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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关键词:一个索引(随笔)

 

刘漫流     

 

    

原定题目忒大,可以写成一部书。我就从题目里抠几个关键词,先写上几句,作为一部可能之书的索引。

 

11978

对我来说,1978是学习之年、阅读之年,记忆与见证在51有过一次交汇点。

   凌晨,懵懂中三哥叫醒我,匆匆洗漱后,骑车驮我沿建国路、思南路一直弯到新华书店淮海中路门市部。等开门的人已从书店门口,排到了隔壁弄堂里。眼看人越来越多,队越排越长,等我们哥俩赶到时,长长的队伍已穿弄而过。弄堂到底是南昌路,沿街一直排到瑞金二路。等于说以淮海中路新华书店为圆心,顺时针绕了差不多一个街区!

这一幕确实令人难忘!——后来听说,当局决定重印35种中外名著,统一安排在51国际劳动节发售——“报于百花一处开。当年当月当日这种夤夜排队购书的壮观场面,出现在整个大陆各家新华书店门市部前,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说,这一代诗人,我将提到的这些名字,都排在这个长长的队伍中!

35种书,排成方阵,踏着正步,开始夜晚的行军。

啊,新华书店,这种国家的权力美学其实也是一种暴力!

但一个人、一种艰难漫长的文学生涯可能就从这一类夜晚的军队开始!

就在这个队伍中,我听到有人如数家珍地报着雨果的四大名著:《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九三年》……

那个时代的读者尤其喜欢显摆四大十佳之类世界文学知识零碎。

35种书,以5种为一组,形成古今中外不同的排列组合,排队者每位限购一组。按此规定,我们哥俩一共可以购入两组共10种书。一周之内,通过换购又得到了另外一些花色品种。

此刻,记忆试图记住这些当日之书:《战争与和平》(四卷)、《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高老头  欧也妮葛朗台》(我记得是一种合订本)、《巴黎圣母院》、《笑面人》、《九三年》、《艰难时世》、《大卫考坡菲》、《猎人笔记》、《契诃夫小说选》(上、下)、《莫泊桑短篇小说选》、《东周列国志》、《镜花缘》、《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近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家》、《子夜》……等。

三哥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大多属于近年来网上颇为走俏的网格版,一册册用牛皮纸细心包裹起来——一个夏天的阅读书目、一个阅读的夏天……

 

2.记忆

我知道我开出的书单并不完整。一些书、一些人与一些事,渐渐笼罩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常常自以为记住了该记住的、却忘记了不该忘记的。关于时间,我倾向于某种不可知论。每一个时代都存在着不同的时间。过去时代的幽灵,现实喧嚷的人群,穿越时间的未来相互重叠交叉或擦肩而过。所谓记忆,不过是一系列追索与辑佚、重构与书写,失而复得与不可企求的混合。时间和地点或者不难一一取证,难以确定的恰恰是事实或史实,最变幻莫测的是无过于人与人心。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发现或目睹了字里行间的闪烁其辞、当众撒谎、偏面强调、有意无意的省略、歪曲、小心眼、轻描淡写或移花接木、自我美化与自我加冕……回忆之光在幽黯的虚构与公开的捏造之间摇曳不定,

记忆是不可靠的,这几乎已成为一种老生常谈。想到的是一回事,说出来常常又是另一回事。是以,我也不敢以最公正者自许,不能保证不堕入其间任何一种恶趣。我不大相信所谓记忆,但这并不等于说我拒绝记忆或不去回忆。有关八十年代的所有记忆,多少已被美化了。因此,很少看到有一本令人足够信服的诗歌史,这并非意味着诗歌没有历史。如果有的话,也只是一个人的诗歌史。

 

3.见证

我能见证什么呢?

我就来扯一扯《海上》是怎么炮制出炉的吧。

84年秋冬之交,老同学张志平(海客,后用笔名张远山。)来找我,说已联络一些人想搞一个联谊性质的艺术沙龙或者叫俱乐部)。从小学开始,张就是我同学,比我晚半年,后来一起考入华东师大。《夏雨岛》创办后,我们嫌它学生会气味太浓,我与志平加周泽雄三人自已刻蜡纸油印了二期《广场》(根据我的一首同题诗)。毕业后我被分配进入上海第二医学院,张志平分到市少体校,都有意结识同道办诗刊,志平当时提名叫《海韵》,我觉得听上去太软,加之广东已有一种同名诗刊,遂提出不如就叫海上”——一次词序颠倒,这就是《海上》的由来。

张志平又介绍认识杨晖与龚建庆。杨晖,诨名巴海,时方从中央工艺美院毕业回沪任教上海轻专,画画这一摊由他牵头联系。那时我住校,地处市中心,靠重庆南路那座三层砖红色老楼朝南的一间办公室成为聚集点,人一多坐不下就过一条马路搬到复兴公园茶室。后来又联络了政教系的杨伟民,在他承包主持的华师大丽娃沙龙聚过几次,本地一些写诗的画画的先后都曾在这儿露过面。我记得有一次聚会,每一位到场者被要求填一张海上俱乐部成员卡,再交三元钱(我听说陈东东后来承认借上厕所躲掉了交钱),具体凑了多少不归我管。我只知道,一部分作为聚会费用,一部分就用来编《海上》。每期有执编,编委、美工一应俱全。基本阵容就是三拨人马,华师大三位[我(刘漫流)、海客(张志平)、天游(周泽雄)];上师大四个(王寅、陈东东、陆忆敏、成茂朝);还有默默、孟浪及其联络的郁郁、京不特、吴非、冰释之、阿钟等。

编委碰过几次头,我记得第一期稿子先在我的办公室里统了一遍。付印前又在旧仓街张志平家,由我跟志平两人一首一首斟酌排序。内页目录栏作者名字与作品实际排序不一致,当时确定原则上一切从阅读效果出发,主编者不打头条。默默少年老成,责备书生意气不够策略,外界会以为谁打头条谁就是人人都服贴的代表人物。后来想想,默默这么说也有道理。不到一年趁热由孟浪、我分头主持编辑了第二期、第三期。后来孟浪跑去深圳参与徐敬亚等策划的86诗歌大展,海上诗群就这样被作为一个整体推出。

其实从一开始就阴差阳错,很不整体。貌未必合,神亦分离,自我中心,互不买账。有讲团结顾大局的,有爱捣蛋闹独立的;有口语派、风花雪月派、好走极端派,折衷调合派;有活动家、有不活动家。

比如,大家都知道大展时海上诗群有我跟孟浪分别撰写的两个艺术自释,就是因为颇有人不买孟浪的账,拉我执笔搞个版本,所幸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与孟浪日后的交情。又冒出一个《大陆》、一个《撒娇》,有人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回答,其实就是同一拨人,扯不同的旗帜。明眼人其实不难看出《大陆》亦无非是《海上》的镜像之一,两者的互文性,可谓一目了然。

撒娇”——据默默解释,当初是他随便一说傻叫,京不特错听成撒娇。大展时因为版面有限,每一流派入选的作品数量有限,不特就操刀写了那几句名噪一时的与人斗其乐无穷艺术自释撒娇派的旗杆子就这样竖起来了,我记得那一夜我正好也在场。所以说,其实就是同一拨人在一起或不在一起撒撒娇。

海上诗群是一个大箩筐,所谓地下,更像一个几乎无所不包的桌面回收站。我曾多次强调没有什么海上诗派,倘使一些人写一些诗办办杂志就算一个流派,说有亦未尝不可。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诗歌创作团体就此诞生。吊诡的是,拒绝抱团可能正是这些人有限冷淡合作的初衷之一。如果说彼此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我想至多只能以个性化写作私人化写作之类来概括形容。

 

4.地下

必须声明,其实我不知道什么是地下诗人。我也不是什么地下诗人,是不是诗人那是另一回事。无名诗人、被遗忘的诗人、甚至前诗人之类都比这更靠谱。我觉得地下地上这种说法,就像两个泼妇面对面戳着鼻子骂街,是商业阴谋加政治迫害的产物。

我查了一下词典,诸如秘密的、不公开的反传统社会或现存体制的先锋派的、实验性的不遵奉准则的,不落俗套的,与众不同的。等等,可能是大多数现代艺术家都愿意接受的词义选项。

与其将1980年代的现代诗歌描述为走入地下,不如说它一直企图浮出水面冒泡,来到地上或暂时潜伏。很少会有一位艺术家愿意自始至终接受一种名字叫地下的状态、因此仅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地下是远远不够的。

东西方作者,都必须面对某种出版制度。而在东方,除此之外,你还得面对审查制度。如艾米莉·狄金森那般决绝视发表,就是出卖!只是一种理想主义、一个诗歌的高级珍稀品种。

虽然,诗人从来不会为市场写作,除非写诗之余为了谋生去写广告文案。发表的动机与写作的动机相差何啻千里,但每一位作者都有起码的发表欲。最终文学史也不得不面对具体的文本发言,哪怕是从未发表过的手稿或草稿。拒绝沦为布尔什维主义政治宣传的扩音器,或资本主义商品流通领域的牺牲品、不等于拒绝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因此,地下难得成为一种应该坚守的艺术理想,常常只是一种曲线救国的可疑策略。作为地上的一种镜像,地下时刻潜伏着窥伺着等待资本的青睐与收买、或体制的招安与收编。

纯粹的地下(这种说法本身是否成立值得探讨)状态只是一个秘密、一种传闻、一种道听途说……体制外、民间、在野、非主流、边缘、异端、亚文化、非卖品……只是林林总总标签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说穿了其实不过意味着某种可能性,而可能性是无边无际的。任何描述,只是在可能性之上再添上一种可能性。如果存在着某种极端的地下状态,只是纯粹的可能性。甚至是拒绝描述的。

也因此,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地下的面目一直歧义多分,模糊不清。而在亚细亚式专制独裁主义统治之下,地下,是一个贬义词。与地下相关的一切事物,被视同非法、犯罪、捣蛋,属于必须取谛、惩罚、没收的违禁品。在前苏联,被指为地下诗人就可能以寄生虫罪遭起诉、判处流放、置于无何有之乡。拥有一张作协会员证就等于拥有了一张营业执照,在大大小小的官方刊物上发表作品,各种福利,从房子到汽车、四处游山玩水,至少可以帮助你在毕业分配时留在一个像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否则你就是一件没有经过合法认证的产品,一个徘徊在作协大门口的文学小青年,跟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小混混比,没什么差别!你甚至不具备写诗的资格,连个诗人都算不上!

直到九十年代,还有一位四川诗人来上海时问我有没有加入作协,他说他已经加入了,好像说被某某某老诗人拉进去的,为了某种工作与生活的便利,比如出版、出国等等,我表示了完全的理解。跟我被分配在社会主义大学执教鞭性质差不多。所以,别跟我扯谈什么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的地下诗人了!我们全部都被攥在党的宣传与文化控制机构的掌心里,在体制的夹缝里觅食、写作,这就是真相!这一代作家诗人,大部分不是共产党员,就是共青团员,红卫兵、红小兵,海陆空各个兵种全齐。有的早早入了党、有的89年退了党——所以,89才会成为一个时代结束的标志——有人自杀、有人出国,有人入狱、有人改行、有人下海经商,有人加官晋爵。这就是中国社会的众生相,也是中国地上或地下文坛与诗坛的众生相。不是没有坚守者,是以,我要将最大的敬意奉献给体制外所有坚持不合作人士、游离分子、被放逐与自我放逐者、在狱作家、良心犯、诗歌烈士,献给一切真正致力于捍卫创作自由与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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