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首页

 

来稿须知

 

第1

 

第2

 

第3

 

第4

 

第5

 

第6

 

第7

 

第8

 

第9

 

第10

 

第11

 

第12

 

第13

 

第14

 

第15

 

第16

 

第17

 

第18

 

第19

 

第20

 

第21

 

第22

 

第23

 

第24

 

第25

 

第26

 

第27

 

第28

 

第29

 

第30

 

第31

 

第32

 

第33

 

第34

 

第35

 

第36

 

第37

 

第38

 

第39

 

第40期

 

第41期

 

第42期

 

第43期

 

第44期

 

第45期

 

第46期

 

第47期

 

第48期

 

第49期

 

第50期

 

第51期

 

第52期

 

第53期

 

第54期

 

第55期

 

第56期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泪之谷(长篇小说节选• 之二)

王 巨     

 

 

 

现在,让我们再回看那个人。那个人两手抄在衣兜里,在路边的台基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头缩进衣领里,开始穿越马路。他迈着大步,低着头,仿佛在沉思。这时,一辆汽车急驰而来,司机发现他时为时已晚。虽然响起一声尖啸刺耳的刹车声,他还是被撞飞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后,摔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去了。我被惊骇住了。肇事汽车虽然停了下来,但没有下人,而且很快逃离了现场。当我惊魂初定,醒过神来,第一个反应是,赶快去救人!我冲出房门,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楼梯向下跑去。我的响动是如此之大,仿佛整座楼被我撼动了。一定惊醒了楼道两边的住户,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恶声大骂。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我一手钩住扶手,急冲冲地跑下旋转楼梯,冲出大楼。街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还在蠕动。我拚命地奔过去,但一看见那东西,顿时傻眼了:原来是一件破旧的没人要的衣衫!天起微风,正吹拂着蠕动。你们可以想象出,我站在那里,是多么的迷惑啊!我看到的那个人,难道真得是幻影吗?我拣起那件被人丢弃的破衣服,仔细地察看着,想从中找出生命的痕迹来。它看上去只是一件人们穿旧了弃而不用的旧衣服,上面没有一滴血迹。只是刚才被汽车冲撞后又增加了一处新撕裂的小口。也许是因为受了潮气,也许是它上面附着我们看不见的未知的东西,它比一般的衣服沉重的多。我也回想不起这件破衣服,那个人似否穿过它。不瞒你们说,我患有严重的健忘症。我手拎着那件破衣,迷惑地看了很久。也许他穿过吧,我想,也许他刚才就穿着这件衣服,只是我没太注意罢了。我提着它,像提着一个未解的谜团,提着一只从未见过的怪异的生物,怅然若失地回家去了。

我把那件衣服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躺在床上凝视着它,想象着刚才发生的奇异的车祸,一夜未能入睡。从此,我让那件衣服一直挂在那里,好让我每天能够看到它,让我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捋出个头绪来,找到它的来龙去脉;好让它显现出本来的面目,让它静候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第二天夜里,我仍站在窗前,窥视着街头。我守候了一夜,没有看见那个人的影子。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出现。也许,那场车祸不是一种幻象,而是他真的被撞了。只是他的非同一般的形体消失到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了,在尘世上只留下这件属于人类的衣服。我想,面对尘世的恐惧,他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出现在街头了。然而,没过多久,在一天夜里,我不抱希望地偶尔探头向窗外一瞥,意想不到地又看到了那个人。他没有来到灯火通明的马路上,而是一直站在对面楼群的阴影里,像个模糊的影子,像个怕见亮光的幽灵。如果不仔细看,你很难发现他。是的,自从那起车祸后,他再不上马路了,也再没有在灯火通明处露面了。也许他每天都站在那里,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趋使我想接近他,看清他的真面目;想和他交谈,问一问那场车祸的事,解开我心中的疑团。我轻捷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可是,当我一来到街上,那个人仿佛知道我的意图似的,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似乎在躲避我,我无法接近他,但我仍不死心。每天夜里,我来到街上,东游西荡地四处找寻。也许,我们会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也许他在某个地方正等待着我……我有一种预感,尽管他一直在躲避我,但他又想和我取得某种联系。我们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当机会到来,我一定能够找到他的。是的,我会的。我深信不疑。这一信念使我每天在沉沉的夜幕下行走在大街小巷里。越是黑暗、阴森、恐怖,无人涉足的地方,我越要过去看看。直到我走得精疲力尽,才拖着沉重的摇摇晃晃的身体回家休息。在似睡非睡中,我感觉到有一个黑影立在我的床前,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当我睁眼去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件衣服静静地挂在衣架上。人们常说,经常在夜间行走的人,会有鬼魅跟着你回家的。“我把什么东西带回家里来了。”我睡意朦胧地想,“会是什么东西呢?”然而,当我再次入睡时,我却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是他。他到处乱闯,进入了我们的领地。我们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时,我觉得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蛰伏在我的腿边。像是一团黑雾,又像是一个人影,又像是一只很大的黑猫(抑或是狐狸?豹子?似人似兽的怪物?)我很难说清那是什么东西。我用手打它,用脚踢它,想把它赶走。但它像粘性很强的东西一样,粘滞在我的身上,我无法把它甩开。我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看着刚才它卧的那个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但当我躺下,再次入睡时,它又出现在那里了。它用一双人的眼睛凝视着我,还用一只前爪不停地抓动我,戏弄我。我不停地乱踢乱打,最后,它猛地敲击了一下我的右肘,溜走了。我再次从梦中醒来,感到我的手臂像遭到电击一样的麻木。我捂着手臂,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我知道,在我们的身边还存在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我预感到他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我一定要找到他,让他带我到那个世界去看看。”

我一如既往地继续在寻找他。不只是在夜里,即使在白天,我也不放过寻找他的机会。我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观察着每一个过往行人,想从中发现那个人的身影。我想,他也要穿衣吃饭,也要上街买东西,所以,他一定会出现在人群中的。我要看看他在白天是个什么样子,真真切切看清他的模样。

我所在的城市是一座古城,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旧街区,不远处还残存着一段古城墙,外面的一层青砖早已被剥落去了,裸露着的土基也被岁月磨损的陈旧斑驳,城根下曾掏挖过战备洞,城壁上长满墨绿色的苔藓。它的存在标志着这座城市的古旧沧桑。然而,近年来一幢幢膨胀着欲望、彰显着荣耀的大楼拔地而起,各领风骚,早已把它遮蔽在背后的阴影里去了。一起被遮挡在后面的,还有那些市民们祖祖辈辈居住的破旧低矮、拥挤不堪、有碍市容的大杂院。大楼虽是新建,但底层沿街的店铺规模并不大,且五花八门,脏乱一片:小饭店、粮油店、食品店、肉铺店、水果店、蔬菜店、理发店、影碟店、电品修理店、土产日杂店、花圈寿衣店等等应有尽有,大多在各自的店铺前摆着摊位,堆放着各色货物,占满了人行道。马路边,有的还悬挂着整块的鲜红肉类,摆放着心肝肠肚,有的宰鸡杀鱼,现杀现卖……地上脏水四溢,垃圾成堆,苍蝇飞舞,尘土飞扬……小贩的叫卖声,店铺的音响声,汽车的鸣叫声,顾客的吵嚷声——真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物阜人泰,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这就是我的远在天边的故乡,一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一个让我又深爱又痛恨的地方,一个让我梦魂牵绕的地方。它杂乱而肮脏,且令人窒息,到处散发着苦涩的难以言喻的味道……”

 

时至中午,我坐在楼下一家小吃店的窗前,一边独饮,一边看着窗外的过往行人,像个侦探似的捕捉着那个人的影踪。我一边悠闲地用餐,一边看着那玻璃窗,像是在看一部生活流影片。几位时尚少女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匆匆忙忙地走过;一对情侣搂着脖子在街头徜徉;一位少妇款款摆动性感臀部的诱人倩影;一位拄着拐杖沿街行乞的老妇人……也许是迫切想找到他的心情所致,我每看到一个人,仿佛都像他,但定睛细看,又都不是。时光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流逝着,我桌上的空酒瓶也在不断的增加,但我还让店老板加菜加酒。朋友,不怕你笑话,我是一个酒囊饭袋。我吃起饭来狼吞虎咽,喝起酒来没完没了。我吃饭没办法让自己慢下来,我看着别人吃饭时慢嚼细咽的文雅样子,是多么地羡慕啊!也曾试着偷偷地模仿学习过,但对我来说,那种吃法如同是一种酷刑!我学了几次,最后只得放弃了。我天生粗鄙下流,无法让自己高雅文明起来。这不能怪怨我。谁让我出生在那个史无前例的饥馑的年代里呢?谁让我生长在一个贫寒的兄妹众多的家庭中呢?谁让我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少年时就走入社会呢?谁让我是个三年困难时期某个饿死鬼投胎转生的呢?我那与生俱来的饥饿感迫使我吃饭时狼吞虎咽,这种吃相使我的味觉早已退化了,我吃东西吃不出香甜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有时肚子吃得本来很鼓胀了,但还在寻找着东西吃。这种看见食物就想吃的欲望,一度把我吃成了一头肥猪。当人们为了保持完美的体型都在减肥的时候,而我为自己拥有一身肥肉深感欣慰。我是一位落伍者,被时代远远地抛弃在后面,生活在过去的时光中。我置身人海,却倍感孤独。我就是一个现代生活的旁观者,一个特立独行的局外人,冷眼静观着追名逐利、热闹非凡的尘世。但这不能阻碍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阻碍我在这世界里去寻找看上去更加孤苦的那个人。

 

就在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而饭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的时候,有人走进门里来。我惊异地张大了眼睛:他那瘦削的身材,微微驼着的背,不修边幅的穿戴,和我在夜间看到的那个人极为相似!我的内心砰砰直跳:真得是他吗?我惊愕的目光直直地盯视着他。他也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像躲避我似的,径直走到里面墙角的一张桌前,坐下了。

“吃点什么?”

“来碗刀削面。”

“要不要鸡蛋?”

“来一颗,外加两条豆腐干。”

他从竹桶里抽了一双筷子,坐在那里等候着。我一直在看着他。他似乎知道我在看他,故意不朝我这个方向看。

“这位先生好面熟。”我探着话说。

这时,他才抬起头来看向我。

“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我又补了一句。

“是吗?”

“先生气度不凡,像是位艺术家。”

“家不给当,只是乱涂鸦而已。”

“噢,原来是位画家。”

店老板端着一大碗刀削面,放在画家的面前。画家似乎很饥饿,吃得唏哩哗啦的。那吃相堪跟我一比。

“搞创作很辛苦。”我没话套话。“创作一整天,很累人,晚上出来散散步什么的。”

“天黑以后,我从来不出门。”

“你是喜欢黑夜在家创作?”我有些失望。

“我不分昼夜,什么时候来了灵感,就什么时候作画。”

“你看我这门外汉,尽说外行话呢。”我说,“认识你这样一位高人,是我的荣幸。”

“不敢当。”

“我很崇拜像你这样的画家,你们给人的感觉是高深莫测,让人仰慕。我不知是否有眼福欣赏到你的大作。”

他抬头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的作品不轻易示人。”

我吃了一个闭门羹。但还不死心。

“不轻易示人,那一定更是非同凡响的作品了。这反而让我更想看到你的作品了。”

“我看你不像个俗人。”他仍看着我。“顺便问一下,阁下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我用手做了一个握笔书写的动作。

“是位作家喽?”

“不敢当。”我说,“随便涂鸦而已。”

“你的大作在哪些刊物上发表?”

“说来惭愧,我的作品从未发表过。”

“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

他紧绷的脸有所缓和,不再设有戒备了。我趁机观察着这张脸。这是一张很普通很平常的脸,只是那双不大的眼睛深邃黑亮有些特别:它似乎深不见底,似乎广大无边,似乎藏着许多令人费解的谜团。

“你一进门,我就有一种预感:我们可以深交。”

“是吗?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你并不了解我。”

“我们会彼此了解的。”

你这人很直爽。那好吧,改天你到我的画室里来。”

“太谢谢你了。改天是哪一天?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那就明天吧。”他在一张餐巾纸上龙飞凤舞了一气。“这是我的住址。”

“好的,明天我一定去府上拜会。”

我接过他的地址,高兴异常,有点忘乎所以了。

 

一对白晃晃的大乳在地上飞了一圈后,又栖落到床上。她纤纤手指捏着一瓣鲜嫩的桔子,送到你的嘴边。当你疲软地倒在床上,她总是习惯性地下地取一个无核蜜桔,剥开桔皮,取出桔肉,一瓣一瓣地喂你。她听你说过,你在童年时第一次吃桔子时的情景。你母亲只卖回一个桔子,而你们兄妹众多,都眼巴巴地围住母亲,馋涎欲滴地等在那里。你母亲只能给每个孩子的嘴里喂一小瓣儿。你嘴里含着那瓣桔子,久久地不舍得吃掉,直到晚上睡觉时仍含在嘴里。她含泪听完这个故事后,总是剥着桔子,一瓣一瓣地喂你。这次你没有张口,却凝视着在你眼前晃动的雪白的乳房。

“我想吃奶。”

“乖乖,这就给你吃。”

她放下桔瓣,又把樱桃一般的乳头送到你的唇边。她刚生育不久,便丢下孩子,与你约会了。她的乳房鼓胀着,嫩红而小巧的乳头不时地溢出白色的奶水。你伸出舌尖,轻轻舔着她挂在乳头上的圆润欲滴的奶汁。当那滴奶汁洇润在你的舌苔上,你感觉到一种久违的难已言表的甘甜与香醇,扩散到你的全身。

“假如真有来世,我愿再做一次孩子。”

你喃喃着。

她像慈母一般抚爱着你的头。

“你就是我的孩子。”

 

你是在街上认识她的。你坐在小酒馆里,看着窗外,寻找着那个人,她却出现在窗口,让你的目光捕捉住了。她是一位仪态万方的少妇,她行走在人群里,是那么与众不同。每当她出现时,周围的世界变成了黑白片,惟有她是彩色的。你看着彩色的她走在黑白的人群中,是那样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引人瞩目。她宛若一条传说中的美人鱼游弋在长满水草和浮游生物的大海里,抑或是屈原笔下的那位若隐若现婀娜多姿的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你直觉得她就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你猛地起身,冲出门去,把桌椅差一点碰翻。你来到街上,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当再一次捕捉住她的身影,便匆匆地跟在她的身后。她在集市上逡巡着,停在一水果摊前,买了一袋清香四溢的甘桔。这是你童年记忆中最美好的水果。她似乎已发现你在跟踪她,并不感到害怕,也不理会你。她仿佛就是为了吸引你,而故意出现在你的面前的。你跟踪着她走在热闹的集市,隔着四五米的距离,中间不时有人穿插而过,挡住你的视线。她的倩影断断续续地在你眼前闪现。这情景,让你回忆起童年时看过的一幕幻灯片。她走到一个街角,才停下脚步,朝你回眸一笑。

你看见她的笑靥,惊呆在那里。这是一张怎样得既奇特无比又精美绝伦的面孔啊!怎么说呢,你看到过毕加索绘画里的那些女人吗?那些扭曲、变异、既丑陋不堪又美丽出奇的脸?她就长着那么一张脸!这张脸是如此充满魅力,它久久地把你震慑在那里。

当你回过神来,再次去看她时,她的身影已在你的面前消失了。你急切地四处寻找,却再不见她的踪影。你的眼前再一次失去彩色,失去亮点,你又陷入了无彩的黑白世界中。这时,你正茫然地伫立在街角的一家音像店前,音像店里正播放着朴树的一首歌《那些花儿》。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你失落地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你的眼前一片荒芜。

        “啦……想她。

         啦……她还在开吗?

         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你无奈地踏上返回的路。

几天后,当你再次在人群中看见她时,你不顾一切地紧跟着她,不敢再让她消失去。你跟着她离开大街,走进一个僻静的巷口,来到一处陈旧破落的老式宅门前。你从来不知道,在这座现代化的城市里,还有这么一处有幸残存下来的古旧的大院。她在院门前停下来,冲你嫣然一笑。你再次被惊在那里。

“怎么?我毁容了吗?”

“不!不!”

“哪为什么把你惊吓成这个样子。”

“你……实在是太美了!”

“谢谢你的夸奖。”她把那袋桔子拎到你的面前,毫不客气地说,“给我拿着。”

你顺从地接过桔子袋。她摸出钥匙,哗啦啦地打开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旧锁,吱呀呀地推开那扇陈旧斑驳的木门。

“请进。”

你提着桔子袋,好奇地跨进那道已磨损成凹形的门槛儿。

她一走进来,回手又把门关上,并插上厚重的木插关。这是一处破旧的砖瓦大院,是过去有钱人家的邸宅。

“这院子咋这么静啊。”

“这里就我一个住啊。”

“就你一个人?”

“是啊。”

你们穿过院子,来到上房的门前。

“这是我祖上留下的遗产。”

“你没有家人吗?”

“我们的家族,在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她带你走进她的居室。这虽是老屋,但室内的陈设是现代化的。彩电,冰箱,空调,应有尽有。你第一次走进一位陌生女子的卧室,你敏感地嗅到了一种温馨的味道,还有淡淡的奶香的味道。这时,房间里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你寻声望去,看见一个婴儿从地角的婴儿床架上探出头来。他一看见你,就不哭了,先是静静地注视一会儿,继而脸上露出微笑来。她走过去,把婴儿抱在怀里。

“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孩子。”

“他爸是谁?”

“你呗。”

你又被吓了一跳。

“这玩笑可开不得。”

“谁和你开玩笑了?”

她毫不回避地对着你掏出乳房,给孩儿喂奶。

“我今天把你带回来,就是为了给孩儿找个爸的。”

“我已是有妻室的人了。”

“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孩子需要你这个爸。”

“你应该去找孩子的亲生父亲。”

“你让我去哪找去?去九泉下去找?”

“怎么,他……不在了?”

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你不无同情地问。

“他是……怎么去的?”

“一起车祸。”

她喂过奶,把孩子又放回到婴儿床里。

你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是夜间吗?”

“是的,”她说“他经常夜间出去游荡,天快亮时才回来。可是,那天他却没有回来……是扫马路的清洁工发现了他。他躺在路上,血肉模糊,早已断了气……而肇事车辆也早已逃之夭夭……”

你惊骇在那里,不知如何向她诉说才好。

“你怎么了?”她问。

“那天夜里,我看见了那起奇怪的车祸。”

 “是真得?”

“是的。”你肯定地说,“我看见那个人正要过马路,一辆汽车急驶而来,把他撞飞了起来,而那辆车很快便逃走了……”

“是在哪天哪地?”她急问。

你说出了时间和地点。她点点头。

“正是那天那个地方!”

“可是,当我跑下楼,要去救人时,却没有看见人,只看见马路边有一件旧衣服……”

“那就奇怪了。”她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还一直为这件事纳闷呢。”

你们为这事又议论了一会儿。最后,她偎在你的胸前,抬起脸,仰望着你。

“管它呢。现在,你来了就好。”

你捧起她的脸,欣赏着。她那双清澈而美丽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离起来,她那小巧而红润的嘴唇在微微开启。你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亲吻那美艳绝伦的红唇。然而,当你的唇一触碰上去时,那娇嫩湿润的红唇顿时变得狂野起来,紧紧地把你吸附住了……

当你们平静地躺在床上时,你又和她谈起了那个人。她说,你看见的那起车祸,不是他男人的车祸;你看见的那个人,也不是她的男人。她说,她的男人根本没有发生车祸,她得男人没有离开她,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在哪里?”你惊骇地坐起身,环顾着房间。

她笑了起来,用手指着你。

“这不是吗?”

你被她搞糊涂了,她得话语前后矛盾,总是带有玩笑的性质,你弄不清她说话的真伪,直觉得她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

 

“醒醒,”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肩膀。“该起来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地看到妻子的一张脸。

“你干么这么早把我叫醒?我刚睡着一会儿。”

“谁让你黑夜不睡觉,在街上瞎悠荡?”妻子一边忙着收拾东西一边说,“都十点多了。你忘了?今天是我爸的八十大寿,我们的早点过去帮忙呢。”

这时,电话铃响起。妻子拿起话筒。我睡意朦胧中听出是小姨子的声音。

“好。我们一会就过去。”

妻子放下电话,把衣服扔过来。

“快起吧。我妹妹来电话催了。让我们快点把东西拿过去。”

我懒洋洋地坐起身,无精打采地穿着衣服。

八十大寿?人活八十古来稀哟。我一边在穿着衣服,一边在胡思乱想。

岳父仍住在一处旧式平房院。他是抗日时期参加革命,跟随共产党南征北战,解放后历任当地的公安局长、组织部长、纪检书记等要职,是一位权高位重的铁腕人物。在位时门庭若市,现早已门可罗雀了。

患有老年痴呆症的岳父像个婴儿,蜷缩在一把古旧的木摇椅里。

“有人来吗?”

“没有!”小舅子没好气地说。“已是土埋多半截的人了,现在谁还来看你呢。”

“小孙也没来?”

“人家现在是孙书记了,怎么会来看您这没用的人呢。”

“当年他只是个木匠,是我介绍他入党,保送他上大学,一手把他栽培起来的。”

“您翻那老黄历干啥,没用。现在的人,势利着呢。这阵,您的小孙同志,正舔上级领导的屁股呢,没时间来看你。”

“王书记,您是我的再生父母。今生今世,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小孙的话,犹在他耳边响起。

“他当了书记,工作忙,没时间来。”岳父说。

“不来也罢。提他干什么?”岳母生气地说。

岳母早已双目失明,但仍能迈动着小脚,在地上行走自如。我从来弄不明白,她是靠什么辨别方位的。她就像一只蝙蝠,总是穿着一身黑衣,在人们面前不经意地闪现。她是那样的怪异,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又似乎什么都能看见。她总是无声无息,仿佛是个幽灵在人间出没。

岳父总是穿着过去的军服,一有节庆,胸前便佩戴起早已不再闪光的旧军功章。岳父不住地吸着烟,白色的墙壁早已被烟薰得黑黄。墙上钉着钱钉,钉上挂着一个破旧不堪的黑皮包,上面还挂着一顶旧棉军帽。地上摆了几十年的一张旧木桌子上,仍堆着一叠几十年前的旧报纸。走进岳父家,仿佛又走回到那已逝的年代。

“我死后,往哪儿埋呢?”岳父嘟哝着。他似乎忘记了小孙,又挂念起自己的后事来。

“落叶归根。”我说。“我们把您送回老家去。”

“我不能回去。”岳父害怕地说,“我在老家时,杀死过不少人,有地主、富农,我回去后,他们不会饶过我的。”

“哪就埋在工作过的地方。”

“更不能去!”岳父颤栗地说,“镇压反革命时,我杀了更多的人……”

这些日子,他总是回想起那些年枪毙人的情景。那些地富反坏右们被荷枪实弹的军人一批批押上大卡车,先是游街,最后拉到刑场,执行枪决。那时,他是行刑队长,他一挥手中的旗帜,枪声响起,死刑犯应声倒下。他不停地挥动着旗帜,死刑犯不停地倒下。有的没有被打死,半夜从坟墓里爬出来,狂喊乱叫……

“那去哪里好呢?”

“我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岳父凄凉地说。

“死无葬身之地算什么?我们这些活着的人都无安身之处。”小舅子微有醉意,出语抱怨,“你当年闹革命,却给我们后人留下了什么?是下岗,是没饭吃,是没房住,是毫无出路……”

小舅子原来是一家国营工厂的长期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但不知什么时候,工厂卖给了私人,他被迫下岗,变成了啃老族。

“您就活着吧!再活他一百年,我这辈子就不愁没饭吃了。”小舅子又说。

“我往哪儿埋呢?”岳父仍犯愁地嘀咕着。

“吃饭吧,想那些事干什么?”岳母说,“我才不想它呢。一蹬腿,愿往哪埋呢。”

“自己亲手打下的红色江山,却没有地敢埋了。真是怪事!”

“毛泽东死了多年,还躺在那里没地埋呢,您急什么呢?”小舅子又开始胡言乱语。“要不,干脆学习周恩来,一把灰撒到海里去。”

“我不火化,我要入土。”

他想,女娲抟土造人。人从土中来,死后再归入土。

“姐夫,别理他,我们喝酒。”小舅子对我说,“老爸总是这样唠叨个没完,我的耳朵快听起膙茧了。”

几双筷子在乱动,几个杯子在乱举,几缕青烟在乱绕。

“你的低保办得怎么样?”我问小姨子。

“还没批下来。”

“你收入那么低,完全符合条件,为什么没给你批?听说有的人,收入比你多,还批了呢。”

“我没钱送礼。”小姨说。

“有的人,住着小洋楼,开着自备车,还要领低保呢。”小舅子说。

“撑得撑死了,饿得饿死了。这是啥世道啊!”妻子说。

“我没地埋。”

岳父又像婴儿一样躺回到摇椅里去。岳母又像幽灵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到处寻觅着什么。

“您在找什么?”

“我在找什么呢?”岳母怔在那里,“我也忘了。”

“我往哪埋呢?”

 

我敲了老半天门,屋子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这是一幢破旧的楼房,过道里脏乱不堪,楼梯上到处是灰尘和痰迹,墙上有淫秽的字画和涂抹的鼻涕,也都是陈年旧帐。我直觉得这幢楼已多年无人住了。我又静候了片刻,还是没有动静。我正要转身离去,房门却无声地打开了。

画家手里拿着画笔出现在门口。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又转身进屋去了。

我走了进去。屋子里和过道一样的脏乱。一张靠墙摆放着的木桌脱了臼,几个抽屉也都歪歪扭扭不严合了。几把椅子也歪歪扭扭,上面堆满了杂物。没有睡床,只有一领草垫铺在地上。上面有一极薄的铺盖卷。地上堆满了颜料瓶、画笔、画版等物。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

“这都是你的作品?”

我浏览着那些画作,大都是他在街头上捕捉到的情景。这些画作虽具有毕加索式的立体派风格,但更多地揉进了作者的创意,给人一种天然混成的感觉。作品虽然都很抽象怪异,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画中的人物来:街头叫卖的小商小贩,拣破烂的老太太,那位幽浮爱好者,还有我所钟情的那位美少妇……

“真是太美了!”我情不自禁地赞叹着,“我从未看到过这样美的作品!”

他沉默着,不置可否。

“特别是这位美少妇,画得更是传神!”我有些醋意。“她是你什么人?是模特?还是……”

他的心灵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停下画笔,看了我一眼。

“她是我心中的女神!”

说完,他又埋头作他的画去了。

我怔在那里,看着他。直觉得他这个人神秘诡异,高深莫测。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幅画上:我惊骇地发现,这幅画上的人物,正是我在夜间看见的那个人!

“他是谁?”我急问,“你认识他吗?”

他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难道你不认识他?”

“我认识。”

“这就对了。你如果不认识,那就麻烦了。”

他继续作着画。

“可是……”

“可是什么?”

“你经常和他见面吗?”

“没你见得多。”

“你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吗?”

他又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

“这个你应该最清楚吧?”

“为什么?”

他还是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慢慢地摇着头。

“说明你还不认识他。”

“我见过,只是不熟,但我一直在找他。”

“你这样认为,恐怕难找到他了。”

“为什么?”

“以后,你会明白的。”

也许,他觉得我这个人毫无情趣,不值得继续交谈,便不再理我,把自己严严地关闭起来,开始认真地作他的画。我发现,他一旦进入那种痴迷的创作状态,便把整个世界都摈弃了。我站在那里,仿佛不存在似的。这时的他,仿佛成了整个宇宙的主宰。他正在痴狂地挥动着手中的画笔,不知为什么,他挥笔的动作让我联想到盘古开天劈地时挥动着的巨斧。我现在看不明白他正在创作一幅什么大作,也许,他真得在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我今天登门造访了一个人,他是位画家。”

云雨过后,当我们并肩躺在床上时,我对她说。

“他是位很有才华的画家。他还画了很多你的肖像画。”

她爬起身,看着我。

“他和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是他心中的女神……”

“他还牵挂着我呢。”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丈夫。”

“什么?你的丈夫?”

她点点头。

“你真得看到他了?”

我点点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看到他。”

“为什么?”

“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惊骇地坐起身。

“你说什么?他不在人世了?那我今天……真是见鬼了?”

 “我告诉过你,他死于一起车祸。”

婴儿扶着婴儿床的护栏,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咯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2006◎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委员会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