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你能猜中结局(中篇小说•上)
◎ 饶文蔚
本故事系以一件真实案例为主要桥段进行的文学推演,如果故事的结局在将来某一天与生活最终给出的答案相同了,对不起,那纯属巧合,而不是我有什么神通猜到了结局,因为,我只是讲一个故事,而生活的结局我不相信有谁能猜中。
1
二OO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2月28分,一个天崩地裂的时间:中国四川汶川地区发生8级大地震。
位于长江上游的大城市宜州震感强烈。
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外科主任医师朱宗华那一刻正好在接诊一位女士。他将听诊器的一端伸进女士掀起的上衣里面,放在女士左胸的位置上,神情专注。
朱宗华今年35岁,一副深黑色眼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使他看上去有些玄妙莫测。
时针指向2点28分。
朱宗华医生突然感到自己一阵晃动,听诊器在那位女士的上衣里面不由自主地轻轻戳了两下。那位女士在同一时刻也跟着身子颤了几颤。这位年约三十七、八岁的女士,染着栗黄色的头发,身材微胖,胸脯丰满。
朱宗华下意识地把听诊器从女士的上衣里面退了出来,满脸狐疑地看了看女士的脸。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自己在晃还是女士在晃。
不待朱宗华回答,女士又惊乍乍地叫道:“电脑,电脑在晃,哎呀,朱医生,我有点晕……”
与此同时,朱宗华又感到一阵左右晃动,不,是整个大楼都在晃动。他暗叫道:不好,出事了。起身就往门外冲,与一冲而来的护士贝儿撞了个满怀。
“朱院长,整个大楼都在晃,出啥事了,啊,出啥事了?”贝儿顺势攥住朱宗华的手臂一阵猛摇。
朱宗华曾留学日本,在那个地震多发国呆了三年,对地震知识有一定了解。他定了定神,拍拍贝儿的肩说:
“不要慌,估计是哪个地方发生地震了。快,组织所有就诊人员往外面广场疏散!”回过头来,冲那位还在发愣的女士喊:“快,你,到外面广场去!地震了!”
“啊!”那女士像一只受惊的鸟一样向门外扑去,边扑边嚷:“朱医生!朱医生!你可别撇下我不管呀!”朱宗华扶住那女士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回头再找我啊!”
外面候诊大厅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2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举国上下,全球华人心系灾区。距震源汶川直线距离500公里范围内的人们除了关注灾区外对自身安危也是人心惶惶,据传,还有可怕的余震会随时发生,这就更让地震波及范围内的人们昼夜难安了。
入夜,宜州的市民们便聚集在广场、滨江路、河滩边等空旷地带,有条件的支起帐篷或躲在车里,没条件的就随处铺个凉席或坐或卧——他们就此迎候余震的不期而至。
朱宗华的妻子甘晓敏在广场一角支起的旅行帐篷里安慰年过八旬的外公:“外公,您知道他是院领导,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离开岗位呢?我刚打过手机,他好着呢,您老就放心歇着吧!”
老人嘟嘟嚷嚷道:“老天瞎了眼呐,啥子余震罗,震就震他妈个完嘛,还余什么余?害我外孙又脱不了身,顾不上晓敏了!瞧吧,这下宗华可忙上了。”
在旁边的朱宗华母亲赶快打岔:“老爷子,您就少咕隆了,年轻人的事儿,他们自有主张,您老就别瞎操心了。”
“啥?我瞎操心?”外公人老心却不老,“宗华和晓敏结婚都八年了,俩人都过了三十五的年龄,该给我添个曾孙了吧,啊?就是八年抗战也差不多该到头了吧?”
“好啦,外公。”甘晓敏绕膝在老人跟前说:“我和宗华都商量好啦,包您今年抱上曾孙子!”
“好!好!晓敏啊,你可别跟这余震一样晃悠我哈!”外公咧开嘴满脸皱纹挤在一堆地笑了。
3
甘晓敏是那种乍看很娴静细看则越看越耐看的女人:五官精致,皮肤白暂,身材适中。单就是卧在那一汪清澈眼波之上未经任何纹饰的天然柳叶眉,就始终给人一种小姑娘家的感觉。——朱宗华最欣赏的,就是晓敏从不去赶时髦纹什么眉,而是任那青幽的眉丝嵌在细腻白嫩的额前,宛如新月初荷,清清丽丽,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甘晓敏大一那会儿,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去把眉纹成时尚的粉蛾,但终被朱宗华给挡下了。甘晓敏就读的北方工大跟朱宗华就读的南华医大一南一北相距几千公里,你说这朱宗华凭啥就把甘晓敏追求时尚的美丽欲望给断了下来呢?
“晓敏,”朱宗华在信上深情款款地写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写情书还是青年们表达感情最主要的方式:“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可不想哪一天,你在我眼前变得我都认不出你是谁来。女孩子不要去追求那份时髦,自自然然的,在我眼中就是最美!总之,我反对你去纹眉。”
其实,写这封信时,两人并没有挑明恋爱关系,只不过在双方家长眼中,朱宗华和甘晓敏就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所以,朱宗华的口吻就是晓敏男朋友的口吻。
可偏偏在北方工大这所理工科大学里,女生比例很少,漂亮女生就更是珍贵得跟“大熊猫”似的,甘晓敏就被北方工大的一帮男生像照看大熊猫一般给照看着。这其中最上心的要数高大帅气、方正脸、剑眉眼的韦光全了,他比晓敏高两个年级,大三了,是学校北方剧社的召集人。
“晓敏,你把眉纹一纹吧,这样化妆的时候方便多了。”韦光全对师妹甘晓敏说。北方剧社是晓敏唯一加入的学生社团,她对演技堪称一流、理论可比二流的师兄韦光全还是蛮崇拜的,所以就在给发小“男友”朱宗华的信中讲了要去纹眉,可没想到朱宗华坚决反对,他在给晓敏的一封信中写道:
晓敏:我虽是学西医的,但我也坚信我国的传统文化。中国古人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任意改之、弃之,因此,完整地保有父母给予我们的身体,是促进我们心灵更加自然、更加纯静的基础。我们医大的女孩子就有好多没有去纹眉,你知道为什么吗?据可靠内参消息,在医大,凡是没有纹眉的女生,就表明她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贞洁,在等着她的真爱。有的女生讲,哪怕等一辈子,我都要为我的爱坚守不纹眉。晓敏,你还去纹眉吗?如果你还没有去,那么,我可不可以和你约定,你一辈子都不要去纹眉?
早就深深爱上朱宗华的晓敏理所当然地回信:宗华,我和你约定一辈子!
所以,一直到毕业,韦光全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说服舞台上的最佳搭挡甘晓敏去纹眉,自然,想要追求甘晓敏的各种计划也一一胎死腹中——这一切,让韦光全十分深刻地记住了一个名字——朱宗华。
韦光全毕业两年后,甘晓敏也从北方工大毕业回到宜州市汽车制造厂工作。而朱宗华五年医科毕业后又读了三年医学硕士,硕士毕业那年他娶了等了他几年的甘晓敏为妻。婚后,小俩口致力于事业上的打拼,迟迟不要小孩儿,朱宗华的外公却又急着要抱曾孙子。
“外公,您老别急,我心中有数,三十岁之前我保证当爸爸。”宗华这样给外公承诺道。他是学医的,自然知道女人最佳生育年龄应该是在24至28、29岁之间,他也和晓敏商量好了,待事业稳定下来,就着手筹划生儿育女这件大事。然而,就在小俩口把要小孩儿的事情提上议程的当口儿,朱宗华所在的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将选派一名医生前往日本学习——机会难得,竞争激烈,朱宗华以微弱的优势胜出——这一来,生儿育女的大事就又耽搁了下来。
从日本学成归来的朱宗华,很快被列为组织考察提拔的对象,为了不分散精力、影响晋升,他再次说服妻子和家人,再等两年要小孩儿。
“老公,”晓敏略有不满,“两年后我都35岁了。”
“哎,没事儿,现代医学如此发达,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你瞧人家王菲、那英啥的,够大龄吧?”朱宗华安慰着老婆。就这样,两人的宝贝计划又放了两年。
4
2008年初,年仅35岁的朱宗华被提拔为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这可足够长面子,第一人民医院副院长是正处级,既有官位,又有专长,朱家祖坟算是冒青烟了。
不过,有了“官位”,应酬就多了起来,甘晓敏就经常逮不到老公的影子,即使逮到了,多半都是在朱宗华醉熏熏的时候。
“真是官长酒量也见长啊!”晓敏责怪丈夫,“烟瘾也越来越大!”
“哎呀,老婆,你不懂,这是官场潜规则嘛!烟酒不分家啊。”
说实话,当了“官太太”的甘晓敏虽然在外也感到风光,特别是邻里之间、同事之间那些艳羡的眼光,让她心中也为老公的出息涌起一丝丝骄傲。但是,从内心深处讲,她并不是很接受当了“官”之后的朱宗华的现状,觉得这样下去会越来越把握不住有些东西。
“老公,我还是喜欢你就当个医生最好。”
“放心,我不会荒废我的专业的。晓敏呀,你不知道,要想更好地发挥业务水平,就得占据更高的位置……”朱宗华开始兜售他新近在“官场”悟到的心得。
“好啦好啦,老公,我对你的官场没有兴趣。你可是答应过,我们今年下半年要孩子,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烟酒是不利于后代的。”
“对,对,对,老婆,”朱宗华酒醉心明白,飞快的打断甘晓敏的话:“老婆,下半年要小孩,我保证从6月1日儿童节开始滴酒不沾,为了优生优育,为了下一代……”
俩口子的这番对话,是在2008年5月11日晚上。
第二天,汶川大地震爆发。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会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可以说,绝大多数人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他们在匆匆瞥了瞥这场巨大的灾难之后,会依旧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前行。
但是,也有不少人,因为这天灾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轨迹。
朱宗华就是其中一个。
5
将家中几位老人安顿好之后,甘晓敏开着自己的两厢小车直奔宜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她刚与朱宗华通过电话,知道他现在还在为一个病人就诊,然后还要等待市卫生局的领导来院里召开一个重要会议。
女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接了老公的电话后,晓敏就心绪不宁,但又说不清为什么,一种直觉引领她直奔朱宗华所在的医院。
晓敏进入医院候诊大厅。也许是都躲余震去了,大厅寂静空荡,了无一人。她上到二楼,直奔朱宗华所在的专家接诊室——朱宗华是专家教授级,门诊费是普通医生的十倍,诊室也是十分讲究的里外两间配置,有专门的护士负责外间接诊,贝儿就是专门配给朱宗华诊室的护士。
远远地,甘晓敏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朱宗华的诊室外面,他旁边还立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那男人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朝她这边望过来。
这人怎么这么面熟?晓敏放慢了脚步。
那男人也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向她晃了晃。
是他?韦老大韦光全——还是在七八年前的一次北方剧社部份成员聚会上见过之后,晓敏就再也没有见过韦老大。在那次聚会上,韦老大依旧那么活跃、那么光彩。他跑到晓敏面前说,他分在了一家山沟里的军工厂,呆了两年就出来单干了,现在忙得不亦乐乎。晓敏当时保持距离地跟他应付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今天,此时此刻,全城人民都在室外躲避余震,而她却与苦追过自己的韦光全不期而遇在自己老公的诊室外面。
而朱宗华此时又在干什么呢?很简单,他,还有护士贝儿正在诊室里接待下午2点28分那会儿接受诊治的那位女士,对,就是那位身材微胖、胸脯丰满、头发染成栗黄色的女士。
朱宗华此时正重复着下午的一套程序——这位女士下午地震那会儿随着人流涌到了外边,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阳光太热,不一会儿她就浑身一软,晕在了医院花园里的一个花台边儿上。人们根据她手上拿着的病历本和挂号单得知,她叫吴雯,挂的是外科的专家门诊——也就是朱宗华坐诊的外科。一位护士把这位叫吴雯的女士弄醒了。
吴雯对那护士说:“我要找朱宗华医生”。
那护士望了望到处都是神色惶惶的混乱人群,说:“刚刚地震了,恐怕找不到人。”
“可是,是朱医生叫我回头找他的呀……”吴雯着急起来,她的检查还没完呢。
“你,你要是不怕余震,就到朱医生的候诊室等吧!”护士说完就丢下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哎——护士,你,呃,怎么这态度?”吴雯冲那护士背影儿嚷。
旁边有人说,别嚷了,这态度算好的啦。都闹这么大动静的地震了,谁还顾得了谁?这一说,一语点醒了梦中人,吴雯一下子想到了正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赶快一通电话到处拔打,手机多半不通,打座机好一点,但多半没人接。她使劲拔打她舅公吴老头售货亭子里的电话——舅公吴老头儿可是从早上8点到晚上12点都坚守岗位的好老头儿,应该接听得到电话。
果然,电话终于打进去了。电话里先是一阵吭吭的咳嗽声,然后就是70岁舅公那苍老的声音:“喂,找哪一位——吭吭吭”
“舅公,我,雯雯啊,恬恬回来了吗?”
“没见着恬恬啊!你在哪儿啊,雯雯,这地震给整的,人都找不着人了!”吴老头儿在电话里头也大声嚷嚷着。
“没事儿,没事儿,我在医院呢,挂了啊!”吴雯急着要知道女儿的下落,话没说完就咔一下关了手机盖儿。
那边,吴老头儿还对着话筒直问:“啥?你在医院?你让地震震了?喂喂——雯雯,说话呀——”
就这样,2008年5月12日下午一直到晚上,是史上人们通过电话寻找亲人最疯狂的一次大演练。最终,不是吴雯打通了女儿恬恬的电话,而是恬恬拿着她爸爸韦光全——吴雯前夫的手机打到了吴雯的手机上。吴雯听到女儿喊了一声“妈妈”后就哭了起来,然后就听见韦光全的声音:“雯雯,你怎么样?听你有个什么舅公讲你在医院?伤哪儿啦?哪家医院?”
嗨——原来是舅公听见吴雯说在医院,就想当然地传话说吴雯出事了,这都是地震闹的。
“不,我没啥,只是在市一院作个检查,正好就碰上地震了。”
“好了,你别说了,我和恬恬马上过来,她要马上见到你。”
“你怎么在宜州?你不是在北京吗?”前妻吴雯抓紧时机问了一句韦光全。
“哎,说来话长,好了,见面说,挂了。”韦光全说完关了机,带着女儿恬恬就直奔市一院。
韦光全和吴雯是在山沟里的军工厂相识相恋并有了女儿。后来,吴雯通过关系调回家乡宜州市一家国有公司,而韦光全则因属技术人员,有一定密级,军工厂不同意调动。无奈夫妻只好两地分居,一来二去,感情生疏了,抱怨多了,最终两人选择分手。吴雯再嫁又离,韦光全谈了几次对象却没有再娶——总之,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的今天,这种婚姻聚散如云似烟的故事,几乎成了中国人的生活常态,这很值得社会学家研究。当然,吴雯和韦光全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他们当初感情压根儿就不深,分手也就很痛快,爱上他人也很容易,不过,再次分手也就很简单。这样的折腾次数多了,倒让这两人渐渐地回味起自己最初婚姻中对方的点点滴滴来,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女儿恬恬。所以,带着这种感情纠结,韦光全和女儿到了医院,找到了前妻吴雯,一家人在医院聚到了一起。韦光全终于搞明白前妻是想找著名乳腺外科专家朱宗华检查——好长一段时间来,她自己感觉乳房里头有肿决。
“朱宗华?”韦光全听到这三个字,就像中了三颗子弹似地念了一遍。
“怎么?你认识?”吴雯问。
“不,不,”韦光全回答说:“我只是觉得耳熟。”
其实,岂只是耳熟?朱宗华,就是他从未谋过面的“情敌”,甘晓敏的老公啊,韦光全和女儿站在朱宗华诊室的外面,透过玻璃门望着前妻吴雯在里面接受检查,心里头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学里的师妹,舞台上的好搭挡——甘晓敏来。
说曹操,曹操到,想晓敏,晓敏到。韦光全望着渐渐走近的甘晓敏禁不住赞叹:“晓敏,是你!这么多年了,你居然一点都没变,还跟学生时代一样!”
“韦老大?是你?”甘晓敏在诊室门外停下,望着有些激动的韦光全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6
甘晓敏和韦光全在北方剧社经常是女一号、男一号的角色配合,所以,虽然分隔这么多年,两人多少还是有些默契在,几句对话,双方很快就明白了此时此刻的人物关系、情景状况。韦光全还让恬恬喊了“甘阿姨”,而“甘阿姨”也十分热心的说,我进去看看情况,你们别急啊。
她轻轻叩了叩诊室的门,门一下子就开了,贝儿并不认识甘晓敏,就说:“现在不接诊了,请您……”
“我找朱宗华。”晓敏站在诊室门口笑吟吟地对护士贝儿说。
“请问您是?”年轻漂亮的“80后”小护士贝儿听得出来甘晓敏语气中的“正房夫人”的味儿,虽然已机警地猜到了晓敏的身份,但还是要问一问。
“我是他爱人。”
“啊,是您啦,请进,请进,朱院长刚听完诊,在里间呢!”贝儿乖巧地将晓敏让进诊室内。
晓敏一脚跨进室内,才发现一位栗黄色头发的女士坐在诊室的沙发上望着她。晓敏冲她微微点点头,径直往里间推门而进——凭直觉,她断定那位女士就是韦光全的前妻。
“咦,你怎么来啦?”朱宗华坐在里间的电脑前打什么东西。
甘晓敏并不答话,而是在朱宗华对面坐下,笑着看看他。
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多年夫妻,朱宗华立即读懂了晓敏的眼神,他莞尔一笑:“老婆,我知道你担心,其实不用,我知道这地震,只要不是在震源附近就不要去管那么多什么余震不余震,宜州离汶川差不多上千里,不会有啥影响的,何况这门诊大楼能抗八级地震呢!”
晓敏却转了个话题,说:“那个人怎么样?”
“哪个人?”朱宗华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外面那个女的,有什么问题没有?”
“怎么啦?你认识她?我正写她的诊断意见呢。”
“哦,我就是问问,我看她的孩子挺可爱的。”甘晓敏有点回避什么地说。
“她叫吴雯,左乳房外上部位有肿决,有可能是乳腺增生,更有可能是乳腺癌变,需要拍胸片或者CT检查予以确诊。”说起病人,朱宗华的口气平稳而专业。
但甘晓敏听来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禁为韦光全和恬恬捏了一把汗,她进一步问:“严重吗?”
朱宗华以医生的口吻回答老婆:“不乐观”。
“笃,笃”传来两下敲门声。
“请进。”朱宗华对外应道。
护士贝儿应声推门而进。“对不起,朱院长,打扰一下,院长办公室通知您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好的。你通知那位叫吴雯的患者和她家属进来一下。”朱宗华对贝儿吩咐道。
“好嘞。”贝儿轻快地答应着出去了。
朱宗华回头对甘晓敏说:“老婆,你是不是回避一下?或者,你干脆先回家去,我开完会立马就回来。”
“你要说什么就说呗,吞吞吐吐的干啥?”宗华见晓敏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催促到。
“哎,也没啥,你要好好给人家看。”晓敏就打住不说了。
宗华有些奇怪,欲要问什么“笃笃”门又敲响了,贝儿他们来了。
一声“请进”后,贝儿、吴雯、恬恬和韦光全一溜人进了里间。
朱宗华对吴雯示意到:“您请坐这儿”又回头对晓敏说:“你先回去吧。”
晓敏就站了起来,飞快地瞥了一眼韦光全,他也正好拿眼神扫晓敏。
“你们不要紧张,这两天抓紧再做几个检查,一会儿我要去开个会,就先跟你们讲一讲要注意的事情……”晓敏带上门出来的时候,听见朱宗华在说。
7
第二天一早,朱宗华被手机里的一条短信弄醒了,他蹑手蹑脚地从狭窄的旅行帐篷里爬出来,打开手机一看:
朱宗华同志,经市支援灾区指挥部决定,任命你为宜州市支援四川地震灾区第一医疗救护队队长,并于2008年5月13日上午10点整带队在宜州市汽车北站广场向指挥部报到,统一乘车出发,请即刻准备,不得有误,特此通知。宜州市支援灾区指挥部。二00八年五月十三日上午七点三十分。
“嘿嘿,一大早悄悄摸摸的跑这儿看啥短信啊,又是黄段子?”冷不丁地吓了朱宗华一跳,原来是晓敏跟在后面出了帐篷。
“老婆,你看。”昨天会后,朱宗华虽然预感到自己会被派到灾区支援,但真正接到通知,他还是有些忐忑,一边把手机递给晓敏,一边解释到“救人如救火,灾区太需要医疗支援了……”
晓敏一时无言以对。
最终,一家人都面对了朱宗华马上就要奔赴地震灾区这一不可更改的事实,外公、爸、妈,到老婆晓敏自是一番千叮咛万嘱咐,临上车时,晓敏附在朱宗华的耳边说:
“老公,等你从灾区回来,我们就开始要宝宝哈!”
朱宗华心头一热,使劲搂了搂老婆的腰,说:“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这次可约定,到了灾区就不许抽烟喝酒了!”
“是,为了灾区人民,为了下一代健康,保证戒烟戒酒……”
“谁听你喊这些口号了?我只要你好好回来,记住王菲的那首歌《只愿为你守着约》我给你装到MP3里了……”
小俩口就这样道了别,在前往汶川灾区的路上,朱宗华禁不住拿出MP3,带上耳机听了起来:
我只愿为你守着约,我的心永远那么恬……
8
韦光全此次从北京到宜州来,是携了一个几千万的项目——为当地警方专程设计定制警用监控软件系统。当初,宜州警方到北京招标,部里的一个哥们儿告诉在北京挂了个软件公司牌子、而业务始终做得饿不死也撑不死的韦光全,说,交二十万保证金,写个标书试试,再雇佣一个西方白人男子作顾问,直接找人接洽去,哥们儿再从部里这个角度去吹吹风,上下齐手,准保成功,这项目,少说毛利不少于50%!
韦光全一听“宜州”二字,便来劲,那地方不仅生活着前妻和女儿,也不仅生活着一直萦绕在心的舞台老搭挡甘晓敏,更重要的是,宜州地处长江上游,中国中西部交界地带,各项赚钱的事业方兴未艾,不像京津沪深这些东部沿海大城市,市场分割差不多结束,权贵分食阶层已经板结固定,很难再有分一杯羹的机会。韦光全一不做二不休,倾尽自已四十岁以前的所有积蓄交了保证金,付了哥们不菲的打点费,还以日薪3000元人民币请一个外国白人留学生装成自己的外籍雇员,跟自己出席招标会、招待会一类公共场合,以显示自己公司的科技实力非同小可,连外国白人都只是个拎包的雇员。
总投资8000万元的项目终于拿下来了,韦光全由此也对中国这种特殊的市场经济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看来天地都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有人就有关系,有关系就有机会啊……但是,这“关系”二字,却又不知需要费多大的功夫才能写成呢!这很不正常,但大家又都习以为常,不肯去深究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到达宜州后,韦光全首先在高新区租下写字楼,然后便是一系列的公关活动,忙得根本没时间去看一眼前妻和女儿。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28分地震那会儿,他正好在酒店床上小睡一会儿,感觉有人在摇床似的,睁开眼就看到床头落地灯在晃……后来才明白是四川汶川发生大地震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然而却又正因为这场地震,他很快就见到了前妻吴雯和女儿恬恬,又很快就见到了清丽依旧的甘晓敏。不过,他的确太忙了,原本在医院不期而遇后,与晓敏约定了出来见见聊聊,居然在之后的大半月里都没能兑现。这中间他只想起给前妻吴雯打过一个电话,劝她不用等那个专家朱宗华,人家支援灾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上班,还是先找其他专家看看,别给误了病情。
“不,我就要等朱医生回来,他是这方面最顶尖的专家。”吴雯还是那么自信强势:“我的事你不用多管,只要你每个月按时支付女儿的两千块抚养费就行了!”
没法,韦光全就继续全身心地投入项目中,直到2008年6月9日上午大约10点,他稍微闲了一会儿下来,无意中瞥见秘书搁在文件篮里最上面的《宜州晨报》,头版的一条新闻标题“哧”一下就跟一杆标枪似地栽进了眼里——
“救灾英雄醉酒街头,无辜老人命丧醉拳——我市某医院专家朱某从灾区回来深夜惹祸端(详见本报第22版)……”
9
朱宗华被左眼一阵钻心的疼痛刺醒。睁开眼,天花板模模糊糊又高又远,脸上肿胀难受,口中涌起一股血腥味儿,他伸手摸了摸,想找到眼镜戴上,可是手一挪动就疼得很——他渐渐清醒了,明白自己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可这是在哪儿呢?自己感到脊背躺在凉凉的硬硬的东西上——手一摸,是水磨石地面,原来自己就躺在地上,他努力睁眼观察四周,一盏白晃晃的日光灯高高悬在顶上,跟它平行的是一台正呼呼旋转的吊扇,左右再望过去, 3米高的墙壁上左右对称的两排铁栅栏直通屋顶,再往下看,是一道小铁门——朱宗华完全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自己很明显被关在了一间囚室里。
天啦,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受伤?……他迅速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多处软组织受伤,更严重的是,他感到自己左腿胫骨有可能骨折了,疼痛剧烈,而且没有经过固定处理,肯定导致骨折部位移动才如此巨痛——不行,得呼救,不然自己很快就会又疼晕过去,如果不作固定处理,那就会落下残疾……
“来人啦——”他大叫了一声。
“嘘!别吵!想挨打是不是?”突然,囚室另一角一堆东西动了一动——原来这号子里还关了一个人,只听他语气严厉地喝道。
“哎,我疼,我骨折了,必须马上处理!”朱宗华对这房内另一个“活物”解释道。
“现在喊有个毬用!警官们还没到上班时间,没人理你的。”活物又说道。
“哎,请问,这是哪里?”朱宗华挣扎着问。
“请问个屁!这是羁押室,滨江区分局的,你是搞什么的?”
“啊,我,我是医生。”朱宗华疼得眦牙裂嘴。
“啥?医生被打这么惨?你是不是把人给医死了?”“活物”有点兴奋地说:“你昨晚丢到号子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凌晨四、五点了,像一堆烂肉瘫在那儿,我还以为又是哪路人物过堂了呢。”
“我?过啥堂?”朱宗华正要忍痛再问点什么,突然听见“活物”用手掩嘴“嘘”了一声,道:“别出声,‘飞机’过来了。”
啥“飞机”?朱宗华正迷糊间,就看见囚室上方铁栅栏边匆匆走过一个穿制服的人影儿。
“喏,巡查的,每隔半小时巡一次,号子里的人管他们叫‘飞机’。”“活物”往朱宗华这边挪了挪,问:“喂,医生,说说你犯了啥事?”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啥呀?我怎么会到这里?”朱宗华满脸迷茫。
“不老实!也好,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医生,你就扛吧,跟那些搅屎棍儿真不要抱什么希望,他们一天到晚干的就是到处搅,搅得屎气熏天,越臭越好,他们就好立功,好往上要钱,好有人求爹爹告奶奶地在他们面前装孙子哀求他们……”活物说得唾沫星子都冒火。
“可,可,兄弟,我……”
“叫我左九。”“活物”左九狠狠地说。
“啊,左九兄弟”朱宗华挣扎道:“我,我是真的没犯啥事啊!”
“没犯事?你会这么惨?”左九有些不屑,“这很正常,刚进来的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过几堂后,就软蛋了。医生,我这是三进宫了,我跟你讲,这号子里呀,可是风都给你吹得进来,要想出去,哼,那是牛都拉不出去的了!”
“左,左九兄弟,我……我真是疼得受不了!”朱宗华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一间囚室里,跟一个“三进宫”的犯人称兄道弟,向他哀求:“麻烦你帮我把我上衣脱下来撕成条儿,再把我皮带解下来……”
“别,医生,你哪还有皮带在腰上?早收了。我也不会帮你把衣服撕成条儿,你想上吊这号里可没有拴的地儿,而且你死了还会连累我,我们俩可是互相监督的,你可别害我!”左九说。
“左九兄弟,你,你误会了,我是想用布条来固定我骨折的部位,我现在是一点都不敢乱动的,要是能找到两块木板一类的东西让我来绑在我腿上就好了……”
“嗨,看来你真是刘姥姥头次进大观园,啥毬都不懂,在这里面,怎么可能找到木板一类的东西!”左九说着说着眼睛忽然一亮:“干脆这样,你装死,我报告,他们保管马上来人,昨天他们临走的时候扔下过一句,说你天亮了还没醒过来就马上报告。”
“他们是谁?”
“办你案的那些搅屎棍儿啊!哦,对了,他们其中有一个头儿模样的人对你好像很生气,踹了你一脚,说,叫你他妈的有钱喝洋酒,弄死你!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哇?”
“啊,对对,我是喝了很多酒,可我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啊!”朱宗华开始慢慢恢复记忆,想起昨晚以前的一些事来,他急急地对左九说:“左九兄弟,我就装死,麻烦你马上报告警官,谢谢啊!”
“好吧,老子就帮你一回,反正我可能明天就转看守所了。”
“看守所?羁押室不属于看守所?”朱宗华忍不住问。
“羁押室是临时关押,这个阶段是最有可能放出去的,羁押盘查不超过24小时,最多不超过48小时,时间一到,要么就放人,要么就转拘留送看守所。哎,医生,一旦往看守所送,那就几乎没有自由的可能性了,所以,这24小时羁押期,你扛不扛得住,就很关键了!”左九一番话,几乎是在给朱宗华上一堂最普通的法制教育课。
“那我可不可以见家人,请律师?”
“他妈的你真读过书还是假行过医啊?”左九骂道:“在这个地界儿上,那些搅屎棍儿会让你见家人、请律师?你做你的大头梦去吧!我告诉你,直到他们把你侦办完,把案子交到检察院,检察院再来提讯你,检察院提讯完后再把你交到法院去办你,到那个时候,他们说你可以请律师你才可以请,但家里的人要想见你,那就只有在法院开庭的时候旁听席上相见了。其实律师有什么用?法庭谁说了算?律师顶个屁呀……”
左九一番话,朱宗华听得都快晕了,不是疼晕,而是害怕得晕。他一下子没有完全弄明白左九说的这一系列这“办”那“办”
的,但有一点他清楚了:此时此刻,想要见家人,请律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会呆在牢房里他是一点儿都不明白!
“好,好兄弟,不管怎样,我现在都得装死,你赶快打报告,快!将来我一定报答你。”朱宗华心想,无论如何先见到警官再说,我好歹还是第一人民医院的副院长,党员,副教授,是属于组织上的人啊,总不至于像对待左九这些蝥贼累犯一样对待我吧?
“啥子鸡巴报答哟,医生,如果有缘,我们今后说不定还会在哪个监狱重逢,到时候你跟我混,作我的御医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我们无缘,就此别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是希望你将来发达了,莫把天下这些关在号子里的人全当坏人就是了!”
左九边骂咧咧地说,边走到墙上一个红色按钮边,对朱宗华示意闭上眼装死。然后,他按下红色钮儿,“嘟——”一声,片刻,传来一声喝:“啥子事?”
“报告政府!昨晚进号子的这个人一直没醒过来。”
“没醒就没醒,报啥子告?他喝醉了,不管他!”
“报告政府!我拭了他鼻子,没出气了哦,好像死了!”左九赶快又报告。
“放你娘的狗屁!怎么会死!给我看好了,不准乱咋呼!”
“咔”那边关了,左九回头悄悄说:“医生,装像点儿,他们一会儿就来了。”
果然,不到10分钟,只听小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就是钥匙开铁门的声音。
10
可以想见,甘晓敏都快疯了。
2008年6月8日下午,朱宗华就跟甘晓敏打了电话,说已经在从灾区回宜州的高速路上了,大概傍晚8点钟到,院里派了刘院长(晓敏听朱宗华说过这位刘院长,俩人都是将来院长位置的竞争者,所以平时相处总有些微妙的不自然)到高速路口迎接凯旋的医疗队,并安排了一个接风洗尘的晚宴。所以朱宗华说:“老婆呀,我想你得很,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今晚回来可能很晚,你不一定等我,早点休息啊?”
“老公,你可不要喝酒,你是答应过我的。”
“我保证不喝,就喝饮料,行了吧?”
“乖,真听话。”晓敏幸福地挂了电话在家等待丈夫的归来。
九点过去了,十点过去了,朱宗华还没有回来,多年来,晓敏一直恪守着贤妻的准则,那就是老公在外有应酬的时候,除非有天塌下来的事,否则,她是绝不会打电话去“骚扰”老公的。但今天,晓敏心慌得很,担惊受怕了近一月,好不容易盼到他从灾区回来,可到了家门口都两个小时过去了,人还不能见到。
十一点了。什么洗尘宴,洗了三个小时总该结束了吧?终于,晓敏忍不住拿起座机拔通了朱宗华的手机,响了很久,没接,又打,又响了很久,还没人接,晓敏心里喊到:完了完了,这家伙一定是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手机早不知搁哪儿了,以前,朱宗华出现过这种状况,虽然仅有那么一、两次,但也挺让晓敏生气的,可是,老公无法推掉那些应酬,她也没办法啊!
晓敏只好在气恼与焦急中等待。十二点过去了,晓敏再次忍不住拔朱宗华的手机——天!居然关机了!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晓敏被自己脑袋里蹦出来的念头吓了一大跳!她立即拨通市一院值班室电话,报上姓名和身份,问到刘院长的手机和座机,打了过去。
“您好刘院长,我是朱宗华的爱人甘晓敏,对不起这么晚打搅您,朱宗华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晓敏说着说着就要哭了,“打电话又关机……”
“啊,是弟妹呀,别急,别急,不会有事的。”刘院长爽朗宽厚的声音安慰道:“我和宗华吃完饭大概11点吧,大家高兴,为他们庆功嘛,都喝了点酒,呃——你噍,我现在都还在打酒嗝呢,哈哈哈,我来不及了,就先回家了,宗华自告奋勇地要送贝儿回家,手机可能是没电了吧?刚从灾区回来,没来得及充呢,哈哈哈,弟妹,别急啊?要不你打贝儿的电话问问?”
“啊,好好好,谢谢刘院长,打搅了。”甘晓敏搁下电话,愣怔怔的心中憋着一股又怨又怒的火不知该往哪儿发,打贝儿手机?可她手机中没有贝儿的号码。这个贝儿,不是拜托她监督朱宗华戒烟戒酒吗?一起吃喝不说,还要宗华送回家,这个小妖精!晓敏立马就想又打个电话到市一院值班室问小妖精的电话,刚抓起电话,想一想,又放下了:这个时候打电话找小妖精问朱宗华在哪儿,这算什么呀?
整整一晚上,晓敏几乎没合眼——朱宗华愣是没有回来!天一放亮,晓敏再也顾不了许多,找医院值班室要了贝儿的联系电话,打手机,关机,打座机,没人接,这小妖精也玩失踪?
晓敏软了,瘫了,累了,昏沉沉的靠在沙发边,束手无策。
11
小铁门哐当一下就开了,进来一名警察,凶煞煞地喝问:“左九,老实点儿,随随便便按紧急钮儿,小心我办你。”
“是,是,政府,我老实,我老实,这人的确好像要死了。”左九唯唯喏喏道。
警察瞥了一眼屋角,朱宗华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警察走上去,轻轻踹了踹朱宗华,喊道“喂!酒醒了没有?装什么装?”见朱宗华依旧没动,就蹲下身去拭朱宗华鼻息,又拭朱宗华的颈动脉。朱宗华始终屏住气息,心想,这警察还知道试颈动脉……
警察站起来,说了声:“没死,活着呢!左九。”“到!”“把他看好了,醒了就打报告,一会儿办案人员就要提审他。”
警察前脚关上小铁门,左九立即跟上去耳朵贴在小铁门上听了一会儿,再回到朱宗华身边蹲下,拍拍朱宗华的脸:“嘿嘿,医生,别装了!”
朱宗华努力睁开眼,看了看左九,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留平头大脸膛眼睛很有神的家伙。他说了声“谢谢左九兄弟,”左九说,你还是好好想想今天上午怎么过堂吧,一会儿我就给政府报告你醒了。
朱宗华开始努力回想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依稀记得刘院长在接风洗尘宴上,代表院党组高度评价医疗队众志成城、不畏死亡的献身精神,后来就敬酒,他本来是不喝的,也看见贝儿不断地在旁边示意他不能喝,可刘院长拿话压他,说宗华兄弟呀,院里总有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说我们俩有隔阂,你说有吗?没有,没有就干了这杯,咱哥俩好!哧——没有办法,朱宗华干了一杯。贝儿,你说什么?朱院长夫人说了不能喝酒?哎呀,夫人不干政么,何况宗华兄弟今日凯旋,定要来个一醉方休!贝儿,你说什么?朱院长要造人?哈哈哈,这小姑娘没见过造人?我见过,喝酒不碍事儿。我在部队干政工那会儿,多少营长家属来探亲,哪个不是三碗五碗的喝个痛快再回房造人的?啊,要不这样,宗华兄弟,咱不学那落后时代用碗装白酒,咱学西方文明,为了有利于下一代,咱喝洋酒行不?贝儿,回头朱院长夫人问起,你就说我们喝的洋酒,那玩艺儿就跟壮阳酒似的,哈哈哈,来,宗华兄弟,你是专家,我是粗人,你不嫌弃的话,咱连干三杯百龄坛怎么样……
朱宗华的确拿这个政工干部出身的刘院长没有办法,他善于鼓动,善于做思想工作,虽然打心眼里觉得医院这样的专业单位,还是应该由专家来治理,可是从讲政治这个角度,刘院长又是久经组织考验的。何况他在部队医院干了十多年,挺不容易才熬到政委一职,也不能说他完全不懂业务——总之,朱宗华知道不能让刘院长下不了台,就只有喝了!喝到后来,连贝儿都来帮自己喝了几杯,喝得脸上红霞飞……
喝到后来怎么结束的,朱宗华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刘院长说,宗华兄弟,你瞧贝、贝儿为了你都喝得跟个贵妃似的。我是来不起了,你得负责把贝儿送、送回家去,司机,司机!
单位的司机跑过来听刘院长吩咐,你,把,把朱院长和贝、贝儿一块儿送回去……朱宗华心头其实明白,这洋酒喝好喝,也不是很烈性的那种醉人,但是后劲慢悠悠地上来,让人口干舌躁,绵软晕乎,坐在那儿就不想动了,贝儿好像要清醒些,她还对司机喊了句把行李放后备箱啥的,还说了句,朱院长,你好好坐会儿就到了。
司机就开了车汇入大街上的斑斓车流里。印象中,贝儿跟司机说了句她住的地方,然后,知趣的司机就在车里放了点轻音乐,这一下,后座俩人儿就摇摇晃晃、挨挨擦擦地迷瞪起来,但跟情色无关,俩人真想眯会儿了。
不知过了多久,朱宗华突然听见贝儿说,哎,哪儿有凉饮亭就靠会儿,真口渴呀,朱院长,你渴吗?这一说,朱宗华还真是想喝一口凉饮,就说,好好,就,就给我买买那什么快线饮料。
司机把车停在一个僻静的支路边上,没有歇火,朱宗华迷迷糊糊地从车里望着贝儿有点踉跄地走到售货亭,一个老头儿,伸出半边脸来指了指冰柜,贝儿就自己去把冰柜的盖打开,俯身拿了几个饮料,突然,那个老头儿从售货亭里蹿出来,一把攥住贝儿的胳膊吵了起来。贝儿估计被老头儿拽得难受,就想甩开老头儿的手,可老头儿抓得紧紧的——这老头儿要干什么?朱宗华不知哪来一股火气,一下子打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阶沿儿喊了声:你这老头儿,快撒手,抓人家姑娘干啥?只听那老头儿叫:啊,还有打帮槌的呀,你那假钱我不要了,东西还给我。贝儿急得直嚷,那不是假钱——估计是老头儿怀疑贝儿用假钞,最近是有团伙专门在晚上用假钞作案——朱宗华酒劲上涌,上去就一把将贝儿往自己怀里拉,那老头儿吃不住这一猛劲,旋即被贝儿往朱宗华怀里一倒的风势“卟嗒”一下摔倒在地,只见那老头儿倒在地,手往上空抓了抓,干哑着嗓子喊了两句:“来人啦!抢钱啦!”还没落音,老头的手往地上一搭,不动了。
这突然的一幕把朱宗华和贝儿吓了一跳。朱宗华撇开贝儿,上前一步就去扶老头儿,刚俯身还没挨到老头儿,就听见一个女人喊:“来人呀,吴大爷被人打了!”朱宗华抬头想看看是什么状况,就听见贝儿一声叫“朱院长小心”,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几个黑影掀翻在地,他依稀听见:“打!打死狗日的!还是什么法院院长,更该打!”“满身酒气,贪官,打打!”“求求你们别打他,他不是法院的,他是医院的!”“打打打,医生也不是好东西,跑这儿来打吴大爷,打死,打死……”朱宗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朱宗华怎么回想也只能回想到是自己被打昏了过去,怎么会反倒给关到这羁押室来了?我犯了什么法把我关起来?一想到这里,浑身气血一冲,疼痛难忍,禁不住丝丝直抽气。
“哎,医生,我向政府打报告,说你醒了哈。”左九说。
“谢谢兄弟,你赶快打,我要见他们!他们不能这样关我!”
12
韦光全坐在办公室的圈椅里,急不可待地将《宜州晨报》翻到第22版——“救灾英雄醉酒街头,无辜老人命丧酒拳”:
(本报讯)记者昨晚深夜1点钟接报料人电话称,在我市即将面临拆迁改造的老城区龙华二棉厂片区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是一吴姓老人,年约7旬,昨晚大约12点左右,一男一女到吴姓老人开的售货亭买饮料,吴大爷怀疑女的使用假钞,遂发生口角。吴大爷意欲讨回售出的饮料,抓住女的不让走,男的见状上前将吴大爷摔倒在地,致吴大爷头部触地死亡。当地群众群情激愤,将一男一女以及他们的驾驶员围住,有愤怒者上前痛殴打人者。后巡警及时接警赶到,将三人带回警局调查。另据本所记者随后从警方获悉,打人者系我市某医院副院长朱某,女的是该院一护士,当晚,他们刚从地震灾区救灾回来,为了庆祝凯旋而归喝了酒,却不料惹下如此祸端。案子进展如何,本报将继续予以关注……
这还用问吗?韦光全百分百的断定新闻报道中的朱姓院长,就是甘晓敏的老公朱宗华,他很快发现报道中有一处用语非常可疑“男的见状上前将吴大爷摔倒在地”,朱宗华可能去“摔倒”一位老人吗?还有“报料人”,什么报料人?看来,这则新闻报道是在有意引导公众舆论,制造先入为主的“致老人死亡”结论,这其中必有文章!
韦光全丰富的阅历,使他迅速得出这一判断。他接下来的判断是,甘晓敏有大麻烦了!尤其是晓敏知不知道这则新闻很恶毒,足以致朱宗华裁进深牢大狱而翻不了身?
他立即拔通甘晓敏的电话。
这个时候正是2008年6月9日上午大约10点30分左右。
“晓敏,我,韦光全。”
“嗯,知道了。”晓敏声音沙哑,情绪非常低落,有气无力,显然是遭到了致命一击。
“晓敏。我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非常不利,你现在在哪儿?我马上来见你。”电话那头稍许犹豫了一会儿,“我在家,刚才宗华医院打电话说,昨晚一起出事儿的那个司机已经在早上放出来了,医院领导知道情况后正积极与滨江分局交涉,叫我等他们消息,我不知道怎么办呀……”晓敏哭泣起来。
13
晓敏家所在的景苑小区,在宜州属于花园洋房高档居住小区,江景房,位置适中,出入方便,是这个城市中产阶层的最爱。
远远地韦光全就看见甘晓敏在小区花园喷泉那儿站着,正焦急地四处张望,他赶忙摇下车窗,伸出头“哎”了一声,晓敏就望过来了,他开的是一辆3.0奥迪A8。买这车主要是用于应酬,没办法,他听说宜州官场喜欢奥迪,按规定最高级别的官员也只能坐排量不超过2.2升以下的轿车,但有的官车司机搞变通,将超排量的车标识给换成2.2升以下的,或者干脆就长期借用相关企业单位的豪车。韦光全知道,随着项目的进展,这辆车被借用的时候是会相当多的,它足够低调不事张扬却又足以与奔驰、宝马拼身份、比地位,肯定会受官员喜欢,而车被借用的次数越多,就证明自己在宜州越来越顺风顺水——这可是超值的!
韦光全把车刚靠近喷泉,晓敏就直接拉开车门坐了上来, “韦老大,我们就不到家里坐了,怕老人家受刺激,就车里谈。”“行,车就靠这儿还是挪一下?”韦光全完全理解晓敏此刻的心情,想找个僻静地儿,晓敏却说,就这儿,没事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晓敏这样一上来就问“我该怎么办”倒让韦光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找关系,捞人。第一,我们马上要去找到你说的那个司机,了解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第二,你得以家属的身份到滨江分局去要求见人,第三,我,这个……”
“韦老大,你吞吞吐吐什么,第三怎么样?”晓敏着急的很。
“第三,呃,晓敏,你如果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试试我在公安这边的关系,其实,我这次到宜州,主要就是跟警方合作一个项目。”
“相信,相信!”晓敏赶快说道,迟疑了一下,又说:“跑关系是不是要花很多钱?要多少,你说——我知道你有办法……”
“哎——”不料韦光全叹了一口气,道:“晓敏,这个事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不过,我们之间不谈钱,好么?”在韦光全看来,晓敏这么多年来,依旧那么单纯清丽,不谙世事,这应该是朱宗华刻意保护下的结果,但一旦大事临头,晓敏的单纯在汹汹复杂的社会面前,将会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这个社会,是拒绝单纯清丽这样的字眼入场的。想到这里他又禁不住摇了摇头。
“走,我们马上到医院去找那个司机,哦,对了,你先打个电话问问医院领导,他们跟滨江分局交涉的情况怎样了,记住,你一定要声泪俱下地要求院领导帮忙把朱宗华救出来,说救不出朱宗华,你都不想活了,他是为了医院的荣誉而去救灾的,现在人不见人,鬼不见鬼,你要找医院要人去……”
“我?可以这样跟他们讲吗?”晓敏迟疑地问,她可真是想都没想到应该去找医院要人这一招,但经韦光全这么一点拔,觉得还真是办法。
“嘿,我给你讲,晓敏,”韦光全边开动车,边教晓敏:“你不是去跟医院领导讲,而是跟他们闹,你不知道,这年头儿,对当官的,只有闹才有压力,没有压力,他们是不会有作为的,你真以为医院领导会去找滨江分局实实在在交涉?他们顶多就是代表单位去小心咨询一下情况,政法部门与医院比起来,那家伙,不知强势到哪儿去了,人家会跟你交涉?好说的话,人家可以正式通知一下单位和你这个家属,不好说的话,他们把人羁押24小时要到的时候才通知单位或家属……哎,这里面的道道儿复杂得很,这么说吧,谁要摊上这挡子事儿,那惶惶劲儿,那恐怖感,不亚于这一场汶川地震哪……”
“韦老大,”晓敏鼻子一酸,眼泪汪汪地说:“别说了,我好像才感觉到地震来了,我躲都躲不了。”
“哎,晓敏,别哭!”韦光全适时地腾出右手,拍拍晓敏的手背,说:“有我呢,特抗震的,来,挺起来,先给医院领导打电话,刚才那些台词都记住了?”晓敏用纸巾抹了抹眼,点点头,拿出手机。
“别,晓敏,别把眼泪水抹完了,给院领导打电话要用呢 !”一句玩笑,把晓敏逗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嗔怪地看了一眼韦光全,韦光全“哧”一声把车刹在路边,又说:“干脆,为了你说台词方便,我先下车抽根烟,抓紧了啊。”其实,韦光全是有意回避了一下,他体贴晓敏当他的面说不出一些狠话来。
晓敏打通了刘院长的电话,刚说了句:“喂,刘院长,朱宗华的情况怎么样啦?”就听见刘院长沉重的“哎呀”了一声道:“弟妹啊,你听我说,情况很不妙啊,连我这个去交涉的人都被警察做了笔录,问我是不是跟宗华一起喝了酒。嗨,也真是,怎么喝了酒跑那什么龙华二棉厂一带去了?那地方全是下岗工人,拆迁居民,哎,反正都是刁民,不好惹啊!现在好了,那老头儿的确是死了,还有那么多人指证宗华兄弟动了手,分局的警官讲,这事已经立案侦查了,人暂时是不可能放出来了,宗华和贝儿都关里面呐,不让见面呢……哎哎,弟妹,你别哭呀,你别急呀,我还得赶紧向组织上汇报情况,再联系,再联系啊,你千万别急啊?组织上会想办法的,啊?……”
“谢谢刘院长,”晓敏带着哭腔细如蚊蝇地道了声,她没有大哭大闹。
韦光全一步跨进驾驶座,又把车开动起来,他看了一眼脸挂泪痕的晓敏,说:“消息不好?”晓敏点点头,说:“刘院长说组织上正想办法。”
“切——”韦光全不屑地说道:“组织上想办法?哄鬼去,只要这件事的确死了人,有人闹,哪个组织会站出来为一个喝醉了酒弄死人的小小副院长说话?你瞧着吧,有些人很快就会与你,与这件事保持距离的,中国人的明哲保身,事不关已的国粹哲学,这些人学得最好!晓敏,我看这件事倒是死者那一方已经作了很多准备啊。那篇报道上说的新闻报料人,我看就是特意安排的,还有警方给记者透露朱宗华的副院长领导身份,很容易激起现在一些普通民众的激愤,从而把公共舆论引向一边倒,不过,这记者写的报道,也有客观的一面,他至少点出救灾英雄,多少能让人生出点感慨。”
“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呀?”晓敏恍恍惚惚,毫无思路。
“刚才我已经跟一个圈子里的朋友通了电话,他先去滨江分局了解情况,这事儿你不能跟任何人说,明白吗?”
晓敏睁大眼睛点点头,看着韦光全沉熟稳健的侧脸,好像看到了希望。
突然,晓敏的电话响了,一接,是贝儿!
“嫂子,你在哪儿?我要见你!”贝儿哭着喊。
“谁?”韦光全问。
“贝儿,那个护士,昨晚跟宗华一起关到里面去了。”
“快,问她在哪儿?我们赶快过去,她出来了,就不用找那个司机了。”
14
甘晓敏依稀记得贝儿的样子,韦光全也对贝儿有印象,但站在马路边儿上一副凌乱不堪的模样的贝儿,还是让他俩吃了一惊,车一停,甘晓敏就赶快下车,把站在路边的贝儿迎到车后座上,韦光全又沙沙地车往前开。
贝儿一上车,眼泪就往外涌,嘴里喊了声“嫂子”就说不下去了。
韦光全从后视镜上看得真切,两个女人在后座上几乎手搂着手地抹眼泪,就说:“哎,你俩别跟比赛似的,贝儿,我们见过面,有印象吗?”见后视镜里的贝儿疑惑的摇摇头,就说:“地震那晚上,我和女儿陪她妈妈找朱院长看病,想想看。”
贝儿勉强止住了眼泪,说:“嗯,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印象不深。”
“那很正常,印象深反倒奇怪了”韦光全说:“我叫韦光全,是晓敏,哦,也就是朱院长夫人的大学师兄,看,现在都快中午12点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儿吃午饭,贝儿赶快把情况说说?”
“韦大哥,赶快想办法救救朱院长吧!他伤得不轻啊!”贝儿又开始流泪:“嫂子,我对不住你,都是我不好,没劝住朱院长喝酒……”
晓敏也哭着说:“怎么能怪你呢?看你也受这么大的苦!贝儿,你说,朱宗华伤哪儿,重不重啊?”
“我看见一群人围住朱院长打他,开始他还哎哟地叫,我想上去拉开那些人,可那些人太野蛮了,根本就近不了身,司机也过来喊别打了,可那些人对司机也打,几个妇女还上来抓扯我,扯我的头发……呜呜呜”贝儿说到伤心处禁不住哭出声来“后来,后来,场面乱极了,我听见那些人喊,当官的该打,打死才解恨,也有女的喊,别打了怕要打死了,那几个妇女把我拽到那个躺在地上的老头儿那里,要我跪下抵命……呜呜呜……后来,后来就来了一帮警察,他们把朱院长拖上车,把我和司机带上另一辆车就往滨江分局开,他们真的好凶啊,那里面,那里面也不是人呆的啊……”
不知什么时候,韦光全把车静静的停在一个花坛边儿,静静地听贝儿零零碎碎地说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朱宗华他们昨晚出事儿的地方是龙华二棉厂,吴雯的父母不就是那个厂的退休工吗?吴雯和恬恬现在不都还住在那一带吗?他们知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呢?
“哎,贝儿,昨晚你们怎么到龙华二棉厂去了呢?”韦光全问。
“我住的西郊花园要经过龙华二棉厂,司机就停在路边儿让我买饮料出的事儿,那老头儿非说我给的贰拾元是假钞……”
15
左九向政府报告朱宗华醒了后,一会儿,小铁门上的一个小四方口的门打开了,一个勤杂工在门洞上喊了声“端早饭”,左九赶快上去接了两碗塑料盒盛的稀饭。左九说,医生,无论如何喝两口,一会儿有气力过堂,然后喂他。
朱宗华心中突然觉得像左九这类以前他视为社会渣滓的坏人,原来也有侠义心肠的一面,面前这个左九,哪怕他是个杀人恶魔,但因为他喂的几口稀饭,朱宗华都心生感激,或许,这就是人性之善?
大约早上九点一刻,小铁门打开了,进来两个警官,其中一个喝问:
“朱宗华!”
“我是!”朱宗华软软地回答。
“酒醒了没有?”那位面色冷硬的警察问。
“我本身就没有喝醉。”
“问你现在酒醒了没有?”语气带上凶狠。
“唔,我,我醒了。”朱宗华第一次与警察打交道,又处在这种绝境面对这么凌厉的发问,有些发悚,就喏喏答到。
“这还差不多,我警告你,态度要老实点,不要抱侥幸心理!”那警察的口气十足的居高临下:“根据法律规定,对实施危害他人身体行为的酒醉者,同样依法追究刑事责任。朱宗华,你现在涉嫌酒醉行凶,我们滨江分局刑警大队依法对你进行拘传,走吧,到审讯室。”
“我醉酒行凶?警察同志,你们肯定搞错了,我没有行凶,是我被一群人打伤了,你们看我身上的伤!”朱宗华提高声音申辨。
“谁让你现在回答问题?闭嘴,我刚才只是对你进行依法告知,没有向你提问,懂吗?起来,走!”警察呵斥道。
“警察同志,我左脚骨折了,我动不了,我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请你们相信我,我的腿需要及时作固定处理,否则肯定会残疾!”
另一个警察附在第一个警察耳朵上嘀咕了几句,那警察就语气缓和了点,说:“那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先作个讯问笔录,然后法医再来验伤处理。”说完,按墙上的红钮喊再来两人。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更年轻的小警察,把左九从房间带了出去,再搬来一张桌两张椅,摆成一个审讯台,开始对躺在地上的朱宗华进行审问。
开始都是姓名年龄工作单位之类,朱宗华都一一作答。
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喝酒了?
答:昨天晚上单位为救灾医疗队……
问:回答是或不是。
答:是。
问:喝了多少酒?喝了好长时间?在哪里喝的?
(朱宗华又一一作答)……
问:当贝儿下车去买饮料时,你在哪里?
答:在车里。
问:那后来你为什么下车了?
答:我看见售货店的老大爷出来拉住贝儿的手,又好像听到贝儿在叫喊什么,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就下车走了过去。
问:你确定你听到贝儿在喊叫吗?
答:我听不到她在喊什么,但觉得那老大爷找她麻烦。
问:然后呢?
答:然后我就下车走了过去。
问:是走过去还是跑过去?
答:是,是小跑过去。
问:过去后你干什么了?
答:过去后我看见贝儿正想甩开老头的手,就喊老头儿你抓人家姑娘手干什么?同时把贝儿一拉。
问:然后呢?
答:然后那老头儿不知怎么就摔倒在地了。
问:你听到老头儿说了些什么?
答:他说什么假钞之类的,我也记不很清楚了。
问:老头儿倒在地上时说了什么?
答:他喊了句,打人啦,抢钱啦,抢钱啦。
问:这个时候,你在哪里?
答:我在旁边想去扶他。
问:你看见贝儿对老头儿有什么动作没有?
答:没有,绝对没有,贝儿能动什么手?
问:那你认为老头儿是怎么摔倒在地的?
答:我,我……我不知道。
警察一拍桌子喝道:不要支支吾吾的。
警察记录到这里搁了笔,站起来,走到朱宗华旁边,不经意地踹了踹朱宗华的左腿,朱宗华疼得呲牙咧嘴。警察说:啊,对不起,不是有意的,说着又踹了两下,说,是这条腿骨折了?等到啊,我想你如果态度老实点儿,你的腿伤就会好得快一点,要不然,我们把拘传改刑事拘留把你送看守所去,你这腿可就麻烦大了。朱宗华,我们提醒你,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昨晚做了什么,你的两个同事贝儿和司机也关在这里,他们能不能早点出去,就要看你的态度了。“什么?贝儿和司机也关进来了?警察同志,这不关他俩的事,你们把他们放了,有事我承担!”“哼哼,你说这话还像个领导的样子,做了就要敢于担当嘛!何况,事情也不一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嘛!”
“警、警察同志”,朱宗华小心翼翼地问,“那,那位老大爷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个呢,你暂时就不要问了,老大爷送到医院了,朱宗华,我们可以告诉你,你刚才的态度是很不利于问题的解决的,你是高级知识分子,假如你是我们,你会相信一位老大爷在抓住一个女孩儿手臂的情况下,会无缘无故地摔倒在地吗?我们相信你喝了不少酒,在酒精的刺激下,会对一些事物作出错误的判断,所以你需要再认真的想一想,为了你的同事,也为了你的左腿。”警察又踹了踹,说“它残不残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又没对你刑讯逼供,我们也没有必要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刚才讲了我们已掌握了不少证据,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好好想想吧。”
朱宗华忍着剧烈疼痛,脑袋飞转着:看来那个老头儿没有什么大问题,警察说了送医院去了。那估计就是花些医疗费而已,龙华二棉厂那地方的人,只要愿出钱就能摆平,何况我受了伤,外面单位和家人到现在都不清楚情况,那不都急死了啊,不行,得让他们赶快把贝儿和司机放了好传信出去,这事儿肯定需要人留下来顶着,除了我,没别人,谁叫昨晚喝那么多酒呢?悔不听晓敏的话呀……
“怎么样?朱宗华,想好了没有?”警察又发问。
“想好了。”朱宗华支起半个身子靠在墙壁上说。
“那老大爷到底是怎么摔倒在地的?”
“估计是我用力拉贝儿把他摔倒在地的。”
警察摇摇头,看着朱宗华不说话,嘴角还带一丝丝冷笑,那意思分明在说:你还不老实!
朱宗华被盯得有些发毛,心想拉贝儿把老头儿带倒跟直接把老头儿拉倒在地有多大区别?不就是一个赔钱嘛,反正老头儿还在医院又没啥问题,那就干脆顺他们的意思说吧。
“呃,是,是我上前拉、拉老头儿一把之后,老头儿摔下去的,你们把贝儿和司机放了吧,跟他俩真没关系,我一个人承担一切后果。”
警察又作了笔录,朱宗华按了手印,不一会儿,法医来了,给朱宗华作了检查,说必须马上送医院处理……
16
贝儿抽抽答答地差不多把事情经过讲完了,“对了,贝儿,你回答警察讯问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那个老头儿是怎么摔地上去的?”韦光全回过头问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的贝儿。
“我说,当时朱院长上来拉我一把,我就一个趔趄倒在了朱院长身上,没有看清楚老头儿怎么就一下子摔地上去了。”贝儿说。
“完了,”韦光全拍拍方向盘,轻叹道:“完了。”
后座两个女人都同时惊恐地望着他,被他口中的“完了”二字坏了。
“贝儿啊,你是唯一可以证明朱宗华摔没摔那个老头儿的有利证人,你却做了没看清楚的证词,完了,朱宗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可是,我……我确实不知道那老头儿怎么倒地的呀!韦,韦大哥,我也真不知那些警察问我的目的呀,我……我……”贝儿又急哭起来。
车内三人一时无话。
贝儿停住抽泣小心地问:“嫂子,那,那个老头儿摔在地上出了啥问题吗?”原来贝儿也还不清楚老头儿的状况。
“摔倒在地,死了,报纸上都报道了。”韦光全代晓敏回答贝儿。
“啊?天啦,怪不得警察一个劲儿地问那老头儿怎么倒地的啊!这,这可咋办呀?”贝儿吓得止住了哭,不懂事地问:“那,那朱院长还能放出来吗?”
“你要是一口咬定你看见朱宗华没有动手摔老头儿,是那老头儿自己不注意摔地上去了,可能事情就好办多了,顶多赔些钱。”韦光全说。
晓敏又急哭起来,贝儿也急得直叫:“我哪儿想到该这么说呀!”
这倒也是,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一进那黑屋子呆上大半夜,吓也吓个半死,你还指望她能应对那些高超的审讯技巧?韦光全想了想,不再说什么话,一边把车往自己住的酒店开,一边在脑袋里盘算着该怎么办。
到了酒店,韦光全说,走吧,到我房间去坐坐,不好意思,我在宜州没家,只好包一间套房住。
在客厅坐下后,韦光全拿起电话,向餐厅要了三份午饭。贝儿已被韦光全的豪车、豪房和沉稳大气的男人气概镇住了,她有些怕怕的,小心的对韦光全说:“韦大哥,我,我……”
“嗨,还没吓醒过来不是?我又不是警察,别怕,有什么事儿尽管说。”韦光全见贝儿怕兮兮地样子就爽朗地说。
“我,我可以先借你这儿,洗一洗吗?我身上太脏了!”贝儿鼓起勇气说。
韦光全稍稍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悲痛中的甘晓敏,对贝儿说:“嗨,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怪我没想到,你都当了一夜江姐了,当然要洗一洗,喏,里边儿洗浴间啥都有,去吧。啊,这样,我下楼去给你买一套换洗衣服上来,你先洗,晓敏,你坐会儿,午饭送上来你先吃着,一定要吃,啊?人是铁饭是钢,还有硬仗要打呢!”说完,带上门出去了。
两个女人都愣愣地目送着他出了门。
17
韦光全算是风月场上阅人无数的老手了,他本来可以根据贝儿的身材大概估计准合贝儿身的衣服尺寸,但他走到贵宾厅对服务小姐说,喏,给我拿一套大号的女式休闲装,还有女式内衣内裤一套。
“总共1200,您刷卡,还是现金?”
“记我房卡里。”韦光全在小姐递过来的账单上签了字,回身手机响了,是拜托打听公安分局内部消息的朋友打过来的,他赶紧接听。
朋友说,朱宗华的案子麻烦大了,那死去的老头儿,有个女婿是分局下面一个派出所的副所长,招呼着一帮哥们儿要为岳父大人主持公道,他岳父在龙华二棉厂那个片区生活了一辈子,最长脸的事儿就是女儿嫁了个警察,你说这事儿麻不麻烦?这年头,当官儿的谁还去惹那帮一身癞毛找不到擦痒处的下岗混混啊?朱宗华倒好,跑那地儿去了,还带了个小蜜,死了人,还是个老头儿,老头儿还有个警察女婿,呃,我说韦老板,你好好做你的项目得了,快别掺和这事儿呐,麻烦着呢!这朱宗华跟你一北京来的老板该打不着啥关系吧?
呃,兄弟听我说。韦光全赶紧说道,这事儿可算得上我的私事儿,这忙可真得靠你帮一帮,朱宗华跟我关系大着呢。
朋友说,死者那边可是布下了连环套了,找目击证人,找记者造舆论,哎韦老板,最糟糕的是,那朱宗华今天上午已经承认是他把老头儿摔地上去了,这不等于已经钻进笼子里了吗?铁了,懂吗,韦老板,用我们内部的话说,铁了,就是要办成翻不了的铁案,知道不?醉酒伤人致人死亡,同样负刑事责任,朱宗华这祸算是摊大了。
韦光全说:哎,兄弟,听哥求你一句。
朋友说:别,韦老板,咱兄弟,别说求这个字。
韦光全说:我还得说求这个话,还真得想办法把朱宗华捞出来,别往刑事责任方面说呀。
朋友说:韦老板,现在这行情,哎,怎么跟你说呢?这么跟你说吧,出了朱宗华这样的事,对我们内部来讲,可不是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你想啊,这是一起命案,是一起涉及老百姓切身利益的案子,疑犯被群众当场指认,你瞧,多好破的案子?多好立的功?朱宗华又是一个带“长”字的官,这年头儿,凡官被抓,无论是什么原因,百姓都称快,这么深得百姓拥护的案子,换你,你会怎么办案?
韦光全听得一梗一梗的。朋友见韦光全不说话,就接着说:韦老板,听我一句,你就别管这事儿了,朱宗华的事肯定会被定成刑案侦破,那帮哥们为那副所长长了脸又破了案立了功,再刑事附带民事赔偿,老头儿的事也就了了,你好好掂掂韦老板,你咋下手去帮?
韦光全这才像反应过来似的说:呃呃,兄弟,你快告诉哥,朱宗华现在咋样了?朋友说:他倒没啥,他承认自己酒后摔人后,局里的人就把他悄悄送到一家医院检查处理,现在关哪儿我还不清楚,不过,人应该没事,他毕竟是个官嘛,又承认了事实,那帮哥们儿就不会为难他了,会很快通知单位和家属。
韦光全说:你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把人先捞出来行不?
朋友说:这难度可不一般,看走取保候审这条路有没有可能。
韦光全赶紧说:对对对,取保候审,保证金,给死者的赔偿金,都没问题。朋友说:韦老板啊,取保候审这可说不准,起码要分局的头儿才行啊,韦光全又说:兄弟,帮我约约分局的头儿,你知道我的为人肯定让人放心。朋友犹豫了一下说:那,再说吧。
“呃呃,好,谢谢兄弟,我等你电话啊!”韦光全放下手机,回头却发现甘晓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背后。
“你,怎么下来啦?”
“朱宗华有消息了?”甘晓敏满脸忧戚地看着他。
“嗯,他人倒没什么事儿,可事情不乐观。”韦光全简单地说。
“刚才,医院刘院长给我来电话了,叫我最近不要到医院去,说死者的家属正找医院闹,要丧葬费什么的。”
“医院怎么处理的?”
“医院决定先垫付二万元,把事态平息下去,叫我自己要小心,不要被龙华二棉厂那些人找到了。”甘晓敏说。
韦光全轻轻道:“医院还算讲点人性,走,回房间去。”
“呃,”晓敏在后面喊道:“韦老大,”
韦光全回过头:“嗯,什么事儿?”
晓敏看着他,轻声道:“谢谢你。”
“嗨,你说些什么?”韦光全回走两步,拍拍晓敏的肩“我们是老搭挡不是?走吧,别磨磨唧唧的。”
晓敏被韦光全差不多扶进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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