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大凉山)地下诗歌往事断片(散文)
◎
发 星
1984年9月我考入西昌市凉山州财贸学校(中专),刚入校不久便是周伦佑兄弟的“现代诗”与“爱的哲学”讲演,在学校门口售票(记得票价是三角一张),我买了一张,按时到西昌市文化宫去。当时听讲演的人很多,过道与窗外站满了人。许多人闻风而来,没有票,就站在门口外面或门口听周伦佑兄弟口若悬河。周伦佑讲的是“现代诗”,周伦佐讲的是“爱的哲学”,二人从西昌为出发点,后去成都、重庆、武汉,掀起一股影响极大的“现代诗潮”与“新哲学潮”。80年代是一个渴望知识与求索的“理想时代”,大家都带有笔记本,只听沙沙的抄记声在桌上鸣响,这种美丽的声音,多年后时常在我耳边回荡。
周氏兄弟的口才是一流的,台下的人像被电击一般沉醉在诗的闪焰与哲学的玄思中。讲演有时安排在白天,有时在晚上。记得晚上听完后已很迟,已没有公交车,从西昌文化宫到凉山州财贸校有10多公里,是城中心到城郊,肚子有些饿了,我在路边的小货摊买一袋饼干,一边哼着小曲,连跳带跑往学校赶,到学校时已是晚上10点过,大家已熄灯睡觉,同寢室的同学们看见我回来,就问我听讲的情况,我模仿着周伦佑兄弟的手势,点亮蜡烛给同学们讲起诗歌与哲学。从此后,在学校我天天跑图书馆、阅览室,当时“朦胧诗”很流行,同学们中在很神秘的传抄北岛、江河、舒婷、顾城们的诗歌。我像一只饥饿很久的幼兽,扎进图书馆、阅览室,狂吃最新的诗歌作品与信息,并开始大量模仿写作。是的,没有1984年秋天在西昌市文化宫听周伦佑的“现代诗讲座”,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在1987年10月创办《温泉》之前,我就去西昌市血站找过周伦佑两次,以便投奔、加入之类,两次没找着便认定无缘,于是回到山中普格一人单干,闯自己一片天空;一直到2005年春节前后,诗人孙文与女友来普格游玩后一齐到西昌,孙文约见周伦佑,我才在近21年后又见周伦佑一面,并一起用餐,其间谈起1984年秋天的西昌市文化宫的诗歌焰火,以及自己21年中的独立一人的民间诗写、办刊历程,大家诗心相惜,终是有缘得见。说起普格,周伦佑心头一热。许多外界文化人、诗人一直有一个错误认识,许多人认为周伦佑、周伦佐是一个人,其实二人是双胞胎兄弟,周伦佐是哥,长期从事哲学与文革史、中国政治史的民间研究著述。周伦佑大家都知道是《非非》主帅,1984年的西昌市文化宫讲演,先是周伦佑讲诗,然后是周伦佐讲哲学。二人从1984年秋在西昌“讲演试水”,然后奔成都,下重庆,远足武汉,掀起一轮又一轮万人空巷的“诗歌、哲学讲演文化潮”。《独立》上面刊载的是周伦佐的东西,是“伟大80年代”引起巨大反响的哲学与文化文章。而和周伦佐的认识是在2005年的秋天。真怪,在这年的年头与年尾,有幸认识周氏兄弟。周伦佑1995年后大多时间在成都、重庆等地,所以“后非非时代”和大凉山没有多大关系。大凉山除了周氏兄弟两个“奇人”外,还出了蓝马、吉木狼格二个著名“非非诗人”。蓝马九十年代初就去了成都,现在研究佛法,已成一佛教徒。吉木狼格没在大凉山,在外漂荡。另外凉山还出了林珂、叶延滨、吉狄马加、晓音等著名诗人。
1984年秋天西昌市文化宫“现代诗讲座”,引发了听讲者写诗与办刊的狂潮,1985年至1989年间短短四年间,西昌以及普格、会东、喜德等地便冒出民刊《非非》《女子诗报》《跋涉者》《三号文学社》《山海潮》《达无主义》《000诗潮》《野风》《夏花》《苍狼》《折磨河》《温泉》等数十种以及上千名诗人,这种潮流一直暗流到90年代初,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几个女诗人独立办刊在中国诗界是少有的。比如晓音主办《女子诗报》,魏海灵主办《海灵诗报》,周凤鸣与谢崇明主办《二十一世纪诗刊》。九十年代后,大凉山的汉族诗人有名气的大都外走或停笔,周伦佑在成都继续办《非非》,晓音在广东茂名继续办《女子诗报》,发星在大凉山办《独立》,三者形成犄角之势,大凉山人现在创办存在的三大民刊,独立于中国诗歌江湖,这是一个奇观。目前的大凉山,汉族诗人只有张修林、王仕勇、西雅等几人的写作还有势头、个性,在群体与活力上是30年不死的“大凉山彝族现代诗群”。周伦佐退休后一直在西昌隐居,2005年到2009年的五年时间中,完成整理政治、哲学、历史等文本计400余万字,成了一个“民间大者”。大凉山这块被“中国现代诗潮”深深激荡的地方,依然群山屹立,不死诗人活血。可以说,我现在主编的《独立》以及民间诗写方式,是周伦佑辈独立精神的沿承与弥漫,周伦佑在20多年前曾经说过:“大凉山笔立的山峰给他灵感”(大意),呼吸在这样个性的山脉中,只有独立才对立群山的独立,是一种地域文化活态燃烧基因。
周氏兄弟与普格的情缘说来话长,解放初,其父由于是国民党团级干部被逮捕并判无期徒刑,其母带着几个儿女,连夜从雅安徙步逃亡大凉山深处的木里躲难,从50年代初至60年代初的10多年间,其母靠中国个性女人特有的智慧与能力一直在体制外谋生,一家人几乎跑遍了大凉山十多个县,最后落脚西昌。在普格的时光,是周氏兄弟少年时代最有憧憬与梦幻的地方;在这里,周伦佐小小的年纪便开始追问爱的哲思。所以2005年秋,我俩认识后,他便赴普格流连岁月陈迹,在两兄弟读书的旧址(现为县附城小学,已变的面目全非),他双眼不动的盯着那块曾经两个少年追梦的起始之地。谁曾想到,10多年后,周氏兄弟成为“早期中国地下诗四大源头”之——四川“西昌地下诗群落”的核心人物,再过10多年后,周伦佑的《非非》轰响中国诗界,周伦佐的《爱的哲学》《人格建构学》《美的哲学》等使成千上万80年代青年寻梦真知与真情。所以,这两个中国诗歌哲学界的“人杰”,是大凉山成就了他们,炼磨了他们山峦似的剑锋雄心,使他们在特定的时代成为“人杰”,成为推动中国现代艺术潮流向前迈进的两股黑色力量。而当他们夺目的焰火闪烁、沉隐之后,是落在大地上的巨大声响与火种,这种声响与火种使后来者继续炼磨,继续喷吐,给人世的庸俗与沉默以华贵与高昂的嘶鸣。在我身上,就有这种承传,只不过我的才力有限,没有他们厚重的历史语境与修养高筑,在大凉山,尽自己的一点力而已。
周氏兄弟是领袖型、狂飙型、全才型、百科型的“通才”,这种人杰在近代以降的时期涌现很多。解放后日渐稀少,几近绝迹。他们往往引领一种潮流,提升一种全新的艺术与哲学思想精神高度。周氏兄弟出在偏远之地的大凉山,得确是一个“艺术奇迹”,难怪80年代以来,高尔泰、周国平、林贤治等当代名家都想解开这个谜底,加上蓝马、吉木狼格、晓音、林珂、叶延滨、吉狄马加等形成的“汉族现代诗群”和“彝族现代诗群”。大凉山的传奇之彩又厚又浓,它是中国诗歌的“麦加”,应该让那些热爱者前来踏寻问踪,流连激情,蛮荡人性,享受诗意的栖居与创建,感受诗歌历史的风云烟香,砺梳时光层层神秘的彩裙面纱。
2009年在成都,当代著名人文学者徐友渔认为:“西昌是中国的西伯利亚——流放地”。周伦佐认为西昌历史上有三次文化输入,才造就了他们人格与才华形成:第一次从抗战到解放,西昌作为国民党政府的第二“陪都”,当时涌进的一批知识份子与沿海学校(比如西昌师专的前生就是上海工专),解放战争整个中国大陆的最后一战在西昌完成(西昌战役),有大批没有走掉的国民党官员及家属留在了西昌。第二次是“57反右”后,西昌作为“右派份子”的集中流放地之一,“右派份子”中文化人很多,他们带进了文化理念和思想。第三次是1964至1969年的“全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西昌作为当时知青集中下乡地之一,当时涌进上万人的外地知识青年。这三次文化输入,对周氏兄弟的精神思想形成与个性都有重要影响。可以说,周氏兄弟是这些大时代变迁人物中的文化与思想历史记忆者与托举者,当遇见“伟大80代”这个文化复兴语境,他们60年代至70年代十多年间积蓄的民间思想岩浆得以爆发喷射而光艳夺目。
(我最近的一个历史发现就是“早期四川地下诗群体”之一的“成都野草群体”中的何归、徐坯、张基、九九等1965年3月后,陆续在大凉山的会东、喜德、盐源和攀枝花(原叫渡口)等地工作、插队。他们的诗歌活动在1970年前后和大凉山的“西昌地下诗群体”是同步的。可能说那些时光,都在同一个天空下写诗梦想。两大群体在一个共有区域(大凉山)的交流融合空间已经存在,但由于黑暗时代的严酷环境,为了保密与安全,两大群体没有拥抱,而如大凉山的许多山脉一样,有自已独立的朝向与行走。我猜想拥抱的意义是“野草群体”后来的走向肯定不一样。但历史是不容乱想的。历史就是历史)。
我办的民刊《独立》的前生叫《温泉》(油印),是在1987年10月由我和欧阳勇创办的,当时看见“1986中国现代诗群体大展”受启发,由我工作的单位普格县农机厂位于温泉西面而起名,《温泉》1989年后被有关部门定为“XXXX刊物”,被调查、取缔。《温泉》最有影响的是我在1988年创作的《吊裆男子》,曾被普格县中学的许多学生传抄,影响到州外。1990年夏天,我又创办《凉山诗歌》,9月“苏联巨变”,又被调查、取缔。此后一直有有关部门的人员暗中“保护”我,经常盘查,这种情况一直到1995年后才结束。《凉山诗歌》后,我又搞了《山中幸存者》。一直到1997年创办《彝风》,1998年又创办《独立》,自由的诗歌成为我生命的唯一活血与呼吸。
2012.10.10.整理
日史普基。
《自由写作》首发
回到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