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寻父之旅(长篇小说·之三)
◎
吴润生
2000年——2008年
跳出魔掌
2000年春节,海花带着儿子海生到县城给表姨、表舅几家拜年。先到大表姨家,海花向大表姨、表姨父夫妇祝福,海生给两位老人家磕头。多年来的习惯,年年春节海花都要带孩子进城拜年,各表姨、表舅家都准备好丰盛的饭菜,海花母子一家一家地挨个拜年挨个吃年饭,拜到城里人春节假期过去才回乡下。大表姨是进城拜年的第一家,准备饭菜特别丰盛。海生像在家里一样,坐上饭桌一点不拘束,向母亲要这要那,海花显得特别高兴。今年饭桌上除了往年的话题,诸如健康呀、发财呀,这些吉利话祝福语,大表姨突然提起了一个海花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话题:海生娘,你有没有听说,县委县政府招商引资的好消息?
海花老老实实地回答:姨,我们渔村不大关心城里的事。听说电视上讲了。我们家还没有电视机,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村里的那个“脏酒鬼”开大会教育呢,说什么千万不要到外国资本家厂里做工,外国资本家都是取血鬼,压迫最重,剥削最惨,进了他们的工厂就是落入虎口,掉进火坑……
大姨父接过话:噢——这个“脏酒鬼”是这么说的吗?简直和县委、县政府唱反调啊!
表姨把话头引回正题:这事本来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不大关心。不过前几天发生了一个新情况,有一位自称该厂董事长秘书的人……
姨父纠正:不是董事长秘书,是董事会秘书。
反正差不多吧。
这倒是。
秘书到我们家,还到过其它几个表姨、表舅家,向我们了解一些情况。我们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董事长派他来了解的,有没有事,有什么事,他一概不清楚。只负责把了解到的情况回去向董事长汇报。他说,厂房快建成了,马上要招收工人,如果有人愿意进厂做工,可以去应聘……
姨父又补充道:这个单位不是工厂,名称叫“海洋食品精细加工科技公司”,是产供销一条龙,是外国人的独资企业。招聘工人的消息在报纸上电视上登过好几次了。
不错不错——姨老了,脑筋不好。你姨父说的比我清楚。海花呀,我们无意中提到了你的情况,秘书很感兴趣。说到进厂当工人,海生娘你清楚,我们家的后代,有不少出国了,还有不少大学毕业在外地大城市工作,留在县城的老的老小的小,不符合他们的招工条件。我看你可以报名试试,说不定被选中呢!
海花赶忙说:姨——我不行,我是渔村户口,天生当渔民的命。
姨父马上解释:没关系,没关系。报上登得清清楚楚,招聘对象主要是城镇下岗工人和农村剩余劳力,年龄是18——40岁,录取后户口不迁,保持原来的户籍。特别指明,有一技之长的人优先,年龄甚至可以放宽到45岁。海花,你会开快艇,算是一技之长……
姨父,生儿子之后,我好几年不开了。
反正你会开,就算是一技之长了。况且你才35岁,没有超过40岁,没有一技之长也可以应聘嘛。
海生娘,我看你们村那个书记“脏酒鬼”,思想极左,十分顽固,完全跟不上改革开放的形势,观音村搞不出什么名堂的。你生了儿子,他就把你的快艇驾驶员撤了,你们全家三口哪有出头之日啊!我看你回家之前先去报名,很可能被录取咧。
我怕跳不出“脏酒鬼”的魔掌……
这回不同,招聘书上注明了,经县委和县政府同意,报名应聘者无须单位介绍信,自己带身份证就行了,工厂录取后马上进厂上班,任何单位不得扣留。
是吗?有这样的好事吗?
县报上公开刊登的《招聘启示》,报纸是县委、县政府办的,白纸黑字,不会欺骗。
海花,你大胆地报名吧。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位秘书好像和我们花家有点缘份,你很可能被他们厂录取咧。
要交报名费吗?
不收一分钱。
那阿姨、姨父,我听你们的话。
对喽,录不取不花一分钱。录取了,那个“脏酒鬼”捣蛋阻拦,再向县委、县政府反映情况,小小的村党支部书记,我不相信他能一手遮天!
好——那就等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我先去报名,报过名再带海生回家。
阿姨上高中的孙子抢先端起酒杯,说出了一串文刍刍祝酒词:好——让我们祝海花姑姑新春新年万事如意!马到成功!心想事成!干杯——!
好——干杯!
春节假期后第一天上班,大表姨陪海花去报名。海洋公司招工报名处设在县体育场,一路上可以说人山人海,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有自己去报名的,有父母代儿女报名的,有父母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去报名的———走进体育场大门,反而不见拥挤的人群了。海花和姨跨进登记的体育馆。只见一字儿排开二十张桌子,二十个登记员同时接待报名者,需要登记的内容又非常简单,把报名者身份证上的数据抄录下来——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再加上一个“是否有一技之长”,三五分钟即可完成,真正达到随到随登,登完就走,没有一处排队等待。事情巧得很,表姨和海花随便走到一张登记台前,登记员刚好是曾经到花家了解情况的那位秘书,认识表姨,表姨马上向秘书介绍身边的海花:她就是我乡下的姨侄女,想进你们公司当工人。
秘书迅速登记好海花身份证上的数据,接着问:有一技之长吗?
姨代为回答:会开快艇。
写完“开快艇”三个字,秘书站起来招呼:对不起,请跟我来一下。董事长听过我的情况汇报后,指示我只要海花来了,立即带去见他。今天董事长坐在休息室里现场办公咧。请跟我去见董事长吧!
表姨和海花不知底细,有点迟疑。不过觉得不会是什么坏事,也就抬腿跟上了。好在休息室就在头顶上面,上了三层台阶就到了。秘书向董事长介绍海花和姨,开心地说:董事长,您交给的任务我全部完成了!我还要去登记,这里我就不陪了。
董事长非常高兴,夸赞秘书: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谢谢你!——转过身子热情地招呼客人——请坐!请坐!对不起,这是临时接待处,向体育场租用的,条件太简陋。——董事长自我介绍:我姓陆,大陆的陆。名字叫“金予”,你们可别听成养的“金鱼”噢。“金鱼”必须养在水中,“陆金鱼”怎么能活哩。金嘛,是金钱的金,证明我爱财,也应该是金鱼的金吧,“予”呢,是给予的予。父母教育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该别人的钱财一定要给予别人!我这么一解释,你们大概听懂了吧?
海花和表姨看见面前的董事长是个干瘦的老头,满脸堆笑,亲自给她俩端椅、沏茶,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又被他这一席自我介绍逗乐了,些微的拘束一扫而光。
接下来的谈话很简短很简单——
董事长问:这位海花女士是渔行花老板的嫡亲外孙女吗?
姨代答:是。是我的姨侄女。
董事长再问:是海崇天老板的嫡亲孙女,不错吧?
海花自己回答:不错。我爷爷叫海崇天。不过他早已去世了。
董事长微微点头,表示他已经清楚情况:你会开快艇?
海花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开过,已经有好几年不开了。
董事长再次点头:你录取了。
海花和姨都惊讶得不敢相信:现在就算录取了?
干瘦老头又开起玩笑:我们是外资企业,董事长是最高决策人,难道录取一名普通工人的权力都没有吗?
不不不——我们是说,再不用参加以后的初审和二审了?
那当然。我现在就安排你在运输部开吊车,行吗?
海花抢着回话:求之不得呀!
那好。你随时可以来上班,工资从上班这一天算起,月工资初定为一千元。以后逐年增加,可以吗?
海花激动得向董事长深深一鞠躬,一连声地说:谢谢!谢谢!谢谢!
董事长好像有点迟疑: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你要有一辈子开吊车的思想准备呢。
海花更激动了:董事长,这更好啦!我要一辈子感谢你呢!
坐在一旁的姨跟着笑道:董事长,难道她不想一辈子开吊车,还想当官,想夺你的权吗?
我的意思是,有些事,现在不便讲,以后何时能讲,还要看时机。只要海花愿意一辈子开吊车,我相信总能等到讲话的时机的。
姨说:董事长,您的话我们听不明白?
海花急忙接过话头:董事长,我们决不是要求您把话讲明白。只要能一辈子开吊车,我就足够了,十分满足了,死而瞑目了!
董事长笑了:你才35岁咧,怎么想到死呀。我70岁了,还不想死哩。好好活着吧,幸福的日子长呢!
海花点头,再向董事长鞠一躬,拉着姨欢蹦欢跳地回家——这一路来一路去,海花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岁!
张九魁每天都要看报纸和电视,看报纸只看新闻版,看电视只看“新闻联播”,老婆和姑娘喜欢看电视剧,他不屑一顾。这是他当官几十年养成的良好习惯,几十年来受益匪浅。他的理由很充分: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搞政治的,是政治党,不是“生产党”、“劳动党”、“生活党”“福利党”、“文娱党”,关心政治以外的事屁用没有!党报的新闻、电视的“新闻联播”,代表的是党的声音、党的指示、党的动向、党的意图,只要你天天学习、天天领会、天天理解、天天照办,官只会越做越大,绝对犯不了什么错误,更不会犯大错误!你别说,张九魁自己总结的这条经验真的让他屡试不爽,得益匪浅,几十年中虽然做过不少错事,受过一些处分,总无大碍,村党支部书记的宝座一直坐得稳稳的牢牢的。
春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张九魁看见当天县报头版头条刊登这样一条新闻,内容大概是——我县1999年招商引资取得丰硕成果,县政府与世界食品大王陆氏集团签署合同,由陆氏集团独资建设世界一流技术的海洋食品精加工企业,第一期工程投资1000万美元,在全省外资独资企业中,列第三位。现在已经胜利竣工。晚间本县新闻节目,又详细地形象地介绍了这个企业的地址、厂房、设备、产品加工销售等等情况,以及县里三套班子参加庆功大会的隆重场面。
看过报纸,看过电视,张九魁晚饭的酒不想喝了,晚上的觉睡不着了。先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行,爬起来喝茶、小便,再往床上倒,还是不行,上床下床,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不得不离开房间,独自坐在客厅里发呆。被老婆发现了,从房间跟到大厅,给他披上皮大衣,不解地问:今天怎么啦?添什么心思啦?没听说村里发生什么事嘛!
他慢悠悠地回答:村里没发生什么事,县里发生大事了。
老婆不以为然:县里的事再大,与你何干?你操的哪门子心?上有县委书记、县长,下有主任局长,让他们操心去!天冷,厅里太凉,你赶快上床睡觉吧!
张九魁不动弹,自我哀叹:我犯了错误,去年看见县委县政府与外国资本家签定合同时,以为是瞎折腾,搞不起来,没去关心,想不到真的搞起来了,竟然没到一年时间就提前竣工了。唉——想不到啊,没想到噢!我犯错误啦!
听了男人这一番独白,老婆更加胡涂了:哎——已经建成了,竣工了,更用不着你操心啦!你还在这里伤什么神?活见鬼!
张九魁毫不客气地教训老婆: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这件事,与县长书记的关系都不大,和我和我们张家的关系十分重大。县长书记可以不操心,我张九魁不操心不行!
老婆更胡涂了:这是哪门子话呀!没睡醒,说梦话吧!
你懂什么!你挺尸去吧!
好好好——不管你了,让你冻死拉倒!
老婆气得回房休息了,张九魁自己给自己重泡一杯浓茶,今夜不用酒,而是用茶给自己提神,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他怕酒后误事——喝少了,提不起神,想不出对策;喝多了,醉倒在床上,更想不出对策——对酒精这么不感冒,张九魁此生还是第一次。这么坐着,坐到天亮,早饭不想吃,坐到中午,中饭不想吃,坐到晚上,命令老婆备酒,备好酒!买猪头肉,越多越好,越肥越好。大吃大喝吃得不停地打饱嗝,喝得东倒西歪站不稳——老婆扶他回房休息,刚把他的鞋子脱掉放倒在床上,他竟然一下子死死地抱住老婆,三下五除二,把老婆全身的衣服剥得一件不剩一丝不挂,又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全身的衣服撕光——老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边挣扎一边嗔骂:怎么啦!疯啦!
张九魁的阳具已经长如枪管,硬如钢铁,一句话不说,狠狠地插进老婆的阴道,拼命用力冲撞,酒气熏天的臭嘴在老婆脸上拼命地啃,两只手又往老婆的喉咙上卡——口中大声喊:我肉死你!我揪死你!我卡死你!
老婆不反抗了,十几年来,男人总是在外面寻花问柳,回到家里还没有如此疯狂过,这一回,让她一个高潮接着一个高潮,真不知男人是返老还童了,还是改邪归正了?
男人累倒在床上,美美地睡了一夜好觉。第二天天没亮就起身,乘头班公交车赶往县城。
张九魁的“官场经”头一条是找靠山,而且必须是上级的一把手,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政治保护伞。他过去的靠山和保护伞一直是县委洪书记,联系的通道是洪书记亲手提拔的组织部部长——组织部部长亲手提拔的组织科科长。可惜,以前的一把手现在已经成了“老书记”,退居二线了。新书记是省委派来的年轻人,原在省级机关工作,张九魁还不知其深浅,不便贸然投靠。
跨进县委大院,熟门熟路,先找组织科长探深浅。科长平时经常到观音大队给老书记和部长搞鲜鱼,价廉物美,张九魁总会给科长另备一份。一见面,科长边沏茶边开玩笑:张书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多日不见,如同隔世。怎么好长时间不来县城啦?老书记退居二线,你不来欢送一下?今天是哪阵风刮来的呢?是私事还是公事?
公事!十分重要的公事!
噢——哪方面的?科长严肃起来。
海洋食品公司的——张九魁毫不隐讳。
科长忽然紧张起来:噢——马上起身把办公室门关严,回到座位上轻声关照——张书记,你简单说一下,声音小点。
张九魁不好造次,只能按科长要求压低声调,笼统地说了对海洋公司的看法和意见。
科长一直没有点头,更没有用笔记录。等张九魁说完,为难地表态:张书记,你可能不清楚,海洋公司是新来的文书记亲手抓的招商引资项目,请你原谅,我小小的科长不便记录你的意见,更不便代你向上反映。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见部长,你们很熟,你也知道,他是县委常委,可以在常委会上反映你的意见——不等张九魁回答,已经开门走出了办公室,张九魁不得不跟着他去见组织部长。
科长跨进部长办公室,随手将门关严。走到部长身边,凑近部长耳旁轻声汇报:张书记想向您反映有关海洋公司的一些情况……没等部长答应,科长已经转身出了办公室,又从外面把门关严。
张九魁觉得有点神秘。
部长吩咐:张书记,你坐到我对面来,把情况简要地说一下吧。
张九魁遵示,到部长对面的办公桌上落座,轻声地简略地讲了搜集到的情况和自己的意见……
部长和科长一样,还没有完全听完,已经莫名地紧张起来:张书记,这样吧,我带你去面见文书记,你当面向他反映比较好。我怕经我转达变了样走了调。不容张九魁推辞,部长已经起身开门走出了办公室。
张九魁心里嘀咕:正如科长所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多日不见,如同隔世啊!老书记退下才几个月,科长、部长的态度不是如同隔世吗?张九魁准备豁出去了,面见新书记就面见新书记,怕什么!再说,当面反映肯定比一层一级地反映效果好,自己热血沸腾地赶来,不就是希望“立竿见影”的效果嘛!
组织部在老平房,县委在前面的一幢老二楼。组织部长领着张九魁出了老平房,跨进老二楼。新书记办公室在楼上,门敞开着,书记正坐在窗口的办公桌上看档。组织部长进门便报告:文书记,这是观音乡观音村党支部书记张九魁同志,他有关于海洋公司的一些情况要当面向你反映……
文书记放下手中的档:好啊,欢迎啊!
那我就不陪了。
你去忙吧,你去忙吧。
文书记起身给张九魁沏茶让座——
张九魁站在新书记面前,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文书记,我有大事向你汇报,来不及先请示了,突然闯宫,你不怪罪吧?
怎么叫“闯宫”,怎么还要先请示,下级党组织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我还没有欢迎呢。我们不是已经见过面嘛,你随时都可以来,何必要部长引见呢!
文书记,你忘了,那一次你到观音村视察,我留你吃饭,你不肯赏脸……
怎么叫“赏脸”。那次是吃饭,这回是反映情况,上次是不赏脸,这回是热烈欢迎!来——请坐,坐对面的椅子——来,请用茶!
县委新书记姓文,戴着深度近视眼镜,个头不高,身材更瘦,外表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办事可没有一点“书生气”,而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县级机关许多人说:新世纪、新干部、新政绩、新气象。
张九魁落座沙发上,接过书记递的茶杯,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文书记,我是大老粗,不会转弯抹角,我就直说了。
当然直说好。过去批评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写信给毛泽东,是方法不对态度不好,邓小平同志生前给彭大将军彻底平反。明确指出,共产党员向上级组织提意见,什么方法什么态度都是对的,都没有错误。你就放心大胆地讲吧,我耳朵认真听,手认真记。
那好——我说,外国资本家回国投资办海洋公司,有政治阴谋!
文书记一惊:张书记,你这话怎讲?
张九魁不犹豫不停顿,一口气说下去:文书记,我还要说,你招的这个商、引的这个资,是犯了路线错误!
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太笼统的结论我没法理解啊?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你文书记年轻,恐怕没看过。
哪部电影?
电影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大清楚,电影里有句话我终身难忘。
是吗?说出来听听?
“我胡汉三回来了!”
文书记笑了:噢——这句话呀。这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话。不过这部电影我确实没有看过,这句话哩,觉得蛮有趣的,小时候做游戏,当成口头禅,至今仍然记得。
张九魁对文书记的详细解释显得不屑,紧急着发问:知道“胡汉三”回来干什么吗?
文书记回答:当然是搞反攻倒算喽,对吧?不过,这句话与海洋公司有什么牵连吗?
当然有——陆金予就是胡汉三,海洋公司就是胡汉三回来了,陆金予办海洋公司的目的,就是反攻倒算!
老张老张,来噢来噢,你说来说去,还是原则性的结论,我要你说具体的,不然我无法理解啊!
好——下面说具体的。文书记不是观音县人吧?
是。我祖籍在外省,与观音县没有任何关系。
对观音县的历史可能不大了解。
一点不错,以后我要好好学习、深入了解。
解放前观音县最大的地主叫海崇天,是个渔霸,住在我们观音村。全县最大的资本家是县城渔行的花老板。这两个反动家伙,在土改、镇反运动中被镇压。
文书记点头:海洋公司与他们有牵扯?
大地主大渔霸海崇天的老婆姓陆,表面上象个“活菩萨”,实际上是蜜糖嘴,虎狼心!和他丈夫一起被我们镇压了。海洋公司的董事长陆金予,是“活菩萨”娘家的后代,陆氏后代回观音县办公司,是不是渔霸天要翻天?
噢——渔霸天的老婆姓陆,海洋公司董事长是陆氏的后裔,如果是这样,与海崇天是有牵连。那么,与花老板的牵连呢?
上面这一条,是历史证据,是和大渔霸海崇天的牵连。下面一条是现实证据,就是与花老板的牵连了——花老板的女儿嫁给海崇天的儿子,生下海花。这个海花既是海崇天的孙女,又是花老板的外孙女。海洋公司把海花招聘为工人,还到处放风,三年内要当董事长。
噢——这事?用来作现实证据,好象有点勉强……
不勉强!海洋公司在我们观音村只招收了一名工人,足以证明他们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们村有多少人去应聘的?
只有她一个。
这不废话嘛,一个人报名,录取一个,理所当然嘛。难道一个人报名能录取两个人吗?
文书记,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观音村群众思想觉悟高,不愿遭受外国资本家的压迫剥削。只有海花甘愿跳火坑,证明她与海洋公司背后的关系非同寻常,目的肯定不是当工人,是准备当董事长。
老张啊,你的思想观点太老太陈旧喽。现代企业的董事长不是上级任命的,不是想当就能当的。你必须参股,据我所知,担任董事长的一般是第一大股东。你们村的海花是大陆的一个普通中年妇女,她能有多少资金参股,再说,海洋公司是外资企业,按规定是不能吸收大陆资本的。
问题正是在这儿!海花自己没有钱,大陆人有钱也不能投资海洋公司,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这个公司是陆氏后代开办的,陆金予来大陆办公司,目的就是让海崇天变天,花老板复辟!
文书记对张九魁的逻辑置之一笑:老张啊,可惜海洋公司的董事长不是你,如果是你,会大方地把股份无偿地赠送给海氏和花氏后代海花,让海花接班。现任董事长是陆金予,他不一定愿意赠股让位,他更不可能听从你的指挥和安排。退一步说,即使这事三五年后成为事实,到时候我们按国家政策处理不迟啊。
迟了!文书记,我提醒县委高度警惕,等到既成事实,就不好办了!
不成事实呢?岂不违法?
宁可违法,决不让资本主义复辟!
老张!我说你思想跟不上形势,你还不承认。如今是法制社会,一切要依法办事,违法的事县委能做吗?
什么法制社会?那是骗骗群众的。我们老祖宗毛主席早已说过,共产党就是无法无天!
好好好——老张老张,我们停止争论。你今天反映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海崇天老婆陆氏与海洋公司的关系,我要请公安部门把土改、镇反的历史档案找出来清查,需要一段时间,一旦查清查实,我一定给你答复。二是海花进海洋公司当工人的事,到底和花家外孙女身份有没有关系,我自己去调查,恐怕也需要一点时间,所以现在不能给你明确答复。不过,张书记啊,有件事我不能不把丑话说在前面,有人反映,说你多次在群众大会上公开讲,不要去海洋公司应聘当工人,不要送给外国资本家压迫剥削,外国资本家都是老虎,进海洋公司就是落入虎口,这只老虎吃人不吐骨头——这些话是不是都是你在群众大会说讲的?
张九魁很坦然:是啊!不错,全是我讲的!
老张啊,你是教育观音村村民不要进海洋公司对吧?你为啥不多看看多想想,全省还有几个县没有改市?除观音县之外,不多了吧?你看看观音县的马路街道,哪一处不是破破烂烂?就看县委大院吧,连一幢办公楼都没钱建,还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是旧社会的建筑,全是危房危楼——有人批评我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为的是自己的政绩、自己的仕途,我承认有私心有私利,如果街容街貌彻底改变了,县改市了,县委县政府办公大楼建起来了,难道对观音县全体人民没有好处?难道对观音县全体干部没有好处?老张啊,你想到没有,观音村村民都听你的话,没有一个人报名应聘,如果全县群众都相信你的话,海洋公司还能招收到工人吗?没有工人海洋公司还还能成立吗?没有海洋公司这样的大企业,观音县的招商引资还能出成果吗?观音县的财政还能增加吗?旧面貌还能改变吗?县里三套班子的办公条件还能改善吗?还能县改市吗?
张九魁对此大为不屑:我看哪些变化宁可不要,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
老张,讲话可要注意点,这句话是“四人帮”主将张春桥讲的噢!
我不管“四人帮”、“五人帮”,我认为这话没错。
好好好——你就当“小张春桥”吧!——文书记被张九魁激怒了,讲话开始不客气了,语调开始强硬起来——张九魁,你人反映,你在群众大会上公开讲——县委招商引资是引狼入室,吸引外资是资本主义复辟!我不知道反映的情况属实不属实,我也不想去复查了。今天我只提醒你,国有国法,党有党纪,向上级组织反映情况,什么意见都可以提,什么话都可以说,怎么讲都行。但是向群众公开讲这些话,就是和党唱反调,就是和县委唱反调!就是搅县委的局!责任你可要自负噢!
我我我——我还不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讲话嘛!
你是共产党员,还是基层党支部书记,首先要站在党的立场!
张九魁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从县委大院出来,略为迟疑了一下,转身直奔海洋公司,还没有跨进大门,被保安阻拦在门外:老师傅,你找谁?
张九魁没好气:我找你们董事长!不行吗?
行——不过,你要先登记,我们还要联系,等落实好了你才能进去。
我进县委从来不登记,你们一个公司算什么!
县委的保安工作怎么做,我们不知道。海洋公司的保安工作就是这么规定的,请你配合!
没办法,进不了门。张九魁不得不低头,跟保安到警卫室登记,写上自己的姓名、职务……
保安员用内部电话向董事长报告了来客的姓名、职务。没一会儿,董事长陆金予亲自来迎接张九魁:张书记,对不起,对不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领进办公室,陆金予亲自沏茶,亲自让座:张书记公务繁忙,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头一次莅临,一定有大事喽!
你就是陆金予董事长吧?
是是——敝人正是陆金予。
我要问你三个问题!
请问,请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第一个问题——我们村村民海花是不是到你们公司上班了?
是、是——情况属实,一点不错。
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招收她?她有什么特长?
海花会开快艇。
哪算什么特长!
敝公司招工标准是18——40岁,只要符合这个条件,不一定需要什么特长。海花会开快艇可以当工人,没有特长也可以当工人。
没有特长怎么当工人?
我们采取上岗培训。
什么叫上岗培训?
就是一边上班一边学技术。
发工资吗?
那当然,算正常上班嘛。
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是我们海洋公司规定的,不会错。
回答我第三个问题,这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行,请讲。
你们决定招收海花,为什么不到我们村党支部去政治调查,不先做政治鉴定,没有我们村党支部、村委会的介绍信,就可以正式上班了?
张书记,这不是我们胆大包天,是县委、县政府发文规定的,不需要单位元元元元介绍信,不需要政治审查,只要我们公司选中了,就可以招进来当工人。
还有这样的档吗?这么说,坏人你们也招收?
正在服刑的罪犯不收。
劳改释放犯呢?
收。
盗窃犯呢?
小偷小摸,无需服刑的,可以收。
你们海洋公司成坏人窝啦!
当然,我们根据县委和县政府的档精神,优先招收下岗工人和农村剩余劳力。怎么,张书记,难道你们村海花是劳改释放犯吗?
这倒不是……
难道是盗窃犯?
还没有证据……
那么如果以后你们发现海花有重大政治问题,请及时通知我们。我们的合同是三年一订,合同期满可以不续订,没有期满如发现重大问题,也可以随时解聘,这些都是在合同上面规定清楚的。
张九魁与陆金予一番较量,董事长的回答,让张九魁想找岔找不着,想发火发不出,心里更加堵得慌。回到家往飞上一倒,直哼哼……
老婆告诉他,八丫头的男人被海洋公司录用了。
张九魁一听,气得从床上蹦起来了:你们!你们尽干好事!
老婆反问:下岗了,找到新工作,这是坏事吗?不好酒不好色,一心一意赚钱,好得很!——老婆一连串地数落开了——下岗几年,请你找工作,屁用都没有!自己找到一份好工作,还说什么尽干坏事!我看你才尽干坏事咧!
遭老婆这一顿臭骂,张九魁突然被骂醒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马上拨通了县城八姐家的电话:小姐,我是九子。姐夫被海洋公司录用了,是吗?
是啊。请你帮忙找工作,你总是推三阻四。这回是他自己去应聘的。
你让姐夫到我这里来一下。
他录用关你什么事呀!
有好事咧。
你还有什么好事!不是灌酒就是玩女人!九子,我要警告你呀,他上班了,灌醉了干活要出事故出人命!他有了钱,城里现在洗头房、洗脚房,三陪女、四陪女多得很,跟着你学坏,白花了钱,再搞成艾滋病,我要和你算账,跟你没完!
姐——放心吧,不会的!肯定是好事,你让他明天来了就晓得了。
他不上班啦?
休息日来行了吧?
我告诉他好了,来不来是他的事!
星期天上午,八姐夫赶来了。
张九魁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
八姐夫馋涎欲滴:今天舅爷这么客气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们边吃边谈吧。
行行行——
你已经被海洋公司录用了?
嗯——是是是……
我们家后面的那个海花,还记得吧,她也被海洋公司录用了,据说是开吊车。
噢噢噢——认识认识……
我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秘密监视海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噢——你是要我当“地下党”,帮你搞“情报”啊。
对!就是这个意思!
舅爷,这一回,你算找对人了!
此话怎讲?
因为我不仅忠诚可靠,而且搜集海花的情报最方便!
为什么?
海花分配在装运部开吊车,我分配在机械维修部当修理工。装运部的机械最多,我们维修工每天都要去维修,可以说,天天要和海花接触,海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我在眼皮底下,让我秘密监视她,不是鼻涕流进嘴里——顺势嘛!
那就太好了!
不过,舅爷,“地下党”是要报酬的呀!
我请你喝酒……
光喝酒没意思,喝多了回去挨你姐骂!
那你是要酬金?
那当然!
嗯——这样吧,以后我们按质论价行吧?
总要有个底价吧——加不加价好说,底价不能不给!
那好——每条“情报”最低一百元,行了吧?
我们君子协定,说话算数噢!
我什么时间说话不算数的!小姐夫,你的水平低,分不清哪条重要哪条不重要,以后只要搜集到“情报”,马上及时汇报。不要打电话,泄露出去不好。星期天你亲自过来,我酒肉招待,当面付酬!
太好了!太好了!谢谢舅爷器重!
八姐夫酒足饭饱回县城了。老婆快气疯了:小九子,你太邪了吧!她海花与哪个男人睡觉,关你什么屁事。你还要派小姐夫暗中监视她?吃的哪门子醋呀!还要酒肉招待,还要付给酬劳!我看你是中邪了!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滚到一边去,我要睡觉了!
职工监事
海花所在的装运部是个大部门,里面分为两块:一块是运输,负责用汽车把收购来的新鲜海产品运进厂里来精细加工;把加工好的各种成品运往全省全国,乃至运到机场出口国外。另一块是装卸,简单地说,就是负责装车和卸车。开货车跑长途的绝大多数是男司机,负责装车卸车的绝大多数是女工。海花开吊车搞装卸,一起工作的大多数是女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搞装卸的女工超过三十个,每天要唱几十台戏呢——汽车上下,冷库内外,到处叽叽喳喳——
哎——这外国老板就是精!我以前当工人代表,单位开会都是安排在上班时间,工资照拿,桌上准备了满桌的糖果、水果,散会后招待一顿“工作餐”,这样的代表当得才有意思呢。个个争着当,没本事想当当不了。现在倒好,开会都是下班之后,没有加班工资不算,桌上水果没有一包,会议一散各奔东西,快餐都没有一盒。
现在当工人代表不是荣誉嘛!
荣誉荣誉,我不要这荣誉!你希罕荣誉你当!
我也不希罕。
这不得了!
海花打圆场:李姐,过去单位上班开会,劳动效率不高,造成效益年年下降,最后不得不破产,你们成了下岗工人。难道你希望海洋公司效益下降造成破产,你第二次下岗吗?
效益高不高,破产不破产,不是我们小工人的事,我只关心工人代表的待遇!
这怎么行呀。你们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怎么能只关心个人利益?你把代表当好了,全体工人的长远利益得到保障,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得了!得了!连水果都没有一包,工作餐都没有一顿。
李姐,我记得,上次选代表时,不少工人很激动,警告老板不得腐蚀拉拢工人代表,把代表变成“工贼”,不愿代表工人利益,成为资本家的走狗。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外国老板还敢招待你们吗?
去去去——说别人腰不疼!我把代表让给你海花,以后代表会议你去参加吧!
我没有资格呀。李姐你是下岗工人选出的代表,我是农民工,没人选,没资格当。我们农民工男人多,他们又不选我这个女工当代表。
那好,下个礼拜天要开代表会,研究什么工作服问题。这样的破事还要占用我们代表的休息时间!我礼拜天已经约好了牌搭子搓麻。你代表我去参加会议行吧?
这可以。请你把意见告诉我,我一定代你反映上去。
研究工作服这个破事,用得着开代表会吗?你不要发言,点名时报个到就行了。
那我试验一回吧。只要不把我赶出会场,我一定不迟到不早退,把会议精神带回来向你汇报。
众女工起哄——海花,你还真当代表的代表呀!
怎么?你们不同意?
我
们选的是李姐。你是李姐选的代表,与我们无关。
那就谢谢大家!
你呀!海花,你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
李姐破口大骂:你们浑蛋!我永远不当这个破代表了,你们另选高明吧!
哎哎哎——李姐,当初不是你自己主动要当的嘛!你说你过去长期担任工人
代表,有经验有能力,要求我们选你的嘛!
我知道海洋公司下班开会吗?我知道工作餐都没有一顿吗?我知道什么招待都没有吗?早知道我会争这个破代表吗!
海花又当和事佬了:李姐,你放心,这一回你的代表
,我一定好好当,保证你满意。以后只要你吩咐,我可以继续当。直到你们工人老大哥老大姐选出新代表。行不行?
李姐和大伙全没意见了:行行行!
星期天,海奶带着上小学的儿子海生来县城团聚,儿子闹着要娘带他去玩儿童乐园。海花告诉儿子,有位阿姨因为有事,要娘代她到公司开一个重要会议,这个礼拜天不能玩儿童乐园了。海生听后哭了,连声喊:娘坏坏坏!喊得海花鼻子酸酸的。强忍着眼泪离开了宿舍。
海花提前半小时进入会场。会议由董事会秘书主持,按时宣布开会。点到李姐的名字,海花答了一声“到”。别的代表全没在意,只有主持会议的秘书看了海花一眼,但没有吱声。
会议需要讨论的内容只有一个:工作服。董事会建议式样分男女两种,颜色从工作帽到工作裤一律海蓝;数量每年两套,一套为热天穿的单衣,一套为冷天穿的罩衣。
秘书公布董事会建议之后,会场上基本是一片叫好声——
分男式和女式,太好了,体现男女平等。
一年发两套够了——只是建议不要像解放军那样搞以旧换新。穿旧的工作服工人还可以在厂外穿嘛。
对这一条建议,秘书当场答复:没有以旧换新的计划。——秘书笑道,工人们在厂外,甚至在县外、省外穿工作服,是给海洋公司做活广告咧,董事会求之不得,欢迎鼓励广大职工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穿戴海洋公司工作服!
众代表热烈鼓掌!
海洋公司工作服从上到下一律海蓝色,更加符合实际符合情理——有支歌唱得好:“蓝色的海洋”——我们是海洋公司,观音县又是在海边,全是蓝色的,太好了!
秘书问:哪是不是一致通过?
几十位与会代表热烈鼓掌。
秘书正准备宣布散会,海花忽然站起来了:我不是正式代表,是装运部李姐让我代她来开会的。她对工作服没有任何建议。按规定,我个人无权在代表大会上发言。我对工作服的颜色有点建议,不知能不能让我讲出来?
不是正式的工人代表,仅是工人代表李姐的“私人代表”,按常理,在点名时报个“到”就行了,至多把正式代表李姐对工作服没有意见的情况在会上转达一下足够了。海花因何自找麻烦,或者说要自我表现一下,竟然在其它正式代表一致通过的时候,还要执意提出要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呢?
其实,工作服只是个由头,一下子触动了她人生的许多辛酸,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激情,对自以为已经考虑成熟的建议实在是不吐不快啊!
父母被红卫兵斗死时,海花才一二岁。海奶偷偷把她抱到乡下抚养,除去出生时父母给她买过几件新儿童衫,父母去世后再无钱买布做新衣了。幸亏学校好心的老师悄悄把父母的遗物送到乡下交给了海奶,虽然没有一件值钱之物,父母穿的衬衣、罩衣、棉衣、单衣还有好几件。那年月,买布要布票不谈,还要钞票呀!海奶一个人上工,领一个人口粮,养活一个人还马马虎虎,现在多了一个整天张口喊饿的孩子,当然保证一老一少不饿死最重要,哪里还有余钱买布做新衣呢!海奶把两个人的布票全都偷偷拿到城里“黑市”上换成钱,回来买柴米油盐。穿衣怎么办呢?女娃夏天不能光屁股,冬天不穿衣服会冻死。海奶把海花母亲的衣服全部翻出来,一件件拆开来,一块块洗干净,然后自己动手剪、裁、缝,把母亲的衣服改成海花的单衣、夹衣、棉衣。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直到海花长大成人,母亲的衣服不需要改小了,可以直接穿了,一年四季穿着母亲的衣服,虽然式样早已老掉牙,总能遮体御寒啊。熟悉母亲的人见到她都说,和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美人儿。长得再美,衣服还是旧的。直到今天,海花不仅成了大姑娘,而且成了年轻的母亲,从真正意义上说,海花还没有穿过一件(幼年除外)特为她制作的新衣。儿子的命运几乎比她更坏,除去出生时,远房的舅婆婆、姨婆婆为海生“满月”、“抓周”送过几件新衣之后,海奶和海花再没有给他做过一件新衣。不是心太狠,不是不痛爱,实在是无能为力啊!把海奶当年为她改制的旧衣,没有穿坏的,给儿子当新衣穿,已经穿坏的,补一补再穿。好在海生理解奶奶和母亲的难楚,好在儿子没有上幼儿园,把海花小时候的旧衣服一直穿到七岁,没有嫌弃过,没有哭闹过。到乡里上小学了,因为长期形成的习惯,海奶没在意,海花没在意,儿子自己也没在意。开学第一周,他进男厕所小便,男同学喊他“丫头”,把他往女厕所推;女同学大惊失色,向班主任告状,说海生“耍流氓”!海生回家号啕大哭,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海奶和海花向儿子深表歉意,承认自己粗心大意的过错。海生毕竟长大了,以后还要长成大男人,应该把爷爷留下的衣服改给海生穿呀。海奶重操当年的制衣手艺,毕竟几十年过去,人老了,眼花了,手脚不灵便了,海花看见海奶吃力的样子,决心向海奶学习针线手艺,接过刀剪和针线,并到县城儿童服装店暗暗“考察”,给儿子设计制作非常时髦的式样,儿子乐不可支。时髦归时髦,布料总是旧的,总不能说是“新衣”吧?因而,说她母子基本上没有穿过一件新衣,不能算夸张。
海花进了公司,突然听说每年要免费发放四套崭新的工作服,今后自己每年都可以穿上四套崭新崭新的新衣,她如同在梦中,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别人完全不当回事的事实。对于海花来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完全可称天上掉金钱!海花从来不问是什么工作服,更不关心是什么布料,总是当成新衣,崭新崭新的新衣,当成人生第一次穿新衣——她计划,从发下来的那天起,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上班下班,无论县城乡下,无论出县出国,她要天天穿工作服、时时穿工作服,永远穿工作服!除掉上床睡觉,她决不让工作服离身!她爱工作服爱新衣爱得着了迷,爱得发了疯——如同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她前面的人生路,她怎能不动心,怎能不动情,怎能不启动埋藏心中几十年的无限灵感?对工作服特别关心
、特别用心,就一点不意外了。她已经对工作服的颜色有了自己十分满意的方案,本来准备等到公开征求全体工人意见时再呈送上去,现在给了她提前呈报的机会,她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不能不一吐为快!
秘书欣然答应:可以!可以——我们在代表大会通过之后,还要张榜公布,征求全体职工的意见,再确定最终方案。你就算是一名普通职工,提前发表意见嘛。
我们公司领导十分欢迎,我相信工人代表也不会反对吧?
谢谢主持人,谢谢各位代表!我就放肆了。我以为工作服从上到下一律蓝色需要商榷——中华传统文化中有一条叫“上难下不难”,就是上一代艰难下一代不艰难。“蓝”和“难”同音,所以“上下一齐蓝”(难)不大符合中国人的心理。
有位男代表不耐烦地插话,那裤子就改成青色吧!
更不行——中国有句成语,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青胜于蓝”,岂不是“更蓝”(难)吗?上代难,下代更难,这怎么行?
秘书迫不及待地问:哪你希望改成什么颜色呢?
我建议上衣海蓝色不变,工作裤改成绿色——红灯停,绿灯“行”,是现代化交通规则。绿色还不止“行”,绿色是坏保,绿色是希望,绿色是畅通,绿色是丰收。
不行!不行!——刚才那位男代表的意见当众被女人否定,耿耿于怀,听到一个“绿”字,马上跳起来了——不行!不行!你让我们男人戴“绿帽子”呀!太损人了!
会场上男人们哄然大笑。
海花也被逗乐了:我没有说帽子改成绿色呀!
哪帽子还是保持蓝色吗?
蓝色帽子也不太理想。帽子戴在头上,谁希望“开头蓝(难)”啊?
绿色不好,蓝色不好,哪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们观音县位于黄海岸边,海水并不是蓝色的……
哪用黄帽子?
金黄色——代表黄海,代表从海上升起的金色朝阳。
众代表一下子怔住,没想到这个代表的代表讲得如此深刻,刹那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经过公示,征求全体职工意见,海花关于工作服颜色的建议被全部采纳,很快按此设计生产出来发给全公司职工。新材料新设计新颜色,让人眼前一亮,让整个县城焕然一新。县文化馆有位文人,写了一首诗发表在县报上,赞美海洋公司的工作服:
金色朝阳照耀
蓝色大海波涛
最美绿色环保
观音分外妖娆
这一下,观音县几乎人人竖大拇指——到底是外资企业大手笔,外国设计大师设计的工作服都不同凡响!
一件平平常常的的工作服,让海洋食品公司名声大噪。
海花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工作服的颜色是她建议的,不是外国设计大师的手笔。告诉别人有什么意思呢,只要自己心里有数就足够了。她过去从来没有想到,偶然参加一次会议,偶然提出一条建议,竟然如此成功,好像找到了用武之地,工作信心怎能不大增?
不久,董事会发布公告,为了规范现代企业运作,决定把职工代表大会改为职工监事会。全体职工直选监事,候选人毛遂自荐。只要是公司职工,都可以把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工种、简历加上竞选纲领和有关承诺,发布在大道两边的公示栏里,人事部门负责提供照片。
思考再三,海花决定参加竞选。如果当选,可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为普通工人的利益尽一份力量。她下班后把自己的个人材料和竞选纲领、承诺送给董事会,第二天上班,已经在公示栏里看见她的照片和全部资料。在规定的时间内,全厂共有五十多人送了竞选资料。董事会按照时间顺序一一公布在公示栏,让工人在上下班前后观看、熟悉、思考、选择。
公示后的第十一天,下班前夕,公示栏前面一字儿摆开五十多张办公桌,一张桌子坐一名候选人,面前放一只票箱。每一名职工发九张盖有董事会大印的红色选票,下班后自由地投入你选中的九名候选人票箱,一箱一票,九张选票投九只票箱。每一只票箱旁都有董事会特邀的县委县政府公务员担任监督员。
中国工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那些天里,海洋公司大院里的热闹景象,恰如1967年毛泽东描述的那样——“到处都在讨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大家都在关心国家大事。过去一家人碰到一起,说闲话的时候多,现在不是,到一块就是辩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问题。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夫妻之间,连十几岁娃娃和老太太,都参加了辩论。”当然现在关心的不是国家大事,是海洋公司的大事,辩论的不是文化大革命,是直选职工监事会。但热闹情景一点不比当年毛泽东描绘的逊色。
千余人排队投票,个把小时全部结束。当场开箱点票,得票数第一名当选职工监事会主席,第二名当选为副主席,从第三名到第九名当选为职工监事。其中出现了一个特殊情况,有两人得票数完全一样,并列第四名,这样第九名就不能当选了。海花与一名男工并列第四,正式当选为职工监事。
当选的职工监事会名单和照片公布的那个星期天,张九魁的八姐夫匆匆赶往观音村,向小舅爷报告,领取奖赏。
张九魁没有食言,好酒好菜款待,在酒桌上不停地夸赞:好——海花当上海洋公司监事,这个情报太重要了!太重要了!按质论价,奖励你三百元。边说边掏出三张百元大钞放在八姐夫面前。
如此大方有其原因——自上回当面向县委书记直陈意见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看来是抛到脑后,或者是置之不理了。眼看海洋公司越办越红火,海家三代人越活越舒心,张九魁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找组织部的那位科长,甚至找了组织部长,请他们暗中打探情况,两个家伙仍然是那样,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张九魁真想杀向前去,二次闯宫,当面责问那个乳臭未干的文书记,为什么对下级反映的重大问题不给答复?又觉得向县委书记追究前事有点不理智,最好能抓到新问题,以汇报新情况为由头,当面来个新账老账一起算!可惜八姐夫一直没来,他自己也没有任何新的发现,正焦躁不安之时,八姐夫及时来了,送来了最新情报,真是雨中送伞雪中送炭,令张九魁兴奋不已,奖励必然大大的。
星期一上班,张九魁乘早班车进城,不想向科长、部长通报了,径直登书记楼,闯书记门——文书记正在打电话。张九魁站着告之:对不起,不速之客,不请自到,打扰文书记了!
这一回,文书记没有亲自让座、沏茶,也没有说请坐、请喝茶,而是大声向隔壁招呼:小王,过来接待客人!
小王是县委办公室新调来的办事员,对张九魁不熟悉。站在文书记办公室门口招呼:请过来吧——到办公室谈事。
张九魁没好气:我有重要情况要当面向文书记汇报咧!
文书记向小王使眼色,小王进来给张九魁倒了一杯白开水:那就请坐吧——请喝茶。
什么茶!明明是白开水!——张九魁没有接水杯。
文书记觉察到张九魁的不悦,缓和了口气:张书记,有什么新情况新问题,请讲吧!
文书记!我们村的那个海花,当上海洋公司监事会监事了!
噢——这件事呀,我清楚。九名监事会成员,都是经过全体职工直接投票选举产生的,不是董事会指派的,从候选人提名到投票当选,所有程序都做到了透明、公开、民主、公正——县委和县政府有五六十个人当现场监督员,反映很好。
文书记,县委不要被直选被选票迷惑了!那些全是假的!是董事会暗中出钱拉票,搞贿选,让海崇天的后代海花进监事会,先当监事,以后当监事会主席。
老张,不要这样武断!人家外资企业和我们完全不同,人家的监事会不是我们的工会,人家都是业余时间开会,会上没有水果茶点,会后没有工作餐。许多过去的下岗工人说没油水,不愿干呢。暗中搞贿选,图什么呀?你以为是共产党的官场呢,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是吧?
为了什么?明摆着嘛!我上次已经当面向书记揭发了,他们以招工的名义,先把海氏后代弄进去,现在又让她当监事了,什么职工监事,为职工谋利益,分明是“工贼”,暗中出卖职工利益,给资本家当走狗!
好——你既然主动提出上次反映的问题,那我今天就先谈你上次反映的情况了。你上次反映的问题我们早已核实清楚,本来不想让你过份难堪,准备不了了之。你既然不屈不饶,那我就一条一条地给你回答。先说你提供的历史证据——你说渔霸海崇天的老婆“活菩萨”姓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海洋公司的董事长陆金予是陆氏家族在国外的后人,陆氏后人回国办公司,是渔霸天翻天的历史证据。是不是?我有没有把你反映的情况理解错了?
是!没错!——张九魁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们把存放在公安局档案库里的土改档案全部找出来了,海崇天的罪行材料记得清清楚楚,陆氏是贫苦渔民的女儿,长有几分姿色,海崇天强抢民女,逼迫成亲,如同黄世仁抢白毛女,这是渔霸天的罪证之一。档案记载她是贫苦渔民的女儿,你怎么说她是陆氏大家族的小姐。贫苦渔民家庭怎么可能有人在国外经商?
当年的揭发肯定别有用心,目的是为海崇天开脱罪行。
张九魁,你还有没有政治头脑啦?怎么把问题全部说反了!当年揭发他强抢民女,是黄世仁,是罪上加罪,是罪大恶极,怎么变成开脱罪责?你现在说的明媒正娶,富家小姐,才是为海崇天开脱罪责呢!
张九魁仍然不服气:反正不对!“活菩萨”绝对不是“白毛女”,现在村里还有老人记得,海崇天和陆氏成亲,办了几十桌酒席,宴请了全县各方面的要人。强抢民女还会公开大操大办吗?这个材料当年是谁揭发的,简直是胡揭乱发!
档案上记载着哩,这份材料的揭发人是张红毛。我们查对了一下,张红毛是观音村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你是他的继任,接的他的班;他还是你张九魁的亲老子。你是他的亲儿子。你们一父一子,一前一后,总有一个是对的,一个是错的吧?不可能两个都正确吧?现在我要当面问你:是当年的揭发材料正确,还是你现在调查的材料正确?是前任书记正确,还是你后任书记正确?是老子正确,还是儿子正确?请你当面给我回答!我应该相信历史档案,还是应该相信你的调查?我应该相信前任,还是应该相信你后任?我应该相信老子,还是应该相信儿子?张九魁——请你当面给我指点!
我……我……我大义灭亲,是我老子当年犯了严重错误!
你呀!——文书记冷笑道:你呀!你老子在九泉之下恐怕要恨死了骂死了你这个不孝子孙!
我任他恨任他骂!
好——那就说你提供的现实证据吧——海花的招工问题。我们县委和县政府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对海花的报名、审核、录取的全过程一道一地道审查了一遍,结论简单明了,全过程与其它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照顾,更没有任何违规。海花年龄在杠子以内,还就一技之长,会开快艇,录取她,安排当吊车工,十分正常。在装运部,吊车工是最苦最累的工种,许多男工都不愿干。许多人说,海花身体这么单薄,公司应该安排她开公务车。夏季开吊车,一会儿进冷库吊货,一会儿出冷库装车,温差五六十度,暴冷暴热,很容易得病,一般人根本受不了。海花从来没有叫苦叫累,从来没有提出调换工种,不简单!调查的结论与你反映的情况大相径庭南辕北辙。老张,你说谁对谁错?
我、我、我——
你不要“我我”了!你说你老子当年是“胡揭乱发”,我可不这么看。我对你上次反映的问题,给的结论是——不调查不了解,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今天你来反映问题,我给的结论是——别有用心,胡编乱造,胡搅蛮缠!
文书记,你这是对待基层组织负责人反映问题的正确态度吗?
你先回去检查自己的态度,把你的态度端正了,再来批评我的态度!
张九魁碰了一鼻子灰,不得不打马回朝。
八姐夫拿着三百元奖赏回县城,一路上反复思忖:要不要全额上缴老婆大人?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小舅爷说过,奖赏的底价是一百元,头一回上交三百元,下一回假如只奖二百元,甚至一百元,怎么办?到那时,蛮不讲礼的老婆肯定污蔑我克扣下来喝酒嫖娼了。要扣得扣在前面,头一回按底价上缴,形成一百元的标准,就不用担心小舅爷给多给少了。对!就这么办!跨进家门,抬手就把预先准备好的百元大钞送到老婆大人面前:八姐,你又发了!小舅爷真有好事挑我,招待我好酒好菜不算,还另外奖励一百元,如数上交,不留分文!
八姐眉开眼笑:是嘛是嘛——让我看看真钞假钞——你在公司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才一千块钱。到舅爷哪儿,白吃一顿好酒好菜不算,一次就得一百块。我看你以后要多去几趟,到底是亲舅爷,不亏待你!
是!是!今后一定执行老婆大人的指示!
男人暗暗发笑,上交小头留下大头,竟然轻易地把这个难缠的女人对付过去了——按现时观音县的消费标准,口袋里的二百元,喝十次八次酒,找十个八个三陪女,足够了。小舅爷,够意思!
八姐夫下定决心为小舅爷效劳。
这年年底,海花在职工监事会改选中落选。八姐夫及时赶往观音村,向小舅爷报告详情。进门就大喊:小舅爷,好消息!你们村那个海花,职工监事的帽子,被撸了!
张九魁一时没有回过神,笑问:撸啦?怎么撸的?
这一回呀,有故事喽——我们先喝酒,边喝边谈,慢慢谈——先向小舅爷透点风,是闹绯闻,和董事长闹绯闻!
听到“绯闻”二字,张九魁兴趣十足——朝楼上大声呼唤:下来吧,小姐夫来了,快准备酒菜,有好事呢。
上次花了三百元,又闹得鸡飞蛋打,老婆这回极不情愿招待,备酒备菜,慢慢吞吞,不热不冷。
八姐夫自我宽慰:小舅母,不急不急!
酒菜准备妥当,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先吃了几口菜填填饥,然后抿酒,开始有声有色地讲故事——
小舅爷,你是清楚的,你们村的海花,进海洋公司以后,一直开吊车。开始以为她能吃苦,不要公司照顾,不要求调换好工作。哪晓得隐藏着大猫腻呢!
啥猫腻?——张九魁津津有味。
那个董事长,70多岁了,看起来文文雅雅,正正经经,那晓得是个老色鬼!
怎么好色?说说具体的!
“子舅”二人谈兴越来越浓。
陆金予这个老色鬼,招工时就看上了海花的美貌,有意识地安排海花在冷库开吊车。上个礼拜休息前一天,冷库工人都按时下班了,海花有意识地拖到最后一个,别人不知道海花事前接到了陆金予的通知,要她留下来做好事。不一会儿功夫,老色鬼钻进了冷库,为了遮人耳目,董事长那个什么秘书,拉皮条的家伙,很快从外面把冷库锁上了。
怎么啦?就在冷库里干上了?骚劲这么大?——张九魁紧追不放,嫌八姐夫的故事讲得太慢了。
是是是——八姐夫喝口酒,放下酒杯——当然迫不及待地干上了!可是,不知是头一回在冷库干,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了,老色鬼的家伙不但竖不起来,硬不起来,还越来越小,直往里缩,无法插进海花的裤裆!
那怎么办呢?泄气啦?
那里!那里!海花这个骚娘们办法大呢!
先用小手给老色鬼焐,焐不长焐不硬,又用嘴含——
听到“嘴含”二字,张九魁还不大相信,因为他自己从来没有被女人的嘴含过,迫不及待地问:女人嘴含是什么滋味?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海花这个骚屄用嘴把老色鬼的家伙含长了,含硬了,狠狠地插进她的裤裆了,快活得直喊直叫!
小舅母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斥责八姐夫:两个人做的事,谁看见啦?说得像真的!小姐夫啊,我看你是来骗吃骗喝骗钱的!活见鬼!
别听她的!别听她的!八姐夫,你往下说!
小舅母,你说我骗吃骗喝骗钱,冤枉!我一开始也不信啊,和你一样,问那些传言的女人,人家两个人干的好事,你怎么清楚的?小舅母,你晓得那个传言的女人怎么回我的?说这是海花那个骚屄自己炫耀的,炫耀董事长和她好上了,人家追问,她是在哪里上的床,她说在冷库,人家不相信,说冷库怎么能上床?男人的家伙竖得起来吗?硬得起来吗?她说只要使用手焐口含的办法,灵得很!小舅母,海花自己说出来的,你还不相信?后面呀,还有更精彩的!
张九魁催促:拣精彩的讲!越精彩越好!
老色鬼的家伙插进了海花的洞,哪晓得冷库温度太低,还没有快活起来,屄和屌竟然冻在一块了,抽不动,拔不出!怎么办呢?两个人光着屁股,紧坚地抱在一起,移到冷库配电房,把电闸拉了,等冷库变成了热库,屄和屌才分开来了。电闸拉了,冷库不冷了,大批冷冻食品溶化了。一场绯闻给海洋公司造成巨大损失,监事会不敢追究董事长的责任,只能拿海花开刀,把她的职工监事撸了!
张九魁听说屄和屌冻在一块,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屄和屌冻在一块,抽不动,拔不出,哪是个什么滋味——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回,小舅母面对两个男人的丑态,更加没好气:活嚼蛆!活嚼蛆!人没有冻僵冻死,屄和屌会冻在一块吗?真是活嚼蛆!
笑过了,吃过了,喝过了,张九魁对八姐夫说,这条情报好玩是好玩,政治意义不大,只值底价——边说边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八姐夫面前。
八姐夫走后,老婆与张九魁闹开了——几年前我就说了,你派八姐夫监视海花,不过是担心她和别的男人睡觉,吃醋!你骂我头发长见识短,说什么一切都要讲政治。今天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吧?海花和董事长睡觉,你掉进了醋缸!我真不懂,海花那个屄就这么香吗?一辈子念念不忘!再香,别的男人的屌插过了,你就不嫌脏吗?
你懂个屁!
我不懂?上回你抓住政治把柄,大闹县委,都没有拔掉海洋公司一根毫毛。海花和董事长闹绯闻,你也承认与政治挂不上钩,到县委告状没有说服力。你还要付给小姐夫一百元奖金,不是吃醋是什么?是有钱烧得慌?
张九魁突然哼起了《东方红》歌曲——“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接着说,老祖宗有句名言,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我把老祖宗的话倒过来说,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就是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海洋公司董事长名誉扫地,我们当然要庆贺庆贺!
八姐夫接下小舅爷给的一百元赏钱,心里开始嘀咕:上次为什么给三百元,这回只给一百元,底价,最低了。何故?上次的“情报”连情报都算不上,因为是公开的,海洋公司人人都清楚的消息。这回呢,是公司职工私下传播的,任何公开场合都没有发布的“秘闻”,上次就是一句话,这回有一串故事,赏金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少了,只有三分之一,最低价,只差赖着不给了。想来想去,得出的结论是一条,上回的新闻属政治性质,这回的绯闻属生活作风。看来,虽然小舅爷自己爱玩女人,对外还是讲政治,政治事件对他大有益,生活绯闻用场不大。以后要抓政治,抓重点,一个顶三。让他奖三百元,甚至五百元!
2006年是文化大革命发动四十周年、消亡三十周年,海花的父母当年到底死于何日何处,一直无人说得清楚,骨灰更是早已消失。海花祭奠父母就按国家对文化大革命的纪念,逢五逢十的清明节在家中给亡灵烧纸,先是在乡下父母住过的老屋,后是在自己县城宿舍的门口烧。那些年清明节不放假不休息,海花全是在上班前完成祭奠。当地的风俗是“早烧清明晚烧冬”。今年开始,国家把清明节定为公共假期,公司遵守国家规定,放假一天。海花以为,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三十年了,父母也已经平反十多年,到县中公开祭奠父母应该不会遇到政治麻烦。海花清明节这天早早起身梳洗,带着一包包祭奠用品赶往县中。儿子海生今年初中毕业,马上要中考,为了儿子能考取县中,海花没有让儿子进城参加祭奠,海奶要照顾海生,更不能来,海花独自一人前往,她心里说:父母能谅解的。
海花赶到县中时,多数教师家庭刚刚用过早餐。海花首先来到刘老师家。刘老师当年和她父母同教外语,早已退休,80多岁高龄仍然精神矍铄。海花进门先向二老深深一鞠躬:伯父伯母——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刘老师一时没认出海花,师母一见便知,向丈夫介绍:是海老师和文老师的女儿。
这一下,刘老师的大脑活跃起来了:噢噢噢——叫海花吧?今天是清明节,赶过来祭奠你父母的吧?
伯父伯母的记性真好!我是海花。是赶来祭奠父母的。过去都是在家中祭奠,担心到学校来公开祭奠不方便。我的父母毕竟是魂落县中校园,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不知道是不是方便了?
刘老师愤愤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父母离世快要四十年了,平反也有十多年了吧?难道还不能公开祭奠吗?再反对的人,恐怕就是没心没肝的家伙了!
我想请伯父伯母给我指点一下,当年我父母住的宿舍在什么方位?有人说,我父母当年被押出宿舍的时候已经吓得断气了,有人说,即使没有断气,肯定已经落魂了。我想在父母断气或者落魂的地方给他们烧些纸钱,他们在天之灵恐怕更容易收到吧?
刘师母夸赞:难得你有这片孝心!
刘老师在师母的搀扶下,走出宿舍楼。这件事很快惊动了其它教师。整幢楼顿时活跃起来,听说海老师和文老师的女儿来寻找父母落魂处,对此事亲身经历或有所了解的老师们,主动出来和刘老师夫妇一道,带领海花寻找当年遗址。当年的宿舍楼早已拆除,扩大成了学校体育场。众老师先帮海花寻找宿舍楼在体育场的位置,然后纷纷用脚丈量,用心测算,最终确定海老师夫妇宿舍的准确位置,在争论中得出了一致意见。海花在公认的地点上放下全部祭品,双膝跪地,默默地划火点燃……
刚才帮海花寻找落魂地的老师们,这时全部整齐地排列在后面,默默致哀——这一幕,让校园里所见之人感动得落泪……
校园里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是张九魁的八姐夫。八姐夫清明节跑到县中校园来干什么?原来他女儿是高中应届毕业生,学校利用假日,召开毕业班家长会议,讲解参加高考和填写志愿的注意事项。八姐夫是来开家长会的,跨进学校大门,一下子撞见了这感人的一幕,顿时触动了头脑中那根好久没有活跃的神经——他向校园里的知情者详细询问,掌握了所有细节,差点耽误了开家长会的大事。
海花祭奠父母与他有何相干,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呢?就是小舅爷张九魁交给他的“搜集情报”的神经,就是不要绯闻要政治的神经——这肯定是海洋公司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绝密情报,这肯定是极其重要的政治情报,这肯定是可以得到重赏的情报——三百元不是顶,四百元、五百元,翻一翻都有可能!上缴一百元给臭老婆,还余五百元,喝酒、三陪,够混几个月喽!
家长会不想开了,打电话让老婆来开会。不容老婆推托,老婆说已经上了牌桌也没用。他说自己必须立即赶往观音村找小舅爷,有重要情况、紧急情况向小舅爷汇报,明天去不行,今天下午去也不行,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关上手机转身就赶往汽车站,把自行车锁在车站门口,刚好有趟车出发,跳上车直达观音村。
张九魁双手背在身后,正站在自家底层大厅的门口张望呢,看见八姐夫,不冷不热地问:清明节,你来干什么?太阳从西边出了,赶来给丈人丈母烧纸?
八姐夫老老实实地承认:不是不是……
那是来混饭吃的?
哪里会呢!
张九魁没好气:那是来给我烧纸的吗?
舅爷今天好像心里窝着气嘛?不碍事,等我把情报讲了,包你心花怒放。
什么情报,说吧!
八姐夫继续强调情报的重要性:丫头学校上午召开家长会,我骑车进入校园,突然发现了重大情况!家长会都放弃了,让你姐去开了,我直接骑车去汽车站,跳上公交车就赶到这里来了。我的水平不高,但我能判断这是大事件!这是政治大事件!是海花,不!是海家和花家闹翻案闹复辟的大事件!我知道这个情报对你来说,太重要太紧急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那你说呀!卖什么关子!
肚、肚子饿了,能不能先搞点吃的?
舅爷没好气:今天是清明节,祖宗亡人还没有供呢,你是我家祖宗亡人啊!
那好好好——先汇报先汇报……
八姐夫极不情愿地落坐在沙发上,把今天早晨在县中校园看到的一幕,背书一般从头说到底,和上回讲绯闻时绘声绘色的语调完全相反,今天的叙述连他自己都听得乏味。讲完了,看小舅爷的反应——满以为虽然自己讲得不生动,舅爷肯定对这件政治大事十分重视,奖励他六百块钱。他不想在这里吃午饭了,拿到钱就走,回县城进饭店享受一番。
哪晓得张九魁听后突然拍案而起,挥舞右手,直戳八姐夫的鼻子:你、你、你——你这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东西!文化大革命推倒了,她父母平反了,祭奠父母还有啥政治问题呢?即使算政治问题,和海洋食品公司有什么关系呢,与海洋食品公司扯不上关系,还想来混饭吃混酒喝吗?还想领取奖赏吗?什么八姐夫,我看你整个就是王八蛋!
咦——老舅子,你怎么骂人啦?我大小也是你的长辈吧?不错,我的年龄是比你小几岁,是你那老八姐老得没人要,嫁不掉,我穷得叮当响,打光棍,老丈人和老八姐看中我年轻,招我这个“小女婿”,不管年龄大小,娶了你姐,就是你姐夫,不是你妹夫,我是你的长辈,不是你的晚辈。我以儿女的口气,尊称你“小舅子”,说得不客气,我可以直呼你“小九子”!你这个“小九子”竟敢骂姐夫,真是要翻天了!
什么长辈!呸——!你哪个水平连我儿子都不如!
你你你——小九子,你还要出口伤人?
你这个没有头脑的东西,还能算人?稍为动点脑筋就应该清楚,她海花给老子老娘烧纸,即使犯下政治错误,只是她个人的错误,怎么能够和海洋公司挂钩?
八姐夫不服气:去年你不是说过,要想尽办法把海花的“职工监事”拱掉嘛……
我是让你帮我找证据,证明海洋公司是海崇天家族在国外的后代开的,他们在观音县开公司,就是“渔霸天”翻天!去年我追究海花任职工监事,是想从中找到海花与海洋公司的秘密关系,把海洋公司扳倒。海花给文化大革命中斗死的爹娘烧钱化纸,与海洋公司牵得上什么关系?海花因为这个错误,不当职工监事了,能牵扯到海洋公司吗?你的脑子里怎么全是浆糊,一点不开窍呢?
小舅子,我看你应该改成“老旧子”——思想太旧太旧太旧了——旧得比旧社会还要旧,旧得比封建思想还要旧!旧社会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后代,回国开厂办公司,全国已经多得数不清了,这有什么不好呢?海洋公司对我们观音县的财政税收贡献多大?没有海洋公司,观音县的街容街貌能变得这么好这么快吗?不错,当年多亏老丈人把我弄到汽修厂当工人,汽修厂破产了,我只好跟看私人出去摆摊修汽车,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收入难过千。如今在海洋公司当机修工,吃的是保险饭,工资是月月过千,过着安稳日子,海洋公司对我们工人不薄呀。小九子,公司垮台了,对我们工人有什么好处?
你你你——王八蛋!没有政治头脑!没有远大理想!只看到眼前利益!只看到个人利益!你们是个人主义!你们是修正主义!你们被和平演变了!资本主义在你们这一代身上复辟了!
哼哼!小九子,你的这一套,如今吓不住人了!我这个没有政治头脑的大老粗,也不信你这一套喽!
无端遭小舅爷一顿臭骂,饭没吃上,酒没喝到,奖赏没拿到一分钱。八姐夫气乎乎地蹦出了张家大院,掏自己的钱买车票回县城。下车后发现锁在车站门口的自行车怎么都找不着了,只好步行回家吃午饭。
老婆刚开完家长会回来,上午没过上牌瘾,心里正窝着气呢,忽然看见丈夫回来了,二话没说,手一伸,命令道:拿来!
拿什么?
上缴!
缴什么?
今天怎么啦?故意跟老娘装聋作哑?你不是到小九子那儿去汇报紧急情况吗?小九子的赏钱呢?想打埋伏?我看你狗胆包天了!
算了吧!小九子不是东西!饭没有吃上一口,酒没有喝到一口,一分钱奖赏没有,还遭他一顿臭骂!
老婆忽然发现丈夫是步行回家的,急忙追问:你的自行车呢?
丈夫豁出去了,不想隐瞒了,准备再挨一顿臭骂。顺口回答:丢了。
丢了?我早就说过,你跟着小九子鬼混,能混出什么名堂,他有什么好事!他无论怎么混,是书记,不愁吃不愁穿不愁玩。你呢,你好,一顿饭一顿酒混不到,一分钱混不到,还把自行车混丢了!你给我滚!——丈夫满以为挨上一顿臭骂可以了事,哪晓得老婆今天光臭骂不解气,边骂挥舞右臂,狠狠地掴了丈夫一个耳光,打得丈夫满口是血……
身份证风波
十年媳妇熬成婆。经过八年的煎熬,张九魁终于等到了向县委文书记绝地反击的机会——这个绝好机会是海花送给他的!
2008年,按照国家的计算法,海花的儿子海生18岁,读高中二年级。那年正时兴“成人礼”,开学当天,学校张榜通知,高一至高三年级的同学,凡1990年出生的,开学典礼后继续留在操场不散,学校党支部和团支部为大家举行“成人礼”。预先在看台上挂了一面大型党旗一面大型团旗,学校党支部书记主持,站在党团旗前,带领进入十八岁的青年,举手宣誓。誓言内容大意是:我们已经从少年时代进入青年时代,开始担当人生的一切责任。决心争做“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的学生,积极向党团组织靠近,把自己培养成国家的有用之材,成为无产阶级红色接班人!
典礼结束后,主持人作了个口头通知:凡是希望领取身份证的同学,从现在开始,可以向户籍所在地公安部门申请身份证。学校也可以代同学办理身份证。
当天海生放学回家,和母亲共进晚餐的时候,海生提到了这个通知。问母亲,要不要领身份证?是自己办还是请学校代办?
母亲一听这个消息,连连说:啊呀,时间过得真快呀!我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已经长大成人了!对儿子提出的要不要领身份证,怎么领法,却没有回答。海生知道这事和自己的读书、高考并无联系,领不领身份证无所谓,也没有继续追问。饭后,见母亲忙于收拾厨房,他马上坐到属于自己的写字台上复习功课,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这一夜,海花又失眠了。
十八岁——十八个年头——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啊!陆士银离开观音村码头已经十九年,近七百个日日夜夜了,哪一日不思念他?哪一夜不思念他?白天煎熬泪水往肚里咽,深夜煎熬泪水往枕上洒。——按共产党的说法,陆士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共产党没有见到他的尸体,证明他还活着;共产党没有见到他活人,证明他已经安全抵达海那边。古有王宝钏,十八年寒窑等夫,今有我海花,十八年携子等夫。王宝钏等到了丈夫龙袍加身,难道我海花就等不到丈夫平安还乡么?我若等不到那一天,儿子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儿子要领取身份证了,要趁此机会,让儿子认祖归宗——恢复“陆”姓,改姓名为“陆海生”,成为名副其实的陆家后代!
海花请公司董事长给她出一张证明:她儿子海生原来随母姓“海”,他父亲姓陆,希望在领取身份证时随父姓,叫“陆海生”。黄金予对海家的事有所觉察,心照不宣,欣然出据证明,盖上公司大章交给海花。
海花带上自家的户口簿去了县公安局——把家庭户口簿和自己的身份证以及海洋公司的证明一并递给办理身份证的窗口。干警对工作认真负责,把海花递进来的所有材料一件一件地看,一页一页地看,一字一字地看了一遍,终于抬起头来又把窗口外的海花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开口问:儿子随你姓,已经十八年了,为什么要改成父姓?
海花早有思想准备,干净利落地回答:他父亲要求。
那你到他父亲单位开一张证明来。
他父亲在国外。
那到他国内的户口所在地开张证明。
他在国内没有户籍。
噢——他是外籍华人?
海花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那这样吧——到你的户籍所在地观音镇观音村党支部、村委会打个证明,写上你丈夫是外籍华人,姓陆——叫什么?
陆士银。
好,写上你丈夫是外籍华人陆士银就行了。
海洋公司的证明还不行吗?
你的户口不是在海洋公司,海洋公司的证明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干警把材料递出了窗口。
海花回公司的路上,头皮一阵阵发麻——又一次落在“脏酒鬼”的手掌心了!自己的高考落进他的魔掌,士银的出逃落进他的魔掌,海生的出世落进他的魔掌,当年进海洋公司差点落进他的魔掌,这一口又要落进他的魔掌吗?难道这家伙不是妖精的魔掌,而是如来的佛掌吗?孙悟空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都斗不过他?都逃不出他的魔掌?天啦——苍天无眼啊!
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放弃吗?白天上班昏昏沉沉,晚上睡觉辗转反侧,实在找不到跳出魔掌的办法——那就放弃?不!为了儿子以后出国寻父,为了迎接士银早日归来,一定要在身份证上印“陆海生
”的名字!纵有烈焰滚油,纵有刀山火海,你海花必须跳!一定跳!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值得了!
休息日,海花起大早匆匆赶回老家观音村,直接去了村委会,张九魁果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正在悠哉游哉地哼唱着什么戏词哩。海花进门主动打招呼:张书记,你早!
张九魁一见海花,两眼发亮:啊呀!稀客!稀客!很长时间没见你回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回来找我有事吧?
张书记,是请你帮忙的。
噢——什么事?直说吧!
海花把儿子办身份证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概括为一句话:请张书记出个证明,写上我丈夫是“外籍华人,姓陆”,就行了。
张九魁的脸色沉下来了,反问:证明你丈夫姓陆?证明他是外籍华人?怎么证明?
你写个证明、盖个公章就行了……
写证明、盖公章,你说得轻巧!我问你,当年你怀上儿子,大队妇联追问你,你怎么回的?
二十年了,我记不清了……
你记不清我记得清!你说是生了恶性肿瘤,我没有记错吧?
海花不再回话了。
你逃到外面去生孩子,抱着儿子回来了,大队妇联又追问你:这孩子是谁的?你怎么回的?还是记不清是吧?我记得清!你说是从医院里拣的一个私生子。不错吧?妇联问你,为什么没经请示批准,随便抱个孩子回家?你说你要独身,领养个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我没有诬陷你吧?
海花任由“脏酒鬼”一个人说,始终不搭理。
大队妇联,要你交待孩子的真正来历,拖了几年没有给报户口。等我老子去世,我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你来求我,我问你到底有没有丈夫?孩子父亲到底是哪个?你怎么回的?我代你说,你当时一连回了三四个“没有”——你没有丈夫、你不知道孩子父亲是什么人。对不对?我问你,孩子户口怎么报?你答,随你姓“海”,是你生的,就叫“海生”。我对这名字不同意:你姓海叫海花,孩子姓海叫海生,不像母子倒像姊妹。你又怎么回的?
海花任由“脏酒鬼”怎么说,始终不开口回话。
你说你说——你说管它母子管它姊妹,养儿防老,只要他能给我养老送终就行。是吧?
海花从头到底不开口,不回答问题,张九魁终于忍不往拍案而起:当年看在你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照顾你要养老送终,才同意把孩子的户口报在你的名下。现在你说实话了,孩子有生父,姓陆对吧?
海花接话了:是!
你也有丈夫,而且还是外籍华人?
对!
还要我出证明?
求你了!
当年给你报户口,现在又给你出证明——这不是要我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又不是白打……
什么意思?
当年的事,你一定记得清清楚楚,我就不提醒你了……
当年?好,就承认当年报户口得到了补偿,那现在开证明呢?
张书记,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难道还想和我上床吗?
半老徐娘呀!不是还有一句文皱皱的话,叫什么——风流还存吧?
那叫“风韵犹存”。
噢——对对对,你在我眼中就是风韵犹存!
那好——我现在就和你上床!
张九魁的火一下子全熄了,又惊又喜地坐下来——笑问:今天怎么啦?主动送来?还这么急?是不是隐藏着什么阴谋啊?
什么阴谋阳谋全没有!只求你给我开一张证明,写上“外籍华人陆士银”就行了!
你这么急,我可急不了。
怎么啦?
大白天的,能在办公室上床吗?
有什么不能?是我自愿的。
我还是不行——我老了,劲头远不如年轻时了,现在不喝酒,不借助酒力,还真的上不了床呢!
那你中午回去多喝点酒。我下午来好了。
不行不行!
怎么还不行?
我要好好想想——明天再说。
我明天要上班呀。
那就下个礼拜天回来谈。给我充分的时间,我会给你满意的答复。
张书记说话可要算数呀!你放心,只要你给我出证明,下个礼拜天一定准时回来和你上床,说话算数,决不反悔!
好好好——下个礼拜见!
让海花大大出乎意外的是,回来拿证明的时候,张九魁竟然没有提上床的事,更没有强行抱她上床。而是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等拿到陆海生的身份证之后,一定要及时送回来给他看一看!
海花想,身份证不就是给别人看的嘛,让别人相信自己身份的吗?能给别人看,给他“脏酒鬼”看一下有什么要紧呢?她十分爽快地答应:张书记,你放心,一拿到儿子的身份证,当天就送回来给你审查。我不休息就派儿子回来!
都行!我相信你说话算数!
海花拿着张九魁开的证明第二次来到公安局身份证办理窗口,里面的干警又一次把全部材料从头到底审查一遍,表态说:证明差不多了。基本可以办理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你儿子在学校读书一直使用“海生”这个名字,身份证改成“陆海生”,高考时引起麻烦,可不能怪我们公安局没有预先提醒噢!
海花一惊,有点犹豫:那——能不能加上“原名海生”四个字?
这不可能!怎么样,你还办不办?
办!办!办!
海花没有失信,拿到身份证当天就请假回老家——虽然不是星期天,她不休息,但是没有照原来的约定,让儿子送回去,毅然决定自己请一天假,亲自送到观音村。她清楚得很,“脏酒鬼”要看身份证肯定是借口,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要上床而已。上次回来拿证明,“脏酒鬼”没有主动提上床,更没有强行抱她,很可能那天有什么隐情吧,或者考验我说话算数不算数,对他的感情深不深?自己还没有蹦出他的手掌心,今后还会有请求他的事,这一次逃脱了,要给下一次埋下祸根,造成更大麻烦!——海花硬着头皮决定回去和“脏酒鬼”上床!
头一天晚上,海花给张九魁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陆海生的身份证拿到了,明天一大早就送回去给他看。海花所以提前通知他,无非是让他提前灌酒。
电话上,张九魁只说了“欢迎”二字。
按惯例,海花直接到村委会找,张九魁果然坐在办公桌上等候呢。
海花什么话没说,把口袋里的身份证掏出来,递上去……
张九魁也没说话,接过海花递上的身份证,非常详细地认真地看着……
海花想,小小的一张身份证,上面能有几个字?有什么好看的呢?无非是等她主动发话吧。现在甚至觉得,这是前世欠他的风流债,是债总得还,迟还不如早还——她近乎荡妇似的挑逗:嫂子在家吧?
张九魁一边看一边答:不在,去省城大姑娘家了……
海花又问: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门锁着咧。
那——
是不是到你家去?——海花试探。
张九魁继续看身份证,顺口答道:不用。
海花进一步追问:那我先回去,等你中午喝过酒,我再过去,行啵?
这一次,张九魁终于把身份证上的字全部看完了,还给海花:行了!不用了!你可以回县城了。
她生怕自己听错了,不放心,紧追一句:张书记,你是叫我回县城?
是!是!早点赶回去,下午还可以上半天班哩!
这回张九魁是哪根筋扭歪了?还是歪着的筋扭正了?
不是!不是!全不是!这回呀,张九魁决定不讲“酒色”讲“政治”喽!
他念念不忘八年前两次遭县委文书记的羞辱!当时他就暗暗发誓,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内不叫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当面向我认错,决不罢体!从那天离开县委大院起,每一天他都的看、听、闻、嗅——对海洋公司和海花,每一件大事小事,他都要思一思想一想,看它能不能成为报文书记一箭之仇的杀手锏?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等待了七八个年头,一直没有抓到“杀手锏”。这七八年他一次没有去见过那位文书记。今天终于等到了机会!电视上唱“千年等一回”,我张九魁八年等一回,时间不算长,值得!海花进门,一提起把儿子改姓“陆”,那个“陆”字,一下子拨动了心中的一根弦,是哪根弦呢,一时还想不清楚。所以他对海花说要好好想想。经过一个礼拜的深思熟虑,不仅想清了这是“八年等一回”,想清了这是一把锋利的“杀手锏”,还想好了想全了一整套实施计划。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提上床的事,万一海花反悔了,一提上床她不愿意了,不开证明了,不领那个身份证了,岂不乱了大谋?再说啦,现在我张九魁的大谋是搞垮海洋公司。海洋公司关门倒闭了,她海花必定回到观音村来开快艇,天天在我身边,要什么时间上床都行!毛主席诗词里面有一句叫什么、什么要“风物长宜放眼望”(量),对,听毛主席话,按毛主席指示办事,不会错!
八年后,张九魁怀揣“杀手锏”,第三次独自闯进县委文书记办公室。
这时候,文书记在观音县的第二任快要满期,上级的考察组正在明查暗访,风传他很快调回省城,升任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正春风得意哩!
抬头突然发现张九魁站在办公室门口,文书记的眉头立时锁紧,清楚这位不速之客,来者不善。他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说“请坐”、“请用茶”了;也不像第二次见面时叫隔壁秘书来招待了——干脆让张九魁站着,不冷不热地吩咐:张书记,你找我有事吧?有什么事直说吧,我听着咧!
张九魁不服这个邪,自己给自己倒水,端着水杯,一屁股坐到文书记对面的办公椅上:文书记——我知道你不欢迎我来!我知道海洋公司是你亲自抓的典型,是你升官的主要政绩。我知道你很快要升迁,现在来的不是时候,用一句文皱皱的话说,叫“不合时宜”。但是我怀着对党负责对党忠诚的一颗红心,还是要及时地向县委汇报最新掌握的最有力的证据!
哪一方面的?
还是八年前我揭发的海洋公司与陆氏关系的证据。
那就请把最新的最有力的证据拿出来吧!
最近,海洋公司女职工海花要我们村给她出证明,她丈夫姓陆,是外籍华人。她儿子十八年来一直随母姓,叫“海生”,这次领身份证要改随父姓,叫“陆海生”。这是不打自招,招出了他海家与陆家的关系,与海洋公司的关系!请县委和文书记向县公安局调查一下,看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不是“陆海生”?看我的最新证据属实不属实?
属实又怎么样?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陆海生”又怎么样,就能证明海洋公司是当年海氏和文氏的后裔创办的吗?这就是你说的最有力的证据吗?
张九魁一口咬定:当然!
你怎么证明?
很简单嘛——第一次我就揭发了,海崇天老婆是陆氏家族小姐,她的孙女海花现在编造丈夫姓陆,海生原本是私生子,现在让他姓陆,叫陆海生,目的很清楚,无非是做好法律上的准备,由儿子继承海洋公司的遗产!文书记,这不是非常顺理成章吗?
这回,文书记发大火了,严厉斥责道:张九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搅局,搅我的局!搅县委的局!
咦——文书记,我揭发的是海洋公司的政治问题,与你有什么关系,与县委有什么关系?
海洋公司是我引进的项目,是县委批准的项目,你搅海洋公司的局,不是搅我的局?不是搅县委的局吗?不是搅全县老百姓的局吗?我升迁不升迁无所谓,可是你让县委丧失威信,让全县百姓断了财路,就不是以前我警告你的那样,给一个党内“警告”,或者记一次“大过”可以了结的!我要派联合调查组,彻底查清你那座花园洋房建筑资金的来历,再加上你过去玩弄妇女的恶行,来个算总账,来个一锅端!到那时候,休怪县委无情,体怪我无情!我今天先给你打个招呼,如果你听县委的话,今天算是给你打的“预防针”,如果你肆意搅局,今天就是给你送“双规通知书”!
张九魁跳将起来,拍着桌子大喊大叫,桌上的水杯被震翻了,茶水泼了一桌子。不管了,豁出去了:文书记!我还不是一心一意为我们共产党的高度纯洁,为我们的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为我们的子子孙孙不被资产阶级和平演变吗?我是党的儿子、党的孙子,呕心沥血,赤子之心,肝胆相照,你们不但不领情,还要批判我、处分我、双规我?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共产党呀!
我们到底是什么,不用你担心!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回去好好反省吧——今天我的话,是“预防针”还我“通知书”,全由你自己选择了!
我自己选择?我自己怎么选择?
好选呀,很容易选择——从现在出了县委大院起,永远闭嘴不言了,我今天的话就是“预防针”;出门后你还是不甘心,继续搅局,我今天的话就是“双规通知书”。你什么时候再乱说,什么时间就开始双规!我这番话你听懂了吧?是“预防针”还是“通知书”,双规不双规,无需我宣布,也无需县委宣布,你自己完全可以决定!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那就是不让我讲话了?现在不是言论自由吗?我是共产党员,难道都没有言论自由了?
什么话都不用讲了!讲了也没用!张九魁!你走吧!自己决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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