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娜娜(长篇小说第一部·上)
——一个坐台小姐日记
◎
曾仁全
此书献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千千万万女性性工作者,你们的不幸就是中国社会的不幸,你们的苦难就是中国妇女的苦难。
不要责怪我让你难过,因为生活本来是这个样子;不要责怪我让你沉重,因为大多数中国人都沉重。
苦难,铸就中国人不幸的命运,也塑造了中国人不屈的性格。
引子
审判长一拍惊木堂:清明县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现在开庭,带被告人!
随着侧门开处,一位年轻的女子缓缓地走了出来。她高昂着头,体态优雅,冰肌玉肤,亭亭玉立,秋波闪动,只是掩饰不住久远的忧郁。谁都不能想象,她就是残害柳泉村农民企业家、村支部书记的主犯。
旁听席上立即起了一片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品头论足,似乎把这样一个女人无法与杀人犯联系到一起。
进入法庭调查时,公诉人问:你以前从事过什么职业?
娜娜:先后到广州、浙江义乌、海南、北京等地打工。
公诉人:从事过什么职业。
娜娜:当过档车工、车间管理、宾馆服务员、洗脚城技师、舞厅小姐。
公诉人:你回清明县以后从事过什么职业?
娜娜:坐台!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记者的镁光灯闪烁着。
公诉人: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宁显贵的?
娜娜:从我记事的时候时就认识,他最早是我们柳泉村的村长,认识十多年前当了村支书,我爸爸给他家做房子摔成重伤发生过冲突……
公诉人:我只问你什么时间认识他的,这就够了。
公诉人:你是如何残害宁显贵的?
娜娜:我没有残害宁显贵。
旁听席上又是一片哗然,有的开口大骂。
娜娜的辩护律师莫少晟一呆,他没想到娜娜会翻供,因为按照公诉机关此前提审的口径,娜娜要回答“我雇请了广东的凶手。”
她这句话,打乱了审判官、公诉人的错觉,一时陷于僵局。宁显贵在轮椅上暴跳如雷,大骂娜娜是“臭婊子”,“敢做不敢当。”
公诉人:按你的说法,你不承认残害宁显贵了?
娜娜:“我只是请广东人教训他一下!”
“臭婊子……”
“不要脸的东西……”
“剥了她的皮……”
旁听席上象炸开了锅,有的已经站了起来。法警拼命维持秩序。
莫少晟从开庭以来没说一句话,他暗暗吃惊,他心想:“我低估了这个女人,她要求公开审理,就是要翻供。”
审判官和公诉人面面相觑。
公诉人:好,按你说的是请广东人教训宁显贵,你是如何请的?
娜娜:我曾在广东打过工,认识一个叫蔡军的男子……人们称他黑社会头子,但他很侠义。
公诉人:那么说,你是专门雇请黑社会的来教训宁显贵的?
娜娜:是的,不怕黑社会,就怕社会黑!
旁听席上叫骂声,起哄声连成一片。
一个物品从旁听席上飞了上来,没砸到娜娜,而是砸到了坐在娜娜旁边的莫少晟。原来是一根香蕉。
莫少晟愤怒了,他站起来说:审判长、公诉人,这审判庭的秩序很不正常。
旁听席上投掷香蕉的为一伙年轻人,法警冲了过去,将投掷香蕉的青年人拉了出去。
公诉人:你为什么要雇请广东人教训宁显贵?
娜娜:因为我跟他有仇,还有无数村民的仇恨……
第一部(上)
一、凶害案浮出水面
莫少晟走进办公室,漫不经心地倒了一杯茶,坐到桌前习惯性地打开电脑,电脑启动那一刻,他瞥见桌上一张报纸,《清明报》醒目的标题写着:《清明县柳泉宾馆发生凶杀案》。“四合乡柳泉村农民企业家、原村支书宁显贵同志手筋、腿筋被凶残地挑断。”“事发后,犯罪嫌疑人上官XX迫于社会压力到公安机关投案,承认此案是她蓄意雇凶所为,目前,两名嫌犯为广东人,男子蔡某、刘某在逃,公安机关正在追捕当中。”“经警方初步调查认定,上官XX家与宁某家为同一村,因土地纠纷报复性作案。”
莫少晟在惊悸地一刻,也就浏览而过了。
电脑已经开启,他把报纸丢到了一边,要忙碌的事情很多。作为开明律师事务所来说,他是知名律师,明天,将有三个案子开庭,他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可是,当他下班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一个女人顾凶残害本村支书的事件,并且越传越神,一个版本是:宁显贵很有钱,上官娜娜及家人眼红,借山林承包纠纷寻衅滋事,雇凶残害德高望重的宁书记;第二个版本是:宁与上官家族有世仇,一直受宁显贵家族的歧视,上官娜娜用丈夫矿难事故后的赔偿费雇凶报仇;第三个版本是:宁显贵和上官娜娜早就有一腿子,是情人关系,因为利益冲突雇凶残害。
传说归传说,议论归议论,自从报纸发了《清明县柳泉宾馆发生凶杀案》的消息后,官方没有任何说法,久而久之,民间的议论也就平息了下来。
莫少晟每天离不开“三部曲”:调查、取证、会见当事人,对于残害案也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突然有一天,一对四十多岁的农民夫妇找到莫少晟的办公室,夫妇黑瘦的脸庞和一双粗糙的手,男的是一个瘸子,走路一跛一跛,耳朵听力很差,说了半天才说明来意:要求莫少晟代理上官娜娜的官司。莫少晟从职业习惯判断:打这样的官司费力不讨好,说不准律师费都拿不出来。因此,便婉转地说:“对不起,我手头的官司多,抽不出空帮助你打官司,你最好找别的律师去吧。”
那汉子听说,“卟嗵”一声跪了下来:“莫律师,我知道您是好律师,您为好多人争过权益,……您一定要帮助我妹妹……”说罢声泪俱下。莫少晟神色错愕,正不知如何是好,那中年妇女也跪了下来:“是呵,我们是找了好多律师,都不肯帮助我们,我们才找您的……”
“起来!起来……”莫少晟皱眉说:“这象个什么话?”
中年汉子哭诉道:“我妹妹……她是为了我呵,为了村民呵,她有冤啦……”
莫少晟动了恻隐之心,只好说:“你们起来说话,我分析一下你们的案情。”中年夫妇这才抹泪站起来。
莫少晟接过他们递过来的《应诉通知书》看起来。
应诉通知书:
清明县人民法院(2007)刑字第23号:
本院已受理宁显贵诉你方上官娜娜故意伤害一案,现发送刑事诉讼副本一份,并将有关事项通知如下:
一、当事人在诉讼过程中,有权行使《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五十条、第五十一条、第五十二条等规定的诉讼权利,同时必须遵守诉讼秩序,履行诉讼义务。
二、你方应当在收到刑事诉状之日起十五日内向本院提交答辩状一式两份。
三、提交上官娜娜身份证明。
四、需要委托代理人代为诉讼的,应当提交由委托人签名或者盖章的授权委托书,授权委托书应当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五十九条的规定载明委托事项和权限。
2009年7月9日
二、接案之后
中年农民夫妇离开后,莫少晟陷入沉思:“仅为了土地纠纷,上官娜娜为什么要报复伤人?没有把受害者致死,而是挑断手筋、脚筋说明了什么?一个年仅三十岁的女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是她哥哥说的那样:是宁显贵制造了娜娜一生的不幸吗?”
这时,隔壁的同事杨威推门进来了,脸上洋溢着兴奋地神采:“搞定了,三万元的诉讼款到位了。”莫少晟知道他说的是接手的一个经济案子,为当地一个骗取数百万元材料费的被告辩护,而原告是外省的公司,这样的案子好辩护,手到擒来,收取费用又高又容易。
莫少晟知道他炫耀收入成果,笑道:“你这个月至少提成六千元,可得请客哟!”杨威得意地道:“那个自然——不过,谁叫你喜欢接那些费力费时的烂官司?民间称赞你是良心律师,但我们官方承认吗?每年的先进律师,跟你有份吗?”莫少晟不快地道:“难道说,我本着良心为受害人打官司也错了吗?你当律师,就为了钱吗?”杨威笑道:“现在的律师,还有几个按良心办事?按良心打官司,你饭都没吃的……”
抬头一眼看到莫少晟桌子上的“委托代理协议”,拿起来念道:“委托人:上官云峰,委托代理上官娜娜的官司……代理费五千元,预交一千元,哈哈哈……”
杨威明显地对他接了这样的官司嗤之以鼻,莫少晟笑道:“没办法,人家跪在我面前了,不接这样的官司,于心何忍?”
杨威还在笑:“我笑的不是别的,笑这两个农民夫妇昨天找我了,也跪着求我了,被我赶走了,没想到……没想到……哈哈哈……”
莫少晟愣头愣脑地看着他:“找过你?你把人家赶走了?”
杨威:“是呵,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这样的刑事案件,至少一万元,而那两个农民没有钱,到时候,路费生活费都够你赔的。”
正说着,室外有人喊:“杨威,电话……”
杨威忙道:“红月公司老总请客,等一会跟我去。现在电话在催。”
莫少晟不假思索地道:“算了,我还得给孩子辅导作业,不去。”
三、老公安说案
孩子和老婆都睡去了,莫少晟躺在沙发上出神,下午接到上官娜娜的案子令他心头沉重。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了土地纠纷,一个女人为何花费拒资跑到广东雇凶回来残害村支书?不将其杀死,而是挑断手筋脚筋,让他生不如死?”
他习惯性地拿起茶几下面的公文包,取出下午那个叫上官云峰的委托人交给的一叠复印材料,第一张:身份证复印件,上官娜娜,出生1976年6月4日,住址:清明县四合乡红旗村五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细长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沉思的、忧郁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孔,清秀而肉感的嘴,脖子又细又长,从照片看,应该是一个漂亮的美女,这样的女孩,怎么都不能跟“谋杀”联系到一起,但这已是准确无误的事实,正是这个三十岁的女人谋划杀伤了原村支书,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身份证复印件下面,是一些山林、土地承包收款收据、村委会、土管部门下达的调解书等;另外还有一撂住院费及医院药费条子、诊断书等,有的写着上官文清,有的写着伍青萍,不知道放置这些医院的资料起什么作用。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心里想不出这个案件从而入手,无奈的摇摇头,进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莫少晟叫上实习律师朱可可,两人来到清明县公安局预审科,依照程序,先了解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罪名。接待他的是一个老公安,预审科的副科长李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老公安。
“这个案子已基本侦察完结,马上要进入诉讼程序,我看,你们就跟着起诉材料做一做有罪辩护就行了,别白费力气。”李邯说着,倒了两杯茶放到莫少晟和朱可可面前的茶几上:“这是典型的报复性伤人,为了承包的山林及土地,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来,真不敢想象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做的事。”
“年轻漂亮?”朱可可本能地加上一句。
李邯点点头:“是的,年轻时,应该是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只是名声不好,在沿海城市混过好多年,当过婊子,三陪女,听说还当过有钱男人的情妇,混不下去才回来,嫁给当地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结果在煤矿事故中死掉了,赔了一大笔钱,生了个孩子,孩子也丢了,正好开发四合乡的矿产资源,村里收回承包权,跟老支书过不去,到处上访告状,穷折腾,甚至花钱残害了老支书。”
“她有孩子吗?”朱可可好奇心大起。
“有个男孩。”李邯说:“不过丢失了,这女人不管孩子,到县城来做坐台小姐,孩子就丢了……是人贩子弄走了。”
莫少晟和朱可可同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四、拒绝律师援助
铁门打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囚服的女人:年龄三十多岁,比身份证上的照片成熟得多,憔悴苍白的面容掩映不住杏面桃腮,冰肌玉肤。令莫少晟震惊的依然是那双眼睛:忧郁而沉静。身材不胖不瘦,款步姗姗,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女看守。
面对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谋杀案联系到一起。
莫少晟示意她在对面的桌子坐下,朱可可却本能地站了起来。莫少晟瞪了她一眼,她忙又坐下了。
“我们是你哥哥委托的代理律师,依照有关法律,为你寻求法律援助。”莫少晟说了开场白,等待她的反映。
上官娜娜木讷地坐下,那双忧郁的眼睛闪过一丝惊异地神色,倏地,又平静了,半天不语。莫少晟又重复了一遍,她仍然呆呆地出神,过了好一会,才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不需要!”
莫少晟有些恼火了,他不解地道:“不需要?你以为我愿意帮助你打这个官司?是你哥哥跪着求我,我才答应的。”
上官娜娜眼睛红了,晶莹的泪水在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里闪动。
莫少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重了,便婉转地说:“律师的责任是帮助当事人维护合法权益的,我们尽量会做好,你要信任我们,好不好?”
朱可可说:“是呵,我知道你这样做,肯定有原因的,你能说一说原因吗……”
“请你注意说话口气!别误导当事人。”站在身后的女看守插话说。
朱可可调皮地伸了伸舌头。
莫少晟忙说:“呵呵,请放心,我们不会误导她。”
朱可可看着娜娜:“莫律师是好人,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不过,你得跟我们讲真话,并且还得你亲自填上委托书。”说罢,拿出《授权委托书》放到娜娜面前。
娜娜呆呆地听着,仍然不说话。
莫少晟有些耐不住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当事人,他心想:“看来,只能尽力而为了,她不愿意说,顺其自然。”
朱可可很着急:“我们只有两个小时会见时间,你快说呀!”
娜娜神色木讷,犹豫了半天才说:“我已为我爸爸、为我家人、为我丈夫、为我们村子里的人报了仇、泄了恨、我很满足了,我只想死,早早判我死刑,枪子儿打穿我的头部,我安安静静地离开……我真的不想活了,跟我哥说,把我骨灰放在伏牛山下的路旁,我在那里守着我孩子回来的路……唔唔唔……”说到这里嚎啕大哭。
莫少晟不知所措,朱可可眼圈红红的,快要流下泪来。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莫少晟十分焦急。
两个女看守心不在焉地神情,不时地看一看手表。
朱可可不死心,耐心地说:“娜娜,求求你,你把经过跟我们说说吧。”
娜娜停止了哭泣,怔怔地道:“你们帮不了我的,我不相信有人会真正帮我——谁都帮不了我,我的故事太长太长,我从哪儿说呢?……谢谢您们好意。”
莫少晟收起《授权委托书》:“这个委托书,我们只有先收起来了。”
五、当律师不能情绪(少)化
“当律师,不能情绪化!”走出看守所,莫少晟说。
朱可可怏怏不乐地神情:“我知道我情绪化了,但是……她一定有好多好多故事,她为什么不说?她不相信我们?”
莫少晟道:“是的,她要么是不愿意说,要么是受到威胁……”
“受到威胁?谁威胁?”朱可可惊叫一声。
莫少晟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别乱想,也别乱想,看来,这个案子很复杂,我们只能尽力。你太年轻了,经历少了,记住,做律师不能情绪化。”
朱可可点点头:“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莫少晟:“我找一找徐所长,叫他派个车,我们明天到四合乡柳泉村去一趟,好歹也尽一下心,等到进入起诉程序,我们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第二天一上班,莫少晟来到所长徐隆辉办公室,说明来意,徐隆辉不假思索地道:“到四合乡山里面去?你以为跑的不是油钱吗?算了吧,你就看材料了解一下情况,象征性地做一有罪辩护,应付一下就行了。”
莫少晟着急地说:“她一个年轻女人,雇凶伤人一定有原因的,只是简单地土地纠纷吗?”
徐所长恼怒地:“仇视基层组织嘛,这就是原因!判死刑都应该。我早就听说了,这女人是个婊子,名声不好。”
莫少晟争辩道:“名声不好跟案件是两回事,她男人在矿上死了,孩子也丢了,我们总得了解一下案件呀……”
“做律师不能情绪化!”徐所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就打个电话,叫她家里送些材料来算了。”
六、娜娜的供词
回到办公室,莫少晟依照上官云峰给的座机电话号码拨打,打了半天却没有人接听。他的心也就冷却了,心想:“等到进入检察院的起诉程序,看一下案子算了。”
过了一个星期,预审科副科长李邯打来电话,说是案子已移送到检察院起诉科了,莫少晟急忙叫上朱可可到检察院起诉科。
年轻的女检察官张丽桦从档案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案卷,莫少晟接在手里翻阅起来。
第一次讯问:
2007年3月19日9时
讯问人:葛化明、张施涛
清明县刑警大队侦察员
被讯问人:上官娜娜,女,34岁,汉族,初中文化,无业,家庭住址:清明县四合乡柳泉村人。
问:家庭情况讲一下。
答:家有三口人,婆婆李国荣,70岁,务农;儿子,4岁,已丢失。
问:丈夫?
答:丈夫孙成民,2005年在晋中小亚煤矿透水事故死了。
问:娘家情况讲一下。
答:父母已先后去世,哥哥上官云峰,39岁;嫂嫂伍青萍,34岁,侄女,上官屏,7岁。
问:个人简历?
答:1989年初中没有毕业,辍学在家,种田,1992年7月在四合乡柳泉村小学教书;1993年3月起先后到广州、浙江义乌、深圳、海南、北京打工,2010年10月回乡,春节嫁给邻村石岗村孙成民,2005年2月生下儿子李布天;2005年4月在四合乡表哥建筑公司打工,2005年6月到清明县县城打工至今。
问:在清明县城从事什么职业?
答:县宾馆、白雁歌舞厅坐台小姐,还兼任中昆集团外语翻译半年时间。
问:外语翻译?你懂吗?
答:我在北京自学过英语。
问:以前受过公安机关处分吗?
答:在深圳做小姐时被抓过两次。
问:只在深圳做小姐被抓过?其它地方做过小姐吗?
答:在北京银河人间夜总会做过小姐。
问:你为什么要对宁显贵实施报复?
答:我哥哥从村里承包黑儿荡荒山承包权50年,并收了承包费,我哥开发了近十年,种了树,树都长大了,村里在那里发现了矿产资源,宁显贵要收回去。我哥不同意。宁显贵请了一些人,强行把我哥哥山林和村里其他村民的山林、农田给推平了,推平后修了路和盖了工厂。
问:你是如何报复宁显贵的?
答:我原来在那里做过服务员、洗脚城技师,熟悉一些黑社会的人,2月16日,我找到潮汕帮头头蔡军,他答应废了宁显贵,要求我给8万元,先预付1万元定金,他们跟我来到清明县,3月2日左右来到清明县,我要求他们挑断宁显贵手筋脚筋,让他痛苦后半身。他们跟踪宁显贵十多天,3月15日,他们打电话给我,说是在董家巷24号私宅里,我去了,见宁显贵躺在地毡上,手脚被捆扎住了。他们叫我辨认一下是不是宁显贵,我说是他。他们说要当面废了他,我说我怕看见血腥,你们办好就行了,于是,我就走了。到苍山路口等他们。过了半个小时后,蔡军和刘么八开着车来了,他们说办妥了,我从苍山后来的一块石板下面将准备好的7万元交给他们。他们开车离开了清明县。我于3月16日早晨八点到城关派出所报案自首,承认宁显贵是我派人残伤的。
问:你讲的是否是实话?现在向你宣读笔录,你听一下与你讲的是否相符?
答:记录已向我宣读过,和我讲的一样。
上官娜娜(指印)
2007年3月16日
第二次讯问:
……
问:你把寻到蔡军、刘么八的时间、地点再详细说一遍。
答:2月18日,我在深圳玉龙港打电话找到蔡军,我跟他说了我想杀死宁显贵的想法,他问我是否出得起雇佣费用八至十万元,我说能够准备这八万元,他们就同意来了。
问:蔡军和刘么八的长像分别说一说?
略……
七、疑窦
再往下翻,却不见蔡军的供词。莫小晟有些奇怪了,继续翻阅,映入眼帘的是一份《关于蔡军因车祸死亡的证明》:“我街道东区12组居民蔡军出生于1974年6月,于2007年5月13日因车祸死亡,特此证明。”
下面是一份《广东省中山市吾理派出所证明》。公章显示为“中山市吾理派出所”:本区罗湖巷许旺村村民刘么八因犯盗窃案在逃,至今下落不明,特此证明。
其它再无任何旁证。莫少晟越看越疑惑,一头雾水。
莫少晟看完第一本,又看第二本“宁显贵证言、证物。”把第一本交给朱可可去看。
走出检察院,朱可可说:“莫律师,我有好多疑问。”
莫少晟心里有数,但佯装糊涂说:“什么疑问?说来听听?”
朱可可说:“第一,仅为了承包山林纠纷,上官娜娜花八万元雇凶杀人,并且不杀死,而是将其致残,在理论上缺乏推敲,我认为,上官娜娜和宁显贵积怨很深,不只是纠纷的问题。”
莫少晟不置可否,点点头。
朱可可:“第二,那私宅是谁的?私宅里是否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不问题清楚?”
莫少晟淡淡一笑:“你也看出来了?”
朱可可:“蔡军和刘么八用的什么样的凶器残害宁显贵的?物证呢?”
莫少晟“卟噗”一笑:“我早已猜到这个里面有问题了,你认为呢?”
朱可可说:“这还用说?宁显贵绝对势力很大。”
莫少晟:“蔡军车祸死了,刘么八只有一个口供,你不觉得有蹊跷吗?”
朱可可:“我早想到了,只是……刘么八杀人的弹簧刀呢?蔡军车祸死掉了?为什么这么巧?简直匪夷所思。”
莫少晟:“嗯,你是个有见地的律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朱可可:“可是,上官娜娜又不肯跟我们说情况,这些糊里糊涂的证据,我们怎么辩护?能帮助上官娜娜吗?”
莫少晟:“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
八、宁氏家族背后的神秘要人
下班时间到了。莫少晟从开明律师事务所大楼上下来,走进车棚骑上破踏板车回家。刚发动引擎,手机响了,一看显示“徐所长”三个字,不敢马虎,忙接通了。
“少晟吗?快到柳泉宾馆来吃饭!”徐所长开门见山地说。
“这……”莫少晟一愣,因为今天是岳父老头68岁生日,姨夫姨妹及舅子都说好去祝寿。听了徐所长的指示,他左右为难:“晚上是岳父大人的生日,虽然是寻常生,但都说好了,我能不去吗?”
徐所长:“寻常生日是散生嘛,这事有我们的工作重要?我跟你说,司法局陈局长亲自叫我给你打电话,你说重要吗?”还没等莫少晟答复,又道:“你就叫你爱人小李去解释一下。”
挂上电话,他不敢怠慢,拨了妻子的电话。在妻子的埋怨声中关上电话,骑上踏板车向柳泉宾馆跑去。
柳泉宾馆原名水上娱乐城,两年前“改制”后变成了个人的资产,修了一栋高楼,地理位置坐落在县城南湖湖边,衣山旁水,风景秀丽。
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莫少晟跟着穿过写着故宫厅、园明园厅、黄鹤楼厅等标志性包房。服务员最后在“布达拉宫厅”停下了,室内远远地传来麻将搓动的哗哗声。
厅堂里,四个男人正在打麻将,除了所长徐隆辉、司法局副局长陈宗才外,另外两个中年人,一个留平头,莫少晟似曾相识,但又不记得在哪见过;另一个是长脸。都是脸庞红润、气宇轩昂,一看就有来头。莫少晟习惯性地说:“各位领导好!”
陈宗才礼节性地向他点点头,而另外两个中年人瞥了他一眼后,又专心地打麻将。
莫少晟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一杯茶,走到一侧的沙发上去看电视。他眼睛看着显示屏,心里直犯嘀咕:“陈局长高高在上,从不与我这个小律师接触,更没有吃过饭,为什么要亲自叫徐所长给我打电话?另外两人如此傲慢,是什么来头?”
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这时,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瘦小个子,长得机灵,举止敏捷,满面笑容地向各位敬烟。当递到莫少晟面前时,徐隆辉说:“莫律师,这位是宁总,柳泉宾馆老总。”
莫少晟嘴里说:“谢谢,我不会。”心里一惊:“宁总?那与宁显贵有关系吗?是不是与上官娜娜的辩护有关?”
宁总递给他一面名信片,笑道:“久仰莫律师大名,清明县的知名律师。”莫少晟嘴里说着“不敢当。”只见名片写着“柳泉宾馆总经理:宁健庭。”
陈局长轻轻一笑说:“是呀,莫律师为很多重要大案辩护,为司法公正出了大力。”
莫少晟这次真有些窘迫了,因为他向来是“不讨局领导喜欢的律师。”他办的一些维权案子,司法局领导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在全县几十名从业律师人员中,他的名气排不上前十名,根本不在大牌律师之列。现在,陈局长的夸耀是言不由衷。
宁总递了烟,扬扬手说:“卢总,请帮助把客人陪好,我有空再来。”说罢出去了。那个长脸中年人说:“健庭,这里不用你管了。”
五个人围着大转桌坐下了,服务员端上来一盘一盘菜肴:龙凤火祸、金蛙卧莲、清蒸鲈鱼、密制香辣蟹、虫草鸭子、西施虾仁、鲍翅炖莲子汤……,一道道精美绝伦的菜肴令莫少晟叹为观止,他不仅没有吃过,而且很多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酒是名酒:五粮液。留平头的中年人说:“我们全省在三千瓶名额,省委省政府分了都不够,哪有真的五粮液卖到我们这里?算了,拿点健胃酒喝了算了。”卢总忙道:“吴书记说的是……服务员,拿几瓶极品清明酒来。”
服务员一会儿拿来两瓶包装精精致的酒,微笑着走到吴书记面前倒酒,吴书记笑着说:“莫律师是主客,我们都是陪客,从莫律师那里斟酒。”另一个长脸卢总经理也说道:“嘿嘿,有道理,那就从莫律师斟吧。”莫少晟受宠若惊,连连说自己不喝酒。心底突然想了起来,眼前的吴书记,正是常在电视上抛头露面的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吴社轩。
众人都劝莫少晟把酒倒上,所长徐隆辉解围说:“算了,他是不喝白酒……服务员,给他拿一瓶啤酒。”
一会儿推杯换盏起来,互相说不完的恭维话。实际上,焦点人物是吴书记,三人都争先恐后地给他敬酒;他们大谈官场风云,调侃清明县各科局人事布局,酒喝得正酣时,门外吱呀一声开,当先一人正是宁总,他手里端着一只酒杯,身后跟着一个亮丽的女人,满脸堆笑,步履款款,风情万种。宁总说:“各位,这是大堂刘经理,今天无论如何要给各位领导敬一杯。”
刘经理不等吩咐就轻盈地走到吴书记身后,轻笑说:“我当然要从吴书记这里先斟了,您是大忙人,难得来我们宾馆。”
吴书记笑道:“呵呵,你一来,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哪还敢跟你喝。”
“不嘛,不嘛,我就是要跟你喝。”刘经理嗲声嗲气地说。
众人哄笑,吴书记在一片喝彩声中跟刘经理碰杯喝下酒。
轮到宁总敬酒了,他说:“我爸的冤案就靠大家伸张了,那个女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法律制裁……我爸爸说他先谢大家了。”
“这个自然,”陈局长说:“有吴书记的关注,那个臭婊子一定得到应有的惩罚,不判死刑,也是无期徒刑。”
莫少晟脑子里“轰”然一炸,他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宁总原来是宁显贵的儿子,这个柳泉宾馆,就是上官娜娜案件上提到的地方。而现在,自己正是上官娜娜的辩护律师,徐所长把我请来做客,这么多要员在场,他们显然是宁显贵的坚强后盾,这意味着什么?
九、神秘的信封
饭局刚结束,徐所长将莫少晟拉进一侧的阳台上,严肃地说:“今天的情况你想必也看出来了,我跟你说过,宁书记威信高得很,势力大得很,你的辩护,只能按公检法的调查口径辩护,千万别节外生枝,懂了吗?”
“……”莫少晟无言以对,默默地点点头。
“那个臭婊子,把宁书记害苦了。”徐所长又道:“他们的意思,是判无刑,因为宁书记人没有死,至少判无期徒刑,整个诉讼程序,都不能出现一点问题,你听到什么不利的消息,先跟我说,懂了吗?”
“我还是有些不懂。”莫少晟说:“仅为了一处山林纠纷,上官娜娜为什么愿意花八万元雇凶伤人……”
“你给我闭嘴!”徐所长吼道:“这是利益冲突,是钱能说明问题的吗?你少在这上面做文章……”
正说着,宁总推门进来了,他一副笑容可掬地神情,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莫律师,我爸爸的案子,就让你费心了……这是一点麻将费。”说罢,将信封往莫少晟衣兜里塞。莫少晟十分为难,连连推让说:“我不能……我不会要……”宁总不肯罢休,亲切地笑着:“您就别客气了,只是小意思……”
莫少晟继续推让。徐所长严肃地说:“别推了,人家宁总不是外人,也没有外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莫少晟身感如履薄冰,不安地说:“谢了,我……我马上推掉这个案子……叫她的家人另请律师……”
“千万不要这样做!”宁总意味深长地道:“您推掉,反而于我们不利,您只顺着检察机关和法院的程序辩护就行了。”
徐所长补充说:“是呵,宁总说得对,你必须做下去,帮助把案子处理好,不要辜负吴书记、陈局长的一片期望。”
莫少晟晕头转向地回到家,打开兜里的信封,不竟吓了一跳,信封里装着五千元现钞。比上官娜娜哥哥预付的律师费高出许多。
十、柳泉宾馆里的原告
第二天,莫少晟接到徐所长指示:会见被害人宁显贵。
他不敢马虎,叫上朱可可,两人来到柳泉宾馆,昨天见到的宁总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等着,热情地握手、递烟之后,将他俩引着穿过曲径通幽的走廊,走廊后院通向一处高楼,高楼是欧式风格,大理石铺成的地面,走进一楼一间拱形独门,只见明亮如镜子的瓷砖,华丽的水晶垂钻吊灯,圆形的拱窗和转角的石砌,尽显雍容华贵,文雅精巧不乏舒适,门廊、门厅向南北舒展,客厅、卧室等设置低窗和六角形观景凸窗,餐厅南北相通,室内室外情景交融。
莫少晟虽然见多识广,但不得不惊叹清明县普通的宾馆竟然有这样豪华的去处。
进入厅堂,早有两个服务员出来迎客,引领着到了一个宽大的房间,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他中等身材、阔肩、健壮、短腿、圆而大的头颅,脸色苍白,两颊深陷,那双眼睛犀利而凶狠,看人的时候,似乎在看透你的五脏六腑,手和脚都垂吊着,想必都是上官娜娜的杰作。
“这是我爸。”跟在后面的宁总说道:“莫律师、朱律师请坐。”
莫少晟礼节性地说了声“您好。”
“我不好!”宁显贵大声说:“我被娜娜这个婊子害成这样,你们却要为她做辩护律师,你们为坏人做辩护律师,安的什么心?”说罢,两眼圆睁,怒容满面。
宁总忙说道:“莫律师别生气,他被弄成这样,脾气特别大……”又转向宁显贵:“爸,你别怪莫律师,人家是来帮我们的……”
“帮我们的?”宁显贵怒气冲冲地说:“全县的律师都不敢为她打官司,为什么偏偏他愿意为她打官司?”
莫少晟神色尴尬,他万万没有想到,接了这个官司,上面有压力,下面有怨气,惹了这么多的麻烦,现在进退不得,左右为难。
宁健庭似乎看出莫少晟的不自在,陪笑说:“莫律师别见怪,我们到小厅坐去。”
来到小厅,低三下四地解释宁显贵脾气火爆的根源,责任都在上官娜娜身上,认为都是她害成这样。莫少晟言不由衷地说:“我理解。”
宁健庭劝俩人小坐一会,他出去一下。
出去后,服务员端上水果拼盘,倒上极品名茶。服务员出去后,朱可可说:“莫老师,我们是被告的律师,为什么要跟原告见面?难道说,这也是法律允许的吗?我不理解。”
莫成晟淡淡一笑:“这个……法律没有规定的范文,但是,这是我们国情,环境就这样,我们无法挣脱现实,我有我的无奈……”
朱可可小声说:“他那样子好可怕,我想,上官娜娜残害他,必定有她的理由……”
“嘘……”莫少晟阻止她说下去:“这是什么地方?小心你的舌头。”
朱可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宁健庭用轮椅推着宁显贵进来了。宁显贵气色好多了,脸色没有先前难堪了,笑着说:“莫律师,我错怪你了……我这是……我这是被气成这样的,你瞧,我那晚差点死了,不是报警及时我就流血而死……好好的人,成了废人,全是娜娜那个臭婊子害的,那个婊子好残忍啦,忘恩负义,我对不起她呵!这么多年来,我给她家里多少照顾?她不是人呀,唔唔唔……”一会儿笑容满面,说到最后就哭了起来。
“您有情绪,我理解。”莫少晟淡淡地说:“法律是公平的。我想,上官娜娜会得到应有的惩处,您别激动,有想法慢慢说。”
宁显贵说:“我当了半辈子的村干部,我领导农民治富,把柳泉村搞成全县最富裕的村之一,人均收入全县第二……,我们村里挖出了矿石,年产千百万吨矿石,全村老少妇孺,哪一个不感谢我?”
“爸,说这些没用的。”宁健庭着急地说:“莫律师来了解案情……我们得说一些对开庭有用的东西,人家没时间听你说那些。”
宁显贵似乎意识到了,忙道:“呵呵,说案情……莫律师,您要哪方面的?”
莫少晟说:“我想问一句:您与上官娜娜,只是为山林纠纷吗?还有其他纠纷吗?”
宁显贵一愣:“这个……应该还有其他的……那就是积怨,十年前,她爸爸给我盖房子,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和腰,我出钱给他医治,花我两万多元没有治好,死掉了,因此,她迁怒于我。”
莫少晟:“哦,就这一件事?”
宁显贵:“她初中毕业回来,我就把她安排到小学教书,对她特别照顾了,是吧?后来,她不愿意教书了,出去打工,在外面当婊子、当二奶,混不下去了才回来,嫁给邻村石岗村孙姓农民,男人在煤矿上死了,我亲自去帮助处理后事,赔她上十万元,这对得起她吧?后来,柳泉村探出矿藏资源,县里成立了矿产公司要收回他哥的山林,这是利村利民的大事,是不是?矿产公司才起步,万事开头难,她和她哥不同意退出山林,乡里领导出面采取强制措施,这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集团意见,她对我怀恨在心。”
“发生案件的那个房子是谁的?您怎么会到那个房子里去?”朱可可突然插嘴说。
宁显贵神色错愕,随即恢复镇定,那双犀利的小眼睛盯着朱可可:“我世交的一套房子,他退休回柳泉村住去了,我常到县城来开会、学习,就给我住了。”
朱可可:“那天晚上……那房子里就您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宁显贵明显地一怔:“这个……他有个亲戚也住那儿,帮助他看房子——反正那里面房子多。”
朱可可穷追不舍:“是男的还是女的?”
宁显贵:“女的,一个年轻女子,那晚是她报的警。”
朱可可:“她叫什么名字?”
宁显贵:“这……我不知道——我才不想知道她叫什么。”
宁显贵明显地不耐烦了,莫少晟忙阻止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能让宁书记累着,您还有什么想法吗?”
宁显贵:“我只希望你们不要帮她,给那臭婊子判无期、判死刑我都不解恨。”
朱可可说:“判无期也好,判死刑也好,不由我们说了算,由公检法说了算,您要跟公检法多做一做工作哟。”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宁显贵。宁显贵得意地道:“是呵,这是共产党的天下,共产党的天下不保护我们这些服务了一辈子的人,难道会去保护坏人、烂女人去吗?”
从柳泉宾馆出来,朱可可说:“他说娜娜一口一句臭婊子,一口一句烂女人,真没修养,这是他一个党支部书记挂在口上的话吗?”
莫少晟:“现在村官都这样,民间不是总结了吗:村干部‘喝烧酒,说骚话,干骚事’,普遍这个素质。”
“哈哈哈……”朱可可开心地笑了。
笑了一阵说:“宁家势力大得不得了,我看您是名义上是帮助上官娜娜当辩护律师,实际上是在帮助宁显贵当辩护律师,对吧!”
莫少晟瞪了她一眼:“胡说!我看你根本不该选择当律师,你去做心理老师最合适了。”
十一、省里要人
莫少晟正在整理一个经济案子的诉讼材料,徐所长至电叫他到司法局去一下,当他犯着嘀咕来到司法局会议室,才知道省里来了一群人关注上官娜娜的案子。
会议室里早坐了七八人,除了莫少晟认识的徐所长、陈局长之外,还有法院孙院长、公安局杨政委、政委法吴书记,而另外两男一女都是省城来的,有一个老者已头发花白。
莫少晟心里发虚:这么多人关注娜娜的案子,说明这个案子大有来头。
众人七嘴八舌地谈着话,并没有人理他。徐所长示意他到他身边坐下了,才忐忑不安地低声对他说:那个头发花白的是省法学会副会长、兼任法制委员会会长茅也思,那个中等个、微胖、脸庞黑黝、年龄在三十多岁的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伍主任,另外一个中年女人是省城的姜律师。
吴书记说:“情况是这样的,茅会长和伍主任都是大忙人,能在百忙中关注我们县的这个小案子,是我们清明县的荣幸,刚才,分管刑事案件的杨政委已介绍了案情,我们这两天就把材料整理出来,您们三位呢,就在我们清明县好好玩一玩我们县几个景点……”
“要玩,以后来玩。”白头发的茅会长笑道:“我都属于闲人了,关键是伍主任是大忙人。”
伍主任严肃地说“应该说,这个案子再普遍不过了,但为什么引起省里有关领导的注意呢?因为不在这个案子本身,而在这个案件的性质。那个女人残害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我们的基层组织负责任,她与村支书究竟是私怨还是公愤?如果是个人恩怨而雇凶杀人,那么,就是一般性案件,如果是我们基层组织的问题而导致的社会矛盾,从而引发的政治矛盾,那就性质不同了。因此,茅会长和我来调研是想弄一些原因。”
莫少晟听了眼睛一亮,他想:“他们的观点对娜娜有利,看来,这个案子有转机了。”
徐所长却神色很不正常,室内开着低温空调,而他的额头溢出一丝丝汗液。
吴书记道:“杨政委刚才已说了,我再加些补充:这个案子是我们清明县公安局行侦大队侦察,已侦察完结、移交检察院起诉,原、被告都请了律师,禧福律师事务所主要为原告辩护,开明律师事务所为被告辩护,我们县委这几天就把汇报材料弄出来,全面给您汇报。”
茅会长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听和谈,不仅要找你们谈,还要找原告、被告谈,吴书记只安排人带路就行了。”
吴书记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们听茅会长和伍主任的安排,只是……您们这么大的领导,到监狱找被告谈,不太方便吧。”
茅会长笑道:“你以为我们越权了吗?伍主任是律师出生,还有高级律师证呢。另外,姜律师就更不用说了。”
吴书记很不自然地神色:“您说哪里的话,我是说,您说的这些事,叫我们做就行了,您和伍主任都是省里的领导,哪能去监狱调查被告呢?不如这样,杨政委派人把她押来,我们放到公安局去提审。”
伍主任说:“这是违反司法程序的,这样好了……你们陪着茅会长,这两天,我跟律师去调查。”
茅会长点头称是,只是说:“那就辛苦你了。你是清明县的人,熟悉情况。”
吴书记说:“伍主任不仅是清明县的人,而且跟宁书记……那个被伤害的书记是一个乡的。”
伍主任道:“是呵,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知道宁书记的大名了,这样好了……你们陪着茅会长,我跟姜律师……还有被告的这位律师……”
徐所长忙道:“他姓莫,莫须有的莫。”
伍主任哈哈大笑起来:“这姓有意思,莫须有,在当今中国,要公正辩护哟,可不能为莫须有辩护。”
众人都笑了起来,莫少晟尴尬地笑了。
十二、上官娜娜:我好恨好恨呵
上了宝马越野车,一直没说话的姜律师说:“莫律师,听说你是很有勇气的律师呢。”
莫少晟受宠若惊,说他不敢当。
伍主任说:“听她家人说,找了多家律师,都不愿意给她打官司,而唯独你同意做她的辩护律师,是吗?”
莫少晟大惊失色,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个伍主任大有来头,他判断,娜娜似乎也有后台,不然,他怎么会知道上官云锋请不到律师的事情?不过,他现在得小心翼翼,不仅因为他收下宁家的五千元钱,更主要是:如果他说了实话,岂不是把清明县里的头头脑脑推到不利的位置?他还得在清明县律师位置上混饭吃,哪能得罪那些人?
想到这里,忙道:“也不是这样,被告家人找了几个律师,正好他们都忙,后来遇到我了,我说我正好几个官司打完结,有些空,就接下了。”
伍主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淡淡一笑。
高高的院墙,重重的铁门,重重的铁窗布满监控设施。
资讯时代信息发达,当宝马越野车到达清明县看守所时,刚才见面的杨政委和看守所黄所长已等在门口了。
杨政委和黄所长满脸堆笑,热情周到,并且亲自开门,亲自引路。
杨政委说他要去开会,向黄所长引见后,驱车离去。
会见一反常态地放在看守所会议室里。上方高县着党旗和国旗,党旗和国旗上面是八个巨大的黑体字:依法行政,公正廉明。
黄所长一直有些拘谨,很不自然地样子。尽管脸上堆满笑容,但那个笑容是装出来的,一会儿是倒茶,一会儿是递烟。伍主任只接了一杯茶,听着黄所长唠唠叨叨看守所“条件差”、“经费紧张”之类的话语。伍主任脸上露出越来越不阅的神色,冷冷地道:“人呢?你把上官娜娜带来。”
“一会就来,一会就来。”黄所长神色紧张地说,脸上堆着不自然地笑容。又过了十分钟,进来一个大个子警察,向黄所长使了一个眼色,黄所长才说:“快带来。”
莫少晟正好站在大个子警察对面,他对那个眼色看得明白,心想:“他们的神色充满了诡异,在玩什么猫腻?”
上官娜娜被带来了,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长得胖乎乎的女警察。伍主任冷峻的盯着娜娜,上上下下打量着,那眼色复杂而深沉,激动而焦虑。
娜娜很吃力地样子站着,白皙的脸上一片蜡黄,好看的杏仁眼呆滞、茫然,左眼角一片乌青,黑色的秀发被剪得长短不齐,尽管进行了细心地梳理,仍然掩饰不住被折磨、被毒打的痕迹。莫少晟寻思:“难怪黄所长很不自然呢,原来是折磨她了。条子们也太雷人了,把她弄得这么明显,看来,这个黄所长不好收场了。
伍主任冷峻地看着,过了好一会才说:“黄所长,你去忙吧,有律师和警察在这里就行了。”
黄所长犹豫不决地说:“领导们交待了,要我陪您……”
伍所长冷冷地:“不需要!”
黄所长还在犹豫,伍主任厉声道:“我的话,没听到吗?”
黄所长脸色变成了猪肝色,知趣地道:“呵呵,那失陪了。”
黄所长出去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伍主任、姜律师、莫律师、一个女警察和娜娜。娜娜一直低着头,伍主任双眼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请坐下说话。”
上官娜娜这才趔趄地坐下。伍主任说:“你的眼角怎么青了?是打了的吗?”
“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伤的。”
“那么,你的头发呢?你的头发怎么长短不齐?怎么回事?”
“我的头发……是我自己拽掉了一些……我自作自受。”
“那不是自拽的,是剪刀剪的,不然,不会这么整齐。”
娜娜不言语了,头颅深深地低着。
伍主任:“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我听从指示!”娜娜机械地说。
伍主任:“你与宁……村支书只是经济纠纷吗?还有别的原因吗?”
“只有经济纠纷!”
“只有经济纠纷?你为什么不诉讼法律?通过法律途径解决问题?”
“因为……因为我不相信法律……”
“你雇凶残害宁书记,为什么不伤他别的部位?而是挑断他的脚筋手筋呢?”
“只想要他残废,不想把他杀死。”
“你是想要他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不是?他跟你有世仇,你爸爸给他做瓦工伤残,医完了家里的家当,你因此辍学,是不是?”
娜娜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是的又怎么样?”她五官因气愤而扭曲,脸色涨得通红:“你们为什么要折磨我?干脆把我早点枪毙算了,我只想死……只想死呵……”说罢嚎啕大哭。
众人一愣,站在娜娜后面的女胖警察斥喝道:“上官娜娜,你态度端正点,诚恳地接受领导问话。”娜娜哭得更响了。
伍主任严肃地道:“没你的事。”又看着娜娜说:“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的?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冷酷?这样凶残?”
娜娜听了这句话,突然不哭了,犹豫了半天,抹了一把泪水,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莫少晟毛骨悚然,还以为她疯了,又不敢阻止。
伍主任静静地坐着,任凭她大笑,过了好一会,娜娜说:“为什么这么冷酷,这么凶残?都是他宁显贵的功劳呵,你们应该问他去……我恨,我好恨好恨呵,现在我满足了,我看到了这个流氓的下场,我为我爸爸、我妈、为我们村子里的人出了一口恶气,我死也值得了,哈哈哈……”
“上官娜娜,你找死吗?”女胖警察忙阻止说。
娜娜不听女警察的劝告,狂笑不止:“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你们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吧,我只有一条命,你们都拿去吧,迟死不如早死,哈哈哈……”
女胖警察飞起一脚踢在娜娜的屁股上,娜娜纹丝不动,仍然在笑:“我身上已没一块好肉,这身子早不是我的了,你们帮助宁显贵出气吧,你们折磨个够吧……”女胖警察又一脚踢去;坐在最前面的伍主任突然一掌推了出去,将女胖警察推倒在地,伍主任怒目而视:“谁叫你打人?谁给你这个权利?”
这一变化太过突兀,女胖警察惊呆了,她从地上爬起来,连连诺诺说“对不起。”上官娜娜也惊呆了,那双惶恐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伍主任:“你是……你是伍……伍腾飞……?”
一直到现在,莫少晟只知道这个黑瘦的中年男子为伍主任,并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名字却被上官娜娜叫了出来。莫少晟深感蹊跷。职业习惯告诉他:“这个伍主任大有来头。”
伍主任并不答复上官娜娜的话,他怒视着女胖警察:“去把黄所长叫来。”
没还等女胖警察走出去,黄所长已从室外跑了进来:“伍主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这个女警察叫什么?”伍主任恶恨恨地道。
“这个……这个……”黄所长语无伦次地道:“她是小穆,叫穆宁,她得罪您了吗?”
伍主任:“谁给她打人的权利?嗯?我问你,上官娜娜眼角的伤痕从哪来的?她头发怎么会长短不齐?你给我说清楚,我明天上午在县委办公室等你说明情况!”
说完站了起来,气咻咻地走了出去。莫少晟和姜律师相互对视了一眼,跟着走了出去。
“腾飞……你是腾飞……”身后突然响起娜娜的呼叫声:“我有冤,好多好多冤啦……”
“我知道你有冤。”伍主任站住了,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迈到门槛的脚又退了回来:“我们已超过了接待的时间,你明天跟律师谈吧。”
十三、娜娜仇恨的源头
莫少晟和姜律师、朱可可一早就来到县看守所。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姓崔的副所长,崔副所长说,黄所长到县委汇报去了,安排他在家接待几位律师。崔所长举止之亲切,话语之热情。
会见室里,带官娜娜进来的已不是昨天那个叫穆宁的女胖警察,而是一个高佻个儿的女警察,一张总是带着微笑的亲切面孔。
前两次,娜娜总是低着头,连说话都低着头,面孔木讷,双眼无视,现在不同了,头不再低着了,面容好看多了,双眼里流露出期盼地神色,那双忧郁而明亮的杏仁眼不时地在三个律师脸上梭巡,头发也梳理得整齐了,左眼角的乌青也抹着药膏。显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伍主任的到来才发生的变故。
莫少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授权委托书”,说明填写授权书的原因。
娜娜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的大眼睛在三个人身上梭巡,嘴角挤出一丝亲切地笑意,犹豫了半天才看着姜律师说:“您是省里的律师吗?”
姜律师说:“是呵,我是伍主任的手下,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娜娜:“我希望……您也做我的辩护律师,可行吗?”
姜律师陷入难色,莫少晟寻思:“她是省城的,要是她也接受委托,那是再好不过了,遇到问题,我可以推得干干净净。”想到这里,说道:“姜律师,人多力量大,我们三人做她律师,她信心大一些。”
姜律师:“可是我很忙呀。”
朱可可高兴地道:“您忙您的,遇到问题,我向您请教就行了。”莫不晟也在一旁鼓励。姜律师只好点头说:“主要靠你莫律师,我就做一般代理吧。”
莫少晟忙拿出表来填上了:
授权委托书
委托人:上官娜娜
第一受委托人:莫少晟 姓别:男
工作单位:开明律师事务所
住址:清明县友谊街64号 电话XXX
第二委托人:姜思迅、朱可可
现委托莫少晟、姜思迅、朱可可在我应诉宁显贵故意伤害案中,作为我参加诉讼的委托代理人。
委托权限如下:一般代理,可以代为立案、陈诉事实、举证、质证、辩论、签收除调解书之外的诉讼文书、法律文书。
委托人:上官娜娜
2007年6月20日
填好委托书,莫少晟开始提问。
谈话轻松多了,女警察也不再干预,娜娜不再掩饰地回答问题。
姜律师问:“你能说一说你残害宁显贵的真实动机吗?”
娜娜:“因为恨……恨到骨子里,是他毁了我的人生,毁了我的一切,哪会因为那个山林纠纷?那个山林,是他们那个集团毁灭我的一个原因……”
“不只是山林纠纷?”
“当然不是。”娜娜平静地说:“十五年前,我正在上初中二年级,我学习成绩排在全校前几名,周末放假回家,却发现我家里围了很多人,原来,我爸爸给宁显贵家里做楼房——他当时是村长,还没当村书记,不慎从楼上摔了下来,我爸爸告诉我事故的原因,那是宁显贵不愿意多花钱加固脚手架,事故责任应该是宁显贵的,但他在我爸爸摔伤后不愿意负担全部责任,开始还给了几千元医治,后来就不给了,我妈妈就用板车拖着我爸爸到他家要钱,在村支书的调解下,才给了几千元钱……”
“你爸爸哪里受了伤?”姜律师插话问。
“左腿骨折,肝脏也摔破了,是从四层楼上摔下来的。”娜娜说:“他不给钱医治,我妈卖掉了家里的十多头猪,二十多只羊,以及存放的粮食,给我爸爸治病,但这些钱也用完了,病还没有治好,还加重了,其原因是:断断续续的医治,耽误了最好的治疗期,导致爸爸左腿肌肉萎缩,病情转化严重了,没钱治疗了,我只好辍学。”
“没有打官司吗?”
“打了,他乡里有人,县里有人,我们哪告得赢他?这官司不打还好,这一打,宁显贵根本不理了,无奈之下,妈妈只好带着我去找村支书刘昌兵,刘昌兵说:‘很好处理的事情,你告什么?’妈妈解释说:‘他不给钱治病,我们才告的呀,是他叫我们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呵!’刘支书生气地说:‘他那说的是反话嘛。’妈妈着急地说:‘我哪懂什么正话反话?你们当干部的人,怎么要跟我们说什么正话反话?’刘支书说:‘有些话可以正说,有些话可以反说,你不理解,是你的能力问题。你想一想,他这村长被告上法庭,到乡里去开会办事,面子往哪放?’最后,刘支书说: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是法院调解,你是不是同意?我妈妈默默地点点头。
“过了几天,乡法庭通知妈妈去调解,妈妈喊着舅舅去了。晚上回到家,妈妈一言不发,爸爸问她,她叹惜说:‘法官都为他说话,说是划了事故的责任,各占一半,医疗费共计三万五千元,各负担一半,最后只能得到一千元赔偿,这是什么调解?’爸爸气得说不出话来,咳嗽不止,妈妈说:‘这官司得打下去。’两个月后,四合乡法庭送来县法院的一审《判决书》,判决的结果,几乎跟当初的调解没有区别:事故责任各占一半,赔偿医疗费、误工费三万五千元,民事诉讼费二千元,由原告支付。妈妈看了判决书,气得将判决书撕了个粉碎。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他只是躺在床上垂泪,只是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娜娜,你哥是残疾,又愚笨,你以后要多照顾他。’我并没有明白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到了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熟睡,听到了妈妈在外面尖叫。我跑出来一看,爸爸倒在院子门外的小沟里,身子已经僵硬,身旁放着农药瓶和一只板凳。原来,他趁妈妈熟睡,用板凳艰难地爬出院子,喝农药自尽了。”
三个律师、包括那个高佻的女警察都静静地听着,特别是朱可可,脸色胀得通红,忍不住道:“怎么会是这样?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姜律师忙道:“娜娜,你继续讲……”
娜娜悠悠地看着窗外,说道:“宁显贵这个阴毒的家伙,后来假装愧疚地样子安排我到村小学去教书,我考虑到能够照顾妈妈,照顾残疾的哥哥,就同意了,那年我不到十六岁,我对这份工作很珍惜,对学生象待自己弟弟妹妹一样,年底被评为优秀教师,到县里来开会,宁显贵也来了,说是跟教委领导有关系,可以考虑给我转正式教师,并安排晚上请教委的领导吃饭,要我务必去陪,地点在白雪酒店。吃饭时来了五六个男人,宁要我给那些人敬酒,其中一个教委的金主任,他说我要陪喝一杯,我不会喝,宁显贵就小声说:‘人家领导要你陪酒,是看得起你,你陪喝一杯,为转正打下基础。’我不得已,陪喝了一杯,但其他臭男人也要我陪喝,宁显贵就一个劲儿地劝我陪好客人,只有这样才能解决正式工,我没有退路,只好陪酒,结果喝得人事不知了,当我醒来时,发现下身疼痛难受,床上流了一滩血,隐约感到是在一家旅馆里,而另一张床上睡着宁显贵那个牲畜,呜呜……”
说到这里,娜娜说不下去了,呜咽不止,莫少晟和三个女人都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朱可可说:“是宁显贵强奸你了吗?”
娜娜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朱可可:“你清醒后,为什么不告他?”
娜娜哭道:“我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了他,我跳下床,拿起椅子向他砸去,我当时头重脚轻,下身又疼痛,哪能把他砸怎么样?他醒了,抱住我不放,苦苦哀求,说他是太爱我的原因……,这个牲畜玩弄了我们村子里好多妇女、好多打工仔的老婆,我知道我把他没有办法,我拼命呼叫,这时,进来两个女服务员,轻蔑说:跟男人在一起,还叫什么叫?别影响别人休息,说罢出去了。在这一刻,我绝望了,我不再反抗,我想到了死,我等他松开后,猛地推开窗户跳了下去,我跳下的地方二楼,楼下是一口水池,我没有死成……呜呜……”
说到这里,娜娜再也说不下去了,一直哭,三个律师都呆若木鸡。朱可可忙掏出手巾纸递给她,娜娜抹了一把泪,哽咽着说:“我哥哥……我哥家里有、有一口红箱子……那里面有几本——几本日记,日记里记载了一切,您们……您们看一看就知道了……”
谈话进行了近两个小时,当女看守准备将上官娜娜带走时,朱可可突然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话,娜娜呆呆地听着,女看守喝斥她“请离开。”朱可可知趣地退了回来。
三个人低头走出来,谁也不说话,他们都感到心头沉重,姜律师首先打破沉默:“真不可思议,我们的基层组织……好可怕!”
朱可可说:“我想去看她的日记,如果你们不同意去,我就自己一个人去。”姜律师不答她的提问,盯着莫少晟说:“你为她辩护,是不是受到某些压力?”莫少晟轻轻地点点头。
姜律师:“看来,伍主任很难顶住各种压力,何况我们律师?唉,伸张正义,难呵!”
十四、伍主任忆当年
莫少晟上班刚进律师事务所院内,就看到徐隆辉站在门口。
他停稳跳板车,所长徐隆辉就走了过来:“那个姓伍的真麻烦,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
莫少晟已知道伍主任跟娜娜是初中同学,但他烊装不知道。
徐所长又道:“陈局长打来电话,说要你陪那个伍主任到四合乡去一下,你可得长个心眼,看他有什么动作,回来跟我说。”
莫少晟实际上心里有数,因为姜律师在昨天已说好了,要他陪着到四合乡去调查,他担心落下责任,就长了个心眼,他说得给徐所长打招呼,否则,要挨批评的。伍腾飞就答应说:“行,我叫吴书记给陈局长打招呼,陈局长会跟你所长说的。”
转了这么大一个弯,徐所长当然不知道他的用心良苦。
徐所长又交待了注意事项,要求跟着“少提问题”、“少发表意见”等等,莫少晟用“是!”“明白了!”“按您指示办”等答复。
离开的时候,徐所长说:“实际上也没什么,只是怕那个茅会长和伍主任惹是生非,其实,县里领导不会怕他们这些没有实权的部门!那个茅会长、伍主任虽然级别高,但没有实权!只是怕他们弄出一些事情出来,对宁书记不利。更主要是怕他们到省里去乱说一通,反正你长个心眼就行了。”
莫少晟诺诺连声,笑道:“是呀,反正宁书记受害是事实,让他们折腾去嘛。”
徐所长说:“还是注意一些,防人之无不可无嘛。”
当莫少晟和朱可可到达县委大门口,那辆宝马越野车早已停在大门口了,姜律师已等在车上了。
他和朱可可钻进车,伍主任在吴书记陪同下出来了。
伍主任钻进车,司机发动了车子,伍主任说:“真麻烦,没法摆脱他们,只好说我回老家看一看……这不?——吴书记硬是要陪着去,你说麻烦不麻烦?”
姜律师道:“您说的那个县委胡书记是您同学,他好象比您大嘛。”
朱可可说:“您是省领导嘛,他们当然不敢马虎了。”
伍主任道:“你这小丫头少拍我马屁,这叫官场潜规则。你们县里领导无非是怕我给他们弄出乱子,听说那个宁显贵大有来头,一个村官这么大的势力,不得了,这里面有些什么猫腻?你们三个律师齐心协力帮助我弄清楚,昨天我会了会那个宁……什么来着?”
姜律师:“宁显贵!”
伍主任:“对,宁显贵只说跟上官娜娜私人恩怨,说话前言不达后语,陈局长、吴书记在一旁帮助掩饰,不知搞些什么名堂。”
朱可可:“这官场潜规则,真是害人呀。”
姜律师:“昨天,上官娜娜认出您来,她好吃惊地样子,感到意外吗?”
伍主任脸色阴沉下来:“是呵,我要研究的是: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这样?仅是那个宁显贵吗?我看,不只是这么简单。”
朱可可插嘴说:“当是社会病了,因为社会出了毛病,让她也染上不健康的病……她说她有些日记,我要找来研究研究。”
伍主任说:“好,如果有价值,你向我推荐。”
朱可可说:“您跟上官娜娜真是同学吗?”
伍主任陷入沉思,悠悠地道:“我和她是初中同班同学,这个秘密,你们得给我守着,不能告诉其他人……我和她的成绩都排在前几名,她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是全年级四个班最漂亮的女孩,完完全全的品学兼优的学生。”
“您不会是当初爱上她了吧?”姜律师开玩笑说。
伍主任瞪了她一眼:“别乱说,那时候都是初中的孩子,哪能谈什么爱不爱的?说实话,我只是对她有好感而已。”
姜律师吃吃笑了起来:“那是暗恋嘛!”
伍主任不置可否地笑了:“我说不赢你这个大律师,总是要用形象思维的方式给当事人定个罪名。”
朱可可:“那不叫罪名,那叫说理……在法庭上,要罢道理的。”说罢,众人都笑了起来。
伍主任:“记得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和娜娜参加了全县初中生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她获得了全县第二名,而我没有获得名次,你们不知道,我当时对她又嫉妒又羡慕,因为我是班长,她只是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比班长考得好,总感到没有面子。”
“过了几天,县一中明确向我们学校表示:上官娜娜免费就读县一中,县一中高中,是全县最高学府,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殊荣呵!……放月假了,她踏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家里跑,我知道,她要早些回去帮助她爸爸妈妈干活,我也骑上自行车追上她,我还记得当初跟她的一段对话……我说:‘免费上县一中,呵呵,真叫我羡慕呀。’她得意地说:‘不是羡慕,是妒嫉吧!’我难过地说:‘我不就出在最后一道题吗?要是做对了,你这个二等奖是我的了。’她尖刻地说:‘我没有叫你不答完整呀,真是遗憾,要不然,你那二十一名是我的了。’我知道她一向说话刻薄,也不生气,笑道:‘不过,我相信我会考取县一中,到时候,我一定会追上你的成绩,你等着瞧吧!’娜娜自信地:‘我当然等着瞧了’!”
“可是,返校后,她的情绪一落千丈,她上课总是心不在焉,一脸的愁闷,后来我才知道,她爸爸给村长做房子,摔下来了……
“就是那个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恶棍书记!”朱可可咬牙切齿地说。
伍主任点点头:“是的……离初中毕业还有两个月,她突然辍学了,全校师生大惊,老师和校长都到她家里做工作,我更是不安,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只要她中断学习,这个品学兼优的女孩就废了,到了放月假那天,我说服我们班主任华老师,一同去了她家,我要以班长的身份说服她。
“到了她家,只见牛羊满圈,猪子鸡子满院,她妈告诉我们,她们家里有三十多亩田,一年的提留税费都是数万元,她爸倒下了,她哥又是个残疾,这么多田谁种?这么多鸡鸭牛羊谁来喂养?进了堂屋,只见她爸爸躺在房里的床上呻吟,满屋都是中药味和腌蒜苗混和的味道。华老师只说了几句话,她爸爸吃力地说:‘我娜娜是有出息的孩子,是我的希望……我做梦都希望她多读书呵,可是、可是这个宁显贵不给医药费了,我不能干活了,怎么办?我孩子得代替我种田啦,我们农民不种田,如何上交那么多的税费?吃什么?’我好奇地问:‘那个姓宁的村长,是不是没有钱给您治病?’她爸爸说:‘他哪会没有钱?他是村长,有权,包下了官荡水库,还包下村里食品厂、木材厂,被评为农民企业家,他盖的四层楼的宾馆,就是要给县里、乡里的干部来吃喝玩乐的,一年收入上百万元,能没有钱?他是心眼黑呢’。我当时听了就很难过,天真地说:‘到了星期天,我和同学们都来帮助她种田,行不行?’她爸爸感激地看着我:‘谢谢你的好意,种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呵’……,正说着,娜娜回来了,她卷着裤腿、打着赤脚,那张漂亮的脸庞晒得黑黝黝的,她羞羞地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我真不敢相信,那就是那个倔强的、说话刻薄的娜娜,先前的自信,从她脸上一点都看不到了。华老师痛惜地将娜娜拉到身边坐下了,她抚摸着娜娜那双变得粗糙的手,眼圈儿红红地:‘这几年,我们学校就培养出你和伍腾飞两个好苗苗,唉,我不甘心啦……不甘心啦……’我说:‘我是代表全班的同学来的,他们都说,只要你上学,他们星期天都来你家里做活儿……’娜娜深受感动,她抓着华老师那双温暖的手,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呵……谢谢你们一片心意!’华老师愁苦地点点头。临出门时,我逞华老师不注意,象小偷似地塞给娜娜一张纸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给女孩子写纸条,又紧张又不安,我记得好象是说,得知她家里的不幸之后,同学们都很难过,我好几天都无法集中学习,郁闷。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只有乞求上苍保佑他,给她力量与智慧。同时,希望她一定要挺住,坚强坚强再坚强!因为那个倔强的、个性独立的娜娜不会被轻易打垮的。并写道:我希望你处理好家里事之后再回到学校,我们还要一决胜负,我真心希望她的学习成绩永远走在我伍腾飞的前面……
说到这里,感慨万端,姜律师叹惜一声说:“她终于被淘汰了,而你成功了,所以,你有内疚感,要不顾一切地来帮助她,是吗?”
伍腾飞点点头,又摇一摇头:“不全是这样,我对她的关注,全是出于怜悯,出于道义,这么多年来,我失去了她的联系,她从一个优秀的中学生,变成一个杀人犯——尽管只是雇凶杀人,她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
“是那个姓宁的害死了她。”朱可可忍不住说:“在她十六岁时,又是那个恶棍强奸了她……”
伍腾飞惊得目瞪口呆,嘴巴张成“O”字型,半天合不拢。
姜律师说:“她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她说她留下几本日记,在那哥哥家里,她说她的故事,几乎都记录在那些日记里。”
伍腾飞如梦方醒,他一惊而起:“我的判断没错,他们派大小官员缠着我,阻止我,就是怕我弄清事实真相之后,给他们丢丑,越是这样做,我越要弄清楚……快,莫律师,你能接手娜娜的官司,就是一个勇气,我刚才说的这些,不能对外讲。免得对娜娜不利。”
莫少晟认真地道:“您放心,我拿我人格担保,不会对外讲出去。”
宝马越野车进入群山峻峭的山区,伍腾飞:“已到我家乡的乡镇了。”
十五、那个穷山沟呵
越野车在机械声轰鸣的土路上行驶。道路两旁正在扩宽马路,石料、拌混土堆积如山,一块一块的路段上,筑路工人正忙着挖、掘、铺垫,挖土机、翻斗车、碾压机一片忙碌。
伍腾飞说:“全国上下都在修路修桥修房子,我们四合乡也能与日俱增呀。”
姜律师笑道:“不搞基本建设,哪来的GDP呀。”
朱可可说:“现在有个新名词,把GDP叫成鸡的屁……”
正说笑着,伍腾飞的手机响了,他一接听,连连说:“您是……哟,华老师?您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呵呵,务必来见见您?……您还准备中饭?”
莫少晟暗暗好笑,以他律师的眼光理解,伍主任回到家乡,从县里到乡里,他们都会想方设法困住他,阻止他参加调查。
果然,伍腾飞接过电话后嘀咕说:“真不可思议,华老师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朱可可说:“这就叫官场潜规则嘛!”
众人笑了起来,伍腾飞说:“你这丫头,脑子很会急转弯呀!”
到了四合乡中学,远远就看到门口站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伍腾飞说她就是班主任华老师。另外一些人,有的是老校长,有的是乡里干部。伍腾飞下了车,众人热情地跟他握手寒暄,把他围住亲切问候,有的是故交,有的是长辈。
莫少晟、姜律师和朱可可却被凉在一边。
众人都在劝说伍腾飞留下“叙叙旧”,难得一见。话语之热情,感情之真挚。
伍腾飞明显地无可奈何,他只好凑近车里歉意地说:“对不起,他们不让走,你们去吧,去了来吃饭,华老师亲自下厨做菜。”
姜律师答应了,朱可可说:“这是潜规则啵,您这么重要的领导回来了,他们当然要热情款待啦!”
伍腾飞又骂了一句“鬼丫头”。
柳泉村在伏牛山深处。这里山浪峰涛,层层叠叠,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
山下,一条南北相向的宽阔公路正在修建,羊长山路即将被取代,路两旁的农田、湖泊被推平,一片红红火火的气氛。再往前走,远远看到机械在轰隆隆地推山,翻斗车在忙碌地运载;再行驶一会儿,一栋漂亮的工棚映入眼帘,工棚占地数十亩,三三两两的工人正在平整土地。
朱可可说:“我们是不是下去问一下情况?”
姜律师积极响应,黎师傅停了车,他们走到正在修筑沟渠的一个搞建筑的农民面前。朱可可说:“师傅,您忙呵!”
那农民抬起头,年龄在五十多岁,看了面前的三个人,又看了一眼停在一旁的车,“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朱可可又问他是不是柳泉村的人;他又“嗯”了一声。
朱可可说:“听说你们这儿的书记被一个叫娜娜女人弄残了,您知道这事吗?”
那农民警惕地看她一眼:“活该!”说完,又忙碌起来。
朱可可:“您是说宁……显贵活该吗?”
那农民神色紧张地看了四周一眼,点了点头,又低头做事。
朱可可说:“你们这村子看去好红火,有资源,有开发,是好事呀!”
那农民:“好个逑,田都被占了,吃什么?”
朱可可说:“您能说一说上官娜娜的情况吗?”
正说着,从室内走出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小伙子,大声问:“干什么?”
莫少晟害怕之极,忙说:“问个路……”
那个农民连连向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快离开。
上了车,莫不晟说:“直接到娜娜家里,别再节外生枝了。”
姜律师:“刚才吓死我了,那几个小伙子象打手。”
行驶到一处平原,朱可可忙道:“停、停。”
黎师傅不知所措刹了车,原来路边有一个老妇在除草,朱可可奔了过去。
“老婆婆,您知道上官娜娜的家在哪吗?”朱可可问。
老妇抬起头,朱可可这才看清楚,看去老婆婆的妇孺,年龄不过五六十岁,她看了四周一眼,小声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朱可可正要问其他问题,后面传来车子的声音,两辆摩托急驶而来,每辆摩托上两个人,正是刚才在工棚里见到的几个凶神恶煞的小伙子,坐后面的小伙子手里都拿着一根钢管。
莫少晟忙说:“快上车!”
上了车,朱可可说:“这个地方果然有些邪门……”
姜律师吓得面色苍白,她说:“我们不去了吧……前不久,我的一个同行为一个工人打官司讨薪,到被告公司去做调查,被打破了头……”
莫少晟埋怨朱可可:“都是你惹些麻烦!”
朱可可回头一看,两辆摩托一直跟着,若即若离地保持着距离,她也害怕了,她说:“他们绊着伍主任,就是阻止我们调查……越是这样,说明越是有鬼!我偏要帮着娜娜!”
幸好已行驶到人口密集的农舍,经验丰富的黎师傅在一家商店停下了,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模大样地下去买烟,一面吸烟一面跟村民聊天,那两辆摩托车上的小伙子也在远处观望。莫少晟盯住一个中年妇女,小声问:“请问,你上官云锋的家还有多远?”
那中年妇女机警地看了四周一眼,见没有人注意,指着一个修理的门店说:“他不是在那里修车吗?”
莫少晟欣喜若狂,忙引着姜律师、朱可可奔了过去。
上官云锋正一身油渍地修理车轮,见到莫律师等人喜出望外。丢下车子就麻利地去洗手,爬上越野车上说:“真没想到您们会来……这几天,村子里派有好几批人执勤,专门监视外来人员,村民都受到威胁,不准他们跟外人员乱说。”
莫少晟听了这些话,害怕之极。朱可可却说:“越是这样,说明越是有问题,他们阻止调查,是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上官云锋:“我妹子不是为她一个人出气,她是为村里人……您们都看到了,我们的山林都被毁了,农田被毁了,新成立的柳泉股份有限公司有乡里的、县里的领导在后面撑腰。”
姜律师:“柳泉股份有限公司主要经营什么?”
上官云锋:“主要是挖矿……在那儿……”他指着远山一片忙碌的人群说:“那边是丁伯的山林、养殖场,那边是七叔的渔池,他们说推就推了,那边是我承包的黑儿当荒山,我开垦了七八年,梨树、桃树开始挂果了,山楂已开花了……他们不等我们同意赔偿标准,说推就推了。”
朱可可气愤地道:“难道没王法了吗?没有管吗?”
上官云锋:“宁显贵是书记,他儿子宁健波是总经理兼副主任,他儿女亲家是会计,他推举原来村妇女主任刘水英的老公为村长……什么村长呀,都听宁显贵的,傀儡而已,宁显贵叫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宁家有权有势,谁能把他怎么样?看来,看来我妹没救了……”说罢哽咽起来。
莫少晟不想影响姜律师的情绪,笑道:“这是省里的姜律师,我们是来看你流泪的吗?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
上官云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抹了一把泪说:“呵呵,对不起,您们来了,我是高兴得流泪。”
越野车在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旁停下了,小溪上有一坐小石桥,一群鸭子在小溪里戏水。上官云锋领着他们走过石桥,山坡上是一栋气派的两层楼房,虽然很陈旧了,但与左邻右舍村民的瓦房相比,也有鹤立鸡群之势。
还没走近楼房,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从里面跑了出来,他满脸污垢,鼻涕流到嘴角,但十分乖巧。
上官云锋说:“快去叫你妈妈,就说屋里来了客。”
小男孩说:“我妈头痛在睡觉。”
莫少晟等人刚走门槛,从室内走出一个头上包扎着头巾的妇女,正是半个月前到开明律师事务所向莫少晟下跪的那个妇女、上官娜娜的嫂子伍青萍。
她显然听到了孩子刚才的话,埋怨说:“我哪就头痛了?我除草除累了,只想睡一会。”冲着莫少晟说:“莫律师,辛苦您们了,我们这里不好找……”
朱可可说:“你们不简单呵,盖了楼房——都比别的村民强呢。”
伍青萍一面麻利地擦凳子,一面说:“您们不要见笑,我们哪来钱呵,是孩子他姑打工挣钱,盖了这楼房。”
朱可可一时没悟出来,问是孩子的哪个姑,莫少晟笑道:“上官娜娜不是孩子的姑吗?”
朱可可恍然大悟,自责“脑子笨。”
莫少晟一进屋,就嗅到室内难闻的怪味儿,朱可可直皱眉头,但都硬着头皮坐下了。
伍青萍张罗着要去做饭,被莫少晟阻止了,上官云锋似乎懂得他们的意思:闲气这里不干净。提着竹篓跑到后山去了,一会儿提回来一篓桃子、奈李,因为是天然的水果,朱可可和姜律师也就不再客气,一会儿洗来,都开始吃起来。朱可可一面吃一面称“好吃”。上官云锋说:“我们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是这才结的桃子和奈李还算新鲜,等一会,每个人务必带上一袋。”
吃了水果,聊着天,但伍青萍始终站在门外,莫少晟觉得不解,就说:“外面有太阳,你进屋说吧。”
那伍青萍还是不肯,上官云锋说:“她结扎后留下后遗症,身子不干净……您们就别管她了。”
莫少晟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次去求他接案,这女人就上肯坐着说话,现在他明白她不肯坐下的原因了:她怕把凳子上留下异味。
朱可可吃在手里的桃子停下了,怔怔地看着娜娜的嫂子。莫少晟以为她听说“身子不干净”,犯了忌讳。正要提醒她,朱可可却说:“野蛮的计划生育!这都是野蛮的官员所为。”说罢,把桃子恨恨地掷到院子外面去了。
伍青萍听说,唔唔咽咽地哭了起来,她说她这些年受的不叫罪,生不如死。
姜律师打破僵局说:“我们是来了解案情的,不扯远了。”
上官云锋忙跑进去拿来一堆资料叫三个人分析。
莫少晟和姜律师跟上官云锋谈论案情,朱可可拉着伍青萍说:“走,我们看看娜娜的房间去。”
当她出来时,手里抱着一撂颜色不同的大本子。
莫少晟不解地问:“你拿的什么?”
朱可可:“日记,娜娜的日记。娜娜跟我说,她的故事都在这些日记里。”
说罢摊开日记本,上面是一个相夹,朱可可一面擦灰一面说:“你们瞧……她年轻时好美!”
随着灰尘的脱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映入眼帘:小巧的流海,细致修长的眉毛,如醉如痴的丹凤眼,清澈得有如镜子,精细的鼻尖,微挑的唇线,小而尖的下巴。
一脸憨厚的黎师傅在一旁惊叹道:“这女孩好美!”
莫少晟心底十分震惊,他寻思:正所谓红颜祸水,是因为她的美貌害了她吗。
朱可可轻轻地揭开一只纸盒子,打开纸片,上面几张是娜娜在小学、初中获得“三好学生”、“优秀学生”的奖状。
再往下面一张,是《全县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奖状》,上面写着:“上官娜娜同学,你在本年度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全县数学竞赛第二名,特发此证,以示奖励。”
再往下面是一张纸条:Nana:得知你家里的不幸之后,同学们都很难过,我好几天都无法集中学习,郁闷。我不知道我现在能为你做什么,我只有乞求上苍保佑你,给你力量与智慧。同时,希望你一定要挺住,坚强坚强再坚强!我们全班同学都相信,那个倔强的、个性独立的娜娜不会被轻易打垮的。
我希望你处理好家里事之后再回到学校,我们还要一决胜负,我真心希望你学习成绩永远走在我的前面。
如果你家庭有难处,请一定告诉我。
落款是英文:You never classmates, Wu Tengfei。
莫少晟看不懂那英文,姜律师一把夺了过来:“哈哈哈,这可是珍贵的文物呢。”
莫少晟仍然不懂,朱可可凑近他耳边说:“这是伍主任当年写的字。”
莫少晟恍然大悟。心里暗暗好笑:“难怪他要帮她了,在他心目中,还保留着上官娜娜那美好的记忆。”
走出上官云锋的家,只见离石桥不远处停着两辆摩托车,四个凶神恶煞的小伙子一直守在那边。上官云锋说:“我陪你们离开……那些流氓是宁家公司的打手,你们只要不接近村民,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黄昏蹒跚在苍茫的伏牛山上,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
十六、徐隆辉:宁家对得起你了
所长徐隆辉在路上就打了电话,莫少晟回到县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他。莫少晟说了情况,徐所长意味深长地说:“就说嘛,面对强大的正义力量,量那个伍主任不可能弄出什么鬼名堂出来,我是说嘛,他为什么要那么积极的帮助那个婊子?原来是他初中同学,都调查清楚了。”
莫少晟吃了一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徐所长又道:“你们在她家里搜出什么新的证据吗?”
莫少晟不想说出日记的事,只是说:“只是聊了聊,没什么新证据。”
徐所长拍一拍他的肩说:“行,千万别节外生枝,记住:人家宁家对得起你!”莫少晟知道他指的什么了——宁健庭给的五千元麻将费。听了这句话,他心头发虚,点头说:“我会处理好的。”
此后好几天,莫少晟心有余悸,那天在柳泉村惊魂一幕令他心头沉重:“为什么要委派两辆摩托盯着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与村民接触?宁家在怕什么?他们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如今,我在徐所长、司法局陈局长操纵下收下五千元钱,我如何为人家辩护?”
朱可可自从从柳泉村回来后,一头扑到娜娜的日记里,上班看,下班看,白天看,晚上看,一会儿叹惜不已,一会儿双眉紧锁,跟她说话,也是爱理不理,吩咐她做事,她心不在焉,老是犯错,莫少晟发了几次火,她也不以为然。
这天为一个经济案子开庭,他要她跟着去,她却说:“这样鸡毛蒜皮的案子,您一个人去算了,我要看日记。”
莫少晟恼怒地离开办公室,等他回来时,他发现朱可可双眼哭得红肿。问她原因,她呆呆地不说话,过了好一会,递给他一本日记说:您自己看去吧。
莫少晟莫明其妙地接过日记,想了想还是装进包里了。回到家,他等老婆李红、女儿莫遥遥都睡了,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想起朱可可的推荐,从包里抽出上官娜娜的日记看起来……
翻开日记,只见左上角写着“第一本”
上官娜娜日记第一本
一九九二年元月十七日(农历腊月十三)
我醒来了,我居然没有死成,只觉得头痛欲裂,左腿疼,下身疼,手臂上打着点滴。
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我下午到达县城参加县教育局“先进工作者代表大会”,领了“优秀教师”的奖状,晚上,宁显贵劝我跟清明县教育局的领导喝酒,他说酒喝了,人家会考虑帮助我转为公办教师,后来的事情就模糊了,我模糊地记得是宁显贵牵着我住进了阳春宾馆,我四肢无力地倒在床上,宁显贵脱我的衣服,我无力反抗,我模糊地记得他白白胖胖的身子扑了上来强奸了我,我下身撕碎般的疼痛,我模糊地记得我五点多钟醒来了,穿上衣服从阳春宾馆三楼跳下了……
我努力挣扎着想坐起来,忙有人阻止说:“别乱动。”我睁开眼睛,见站在身边的是一个中年女护士,她旁边站着宁显贵和一个男医生。我惊叫起来,女护士恶恨恨地说:“别叫,你要养病!”
“我不想活了,你们拦我做什么?”我质问。
但没有人理我。
我看着宁显贵,那张白白胖胖的脸孔满是惊惶不安,这个流氓无赖,我和我家里的一切不幸,都源于他身上。我爸爸的死,与他有关,我的辍学与他有关,我对他充满了怨恨,去年,他安排我当教师,减轻我家里的税费负担,我以为他是补过,原来,是一个阴谋——一个邪恶的阴谋,现在,面对着他的丑恶嘴脸,我好恶心。他这个村官,一个小小的村长,为什么这么猖狂,这么无耻?想到这,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宁……宁显贵,你这流氓,你滚开……”
护士忙道:“这里是医院,你要守医院的规矩!”那个男医生恶恨恨道:“你再吼叫,我们就把你赶出病房!”
“你们赶吧,……我不怕!”我指着宁说:“他是流氓,他好无耻……他……”
“娜娜,宁叔叔单独跟你说……”宁吓得脸色大变,在这一刻,他怕了,怕我抖出他的丑行,他对医生说:“你们出去吧,我来跟她谈一谈。”
医生和护士出去了,我挣扎着,叫骂着,宁“卟嗵”一下跪在床前:“宁叔叔昨晚喝醉了,你就原谅宁叔叔一次吧……我该死,我该死……”一面说,一面打自己的嘴巴,这个在我们村说一是一、一手掩天的土皇帝,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嚣张,但是,我不能原谅他的兽行,我冷冷地说:“你害死了我爸爸,你现在又害了我,我不会原谅你的,我要告发你——我要往上告!”
宁突然站了起来,那张白白净净的胖脸扭曲了,变得狰狞可怖:“你想告我?你做梦吧!我跟你说,我乡里有人,县里有人,省里也有人!”他说着,挥舞着粗短的胳膊:“好多人想搞我,想把我搞夸,他们办到了吗?我有的是关系,有的是钱,我是柳泉村的天,谁能把我怎么样?”
他说这些,我相信,在我教书的近半年时间里,他的骄横,他的不可一世,我早就知道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说他是柳泉村的天,他有一个民兵队,对不交提留税费的农户进行毒打,他还设置了黑房子,动不动就把人关进那个黑房子里,我弄不明白,他一个共产党的干部,谁给他这个权力?我要告倒他,不是比登天还难吗?
我在犹豫不决的一刻,宁显贵似乎看出我的脸上神色的变化,他转换了口头说:“只要你听话,你别闹,我会处理好你家里事,我把你家里的提留税费免一多半,还有,我会帮助你转为工办教师,这可是吃皇粮的机会。”我仍然怒目而视,我说我都不稀罕之类的话。
他那双胖乎乎的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叠钱出来,放到我的枕头底下:“这是两千元钱,……是给你的营养品,这儿的帐我会派人来接,我已给你妈说了,说你还要开几天会,还安排了打工回来的赵六儿来照顾你……”
说罢走了出去,一会儿,护士进来了,给我腿子上换药,她说只是皮肉伤,过两天就好了,我心里在流血流脓,我哪里只是皮肉伤?我伤在心里,我欲哭无泪。
当天晚上,赵六儿来了,打扮很时髦,衣服很光鲜,她是我们一个村子里的,大我三岁,前年外出打工时,还劝我出去了,我妈不同意我出去。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子,看年龄有二十五六岁,留着长头发。
赵六儿跟我说,她是专门来照顾我的,说是听宁村长说,我从车上摔下来了,把腿子摔伤了,她从广东打工回来,正好遇上了,宁村长请求她照顾我,她就同意了。
“他是谁?”我向她身后的男子噜一噜嘴。
“他是我男朋友!小候。”赵六儿说。
我很反感他那张脸,那脸又尖又细,那眼睛滴溜滴地转动,象个猴子。我更反感那长辫子。
赵六儿显然看出我的心思,忙道:“他待我可好了,做事也勤快,——小候,去买条毛巾、牙刷牙膏来,我给我娜娜妹子洗一洗。”
“好也!”小候听话地跑了出去。
小候出去后,赵六儿说她在沿海城市打工挣了很多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不想说话,但还是问了一句:你在那里做什么工作?她说,做服务业,就是陪客人唱唱歌,跳一跳舞什么的,钱好赚。她热情地介绍,逞年轻,抓紧赚钱,呆在那穷山沟,有什么出息?我不感兴趣,不理她。一会儿,小候回来了,端茶倒水,把毛巾用热水浸泡后要给我擦脸,我恼怒地说了声“不!”他不好意思地把毛巾递给赵六儿,赵六儿一面给我擦脸,一面笑着说:“我这娇滴滴的妹子,是不允许陌生男人碰的。”
在以后的几天,道也其乐融融,小候长得象猴子,做事象猴子一样敏捷,我叫小候为小猴儿,他也不生气,赵六儿一个劲地说沿海城市好赚钱,我有些动心了,我想挣到钱后,给我苦难的妈妈治风湿病,给我苦难的哥哥娶个媳妇,别无他求。
我腿子上缝合了七针,过了六天抽线,我妈妈来接我回去,我抱着我妈痛哭,我妈安慰说:“听老宁说,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无大妨。”但我妈妈哪里会知道,我岂只是皮肉伤?我是心灵上的伤口,是仇恨的伤口。
我妈说,家里杀猪了,有肉吃了,年货也准备了不少,另外,我教了半年书,工资一千四百元,宁显贵派人送到了家里,两年欠提留税费六千多元,村里叫暂时不交,再不象逼其他农户那样逼我们,宁显贵态度突然好转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听了心里好痛,只有我知道原因:是我用身体换来的。
我在妈妈的搀扶下乘拖拉机回到柳泉村。依然还是那条盘山公路,路两旁的灌木早已凋落,黄叶铺满大地,唯一的土路通到村委会、学校,穿过村委会和学校,是一条石板桥,桥下有潺潺地流水,过了桥两百米,便是我的熟悉的家,回到家里,我感到好亲切、好温馨,哥哥忙着将我抱下车,又帮助我收拾行李,妈妈为我打荷包蛋。
我腿脚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还不能乱动,没有可读的书,电视只能收到中央台和省台,不好看,躺在家里百无聊赖,我决定记日记,记下每天发生的事。
一九九一年元月十八日(农历腊月十四)
今天,赵六儿和她的男友小猴儿来看我了,小猴儿提来苹果和香蕉。小猴儿帮助干这干啦,讨好地叫我娜娜妹子,赵六儿一个劲地抱怨家里环境差,吃得差、住得差,说到沿海城市眉飞色舞,我不经意地问:“你在沿海城市挣了多少钱?”她得意地说:“我去了一年,挣了这个数!”说着,伸出三根指头。我说:“三千?”她说:“后面加个零。”我吓了一跳:“你挣了三万?”她诡秘地一笑:“我这还是挣得最少的,有好多老油条,干个两三年,就挣七八十、上百万元。”我惊讶地张大了嘴:“那里的钱,都不值得吗?”她又是诡异地一笑:“那里遍地是黄金,老板们、当官的臭男人腰缠万贯,只要你一个笑脸,他们都肯给钱。”
我明白了,不屑一顾地道:“那是卖笑、卖身是不是?”
她说:“你呀,太老土了,这年头,有钱就是大哥,谁稀罕你卖不卖笑?卖不卖身?你想一想,陪一晚上二三千元,在我们这里要干一年。”
我不快地说:“我不想听这些,你也别跟我说这些。”
她说:“你正是青春年少,我要是有你这么一张漂亮的脸,保证一年挣二十万元,你要不听我的……唉,只能在这里受穷。”
我说:“我不在乎穷,我有我的做人标准。”
我哥回来了,她不在说什么了。
小猴儿把我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物品摆得整整齐齐,我感激地说:“小猴儿,你可真勤快,谢谢你了。”
小猴儿说:“六儿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说罢,眼睛机里咕噜地在我身上转动,我忙拉住被子。
我妈回来留他俩吃饭,赵六儿说,她妈已做好了。
一九九一年元月二十一日(农历腊月十七)
今天上午,我们学校的江老师领着十多个孩子来看我,他们都是我教数学的三、四年级的学生,学生们的到来令我很感动,他们跟我说这说哪,他们当中,还有的拿来了寒假作业,他们一个一个地教他们,可开心了;
可是,下午柳翠芳和石校长来了,柳是宁显贵的老婆。他们说,听说我坐车受伤了,专门来看我的,她不来还好,来了,勾起我无限的伤痛与愤怒,我声嘶力竭地大叫,给我滚出去。
我的反常举动引起石校长的不安,他是一个老好人,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他见我对宁显贵的老婆如此态度,生气地说:“娜娜,你没大没小吗?人家宁村长安排你教书,给你家减免税费,你受了伤,人家来看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伤心地哭着,我爸爸的死可以成为过去,但他毁了我的青春,我的梦想,一切的一切,都在宁显贵手里化为泡影,我是没大没小吗?我一肚子的苦水,我向谁诉说?
太难过了,不想写了。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日(正月初八)
我已半个月没记了,这半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腿伤已基本上好了,我可以自由行走了,哥哥还在田里忙碌,我不能永远躺着,还得活下去,为了苦命的妈妈和哥哥。我要是死了,他们怎么办?我不能丢弃他们。
我要帮助妈妈和哥哥干活,他们不让。但我坚持帮助干,春节前,我要把家里收拾干净,牛圈里、猪栏里的粪都除得干干净净了。
我用干活来麻木自己,只有干了活,我才会不想以前发生的一切。我已身心憔悴,脸上没有了笑容,我过早地领略人世间的怆凉与不幸。十六岁的我,已是六十岁的心态。
妈妈要拉着我去四合乡买新衣服,我拒绝了,我拼命地干活,春节过得无味,我天天懒得出门,几个同学和玩伴来找我,我也不想出去。腊月二十九,我和哥去给爸爸上坟,我在爸爸的坟上哭晕了过去,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跟爸爸说,但我又不知如何说呵。是哥哥用板车拉着我回家的。大年三十,一家三口团年,我尽管装着开心的样子,我要让苦难的妈妈和哥哥高兴一下。
还是说正题吧。
正月初八,石校长和江老师等人来了,说是宁村长特别关照,补给五百元买营养品,我听到提到宁显贵,就象被毒蛇咬了一口,我坚持不要那五百元钱,他最后塞给我妈了。并希望我第二天参加学校的会议,我以“身体未痊愈”拒绝去开会。石校长解释说:“明天乡的领导要来开会,选村支书。宁村长要当村支书。”我更不同意去了。我去做什么?我去为他那个恶棍祝贺吗?
但我晚上又改变了主意,我要当场揭发他的兽行。我要揭开这个人面兽性的流氓的真面目,让他当不成村支书。
我计划好了第二天的行动,
第二天来到学校,只见学校大会议里坐着乡里来了六七个干部,村里到了一些老党员,学校的老师服务,村子里的人都来看热闹,原来的村支书刘昌兵佴嗬着脑袋坐在那里,宁显贵一付趾高气扬地神情正在讲话,他说:吃饱了别瞎嚣嚣,多余的别知道,只有相信党,相信政府,我们这个村才能富裕起来……
他那张又白又胖的脸上挂着欢愉的笑容,见到我,很不自然地样子,我忍着仇恨地怒火,走进我们教师办公室里去查看我的物品,这时,宁显贵进来了,他不安地说:“你气色怎么不对?”我没有吱声,他紧张地问:“娜娜,事情都过去了,……我会一直照顾你家——给些补救……”
“我要控告你!”我斩钉截铁地说:“就在今天,我会当场揭发你!”
他吓得脸色大变,哀求道:“娜娜,我要当书记,你得支持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和你哥好的,你千万别给我的好事搅黄了。”我说:“你是个披着人皮的家伙,你还要当干部?还想升官?那会有更多的人遭殃!所以,我不会让你得逞……”
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过早地暴露我的计划,这给了他机会,这时,石校长来了,宁说:“石校长,你给我把这个疯子看好,不让她出去。”石校长连连说:“怎么啦?”宁出去了,石和江老师堵在门口,劝我:“冷静些!”“宁村长对得起你家”等话语。外面大会开始了,我拼命往外冲,石校长和江老师堵着不让出去,我哭喊着。我平时尊敬的江老师苦苦哀求说:“娜娜,你怎么能这样?宁村长对你家那么好,你还不知足呀。”我哭着说:“他是个恶棍,流氓……”江老师胆怯地哀求:“你不能这样,……你让我们有口饭吃……”
我逞他们放松了,冲了出去,我冲进大会议室,不想被三个小伙子拦住了,其中一人正是小猴儿,我大喊:“宁显贵是个流氓,是强奸犯……”小猴子等人将我嘴捂住了,将我拖到一旁的三轮车上,三轮车开动了,我乱抓乱咬,咬伤了小猴儿,他恶恨恨说:“宁村长是赵六儿姨爸,你别破坏他的事儿。”
三人把我送到家里,我妈妈出来了,她显然误解了我的意思,苦苦劝说,(要我)“娜娜,你冷静些,事情已过去了……”妈妈还以为我为爸爸的死跟宁显贵过不去,但我如何能跟我妈妈说呢?
赵六儿一会也来了,她埋怨我不该在那个场合闹事,否则,会搅了她姨爸的好事。
第二天,石校长来了,他带来了我的教学资料及书本,最后才结结巴巴地告诉我:新上任的宁书记不要我教书了。我无所谓,妈妈和哥哥却愣住了,他们为我失去了这个“优越”的教师工作而惋惜。
正月初十,我伍城平表哥结婚,我只好陪着妈妈去。
伍表哥是石岗村的,没想到,我伍表哥和伍腾飞是一个村的,并且是堂屋兄弟,他也去参加表哥的婚宴。
腾飞已进了县一中,见到他,我很不好意思,他已有了光辉灿烂的明天,而我,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我感到没脸见他;但是,我越是躲着他,他越是要靠近我。
表哥的后院有一条小河,河里流淌着清澈水,很多小鱼小虾在河里游玩,我小的时候常到河边去玩,望着河里的蹦蹦跳跳的鱼虾十分有趣,我逞人不注意,一个人到了河边,望着河水呆呆地出神。
没过一会儿,伍腾飞也来了,他说:“你好象不开心?是生活的压力吗?”我装着轻松地说:“没有呵!”他说:“你的眼里满是忧郁,我看得出来。”我淡淡一笑:“你老是自以为是。”说笑了一会,他对我说,希望我去读一中,说我的数学成绩是最棒的,只是耽误了半年,应该能够赶上,我对他的好意,只是抱着淡淡一笑。过去那个娜娜已死了,特别是心死了,哪还有心思学习ABCD?我的心乱了,哪还能集中学习?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只是点点头,或者摇摇头。这令他很生气,他说:过去那个倔强的、天真浪漫的娜娜到哪去了?我听了,好难过,我流下泪来,他却一个劲地追问原因,我哭着说:“没有原因。”我不会让他瞧不起我,我更不会说出原因。
我听到了鞭炮声,猜测是迎新娘子的车队到了,装着要看新娘子,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感到我的手象触电一样一颤,我要缩回手,他却不放:“娜娜,不管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帮助你的,不管海枯石烂,你在我心里都是最重的……”我懂得他的意思,我伤心地流下泪来:“你不要这样……我不配……”他坚定地说:“娜娜,我要好好读书,做一番事业……你等着我!你会等着我吗?”我不说话,我只是哭,我不能给他承诺,我不配。我抽开手,跑了。
我只有默默地吞咽着苦果。
不说了,说点高兴的事。
我伍表哥接新郎很热闹,但我觉得整个过程很庸俗,特别是闹新房,那些粗鲁的男人在我表嫂身上摸来摸去,更为令我不堪的是,在简易的婚礼上,他们不仅粗言秽语,还将我舅舅往表嫂身上推来推去,以此为乐。
呵呵,高兴的事,也被我说得不高兴了。
今天,赵六儿和小猴儿来看我了,我大骂小猴儿无耻之尤,他却不生气,他一脸笑嘻嘻地神情,那眼色不停地在我身上转动,我偷偷对赵六儿说:“看他那贼眉鼠眼地样子就恶心。”赵六儿不以为然地说:“他就那个样,但人很精明强干,又会挣钱,我只有顺着他了。”
赵六儿又大谈深圳、广州等沿海城市好挣钱,她说她和小猴儿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出发了。劝我也去挣钱,我有些动心了。我想离开这个可怕的村子,我不能再次落入宁显贵的魔掌,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离开。但如果离开,我妈妈、我哥哥怎么办?我犹豫不决。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四日(正月十一)
小猴儿来叫我到赵六儿子家去玩,他说王桂花回来了,赵六儿叫他来接我。
桂花姐大我几岁,她和赵六儿同龄,记得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常拿红枣、拿甘蔗给我吃,还经常教我做作文,待我可好了。她回来了,我不能不去。
我坐上小猴儿的自行车,崎岖的山路凸凸,骑了一会要上一个山坡,我们只有推着自行车走,小猴儿说:“你们这里太穷了,人又坏。”
我生气地说:“人又坏?那你那次还帮助他们绑架我?”
他说:“我是不得已。”
“是赵六儿叫你阻止我的?”
“是妇女主任去找我,她说你在闹事,破坏选举,要我们为六儿的姨爹保驾护航,我能不去?”
“妇女主任?刘水英?”我心头象吞了一个苍蝇。
“是她,”小猴儿说:“要不,我为什么说你们这里的人坏呢。”
说到这里已上山坡了,他压低声音说:“她跟宁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前几天在六儿家里吃饭,我见宁的脚放在她的脚上,有时候还偷偷摸一下她的手,别人没注意,我都注意到了……”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不谙世事,涉世未深,原来,宁显贵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对他的仇恨又增加了一层。
小猴儿见我不语,又说:“不仅那个妇女主任跟宁书记有一腿,赵六儿跟他也有一腿。”
我惊呆了,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
“你胡说。”我说:“他是她的姨爹,怎么会?”
“是真的!”小猴儿着急地说:“前天,我先睡了,她关上门出去了,我不解,她半夜会到哪里去?我便悄悄地下床跟在她后面,她一个人摸到了村部,是宁出来开的门,那里有条恶狗,我不敢靠近,我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慌张地出来,我先一脚到了家,而她回来,我嗅到她身上的烟味,你知道,老宁抽烟。”
我听了晕头转向:“这……真是乱七八糟……”小猴儿又说:“他不是她亲姨爹,是很远的亲戚。”
我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小猴儿道:“她帮助她爸爸承包村里的砖瓦厂,而她做到了,今天已跟村里签订了合同,你说,不是睡出来的吗?”
我脑子乱成一团:“你……你和她……”
“我和她只是逢场作戏。”小猴儿顽皮地说:“我要是当真的话,那才是傻子,她跟我,只不过看我正派,看我有钱,才利用我,我现在把她都看穿了……”
原来他们有那么多的勾当,那么低贱、无耻,我越听越害怕,我迷迷糊糊地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不,你得去!”小猴儿真诚地说:“你去看我识破她的阴谋,当然,我不会说她跟老宁睡觉的事。”
“我不想看你识破她的什么阴谋,”我大声说:“你们都不是好人。”
“我是好人!”小猴儿一本正经地说:“快上车吧,你桂花姐想你呢。”
晕头转向地跟他到了赵六儿的家,桂花姐远远地迎了出来,我一看她的人,长得消瘦了,脸色黑黄,长了许多雀斑,一双手也粗糙。我问她春节为啥不回来,她说是工厂不放假,另外是买不到火车票。我心痛地说:“桂花姐,你在哪个工厂打工?”
桂花姐无奈地一笑:“在浙江的纺织厂打工啵,没文化,只有卖苦力,还能做什么?”赵六儿说:“她不听我的嘛,要是听我的,哪会到这一步?钱也没挣到,身体也压垮了。”
这时,赵六儿的妈出来了,我叫她柳妈,柳妈拉着我的手说:“娜娜可是越来越美了,我们村里第一大美人。”我红着脸说:“柳妈,您可不能这样说,我六儿姐也美呀。”
说笑了一会,进堂屋吃饭,小猴儿殷勤地为每一位客人倒茶递水,似乎刚才说的事情不曾发生。正要开饭时,妇女主任刘水英来了,我见到她,很不自在,她确有意坐到我的身旁:“我跟上官老师坐,上官老师越来越漂亮了。”
我不快地说:“我已不是老师了。”
她眄着眼说:“哎呀呀,谁敢不要你当老师?宁书记都说了,你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并且是最有才能的女孩,即使不当老师了,我这个妇女主任的位置也是你的哟!”
我听了又气又羞,我不想吃了,站起来要走,桂花姐将我拦住了:“娜娜,你别听她胡说,我们吃我们的饭。”赵六儿也说:“水英姐,我娜娜妹子可受不得委屈,你别乱说。”
刘水英笑道:“我是跟我娜娜妹子开玩笑的,哪会当真?我娜娜妹子大闹村委会会议,是敢作敢当的人,我开几句玩笑不行吗?”
我生气地说:“你说就是你说,还说什么宁书记说?难道你和宁书记穿一条裤子吗?”
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自从爸爸去世、我辍学回到家乡,学会了忍受,学会了逆来顺受,再也没有了自己的个性,今天,面对这个嚣张的妇女主任,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六儿忙着打圆场,刘水英脸色红红的,忙掩饰说:“呵呵,我跟他穿什么同一条裤子?我只是开玩笑的。”
饭后,我们各自离开,我走到村子的拐弯处,刘水英撵了上来:“你个臭B女人,你是不是跟老宁睡了?那么张狂?我告诉你,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
我张口结舌,气得快晕厥过去,我忙扶到一颗树,才没有倒下。
她见不的神色,冷笑一声:“你故意闹,无非是希望老宁宠你,你以为他会宠你?你做梦!我告诉你,村子里的漂亮女人,哪一个没有被他玩过?哪一个有好下场了?我劝你滚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我只记得当时身体颤抖不停,好冷,又觉得前面一片漆黑,我是跌跌撞撞,战战兢兢回到家的,回来后,我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我已整整躺了半天,我什么也不想吃,眼睛大大地睁着,没有合一下眼皮。妈妈和哥哥大急,我只好起来吃了一碗面条。
我想不通呵,想不通,我们柳泉村水美、山美,为什么有这么多丑恶的一群人?我想不通呵,想不通;我如此单纯,如此真诚,为什么有这么多邪恶的、肮脏的村官?
我前面的人生一面灰暗,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做出决定:出去打工,我要离开这个可怕的村庄,春天来了,春天,总会给人以希望。外面的世界应该很精彩。
我要靠我诚实的劳动、靠我一双手去奋斗,我要挣钱给我妈妈治疗坐骨神情病、腰椎间盘突出病和风湿病,我要挣钱给我哥哥娶媳妇。
明天的梦,是真实的吗?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五日(正月十二)
今天我去找桂花姐,到了桂花姐家里,我明确表示,要跟她出去打工,她哽咽着哭了起来,她抚摸着我修长、白皙的手说:“你吃得了那个苦吗?”
我坚定的地说:“我能吃苦的。”
“每天干十二个小时,并且一直站在纺织机床前,你受得了吗?”
“我不怕。”我说。
“我们那些私营企业的饭菜象猪食,你吃得来吗?”
“你能吃得来,我就吃得来。”
“我们没有节假日,干好了,一个月三百多元,干不好,还挨骂挨打,扣工钱,你受得了吗?”
“我都受得了。”我坚定地说。
桂花姐挤出一丝笑容,点点头。
我们正说着,赵六儿和小猴儿来了,赵六儿说:“桂花,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我问:“你叫她考虑什么?”
桂花姐不语,赵六儿说:“我叫桂花考虑跟我出去打工,不象她在厂里做,没白没夜的,还挣不到钱回来。”
我试探地说:“我也要出去打工,你说我跟谁去好?”
“你也要出去打工?”赵六儿又惊又喜地看着我:“那当然跟我出去呀,能挣到大把钱,包你做几年回来,成为柳泉村最富的富婆。”
我说:“我不想成为富婆,我只想和桂花姐一同去打工,挣干净钱回来。”
赵六儿说:“现在这社会,哪有什么干净钱、不干净钱了?到手都是财,……你们要不听我的,会撞得头破血流,现在的黑工厂、黑作坊到处都是,别把钱没有挣到,把小命搭在外面了。”
我听了将信将疑,我对外面的世界一点儿都不了解。只在电视上看到沿海城市的经济发展很快。
我很迷惑,我怎么办?在村里种田,将会受到宁显贵、刘水英等人的欺凌;我将卷入可怕的纠纷之中;出去打工吧,又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桂花姐虽然是我的依靠,但她是泥牛过河——自身难保。
哥哥在车里施肥,中午,我给他送饭,路经村委会,宁显贵和外地的来人在一起,他见到我就凑了过来,我不想跟他说话,我走我的路,他跟在后面说:“娜娜,我跟你说个事。”我不理睬他,又冲到我面前拦住我,我一低头要冲过去,他嘻皮笑脸地说:“我拿下你老师,是教训一下你的,不是真心,你继续来教书吧。”
“我不稀罕。”我瞪着他说。
他仍然笑嘻嘻地样子,那张白胖的脸上露出得意地神色:“那我把妇女主任位置给你,你来当。”
把妇女主任的位置拿出来让给我,那就意味着我从刘水英手里抢饭碗,难怪她对我恶恨恨地态度,原来是担忧我取代她的位置,我反而对她理解了几分。另外,别说我不懂“妇女主任”是什么角色,即使知道,我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怎么会去与二十多岁的刘水英争斗?
我鄙夷地说:“你用这个哄别的女人去吧,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他涎着脸说:“别的女人都不配,我把这个位置交给你,你只按我的意思办就行了,反正你已成了我的女人,我会给很多好处给你……”
我猫腰从他身侧钻了过去:“我不想要你什么好处,你这流氓,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他追了上来,跟在我后面说:“娜娜,过去的事——你做的事,我既往不咎,你别闹了,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站住了,大声道:“你太无耻,你做的一切……,还对我既往不咎?你毁了我,还恬不知耻地对我既往不咎?告诉你,我要离开这里,我妈妈和哥哥出了任何事,你都要责任,不然,我会把你的事抖出来。”
我说完,一口气跑掉了;我说了这些话,觉得出了一口气,心里好受多了。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七日(正月十四)
吃罢晚饭,我跟妈妈和哥哥说了想出去打工的想法。我妈一听就流泪了,她说:“你才十六岁,我不放心,再加上,田里活儿又多……”
哥哥道是很支持我,他说:“娜娜,你出去闯一闯,有好处,只是外面太乱,你要当心。”
我说:“我知道外面乱,我到工厂挣钱,平平安安地,挣了钱,给你娶媳妇。”
哥哥憨厚地笑了:“我只想你挣钱,把村子里的提留税费给还了,——今年算是还好,欠六千多元,没有干部来追讨,……前年你是看到了的,后面祝大叔家里,不是宁显贵带着派出所的人,把粮食都杠走了、把猪也牵走了吗?”
我当然是看到了,前年的那一幕,对我幼小的心灵是极大的冲击,我知道祝大叔家里十分困难,祝大妈计生结扎后不能劳动,孩子都小,不能劳动,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而村里的提留税费又高,年底了交不出税费,宁显贵竟然叫来两个公安人员,带领一些乡里人,象土匪一样,硬是抢走了粮食和一头肥猪。我当时想:“我们不是讲究社会主义人人平等吗?人家交不出税费,为什么要抢夺?”
得到妈妈和哥哥的支持,我就决定跟随桂花姐到浙江打工。我跟桂花说了想法,她满心欢喜。要求我准备行李。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八日(正月十五)
今天一大早,小猴儿就来喊我,说是邀请我跟他们去清明县县城去看灯,我说那么远,怎么去?小猴儿说,他们花三百元租了乡里一辆车,我不想去,妈妈却说:“你要出门了,去开开心心地玩一玩吧。”我寻思,妈说得也有道理,马上要去远方挣钱,要没白天黑夜地上班,“放纵”一下自己也是可以的。
我问桂花姐去不去,小猴儿说,桂花和男朋友都去。
“桂花姐谈朋友了?”我十惊讶,去看一看她的男朋友,道是有趣的事。
到了村学校的门口去等车,果然看到桂花姐领着一个穿西服的男子,黑瘦的身材,看他的粗手粗脚就知道是庄稼汉,看去很般配,桂花姐介绍他姓卢。一会儿,来了一辆吉普车。路上,小猴儿和赵六儿说这说哪,炫耀他们如何如何有钱,小卢却很少说话。
到清明县已是吃中饭的时候,赵六儿要求开到“最好的餐馆吃饭。”司机开到一个宾馆,我下来一看就惊呆了:原来正是宁显贵那晚将我灌醉的“江南宾馆。”看到这个宾馆,我象是看到虎狼之口一样心惊肉跳,我钻进车里说:“要去你们去,我不想到这里吃饭。”赵六儿追问原因,我说,没有原因,就是厌恶这个地方。赵六儿还要问;小猴儿似乎嗅到了什么:“她总有她的原因,我们听她的。”
最后,来到亚贸大酒店吃饭,我心里才好受一些了。逛街的时候,赵六儿不仅为自己买了两套时装,还要为我和桂花姐各买了一套,我和桂花姐拒绝不要,但赵六儿坚持要给我们买,我试了一套套装裙很合身,是名牌货,众人都夸耀说:“名装配美女。”一问价三百多元,我吓了一跳,忙着脱掉了,赵六儿却说:“就要这套了。”我坚持不要,赵六儿不管三七十十一给买了,这是我长了这么大,买的最贵的衣服,我又高兴又惭愧,赵六儿待我这样,我都不知如何感激了。
为这件衣服,我暗暗高兴了一下午。
晚上看灯,天上明月高悬。只见标有各个部门的一盏盏灯火亮如白昼,灯上雕梁画栋,玲珑刎透,蔚为壮观。突然想起来唐代一首诗《正月十五夜》:“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星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秾李,行歌尽落梅,今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不觉暗自神伤。
回来后,我试了衣服给妈妈和哥哥看,哥哥赞不绝口,连连说:“我妹真漂亮。”妈妈却不解地说:“赵六儿无缘无故在给你买衣服,是什么意思?不会有什么目的吧。”我说:反正我要和桂花姐出去打工,她有目的也是她自己的事。
明天,我就要和桂花姐出发了,到南方城市去,那里,一定是我向往的美丽人生。
一九九二年四月三日
我已半个多月没记日记了。自从绑架到现在近一个月来,我跌入魔窟,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我的人生因为我的轻率和单纯而毁灭,现在,我躺在这灰暗的房间里忍受着精神和肉体的痛苦。
我不知我身处位置,因为我自从离家之后便失去了自由。我妈妈、我哥哥一定在到处找我,也许发出了寻人启示,不然,小猴儿等人不会逼着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一切都好”、“在工厂管理很严、为了不影响工作,会很少给你们写信”的信。
说不完的悲伤,道不尽的凄凉,我早已哭干了眼泪。
这篇日记应该很长,我要慢慢地、偷偷地记下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一切。
我和桂花姐说好了正月十六日出门去打工。由于柳泉村不通公汽,我们准备乘村里周大叔到乡里拖蔬菜的拖拉机到四合乡后,再搭车到清明县县城车站,坐县城的车到省城去坐火车。
妈妈一早就给我张罗着做饭,哥哥却把我的行李检查了再检查。
正准备出发时,小猴儿来了,他说他帮助借了一辆面包车,专门送我们直接到县城,我妈和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我问桂花姐呢?他说桂花跟周大叔商量了,那辆拖蔬菜的拖拉机无法乘座两人,因此先乘拖拉机到四合乡,转乘车到县城车站与我汇合。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要桂花姐跟我们同乘面包车一起到县城?小猴儿似乎早有准备,他解释说:一是面包车里还要上人,只能增加一个人;二是桂花的男朋友送她,正好乘座两人。我将信将疑地跟他上了面包里。
面包车里除了一个大胡子司机外,并不见赵六儿,我问赵六儿为什么不在?他说,他跟赵六儿闹翻了,她赌气先走了,并指着后排要我坐下,等一会还有客人要上来。我虽然疑窦丛生,却又无法弄清楚,必定,小猴儿是跟我同村的赵六儿的男朋友,我不相信他,也应该相信六儿姐呀。
面包车通过“宁公馆”,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里是我爸爸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公馆,也是他的殉葬地;这里住着毁灭我少女梦想的恶棍,我恨这个公馆,更恨住在里面的宁家人。我当时想:离开了这里,是不是我新的人生?
车子到了村学校,我听到了学生朗朗地读书声,这里有无数张幼稚的、可爱的面孔,孩子们,你们的老师(实际上我只教了他们半年)将远去寻找新的人生。
车子到了村头三岔路的公路交界处停下了,我看到两个青年男子站在外面,一个光头,长得膀大腰圆;另一个瘦小的个子,长得贼眉鼠眼,他们一上车就对我脸上和身体看个不停。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两个人并非善类。小猴儿自然看出我的不快,解释说,他们都是生意上的朋友,面包车是他们帮助找来的。
既然是他们的车,我不好再说什么。
可是,当车子开出柳泉村之后,那个瘦子对我嘻皮笑脸地说:“小姑娘,你长得很可人呵!有男朋友吗?”我瞪了他一眼,他却肆无忌惮地将手伸到我的脸上一摸,我反手打开他的手:“放规矩点……小猴儿,你朋友怎么这样?”小猴儿喝斥他:“吴老么,你别胡闹!”被叫做吴老么的瘦子才停止了骚扰。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抽烟,嘴里说着粗话与黑话,到了县车站,我急着要下车找桂花姐,小猴儿却阻止说:“别急别急,你对这里不熟悉,我去找。”我不想面对两个恶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猴儿已溜下车去。
我无法容忍光头和吴老么的粗俗,要跟着挤下车去,光头一把将我扼住不放,那铁拳般的大手把我骨头都快捏碎了,我痛得大叫,包括司机在内的三个男人却大笑不止,我意识到灾难的来临,我拼命挣扎,他们却扼住我的手和喉咙,我越是挣扎,他们扼得越紧,我差点窒息。更令我绝望地是,小猴儿没有来,他们启动了车子飞快地离开清明县。接着,光头和吴么将我五花大绑,用又臭又脏的毛巾堵住我的嘴,用花布头蒙上了我的眼睛,仍然凭我在车里挣扎、反抗。我要撒尿解手,也无法说,我都拉在裤子里,屎尿纵横。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下了,他们取下头盖和塞在我嘴里的毛巾,我看到外面是一个山村,光头恶恨恨说:“你要听话才行,不然,我们弄死你。”
他们将我拖进一家农户,农户家里不见一个人,他们先让我到厕所进行了清洗,等我出来时,泡了一袋方便面强迫我吃,不将方便面踢到了墙角。晚上,他们将我拖进一张大床上,三个男人轮流将我强奸。
第二天又上路,照样蒙着头和嘴,走走停停两三天,白天,我被蒙着眼睛和嘴巴,晚上,他们仨人轮流玩弄我,将我折磨得死去活来。
我已三天没吃东西了,我拒绝吃东西,我以死抗争。我已饿得头晕目眩,第四天到了个集镇,他们知道我已折磨得不行了,放松了警惕,到了一个小餐馆,他们进去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发现车窗可以打开,我用吃奶的力气拉开面包车的车窗,然后拼命地钻出车窗,尽管我身子小,但是,身子只出来了一半还是卡住了,这时,来了一个穿法官制服的胖子从我身边经过,我吃力地大声道:“救救我……救救我……”
他看了我一眼,呆住了,并向我身边走了过来,我当时寻思:“有救了。”正在这时,光头等人冲了过来,大声道:“干什么干什么?”那胖法官神色错愕地一刹那,站住不动了,我吃力地喊道:“大叔……救我……”我拼命地抓住了他伸过来的手不放。冲过来的光头一把将我推进车里,那个胖法官看了光头一眼,满脸怒气,正要发作,吴么掏出了一把弹簧刀,恶恨恨地说:“识趣的话,走远一点。”那个胖法官满脸惊愕,一步一步地向后退,我紧抓住车窗不放,见胖法官没有离去,认为还有一线希望,我拼命叫着:“大叔救我……”光头凶狠地关上车窗。
三个人钻进车里,那个胖法官还呆站在那里,我当时还在幻想:那个胖法官会不会报警?会不会组织人员营救?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随着面包车呼啸而去,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三四个小时后,我心里的一切幻想都泡汤了。伴随我的是黑暗、寒冷、孤独、压迫、痛楚和对家人、朋友的牵挂……
天气越来越热,我判断,已到了南方。
第四天,他们三个人撬开我的嘴,强行灌稀饭、面汤等流食,他们怕我死掉了,没有利用价值了。
第五天下午,他们将我从面包车里拖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栋西欧风格的小楼房,一位刁着香烟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打扮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她上下打量我,惊叹道:“好亮丽的女孩,长得太迷人了。”
旁边响起不冷不热地巴掌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过来:“会迷倒好多男人。”
华丽女人弹着烟灰:“只是眼睛太忧郁了。”
中年男子:“你董姐可以调教呀。”
华丽女子咯咯笑了起来,她向光头一呶嘴,他们把我架进室内,经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铺着地毯,摆设着大床、电视机、饮用水、酒柜,一侧是卫生间。我无力地倒在床上。
这时,被叫做董姐的华丽女人左手刁着香烟,右手拿着睡衣、胸罩、内裤及化妆品之类的物品进来了:“好孩子,去洗一洗,把这些衣服换上,一会儿吃饭。”她甜甜地说。
“我要我的东西!”我吃力地说。
“你的东西嘛,一样少不了,——你瞧,我们这些衣服多漂亮?你那些衣服太土气了,这些化妆品,也是高级的。”她说。
“我只要我的东西。”我不不思索地说。
董姐犹豫了一会出去了,等了一会,跟着一个健壮的中年妇女进来了。中年妇女手里拖着我的行李箱。我吃力地爬起来打开我的行李,却不见我的身份证、钱包。董姐说:“钱包和身份证,以后会给你,你要听话,去洗一洗。”
我没有一点力气,又躺到床上不动了。
“李姐,你把她抱进去洗一洗。”华丽女人口气很凶地说。
被叫做李姐的中年女人说了声:“是!”便把我抱进卫生间,她力气大,任凭我挣扎,她三下五除二地裉下我流着屎尿的衣裤;我睡在地上,她用热水龙头在我身上冲洗,把沐浴露浇在我身上,一面洗一面说:“好臭,太脏了。”
她将我抱到床上,我乞求地说:“阿姨,您能救我吗?只要离开这里,我给您当牛做马……”
她脸上露出冷酷地笑容:“别做梦了,你好好呆着。”转瞬又笑了起来:“只要听话,钱来得容易,挣大把大把的钱。”
我知道求助无门,便不再说什么。
李姐出去后,端来香喷喷的饭菜,尽管我已饿得只剩下一口气,我坚持拒绝进食。董姐和中年男人都进来劝说,苦苦哀求我“吃点东西。”我置若罔闻。董姐似乎很有信心,她说:“你慢慢考虑吧,进到这里,我们不会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可别把身体毁了。”
我听她的口气,似乎比光头和吴老么有善意,第二天,他们又送进来香喷喷的饭菜,李姐等人轮流劝我吃,我已饿得只剩下一口气了,我说:“我出来已很多天了,我妈妈、我哥哥一定很挂念,你们能让我跟家里联系一下的话,我就吃饭。”
“你家里有电话吗?”董姐温和地问。
“没有电话。”我说。
“那你如何跟家里联系?”董姐说:“娜娜,你如果愿意写信,我们给你提供纸和笔,你放心,到我们这儿,我们绝对不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但你要为自己的身体作想。好吗?”
我听了有一种亲切感,我点点头,答应进食。
我一直呆在房间里,几天来都只是吃和睡,我已经气色好多了。我每天都听到外面男女的说笑声,还偶尔听到男女打情骂俏声,我断定:这里一定是外面传说的坏男人和坏女人进行性交易的地方,如果他们逼迫我这样做,我将以死抗争。
我越想越害怕,昨天,我试探地问董姐:“我想问一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董姐淡淡一笑:“这里是广州市,最发达的南方城市之一,”
我说:“你们为什么要绑架我?为什么将我囚禁到这里?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
董姐:“我们没有犯法,到这里来,都是找工作来的,这里的钱很好挣,而我们正好帮助介绍工作,并帮助你挣很多的钱……”
“那你们是什么单位?什么行业?有营业执照吗?”我试探地说。
董姐几个人同时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嘴。”华丽女人说:“李姐,去搞执照拿来给娜娜小姐看。”
一会儿,李姐拿来一块牌子,牌子的上面写着《营业执照》,标明“凤凰娱乐会所。”服务项目:休闲、踩背、洗脚、旅店;右下方果然盖着广州市一个区工商局的公章。
董姐示意众人出去了,靠近我的床头坐下,亲切地说:“娜娜,我叫董红莲,你以后就叫我董姐,好不好?”
我不理她,她又说:“你是个好姑娘,你要知道,在这个社会,光凭勤劳、善良是没有饭吃的,而你具有很多女孩子没有的气质,你的脸蛋儿漂亮,你的身子更迷人,你要利用好自己的本钱,用来吸引男人……”
“你的意思是,叫我跟男人睡觉是吗?”我鄙夷地看着她:“如果是这样,我永远不干,除非你把我弄死。”
董姐并不生气,她说:“到这里来的女孩子,开始都是这样,认为这是丑事,实际上,习惯了也就正常了,人生苦短,只要挣到钱了,比什么都真实,你瞧瞧我……我也是来自于江南一个小镇,也做陪男人睡觉的活儿多年,现在成功了,有钱了,回到家乡多风光呵……”
“我不干……我不干……”我喃喃道。
董姐用揶揄的口气说:“娜娜,吴老么他们说了,你早不是处女了,还装什么清纯?你现在才十六岁半,你的第一次,给了哪个心爱的男人?”
我听了,犹如毒蛇咬了一口,这是我心头最痛的伤疤,她却在我的伤疤上抹了一把盐,我哭着骂道:“你不是人,你跟那么个流氓一样坏……你给我滚出去……”说到最后声嘶力竭。
董姐意识到什么,连连说“对不起。”
今天,董姐亲自给我端来一碗鸡蛋面条,百般奉承,劝我说出原因,我不想说,她安慰我说:“不说也罢,我想,一定是你的痛处。”
等我吃了面条,她又进来,打开电视和影碟机。一会儿,出来光屁股的女人,又出来光屁股的男人,男女淫荡地笑着。我知道她放电视的意思了,我从床上跳下来,拨掉电源。她见我很认真,讪讪地走了出去。
现在,夜深人静了,我从我的包里翻出了从家乡带来的空笔记本,我要记下发生的一切,从晚上六点,已记到现在的凌晨五点了,我困了,要睡了。
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希望做个好梦,梦见自己长了翅膀,从这个魔窟里飞出去。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一日
今天,我房里进来四个姑娘,她们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十五岁,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穿得很露,脸上却是僵硬的笑,话语也很粗俗,她们问我是哪里人,我不答;她们夸我青春漂亮,说着,把手往我衣内伸,我避开了,她们放肆地大笑,说我太“封建”。我常常隔门听到一些她们跟男人打情骂俏的声音,想必是她们了。
在她们的叫来叫去当中,我才知道那高挑的叫玲玲,瘦高的叫阿芳,面孔园园胖胖的叫小英子,娇小玲珑的那个年纪最大,21岁,叫小燕子。
她们见我不理她们,就放肆的说笑起来,有的拿烟出来抽,相互谈论她们几天来的收入,玲玲说她昨天收入三百多元,而阿芳说她收入五百多元。
阿芳吃吃笑着说:“昨天有个肥佬,他妈的,半天不得硬,我帮助他套,也没套硬,我说不来了,他央求我用嘴来,我才不干,他掏出一千元往我乳罩里塞,我看在钱的份上,才做了,你们不知道,他妈的,不知道好恶心……”
三个女孩大笑,只有小燕子没有笑。我听了面红耳赤,天啦,她们真是做那个的,还恬不知耻地讲了出来。
玲玲对我说:“你还不习惯,习惯就有趣了,很舒服的,来钱又快又多,——我以前是瞧不起这一行了,现在无所谓了。”
小燕子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说:“你干上这行,还爱上这行了?那你前天还哭什么?”
玲玲:“我来好事了,董姐说是客人多,我只好装一下了。”
我细听她们谈话,我觉得她们好龌龊。
她们又拿扑克进来打,还赌钱,玲玲输了六百多,我暗暗想:“她们输赢几百元,可是我在家乡教书时半年的工资。”
临出门时,小燕子走在后面,她等三个女子走了,悄声对我说:“你别听她们的,她们骗你的。”
我感激地连连点头。
她又说:“我叫李媛,艺名小燕子,……你遇到机会,从这里逃出去!”
“逃?如何逃?”我惴惴不安地问。
她压低声音说:“听说这几天搞流动人口检查,如果有公安的来了,你跑上去求救,……你也许还有机会,你出去后,想办法救我,我是被拐来的,家是四川的。”说罢,机警地溜了出去。
我一颗紧张地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一晚上都是筹划着:我如何观察动静,如何尽量讨好董姐和李姐,让她们对我不再戒备,当公安人员来了,我如何求救等等……
不写了,藏好日记睡觉/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十日
我逃出去没希望了,我绝望了。
从四月二日到二十日,我头脑里的弦绷得紧紧的,我还故意对董姐做出亲热地动作,给她笑脸。她也夸我“有进步。”昨天中午,她还陪我到院子里逛荡了一会。这是个中档宾馆,院子很大,三层独楼,一楼有两个饭厅,楼上每层有住宿房间和卡拉OK厅,院子里种有花草,停有几辆小轿车,董姐跟我说,都是客人的车辆,客人都是大款,正在楼上跟小姐唱歌聊天。我猜测是跟我聊天的小燕子等人了。
当走到门口时,一条狗窜了出来,张牙舞爪地扑向我,我吓得缩到了董姐身后,她笑着解释说:“不打紧的,白天都缠着铁链,到了晚上才放它在院子里活动,防止坏人进出的,更主要是,防止小姐们乱跑!”说完,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意思是:“你想逃跑,可得当心一点。”
回到房间,董姐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神秘地拿出一个精制地盒子递给我说:“这是我朋友从沙头角带来送给我的,我的指头太粗了戴不上,你戴上应该很合适。”我问是什么,她说是一枚黄金戒指。我受宠若惊,连声说“不能要,不敢当。”她硬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并亲自将那枚金灿灿的戒指戴到了我手上。我知道,这几天我不能拒绝她,我得哄着她,同意收下了。她见我收下了,特别高兴。我说:“您比我大,我不能喊您董姐,以后改口喊您董阿姨好不好?”
董姐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那不是把我喊老了吗?我可不想老。”
我解释说:“您不老,您比我妈年轻多了。”
她一愣,狡黠地看着我:“那就随你吧!”
“董阿姨,我以后就这样叫了!”我尽量装得亲切地说,我心里十分清楚,我这样恭维她,只为了生存之计,为了逃出她的魔掌。
她离开后,我把戒指取了下来,放进盒子里装下了。我不会收人家不义之财的。
今天上午九时,李姐和中年男人慌慌张张地进来了,中年男人说:“快把东西收一下,到楼上去。”
我不解地问:“到楼上干什么?”
中年男人:“一些坏人要来闹事,不安全,所以,楼上安全。”一面说,一面狡猾地冲李姐笑。
李姐:“是呵,快走吧,有坏人要来。”
我拿起行李包,将信将疑地跟李姐上楼,踏上大理石砌成的地板,弯了几个楼梯上了三楼,李姐拉开一个包间,我见里面没有床铺,只有两排沙发,另一边是音柱、音碟机和电视机。李姐说:“你就呆在房间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吭声,知道了吗?”
我迷茫地点点头。
他们出去了,我听到他们锁门的声音。原来,外面除了门上的暗锁外,还有一道明锁,不用说,他们把明锁给锁上了。我试着扭动暗锁,果然,房间拉不开。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我转移到这里来,突然,我想起小燕子跟我讲过的事情,她说,这几天有警察要上门来查流动人员,是不是这件事呢?我不敢肯定,但又不能否定。如果是警察调查流动人口,这不是绝妙地救助的机会吗?如果真是警察来了,我怎么办?我如何向他们透露我的信息?
我又紧张又不安,急中生智,我突然想起一个求救的办法,飞快地掏出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家庭地址、姓名、我妈妈,我哥哥的姓名,小猴儿、吴老么、光头是如何绑架我、强奸我到这里,董姐等人是如何限制我人身自由的。写好后,我撕了下来,紧紧地捏在手里。
室内没有窗子,我无法将手里的纸条传出去。我在房间里渡来渡去,一抬头,发现门上有一块倒窗,倒窗门边上被油漆封堵着,我搬了一把椅子站上去,我拉倒窗上的铁钩子,但拉不动。我发现茶几上有一把水果刀,便拿在手里。我从倒窗缝隙里伸进去,使劲一撬,倒窗应声而开,我再用力一拉,倒窗开了,我从椅子垫起脚往外看,可以看到走廊里的一切,我欣喜若狂。
我悄悄掩上倒窗,从椅子上下来,将沙发拉到门下,将椅子放在沙发上,这样,我就可以从高高的椅子上观察走廊的动静了。
窗口有一条长缝,我可以从长缝处观察窗外的一切。我手里紧紧捏着纸片,两眼紧紧盯着走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走廊上寂静无声,我又后悔将才的举动了,也许,正象李姐说的“有坏人要来闹事?”如果是那样,我的举动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如果被发现了,董姐她们如何处罚我?
我站得腿好疼,我有些气馁了。
正在这时,楼下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我紧张极了。并且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们是上楼来了,我听到董姐声音:“柄哥是大忙人,今天再忙也得吃个饭,找个小姐聊一聊天,不影响下午上班的。”
“不需要。”一个粗犷的男人说。
“哎呀呀,你这当局长的,就是原则性强,今天说什么也得听我们丽丽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说着上楼了,当先三人穿着警察制服,其中一个小个子拿着文件夹,后面一个又高又胖的警察夹着黑包,年龄四十多岁,另一瘦高个子。身后跟着董姐和中年男子。
我又惊又喜,我屏着呼吸,一颗心紧张得跳到嗓子眼,我细心地观察他们举动。只见他们挨个挨个的门房拉开了查看,董姐在后面说:“说是三楼都没有人,你柄哥不信是不是?我这里的人都在二楼……”
我全明白了,警察是来查流动人口的,在这一刻,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用力拉开倒窗,大声道:“警察叔叔,这里有人……救我……”
这一变故突兀,三个警察同时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而中年男人和董姐吓得面如土色,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我一面大喊,一面将手里的纸条投向那个被叫做柄哥的胖警察面前,他忙接在手里查看,嘴里恶恨恨地吩咐:“把门打开……”
当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房门已打开了,董姐和中年男人恶恨恨地看着我。叫柄哥的胖警察说:“带她到楼下去。”
那个瘦高个警察示意我走到他面前,我听话的跟着他下楼,我听到董姐讨好地声音说:“柄哥,我要跟你解释一下原因……”
“有什么好解释的?到分局去了再说!”
“真有原因的,……我们吃了饭再说,我会跟你解释,不巧的是,四哥出差到北京了,不能陪你……”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检查!”
“那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吧,……只一会儿。”说罢,对中年男人耳语。
来到楼下,瘦高个把试探的目光投向胖警察,胖警察说:“带到车上去。”
瘦高个正要领我走,董姐哀求说:“柄哥,等一会……我只有几句话跟你说……”
说罢,拉着胖警察进了一侧的房间,我和小个子、瘦高个警察愣在大厅里。
我不知道董姐跟胖警察如何“解释”,但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听天由命。
一会儿,中年男子拿着一个提包走了下来,进了董姐和胖警察进去的房间。
我身边的两个警察在聊天,似乎在争论单位上分配奖金不公平的事情。
不一会儿,胖警察出来了,我发现他的黑包变得鼓鼓的,他笑嘻嘻地说:“哈哈,误会——误会……原来她叫上官娜娜,有身份证的。”这番话,显然是对两个警察说的。两个警察连连“哦”了两声。
这一变故令我绝望,我忙说:“叔叔,我是他们绑架来的,绑架我的是吴老么、光头……他们在路上强奸了我……”
“什么光头、吴老么?谁看见了?”胖警察恶恨恨地说:“你只缺一个暂住证,董老板他们只不过没向我们报告,会办好。”说罢,拉着两个警察到一旁嘀咕什么。
另一旁,中年男人和董姐脸上露出得意地笑容,一脸的神秘。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些警察一会儿被被收买了,如果他们不救我,便是将我推进了火坑,看着神神秘秘地几个人,我在绝望中抱着一线希望。我一闪身扑到胖警察面前,抱住他的腿说:“叔叔,我真是被拐的,请救一救我……”说罢,痛哭不止。胖警察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他嘴里说:“站起来好好说话。”试图掰开我的手,我紧抱住他的腿不放,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哭着哀求他们救我:“叔叔,警察叔叔,求你们救我离开这里。”那个瘦高警察一把掰开我的手,喝道:“听话!到这么好的地方来打工,怎么能不听话?”
在我求救的一刹那,董姐和中年男人还十分忙乱,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吆喝着“来人!”这时,从后门来了两个虎形大汉,一边一个抓住我的手和脚,将我象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我拼命挣扎,但势单力溥,我四肢被抓,头部朝下,我要以死抗争,猛地将头撞上地面,只觉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床旁边站着董姐等人,还有一个年轻的护士,董姐冲我一笑:“好,没事了,你别冲动嘛,好好养伤,伤好了,我们送你回去。”
“真的?”我惊喜地道。
“真的!”站在一旁的中年男人说。
“我吃住这么多天,我会挣钱还你们的。”我说
“好的,你只是头上撞了个包,等包消了,就好了。”
等众人出去后,小燕子进来了,她听说我醒了,专门进来看我,我见她眼圈红红的,问道:“你怎么了?”
她突然眼泪汪汪地:“你醒了,就好了。”
我淡淡一笑:“我这已是两次寻死。”
“两次?那还有一次?”
“还有一次,是在我们县宾馆。”
“为什么?”
“我们村支书强奸了我,逞我喝醉了……”
“强奸你?你为什么喝醉?”
“我在村小学教书,他哄我和教育局的人吃饭,他说能帮助我转工办教师,哄我喝醉后……”
她泪流满面,咽咽地哭了起来:“我也是的,——我在我们那里最红火的米面加工厂打工,老板诱奸了我,我告他,公安的抓他去,过了两天放回来了,说是证据不足……呜呜……”
我右手打着吊针,我用左手搂着她,劝她别哭,除了安慰之外,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我们同病相怜。
劝慰了一会,我叫她把了卫生间的镜子拿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头上还有黑桃大一个包。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开饭了,她才出去。
我听董姐说治好头伤后,让我走,我有了信心,晚上还吃了一大碗面条。
如果她们让我走,我就找个餐馆或者工厂打工,挣点钱后,再回清明县柳泉村,我想我的妈妈和哥哥,我想那块土地。即使那里再不好,也比我在外面强。
二0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完成于湖北省钟祥市地税西宿舍楼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