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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真真(长篇小说选)

——上海人之五

                          孙宝强 

 

 

 

当周扒皮的‘半夜鸡叫’还没行动时,真真已经行动了。她先熬了一锅粥,又把昨晚捡来的下脚菜腌好,然后拉开抽屉,取出病历也取出钱包。

病历厚厚,像脑满肠肥的公仆;钱包瘪瘪,如四季流汗的民工。反了,一切都反了。该厚的不厚,该瘪的不瘪,难怪现在时兴逆向思维:坐主席台的是罪犯;做主持人的是半娼;搞宣传的是流氓;搞媒体的是侏儒。

‘啪’,一张厚纸掉下来。奖状!又是奖状!墙上有,抽屉里有,这个家穷的只剩下奖状。她呼啦啦把所有的奖状搂成一堆,拿起一张就撕。‘吱……吱’奖状发出一声声惨叫。

“干嘛?”男人被惊醒后扑过去,可奖状已一分为二。他悻悻地取出透明胶,透明胶在肥厚的手指中桀骜不驯地挣扎。

真真倚在墙上,冷冷地看着。

“那枚金奖呢?”男人气呼呼地问。

“换钱买药。”

“换……多少?”

“一万,不够买半年的药。”

“你!”男人努力瞪大眼,但脸上的肥肉,还是把眼睛挤成一条缝,“这是亚运金牌!”

“奥运金牌也没用。”真真冷笑着。“谁让你现在穷,谁让你现在病?”

“这可是金牌啊……”男人咕哝着。

“金牌?金牌大国没体育设施;金牌大国没体育场地。别跟我谈那恶心的金牌。呸!”

“你变了,完全变了。”男人摇着硕大的脑袋。

“是我变了,还是这个社会容不下权钱以外的价值观?”

“不管怎么说,我这匹黑马……

“你不是黑马而是看门狗。那一天主子不高兴,看门狗就是丧家犬。”

“你这么看我?”男人愤怒着,颈下的肥肉直哆嗦。

“马家军中首位世界冠军的刘丽,想做看门狗都做不得。”

“咋了?”

“她得了狂躁症……力才哥也连丧家犬都做不得。”

“咋了?”

“他已经猝死。”

“不管怎么……至少我还活着。”男人努力笑着,笑的牙肉都掀起来。

 

真真掏空所有的口袋,摸遍了所有的抽屉,大钱小钱碎钱零钱铺在床上。她蘸着唾沫,一遍遍地数。三遍下来,额上收获了一道道的皱纹。

“对了!”男人一拍手,“妈昨天发退休金。”

“是啊!”真真也一拍手。“我怎么就忘了?”

“耶!耶!耶!”男人微笑着伸出二指,连连挥动着V。真真的心一动。当年,他率真的孩子气,感动了她。多少年了,再也看不见他的微笑,看不到他的V手势。

她心酸地转过身,抹去眼角的泪花。她倒水拿药,男人吃后躺下。肥腴的身子,像巨大的足球。

球啊球,她以前玩球。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一应欢喜,一应玩出中高段的水平。想不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被时代的‘绣球’砸中。

她上大学时,正是推崇‘图腾’的时代。女排,成了龙人的骄傲;乒乓球,成了推动地球的魔球。一场比赛,能让空气炙热到燃点;一场演讲,能引爆爱国主义的火山。

那天,到校演讲的是亚运举重冠军。冠军先谈夺金时的信念,升旗时的激昂,接着谈母亲对儿子的哺育之恩。重中重突出母亲的伟光正;首中首昭示母爱的特色。这样的‘母亲’,在人类进化的几百万年中只此一次。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却幸运地降临到华夏大地。从此,56个民族13亿人,从灵魂到躯体,三维立体地被‘幸福’颠覆了。

台上的演讲循序渐进,渐趋高潮。演讲者的虔诚,打动了朝拜者的虔诚;

演讲者的热情,点燃了赤子的热情。演讲者如高压井,喷涌着滚烫滚烫的岩浆,每一个听众,都被铸造成一座爱国者的雕像。

演讲结束时,全体起立,会场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真真被感动,被感染,被感应。七窍逸出,三魄升腾,一直飘到月宫上。指导员从月宫的桂花树上摘下花,让真真为英雄献花。

这是献花,又是献美。美女配英雄,是母亲一贯的方针。这是献花,又是绣球。爱国者必须接受爱国者,是母亲一贯的政策。

虽然有‘组织之命,书记之言’,终究意难平她的青梅竹马,是同校同窗加同乡,在穿开裆裤时,就有了‘拉钩上吊100年不悔’的诺言,比山伯兄还多了个‘二小无猜’的元素。

就在她准备把绣球弹回去之际,指导员来了。他先谈革命者的胸怀,后谈爱国者的抱负,间或‘劝君更饮一喜酒,西出阳关无英雄’,间或‘一腔热血愁英雄,肠断只为七一花’;最后哽咽地谈到‘刑场上的婚礼’。真真的七窍再一次逸出,三魄再一次升腾。她一咬牙:“我不下地狱,谁下?”指导员乐了:“你嫁给英雄,组织永远是你的娘家。”

   真真带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愫,带着‘岂因小爱避趋之’的情怀,在耀眼的镁光灯下,把婚礼办了。

冠军退役后,英雄成了狗熊,而且还是病怏怏的狗熊。组织已经从她的‘娘家’变成了她的‘冤家’。物是人非,究竟谁的错?

叹了一口气的她,拿起袖套围单做钟点工去了。

 

                            

 

中午回家,还是不见婆婆人影。她不在,就没钱为男人配药。看着空荡荡的冰箱和碗橱,她一狠心,取出一张50元大钞。

一个女人拦住她。“大姐!世博会开始了,马路摊贩只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是我今天摸的野生花蛤。”

“好大!”

“花蛤含有大量的锌。锌是肾的根本,肾是男人的根本。男人一固‘根’,家庭和谐社会稳定。”

“让政府给每个家庭送花蛤,‘维稳’就能达标?”真真笑了。

“大姐!”女人逼近一步,近距离地凝视真真。“你的脸黄黄的,一定是阴阳不调。”

“胡说……什么?”真真撇下她朝前走,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女人一把扯住真真的衣服。“大姐!我跟你掏心窝说吧。平头百姓,不是被宝马撞死,就是被食物毒死。动物活一春,植物活一秋,贪官买伟哥,百姓买花蛤--你要是这点想头都没有,还不如死了。”

真真被她说的脸红耳热,垂下眼帘。

“花小钱买享受,值啊!”女人的声音带着一股磁力,热热地射来。真真的手指捏紧钞票。钞票受不了她的爱抚,从口袋里探出脑袋。

“你看,钱都按捺不住了!”女人笑着。“世博,世博,上海人的狂欢节。”真真还在犹豫,女人已把花蛤塞在她手里。

一阵凉风吹来,花坛里的花,姹紫嫣红摇动腰肢。真真一屁股坐在花坛上,好一个百味杂陈,百味翻腾。地上有一摊水,她在水里看见一张红红的脸颊,还看见一股涌动的情潮……

婚后,丈夫的身体就‘飞流直下三千尺’。医生说,丈夫服用过量的合成代谢类固醇。这病,只能延缓而无法根治。她查了资料,发现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运动员特有的疾病,从罗马尼亚到东德,从苏联到中国,无一幸免。从此,她开始了筹措药费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在长征路上,她尝遍了‘娘家’的炎凉,目睹了体委的冷酷,看透了金牌后面的无耻。

 “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却被不正常的体制,夺去了我的性福?谁之罪?谁之罪?”她边走边问。

一条标语闯进眼帘:“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屁话啊,连主语也没有的屁话啊。没有城市,‘桃花源’里的人民照样活的幸福;有城市,专制独裁下的人民照样活的痛苦。上海是个大城市,可是人民生活的美好嘛?狗屁!狗屁!”真真气呼呼地嚷着。

铺子里的录音机,放出喧嚣的声浪。一条广告劈面而来:“迎世博,被子打五折。”她的眼一亮。家里的被褥如坦克车履带,又沉又重又血腥,早想换了。

“老板,被子为啥打五折?”

“迎世博,还利于民。”老板说话像唱山歌。

“质量好嘛?”真真还是不放心。

“执政为民,能不好?”

“以前不是卖五孔被嘛?”

“现在卖七孔被,是厂家贯彻了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从‘五’到‘七’,增加了2个百分点,中国的GDP窜上去喽!”

“你真会侃。”

“神八神九神上天,航空母舰下了海—中国撅起了。”老板一弯腰,把屁股撅的老高。

“别恶心我。我不管撅不撅起,我只要再便宜点。”真真又费了一番口舌,终于压下二块钱。

回家后,丈夫喜滋滋接过被子,她也喜滋滋地下厨。她暗暗祈祷,含锌的花蛤和轻薄的七孔被,能给丈夫带来一些‘潜’变化。可花蛤一下锅就露馅,花蛤的肚子里,是一颗颗鹅卵石。

她一气之下,连锅子都扔在垃圾桶。

天渐渐黑了,婆婆不回来,女儿也不回来。打开电视,教育部领导正在祭拜孔子。“不要脸!昨天批孔反孔倒孔臭孔,今天捧孔尊孔树孔香孔,好一个翻手云,覆手雨。”

13亿人生活在云雨中。”丈夫从垃圾桶里翻鹅卵石。

“要这干嘛?”

“十元钱扔水里,就不兴我捡几块石头?女儿从小没玩具,鹅卵石兴许能……”

“不要脸的教育部--既祭拜孔子,为什么上课不授业解道,下课却辅导补课?补一节课竟收50元,这不是抢劫嘛?”

门铃响了,婆婆和女儿同时回来。婆婆显的极疲惫,女儿却衣衫龌龊。

“哦!卖火柴的小女孩子回来了。”丈夫刮着女儿的鼻子。

“你死到哪去了?整天就知道玩玩玩!”真真的手指戳过去。

“我没出去玩,我帮学校搞清洁。”

“母亲做钟点工不够,还搭上女儿。我们的命就这么贱?”真真大怒。

“老师……要我们参与世博。”

“学校让你买门票?”真真紧张地问。

“我把学校的玻璃擦了,于是老师不要我买门票,校长也同意了。”女儿破涕为笑。

“我的好孙女啊!”婆婆搂住孙女。“婆婆惭愧,婆婆今天去了世博会。”

“去就去吧,权当散心。”真真赶紧劝婆婆。

“这不是散心是闹心啊!”婆婆摇着头。“居委会说,政府优惠老人,票价打690元。排队时才知道,单位组织的票价只有80元。儿子夺金时,封我英雄母亲;现在我可是狗熊妈妈。”

“吃饭!吃饭!不开心的一页已经过去。”丈夫打开电视机。“下面播报新闻。根据统计,今天参观世博会的人数达到五十万四千四百零四个。至此,世博会累计参观人数达到……”

数字还没出来,真真就冲过去关了电视。“从上骗到下,从里骗到外。12亿人在作假,还有一亿在操练。
 

 

 

真真抓起一张报纸问:“家里这么困难,你还买报?”

“这是单位订的,每人一份。”

“这么说,你也‘被看报’?”真真的冷笑还没消失,突然一拳朝报纸捣去。丈夫诧异地抬起头,一行大字映入眼帘:‘中国经济的崛起,得益于中国领导人’。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中国崛起?谁崛起?工人还是农民?草民还是屁民?崛起的是八旗后裔,赤色后代,是政客,是军头。不要脸!不要脸!”她一拳又一拳,一拳一窟窿,一拳一黑洞,直到报纸捣成了一个马蜂窝。

男人抓住她的手:“真真,我知道你苦,我们……离婚吧!不是我改变了这个家,而是我毁了这个家。我以离婚谢罪!”

“离婚前,问你二个问题。”真真认真地说。

“可以。”男人认真地回答。

“大量的合成代谢类固醇,无可逆转地损伤了你身体。你为什么要服用?”

“我10岁进训练基地,基地实行封闭管理,等同监狱。从吃什么到做什么到说什么,全部实行配给制。我就是再蠢,也知道服用类固醇是饮鸩止渴。”

“这么说,你是‘被喝药’?”真真的声音有些抖。

“中国实行金牌战略,我只是棋盘上的一个卒子。如果我是孙悟空,组织就是如来佛。”男人淡淡地说。

“可怜的男人啊!”真真抓住丈夫的手,眼里充满了怜悯。

“你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

“第二个问题是,‘英雄事迹’演讲稿是你撰写的?”

“我是周立波,身后有一个庞大的企划班子。甲写文稿,乙修改韵脚,丙掌握节奏,丁面授机宜。我足足‘被辅导’一个月后才粉墨登场。”

“我可怜的男人啊。”真真一把搂住他。男人像孩子,乖乖地伏在她怀里。突然,真真推开他去翻抽屉。

“不用找户口簿,离婚协议我写好了。”男人冷静地说。

“我找户口簿,明天去派出所改名字。我要把姚真真改成姚假假。这是个撒谎成性的国家。假到血液,假到骨髓。再这么下去,连基因都要改变。”

“已经改变了—民族不是以前的民族,人民不是以前的人民。”

“咦!什么味?”真真的鼻子抽动着。

“……是有股怪味。莫不是耗子死在床底?”丈夫打开所有的灯,真真钻进床底又钻出来。

“莫不是死在橱顶?”丈夫拿来凳子,真真爬上去又爬下来。

“我一定要找到臭源,并把臭源扼杀在萌芽中。”真真耸起五官,阖动鼻翼,一点点地嗅,一丝丝地闻,如精于搜索善于篦发的五毛党。

“找到了,臭源就在床上!”真真嚷着。

“不可能吧!”

“我的鼻子绝不会欺骗我。”真真拉开被套,扯出新买的七孔被。七孔被上有根拉链,她一拉,拉链就摆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嘴脸,拉不开,扯不动,拽不了。真真操起剪刀,猛地来个开膛破肚--谁说只有职业病才能开膛破肚?

一剪刀下去,二剪刀下去。手抓棉胎,用力撕开。哇!一大团黑色的棉絮翻上来。墨黑墨黑,黑的可以写大幅标语。

一股恶臭无遮无盖滚滚而来。真真傻了,剪刀从手上掉下--她被这无耻的一幕震傻了。突然,从黑心棉里钻出一只蟑螂。蟑螂大摇大摆,耀武扬威地爬出来。雪亮的灯光下,褐色的身体,呈现出金属般的沉重,反射出钢铁的光泽。它的触角,从身体的某个隐蔽部位,一点点伸出来。粗长的触角,宛如坦克的炮筒,笔直地,傲慢地,昂然地,有恃无恐地,肆无忌惮地伸出来。

真真嘴角上斜,肌肉痉挛,定格了。

蟑螂沿着床架朝外爬。它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前面没有天堑,没有壕沟。前面只有一地的鲜血,一地的残肢。

“哇!”真真石破天惊地嚎啕着。憋了一天的悲愤,不!憋了21年的悲愤,如决堤的洪水,浩浩荡荡,一泻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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