来的。”
王师傅半晌过后惊魂方定,低头沉思,刹那间似有所悟,就象嘉靖皇上对海瑞的奏折似的,又弯腰拣起仔细读起来。精读几遍之后,王师傅的脸上舒展开来。好小子们!干得好事,这可怪不得咱老王了,谁要不去立功,谁就是天大的傻子。这一回立个天大的功劳,闹不好咱就上政工科上班了,王八蛋才热爱烧锅炉这个革命工作呢。
对韩、沈二人的抓扑、抄家是同时进行的。
当十来个政工科的人猛虎般扑进来时,沈建勋心里明白当特务的事发了,只是没想到发的这么快。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服不行。
把电台、武器、密码本交出来!人民群众冲他大喊。
“咱刚加入,东西还没发给咱哩。”
沈建勋家的搜查简单异常,除了两床破棉絮几双烂鞋一个土砌灶台之外只有一口铁锅,一目了然。
一帮人把八平米的小屋折腾了个底朝天,小孩夹的尿布里都没放过,结果别说密写药,连块橡皮擦也没找到,一把菜刀缺了好几个口子,如果当武器来展览实在不够威武。沈建勋感到十分对不住他们,自己交不出电台、手枪、炸药让革命群众白忙了一阵。
韩建华的遭遇就比较惨。首先他态度不老实、装糊涂、一问三不知,其次他避重就轻,只交代贪污了粮票,对特务组织一字不提,装得就跟真的一样。特务组织的头目其狡猾和坚决不可小瞧。军代表的耐心到了极限。
“韩建华,你是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边,你别以为说点鸡毛蒜皮就能蒙混过关,我告诉你,你的情况我们全部掌握,就看你的态度了。”
“我确实就贪污了一千二百斤粮票,其它你还要我交代什么?”
“韩建华,你他妈再提一句粮票,我拿大嘴巴扇你!”
可怜韩建华实在不知道自己还犯了什么罪,只好闭嘴。军代表对阶级敌人身经百战,又学习了“揍一顿,什么都有了”的先进经验,吩咐手下:往死里揍!
这一顿,揍得韩建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不是一条壮汉,也没受过如何挺过刑讯拷打的训练,从开打他就号啕大哭,涕泪横流,跪地求饶,他受不了挨打的痛苦,只要他知道的,那怕是他爹娘怎么生他的也愿意交代。他挣扎着爬到军代表面前说:
“我什么都交代,你给我提个醒。”
这以后就容易了。
经过专案组废寝忘食、奋力作战,最终使案情真相大白,该特务集团由韩建华和沈建勋二人组成,铁证如山,本人供认不讳,由于广大人民群众极高的革命警惕性,在该特务集团尚未展开罪恶活动之时即被破获,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
有伟大胜利的就有惨痛失败的,阶级斗争的两方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韩建华得到了十五年刑期。沈建勋也是十五年。这一对美蒋特务被双双押送到柴达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为世界间谍特务史增添了新的篇章。
老军统特务祁延龄从心眼里服了,叹道:真让人长见识!劳改队里的生活尽管不轻松,但决不乏味。
沈建勋内心充满愧疚不安。他对不起人。他连累了韩建华。他要赎罪。
在劳动中,只要没人制止,他就尽量帮韩建华完成生产任务,每顿饭都把杠子馍的三分之一掰给韩建华。他像母鸡带小鸡似的照料着韩建华,他决心在全部十五年刑期中都这么做,这叫他略感心安。
韩建华可并不领情。
“特务?我是特务?特务吃香的喝辣的,都躺在夏威夷晒太阳呢,我要是过
上一天那日子也不冤呐,我也闹了个特务。”说着说着就来了气,撕住沈建勋的脖领大骂:“沈建勋,你妈屄!我认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是的,是的。真对不住你。你骂,你打,你出出气。”
沈建勋永远陪着笑脸,象一只狗跟在脾气暴躁的主人身后。
吃得少,干得多,沈建勋越来越瘦,脸色发灰。
“我对不住韩建华,也对不住家里人,我那老婆孩子,吃啥哩?咋活着哩?我,我活着弄啥?我死了算了。”
“你死!你死!趁早死。” 韩建华指着沈建勋的鼻子咒骂。
沈建勋真的死了。
一天早晨,该出工了,沈建勋还躺在被窝里不动弹,组长掀开一看,他已经硬了。当美蒋特务的人没什么好下场,大家都这么说。
三、梦里的枪
每个小组认罪服法教育会都开得有声有色。
骆驼的态度是没说的,本来就弯腰驼背,态度一端正,头就快耷拉到地了。但是骆驼的问题是对于自己的罪行也是没说的。犯了什么事,他自己硬是不知道,不是装傻是真不知道。为什么抓起来,怎么个罪名,判了多少年,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判决书没见过。我愿意认罪,我愿意服法,怎么都行,可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能弄清楚最好,要不然我糊里糊涂,别人都有个罪名,我也想有一个。
一堆死肉。
对死肉能有什么办法?
小组长麻驴宣布搁置骆驼的问题,待请示政府后再行处置。
“下面由高飞交代。”
“我,是冤枉的。” 高飞还完全不知道监狱农场的规矩,他轻描淡写的说:“我是和韩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
“不!你是强奸妇女罪,你要端正态度,认罪服法!”
“韩英是谁?交代清楚。”批判会上人们对细节感兴趣。
“韩英在家里加工毛衣,我正想织一件,经人介绍就认识了。她男人因为投机倒把进去了,她问我有没有公安上的熟人,走走门路,我想省下织毛衣的五块钱加工费,就吹我是市委书记的弟弟,捞个人不过是一句话的小事一桩。从那以后她对我特别亲热,就发生了关系。”
“仔细点!别想蒙混过关,谁先动的手?”
“我。我拉她的手,她没扑楞,我就亲嘴摸奶子,没费什么事儿就进被窝啦。”
“没脱衣服就进被窝啦?说,怎么脱的?”脱,是大家最想听的。
“各人脱各人的。根本就没来硬的,多数时候韩英比我还主动。强奸没有,从来没有,判我个其它罪名我服,说我强奸,没有的事。”
“没强奸,怎么判你强奸罪?党和政府能错吗?你不认罪只能说明你的认识有问题。” 麻驴有说服教育的极大耐心。
“我倒霉!”
高飞的认识还是有问题,“她他妈的水倒不少,底下没毛!人家说:睡了白虎妻,三年不利己。我倒霉就倒在她身上,你说我犯的那门子邪!这事真他妈自己找不痛快。十年!操了个屄,判我十年!”
“高飞!”一声断喝。大家正听得津津有味,没注意冯管教员悄悄来到,已经听了多时。“四小组允许高飞继续放毒,你这个小组长怎么当的!”冯管教员手指麻驴大声训斥。“回头我再找你算帐。史杰成!”
“到!”
“你接任四小组组长,批判会由你继续主持,我就不信嚣张气焰打不下去!”
“是!坚决完成任务!”
史杰成是三中队最积极的积极分子。多年的积极分子生涯已经使他惯用半边脸笑,弄得笑容希奇古怪,真是作践人的一把好手。他和高飞昨天还不认识,高飞绝对没有机会把史杰成的儿子扔进井里,二人之间谈不上有任何个人恩怨。这完全是进步与反动、改造和反改造、积极和落后之间的斗争。
九成的犯人恨不得把史杰成剥皮抽筋,但又怕得罪他这个积极分子。只有楼显康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得罪不得罪都没关系,反正积极分子到时候不会客气。积极分子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因此他曾这样骂过:
“史杰成,你死后下地狱!”
“咱不怕。咱靠拢政府、咱争取进步。我下地狱?你以为你在哪里?” 史杰成挺胸向左右两个方向转动身体,展示他那刀枪不入的厚皮老脸。
积极分子遍布中国社会的每个角落,按照人分左中右的理论,人群必然就有三个部分:积极分子、中间分子和落后分子,其分布呈现两头各占百分之十,中间是八成的状况。这样划分的伟大意义在于:阵线清晰,便于区别对待。这样划分的伟大意义还在于:积极分子于是就不停的揉搓落后分子。这一过程的漫长特性极为有效的给中间分子提供了学习榜样和警戒镜鉴。积极分子是有好处的,每年的一两个减上一年半载刑期的人,就从积极分子当中产生。监狱中被揉搓的百分之十叫做反改造分子,积极分子减去的刑期加给这百分之十,以避免浪费。因此,有超过半数的劳改犯投身于竞争激烈的积极分子生涯,期望进入积极分子行列。文化大革命以来只有加刑没有减刑,但也没有减少积极分子的争取热情,这种努力精神实在惊人。
啪!一声脆响。史杰成抡圆了的一记大耳光落在高飞脸上。
史杰成受到重用,精神百倍,此刻他就像一位火线入党的勇猛战士。一个耳光只是开场锣鼓,他有十八般武艺,要样样试来,高飞必须灵魂出窍,死去活来。于是高飞一会跪倒,一会趴下,一会举手,一会低头。犯罪事实也与前所交代的大相径庭,每一细节的改变,都伴随着大家的怒吼和响亮的耳光。于是韩英的衣服由自动脱掉改为被高飞撕掉;阴部流水变成阴部淌血,韩英依然是白虎,其阴毛之所以还没有长出来,是因为史杰成认为该情节与强奸或通奸关系不大。
“你说,这还不叫强奸叫什么?”
“再不承认把你的作案工具割下来!”
时间飞快流逝。夜里十一点钟左右,其他犯人由于睡不成觉而沮丧,要知道,明天天一亮就要出工干活,耽误了睡觉不是小事,其结果是完不成任务全组倒霉!所有犯人都开始怒气冲冲,尽管高飞嘴已变软,仅挨几个嘴巴还不能算完,史杰成估摸火候已到,站起来宣布:
“高飞!大家对你仁至义尽,你坚持抗拒改造,怨不得别人。熄灯!”
有人随着命令将小油灯按灭,监舍内顿时一片漆黑。黑暗中立即响起劈里扑通的拳打脚踢声并且夹杂着高飞的嚎叫。几乎同时,其它小组也传来认罪的鬼哭狼嚎。二十来分钟后,殴打逐渐停止。
“高飞!你认不认罪?”
“哎呦,我有罪!有罪!”
“什么罪行?”
“强奸,我强奸。”
灯又亮了,批判会结束。麻驴带着乐于助人的神情从地下拉起高飞,高飞脸上浮着掌痕,背上印着脚印,眉骨青肿,嘴角淌血。
熄灯会是件促进思想改造的好玩意儿,有效顺手。挨了打你不能确定是谁动了手,从而避免了你对某个具体人耿耿于怀,你想报复却没有具体对象,这样就避免了来回报复产生的混乱,这样一来你会自省,你会变得狡猾,你会远远的避开一切可能使熄灯会再度降临的行径。熄灯会的好处还在于,动手的人不必自责,我自己不说,你永远也不能确定我揍没揍你。熄灯会上打人,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熄灯会的最大好处在于,批斗会的气氛锻炼了犯人们同反改造分子作斗争的心理素质,同时,熄灯会不致影响组里犯人在生产劳动中的团结协作,第二天大家都和没事人似的。熄灯会是对新入监犯人的杀威棒,在思想改造中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它是自连坐法诞生以来最伟大的发明。
各组认罪服法熄灯会全部胜利结束。冯管教员满意的指出,会开的不错,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史杰成成了当晚最大赢家,冯管教员当场宣布史杰成取代麻驴当小组长。麻驴一脸晦气,没犯什么错误却被罢了官。
柴达木监狱的夜晚静得骇人。
犯人监舍的建造体现了利于互相监督的特色。房屋由土坯垒成,分隔为八间。柴达木除了黄土、柏木和芦苇没有更坚固的建材,二十乘五米的房顶必须用分隔墙来承重,这样就形成了当局所不愿意看到的后果:独立空间。独立空间可能形成抗拒改造、进行不轨行为的死角。作为补救措施,分隔墙的中部打通作为通道,不装门也不挂帘。通道两边是土炕,每炕睡四人。这样,每个犯人在走到自己的
位置时,都要经过别人的房间,众目睽睽之下,一切都是透明的。
王八在骆驼换衣服后大声嚷嚷:“嘿!我操,骆驼的鸡巴毛都白了”。非常形象的说明了互相监督政策的贯彻效果。
夜里两三点钟,监舍传来几声怪叫,嗷——嗬——!嗷——嗬。其音凄厉而具感染性,梦中的四个小组共五十多名犯人,同时被惊叫声惊醒,有几位迷迷糊糊的也随着喊叫起来,正要形成同声大喊的时候,领头的却转为梦呓,声音之大令三个监舍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啊呀——呀!不好,共匪来了!快把我的枪拿来!我的枪!”
大组长刘中昆一脸惊谔,他点着油灯,查找叫喊的人,发现怪叫说梦话的是刚刚熄灯会上立场最坚定的史杰成。大概熄灯会上政府的信任和自己的杰出表现使他兴奋过度,
兴奋过度的结果是做梦,梦中大叫的是:我的枪,梦话的结果是乐极生悲。
他醒来后看见一屋的人都注视着自己,感到了危险已经来临,他呐呐说道:“做了个梦,梦……”
什么梦啊。吓人。
“姐!梦里还挺忙呵。”刘中昆从牙缝里呲出几句话“娘的!大伙都听见了,史杰成的梦话就是阶级斗争的现实!你奶奶的!”刘中昆从史杰成的姐开始,骂到他奶奶,他俩本来都属于积极分子,工作中配合默契,现在阵营已经重新划分,他要毫不犹豫的扯断史杰成的脖子。
“我说啥了?我刚才说啥了?”史杰成神色张皇,惴惴不安,问左问右。
没人敢回答他。
没有什么比政治、比阶级斗争更重要了,这是纲,其余都是目。因此今天不出工,开大会!没有什么比在押犯人手持步枪更可怕的了,而且这人叫骂“共匪”,伤着的可不是劳改犯。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因此史杰成倒大霉!农场的三级干部——教导员、指导员和管教员全体到来,全体阴沉着脸,好象开的是追悼会。会场气氛森严凝固。邓教导员是劳改大队的最高领导,公认代表最高水平。往常,邓教导员总是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表现出为了犯人的未来干部们如何呕心沥血、费尽心思,对这些劳改犯一往情深。总之,一切都是为犯人的美好将来。听着他的话,会让你觉得柴达木监狱是一个慈善机构。
今天,邓教导员一改常态,语调低沉预示兆头不妙。
“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甘心失败、不甘心失去他们的天堂。毛主席的教导真是无比英明!
“想想看,一个国民党兵痞、土匪!关在监狱里,做梦都拿着枪要和我们较量,阶级斗争何等激烈!这还了得吗?!如果让史杰成得逞,我们就要人头落地!千百万人头就要落地!什么叫阶级敌人的复辟阴谋?史杰成就是!”
最后一句就是命令。这一句像根棍子捅在了马蜂窝上,一群狂蜂轰然而起,全体犯人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以刘中昆为首的几个积极分子如狼似虎,嗷嗷叫着,扑到队列中把前积极分子史杰成撕了出来,踏翻在地,用早已准备好的细麻绳将史杰成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史杰成从来都是捆别人的,今天有此下场,要是有酒,所有人都想喝上二两,狗日的活该,这就是你积极的下场!打人算加班,增发一个杠子馍,加上干部们全体在场,正是表现的时候!刘中昆们格外卖力,使这一绳捆得超出历史水平。紧接着,几个人拳打脚踢,史杰成满地打滚,两腿拳起护住裤裆,保护那个传宗接代的玩意儿。他就象一只落入狼群的小白兔,茫然无助、浑身哆嗦。倏忽之间,史杰成状如粽子、面色如土、眼睛紧闭的跪在地上,往日的骁勇之态全然不见。
“既然你要与人民为敌到底,死不改悔,我成全你!你们说该怎么办?”
“枪——毙!”全体犯人齐声高呼。
邓教导员掏出手枪,哗拉一声拉动枪栓,把枪口紧紧抵住史杰成的脖根子。
这回是真格的!劳改们屏住呼吸,瞪大双眼。
“我代表人民、代表党判处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史杰成死刑,立即执行!”
扣动扳机,喀嚓!
空枪。枪机的撞击声在屏息的寂静中分外清晰。史杰成却应声瘫倒,裤裆处渐渐洇湿了一大片。
“我当你多硬的一条汉子,玩枪的!妈的!也是稀屎拉一裤。”邓教导员鄙夷地嘲笑史杰成。
“砸脚镣、关小号、定量减半。轮流到各组熄灯批判!”
脚镣由重十六公斤的四个铁环和两个铁箍组成,在铁箍合上后用铆钉铆死,戴上它走起路来会哗啷啷响成一片。
史杰成渐渐苏醒过来,在叮叮当当的砸镣声中大喊:
“谢政府不杀之恩!毛主席万……”
昨晚熄灯会上吃了亏,高飞极不甘心就这样便宜了史杰成,他举起双手愤怒的大吼一声:
“让他把枪交出来!”
就象铁锨把戳中了柔软的下腹部,史杰成的口号吓了回去。
邓教导员扭头一笑,接下来,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嘿,瞧人家史杰成,多会儿都忘不了喊上几句革命口号,能练到这个程度确实也不简单。”李铁嘴由衷赞叹。
前数学讲师赵毅唱了起来:
“后脑勺上没挨枪,叫我怎能不歌唱。”后一句居然唱得字正腔圆、余音缈缈。
立刻大半个小组的人在他唱到复句时加入合唱:
“高原风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没有跑调,情感真挚。
四、大组长
要说在劳改队里活的有声有色、得到重用、左右逢源,充满减刑希望,恐怕就属大组长刘仲昆了。大组长身负承上启下、直接管理全队百十号犯人的责任。上对管教干部负责,接受命令,完成生产劳动、政治学习诸项任务,下对犯人实行日常管理、布置生产、组织批判会,样样需要操心,一丝不能马虎。一句话,这大组长不是谁都能当的。这里充满了管理的艺术和对人情世故的深邃洞察。对谁应打,对谁该骂,谁必须好言相告,谁应该经常修理,丝毫不能出错。每天干部对刘中昆大喊大叫,刘中昆对小组长大喊大叫,小组长在组里大喊大叫,劳改队兴这套。没有三十六计、七十二变的本领,大组长的位置你想都别想。
只要能骂,刘中昆就毫无顾忌、决不客气。他骂得汪洋恣肆、痛快淋漓,修辞极为考究,人称“刘氏骂法”。他的骂,以挨骂者的直系血亲为主要对象,具有一种意义和力度层层递进的特色:日你姐,日你娘,日你奶奶!操你妈,操你亲妈,操你血妈。他能骂出一种湿乎乎、血淋淋的效果。
不光骂人。当秋收、春播——党和政府考验我们的时候:我们要像社会上人民一样,拿出革命加拼命的精神,自愿掀起一个劳动高潮!他能让言辞表现得正气满膺、心潮激荡、气壮山河。战斗、战役、奋战、打响、冲锋等词用得纵横裨阖、滚瓜溜熟,演奏出劳改队里的一曲曲华美乐章。如果是在全队大会上,刘中昆的开场白一定是:“我们敬爱的政府干部……对我们像父母般无微不至的关怀”等等。听了这样的恭维,让在场的干部们都有些忸怩不安,但是他能把这些话说得丝毫没有虚情假意,声泪俱下、完全发自肺腑。
他是劳改队里的行为楷模。
生产任务是容易完成的么?刘大组长说的好,我没本事?你试试,你能混过三天去,我半个月不吃饭。
这话有人不信,等到换了几茬大组长都干不了几天,最后还是刘仲昆稳坐后,大家才承认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事你还真不能不服气。
首先,只要刘中昆在五十米范围内,管教干部就不用自己点烟,当烟卷刚刚抽出烟盒,刘中昆的打火机喀嚓一声已经送到跟前了。从来没见他跌跌撞撞、慌慌张张的飞奔前来。人家的点烟是适时从容进行的,这不仅是有眼色,而且是建立在对所有管教人员谁抽烟、抽烟时间间隔的精确估算基础上的。刘中昆的打火机包在精心缝制的小口袋里,自己从来不用,为的是确保紧要关头能打出火来。仅凭这一点,大组长就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能当的。你行吗?
51国际劳动节这一天,照常出工。有人发牢骚,过节了也不让人休息一天。刘中昆说:那得看什么节!这劳动节正好是咱们劳动的好时机。今天连政府干部们都不休息,过一个革命化的劳动节,全体上班!劳改犯你想鸡巴朝天睡大觉?没门儿!
正是田间管理的季节,小麦地里除草,每人一亩五分地的任务,是柴达木农场一年中最轻松的活儿。但这可不是小学生的家庭作业,也需要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小麦地里长满燕麦草,密密麻麻远比小麦长势旺盛。早在农场成立之初,经高人指点在新垦荒地里种一季燕麦,以便生地变熟。从此后,燕麦草就成了犯人们的噩梦,而且永远也醒不了。燕麦和小麦混杂在一起生长,像一片绿色的地毯,没抽穗之前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只有估摸着按播种的垅行将两行麦苗之间的草尽数锄掉,留下一行行的作物——究竟是什么,燕麦还是小麦,谁也说不清。
“他妈的,我昨天夜里做梦,梦见我的胡子都变成了燕麦,怎么拔也拔不完。”韩建华极度郁闷。
令人望眼欲穿的节日午餐来了,麻驴走到饭桶前瞄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嘴里低声嘟囔着,不知在骂谁。午餐没有节日气氛,依然每人半勺煮菜叶子。麻驴叹气是有道理的。
全体上班的干部们的午餐,同时送到,那景象大不一样,有酒有肉,每人半只鸡,另加几个菜,摊开一张帆布,围坐一圈,开始吆五喝六,酒菜的香气阵阵飘送过来。全体犯人不断向那边的宴席引颈张望,太诱人,想不看都不行,由不得你自己。
午餐结束,带工干部招呼刘中昆过去,几个干部离开就餐的地方到杨树阴下抽烟。麻驴立即站起来,警觉地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边刘中昆的去向,嘴里进行现场直播:
“刘中昆这回逮住了!菜还有不少哪。
“狗日的,他还坐下了。
“那是鸡脖子!
“狗日的!好牙口,连骨头都嚼了。
麻驴的妒火几乎从眼中喷出,吃残羹剩饭的荣耀,竟然!落在刘中昆的头上!既然轮到他麻驴的可能性一点也不存在,那就应该倒在地里埋掉,而不应如此残忍地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刘中昆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麻驴立即谋划起来,他招呼外交部长作为同盟军,部长和刘中昆有意见由来已久,呼之即来,麻驴对外交部长耳语一番,两人急匆匆的跑到每个犯人跟前将他们中午留下的开水泼掉,一点不剩。
“看着吧。穷人吃顿饼,三天不离井。我渴死你个舔屁眼的!”麻驴朝众人得意的挤挤眼,设计相当不错,所有的人都等着看热闹。
犯人的饮水只随午饭送来一次,你必须一次喝够或者在缸子饭盆里留一些,否则你就只能靠望梅止渴到收工以后开晚饭的时候。整整五个小时。
刘中昆受到犒赏后,回到犯人群中,满面春风,精神抖擞。在工地上到处梭巡,查看别人的餐具,态度分外和蔼可亲。麻驴、部长预计的穷人吃饼效应显现出来了。
“吃咸了,娘的,真渴死我了!姐!咋都没留点水?”笑容从刘中昆脸上消失。
这肯定不正常。有人捣鬼。刘中昆何等人物,看不出这里面的阴谋?眨个眼的功夫,他就弄明白了是哪个王八蛋和他过不去。
一下午,大组长就像老鹰盯着兔子一样紧盯着麻驴和部长,他要给这两个敢于对他眦牙、令他干渴难忍的混蛋来个现世报。
很快,他找到了办法。
他在麻驴和部长二人锄过的地里狠狠的用锄头挖了几道,把几垄麦苗铲断,然后扯着嗓子大呼小叫。
“部长,麻驴!各小组组长都过来,过来!把你们的狗眼睁开!这是他妈人干的吗?麻驴,你们这是破坏生产!”
说着跑向带工干部去请示,眨眼就带来了对二人挖掉麦苗、破坏生产的处理决定:
“你们俩给我跪下!把锄头举起来。”
二人乖乖跪下将锄头高举过头。刘中昆不解气,又给每人嘴里叼上一把麦苗,在二人对面气势汹汹的坐下,眼睛巡视着二人,开始了刘氏大骂。
“竖起你们俩的驴耳朵给我听着!不让我喝水?惹我生气?不受惩罚?有那么便宜的事?你!你他妈的还想当外交部长!字母表背完了没有?除了给你妈丢人、现眼、砸家伙,你还能干什么?你就是个蠢货!你们那个大民国里都是些蠢货!什么总统、部长、女秘书?都是半吊子、二把刀、三脚猫。小孩和尿泥的水平。还有你!你狗日的麻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什么时候我没照顾你?你这个挨球毬的,你这个挨刀的,你这个挨枪子儿的东西!你给我记住,这次是轻的,如果你再敢跟我扎刺儿,没这么舒服,听见没有?你这个不长记性的王八蛋!”
麻驴不服气,嘴里嘟囔着说这是报复。
刘中昆手指头戳着麻驴的鼻子:
“报复你?我不用报复,我执行党的政策,你活不了!”
五、外交部长
——部长,咱俩聊聊。都叫你外交部长,你说说,你是哪国的外交部长呵?
——大中华民国。
——嗬!比蒋介石那个还多个大字。
——就是为了和他有所区别。我们不想在中华民国后面再加个括号,象报纸上那些发贺电的括号党,什么几内亚比绍共产党,括号马列主义;刚果,括号,金,括号,共产党,括号,左派。多罗嗦,念着太费劲!
——谁当主席呀?
——我们没设主席,第一把交椅是总统。我们总统枪毙了,宣传部长、国防部长也毙了,我是外交部长,无期。部长级以下的判有期徒刑,从二十到五年,两女十男,拢共十二个人。
——你们干了点什么呀?
——你是好奇呀还是想学习经验?
——都有点。
——好吧,现在说说也没多大关系了。我们写了一份《建国纲领》,油印三十份,散发了出去。告诉你吧,你要是想成立政府,千万别搞文字的东西,那就是证据!这可是血的教训。
——知道了。我一定铭记在心。你这个外交部长手下有多少人?
——暂时就我一个,工作还没开展。
——你们经费怎么解决呀?
——我们总统是货车司机,他开车拉我们夜里弄了一车废金属卖了。
——噢,明白了。你这个外交部长懂几门外语呀?
——部长懂外语干吗,到时候有翻译。
——要是起草个联合公报,我看你那点水平不太够。
——这你就不懂了,有秘书呐,秘书干啥的?还用部长亲自动手?我告诉你吧,当外交部长关键是要有酒量,一瓶茅台撂不倒。
——你酒量特别大?
——这方面,我还有待提高。要向周总理学习。
——除了喝酒,你这个部长还得干点别的吧。
——参加参加宴会,在联合公报上签签字,最多讲个话。
——你能讲点啥?
——嘿!你别瞧不起我,我能讲着呐:祝两国兄弟般的友谊万古长青!我们一定要发扬国际主义精神支援第三世界人民的反帝斗争!祝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身体健康!干杯!
——过个嘴瘾,判个无期。部长,你说你值不值呵?
——比你值!我好赖还当了一回外交部长。那会儿总统说了,再发展一个女的就配给我,差几天儿我就有女秘书了。我不值!?你倒说说你这个反革命,你他妈的干了点儿啥也弄了二十年?!
六、布里南的驴子
晨曦初现,大院里仍是一片朦胧,伙房敲打一个锈迹班驳的破轮毂作为开饭钟声。劳改犯们早已习惯了不用自己掌握时间的生活,从来没人问现在是几点了这种愚蠢问题。每天摸黑出工、摸黑收工,知道时间又有屁用?随着当当当的钟声,犯人们开始出来进去的乱成一团,一片催促、叫骂和推搡,开饭和出工的时间间隔不容你悠哉游哉。
三小组的楼显康和淘汰猪今天值日,他俩把装着蔓菁糊糊的饭桶提来后,站在放杠子馍的木托盘旁边,像一对哨兵监视着组员打饭,他俩眼睛瞪的溜园,目光紧紧盯着组员的每一个动作,以防有人趁天没大亮顺手牵羊捞走一个杠子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赔不起。
每个人都走过来拿起一个杠子馍——弯腰、伸手、捏住——这是一个看似简单而实际异常复杂的过程。每个人在弯腰和拿取的两秒钟内,对盘中所有的杠子馍都经过了快速扫描,拿在手里的是经过反复掂量、比较顺眼的那个。
杠子馍有大小差别是绝对的,犯人的眼睛又具有正负三克的精确度,争议就难免发生。为了尽量避免这方面产生的纠纷,伙房的犯人们不断努力、改进方法以减少差别,在切馍坯的时候用上了尺子,但也只能达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度,无法让人彻底放心。睁大眼寻找细微的差别是每个犯人必备的基本功。要知道,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而且,在劳改队,在吃饭问题上,犯人们都没改造
好,尤其缺乏共产主义的忘我情操。
每当伙食改善的当口,更会引起分配方案的激烈争执,如果菜里有一点肉,
或者在少得可怜的几个节日中,会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
于是犯人们在分饭问题上表现出了非凡的智慧,设想出无数方案。如计数法:把所有肉和鱼的片或块统计出来除以小组人数,但这个方案工作量浩大,必须将一桶菜倒腾到底,而且肉块或鱼头本身也有大小之分,仍然难以均分,该方案在实践一次后被淘汰。双盲法:值日的人背对大家舀起一勺菜,另一人闭着眼拿起一只不知是何人的餐具递过去。此法看似排除了私心杂念,但无法排除通过细腻
的触觉感知饭盆归属的可能性,因此也难逃被废除的命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本质,放在监狱里也会大放异彩。小组长李富强在这困扰所有人的问题上表现出高明之处,他提出的分配方式取代了所有的发明创造,那就是:值日的人负责分,不值日的先选的规则,这一制度以它的简捷公平而得到绝大多数的拥护从而最终确立,是斗私批修运动的一项重大成果。
早餐是分配纠纷最少的一餐。除了一个小杠子馍,每人还有一马勺用菜叶、蔓菁、土豆、连麸面做成的糊糊,习惯上称为稀饭。由于内容物的稀薄,稀饭的分配方式例外的体现了宽容大度,稀饭由各人自己用马勺从桶里舀一勺,你能弄到多少完全看自己的本事。李富强是舀稀饭的大师,他先用马勺在桶里依逆时针方向将全体稀饭动员起来,当达到理想速度时,再按顺时针方向快速将马勺捞起,连汤带水的扣到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特大号饭盆中,充分利用惯性带出额外的分量。劳改犯们无不对他的高超技艺表示钦佩,楼显康在效法时洒了一地的稀饭招来一片骂声,悻悻的放弃了模仿的企图,承认这里大有学问,绝对不是他能学会的。
今早开饭,李富强姗姗来迟,一泡尿偏偏在开饭的节骨眼上憋不住,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形,同时也让他在撒尿的过程中心急火燎。每天他都是第一个走到托盘前拿杠子馍,这是他为自己确立的特权,没人和他计较,毕竟他是小组长。多数时候他会在分配劳动任务时为本小组的利益和刘中昆争个脸红脖子粗。他会争辩说:“你当大组长的睁开眼看看我这个组,淘汰猪是个废物,楼显康是半个废物,李铁嘴干活前先要算上一卦,毕子平从48年劳改到现在还没学会用铁锹……”。要不是他这个小组长的奋力争取,你会在清理水渠时面对水深没过脚踝的地段。要不是他,秋收时,你会在分给自己的满是骆驼刺的麦田前束手无策。他精明,不放过任何可能给全小组带来好处的机会,因此全小组对他这里捏一点那里掐一点的特性持相对容忍的态度。
李富强是个善良的积极分子,不是那种以害人为己任的人,还没有彻底戒断同情心,也不具备当一个积极分子所需要的技巧;他积极靠拢政府,却又从不告密;他想在劳改队里靠嘴吃饭,而说话又不是他的强项。他在任何时候都要沾点小便宜,如果没沾上夜里就睡不着。打瞌睡时他绝不会忘记拿一本“毛选”遮住脸,指望着有人向政府汇报说李富强在天天学,从而使政府拿他做为榜样,号召全体犯人向他学习。
李铁嘴拿他开心,说,嘿!组长,光看不行,得念出声,念得声小也不灵。李富强悻悻的放下了书,念出声?那别说睡觉,连个迷糊也弄不成了。他也曾真心实意想学点,尤其听说“有了困难怎么办,语录里面找答案”,他兴冲冲地拜读了“粮食不够吃怎么办”的解答,里面言简意赅的八个字:农忙多吃,农闲少吃。他觉得好象啃了一口青柿子。
每到休息日,别人躺着睡觉,他利用这一空闲处理自己的经济事物——翻晒他那一堆不断增多的破衣烂衫,——都是别人不要而扔掉的甩货——惹来一帮人驻足观看。他面露喜悦摆弄他的宝贝,这时,他像抓住了一只麻雀的猫那么心满意足。
昨天他的运气达到顶峰,干部灶杀猪把他叫去帮忙,看着肥肥的猪肉和一大滩猪下水,他抑制住强烈的欲望,只从猪板油的边缘部位撕下一块塞进了衣袋。今早,乐极生悲!当他走到托盘前时,盘中只剩下三个杠子馍,淘汰猪和楼显康对他发出暧昧的微笑。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挨毬的!这算什么事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运气坏到这般田地!他脸上露出不悦,但目光仍然炯炯有神,我他妈的什么时候不能尿?偏偏在开饭的节骨眼上!他第三次咒骂自己的愚蠢,并竭力抑制内心的痛苦,仔细审视托盘。中间那个明显小了很多,而且呈干瘪之状,不在考虑范围。左右两个较难区分,他弯下腰把手伸向右面,拿起了那个杠子馍,这时视线角度的改变使他觉得左边那个更大一些,于是他放下手中的那个,把手向左伸,但又不能充分肯定,又一次把手改向右方。就在他游移不定首鼠两端的
一瞬间,在他的手左右晃动之时,淘汰猪和楼显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分别拿走了左右两个杠子馍。
李富强在两个方向都放空了!他没有去拿剩下而且不堪入目的那个唯一,慢慢站直身体,眼睛里一片茫然和愤怒,脑子急速运转,想思索出一个改变既成事实的举措,最终得出了无计可施的结论。人家二人没有违例,你的手已经离开了,你已经挑选过了,没有违反你自己制定的值日人员最后选择的规则。他叹了口气,承认了现状,再次弯腰万分不情愿的拿起那仅余的、属于他的、小而且干瘪的杠子馍。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他忍而再忍,居然没有气得口吐白沫,只是脸色发
青,带着遗憾终生的苦笑。
“布里南的驴子就是这样饿死的。”楼显康咬着以十分之一秒时间差夺来的杠子馍悠悠的说。
寓言《布里南的驴子》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头毛驴在两堆草之间犹豫不决,它总觉得另一堆要更加可口一些,因此在中间徘徊,最后饿死在两堆草之间。
小组长李富强恰巧生有一张长脸,长脸上长着二十世纪以来已经不多的麻子,部长立即顺势给他起了个绰号:麻驴。没有拿到可心的杠子馍,没人往他嘴里塞个安慰的奶嘴,反而多出了个外号,他整整一天垂头丧气。
运气不佳的时候,往往祸不单行。
当天收工后,他的一桩不法行为东窗事发。饭后七时正。冯指导员的急促哨声响遍大院。刘中昆喊得声嘶力竭:
“三中队全体集合!三中队全体集合!”
犯人依小组为单位排成单列,由列组成方阵,十二个组,一百来号人。集合完毕,冯指导员开始训话,训话带有干脆利落、简明扼要的风格。
“今天,一件事。李富强!你给我滚出来!”
麻驴早就听说偷猪油的事发了,有王八蛋告了密,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听见冯指导员一声令下,立即站到方阵前面,弯腰低头拿出挨批斗的久经锻炼的标准姿势。
“你说!为什么叫你站到前面来?”
“报告管教员。昨天政府对我照顾,叫我去干部灶帮忙杀猪,我辜负了政府的信任,我偷了一块猪板油。这是我抗拒改造,资产阶级丑恶思想的表现,是美帝国主义……”
“跪下!跪下!”
犯人集体发出一片义愤填膺的怒吼。这狗日的居然想吃猪油,真是骇人听闻!麻驴扑通跪倒。
“你为什么要偷干部灶的板油?” 冯指导员发出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
“报告政府。头、蹄、下水,那都是有数的。”
“噢,板油没数?从思想上找原因!”
“报告政府。我馋,资产阶级思想……”
“别他妈避重就轻!谈实际情况。”
“报告政府。实际情况是我抗拒改造,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思想……”
“操你妈的!你!你偷到政府干部的头上来了。” 冯指导员忍无可忍,猛踹麻驴后背。
究竟冯指导员想让麻驴交代什么?很简单:为什么偷?我饿。然后冯管教员就可以具体事例进行发挥,对犯人进行思想教育。冯管教员对批判“饿”字有独到水平。
麻驴为什么躲躲闪闪宁愿承担资产阶级、抗拒改造、美帝国主义走狗的恶名而不肯从实招来?很简单:后果可怕。从古到今,饥饿如影随形紧紧粘着监狱成为一体。犯人饿一饿有利改造,对他们的恶劣人性的改变有立竿见影的效果。孟老夫子也阐述过饿肚子的巨大好处,身膺大任的人都需要饿一下,犯人总不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吧。犯人挨饿不是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明明饿得快死,偏偏要说饱得要命。这里有理论和现实两方面的需要。理论上,在社会主义的晴朗天空下,在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的领导下,绝不会有人饿得垂头丧气,半死不活,监狱也不例外。现实上,农场当局上报的粮食产量即干部的业绩,与劳改犯的伙食定量成反比,如果业绩都让犯人给吃了,你当的什么干部?你执行的什么政策?因此,干部们需要一种既有逐年上涨的现实业绩可以上报,又有不触犯理论要求的犯人撑得要死的氛围。这种氛围的生成不需要什么成本,只需要长期不断巩固。谁如果喊饿,破坏了这种来之不易的、标志着大好形势的氛围,那你攻击的是农场的直接领导者!农场不存在饿!这是所有劳改犯必须人人明白的道理。
但是麻驴不配合,死活不说饿字,冯指导员只得自己点破:
“你是攻击党的劳改政策!攻击党的粮食政策!你用偷吃的行动丑化、污蔑农场领导。你们大家说,对李富强应该怎么办?”
“枪——毙!!”
只要政府干部高声发问怎么办时,无论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情节,犯人们总是高声大喊枪毙,配合默契。
“我们暂时不枪毙他,政府还是宽大教育。刘中昆!拿过来!”
刘中昆把麻驴的赃物递给冯指导员,那块猪板油巴掌大,约有两公分厚。冯指导员走到麻驴面前,“把你的狗嘴张开!我叫你偷,我叫你馋,我叫你吃!”
冯指导员把板油全部塞进麻驴大张的嘴中,麻驴的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两眼翻白。
“什么叫灵魂深处闹革命?什么叫狠斗私字一闪念?六小组今晚批斗李富强。”
考虑到他还是小组长,没提开会时熄灯,政府对麻驴是仁至义尽、法外开恩。
“今后你们谁再偷,小心点,李富强就是……你们说怎么办?”
“枪-——毙——!”
七、淘汰猪
“出工!出工啦!快点!别他娘的磨磨蹭蹭!”大组长刘中昆连喊带吹哨子。
“淘汰猪!你个懒骨头,别求雨了,下不了。”麻驴嚷嚷着。淘汰猪懒洋洋的睁了一下眼,象一只没打着食的猫,正歪在炕上抓紧出工前的最后一点时间闭目养神。他作出昨晚的雨会延伸至今天早上并且要下一整天的预言彻底破产,现在天上一丝云彩都看不见,这让他十分生气。
作出预言的根据是骆驼的腰疼,骆驼只要一腰疼,天气就变,不是刮风就是下雨,灵验无比,号称气象预报。气象台要是养这么一匹骆驼,少闹多少笑话!曾经有过教训,骆驼对着晴天丽日说就要下雨,对骆驼深信不疑的人顶上了日本尿素袋子,不相信的人浑身湿透,像一群挨了浇无家可归的狗,不断摇头哆嗦打喷嚏,嘴里嚷嚷着:骆驼的预报真不能不信。
眼下春季已过,那种昏天黑地、席卷一切的沙尘暴季节已过,因此淘汰猪根据骆驼腰疼的征兆指望下雨也符合自然规律。一下雨就可以不出工在室内学习。与出工相比,开会学习较为可爱,背背监规、读读报纸,用世界上最尖刻的语言谴责自己的反动世界观。只要你不是批斗对象,简直就像到了疗养院。
“骆驼,你,那个,这个,妈的,不灵啦!” 淘汰猪用手指着自己的腰声讨骆驼,表明雨停在早晨而不继续下去的责任都在骆驼。
“下了没有?昨夜里下的不是雨?”骆驼不甘示弱,预报正确,雨下得不是时候,怪不得他。
淘汰猪比骆驼有学问,报数时能数到二十不出错,但说话太费劲,脑袋里全部词汇不超过一百个,而且语序混乱、前后颠倒,要想让人明白必须手脚全上。
淘汰猪嘴里嘟囔着,十分不情愿的起身拿起装着饭盆的背包,磨磨蹭蹭地走去排队,他仰天四顾,目光充满悲愤。雨不应该晚上下,浪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劳改农场有一件怪事,同样的猪圈,同样的猪食,喂出来的猪却相去甚远,总有那么一批猪始终长不大,始终保持五十厘米的身长,始终保持十来斤的体重,不长肉却狠长毛,其毛能长至二十厘米,毛不但长而且浓密,有向改良羊进化的趋势。奔跑跳高是好手,猪圈一米多高的墙蹭的就出去了。这种猪极难管理,称为淘汰猪,每到秋收时就要杀一批,作为劳改犯的营养品。秋收期间,平均为每个犯人杀猪一口!政府干部作总结时用来体现人道主义的就是它。
淘汰猪因此得名。真正的淘汰猪是能吃不长肉,他是不长肉而且能吃不能干。脱了衣服的淘汰猪,两个胳膊象是被啃光了肉的鸡翅膀,膝盖比大腿粗,他的脸如同他的身体一样,虽然年过三十依然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不是他自己拒绝长大,而是他爹妈养他的时候缺乏足够让他长个儿的食物,李铁嘴说他是标准的苦寒之相,可以印在相书上。和真正的淘汰猪相比,我们的淘汰猪更加瘦一些,力气不大,难得又跑又跳,除了嘴里憋出几个字来发牢骚外,性格柔顺,不存在管理难的问题,和其他人相比,他更需要天上下雨刮沙尘暴。今天没下雨,淘汰猪的心情格外沮丧。
“夜里下雨白天晴,气得劳改肚子疼。”
监狱大门外,几个小学生在上学的路上指着劳改们唱儿歌,天真的小脸蛋上带着讥笑。
“我丢你,老母!肚子疼,你老母。”淘汰猪低声骂着,这儿歌真他妈缺德,精确命中淘汰猪的伤心处。
淘汰猪大名阮向甜,名字起得色味俱佳,充满幸福欢乐,可以看出父母对他一生的期待,要是得知他们的宝贝向甜变成了淘汰猪,准保气的在坟里打滚。他是广东雷州半岛的农民,为反革命言论到柴达木劳改。把南方人弄到青藏高原上来劳改,具有十足的幽默感,广东人一辈子见过的雪最多是冷饮店里的冰淇淋,据说尝尝真正的大风大霜对他们的思想改造很有好处。淘汰猪一年四季都把黑棉袄裹得紧紧的再系上一根麻绳做腰带,即便如此他也没觉得暖和。
张立这种好事之徒,对于在劳改队里能碰上淘汰猪这种人感到十分困惑。自己在学校时就被冠以思想复杂的恶名,思想复杂是一种非常要不得的品行,思想复杂就象历史复杂一样,基本等于思想反动,思想复杂最终发展到反革命也就不奇怪。奇怪的是淘汰猪这路思想简单的怎么也是反革命?他能踩着谁的尾巴?
“淘汰猪,你他妈吭哧半天连句整装的中国话都说不出来,你拿什么反革命?我就不信你是反革命,你肯定是弄了你侄女!”
为了解开心中之谜,张立想研究一下淘汰猪的来历,他百思不得其解,淘汰猪这种人能犯什么罪。在三中队拿淘汰猪开心是保留节目,每次批判会为了收场,批判的武器最终会指向淘汰猪,于是批判会在嘻嘻哈哈的气氛中圆满结束,谁都可以拿淘汰猪开开玩笑。
“谁,谁弄,弄侄女啦?我,反革命的,我嘛。”淘汰猪结结巴巴的急红了脸。
“你干了点啥就反革命了?”
“我说,这样做田,你们,不行啦!”
“什么做田?”
“他们挖土,做梯田啦,我们那里,土少,是石头的嘛,下面。”
“这算哪门子反革命?”
“学大寨啦——”
还真得算数,张立闭了嘴。赵毅说过,这共产党都抓了点什么玩意呵。真没说错。什么玩意都可以往劳改队里装,什么灵魂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改造。
楼显康对目瞪口呆的张立轻轻说道:“连脚后跟都掌着大权的人,对象淘汰猪这种属民竟然如此害怕,不好理解呀。”
劳改队里人人都有绰号,只不过依据在监狱中的地位和各人性格不同,有的绰号可以当面叫,有的当面叫了要考虑承担后果。譬如,刘中昆的绰号催命鬼就没流行开来。淘汰猪这名号谁都可以叫,对谁都构不成威胁,这只猪在答应时声音自然清脆,没有扭捏,也无怒容,坦然大方的接受这一形象称呼。他细瘦弱小的身体表明童年时的营养不良,孩子般的脸形可以看出发育不全,与北方大汉相比可以得出人世间没有平等这回事的结论。淘汰猪是一个软柿子,谁高兴都能捏一把。
但也不能捏得过分,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史杰成在被软柿子咬了一口以后,才对这一民间俗语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在史杰成还没梦见枪,没关进禁闭室的时候。趁在猪圈出粪之机,淘汰猪偷了一缸子饲料,准备拿回大院用骆驼烧茶的火煮煮,加上晚上的定量饱饱吃一顿。不意被史杰成发现,于是在收工报数的队列里,淘汰猪被提出来,东西没收并挨一顿暴打。
淘汰猪立即展开调查,四处询问是谁告密,有十几个人证明是史杰成那个婊子养的。不过不能说史杰成告密,人家是当众向带工干部汇报,汇报时声音极大,充满对违反监规纪律行为的义愤,人家没把他淘汰猪当回事,根本不怕他报复,凭你淘汰猪能把咱积极分子怎么样?说,你不行,打,你更不行。劳改犯里之所以还有对告密行为的谨慎考虑,不是因为道德约束,而是担心话语能力方面失利,担心被反咬一口,对待话语弱者,根本就不用告密,直接揭露、现场批判风头更足,正面冲突十分划算。
蔫人自有蔫法。淘汰猪话说不周正,行动起来却不含糊,他不打算把打落的牙齿咽下肚了事,他要报复史杰成。
当夜,淘汰猪起身撒尿,顺手将史杰成的棉帽拿到被窝里夹在了两腿之间。
夜深人静,淘汰猪屏息静气在脑袋里构造色情意象。由于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足,这一过程颇不容易,经过长时间的努力,一个中年美貌女人终于来到他面前,她是史杰成的老母,她跪在地上向淘汰猪求饶,不要为儿子作孽而惩罚她。
不行!你,你生个混蛋,你,也是混蛋,脱!淘汰猪威风凛凛的命令。
那女人——史杰成的老母,顺从的脱掉了全身的衣服,露出一身柔软的白肉。
淘汰猪撕住史杰成老母的头发,将她拖翻在地,趴上去。
他用手攥住硬起来的命根子弄进她的身体,接着是快速的、无情的抽插,丢死你!丢死你!史杰成的老母大声呻吟。
淘汰猪喘息着,轻声骂道,史杰成,我丢你老母!我丢了你老母!……他用史杰成的棉帽擦掉余漓,悄悄的放回原处。
早晨出工,史杰成把帽子往头上一扣,立即惊叫一声,喲!什么玩意这是?冰凉的。麻驴拿过帽子,以刑侦人员的目光审视,伸出手指捻着,用鼻子仔细闻着,又在史杰成的光头上考察一番,然后郑重宣布结论:
这是怂,嘻嘻,有人在你帽子里撸管儿!你那头顶上,也有。
哈哈哈……!全队的劳改犯大笑,带工的管教干部也大笑,整整一天时间大家都沉浸在节日般的愉快笑声中。在积极分子的帽子里撸管儿!真叫人皆大欢喜。
淘汰猪没笑,他心满意足。
妈的,这是谁……史杰成立即想到了淘汰猪,不是他还能是谁?两件事只间隔了几个小时,史杰成沮丧无比,被人撸管儿撸在帽子里,而且弄了一头稀脓脓,而且是淘汰猪!真是奇耻大辱,他蔫头耷拉脑了好几个星期。这事对所有积极分子都是一个严正警告,足足有半个月,全中队没发生告密情节,清净之极。
“报告班长!三中队一百二十一个犯人出工!”队伍报数之后,刘忠昆抬头大声向大墙上的持枪警卫报告。
“去——!”墙上的警卫传来一声命令。这一声不大像是人类发出的,尖利、又带有鄙夷不屑的味道,比之放猪赶马的吆喝声,另加上了阶级立场的成分。
劳改犯的黑色队伍穿过警卫胯下的大门,走出大院,稀稀拉拉、歪歪斜斜,这批犯人不像出工的队伍,而象一群没吃上草饿了三天的羊。任管教员曾经竭尽全力企图使队伍走得整齐一些,以利观瞻。他跑前跑后,声嘶力竭的发出一连串的命令,几次以后他悻悻的放弃了努力,这是一支即使拿破仑再世也无法规整的队伍。淘汰猪垂头丧气的落在队伍最后头,他永远排在队伍末尾,这个位置距离
开始干活可以磨蹭几秒。
队伍走向工具房,今天的田间作业是撒肥料,每小组由一名值日的犯人扛上小组的十来把铁锨。在走向作业场地的路途中,工具必须捆起来并且走在队伍的前方,以防工具变成武器。到了工地,大组长刘忠昆用四面小红旗插好警戒区,当兵的只要处于警戒区的一个直角,就可以看住两条边,两个兵站在对角,谁要是越出警戒线都逃脱不了监视。
柴达木农场在生产方面基本还处于石器时代,所有活动都靠人力,不多的几件机械设备,由于要消耗柴油也闲置不用,有人不用用机械那不是浪费吗?
撒肥料这个活儿是淘汰猪的最怕。
每半亩一块的地里堆着四堆土肥,每堆一吨左右,其成分主要是黄土,要在耙地之前将它均匀撒开。说不上是惯例还是为什么,劳改犯们一开始撒肥料就像抽疯,拼命的往前赶,阵势如同赛马,尘土飞扬,四处弥漫。警戒区扩大到平常的四倍,刘中昆为维持警戒区的形状,一路小跑也撵不上大队的作业速度,小红旗毕竟有四面,他累得呼哧带喘。每人一堆肥料撒完就跑,只见铁锨飞舞,烟尘滚滚,绝没有偷偷懒的一丝机会,这时淘汰猪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绝望的颜色,他的肺急促的呼吸,气管扩张到极限,嘴里涌出腥气,他连滚带爬也跟不上其他人。刘中昆因为旗子挪动受到淘汰猪的拖延而破口大骂。
操你妈,淘汰猪,快点!操你亲妈,大队叫你拖住了,我操你的血妈!
转瞬间,四百亩的一个工区撒完,淘汰猪终于挺了下来,他倒在地上像条上了岸的鱼,只剩下干喘的力气。一上午的时间,他的妈、亲妈和血妈都被刘中昆糟蹋了好几遍。
午饭终于来了。拿起饭盆,准备战斗!黄太奋喊道。
一条杠子馍加一碗清水菜叶子,菜汤上的油花泛出宛若彩虹般的色彩,彩虹菜汤的做法是在煮开的一大锅菜汤上洒一勺约50克菜籽油,使之看起来确定无疑是有油的,看看它就能引起肠胃的兴奋。谁要是说没油,谁就是闭着眼说瞎话。
杠子馍是用叫做连麸面的面粉做成。面粉的品质往往以出粉率来表示,如八五粉即为百分之八十五,百斤小麦生产八十五斤面粉,剔除了十五斤麦麸。其余如七五粉、八一粉、九零粉等等都是这个意思。照字面理解连麸面应是一百斤小麦产出一百斤面粉。但连麸面不按这一标准生产,农场水磨坊的面粉加工,按下述程序进行:首先,小麦进入磨盘,对磨出的第一级产品过罗,筛出大约三十斤成品,这些属于政府干部们,可称为三零粉。第二步,剩余的七十斤半成品再次进入磨盘,从这七十斤——应以什么标号称呼颇令人踌躇,——中再筛出二十五斤成品,这些属于“小三子”们,“小三子”的社会地位介于政府干部和犯人之间,是刑满释放的留场就业人员。这二十五斤面粉称为“二面”。剩下的部分就是犯人吃的连麸面,没有人费心去计算连麸面的标号,太过复杂而且有攻击无产阶级专政的风险。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奇迹:农场的水磨坊没有下脚料——麸皮。农场的牲畜牛、马、猪等吃完整的小麦、豌豆等,本该它们吃的东西进了犯人的肚皮。这就是改造。这改造的效果很是可疑,因为尽管长期食用麸皮,人类是否能在十年二十年中长出两个胃或肠道进化到相应的长度以便消化它们,恐怕还是问题。
这是一种健康食品。所有犯人身上都没有令人烦恼的赘肉和脂肪,他们精乾净瘦、食欲旺盛,看到杠子馍时目光炯炯。唯一的缺点是干活时力气不够,有气无力的状态对完成生产任务不利,尤其是在秋收的季节。根据伟大领袖“农忙多吃,农闲少吃”的指示,政府按照季节调整上述两道筛子的目数,让连麸面里的有效成分,按领袖的教导精神适时改变,领袖的英明就在这里,不然那地里的粮食你还要不要了?
吃连麸面有两个特点:一是消化快,二是排泄多。这两个特点又能产生两个好处。一,消化快的好处是,犯人饭后可以快速进入工作状态,没有通常人们饭后的慵懒期,这样就可以使休息时间压缩到最短。二,排泄物多对农业生产有利,是化肥更为经济的替代物。
楼显康作为知识分子,少不得对连麸面评论一番:
“连麸面好啊,据营养学家说,麸皮的营养成分不低,热量超过白面。这东西美国也有,叫全麦面包,比白面的还贵。”
“那是!政府干部们舍不得吃,把营养都给咱省下了。”李铁嘴一脸不阴不
阳。
现在是农闲,每天在大太阳下平整土地,杠子馍好象也晒黑了些,身材不仅
短而且苗条了不少。大队的犯人们免不了每天把伙房组长的八辈祖宗中的所有女性统统翻腾一遍。
淘汰猪狼吞虎咽时,体验到了麸皮划过咽喉的快感。饿得头昏眼花,两腿发软直打晃时,有杠子馍入口,唾液分泌已经做了几小时的充分准备,这时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手,三下五除二的把一个杠子馍拽进肚,心慌的感觉有所好转。淘汰猪不仅吃饭快,在及时发现加饭的可能性方面也独具才华,如果菜桶里还有一点残汤剩水,他总能排在第一名。他不断对着饭车张望,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今天他失望了,饭车里屁也没剩下。他坐到楼显康旁边。
“楼显康,你吃,多少定量?在美国,时候。”淘汰猪发挥终极语言能力,提出这么个问题。
“美国?美国嘛。美国,美国的面包,个儿小。”
楼显康想起了波士顿早餐抹了奶油的小羊角面包,小心翼翼的拐个弯儿,避开了美国的定量。他相信淘汰猪没有引蛇出洞的图谋,淘汰猪不具备这种大智慧,但这个问题是个陷阱,谁敢说美国不定量、随便吃?那你晚上的定量还想不想要了?这个玩笑开不起。羊角面包个儿不大却是事实。
“真能瞎扯!美国面包还能比咱们杠子馍小?”黄太奋半信不信。
“肯定小,就这么大”楼显康用食指和拇指比画了个八字。
“在美国,你死的。如果。”淘汰猪指出结论。
“哎呀妈呀!可不嘛,美国人民还不饿死?!美帝国主义太可恨,幸亏咱没生在美国。” 黄太奋听懂了淘汰猪的话,又发挥了点政治观点。
“打倒美帝国主义!”麻驴适时的补充了一句,把闲聊变成批判会是政府的要求也一个小组长的起码责任。
淘汰猪绝望的叹口气。在记忆中,他这一辈子没吃饱过,能吃饱饭是他人生的最高理想,他希望听到世界上有人能吃饱的消息,虽然这和自己的肚子无关,好消息毕竟是好消息,能带给人安慰,可是却来了个什么鸡巴大的羊角面包,看来,美国人民也只能靠阳光雨露活着了。妈的。
淘汰猪盼望秋收季节,那时的杠子馍不定量。
秋收终于如期而至,正如众所企盼的那样,政府宣布秋收期间不定量。这激起犯人的一片欢呼,不定量!特大喜讯,不定量!敞开肚皮随便吃!有什么能比不定量更使人振奋?这不就是共产主义吗?!然而,柴达木农场有句谚语:割麦脱坯日叫驴,不死脱层皮。你以为不定量那么便宜吗?
秋收第一天,淘汰猪连滚带爬一上午割了半亩地,中午饭可以大吃一顿的前景,使他力气大增,精神抖擞。当他放好最后一个麦捆时,午饭及时送到,他第一个排到饭车前,一手抓起两个杠子馍,伙房的人立即说,吃完再拿,吃完再拿,有的是,管够!淘汰猪不听那一套,先下手为强,谁知道够不够呢?万一没了,那可就吃了大亏。令人喜出望外的是菜里有肉,尽管只有几片,却生发出一派丰收的喜庆。
第一个杠子馍只用了五分钟时间,第二个稍微延长了一点,十五分钟后,淘汰猪再次走向饭车,又一次拿起两个杠子馍。不许存!伙房的人警告。淘汰猪用鄙夷的目光瞅他一眼。
“淘汰猪,你知道什么叫饭桶吗?”
“饭桶?就是,就是饭量,大大啦。”
“屁话!饭量大不是饭桶,那叫壮汉,能吃不能干的才算饭桶,你,你就是个饭桶。”
淘汰猪确实是饭桶而且有叫人大吃一惊的本事,午饭吃下去四个杠子馍,令全队的犯人一片哗然,创下了几年来的最高记录。
“四个!下午还能弯下腰吗?还有半亩地哪。”
麻驴只吃了两个杠子馍,虽然感觉还能再吃一些,但他努力克制了欲望,身为小组长,不能不完成任务。他感到忧虑的是淘汰猪,这只猪!下午完不成任务肯定连累老子也挨骂,他不时的向淘汰猪瞅上一眼。四个!娘的。
开工时间到了,麻驴的忧虑成为事实,所有犯人都站好了队准备报数,淘汰猪躺着不动。麻驴走到他身边,只见淘汰猪脸色青绿,不长的身躯勾成一团,嘴里发出吭吭的呻吟声,随着呻吟,嘴角淌出一片白沫,眼神已经黯淡失光。麻驴在淘汰猪的胸腹部摩按以帮他顺气,无效。他慌忙跑向冯管教员去报告,这淘汰猪怕是要出大问题。
“别管他,撑的!踢他几脚,起来干活!”
这片秋收麦地紧靠春末时平整尚未完工的那片“大寨田”。当时,四小组发现了一具棺材和干尸,淘汰猪分得一枚五铢钱,他想用它换一个杠子馍未果。当时大家说那干尸是孤独的过客,而我们农场的南滩一片兴旺发达,坟包看不到边。淘汰猪盯着那块埋过唐朝劳改的荒地。感到无边的孤独淹没了他……
第二天,从犯人医院传回消息,淘汰猪肠梗阻死亡,据说解剖时发现肠子断成好几截。淘汰猪终于淘汰出局。令人欣慰的是他在告别人生的最后时刻,是吃饱了的。
鉴于不定量具有致命的危险性,政府断然取消了秋收不定量的惯例,这是出于对犯人生命安全的考虑。
淘汰猪已经听不见全体劳改犯对他的一片骂声。
八、神卦李铁嘴
都说李铁嘴仪表非凡,当然不是指衣帽裤褂穿得像样,所有劳改犯都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他也难例外。劳改队里的仪表气度不在衣裳,是精气神,你看他李铁嘴每天出工时必然抬头观天,表情凝重,嘴虽不动却像念叨着什么,伸出左手掌用拇指按顺时针方向点几圈,眼睛里的神秘莫测能让见到的人倒抽一口冷气。这叫马前一课,跟诸葛亮学的。
李铁嘴的看家本领是测字。他不象一般的算命先生,训练个小鸟从那一叠写了字的纸片中叼出一个来,就会拆那么几个字。弄只鸟,那是噱头,不管什么人来,也不管问什么事都用那几个字糊弄人。李铁嘴的绝活是请测字人自己写一个,无论写的什么,铁嘴都能拆,这是真才实学。李铁嘴的成名作是为一个老头算的一卦。那老头压箱底儿的一百块钱不见了,特来请教先生指点。李铁嘴张嘴一问:
“你们家朝南朝北?”
“朝东,先生。”
“有院门吗?”
“没有。我住大杂院。”
“屋门被撬坏了?”
“没有,门好好的,东西没了。”
“几口人哪?”
“四口。一儿一女和老伴。”
“平时都有谁来串门啊?”
“没谁呀。就是孩子他姨、他舅,他叔、他婶,隔壁张大妈有空来坐坐。”
“还没谁呐,够一个排了。你写个字吧。”
“写?字?”
铁嘴指指招牌,上书一个“字”。
“我给你测个字,这字得你自己写。”
老头抬头看了三回招牌,才歪歪扭扭、照猫画虎的写下一个“字”。
“行了,老先生。你写的这个字,上面有个宝盖,宝盖的意思是家,偷你钱的是个家贼,下面是个子,那就是你儿子干的。回去问问吧,别到处张扬,老话
说,家丑不可外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您。”
第二天,老头提了一包点心给李铁嘴搁到卦摊上。
“神了您!果然是我那没出息的兔崽子拿走了。如今不兴了,要不然我一定
送块匾给您传名。”
测字有讲究呵,测准一个字弄好了能吃一辈子。据说当年宋高宗在街上闲逛,看见一个测字先生摆卦滩,一时高兴写了一个“问”字让先生测。先生见闹市中忽有诸多便衣侍卫远远卫护,来人衣着华丽,气宇轩昂,随从又是个面净无须的老太太模样,就瞧了个八九不离十,他立即下跪道:“这‘问’字左看为君,右看也为君,皇上万岁、万万岁!”
①高宗龙心大悦,封了测字先生不小的一个官。
李铁嘴一辈子醉心于这个故事,逢人便讲,同行的荣耀也是他的光荣。
李铁嘴能掐会算居然也进了劳改队,可见算得不准。然而据李铁嘴自己说,就因为算得太准才进了劳改队,算不准还进不来呢。算准卦象就是泄露天机,太上老君绝对饶不了他,他之所以有今天,正是上天对他轻泄天机的惩罚。
注释①:问字繁体为“門”中一个口字,可视为互为镜像的两个君,口字共用。
1969年的一天,李铁嘴的卦摊前来了一位中年人,身穿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衣襟上面横四竖三别着二十来个圆的、方的、铜的、铝的、瓷的毛主席像章,精神抖擞、神气活现,胸脯既宽且厚,两手又粗又大。李铁嘴瞟上一眼,早已知是下力干活、做梦也想发财之辈。穷算命富烧香嘛,都活滋润了谁还花钱算卦呀。李铁嘴最近十分讨厌那些人五人六的工宣队,他们要取缔李铁嘴养家糊口的行当,撵得李铁嘴鸡飞狗跳。从1949年开始,李铁嘴就流年不顺,不论卦摊摆哪儿,超不过三天准被撵走,而且派出所隔三差五的训斥一顿,勒令他改行转业。测字是他下金蛋的母鸡,除此,他腰无扛包之力,手无缚鸡之能,算卦、测字之外别无长技,你叫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也得吃口饭哪。
好不容易混到了1968年。这回轮着工人露脸,工宣队出面整顿,有赶尽杀绝之势,李铁嘴的生意前程难卜、吃饭大成问题。他心中愤愤不平,我摆个卦摊惹着谁了?他决定给这个工人模样、洋洋得意的人兜头来盆凉水:不就个工人吗?神气什么呀?什么他妈的工宣队?肚里的杂和面消化完没有?戴了一胸脯子像章你就上天了?还剩点人样儿吗?
——测字?
——测个字。
——问什么?
——前程。
——那您写一个吧。
来人想了又想,最后以下决心的态度,写了一个工字。
——工。此字方正平稳,不枝不蔓,你现在是个工人,在工厂上班。
——啊?呵,说的不错,就算是吧。
——怎么就算是呢?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
——这不结了!字选得不错。工,工人。工人吃不肥饿不瘦,若甘于清贫劳苦,当能一生平安。若说前程,恐怕你一世也不得发迹。
——怎么呢?
——你看,你看。这工字呵,它只能向下出头,不能朝上出头。向下出了头,是个干字,工人嘛,你就是个干活的命,一天到晚累得放臭屁。要想朝上出头,那可就悬了,硬要朝上出头,你看,工字出头,那可就要入土喽。
——行!你算得好!咱走着瞧。
那人气得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甩手撂下五毛钱,头也不回的走了。
流年不利。关公轮到走麦城的时候了。你个算命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消不了灾,弄几句好听的安慰安慰也是正经。李铁嘴偏不,为了出出气,他违背职业道德,犯了大忌,出口伤人,惹祸上身。阅人多矣的李铁嘴硬没看出,来测字的这位是刚提拔的、当地革委会付主任,正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当口,找李铁嘴测字不过是想听算命的几句奉承话开开心,让轰轰烈烈的心情补充点燃料。李铁嘴有眼不识泰山,狠狠的伤了付主任一把。世上虽然没了宋高宗,可还有常委付主任呐,封不了你官,送你进劳改队算不得什么难事。谁叫你算得不准呢。除了干活就没别的啦?工人朝上出头就得入土呵?人家干也是干革命啊。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月,正是辨证唯物主义时兴之秋,算卦的!你不倒霉谁倒霉?你背时倒运活该,李铁嘴手铐一戴进去了,这一卦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不过祸福不测,世事难料,这一卦后来又变得极准,冥冥中如有鬼神相助。
几个月后,李铁嘴在看守所里看见进来个垂头丧气的新犯人,正是那位副主任,就关在隔壁的号子里。铁嘴大喜,扒在铁窗子上一阵大喊。
——嗨!付主任伙计,你也进来啦。你说咱的卦,它灵不灵呵?
——神卦!我服了,真叫你说着了。这些天我就念叨你的话呢,你说我要是听了你的,哪至于……您不记恨我吧?
——和你不相干!记恨你干嘛呀,我是劫数到了,在劫难逃哇。
——您通情达理,您真是神仙。求您再给我来一卦吧,我这案子……,您给我算算,我哪天能回家呀?
——你犯的什么事?
——……阶级异己分子、破坏文化大革命,混入革命造反队伍……
——说个字。
——我他妈栽就栽在朝上出头,这回咱朝下,光干活,别的不想总行吧。就干字吧。
——十年!
——您说什么?
——判你狗娘养的十年劳改!不枪毙,算你祖宗还有点阴德。干字上面是个一,下面是个十……
革命委员会付主任象挨了一棍,一声不吭了。
李铁嘴出了口恶气,操你妈的,还惦记着回家呐,我懊糟不死你!
副主任后来回家过年还是判了多少刑期,李铁嘴不知道。他先被判刑去农场劳动改造,接到判决书的那一刻,他也象挨了一棍。十年!无论如何没想到,给副主任算好的刑期落实在他自己的头上。干字上面是个一,下面是个十,干!我干什么了?我干他娘呵我!
李铁嘴判得不轻。卦可称为神卦,却没人给他平反,不管是谁抓的你,抓的没错,你是恶毒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他没敢给自己测个字算算前程,天知道还能算出个什么名头!闹不好脑袋没了。这年头,难说。
李铁嘴到了柴达木劳改农场,自认倒霉,从不怨天尤人,只是默默的自己揣摩卦象,这是江湖人走背运时的豁达传统。
他这一辈子有抬头看天的习惯,夜里在骚气四溢的尿桶边撒尿也免不了要观天象,太白星、紫微座什么的,夜夜不闲。这一天就观出了问题,天还没亮,只见东边夜空中,头冲下立着一个扫帚星②,不太亮,不太长,头上有一个小亮点。看得李铁嘴浑身直打颤,不知是叫扫帚星吓的还是撒完尿的一哆嗦。不对呀,那是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的地方呵,怎么叫扫帚星给占了?鹊巢鸠占,凶多吉少,啊呀!不得了哇。
第二天的凌晨,大院里站了一大帮哆哆嗦嗦的天文爱好者,虽然天气酷寒,还是舍不得钻回热被窝,景象难得一见哪。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劳改犯就有嘴贱的毛病,何况在乌漆麻黑的夜里,安全系数较高的情况下,于是禁不住纷纷喝一声彩:
“好星!几千年才出一个”
“到处莺歌燕舞!天上也是一派大好形势”
注释②:班尼特彗星。1970年2月起肉眼可见。
“抬头望见扫帚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又出了个大救星!”
“你认识不认识呵,这是彗星。”
“彗星?不太像,我在画报上见过,比这个大”
“什么彗星,就是他奶奶的扫帚星,它一来准没好事,不定妨谁呢。”
“妨不着咱,咱级别不够”
“总会有点啥,它不能白来一趟呀,瞧着吧”
“铁嘴,你看这东西什么兆头?”高飞凑到李铁嘴跟前请教,人家是专家。
李铁嘴站在淘汰猪身旁,笑而不语,一付天机不可泄的神秘面孔。他心知肚明,有些话两个人能说,三个人就不能说。这么多人的场合,说点什么可是铁证如山,赖也赖不掉,那样一来铁嘴就变成专给自己找麻烦的乌鸦嘴了。何况这一说肯定就是改朝换代要死谁的大事,不得了呵了不得,不能说呵说不得!高深莫测的笑上一笑,天王老子也不能给我栽点什么。好赖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咱可不惹这个事。李铁嘴为避祸,强忍了嗓子里的痒痒劲。
聚众观天的第二天,政府就布置下来了:有人造谣,追查谣言。也没说查什么谣言,根本没提星星不星星,指导员讲话时小心翼翼的避开了扫帚星这个词儿,就是一句:追查谣言。政府忌讳这个。跟中国人说不清呵,出了扫帚星革命群众心里就不认什么科学了,犯人就更别提,正幸灾乐祸呢。辨证唯物主义也有绕着走的时候。
劳改犯经过多年的改造,跟政府可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追查什么不是明摆着嘛?李铁嘴虽然自认为修炼得都任相通,百毒不侵,这一回可也没跑了。小组会上三个回合,谣言就落实在李铁嘴的头上。李铁嘴也确实是第一个瞅见扫帚星的人,一点儿也不冤枉。他错误的估计,政府要追查的是借题发挥说了点什么的人,咱啥也没说,就是第一个看见了,承认就承认呗,能有什么呢?如果全世界我是第一个发现的,那咱就扬名天下,那颗星闹不好就叫铁嘴彗星,有哈雷彗星的先例。
可劳改队不认这一套,追查的目的不是为了让你进世界名人大词典。
你要老实交代造谣惑众的事实!
“那玩意是咱看见的不假,可咱没造谣,造谣那是无中生有,天上出个星星挂在那儿,咱不过是凑巧看见了,这不能算造谣。”
铁嘴这话逻辑上无懈可击,但明显是跟政府的指示过不去。
“别人也看见了,都没说。你说出来就是别有用心!别有用心就是造谣。”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派大好形势你看不见,出个扫帚星你就看见了,这就是造谣生事,这是你反动的阶级本性所决定的。”
“那可不能这么说,咱每天早上面向东方,为的是迎接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那玩意儿碰巧在……”
李铁嘴话刚出口,立刻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咽到肚里去,这时候背两报一刊社论纯是找打。——我看你是喜欢熄了灯再交代!巧舌如簧引起了众犯人的革命愤慨,劈里扑通,一顿好揍。这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叫打掉嚣张气焰!
小油灯又亮了。
“这回态度放老实点吧,‘又出了个大救星’是你说的吧?”
“那话咱绝对没说,前晚上咱一声没吭,这有淘汰猪作证。”那句话是死穴,打死不能承认,何况真没说,只有死扛。拽出淘汰猪转移一下众人注意力。
“你,你没说,不等于,你,没想啦!”淘汰猪立即驳斥,淘汰猪的智慧不容小看,由实到虚,来了个腾挪大转移,既做了李铁嘴的证又表明自己划清了界线。
“那是谁说的?交代!”
“天太黑,咱没看见。”
“你没看见?你们是一伙的!互相包庇。”
李铁嘴明明知道那话是高飞说的,他却不敢点明,不是他心疼高飞不想转移目标,现在揭发了也没用,高飞也不是好惹的,这当口决不会承认,惹急了肯定会倒咬一口,那就真落实成李铁嘴的反动言论了,那言论够加刑五年的。站在批斗会的中间,你说什么都不管用。江湖中他学会、继承了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什么话都别说清楚,说清楚你就完了。但是不说清楚灯就要熄灭,李铁嘴吃吃苦头吧!
在五次批斗会、两次熄灯会、鼻青脸肿、脱了一层皮之后,政府总结批斗会开的很好,提高了犯人的思想认识,粉碎了盼美望蒋、妄图变天的阴谋。今后要进一步加强互相监督,等等。
李铁嘴长吁一口气。加上自己这回,帝修反的阴谋已经被粉碎了一千零一遍。没想到这扫帚星是冲着我来的,还和蒋介石、美帝国主义扯上了关系,什么事呵。盼美望蒋是个不小的罪名,没加刑说明党和政府还是宽大的。谢天谢地,扫帚星这码子事总算过去了。
扫帚星呵扫帚星,你到底是个什么兆头?他伸出左手,拉开运气发功的架势,来上马前一课,难道我就没个转运的日子?
王八说,别算了,铁嘴,还没算够哇?
你懂个屁!早知三天事,富贵一百年。李铁嘴说道。
九、阿波罗登月
一年到头,广播里除了那几句京戏,大出风头的要数夏青。
高音喇叭里,中央台播音员夏青正在播一篇社论或什么评论员文章,音量极大、声调高亢,他在万里之外播音却使身在柴达木农场的楼显康听得脊梁杆子直发凉。他是真怕这个声儿。夏青鼓足丹田之气把文章的恐怖威吓念得个波涛滚滚、杀气腾腾,像浩荡的黄河淹没两岸的土地一样,让大量人遭殃。
“夜猫子又叫了。不祥之兆呵。有人要倒霉、杠子馍肯定要小了。”
李铁嘴一张嘴就是两项预言,政治前景和粮食定量全然包括,都不是让人振奋的好消息。听音知祸福,是卦象的一种,夏青的调子五行属金,乃杀伐之声,没什么正常人爱听。李铁嘴敢对楼显康说这几句话,是知道楼显康这人没危险,否则他不会如此胆大妄为,这几句话够得上开熄灯会的。
楼显康叹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是啊,李铁嘴说的一点不错,夏青这个调门一出,他就倒霉,二十几年了回回如此。楼显康一生的命运坎坷都和夏青这张嘴联系着,五七年楼显康就在这个声调里变成了右派分子,按现行反革命论处,由于有在美国留学的经历,理所当然的还要加上特务嫌疑。政府让他得到十五年的充分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反动思想。楼显康不从自身找根源反而赖夏青的嘴,可见思想改造不彻底。不幸的是夏青那张嘴经常不闲着,让楼显康难得安宁。
这些年,只要夏青一张嘴,就有千千万万的人带着忧虑上床,展转反侧、彻夜难眠。身体不太好的人往往病情加重,还有那自觉罪孽深重想不开的,听了夏青的播音后,拿根绳去找歪脖树。楼显康算是性格坚强的人,既没住院也不上吊,死皮赖脸的活着。他想。即便全世界的真理都在你夏青的嘴里,也犯不上使这么大的劲呐,好家伙,嗷嗷的,真肯卖力气!听了这腔调,一些人浑身冰凉,从心眼往外打哆嗦;另一伙人浑身发热,想在打哆嗦的人身上练练拳脚。阶级敌人难受之时,就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我楼显康难受了是不假,可我就不明白人民大众有什么可开心的?这个国家肯定出了什么毛病。这个夏青应该对无数自杀和精神分裂症患者负责。
楼显康不是个勇敢的人,在学校读书时他就意识到这一点,他信奉“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哲学,处处谨慎小心。他深深明白以他的出身和经历,在新社会里想出人头地是危险的念头,必须打消。他竭力远离政治纷扰,但最终还是没躲过去。新社会要求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表态,而且要求的数量和性质与日俱增,一个凡夫俗子就难免出错,谁没有个犯糊涂的时候?于是楼显康的日子就越活越惨,一直到老婆跟人跑了,自己进了劳改队。心想这回该到底了吧,他楞没想到,在这里他同样混得每况愈下。在劳改队他下决心要作一个好劳动者。刚进来的时候,冯管教员说他这个臭知识分子,手细法得就象半岁小孩的屁股,需要好好修理。经过劳改,如今和三世老农的手看不出什么区别,脸黑了,手粗了,天天累得抽筋,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劳动人民,可至今也没有人承认,看来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劳改队象一切人类聚集的场所一样,也愿意聊聊个人的前途,谈谈刑满之后何以为生。劳改犯中悲观主义者真不多,有愿意为革命捏一辈子铁锨把的、有决心把终生献给社会主义农业的,也有能回家就知足的。楼显康悟出了生活的真谛,语出惊人:
“我看要饭不错。古人云: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劳改过的人什么都能干!而且要饭是彻底的无产阶级。”
楼显康手里捏着半拉杠子馍,长久端详舍不得咬,半晌发出一声叹息。
“五七年初我上成都出差,下馆子,叫一盘回锅肉,本想着加点油水,没想到硬是没吃完,太肥太腻,剩了半盘子,今天想来,怎么会吃不下呢?真是浪费!真是可惜。现在,妈的,回锅肉的滋味我都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笨!带走哇,下一顿就省了。”真是!麻驴从心眼里看不起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要多笨有多笨。
“没想到哇!我给了一个要饭的。嘿,人家根本不看!太离谱了!要饭的竟然……那家伙肥头大耳,吃得黑胖黑胖,专吃肉汤泡米饭,肥肉连看都不看,啧啧。将来我刑满了就要饭去,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饱了躺着晒太阳,什么都不干。没家一身轻,吃饱万事足呵。你要是哪天看见我死在街头,那也决不会是干活累死的。”
楼显康充满憧憬郑重宣布。劳改队里的老少爷们都失去了对美好未来的希望,但象楼显康这般彻底的还真不多见。
“要饭去?你妈供你念书的时候可没这么想,她盼着你出人头地哪。”高飞讥讽道,他也看不起知识分子。百无一用是书生。
“出人头地?饶了我吧,念书是人生最大的错误,照现在的行情,狗屁都不值。倒霉事专找读书人。”
楼显康对读书人的未来不报幻想,本阶层即将灭绝,现在能活几天是几天,别想什么锦绣前程。
“你妈花钱把你培养成了个要饭的,本来她能省省的。”
“要饭不丢人,无产阶级嘛,就该要饭。周总理都天天吃窝头呐。” 前数学讲师赵毅带着一脸肃然插话。
他吃窝头!栗子面儿的。这话楼显康只能在心里说。
“姐!楼显康能想要到饭去,娘的,知识分子放下架子了,思想算是改造得差不离了,奶奶!”刘中昆伸头点着了楼显康递过来的一根红灯记,立即投桃报李,一口一个姐、娘、奶奶的对楼显康大加表扬。——对给自己敬烟的举动必须大大的给以鼓励。
在三中队,有两对难兄难弟,沈建勋和韩建华是其一,和楼显康配对的另一位是前数学讲师赵毅,这两位都是臭知识分子,都爱发表点见解。
在发表言论方面,赵毅是佼佼者,楼显康是窝囊废。赵毅经常发表深奥的理论,楼显康则以科普为己任。无论从哪方面说,理论远胜于科普,有二人的不同遭遇可以证明。
出工时,犯人们从事农业生产的地块,由四面小红旗标示出警戒区,犯人在
警戒区里面作业,不得超出警戒范围,否则将遭到枪击。
前数学讲师赵毅对此浮想联翩,有丰富想象,大大超出理论范围。
“你这样看,”他对楼显康说,“咱们的警戒区是个矩形,矩形画在球体表面,球体被分为两部分:矩形之内和矩形之外,这是相对的,什么时候我一高兴,宣布反过来,那全球就都在警戒区红旗之内,统统不许乱说乱动啦。”
“正在向这个方向努力。”楼显康应和道,“总有那么一天,你连喘气都……”他突然猛醒,看了看周围,妈的,糟糕!外交部长就在旁边侧耳细听。
这种言论肯定不对劲,好象又有点革命过头的意思,挺难琢磨。外交部长立即汇报到了冯管教员的面前。冯管教员眨巴了半天眼睛,手指着部长的鼻子骂了起来: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想当知识分子?!什么鸡巴、球的,你给我干活去,少他妈上这儿来偷懒!”
部长像挨主人踢了一脚的狗,垂头丧气的溜回来。
告密,或者叫汇报、立功,是犯人的生存方式之一,如果想让自己的生活舒适一点,干点轻活,或想当个小组长,甚至减上一年半载刑期;或者更长远点想,还能活着回家过个年。那么,经常向政府干部检举揭发其他犯人的不轨言行,就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干部们鼓励这种靠拢政府的行为。犯人的思想好不好也需要通过汇报演出来,要演好也不容易,你的汇报至少要让干部们听得懂。外交部长错在自己都没弄明白就拿数学讲师去请功,要不是看在他积极靠拢政府的份儿上,一个大嘴巴少不了……,外交部长能干活不好好干活,不擅长告密却偏偏要去告密,这不自己找抽吗?!
“冯管教员是个明白人!”楼显康松了口气,“任管教员更好,不骂人也不听积极分子的小报告。”
“那是!任管教员,他直接开枪。”赵毅说。
讲师赵毅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鸟,穿两只都是右脚的黑胶皮鞋,而且左面那只明显大过右脚,这是因为讲师干什么都不赶趟——用冯管教员的话说是吃屎都赶不上热呼的。——在分发冬鞋的关键时刻,讲师还在看他的数学手册因而姗姗来迟。
“就剩下这两只,要不要?不要就等明年吧!”
“要,要!怎么能不要?咱们也是战斗在党的劳改战线呐,没鞋怎么战斗哇。今年的冬天可不会等到明年才来呀。”
劳改队的黑色棉胶鞋只能凑合一冬,到春天就烂得不可收拾,为让犯人的脚还能干活,只得每年发双新鞋。赵毅领了一双用他自己的话说“不属于镜象对称”的鞋,坐下试穿。
“嘿,正合适!不错,而且很受启发,”
赵讲师一边试鞋一边叫道,“我有一个重大建议,取消所有鞋的左右之分,一律通用,那鞋厂能少多少麻烦!穿鞋的闭着眼也穿不错。如果能做到大小统一那就更好啦,买鞋时您就不用操心尺码了,拿上一双就走,多省事。还有,必须取消皮鞋、布鞋什么的,一律生产黑色棉胶鞋,不但实现社会平等,而且完全符合共产,党的精神。”
外交部长仔细听着讲师的言论,左掂量右掂量,最后决定还是别去汇报。
赵毅讲师经常发表一些让积极分子抓狂的言论,他们都觉得赵毅的言论大有问题,但又对他吃不准,一次又一次让他逍遥法外。
而楼显康缺乏如此机灵的言说水平,他只要一开口,批判会就接踵而至。在刘中昆表扬他能想到去要饭、改造得差不离儿的第二天,对楼显康的小组批判会就在一片革命义愤中开始了。
照例由麻驴组长首先做引导发言。
“楼显康!这回你可出格儿啦,啊。你说你,你怎么想出来的!美国人上了月亮?那个什么什么屎克螂,还有名有姓的哪,他吃升天药了?他长翅膀了?他登上月球了!月亮是球吗?你叫我怎么批判你?你,你你!”
麻驴说的是真心话,事情太离奇,超出他的思维能力,批判他还真找不着地方下嘴。政府布置下来的是批判楼显康崇洋媚外,没提月亮不月亮,那肯定是叫犯人们自己借题发挥呀。在麻驴看来,楼显康是造谣生事,崇洋媚外算怎么回事儿呀。
人生识字忧患始。楼显康这辈子吃亏就吃在认识几个破字上。只要是有字的东西,不论啥玩意都要瞄上几眼。拣了一块人家擦了屁股的破《参考消息》,上面还粘着遗迹呢,他拣起来读得津津有味。读完眼珠子瞪得象牛蛋,嘴里白沫都喷出来了:不得了哇!阿波罗,美国人上了月球,这可是人类几千年的梦想呵。阿姆斯特朗,嗬,人家!嗬,嗬嗬。宇宙飞行,我小时候……
他激动万分中把这重大消息转播了出去,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候补要饭的。传播系统立即迅速运转起来,不到两小时全队的人都知道美国人上了月亮并且琢磨着这条消息能带来什么结果。
有人不像他那么激动,人家的感觉是你小子按捺不住又跳出来了。告密渠道同样的运转飞快,靠拢政府的积极分子们有这么个好材料去立功,不用太对不起人。再说了,听见谣言不报告就等于传谣信谣,不革命就等于反革命,犯法连坐是我们的优良传统,你的图谋不轨危害着挨着你的人,我不告密就要倒霉,你怨不得咱去告密。
“交代吧,为什么造谣?”
“这不是我造谣,报纸上说的。”
“报纸呢?”
“扔了,那是人家擦了屁股的。”
“擦屁股纸你也信!”
“在哪儿拣的?”
“三百亩工区。”
“慢着,慢着,停!”麻驴以组长身份制止了杂乱无章的发言,批判会追查的不是擦屁股纸,组长有责任控制批斗会按正确的大方向进行。
“楼显康,你别拿报纸打马虎眼,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报纸,根本就没有的事能上报纸吗?你当我们几岁了?你就是造谣!你必须交代为什么造谣。”
“我真是看的报纸。”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交代不?不交代我就熄灯。”
“冤枉!真有报纸。”
“熄灯!”
如果说麻驴还有几分人性未泯,那么对楼显康是不适用的,这个臭知识分子抽烟时,明明看见麻驴就在旁边,他也象没看见,自顾自,太目中无人!麻驴在喊出熄灯二字时隐隐的心中一丝快意。
熄灯会什么人间奇迹都能造出来。油灯再亮之后,楼显康对自己尚在人间而没上月球感到十分欣慰。有人在他腰眼上狠狠的踹了几脚,让他觉得灵魂悠悠即将离世,几经挣扎又返回躯体。能活回来不容易。
唉呀!美国人压根就没见过月亮,什么阿姆斯特朗,世界上没这个人呐。都是我捏出来的,我嘴贱,我造谣!我想反改造,我的世界观没改造好。楼显康连扇自己几个嘴巴。
一般来说,批判会熄过了灯,从皮肉触及到了灵魂,态度得到了端正,下面就进入说理阶段。
邓教导员背着手踅了进来。
“楼显康的问题,关键在崇洋媚外,不爱国。上了月亮有什么了不起?将来我们还要上太阳呢。别看美国人上了月亮,可他的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呐。楼显康的要害是不爱国,你他妈的不爱国?狗还恋窝呐,你都不如只狗。”
邓教导员背着手又踅出去了。
听这个意思,美国人还,还真有那么回事!大家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麻驴和组里的人大眼瞪了小眼,这怎么批判?
“下面……楼显康,我看还是你自己作批判吧你。”他把球踢给了批判对象。
“政府干部苦口婆心的教育,对我启发很大,我是有崇洋思想,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大暴露,我要从这件事吸取教训。美国人上月亮让我忘乎所以……”
楼显康开始了过关检查。然后由别人再次发言批判,人人都必须表态。
这回数学讲师赵毅的发言没什么理论发挥,他狠狠地指责,这美国人真可恶,没事上什么月亮,折腾我们中国人还得开会批判之类。李铁嘴的批判最见深度和广度:
“美国人上月亮,和你楼显康有什么鸟关系?啊?这事说明你的阶级本性。阶级本性、世界观的改造是最最最难的了。”铁嘴连用三个最,以表现和时代精神的同步“你那个阶级本性是娘胎里带来的,几千年的老根。咱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天人合一,反动阶级之所以反动,那是天性,是和风水……,啊,是和根联系在一起的。什么叫脱胎换骨?劳动劳动就脱胎换骨啦?没门儿,我看非把你楼显康的祖坟刨掉不行,不刨掉你的祖坟,不断了你的反动地脉,你的世界观就不能得到彻底的改造。反改造分子这几个字会刻在你坟头的木牌子上。”
李铁嘴的理论可是大学里没教过的,真可谓揭皮见骨,楼显康做出心服口服的姿态连连点头,“我一定努力去实践。将来刑满释放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家的祖坟挖掉。”只要别再熄灯挨揍,祖坟刨就刨了。
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留美大学生楼显糠总结出一套深刻检查交代的诀窍:坏事赖给美国人。不管什么坏人、坏事、坏思想你得拐弯抹角的、联系实际的通通算到美国身上。总之,世界上的所有好人都集中在中国,中国的所有坏事都来自美国,这就算找对方向了,检查交代就容易通过,少受点皮肉之苦,真是一帖救命的老膏药。多少年来,这膏药百试不爽。阿波罗事件却是个例外,人家上人家的月亮,又没出钱让你替他大肆宣传,你激动个什么劲?这回他还真没法赖给美国人。讲师的发言有赖给美国的意思,但不适合自己,咱是批判对象。李铁嘴指出祖坟是思想根源,所言极是!57年以前能得到这样的高明指点就好了,那就不会傻乎乎的说三道四,进入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这一伙。
既然天人合一,思想改造就是扯蛋,只有重新投胎一途。理论上归纳一下:自己赖给美国人的战略是西学为用,而人家李铁嘴的祖坟说无疑是中学为体,今后中西结合两条腿,思想改造、自我批判的路越走越宽了!
祖坟都刨了,批判也就到了头,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麻驴宣布:打烊、睡觉!今天初几?月亮出来没有?我得瞧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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