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姑娘(长篇小说·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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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永敏
第五章
“杨铭叫你进去等着,”出租司机回过头来对她说道,“我去接他办事,一办完事马上就把他送来。”
司机看来和杨铭也是老熟人,上车时便对他关照过什么。
出租汽车退出小巷后开走了,她却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眼前这栋解放前留下来的西式楼房还有一道小小的围墙和铁门呢。
那三层的红砖洋楼的房子虽然很有模样,墙上却布满了绿色的苔藓,有些地方砖墙已经开始朽烂了,砌缝处竟变成了泥土似的粉红色。当年,这幢洋楼小巧玲珑而又美观大方,以至引起过不少人的艳羡,今天,却使英英感到阴森凄凉,看着看着心里就直发怵。
她不情愿走进去,似乎一进去铁门就会永远地闭住,再也没法走出来了,可又不敢走开,怕和杨铭错过了,也怕走迷了路回不来。对夏口的深巷,她是非常害怕的,小时候,有一次和妈妈一起到夏口的一个同事家做客,在门口随便蹓跶了一会儿,就再也找不回去了,她哭着被人带到交通警那儿,幸亏还记得工业城家里的地址,警察便把这个迷途的羔羊直接送回了她自己三十里路以外,而且远在长江对岸的家里,从那以后,她来夏口就不再往小巷里走了。这样,虽说在这个城市里生,在这个城市里长,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大姑娘,对夏口,她也只大致认识几条大道,其他的地方不是印像模糊,就是一无所知。
正当她惶恐不安地踌躇着,对开大铁门上的小门往里拉开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妇女走了出来。这女人白白胖胖的脸上现出了探寻的神气,一对和善的浅棕色眼珠在英英身上转了一圈后,才柔声问道:“你有么事?”
夏口话通常总显得很很粗鲁,从这女人口里吐出来却很中听,何况白胖人总是使见者感到宽慰的,英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便掏出杨铭写的纸条来怯怯地递给了她。
“哦,杨铭叫你来的?进来进来。”那胖妇女和顔悦色地把她让进了铁门里。
其实,铁门里的小院子并不像在外面隔着高墙看时那么荒芜阴森,红砖铺的地面上也有一些绿苔,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个小小的花坛上,还种着青葱水绿的观尝植物。
胖妇女引着她穿过院子,直接走上了原先被铁门档着看不见的宽楼梯,来到了二楼的客厅。
这房子做得古里古怪,二楼才是整栋房子的主要部分,做得又高又大又宽敞又漂亮,不过给人的印像和从外面看整栋楼时一样,也是一种陈旧破落的景像。高高的天花板上,石膏浮雕早已脱落干净,却清晰地留下了莲花形的痕印,靠北面房高大的隔墙已变成了黄褐色,以前挂装饰画的地方却留下了长方形的一大块浅色,长方块的正下方,摆着一张老式的雕花八仙桌,两旁各有一张太师椅,桌椅上的油漆剥落得差不多了,雕花也残存无几。
“前人做得起屋,后人修不起屋。”那胖妇女见英英冷冷地四处张望,或许以为她是对这屋子的没落景象有什么感触,便随口对她笑道,“要不是被国家收去了一二十年,也不得弄成这个鬼样子,咳,造孽啊。你在这里坐一下,明艳就来。”
说完,胖妇女系起丢在八仙桌上的围裙,转身往右边上三楼的狭窄楼梯走去。
明艳是杨铭便条上要英英找的人,也是这栋楼的女主人。胖妇人系上围裙的同时对英英那一说,英英马上明白这胖妇女不是主人而是保姆。见保姆上了楼,她的局促感减轻了一点,在门口站了那么久,腿有点不舒服,她就在八仙桌前的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开始仔细地观察这幢安静神秘的旧洋楼来。
上二楼的水泥楼梯足有五米宽,直通上二楼客厅,就象皇帝金銮殿前的玉阶直通帝王宝座一样,客厅在两边上三楼的楼梯却窄得只能容两人擦肩而过,一楼下,她进来时已看清楚,又阴暗又潮湿,并全被那宽大的楼梯紧紧地压迫着,想来,前面的房间即使漂亮体面,也绝不会赛过二楼。二楼是多么威风气派啊,宽楼梯正对着她坐的宽敞、高大、明亮的大客厅,客厅的两边各有一个正房,房门都开在靠边墙的地方,不消说,两边的正房和朝北的两间房的夹角上还各有一间套房。以后她才知道,这儿是解放前夏口一家大米商的外宅府邸,而明艳则正是那位偏房的独苗。这古怪的楼房设计时自有它的考虑,,一楼除大厅是对外营业的门面,两旁是办公室和高级职员住的地方,三楼除了厨房和貯藏室外,还有几间佣人住的小房和一个大凉台。这样一栋洋楼,虽说旧一点,在普通市民人平才两三平方米住宅面积的此时,由一家人住还不美死了?何况全家人总共只有母子俩,儿子还读大学不在家里住,这栋楼里,实际上只住着女主人明艳一个人,她的保姆夜里是要回家。此刻,尚没有见过世面的英英,在这寂寞空旷的大客厅里不禁有点畏首畏尾了。她是在人口密集房间紧凑的工业城居民楼长大的,那儿,每栋楼都住几十户人家,住房最宽敞人家的居住面积,也还顶不上这个大客厅呢。
“坐出租汽车来的,就是你啵?“三楼楼梯上慢慢走下一个疏懒、慵倦、衣衫似乎很零乱,其实却是故意这么做的女人,她斜着脑袋,整理着漂亮的散发,看着英英款款问道。
“嗯。“英英拘谨地站起来,怯生生地看着这个贵妇人。
看着她那副可爱的窘相,那女人不禁嫣然一笑,双手将一个漂亮的簪子拢住头发:“杨铭叫你来的唦?那个家伙啊,就是这样不晓得体贴人!不过,到了我这里,就像在你自己家一样,累了就倒在那个房里的床上歪一下,有么事,就找彭娘娘问,莫讲客气。“
说完对英英嫣然一笑,扭身慢慢向楼下走去,仍然是那么一副疏懒、慵倦的姿态。
这女人,自然就是明艳。英英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也许三十岁,也许四十岁,反正不会是二十几岁,可那长相和那做派,却比一般二十来岁的姑娘更漂亮更迷人。那种永远睡不醒的软绵绵神态配上姣好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一看就叫男人疼爱,撩拨男人的欲望,可毕竟是年龄不饶人,脸上已经没有青春的光润,眼角上也看得到一些细微的皱纹。
见她缓步下了楼,英英便又坐了下来。这时,胖妇人——保姆彭娘娘从三楼“咚咚咚”走下来了,她对着英英笑了笑,下一楼去撵上了明艳,像是讲起了买菜做饭的事情。
一会儿,明艳又上来了,见英英还在原处拘谨地楞坐着,硬是叫英英提着她的旅行包进行了左边的侧房里。
没想到侧房本身就隔成了一个套间,的确,要不隔的话,这间房也就太大了。套间里锁着,外间显然是专供客人住的,陈设很简单,但也有双人床,五斗柜,梳妆台,基本生活用具一应俱全。让英英坐下后,明艳一边往指甲上抺蔻丹,一边热情地询问她的情况。英英仔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却不想开口说话,只捡最简单的字眼应付着。她对这浑身散发着使男人瘫软的浪气的女人,有一种没来由的反感,觉得那一举一动都妖娆风流的做派,是专门在嘲笑她象乡下女孩似的傻头傻脑,这样,人就越冷淡得不近情里。
热情的关怀总也得不到一点相应的反响,明艳也就不再多话了:“你大概是困了吧?在床上躺一下,等下吃饭的时候我来喊你。”
见这唠唠叨叨的半老徐娘出去了,英英才倒上铺着洁白床单的床斜躺着。
杨铭怎么还不来呢?万一他不能来了怎么办?就是他来了,我们等一下又到哪里去?从今以后,我会怎么和他一起生活?是不是跟他商量一下,到他家里去……?
无数的疑问涌向她的脑际,一系列惶恐不安的念头使她烦恼,她就这样在难受难忍的胡思乱想中煎熬着。每当有人走近房门口时,她就闭眼装睡,以免进来的人啰嗦,同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已经是正午时分,她心里急得不知怎么办好……
听到客厅里已经在上菜,她再也躺不住了,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打算出去走走。只要杨铭不来,她绝不会在人家这里吃饭。素不相识,凭什么打搅人家呀?何况人家也未必情愿你白吃呢?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小汽车的喇叭声,她立刻坚起耳朵来听。一会儿,铁门响了,终于,她听到了杨铭的说话声,悬了一上午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你艳福不浅啊,又找了个这小的!”
“别瞎扯!”
“她睡着了。长得不错,就是呆气了点。保证你过不了几天就厌了。”
“是的,就是你八十岁都叫人厌不了!”
“嘻嘻嘻,你这个家伙啊……”
听到楼下的这一番对话,英英的两眼不禁发起直来,现在,她已经彻底清楚男女之事了,也就顿悟出杨铭的爱是不能容其他女人分享的,更不用说让他抛下自己!不过,她的眼睛随即便垂了下来。怎么会呢?杨铭多爱她!谁能把杨铭从她身旁夺去?根本没这种可能!无论如何,她都要和他生死相随,这是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没法改变的,而且,杨铭也绝不会……。随着杨铭脚步声的临近,那些太理智性的念头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充满她胸膛的爱,是强烈而温馨的爱。
“英英!”杨铭走进来呼唤道。
她躺在床上,故意装做睡着了。
“起来吧,吃饭去!”杨铭推着她的大腿,不耐烦地说。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才猛地站起来,勾住杨铭的脖子娇声说:“你到哪里去了这么半天?等得让人急死了!”
“急睡着了!”杨铭在她那光滑细腻的脸蛋上揪了一把,“人家把饭摆好了,就等你光临呢。”
下午两点钟,杨铭又叫英英在明艳家等着,说出去办点事就回来。英英再也不干了,她甩着双手“就不、就不”地撒起娇来。杨铭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带着她出了门。
原来,这幢楼的后面倒是条宽阔的街道,楼房的正门也在街上这一面。不过,那正门却不知为什么紧紧地锁着,他们要出去的时候也没打开。彭娘娘带着他们打开楼房外侧墙上的一扇小门,等他们一出去,马上又把那小门关严了。
英英多情地抓着杨铭的胳膊,跟他一起乘公共汽车来到江边。
也许是因为刚赚了大钱,杨铭的心情似乎格外轻松。他带着英英在秋日的和煦阳光下顺着江堤逍遥自在地散步,英英为了保护皮肤从不愿在太阳下久停,见他兴致那么好,也就不在乎太阳了。
哈,世界上,还有比挽着心上人胳膊,在风景如画的江城大堤上散步更叫春心荡漾的少女惬意的事情么?
往雄伟的大桥看去,她的心情实在太畅快了。鱼鸥尽情嬉戏的情景真令她艳羡不已,它们有的在宽阔的江面和白云兰天之间上下翻翩,有的在天空高高盘旋,还有的一再贪婪地扑向水中,竭力捕捉那被自己盯住的目标。无意中她回眸含情脉脉地看了杨铭一眼,晃然醒悟到自己就像那些鱼鸥一样,正和自己的伴侣比翼齐飞。啊,多么逍遥自在,多么风流快活啊!
杨铭开始和她闲聊起来。
听这痴心的小姑娘絮语,在无所事事时的确是有趣的消遣。
杨铭几句话一引,幽闭心房的无数秘密就都从英英的小嘴里飞出来了。她讲了自己的美梦,讲了妈妈和她这些年中吵吵闹闹的趣事,心情一激动,连和曼华的一切事情,包括曼华说他靠不住,要她做些提防,适当时离开他自已去找个更好的出路的话,都一字不挪地告诉了他。
杨铭倒是大方得很,对曼华背后贬损自己竟只报以一笑。
两人足足在江堤上徜徉了半个小时,突然,杨铭把英英一捅,快步走下了江堤。英英正纳闷是怎么回事,刚要开口问他,陡然发现沿江大道那边的小巷里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小老头,那人面带微笑看着他们,相貌似乎很熟悉。待杨铭和她赶到小巷,蓦的人却又消逝在小巷深处的拐角上了。
走到拐角上,才看到那人正矜持地背着手等在路边。
“你胆子真大啊。”杨铭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气,撇着嘴嘲弄那人道,“是不是整整观察了半个小时?”
“嗳,莫这样说,”体面的小老头抻了抻毛料的中山服,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说:“你要是不想结,我们就不要了。这点小事情,算得了个么事呢?”
“这是什么话!”杨铭的语气放和缓一些,边说边打开随身带的提包,从里面掏出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慷慨地递过去道:“连包一起拿去吧。要不要点一下?”
“哈。”小老头傲慢地笑了笑,接过公文包往自己的提包里一扔,说了声“再见”,便迈着神圣的方步,转身向另一条狭窄的胡同走去,旋即消逝在拐弯处。
英英这才想起,他正是从物资处办公室送杨铭出门的那家伙。
“可怜虫!”墙角遮住了那不可一世的小老头的背影,杨铭不禁鄙视地笑骂道,“还自以为了不起呢,什么窝囊废!好啦,该我们快快乐乐地玩几天,一起欢度蜜月了。”
一听“欢度蜜月”,英英便立刻把刚才的事忘得精光,她紧紧地挽住杨铭的胳膊,羞怯地低下了头,心里美得不知是掉进了蜜罐还是掉进了糖稀里。
“走,到黑市上去买点首饰,要什么尽管说。”杨铭的心情似乎格外高兴,讨好般地对英英说。
在大街小巷里东折西绕了一阵,英英跟着杨铭来到了一个四五条街交汇的地方,只见那里东一群西一群地聚集着些时髦男女,一个个眼睛都不住地往四周警惕地转动着,同时轻声谈着什么。和杨铭一起凑拢去后,她才发现那些人正在做着价格惊人的交易,一开口,至少是几百上千的开着价码。奇怪是的,杨铭竟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认识,却又不像平时那样大大咧咧地打招呼,只是在走到面前的时候,才略略点头,互相轻声问询两句,交换点什么消息,打听点什么价钱。
“你怎么也要那些东西?”一个戴着大蝴蝶镜的粗壮汉子诧异地问杨铭道。
“又讨了一个小,”杨铭嘴角微微一歪,“得武装武装。”
那人扫了英英一眼,虽隔着咖啡色镜片,也叫英英感到可恨,因为他的神情显得太轻视她了。她一点也不明白,杨铭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更没有想到那话和自己有没有什么关系。一见那人学着外国佬耸了耸肩膀,将下巴往另一群人一指便走了,她立刻开口问杨铭道:“你讨了个什么小?”
杨铭却笑而不答,转身就往那人指的地方走去。
好家伙!那群人中间,一个揹着挎包的人正在向大家展示挎包里的东西呢。又是戒指,又是玉钗,又是金簪子,又是珍珠项链,还有许多金灿灿、亮晃晃的东西,只看得她目瞪口呆,不知身在何处。
“喜欢哪几样?”杨铭笑咪咪地问她道,“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可惜,虽然羡慕不已,英英却摇摇头表示一样都不想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哪有那么多闲钱去买呀?再说,现在也没几个人兴戴这些东西。
“傻东西,你是要我自作主张了。”杨铭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去挑选起来。
一见杨铭掏出好几千块钱来为女伴买首饰,周围那些时髦的女郎都献起殷勤来,似乎恨不得立刻对杨铭来个毛遂自荐,好取代英英。杨铭却对那些在自己身旁挨挨擦擦丢媚眼说奉承话的时髦女郎统统不屑一顾,一心一意地向英英奉献着甜丝丝的笑容和柔和体贴的问询。
“我的小公主,你就开口说说要哪里几样吧,难道还得让我都买下来不成?”
英英的心情多么激动啊。她羞怯地说了句“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就再也不开口了。
是啊,除了心上人杨铭之外,她还需要什么呢?他能这样大把大把地为自己破钞,对自己这样体贴入微,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周围那些轻佻女郎的嫉妒艳羡,更使她感到自己真幸福得没说了,便干脆低下头,紧紧地搂住杨铭的胳膊,一心只想着怎用忠贞不渝的爱情来报答他。
“快撤,那边有点情况!”卖主刚把杨铭要的几桩东西交给他,就压低声音说道。
“嗯。”杨铭立刻点头轻声道,同时挽着英英就转身走。
这是怎么回事?英英不由自主要地回过头来,只见四五个彪形大汉正簇拥着卖主朝一条小巷迅速窜去,转身就不见了。那些围观者有的走散开去,有的仍然若无其事地围着闲扯,许多人的眼光都指向大街的另一头。往那边一看,原来是几个警察走来了。
“怎么回事?”她不禁纳闷地问杨铭道。
“找麻烦的来了,管他的呢。”杨铭若无其事地回头扫了一眼,搂紧英英的腰肢往刚好停在路旁的公共汽车上走去。
上了车,英英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惊惶地说:“你给他的是整数!他还没有找你五十块钱呢!”
“小意思。
为了你,我付出的再多都值得,懂吗?我的宝贝!”杨铭轻轻搓揉着她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悄声说,接着,又调侃道,“看你低着头在旁边一声不吭,算账倒很内行呀。没开封的,你就数得那么清楚?”
英英被他的反问弄得不好意思了,她想说,这是跟他学的,却又说不出口。就在这时,她才猛然省悟过来,那卖主和杨铭其实也是老熟人,不然,怎么会哪样说话?
两人在繁华的江汉路下了车,杨铭又带她去买衣服,一个劲儿地找最时髦、最昂贵、最体面的。
啊,他对我简直太好了!
她感激得只想哭,整个胸腔里塞满了一种没法形容的炽热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还在不住地膨胀着,似乎要从她的身上爆发出来,连话也不想说了,无论杨铭怎么逗她,怎么为她选购价格昂贵的衣料物品,她都不说一句话,只是用两只含情脉脉的眼睛充满幸福笑意地看着他。
杨铭对此却很扫兴,他是不会去费力气玩味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情把戏的:“咳,你是怎么了?刚才还伶牙俐齿,会说会笑,转眼就哑巴了!告诉你,我可不喜欢你这么个傻模样,以后啊,你要比以前更加会说话办事才行。听到没有?“
然而,他得到的,却仍然是羞涩的微笑,紧紧的的依偎,没有听到一个字的回话。好在正是兴头上,杨铭还是继续带着她到处游逛,几乎像唱独脚戏一样,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对她说笑着。
英英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巨大幸福中,她在内省,在沉思,一门心思地想着怎样才能向这个天下无双的完美情人表示自己对他的深情,她觉得,自己以往是太轻浮太无知了,简直像个什么事也不懂的小毛丫头,今后,一定要庄重起来,要让他、也让一切人觉得自己正配爱他,自己无愧于做他的……
回明艳家的路上,杨铭开始教育启导自己准备精心栽培的对象了:“你呀,以后要向曼华明艳她们学着点,人家一个个多有本领!她们长得没你漂亮,人也没你聪明,可在哪儿都玩得转,吃得开,应酬得了,到处把男人逗得团团转,象耍狮子似的让他们跟着走,想办什么事儿,只要一开口,就没有办不成的。可你呢,总象个傻子,不该发脾气的时候大发脾气,该发的时候又不发了!告诉你,我对你的要求,就是要你像她们一样善于应酬,给我作个好帮手。你要学不会,到时候可别怨我!“
“我没法象她们那样,”英英委屈地骄声道,“曼华姐是好,可她有家里撑着呀。明艳,哼,我一看知道是什么人,要是我象她那样,你能喜欢吗?“
杨铭又好气又好笑。英英的话说得在理,他的心思又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除非到了火侯上,万不能说那些使有尊严有人性的女人没法接受的话,因此,一时竟不知怎么“教育”她才她了。想了想后,才得体地训道:“不管怎么说,我在社会上的交际你看到了,你只有学会像她那样善于应酬,才有可能跟我在一起!“
这是一道命令。
英英却不以为然,只要我忠于你就行了,为什么要我去跟那些乱七八遭的男人打交道昵?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只做了个特别惹他心疼的怪相,杨铭把这个怪相理解为她心照不宣,便为自己的训导有方高兴起来。
回到明艳家,一进客厅就看到明艳在八仙桌旁看一张轴画。见他们来了,她卷起那画扔到一旁问杨铭:“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杨铭走过去拿起那幅画,却被明艳抢了回去,他不满地说:“连东西都不让我看,叫我怎么办?”
“哼,上回的事,你还没谢我呢!”明艳点燃了一根烟,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浓烟。
“哦,那还怕我忘了?”杨铭伸手从提包里掏出那个装着金簪子的长匣子,用炫耀的口吻说:“怎么样?”
明艳接过看起来,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
英英记住了杨铭刚才的话,特别留心明艳的语气神色,看她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地方值得学习。出乎她竟料的是,明艳不仅不感谢杨铭,倒像受到轻慢似的冷笑道:“杨公子,你也太小看人了!都说过你最近做了几笔大买卖,不知比我这个空有其名的资本家的穷小姐阔到哪里去了。哦,你发了财,就施舍这么点破东西给我呀?算你看错人了!拿去吧,莫叫英英看我的笑话!”
杨铭不仅不恼,反而陪笑道:“我都能发了财,世上还有哪个不成大亨?不过你要嫌这不象样嘛,下回再找补吧。这次先委屈你点!”
“哼,彭娘娘,这是杨铭送给你的小礼物。”明艳白了杨铭一眼,把那小匣子随手扔给恰恰在这时走上来的白胖妇人,拿起轴画转身走回了自己房里。
“呀,谢谢你家。”彭娘娘捡起小长匣子,看一眼里面的金簪子后,胖脸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对杨铭道了声谢后喜滋滋的上了楼。
走进房后,杨铭往床上一坐,把英英拉在面前点拔道:“看见没有?这样贵重的礼物,送她反倒象得罪了她似的,你信她真的送给了佣人啦?多会演戏呀,不懂这种花招的人,还以为她真的瞧不起这么件东西呢!可你收回来试试看,哼,转脸就会让你尝尝她的真格儿的!这就叫交际手腕,懂吗?得了便宜唱雅调,还让你下回不敢不捡更贵重的东西。你要是个追求她的男人啊,她非把你身上最后一件衣服赚去不可!说起来这个资本家的娇小姐今天也够可怜的。除了啃一点老本外,就是到处讨一点残渣剩饭,再不就赚几个卖身钱!”
“我们走吧,跟这种人来往什么?”从小接受红色教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仍然占据着头脑,英英被什么“资本家”呀“卖身”呀吓怕了,早已忘了杨铭要她学明艳的话。
“你呀,怎么死不开窍?”杨铭失望了,生气地摇着她的胳膊喝道:“从今以后,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么样,别他妈的胡思乱想,听到没有?”
英英不敢吭气,默默地垂下了头。
“好啦,慢慢来吧,一切都会习惯的,我相信你最后会比她更有能耐!”杨铭见她难过了,怜香惜玉之情由然而生,忙把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安慰起来。
吃完晚饭后,闲聊了一阵,杨铭用明艳的摩托带着英英出了门,说去打听点消息,也顺便带她见了世面。
摩托在夏口繁华的闹市中心穿行。
虽说夏口“摩托阶级”的人数大大高于工业城,可能这么兜风同样是令人羡慕的事情。在时髦的夏口姑娘们面前,看着她们那羡慕的眼神和指指点点的议论,立刻就使英英兴奋起来了。须知,从小到夏口来玩她都对这里的时髦女郎羡慕得要死,哪曾想,今天自己到成为被他们羡慕的对象了!
更使她惊讶的是,杨铭公然把摩托开进了有持枪哨兵站岗的大门,既没有出示什么证件,也没有对哨兵做什么解释,只不过稍稍减速而已!
院里,正面是一幢解放前外国人修筑的宏伟高大却华而不实的大厦。大厦从上到下尽是些装饰性石雕啊,拱形的檐啊,葱头似的尖顶等乌七八糟的东西,窗户又细又高,鬼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杨铭没有说,她也没去问。摩托绕过了这幢移民时代留下的怪物后,眼前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操场。英英简直没法想象,在屋挤屋挤得连插针的缝隙都没有的闹市中心,怎么会有比昌口市的大广场还大的空地!她的感概一出口,杨铭就笑她没见过世面。军官学校,没个大操场怎么行?摩托以极高的速度在几乎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向前冲刺过去,然后减速进了五十年代修建的一群三层楼的红砖红瓦民房里。
在这群住宅的尽头,几幢傲然独立的别墅小楼出现了,不消说,这是主要领导的住宅。
摩托在一幢两层的小洋房前停了下来。英英胆怯地挽紧杨铭的胳膊,杨铭不满地看看她,叹口气,任她挽着一起走了进去。
俩人亮相似地站在了聚满人的门口,英英看看屋里,又回瞟杨铭,立刻感到和在曼华家的情况大不相同。屋里的许多人根本不理睬他,他也不象先前那样不可一世。
“呀,杨铭来了。”一个瘦高个年青人站起来看着他们应酬道,“最近找你几次,你家人说一直没见到你,跑到哪儿去啦?”
“小青,黑皮什么时候来的?”瘦高哥走拢来后,杨铭压低声音神情紧张地指着正在打牌的小胡子问道。
那小胡子脸色黧黑,相貌却很英俊,吵吵嚷嚷地把一张牌扔到桌子上,很显然,现在这屋里他才是中心人物,杨铭明显很害怕他。
“他没说起福子他们的事吧?”他又对小青悄声说。
三四个漂亮姑娘在黑皮身边给他捧场,一屋里的人都以他为核心,所有的人都不时和他搭腔,帮他说话,和他相比,杨铭的地位立刻象在曼华家不惹人注意的角色比如黄羊之流一样了。
英英心里立刻对黑皮产生了妒恨,因为他的地位应该是杨铭的,杨铭永远应该是众人的核心,无数的姑娘都钟情于他,而杨铭统统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只爱她……
“到那边屋里去说吧。”小青站起来拉着杨铭说。
“慢!”黑皮对着门口大喝一声,把最后一张牌甩了出去,对周围的人说道:“看看我手上是什么?”
杨铭只好转身回来,向黑皮身边走去,陪着小心说:“你来啦!”
“哼。”黑皮偏着脑袋大模大样地靠在椅子上,同时从一盒进口香烟里抽出三只慢慢地递过去。
杨铭身边的大块头接了第一支,杨铭忙跟着伸手接,不料黑皮却把第二支递给了小青,自己也叼起一支,杨铭只好尴尬地缩回手来。
英英气得要命,咬牙切齿地看着黑皮,指望杨铭会立即想办法报复他,然而,她看到的却是杨铭低三下四的陪笑,以往的全部威风都消逝得干干净净,与在曼华家一比,实在是判若两人。
“那次,到底是怎么回事?”黑皮喷着烟斜睨着杨铭缓缓问道。
“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杨铭嗫嚅地答道。
“哪个他们?”
“福子他们。”
“你他妈的,他们现在坐牢去了,你这一推可真干净!我没法儿找他们,就没你的事了?”
“算啦,黑皮!”大块头拍了拍黑皮的肩膀劝道:“那事就别提了吧!”
“你们不知道”,黑皮气呼呼地站起来,“这家伙要有多卑鄙有多卑鄙,什么人都可以害,什么人都可以出卖!做的尽是些不拉人屎的事儿……”
“得了吧,人家今天又好不容易拐来一个小妞儿,别太叫他脸上过不去了。”旁边又来了个胆敢奚落杨铭的。
但除了黑皮和那人以外,其他人都替杨铭说起话来。
“我们还有正事儿。”小青边对黑皮说,边推着杨铭走向门外。“你们还是接着玩吧。”
站在门口的英英恶狠狠地盯着胆敢辱骂她心上人的黑皮,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活活吞掉。可杨铭一看到她,一下子象孙悟空似的从绵羊变成恶狼,他顺手给英英一拳,同时叫骂道:“谁叫你进来的?快滚到门口去!”
“那为什么?”小青看了看英英,拉着她的衣袖和气地说:“一起到房里去吧。”
英英被杨铭无端的辱骂和殴打弄呆了。
她怯生生的看着这个突然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既不敢发火也不敢撒娇,只能在肚子里生闷气,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另一间房,为第一次挨杨铭的打骂伤心地低头哀思苦想,实在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杨铭和小青坐一张沙发上轻声交谈起来,说的事情显然不那么美妙,英英不知不觉地也注意听起来。从他们谈话的片言只语中,她大致明白讲的是什么意思了。把和杨铭在工业城碰到老黄时听到的情况拚凑起来,无非就是一个以八旗子弟为首的走私集团被查获了,事情还牵涉到替外国黑社会中转毒品,肯定有人会判死刑。杨铭虽没有身陷囹圄的可能,却可能免不了被传讯几次,小青的意思是叫他出去避避风头,最近千万别回家。
英英回想起认识杨铭以来的情况,她的心里形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郁结。
现在,她再也不象以前那样有什么忧愁转眼便忘了。因为这个郁结是那样沉重,以至使她突然想到生活的严峻,感到她和杨铭的爱情并不那么完美,这倒不是怕杨铭坐牢杀头,是杨铭对她的态度不能不使她感到寒心……
杨铭和小青谈完了,两人站起来向客厅走去。她不敢跟过去,只好走到门口向客厅里张望。
“黑皮,话我跟你说清楚了,信不信由你,反正,咱哥们问心无愧!什么时候一起谈谈怎么样?”杨铭走到黑皮面前,尽量做出不卑不亢的姿态说。
“去,去!”黑皮摆手让杨铭走开,眼睛盯着一手牌发愣。
一个娃娃脸的姑娘帮他出谋划策:“把这一溜全垫上。”
“哈,”另一个姑娘笑道,“刘菲,别给你表哥出馊主意了,那些牌能垫?”
“好,就这样!”黑皮突然把六张牌往桌上一甩,“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
“哟!”身旁背后的四个姑娘一齐惊叫起来。
杨铭受到这样的冷落,只好默默地走开。
小青一直把他们送上了摩托才转回去,态度始终很亲切,性格也温州尔雅,英英对他的印象非常好。
摩托在英英所熟悉的解放大道上跑了一阵后,又拐进了一个有哨兵站岗的院子,一栋五层楼的办公大厦里,许多房间已点着灯了。
这个大厦的后面也有个操场,却被三个蓝球场瓜分了。八栋三层的小楼对面顺围墙一溜汽车库。显然,这里虽没有先那个地方气派,却也同样非等闲之地。
走进第二排后面一栋楼门后,杨铭站住捏着英英的肩膀说:“拿出点气派来,这儿都是我的手下。”
两人推开右边一家的房门,恰好一位五十来岁戴眼镜的妇女准备出门差点被碰掉了眼镜,她气的直骂:“淘气鬼,又是怎么了?”
“李阿姨,是我。”杨铭笑嬉嬉地说。
“呀,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小三子呢。”那妇女一见杨铭,忙转头道,对屋里喊了一声:“二丑,你杨铭大哥来了。”
“您要干嘛去?”
“晚上有个会,你们玩吧。”李阿姨对杨铭客气地说完便走出了门,好象根本没看到还有个姑娘正挽着他。
“大哥来了?”一个蒜头鼻子的年青人从屋里拖着鞋赶出来,高兴地迎接道:“这段时间到哪去了?”
杨铭对这个名符其实的二丑笑了笑,转身走进房里,英英紧跟在他身后,极力做出脾腉一切的样子,心里突然后悔自己没早点把辫子剪掉烫个好发型,以免让人看见了小瞧自己。
“这是谁?”一个烫着爆炸式发型,做派妖里妖气的姑娘满有兴趣地看着英英问道,手上拿着十几张一元、二元、五元的人民币不知准备干什么。
“来,认识认识!”杨铭高兴地对房里的五、六个人说:“这是我的第四房,叫英英,你们叫她四姐好了!英英,这几位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二丑你已经知道了,这是馒头,这位一看就知道是猴子……哦,还有她,名符其实的小妖精!”
英英跟他们一一点头微笑着致意,心里感到舒畅极了。杨铭毕竟是杨铭,而不是黄羊之流啊!她不懂什么叫“第四房”,也没注意这句话,沉浸在一种回到了“自己人”之间的快慰里,同时想着一个小小的心思。
“四姐,你可别听他胡说!”那姑娘大爆炸的头发象磨菇云被狂风卷动似地向英英走过来,“我叫肖瑶琴,不是什么小妖精。”
她亲昵地搂住了英英。英英觉得她有点疯疯癫癫,却也真率可爱,便和她一起亲热地说着悄悄话向里走去。
“四姐,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只管吩咐,兄弟们一定为你效劳!”肥不愣登的馒头在她从面前走过时讨好地说道。
英英猛地站住了,小妖精不解地望着她,英英轻轻拉下她的手说:“我去跟杨铭说句话。”
小妖精放开她后,英英走到杨铭跟前低声说:“叫他们帮忙去给黑皮点厉害看看,特别是在给那个叫刘菲的看点顔色,怎么样?”
“刘菲?军事学院院长的女儿吧?“小妖精只听到了她的后半句话,立刻走过来惊讶地问道:“她和你怎么啦!”
杨铭狠狠地瞪了英英一眼:“废话,和小妖精一起玩去吧。哎,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呀?”
“耍钱,摇宝。”猴子把两颗骰子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了。
“来,赌吧。”杨铭兴头十足地坐下来。
“那你让我来当庄!”小妖精从猴子手上接过骰子,对英英笑道:“你也来下注呀,我保证你能赢!”
“玩玩!”杨铭也笑着对她说。
英英不懂这玩艺,也不想参加。但既然杨铭开了口,就不能不跟着胡闹一下,见最小的赌注都出一块,她踌躇了半天,没敢往下放。
第二盘了,看她还在犹豫,小妖精指教道:“来,下这边。”
“我信那边!”杨铭对小妖精说,同时往那边放一张十元的。
英英想了想,就按小妖精的指点下了一元钱。杨铭输了,她就可以赢,杨铭赢了,她输了也不要紧,这样一来,不是老也不会输了?
小妖精指着英英那边说:“卖了。”
英英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正想着,杨铭一下把碗揭开扔到一边去了。
“对,你赔!”小妖精把杨铭下的赌注收到自已手上,然后数起英英的那边的来。“好,一共十八块,拿来!”
杨铭一一赔了别人,给英英,英英却不要。
“蠢东西,赌博场上是仇人,不管赢了谁的都得要,不然,你非输得卖衣服卖裤子不可!”杨铭笑骂道。
赌了一个多小时,英英每次都在杨铭的对面下注,杨铭的一百伍拾块钱输光了,英英赢了十几块钱,她总想和杨铭取得平衡,却无奈本小利微。
“对啦,你们玩吧,我和老四出去一趟。”杨铭手上的钱输光了后,笑吟吟的起身告辞。
“今晚上就在这过夜吧,我帮你布置一间新房怎么样?”小妖精讨好的拉住英英的手。
“晚上不来了。”杨铭代她答道。
不愧是他们的大哥,硬是看着他们的摩托开走,二丑他们才回楼里。
摩托又上了解放大道,往东开了几百米后,向南转弯,英英以为要上中山大道,杨铭却在一条小街上停下来,街虽窄小,繁华程度比中山大道更胜一筹,刚刚复兴的電虹灯把街头照得五彩缤纷,使行人的身上不断
变幻着色彩。这种夜景,英英还从没有见过。
“我们到海天楼去坐一坐,就是那里面。”把摩托推进存车处后,杨铭抚着她的肩膀说:“这里是全市夜里最热闹的地方。海天楼开始只接待外国人和华侨,去年才对外营业,东西当然贵得一般人不敢问津,算得上是全昌口市民间最高级的场所了。”
英英搂紧杨铭,向他们经过的路旁张望,见那儿有几个妖冶的女人在放肆的说笑,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是王宫饭店,专门招待外宾的,海天楼是它的附属部分。”杨铭边带着她往气派非凡的宾馆走,边轻声向她介绍。
生长在工业城那种清一色式样的简易宿舍楼群中的英英,何曾见过如此富利堂皇的室内装饰?比起外宾招待所来,这不知又高级到哪去了,难怪称以“王宫”之名!幸亏有先前的经验,她不再缩头缩脑,也不再四处张望,只拿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本以为会径直进去,杨铭却带她拐进了侧门。
所谓海天楼,实际上也就是个咖啡厅,专门供应冷饮和西式糕点,一二十张铺着漂亮台布的桌旁大都坐满了人,外国游客为数寥寥,多半是衣着华丽的中国男女,华侨倒也有几个,但这可不是从服饰上分辨出来的。比起光顾这里的大陆同胞来,他们即使不显得寒碜些,也可怜些。因为进这里的本市“高级华人”喜欢大声大气,大手大脚,大吃大喝乃至大吵大闹,除非是在谈生意,否则都不愿意被别人的声音和气势把自己压倒。华侨们都在国外受“压迫”惯了,回国时又是客人,相应地就显得特别温文尔雅。
杨铭和英英找个地方坐下,女招待过来问他们要些什么,杨铭瞅了瞅英英一眼,示意他学着点儿。
“两杯维也纳式的咖啡,两瓶青岛啤酒,再来点果汁牛奶,不要牛奶?好,两份奶油巧克力冷饮吧。点心吗,扁桃仁,甜酥糕和核桃布丁……”
听着杨铭成串地说着西式糕点饮料名称,英英使劲地把它们往脑子里记,可一算完帐,她的注意力就被那惊人的数字吸引住了,足足要花她妈那个科长两月的工资啊!
“花这么多钱,宵个夜出太不值得了。”英项婉惜地规劝杨铭,“你就是有座金山,像这样赌一下就输一百五,坐个冷饮室又花好几百,也要不了几天就花光了,今天还买了那么多的东西!”
“嘿!”杨铭中看着她开心地一笑:“你说得对,金山是不管用,不过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到人受穷。只要会算计,就有去有来,懂吗?刚才在那我不过是送几个钱给他们用,都是手下人,不给他们点好处,他们还帮你办事?真正的赌博你还没看见呢……”
东西送来了,杨铭开始向英英介绍点心的佐料来,并一一让她品尝,知道味道以后,就好当主人安排桌面了。
“看见没有?在这里的姑娘中,你有几个地方一看就让人觉得不起眼!”
英英顺着他的视线向周围慢慢巡视,只见所有的姑娘们都烫着各式各样的头发,便立刻把自己遗憾了一天的心思说了出来。杨铭却说为是小事,叫她再看。
看到了些什么呢?她只觉得看不下去。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姑娘不抽烟,而且姿态都那么骄揉造作,这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还有就是没有一个姑娘不会扭妮作态,没有一个姑娘不会浪言浪语地挑逗男人开心。天气这么凉了,很多人还是穿着领口开得很低,胳膊都裸露的衣服,在这年头,这种穿着实在太过分了。她发现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不安,干脆抬头欣赏起墙上以海和天为主题的画来。
“你要慢慢跟她们学着点,不然在这种场合下是混不下去的。”杨铭又一次教训她。
英英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心情顿时郁闷起来。
打情骂俏,拿姿做态,浪里浪气的那一套,有什么可学的?混不混得下去有什么,只要跟着你不就行了?
她忽然想起了先前的几个疑问,便搬出来搪塞道:“刚才那两个地方是什么单位呀?怎么不给他们看证明就让进?”
“哼,小傻瓜,就算不认识,头一扬也照样进!告诉你,不管是省委还是军区,更不用说这样的普通单位。站岗放哨的只管那些缩头缩脸胆小怕事的人,你昂头挺胸往里走,他以为你不是工作人员就是家属,当然不会管了。”
英英算是又长一点知识,接着,她提出了一个想起来就满肚子火的问题:“黑皮凭什么那样做啊?叫二丑他们收拾他一顿不好吗?”
“你知道什么!”杨铭又气恼又不屑。“他是xxx的儿子!知道吗?xxx的小儿子!”
英英大吃一惊,竟然是中央首长的儿子!
可是,不管是谁的儿子,也不能蛮不讲理呀?既使大救星的儿子小救星又怎么样?王了犯法也该和老百姓一样坐牢啊!无缘无故侮辱人,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
她怕杨铭不高兴,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只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不怕他!
“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杨铭忽然对她说了这么句话,就起身向一个独坐墙角的人走去,看来是才进来的。杨铭还没到他面前,那人就向门外走了,杨铭立即跟了出去。
英英只好一人在那儿小口啜着咖啡,那微微苦味使她觉得象药。
无意之中,她发现自己刚才的判断并不正确,咖啡馆里还有一位姑娘,也是不抽烟不笑闹,衣着很朴素,留着简单的运动头。无论她身旁的男女怎么笑闹,都置若罔闻地独坐着,就连似乎是她情人的中年男子在和旁边的别的女人调情她也默不吭声。
英英久久地观察着这个奇怪的姑娘,和她有点同病相怜了。那姑娘也注意到她在观察自己,向她扫了一眼,同时端起一杯饮料发起愣来。
突然,两个青年和那姑娘身旁的中年人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中年人连挨几拳后才来得及还手。乒乒乓乓的一阵对打把邻近的人都唬得站起来躲开了。中年人显然不是两个年青人的对手,眼看着被两个小伙子打得只有挨揍的份了,这时,那个留运动头发的姑娘忽然从桌上的一只提包里掏出个东西就向中年人背后的一个小伙子冲去,把手里的短东西在半空中突然变长了,落到年青人胳膊上时,只听得短促的一声叫喊“唉哟”,转身便向姑娘扑去。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王宫饭店通海天楼的门口喝道:“不许斗殴!”
英英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穿白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等她再来看斗殴的场面时,打成一团的三男一女已从临街的门口跑走了,本来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另几位姑娘也拎起了挎包,满不在乎地缓步往外走去。
警察们仍然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了一下,又回过头来威严地看了看海天楼里的人,才转身出了门。显然,他们根本不打算去追那些闹事者。
海天楼里的大陆同胞早已恢复了镇静,若无其事地吃喝说笑着,几个外国人不知怎么地都站了起来,互不认识也走到一起咕噜议论。
“这女人有种!”不知杨铭什么时候走回来了,一面在英英身旁坐下一边钦佩地感叹着。
英英心里猛然一惊。
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杨铭问:“她手上的刀怎么会自己飞出来啊?”
“那是跳刀,听你一说,好象她是女侠客似的。”宽容地笑了笑后,杨铭又说:“这些傻话对我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要尽量显得成熟一点,懂吗?不然,会到处上当受骗的。”
两人又坐片刻后,英英疑惑地问道:“快十二点了,我们今晚上在哪里儿过夜啊?”
“慌了?”杨铭大有深意地看着她的眼睛说,羞涩的英英涨红了脸低下头,“还怕……”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年青人忽然带着阴沉的笑意站在他们面前,杨铭停止了和英英的笑谑,客气地招呼道:”坐下,胡子,好久不见了,最近怎么样?“
“托你的福,那笔生意让毛头他们抢了!”大胡子嘲讽地说道:”你这个人可真够意思啊!”
“坐,坐。”杨铭一面邀请他一面说道:“怎么能这么说呢?生意上的事儿你比我更内行,谁玩儿得转该谁有饭吃,那事你没捞着?我又得了什么?咱们他妈的都被毛头耍了!”
“好啊!就算是这么回事吧。“胡子仍然有些不高兴,他把手往后一扬:”谁还为过去的事找你呢?“
杨名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站进来:“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你又是美人,又是票子,可以逍遥自在地过日子,我还得拼命干几天啊。”那胡子瞅了英英一眼,把头略略向门口一歪。
“也好,走吧。”杨铭示意英英一起出去。走出临街的大门后,杨铭捏住英英的胳膊说:“你先站一下。”
英英见他们在七、八米外低声交谈着,便开始欣赏起那梦幻般的夜景来。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下,不宽的街面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却都不慌不忙的,不象工业城,深夜街上的行人必然行色匆匆。街边上,这里站着两个,那里抱着一对,也有单独伫立的,都似乎要在这个好地方消磨一夜。街边的楼房全都是英国人把这里作为大不列颠之一部分时建造的,虽说都只有六七层,却因为街面窄而显得很高大很巍峨。那些和建筑本身浑然一体的装饰性大雕塑品,什么鸽子呀,什么四个娃娃抱一个大球球呀,什么城堡似的圆穹啊,花里胡哨的栏杆啊,在红绿灯的闪烁中实在太容易激发人浸游欧洲童话世界的想象了。英英如痴如醉地仰望着,直到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挽住了胳膊时才惊异地回过神来。
“跟我走吧,小姐?”
英英全身发起抖来,惊恐万状地看着这衣着讲究,满口酒气的中年人,一时竟连话都说不也来了。那中年人立即搂住了她的腰肢说:“走吧。”
“你干什么事啊!”英英终于用昌口话尖叫起来,同时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流氓!”
杨铭和那个胡子走了过来,还没问是怎么回事,那人已经彬彬有礼地鞠躬道起歉来:“对不起,小姐,认错人了。”
说完,转身便不紧不慢地走了。
“大惊小怪,说一声不就得了。”
杨铭不高兴地斥责她一句,转身又和胡子低语起来。
胡子进海天楼去了。杨铭抚着走到身旁的英英的肩膀,和她一起往停摩托车的地方走去:“咳,也不知道你在工业城的那一点能耐到哪去了,怎么变得这样傻乎乎的!”
英英委屈地讲了刚才的经过,被陌生男人挽胳膊,搂腰肢,难道连骂他一句“流氓”都不行么?
“人家把你当成接客人捞票子的街头女郎啦!”杨铭不以为意地笑了。
英英这才明白,街旁无所事事站着抽烟的姑娘们可能是什么人了。她羞红了脸,加快了脚步,只想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摩托车在人迹稀少的大街上疾驰,看着两旁熟悉的夜景,英英心里舒畅多了。不到一分钟,就来到了又一处热闹场所,这里没有什么電虹灯,但人却很多。路两旁,各种饮食难子排了一长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人围聚在那儿吃喝闲聊。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处地方街心被一大群人堵塞了。杨铭只好刹住车,让英英也下来,两人边听着议论边穿过人群。再上车时,杨铭忍不住轻蔑地说道:“这些小市民真他妈的无聊透了!都深夜十二点钟了,还围着一对吵架的夫妻看热闹!“
当摩托在正街的侧门边停下来时。不少青年男女正从里面走出来。看来,他们大都和杨铭是老相疻,其中许多熟络地打招呼或点头示意后才各自走开。
上楼后,明艳一见杨铭,煞有其事地把他叫到太师椅靠背后的那间房里去了,英英只好独自坐在客厅里等他出来。
客厅里,除了正收拾着桌椅打扫卫生的彭娘娘外,还有一个衣着时髦的年青人不知在等什么,见英英坐在那儿,立刻眉开眼笑地走过来献殷勤,英英一见他那付讨好卖乖的油滑劲头儿,心里就厌恶得要作呕,狠狠地瞪着他一眼后,转身就躲开了。
好一会儿,杨铭才和明艳从房间里走出来。这时,彭娘娘已经摆好了宵夜。知道他们刚才在外面已经吃过东西,便也不勉强。明艳和那小伙子在桌旁对坐下来,杨铭则和英英走进了早上来时她就在里面休息过的左面客房里。
英英已经困倦得不行,杨铭却兴头十足。让英英找彭娘娘指点,打来水两人洗了以后脱衣服上床时,他开始训导英英怎样替他舒背按摩。一心要讨他的喜欢,英英只好强打着精神,按他的指教来尽心竭力地侍候。直到他抱怨着英英不会体贴人,把她揽在怀里做完了那一番事情,然后,让她擦洗干净。当他呼呼入睡后,英英才得以躺下来休息,可这时一点睡意却消逝得干干净净了。
一天的经历象电影似地在她面前展开,新鲜事的确不少,却没有一件像她出来前想象得那么美好,当然也没有出现什么她猜想过的莫名其妙的不幸事故。问题的关键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无端地觉得自己已经成熟了,那成熟的形式却不合乎杨铭的味口。正因此,今后惹他不快虽是她应尽量避免的,却似乎又不可能不发生。她怎么能像海天楼里的那些姑娘们浪里浪气地撩拨男人的心弦,又怎么可能像这个四十多岁了却还公然留二十来岁的年青人同宿的明艳那样,玩弄些“得了便宜唱雅调”的手腕呢?想想杨铭在黑皮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再想起他对自己的那些“教诲”,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一滴眼泪顺着眼角倘了下去,她也懒得去抹掉它。
反正我是他的人了。今生今世,无论是好是坏,都跟定了他,除非是我死了……
跳刀,对!要想法买一把跳刀!
两件最大的心事有了结果后,睡意又袭上来。她侧过身,搂紧杨铭,把自己那柔嫩细腻的脸蛋贴紧杨铭虚浮而又布满了细纹的腮,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第六章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杨铭就带着她离开昌口,名副其实地去度“蜜月”了。
多么幸福啊!她的胸膛里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柔情蜜意,一心只想着向把她当宝贝供着、说着各种笑话逗她开心的杨铭尽量地奉献自己对他的爱。虽说是长途旅行,但每到一个中等城市他们就要下车住几天,玩几天。令她惊讶不已的是,无论在哪个地方下车,杨铭都能找到些有身份的人家去做客。不光是长沙,株洲,韶关,广州这样的地方,就连一些小县城他也有熟人。南下广州的路上如此,回头折向上海时也同样是这样:一路上实在叫她兴奋极了,刚启程时的惶恐不安被悠哉悠哉的旅游扫除得干干净净。现在,她才知道什么叫“熟人是宝”,当然,这些熟人都不是普通人,不是杨铭父亲的老战友、老上级、老部下,就是他们的子女。其中有的年青人自己就是领导干部,还有的虽是平头百姓,却要么是神通广大的能人,要么是象杨铭一样挥金如土的三教九流角色,还有少数是他家的什么亲戚朋友。杨铭虽然不时把她撇到一边自己出去跑,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把她打扮得跟华侨小姐一般地带着,又是参加当地花花太岁们的舞会,又是游览名胜风景,又是看各种惊险的,武打的以及令她脸红心跳却恋恋不舍的电视录像。至于逛商店和通过关系买走私的服饰首饰那就更不消说了。以至到上海时,两口皮箱都塞得满满的,旅行袋也鼓鼓囊囊。
“到上海,还想要些什么?”坐在出租汽车上,杨铭捏着她的手揉搓着得意地问。
“痛痛快快地玩玩算了,还买什么东西?两个箱子都装满了!”英英把头往他肩上一靠,含情脉脉地斜睨着心上人软声说道。
“是吗?”杨铭在她光滑如玉的香腮上摸了摸。“该买的东西还是要买。哦,对了,这回到我爸爸战友徐伯伯家去的时候,就说你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到上海探亲的,听到没有?”
“那是为什么呢?”英英心里很不愿意。
“不为什么,要你这么说你就这么说吧。”
出租车在一幢有围墙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英英拎着一口皮箱和一只旅行包跟着杨铭走进了铁栅栏门。显然,这家的气派比先前她跟着杨铭去过的人家大得多。楼房的右面有一个两间的车库,和一块大约两三百平方米的水泥地坪,一张羽毛球网挂在那儿。楼房的左面则是一片树林,有一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也有许多果树。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通洋楼的水泥路两旁则是美丽的花园,那树篱中清洁的甬道上铺的是条石,而不是水泥路面。漂亮的花园里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菊花。花园中间还有一个耸立着假山的园形喷水池。不消说,楼房背后肯定还有些美妙的好去处,多么令人羡慕的住宅环境啊!
明艳家解放前虽是昌口最大的资本家之一,她家那房子和这个人家比起来却寒酸得不值一提,从杨敏做的介绍中,英英早已得知,这是一个在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将位置上退下来的父亲的老战友的住处。
楼前左面的水泥路上,有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人在打太极拳。他人虽然略显消瘦,那身材气韵则不让少年,柔中带刚的动作显出了军人的矫健和敏捷。一看他那个样子,英英就油然而生敬意,想必他一定是个身经百战屡建奇功的将军。
“徐伯伯!”见他做完收势,杨铭兴高采烈地向老人招呼起来,把手里的箱子也放在地上了。
老人笑呵呵地度了过来,用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说道:“小家伙又来了?这是哪个呀?”
英英忙也把皮箱放在地上,把旅行包放在两只皮箱上,跟着杨铭向老人迎去。
“这是我同事的妹妹,到保山去看她哥哥的,她哥哥到上海来参加保山钢铁公司的建设了。来,英英,快喊徐伯伯!”杨铭介绍道。
一进洋楼的大门,她就被那壮丽的屏风吸引住了,转进高大宽敞富丽堂皇的客厅,看到几个沙盘模型,心里的感慨自然更不用说了。不过,她现在早已养成了对无论多么美妙的陈设都不表示任何特殊兴趣,不流露什么意外神色的本领。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外国大茶几旁坐下来后,从杨铭和徐伯伯的说话中,果然证实徐伯伯是个她所想像的那种从枪林弹雨中奋战出来的军人,而且不久前才从某部队司令的位置上退下来。她正陶醉在对他的敬慕和对自己猜测得到验证的欣慰中。忽然,听到杨铭对徐伯伯说:“她累了,让她到客房去体息一下吧!”
“哦,那就叫小苹引她到玉琴房里去休息好啦!”老人怜爱地看了看英英说。
“不不不,”不知道为什么杨铭坚决反对起来,“玉琴妹妹火气大,谁把她房间的东西动一下她都会发脾气的,还是另外找一个地方吧!”
“不要紧,小苹,带她到玉琴房里去吧。”老人笑了笑,还是把三十来岁的保姆叫过来,要她将英英带到女儿的房间去。“等下,有空捡个客房出来让她晚上住。”
英英只好跟那叫小苹的大块头中年保姆一起从客厅旁的木楼梯上去。那木楼梯很亮,梯级也很矮,扶手擦得油光锃亮。上楼后,英英被小苹引进了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间的陈设远远不象她想那么美好,甚至看不出是个大姑娘的闺房,虽然也有梳妆台,还有点化妆品,可摆着中外文学名著和各种学术文集的大书橱倒更引人注目,书桌上也堆的尽是书籍和刊物。
“侬要睡觉,可以到床上躺着,沙发上也可以,就是千万别动她的书桌,那是我们的大小姐用功做状元的地方。”小苹用玩笑的口吻对英英说道:“杨铭晓得她的厉害,简直不敢跟她说话,不过,她晚上才回来。我去给你安排好客房,晚上,你到客房过夜。”
小苹的普通话说得不那么好,几乎和上海话没有什么区别,英英好不容易才弄清楚了她的意思时,她已经出门下楼了。
英英产生了逆反心理,虽说不准她动,但总不能不准她看吧!反正房里——大概整个二楼都没有人,她便在书桌旁好奇地看起写了一半扔在那儿的文稿和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读书卡片之类的东西来。上面的内容令她瞠目昨舌,全是些法律问题,字也写得刚劲豪放。看到墙上掛着一个嵌满相片的像框,她立刻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全是两个女孩的合影,一个胖乎乎的,富有男性气质;另一个则斯文瘦削,颇有弱不禁风之态,不过都很漂亮。英英知道文如其人,那胖女孩无疑是玉琴。现在她明白杨铭和小苹怕这位胖姑娘的原因了,她漂亮里有一股令人畏惧的杀气。
她离开书桌,向洁白的墙上看起来。真是将门出虎女叫!没有一点花花绿绿的小摆设和男女明星的画像,就连挂历也是世界名胜风景而不是大美人。她对着书桌上方的风景画看了半天,画得太绝了!不看边框,几乎使人疑心是窗外的景色,远山近水,飞鸥游鹭,看得她赏心悦目,叹为观止。画的两面,各有一个条幅,龙飞凤舞的大字写的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和“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
正当她感叹玉琴这个严肃的女学者该有多么可怕时,杨铭和一个瘦削的姑娘一起走了进来,他不住地向那姑娘解释,不是他要英英来这房里,而是徐伯伯的意思。那姑娘不禁笑着用带上海尾音的甜美普通话说:“我又不吃人,说得那么严重!只她不翻我那些无聊的草稿和笔记本,就是在我这里住一年又怕什么?”
英英立刻明白自己判断错了。眼前这娇弱漂亮的姑娘,也就是照片上瘦削得弱不禁风的姑娘,恰恰是将门虎女徐玉琴小姐!
“玉琴姐姐,真对不起……”
“说的什么话呀”玉琴把手上的提包往桌子上一放,打量英英一番后,显然对她产生了好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英英”。
“哦,英英,你住我家的时候,就跟我睡一个房间好了,别看他把我说得那么可怕,我喜欢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那怎么行?她不懂事,肯定会妨碍你的……”杨铭连忙拼命反对道。
“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我家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英英,别听他的,我说定了,除了不准动我书桌上的东西外,在这房间你闹翻天都没问题。你们玩吧!我还有事,要出去。”说完,玉琴拿起桌上的另一个提包,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冲英英一笑,补充说:“我说的话,在这个家里就是最高指示,你可以放心大胆的玩,不要怕我爸爸说,更不要怕他。”
真没想到玉琴是这么样的人!英英钦羡地看着她的背影,为自己能遇到这么个热情好心而且偏爱自己的女主人而感到欣慰。同时感慨地想,这么个比自己还矮半个头,看起来也不比自己年龄大的姑娘竟有那么多知识,那么大的魅力,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杨铭却显得不那么高兴,他沉下脸来,看到玉琴下楼了,才对英英板着脸说:“她狡猾得很,你要提防她点,不要多和她说一句废话,听到没有?”
这话使英英吃惊,但顺从杨铭的意志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心里虽然不以为然,却不由自主地点头表示从命。
“少住两天算了,就说后天去宝山,然后直接回昌口。”杨铭若有所思地说,“走吧,一起出去逛逛大上海。”
从上午到傍晚,她都和杨铭一起兴高采烈地到处跑,到了南京路,她才知道昌口的几条繁华街相形之下多么可怜。进了中百一店,才醒悟到友好商场不值一提,国际饭店里的午餐没话说了,在昌口她没上过高级餐馆,没法把它们加以比较,但这次美食叫他永远难忘。她那单纯的心灵完全沉醉在对新鲜事物的激动和对美好爱情的痴迷中了。不住地说着天真幼稚而令人觉得好笑的话,杨铭也受到了她的感染,高高兴兴地陪着她一直逛到外滩,让她在对不列顛大帝国给神州留下的耻辱印记的钦羡中徜徉,又在嘲弄她,逗引她的调笑中自得其乐,直到赶回徐家时,两人还都乐个没完。
一进门,英英就发现气氛和早晨来时大不相同,白天那静谧空寂的庭院里到处是跑着跳着的孩子,一个个打扮的象洋娃娃,长得格外逗人喜欢,从刚会走路到二十来岁的足足有十好几个,有的在打羽毛球。有的在踢毯子,也有的在待弄花草,往喷水池里撒鱼食,那一派其乐融融的快乐景象,简直和公园里的游人没有多少区别。见他们进来,大家看一眼后,便玩自己的去了,只有迎面而过的才点头招呼一句“小杨叔叔来了?”说完就自顾自地走开
客厅门口,一个头发已经有了不少银丝,长得却象三十来岁的妇人一见杨铭,便笑呤呤地用憋了普通话的上海话,热情地招呼道:“你怎么不先来个电报打个招呼呢?爸爸妈妈还好吧?”
杨铭忙赶上前和她寒暄起来,看得出来,司令太太很喜欢杨铭,两人说得投机极了,不象一般人见面时那样纯粹是表面文章,英英站在一旁,羞怯地看着这位漂亮华贵的年轻老人,心中充满了敬畏。
“哦,这就是看她哥哥的那个,那个……”美妇人慈爱的看着她说道。
“叫英英。英英,快喊徐伯母。”
“徐伯母。”英英忙甜甜地叫了一声,便低下头。
“哟,好漂亮的姑娘!来了就别见外,象小杨一样,就象到家里一个样的,住几天,我要个车子送你去,保山离这还不近呢。”
英英又应酬了几句,话说得很招徐伯母的喜欢。
杨铭在旁边看着也显得很高兴,觉得她还是个善于应酬的姑娘,问题是怎么把她引导到自己所需要的方向上去。
英英见他高兴,应酬得更起劲了。
三人正讲得欢,小苹走过来说:“客人回来了,可以开饭了吧?”
徐伯母微笑颔首后,小苹走开张罗起来,杨铭和英英也把他们买回来的一些东西送上了楼,走在楼梯上,见前后无人。杨铭感叹到:“你要是那些场合下也能这样应酬该多好!记住,在我们这种地位,会应酬就什么都好办,不会应酬一切都砸了。”
开饭了,好大一家人!中间是一张椭圆形的大餐桌,左右两边各一张圆桌,三张桌子旁都坐满了人,主人家四代人加他们两个,男女分列两旁,论资排辈分毫不爽。徐伯伯和徐伯母坐在椭圆形主桌正中间,看来杨铭在徐家还真是贵客,紧挨着徐伯伯左位之首,英英占他的光,竟也在右边居徐伯母和玉琴之间,两边分别是从大儿子大媳妇到小儿子小媳妇。不过其中还有两对儿子媳妇在北京工作,所以这张桌子上实际只有十五人,外加小媳妇手上抱的个小女婴,也算是十六个人了。
两张圆桌上不分男女,因为孙儿孙女媳妇和重孙不成比例。不消说,在旁边圆桌的年青人虽比第七个儿子还大,却一定是孙子辈,右边圆桌上带着个两三岁小男孩的自然是他爱人和孩子,也就是徐伯伯的重孙子。徐家不仅子孙兴旺,而且男多于女,以至本该由女孩子坐的右边圆桌上也坐上了两个七八岁的男孩。
桌子的饭菜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从一个家庭的晚餐来看,也真丰盛得够可以的了。英英早已听杨铭说,全家人一起吃晚餐是徐家几十年来的规矩,现在亲眼看到这一家人坐在一起,她心里油然而生多少感慨啊!没一个不是谦和礼让,文质彬彬的。席面的气像更是亲热和睦,其乐融融。徐伯伯说一声“吃吧“,大家才都动起筷子来,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开口,能随便说话的除了两位高高在上的老人外,就是玉琴。当然,她和杨铭为了答话,也不能不开口。
“你吃菜”。玉琴用睿智的眼神看着英英,“我们没有帮客人搛菜的习惯。你可不要讲客气,也不要太局促了,这里没有谁敢欺侮你。”
玉琴似乎不如她母亲年轻时那么漂亮,主要是太瘦了点,看起来象没有发育成熟的女孩,而不象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却显得特别有教养,举止谈吐中流露出知识分子的风范,又不失女孩子的天真纯洁。她的普通话说的很好,上海尾音使她的语调听起来格外甜美亲切。显然,在这个家中,她的地位的确非同一般,按席次来看,她在家中说话不算最高指示也是第三第四的吧。
“你有多么好个家庭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又这么好的人家,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英英对她小声感叹道。
“噢,应该是那样的,连我也没见过几个。”玉琴笑道:“就是我还不满意。”
“为什么呢?”英英不解地问,夹了一块干笋嚼起来。
“因为我连一个弟弟妹妹都没有,在家里谁都比我大,这还不气人呀?”她一本正经说道。
“可你比哥哥们还厉害呢!”徐伯母疼爱地看着她笑道。
“那是因为我大公无私,主持公道啊!”玉琴不以为然地说;“没我这个家务清官谁来替你管家政?”
“那就叫英英给你做个妹妹好吗?”年纪显得比徐伯母大得多,实际也小不了多少的大媳妇忙笑眯眯地对小姑子说道。
从老大到老五都是徐伯伯的前妻生的,解放后不两年徐伯伯前妻就死了,于是续取了出生上海,那时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家碧玉,也就是今天这位大有贵妇人风的徐伯母。所以,才会有这么个比婆婆还老相的大媳妇。
英英勉强听懂了大媳妇的上海话,她心里非常高兴,却也很难过。哪里高攀得上啊!她只希望今后能和杨铭成个家,当个体面的家庭主妇,条件像曼华家那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结婚,当家庭主妇的念头第一次在她脑子里显了出来,她不由得看了看杨铭,杨铭正在徐伯母身旁海阔天空地卖嘴皮呢!
“你家里怎么样?”玉琴笑问道,然后津津有味吃起带鱼来。
英英没有回答,她知道这不礼貌,但怎么回答得出来呢?她不想说假话,又不好说真话。除了把自己那个小科长之家与玉琴家一比太寒心这一点外,她还怕违反了杨铭的旨意,万一惹什么麻烦。没有学会用小动作来掩饰迥况或者转将话题,她只好低头不语。
“我要有你这个妹妹就好了。”玉琴观察到她的尴尬神色改口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读高中一年级。”英英轻轻地答道。“你呢?”
“我上大学三年级,在新闻系,可是每天听到的都是陈词滥调。”玉琴幽默地笑道,“所以我想改行考法律研究生。哦,你应该是后年考大学吧?可以考到上海来嘛,来了就住我家。”
“……”英英又哑口无言了。她何尝不想考上大学?她的成绩如果象先前那样稳定下去又怎么考不上好大学!然而,命运使她走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不用刻苦用功又成天可以寻欢作乐……,她一颗颗地往嘴里挑米饭,象在应付差事。
“你好象有点不高兴,是累了,还是不舒服?”玉琴把一块烤麸搛起来后,没有放进嘴里,却观察起她的神色来。
“哪里,我没事。”英英忙打起精神来说道,“我喜欢文科,可惜不太聪明,恐怕考不上大学。“
“哦,没关系,能考上最好,考不上也不要紧,只在你努力发奋,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出成绩……“玉琴滔滔不绝对这漂亮可爱的小妹妹发表起演说来。
杨铭的眼睛不时扫英英一眼,显然是在提醒她玉琴这个人物的危险性。英英明白他的意思,却不知道玉琴的危险究竟在什么地方。
徐伯伯退席以后,全家人才纷纷离开。杨铭朝英英走来,刚说上两句话,走到门口的玉琴忽然从屏风旁转回来,笑意盈盈地对杨铭说:“我把你的同事的妹妹带到花园去散散心吧,女孩子有女孩子的玩法,你一个男人家带着她多不方便!“
杨铭只好笑笑走开了,他相信,有了刚才进一步的叮嘱,英英是不会胡说乱道的。明天一过,他就带英英到自己认识的朋友家去住,免得再如坐针毯似的煎熬,而且,听说那些朋友们学会了些刚在西方青年中流行的销魂荡魄的玩法呢。
好漂亮的金鱼啊!
英英跟着玉琴在两个花园里的喷水池旁观赏了一阵,又在她的介绍下了解了园里的十几个菊花的品名,然后一起去左侧树林的尽头看她家养的各种鸟儿。
多么精制的的鸟舍!种类也够多的,除了能自由自在到处飞的一大群信鸽和观赏鸽之外,还有吃斋的虎皮鹦鹉、金丝雀,松雀和交嘴鸟,以及几只食虫的百灵鸟,后者显然不好弄食儿才没养多。
玉琴真是个能言善辩知人心思的姑娘,一会儿,就使英英像在亲姐姐面前一样无拘无束了。俩人话越说越亲热,英英的嘴巴也就越来越没有顾忌。虽然不是什么无话不说,更绝不违背杨铭的半点意志,却也渐渐对某些敏感问题放松了警惕。
“你考大学的事,还是应该求得成铭的支持才对呀。”两人谈得投机时,玉琴感慨地说。“只要她支持,你就可以少耽误功课在外面跑,多坐在教室里学习。”
英英没有吭声,她不知怎么回答好,便看了玉琴一眼,把头扭向一边,那些虎皮鹦鹉太美了,又蹦来飞去的动个停,叫人怎么也看不厌。
“当然了,适当地出来玩玩,见一见世面也是好的。去年暑假,我就到东北北大荒去看了看,真有意思极了。爸爸叫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年一年,书没读几本,路倒是跑了一万多里路。你们这次去过哪里些地方呢?”玉琴眉飞色舞地看着英英说。
“我们这次是往南方走,到了长沙。株洲、韶关、广州,然后折回来逛了苏州、杭州、南京……”
受了玉琴的感染,英英也热情洋溢地讲起这一行的见闻来,她本来就口齿伶俐,加上这次幸福的旅行带来的激情,讲得就更绘声绘色了。
玉琴津津有味地听着,那神情更增加了英英的兴致。
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杨铭从薄暮中走来,用愤怒的神情紧盯着她,她的演说嘎然而止,两眼望着杨铭愣住了。
玉琴回过头来,看见是杨铭,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杨铭却相反,一见她盯着自己,便现出笑脸说道:“玉琴妹妹,成天忙得不可开交,今天怎么有闲工夫陪着她玩?你忙去吧,我陪她到……”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女孩子有女孩子的玩法,今晚我没事,还准备和她好好谈谈呢,你自己去玩吧,”说着,玉琴挽起英英的胳膊就要走。
英英知道大祸临头民,想挣脱玉琴的胳膊和杨铭一起走开,玉琴却抓住她不放,又对杨铭尖刻地说道:“怎么,想把同事的妹妹带去跳舞?”
“哪里,我也是来看看鸟的,你们去吧。”杨铭只好吹着口哨装作专心致志地逗起鸟来。
玉琴也不再拆穿他自相矛盾的鬼话,硬是挽着心乱如麻的英英穿过树林回到屋里,上二楼进了自己的卧室。
英英知道大难临头了,却不知灾难来自何方,自己究竟错在何处,杨铭和玉琴之间的敌意又到底为何而来。她不禁恨起这个套自己话的姑娘来,虽然玉琴对她没做出半点不友好的表示,哪怕无意的伤害也没有,但既然她使杨铭生了自己的气,又那样使杨铭下不了台,她怎能不气呢?然而,想到杨铭还不知道她说漏嘴的事情,只有寄希望于求玉琴不要告诉杨铭,当然,如果玉琴不提起,她也犯不着再说这事,说不定玉琴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这么说来,你不是专门到上海来看哥哥的了?”让英英在沙发上坐下来后,玉琴凝视着她轻声问道。
英英没法抑制对这个狡猾家伙的气愤,她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了玉琴一眼,放弃了哀求她不跟杨铭讲的念头。杨铭毕竟是自己的亲爱者,她不过是个刚见面的阴险女人罢了。凭什么胳膊往外拐,相信这样一个家伙而不相信自己的男朋友呢?
“英英,”玉琴走到她身旁,抚着她的肩膀说:“别生我的气,我是为你好,你太可爱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走错路。”
英英推开她的手猛地站起来,冷冷地看桌子上零乱的书本,用生硬的口气说:“如果你为我好,就请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多说一句话!他爱我,我也爱他,懂吗?”
玉琴丝毫不气恼,也不觉得意外,她用犀利的眼光逼视着英英,语重心长地说:“不是一眼就看出你真心爱他,我也就不会让你住到这里来了,你顶多十六七岁,可他已经三十几了……”
“那是我们的事情,请你不要再说了。”英英斩钉截铁地说,看来玉琴不仅是家务清官,而且是太平洋上的警察。
“小妹妹,你可知道,他早就结婚了,而且儿子都上十岁了吗?他结婚时儿子都三、四岁了,要是他爱人不是……不是有个好爸爸,杨铭连他爱人和他们俩的儿子都不会认的!”玉琴的瘦脸上现出了气愤的神色,对着英英诚恳地说道。
英英猛然转过脸来看着玉琴,惊讶的象个傻子似的,一名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琴又抚住了她的肩膀,象对一个不懂事不成器的妹妹进行开导似的说:“不消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些情况,连想大概都没有想到。可是他呢?十几年来从不学好,既不上班,也不在家里呆着,成天到处鬼混,几次被抓进公安局,别人都看他爸爸的面子把他放了,最先还只是打架,后来,简直没什么坏事不做,不说别的,自己的老婆孩子搁家里不管,到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还成天带着女人,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像什么话?每回来都把我爸爸妈妈骗住了!我也犯不着让爸爸妈妈不高兴。哼,为这个坏东西让爸爸妈妈高血压发作才不值得呢!只好在背后把他们教训一顿一起赶走。这回看到你不象和他是一路货色,还有点当真以为是来看哥哥的呢,怕你上他的当,才特地让你在我的房里住,没想到……“
英英激动提一下子瘫倒在玉琴怀里了,玉琴连忙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本来,只要她稍微懂得一点人情事故,不在自己幻想出的爱情中沉溺得太深,甚至只要稍微有一点点理智,都绝不会面临这种境地的。可惜,她年纪太小,太不懂得人生,好长时间根本没有想过结婚的事,甚至连杨铭当她的面和别人胡来的问题都没有想过究竟意味着什么,直到最近这段时间,逐步形成了做一个体面贵妇人式的家庭主妇的心愿,才开始考虑起这些问题来。万没想到,这种愿望产生之日,也正是爱情梦破灭之时!她陡然从幸福的峰巅跌到悲哀的深涧了,可怜的小姑娘啊……
玉琴的为人,仅从她墙上挂着的两个条幅就可以看出来。她意志坚强,品德高尚,不仅努力于学习和事业,而且有志于改造社会,改造民族心理,特别是疾恶如仇的禀性使她只要力所能及就一定要主持正义,见英英这么个纯洁可爱的小姑娘落入杨铭那罪恶的手上,自然不能不义愤填膺。
“不要伤心,我有办法帮助你!”见英英痛苦地低着头捧着脸,玉琴忍不住轻声安慰她,同时开始想起对策来。
“只请你不要对徐伯伯他们说,也不要对他提起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就行了。”英英面如死灰地轻声说道。事已至此,外人还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侬还怕他?”玉琴气得说起上海话来了,“也难怪,他这个人阴险狠毒,我清楚。这样吧,把你跟他来往时的全部情况告诉我,我来帮你想办法对付他!你已经看见了,他什么人都不怕,就是怕我!”
英英心乱如麻,哪还有心思说那些,就是换个时候换个相知相好的人,她也不愿说啊,这几个月的生活对她来说是太美妙了,倒不是指物质上的享受,而是说她虚荣心的极大满足和由此带来的对爱情的体验。
天下难道有比少女的爱更加宝贵的东西吗?
哪怕爱的对象是虚无的或者是丑恶的,也丝毫不会减少这种爱对当事人的价值。
因为爱不存在于爱的对象上,而存在于爱者的心中,是她们自己心灵上开出的美丽鲜花。
“无论如何,我都要警告他!不然,你还会越陷越深,他会把你越害越惨的!”玉琴捏紧她的手,心情沉重地说:“摆脱他吧,你还年轻得很,又这么聪明,这么漂亮,回去努力学习,就是不能考取大学,也可以找个好工作,你一定会找到真正的爱情!”
“你们在说些什么啊?”杨铭手上拿着几张晚会的入场券走进来,“这是伯母打电话叫人送来的几张票,看你今天晚上有空,叫你陪我们一起去呢。”
“请你出去!”玉琴板着脸怒声说道:“女孩子的房间,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进来?”
“好好好,没想到你今天总是这么大的火,实在不愿奉陪,只好叫他们陪我和英英去了。英英,咱们走吧。”杨铭陪笑一句后,观察着英英痛苦的神色招呼她道。
“走!我今天要替她把话给你说清楚!”玉琴走过去把门关起来,对杨铭咬牙切齿地说道。
“玉琴姐姐!”英英一下子扑到玉琴身前跪下来,痛苦万状地说:“我求你,别怪他……”
面对英英跪着一再哀求,玉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除了痛斥杨铭一番,要他保证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送回家并且不要再纠缠她,还能说些什么呢?杨铭自然诺诺连声,只要当场能支吾过去,他什么咒不能赌,什么誓不能发?
在徐伯伯徐伯母面前,杨铭照计划以送英英去宝山钢铁公司为名于第三天告辞了。对英英来说,这个美好的徐司令公馆是她爱情的坟墓,她只愿早点离开它并永远地忘掉它,以至临走时连客气话都干脆不多说。
沪渝线的江轮启航了。满船的乘客都到船舷去向岸上送行的人挥手告别,或者欣赏长江入海的壮观景色,杨铭也不知哪去了,英英一个人独自留在三等舱的舱房里,躺在自己的铺上思考着什么,其实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愿想,甚至根本不想用脑子去考虑问题了,梦幻已经不复存在,生活却还在继续,以后的生活没有脑子比有脑子要更好过些……
杨铭走了进来,他的气恼早已消逝,手上拿着削好的菠萝,走到英英跟前把其中的一半递给她,英英却把头偏向了一边。杨铭把她的一半放起来,自顾自地品尝着美味水果,同时看着英英脸上的表情。吃完后,用茶杯里的手洗了洗手上的甜汁,然后在英英身边坐下来,见舱里没有人便伸手在她身上做了个猥褒的小动作,英英仍然毫无反应。
“你啊!”杨铭感慨地摇了摇头,把她从床上抱进怀里,开始轻轻地抚摸她,亲吻她,
爱情从纯真美好的梦幻变成了女人对男人的依恋。虽说久久没有反应,她心里却产生了许多柔情乃至于赤裸裸的欲望。人是需要感情,需要温暖,需要慰藉的。传统的道德观念要求中国人从破碎的固有关系中汲取哪怕是仇恨的感情也行,只要能维持旧秩序就好。英英虽是个时髦姑娘,却也宁可守着这可耻的关系而不想去另外寻找真正的爱情,当然,这里的原因只在于那初恋的力量仍然保持着强大的惯性。她张开嘴和杨铭无休止的接起吻来,直到同舱的乘客纷纷进来了为止。
她不愿见人,想单独呆着,转身起来走出舱门,上了后甲板。
船早已开出了吴淞口,正在溯流而上,英英独自凭栏向水天相连的下游极目望去,任凭江风把烫发吹散,直到将整个面庞遮住,才略微向脑后拢一拢。
左岸只能看到一条线,右岸处秋收的农田里隐隐可以看到农民在沙滩上忙碌,在堤上挑着稻草堆垛去。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农民播下了谷物,收获的是粮草;她播下了轻浮的爱,收获的是苦涩的感情!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大自然是铁面无私,分毫不爽的。
她不后悔,也不打算回头,就象她仍然不打算回舱睡觉一样。船机的轰鸣在这里几乎听不到,但船尾的水花翻腾压倒了一切声音。她无所谓,水花声大就让它大吧。虽然杨铭拥着她不住地东扯西扯,她却死不说话,也不想听,只是看着岸边星星点点的灯光和偶尔出现的航标发怔。
玉琴是一片好心,站在她的角度,她的做法是既负责又非常明智的;既不惊动年迈的父亲和喜欢油嘴滑舌的杨铭的母亲,又指责并警告了这个不知玩弄过多少姑娘的家伙,也使英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要英英有足够的理智,就应当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然而,痴情的少女岂是那么容易摆脱心目中曾经是完美无比的情人的?毕竟他没有直接伤害她,她怎么忍心主动提出摆脱他的话来呢?
杨铭不吱声了,开始起劲地揉搓起她那柔嫩可爱的手,这对英英比唠叨要慰藉很多,她握住杨铭的手,在自己发烫的脸上摩挲起来,然后放开手,整个的把头埋在他胸前,她爱他,舍不得他,不能没有他。爱是情感而不是理智,永远带有一定的盲目性,或者根本就是盲目的,像她对他就正是如此。她流泪了,颤抖了,就象快渴死的人,你给他一杯蛇的毒汁,他也会一饮而尽。她那被破灭了的幻想的爱弄得更需要爱的残破的心灵,已经决心把这不该爱的爱爱到底……
“英英,你想怎么惩罚我就这么惩罚我吧,一到昌口我就送你回家,衣服首饰都给你带回去……我倒不是怕玉琴怎么样。说实在的,我的确不是个人。虽说第一次带你出去‘执行任务’就是准备让你做坐牢杀头的替罪羊,不过现在我也真不想害你了。”杨铭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那凶残歹毒的心肠开始软了下来,良心发现地叹息道:“家庭条件那么好,兄弟姐妹没有谁不成大器,就数我不争气,什么犯法的事情都做,赌钱玩女人更是家常便饭了。你跟我这一场,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回家去吧,不然,天知道我会把你害成什么样子。”
英英被他这番真诚坦率的表白弄得激动起来,她不明白,固然,一个人说自己高尚不能证明他一定是个高尚的人,但一个人说自己卑鄙也不能证明他就不卑鄙,她搂紧了杨铭大声哭泣道:“别这么说,是我自讨的,我爱你,这就是一切,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管!”
“回去再说吧。”杨铭搂着她往舱里慢慢走起来,两人都冷的发抖了。这个季节的夜风不是那么温柔的,何况是江面上,“我给你一次逃生的机会,你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就别怨我到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是个无情无义,六亲不认的人!”
“你不是,你能说出这种话来本身就证明你不是!”英英声嘶力竭地嚷道。
果然,回到昌口,杨铭就清点了给她买的东西,叫出租汽车司机送她回去,然而,英英却让司机带着她和杨铭一起来到了明艳家的巷子里。
“咳!”杨铭怜爱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我们只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原你的坚贞爱情给你带来幸运!”
此刻英英当然坚信,她的爱终究会彻底赢得杨铭的心,竟自被徐玉琴说穿杨铭情况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娪媚的笑容,和杨铭一起拎着皮箱跨进了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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