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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短篇小说)

  尘   

 

      

   他是镇子唯一能写故事的人,说起来,也恰恰因为他离开了镇子。镇里活着的人,是没有一个能写的。他们只是以活着,代替了书写,虽然他们也有自己的记忆。虽然,还有那本镇志。但它只具列一些简单的辞条,算不上故事。所以,离开镇子十年之后,拣在十月份的那一天,他回去了。那时,已经是公历一九八六年了。

   正值深秋。傍晚,街道已行人稀少。随着他的脚的摆动,时光仿佛有些倒溯到十年前他离乡时的样子哩。那些已在他脑中发酵了好几年的情节,借着那残旧的街景,一幕幕的在幻觉里自动拼接起来,甚至冲破了幻觉的围墙,落进一条旧巷,一面残垣,或骑楼上的一个雕花模糊的窗子里。当他走完西约街,过了电影院,远远望见延伸向马峰岩公园的一列贴街的木宅子时,他心里产生了一个确定的信念——现实所有的细节与他的故事构思是一致的。贝医生仍住在他住了多年的那间小屋子里,此刻,正坐在屋前的那个他熟悉的藤架子下,泡了茶,在等着他呢。

   他站在打头的屋子前边,点着一支烟,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当他一抬脚,可怜刚储积起来的一小点儿平静便破灭了。这不能阻止他往前走。这是一个天意要完成的叙事,作为卑微的代笔者,他脆弱的心脏和混乱的脚步并不能干扰它,更不能破坏它。他扔了烟头,竭力再往前走。走到这列宅子的中段,他的脚甚至也保有它们自己的记忆似的,自动停下来了。扶着屋前粘满暮色的栅篱,视线当然投向先作了设想的藤架下:那里果然有一张小木桌,但没有茶具,只撒着干枯的藤叶,靠桌的两个竹椅也因落着藤叶,印上了比暮色还深的影子。倘若紧闭的门和窗透出一线灯光的话,空落的藤架还不至于动摇他脑子的那个构思。所以,它和他的身子一同轻轻的摇晃起来了。想喊一喊,他的嘴甚至已经张开。但先前那隐隐的怯意使他最终还是缄默着,于是,街上仍然由暮色和其余弱灯继续维持着十年前的旧景。

   逃回旅馆的速度很快。又或因镇子还是那般小,那般为他所熟悉,他只是稍为加大了双腿迈动的幅度罢了。熄了灯,靠着窗子。他隐身在黑暗中,开始静静的打量着对面那个比他大的黑暗。这时,在对面的那个黑暗中,渐渐的浮现了作为他的故事核心的那一盏灯。那也是一盏煤油灯。它由玻璃灯座、灯罩和棉布灯芯三个主要部分构成,灯罩与灯座的中间还有一个铁制的旋扭,控制灯芯的长短,光焰的明暗。蛾子在罩的外围飞舞,有的果敢落入灯罩内,献出牺牲。它编织着寂静,也编织着慑人的神秘。

   这是十年前的某一个夜。主角是贝医生的两个孙女。他还记得她们的名字:贝嘉嘉,是姐姐,贝乐乐,是妹妹。姐姐与他同岁。

同时,他的脑中立即出现了这个夜来临前的黄昏;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泥沙公路,在山间盘桓;一辆拖拉机也拖着暮色,在这险象横生的沙路上盘桓。司机是嘉、乐姐妹的父亲,还坐着的一个女人,是她们的母亲。原本,一同盘桓着的路和车还维持着一个在安全界限内的平衡,但突然的,路不动了,或路失常地痉挛了一下,把车子像块小石头一样往深深的山谷抛了下去。

  他的心脏也在这黑暗中猛然地痉挛了一下。他的身子好像也随着那辆车,一同翻下深谷去了。整夜,他几乎没有入睡。

   但他却很早就起了床,落街,从另一条路走到马峰岩公园。公园西侧的县粮食局大楼仍在,它斑驳的外墙,正好挡住他投向那列屋子的视线。其实,它也是一个必要的停顿。像昨天那样,他需要稍为逗留一下,点着一支烟。

  公园里绿树茂密,渗透着早晨的阳光,树林的深处,仍缭绕着或淡或浓的轻岚。众鸟乱噪,但却也噪乱了他的心,这时,他发现自己夹着烟的手指已抖得一塌糊涂。他甚至有些害怕逼近那个想象中的巨大而令人震撼的叙述。他的选择,仍然是缓一缓。于是他掉转身,往树林深处走去。这时,林中空地正站着几个打太极拳的老年人;其中一个,穿着一身白色的唐装,头发也全白了,最是抢眼。他走到距这老者很近的矮树篱边,放慢了脚步;突然,心里有声如炸惊雷:贝医生!随此声,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昏眩。急脚走到公园东端的那个旧凉亭里,他才一屁股跌坐下来,长长的喘了口气。

  掉转头,还能看见老者隔在枝叶中的依稀的身影。是贝医生吗?倘若是,这个突兀的见面仪式也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仿佛那现实生活的逻辑,再次执意打破他对叙事起头的完整设想,似乎是个失败的兆头哩。烧完了另一支烟,他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发现自己的身子竟也拧转了,向着老者,不自觉的又摆出了惯常的审视现象界的姿势,以观其变。只见老者收起双手,伫立原地,仿佛一株树木,生了根的样子。许久,老者才迈步,甩着手,慢慢的向粮食局大楼那头,向那列木宅子走去。他跳下凉亭,尾随着老者,在老者的手摸着栅门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出声扯住了那个背影:“贝医生!”

  当然,他没有认错人。他们果然坐在藤架下,贝医生还泡了茶。叙事被现实牵引,拐了两个小弯之后,好像又顺利地进入原先预设的程序了。

 他还记得他们对话的细节。贝医生说:“你的样子变了,真不敢认哩。你家离开镇子才几年啊?!”他答:“十年了。”这时,门“呀”的一响,伸出一颗同样头发花白的脑袋。“大娘!”他叫道,同时站了起身。她出了屋,执着他的手,眼笑成一道细缝儿,说:“坐嘛,你阿爸阿妈,对,还有你阿婆,都好吗?”他答:“都好。他们问候你们两老好哩。”她说:“坐下,坐下。我买菜去!”他急道:“不打扰你们了。”她笑道:“一餐饭也不吃,不成的。你记不记得,旧时你也常在我们屋里吃饭啊!”他说:“那真是打扰了。”贝医生扬手,道:“便饭罢了,不打扰的。来,饮茶!”他呷了一口茶,说:“你们两老身体还几硬朗啊!”贝医生微微一笑,“托福,还过得去。”他问:“你们都退休了么?”贝医生说:“早就退了。不过,乡下诊所缺人,我们还经常下乡去。昨天也去了,晚上十二点多才赶回来哩。”

 原来如此。不过他不便讲明他昨夜来访的事。便问起嘉乐。贝医生说:“都在医院工作呢。”他问:“还是联合医院?”贝医生摇了摇头,“联合医院,没有了!”他一惊,问:“没有了?”贝医生说:“是啊,先改了名,叫县人民医院第一诊所,自负盈亏,难维持,结果解散。她们并入人民医院去了。”

  那么它在昨夜的暮色的掩饰下,只是呈现了一幅迷惑他的旧日的假象?也许,还包括那些街道?当然,同时可能也包括了作为他的叙事的参考资料的那本镇志。他的行里包里带着它。它完成于八十年代末年,但截止的时间段,却是一九七八年。联合医院进入镇志,变成了一个辞条,而同时也在现实或贝医生的叙述中消失了?

贝医生说:“准备装修,听说,要搞个大商场哩。”他“哦”了一声。这个辞条里当然有贝医生和大娘的名字。他们是联合医院的创办人。他知道,贝医生那间专用的小诊室临着新兴街。早上,那个令人悲伤的消息蛮横的打破了宁静。他想象当时贝医生正在诊室里给病人写处方。他想象笔从贝医生的指间掉落,在处方纸上濡染了大片的墨迹。

 

 

  当然只是想象,还不是叙事的关键。他等着那个叙事的关键出现。所以,用饭前,他希望嘉、乐姐妹同来,至少其中一个能来。来的最好是嘉嘉。但这个希望暂时落空了。

 像过去那样,他们在饭前默祷;也像过去那样,大娘不停给他夹菜,劝他“多吃!”他们的脸上满布皱纹,加深着原有的静穆,似乎也阻止着他过问那个关键事件的细节。放下碗筷,贝医生突然说:“你们的屋子也早拆掉了啊。”他怔了一下,道:“是啊。不过,总念着那些旧事,所以,一直想回来看看。”贝医生说:“应该的。我通知一下嘉嘉和乐乐,晚上你们见个面,好不好?”他说:“当然好。”

  大娘收拾了桌面,便没入厨房去了。肚子里寻话,结果只得这一句:“这些年,你们两不容易啊!”贝医生闻言呵呵一笑,“是啊。其实,也没什么的。”他顺势说:“嘉嘉和乐乐也都出来做工了。”贝医生道:“她们嘛,我们倒没怎么操心,一来她们从小懂事,二来吃百家饭,人家比我们麻烦得多哩。”见他不大明白,贝医生又说:“有时来不及煮饭,她们早跑到人家的饭桌边去了,晚上,还挤人家小孩的床睡哩,大人也只消通知一声罢了,我们照做手头上的工,不碍什么事的。后来上学,总是嘉嘉带着乐乐,我们也放心。”贝医生完说了,他还是只得“哦”的一声。那个关键的细节还是不露面。如何诱使这个关键出现,要仔细想想了。他决定先回旅馆去。

  告辞出门,大娘的声音又追了上来:“晚上吃饭,记紧过来啊!”他答应了,转头走入西约街。过新兴街时,往联合医院看了看,果然在白日里景况大明:门窗锁死,墙面剥落,大门上方的联合医院几个灰塑的繁体字,还隐约可见。他想,既然已经写入镇志,它在现实界的存在,算是湮灭前的浮光掠影罢了。

 倒在旅馆的床上,他不禁又沉沉的叹了口气。那个要仔细想想的欲望,总被一种更大的混乱的力量所打断——他总是不断地怀疑自己,然后又反驳自己的怀疑:那个叙事所确定的黑夜,不是黑夜吗?或者说不是前夜吗?同时,那盏守夜的青灯的光,不是一种明确无误的象征吗?就算当事人无意,它不可以通过叙事的文本独立而出,作为历史的标示吗?但这样的结果会不会是,这个象征性的叙事竟与现实所发生的事件完全无关呢?

 这后一个念头,使一种无言的焦灼像大雨一样突然把他全身浇了个遍。这时,以他的个性或惯习,他甚至产生了一种立即下楼买票离开小镇的冲动哩。当然,他不能食言。他要赴约,去见一见嘉乐姐妹。也许,她们能证实这个象征。也许,现实在她们的叙事里与象征将会是一致的。她们是一个希望。一道晚霞从窗外广袤的田野射入,面西的墙壁一片通红。这是个好兆头哩。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看了看表。时间快到了。

  摊子上买了几斤水果,仍走向阳路,很快到了公园西侧;这回不须烧烟定神了,于是径直绕过墙角,望那列屋子走去。还没推门,先听见嘉嘉或乐乐吱喳的说着话,伴着清脆的笑声。然后一个人影冲了出门,笑吟吟的叫了他的小名,打开栅子。他想了想,说:“嘉嘉!”她朗声笑起来,“算你猜对了。”乐乐也闪了出来。她们长得很像。小时候就像。那时还有高矮的分别,现在个头是一般高了。乐乐打趣道:“你猜错了,我才是嘉嘉哩。”姐妹俩又再推搡了一番。大娘说:“别闹了,摆桌子吧。”原来菜早已做好,还备了葡萄酒。大娘望了望水果,责嗔道:“你客气做什么呢?”他反复那句老话:“打扰你们了。”嘉嘉笑了,“看他,读了书,练得文绉绉的哩。”乐乐说:“他小时候就文绉绉的嘛。”嘉嘉打岔道:“你更小了,哪有什么印象啊!”乐乐说:“我还记得,他来我们家,总是带本书看。”他说:“是吗?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那时,还有什么书好看呢?”乐乐说:“很厚的哦。”嘉嘉说:“我也记起来了,好像是小说呢。”贝医生说:“来来,开筷吧!边吃边说话。”乐乐一摆手,说:“爷爷嬷嬷,你们忘啦?”大娘一顿,说:“哦,是哩。”与贝医生相视一笑,同时闭眼垂首,念祷起来。乐乐向他做了个鬼脸,也与嘉嘉一同低了头。

 他们的仪式很快结束。贝医生拿起酒杯与他碰了碰。他喝了口酒,说:“我感觉,好像又回到过去了。”大家都说是。稍顷,他说:“嘉嘉乐乐在乡下还住过几年哩。”嘉嘉说:“是嘛,好玩啊。”又过了一会儿,他说:“那时,我们一帮小家伙,都顶佩服你们大胆哩。”嘉嘉说:“你是说那天晚上呀?”他道:“是啊,你们不怕吗?”

  说了这话,他偷偷的瞄了一下贝医生和大娘。见他们仍笑眯眯的,他放心了,等着嘉嘉回答。嘉嘉说:“怕吧!”大娘道:“小孩子嘛,谁不怕黑啊。”他说:“那一夜,在历史上是很特殊的哩。”嘉嘉一笑,说:“不如说,那一夜,对于我们自己来说才是很特殊的。”乐乐说:“我觉得也是。不过,我倒不怕,我睡着了。”他看着嘉嘉,说:“原来想象,你们两个都睁着眼捱到天光哩。那么嘉嘉呢?你也睡着了么?”嘉嘉说:“我睡不着。阿爸阿妈不回来,我总是睡不着。”他问:“他们每天很晚才收工么?”嘉嘉摇头道:“也不总是。”他再次瞄了瞄贝医生和大娘。他感觉他们仍然那般平静,但他的话却似乎问不下去了。也许,饭后和嘉嘉到藤架下坐一坐,还能探得些许究竟。一句句的答着他们的问询,饭局渐渐也到了尾声。他说:“我喜欢你们家的藤架子。嘉嘉,我们过去坐一坐吧?”嘉嘉说好。

 这时的暮色一看与昨日相若,深蓝的天空闪着初现的几颗星星,马峰岩山一派漆黑,轮廓锐利。他问嘉嘉藤子的种属。嘉嘉似乎很惊讶,“夜兰花呀,你忘啦?还是在你们家园子取的种子哩。”贝医生贴着门框,朗声笑道:“是啊,从你阿公那里取的种子,还不只这一种呢,不过,就它生得旺,年年开花,煮蛋汤鲜甜得很哩。哦,你们谈吧。”说着一转身,往屋内隐去。

 

  静了一会儿,他说:“嘉嘉,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意思,你可以再解释解释吗?”嘉嘉问:“哪一句啊?”他答:“你说那一夜,对于你们自己来说才是很特殊的。”嘉嘉说:“其实嘛,我只是讲出我自己的一种很直接的感受罢了。”他小声说:“当然,你父母那一夜发生了意外,这个事件更能触动你们的感情,这是对的;不过,在你们身外,一种影响深远的历史也正在发生,而且恰恰与你们自己的亲身经历重合了,所以,就更有意思了。”嘉嘉轻声笑了起来,说:“所以,那时就有人讲,我阿爸阿妈一只脚已经踏入黎明了,他们可能太焦急了,终于被黑暗又拖了回去;只是现在,再没有人提了,或者人家早已忘个精光,我们只不过始终小心惦记着自己的历史罢了。”

  他笑了笑,“嘉嘉,你说话还是顶有味道的哩。”嘉嘉似乎很惊奇的样子,“是么?我是从不看书学习的,不像你,你读了那么多书;不过,我想,你受外界的影响恐怕就不免多了呢。”那个叙事的计划在他心里跳了一下。不过,他不能提起它。他说:“你同意当时人家的讲法吗?”嘉嘉思考了一会儿,才说:“好像也有他们的道理,不过,我觉得这始终是附和外界的解说,在我们自己,情况不完全是这样的。”他问:“是怎样?”嘉嘉说:“他们焦急是真的,不过,绝不是什么跨往黎明的焦急,而是回家的焦急,他们只是担心我和乐乐饿了肚子。”他忍不住又笑了,说:“那么,后边也不是什么黑暗把他们拖了回去?”嘉嘉道:“是啊!”他说:“那只是一种象征性的讲法。”嘉嘉也有她的道理:“但这样一象征,就不大真实了呢。”他道:“你再解释。”她说:“其实,我们过得虽然很艰苦,但也有很多快乐嘛。”他问:“他们是因为你爷爷和嬷嬷的缘故被迫下乡去的么?”嘉嘉摇头说:“我问过爷爷,他很肯定,他们是自愿去的,没有谁逼他们去。”他想了想,说:“你说你们快乐,可能只是孩子的感觉,他们的苦处,不会向你们讲的。”她说:“他们怎么苦,我看得见,但我也看得见他们的笑脸,听得见他们的笑声,一肚子苦水的人,我相信是笑不出来的。”

  转个话题吧。他说:“嘉嘉,你讲一讲在乡下,你们怎么好玩吧。”她说:“唔,捉青蜓啦,捞鱼虾啦;还有,树特别多,鸟也多到数不过来,唱得特别好听;咦,这些你不是也玩过么?”他说:“也是啊,那时的镇子,倒是像个乡村嘛,在园子里追一只鸟,才追了没几步,就到乡下去了。”他们轻声笑了起来。这时,他心里出现了那盏油灯。

他说:“讲起油灯,我们家也用过哩。”嘉嘉道:“都用过嘛。”他说:“就是喜欢它暗暗的、飘飘晃晃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感觉夜特别长,特别浓稠,一盏油灯的光,特别成为夜晚的焦点,很多的关注,很多的聆听,很多的力,以它为中心,围绕着它。当然还因为有风,才使它摇晃起来了。”嘉嘉兴奋道:“还有很多虫仔,飞蛾,用力碰撞灯罩,叮叮的响呢。”他说:“是啊,在夜里它就特别清脆,那时的夜就是这样的,静到你会感到一种隐默的沸腾,令你欢喜,更令你害怕。”嘉嘉说:“是啊,那一夜,就是这种感觉,你讲得真好,所以,只讲害怕,是不完全的,还有一种欢喜,期待;告诉你,那天夜晚,我经常听到走近屋子的脚步声,虽然很轻,但我听得清,有时,以为是阿爸阿妈他们,有时,以为是别的过来探问的乡亲,结果都不是,开始时,毛骨儿都耸起来呢,把乐乐搂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把她抢去了。慢慢的,那种害怕还有,但弱了,感觉到那些声音是在传达善意,把安慰向我们吹过来,很舒服!后来,我还开了门,走出屋去哩。”他说:“是吗?你看到什么?”嘉嘉说:“开始什么也看不到,一团漆黑,然后慢慢的,所有的东西露出来了,田野好像一床棉被摊在那里,把我承托起来,好像我和它都在做着梦;鼻子闻得到土发的香,禾杆发的香,花草发的香,耳朵还听见巢里的鸟在梦中吱吱轻叫,夜虫也叫;这时我一抬头,那景象更把我的眼睛也吓住了:好像一只巨大的手刚刚闪开,是它把那块挂满了星星的暗蓝色的天空拉到屋檐的位置,弯弯的,和最低的田野咬在一起;我心里自然的喊了一句:‘我知道了’;接着,我跑回屋里。”

  “当然,我还是睡不着,”嘉嘉接着说,“早上,爷爷嬷嬷过来接我们,我在车上才睡着了。”他问:“你为什么喊出那句话来呢?”嘉嘉稍沉吟,说:“在我跑回屋子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我想,可能是过去经常听爷爷嬷嬷念祷吧;他们每天念祷的话虽说老套,但按爷爷的解释,实际上意思也只是这一句:‘我知道了’;不是说我们预先知道阿爸阿妈发生的事,而是知道这个已发生的事是我们应该接受的,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历史。”他问:“我可以烧烟吗?”嘉嘉说:“你烧吧。”

  烟烧起来了,他说:“你是说,这个历史才是真实的,外面那个,可能是假的?”嘉嘉答:“这个我不去判断,已经知道的人,不去作这个判断的,只是由它发生,不过,它不能影响一个在他自己心中出现的独立的历史。”他又烧起第二支烟。心里有点不能相信,这些话,是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子说出来的。他说不出应对的话。后面,他只得沉默。

 

   他告别贝家,走回车站旅馆,走了整整十年。第一年,他走到县电影院的墙角。第二年走到西约街口;在这里,他感觉那个叙事的计划有点空虚。用了三年,他走到联合医院,正是到了这里,这幢以简略的文字进入镇志而让位给一个不能擅作判断的现实的建筑时,他彻底放弃了写作的冲动,就是说,那个叙事的计划,他完全放弃了。再用一年,他走到他暂宿的车站旅馆大门,一年上楼,然后把自己扔到有些脏陋的床上,躺了三年。

  他结账时,发现服务台的日历是公历一九九六年的十月。奇怪的倒是,她们只收了他三天的房费。他环视车站旅馆。有一点他不能确定,它的格局是不是当初那个样子。原来满地的脏物已不见了,大堂里竟然还铺上了仿毛地毯,玻璃门甚至还有红外线感应装置。他走出大门,外面仍然是车站,却挤满了车,面积似乎更大,也更乱,更喧闹;水果小贩挂着竹篓子在一辆辆准备出行的车子之间横冲斜窜。在售票处,他考虑是否马上买票回家。往那个南方城市去的长途车每天有两班,一个早班,一个夜班。他觉得不用急,他还需要弄清楚一些事。于是,他往车站大门外走去。

  走的还是原路。原来用了六年的时间,现在他即使用缓慢的散步的方式,也只用了不到六分钟。六分钟过去后,他站立的地方是不是贝医生的旧居,他又不能确定了。要有马峰岩公园来作个旁证。但公园不存在了。那个庞大的广场兼游乐场可能就是当初的公园,因为东端的马峰岩山还在,无非变得残旧了,秃了,插满了爬山的人。确定它是吧。但确定的结果是,贝医生的旧居也不存在了,使马路比原来扩展了一倍宽有余,直接望得见江面。水色浑黄,不是当年这个季节应有的碧绿。奇怪啊,那个诡异而干脆的现实,一年一年的变化挟裹着他的漫行,却瞒了他,蒙着他的双眼,使他像个梦游者,甚至像个透明的游魂,谁也不出声惊动他,懒得理他。他想他夜里一定也是这样走着,警察恐怕也当他是个乞丐,或一个精神病患者,只要他两手空空,便不怀疑他是个贼,他们便由他走。然后,十年一过,直接抛给他一个既成的、他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他想他当然饿了十年,只是现在他真的没有饥饿的感觉。他有手表,指针表示午饭时间到了,他转身,想找发记粥粉店。哪里还有这个店!一列都是成衣铺,直叠到向阳路口,蒸腾着繁华的鼓噪。其实,那个宽敞的路口是不是向阳路,还属猜测。走过去实证便是了。中段有个食肆,他坐了进去,吃了个快餐。买单的时候,顺便问收银的人,向阳路怎么走?那人手一指,方向果然与他的判断一致。

  他走出店门,阳光猛烈,他站住,闭上了眼睛。不用走了,他想,不用走了。十年的意思是什么,已用不着去证明。“我知道了!”这句话突然从他心里喊了出来,溅向天际。“我知道了!”这喊声像明晃晃的、无所不在的阳光,从天际回落,撒满了他的全身,把他全然笼罩着,感觉极温暖,也极宁静。它一直轻轻推着他,伴着他,走回车站,买票,上车,离开小镇,回家。

  路很漫长,他似乎一直在睡,也一直在醒,只是没有睁开过眼睛;因为眼睛这个门户在他而言,似乎还太脆弱了,外物很容易在他睁眼时决隙而入,毁坏那个他用了十年,也许实质只是用了一天,甚至数分钟,从一个儿时玩伴的嘴里插进他心里的那句话。

 他想起它,发觉它在路上已稍稍改变了形象。这句话的四个字拆散了,其中一个字变作灯座,一个字变作灯罩,再一个字变作灯芯和油,最后一个字变作火苗。这盏灯放在一张小木桌上。用禾草铺的床挨着小木桌,床上酣睡着一个女孩,坐着另一个醒着的女孩。她凝视着那盏灯。

屋外是盛大的夜。它的后面既不是傍晚,它的前面也不是黎明。

 

   它只是一个纯粹的黑夜。换言之,它只是一个被暂时凝固了的画面。这个画面从十年前那次回程的车上开始,挂在他心里。在下一个十年里,他也常常只能以闭眼内视,来细细审察它。这下一个十年,是用一种正常的方式时而缓慢时而疾迅地度过的。直到这天,二千零六年十月的同一天,同一个夜里,那幅画面在他闭着的眼睛里突然消失了。

  正是这个黑夜,这个正常的黑夜。他把小屋子里的灯熄了。他还把所有的窗户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但在他审视从黑暗中微微浮泛出坚硬轮廓的诸物件时,他明白其中已没有丝毫虚构与想象的成份了。微笑慢慢钉在他嘴角上。他甚至知道自己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只是他又须缓一缓。他想,所谓的突然,其实也不全然如此。它的消失有一个过程。突然也者,无非是最后一个部分从一个发霉的记忆里撤走罢了。

   在这所谓的“突然”出现前,他不是没有觉察过,内视里的画面变得不再凝固,而是微微的漾动着的,如俯视被风激起层层涟漪的水面。然后,有时那盏灯缺了罩,有时手把不见了,有时这灯竟少了灯芯,总之,它的形象变得不完整了,唯一保持着的是火苗。他曾尝试挽救。他念那句话:“我知道了!”他反复念。开始时是奏效的。它似乎还保持着一种力量,把内视里分裂出的某些物件从虚空里拉回来,勉强组装成原来那个形象,虽已不稳定。但后来,似乎那裂出的力已压倒了一切,那些缺失的便永远缺失了,剩下的火苗变得暗淡,飘晃,像过往缺油的日常经验,也像临风。另一方面,也许是他的念叨已变得固执,太不自然,连他自己也感到其中隐含着某些谐谑甚至虚伪哩。不像当年的那天中午,在镇子的那间饮食店门外,它是从他心中自然涌出,与一种从外落下的呼喊丝丝入扣、榫卯相合。

   于是,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夜里,最后的那朵火苗也突然在他的心里熄灭了。他站了起身。他从屋角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物件。一盏油灯。他把它摆在客厅的茶几上,拿打火机点着灯芯,插上玻璃灯罩。

  灯座里的油不多,半月前从古旧市场买下这盏灯的时候,油比现在略多三份之一。灯里有油,他还奇怪,问过店主。店主也说不清究竟。可好,算它是为今夜作的一个冥冥的准备也罢。但是,这个仪式结果只是为一个正常的黑夜点着一盏灯。这盏灯虽是油灯,但与屋里的电灯无异。联合医院那些可能丰富的故事,与它无关。贝医生和他的两个孙女,也与它无关。甚至,他童年的经验也与它无关;比如,他全不可指望从一个虚空般的历史里逸出几粒虫子,绕着灯罩飞舞,再度制造那种他与她们共感的欣喜和神秘。

  当然,他仍然可以想象。想象这盏灯是那盏灯。想象玻璃茶几是那张木桌子。想象一铺垫着禾草的床挨在它旁边。想象床上睡着一个女孩,坐着另一个女孩,她仍然睁大眼,望着他此刻望着的同一朵火苗。想象这个屋子是那间乡间的小屋。想象它的外面是那个温柔地包裹着一切值得怜悯的生灵的盛大的夜。甚至此刻时间也抑制着现实界的种种骚动,腾出了某种相近的静境,拱卫着他,期待着他。

  他不敢否定自己确实有了怠倦,以至上述种种想象不时需要他动用念力来牵扯住它,让它固定、成形。当然,那部镇志仍在。他起身,从书橱里翻出来,放在油灯旁边,为想象再添多一个道具。他仍然坐定。

  以一种习惯,或者是为着最后一次试探,他还微张开嘴,默诵一声:“我知道了!”他确实知道了,她们独有的历史只是一道掠过他曾经无染的心灵的闪电,然后,她们退隐到一个他遥不可及的境域,剩下他独自一人,涉过那个傍晚,涉过那个夜,抵达原以为永不到来的黎明。

  其实,在此前,他已睡着了。他不知道油几时耗尽,灯几时熄灭。

 

2008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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