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美国华人文学(随笔)
◎ 张 慈
海外文学(本文所指的海外文学仅限美国华人文学),才情不如古代,文字不如近代,文化价值姗姗来迟。海外文学毫无特色,如有,那就是烟火气太重,透显不出内在的笃定与淡远,胆气与反思。无论文学离开中国多少年,无论文学深入西方多少年,海外文学的笔触里,总是闪耀着一股浓郁的幼稚依赖与思乡之心。海外文学浅简的东方意味不过是刊登些书法作品与秋风春雨之作。海外文学没有汉语根子上的秀逸,没有文化思想的明确,没有精神根基,没有一个民族与生俱来的高度敏感和洞察之心。海外文学将自己调到千万里之外的美洲流浪,因出家门见大世面而使自己丢掉了根子。海外文学因作者们生存之艰难,放弃了中国人骨子里的才学与气质的培养,那是需要时间和粮食来推动的事业;海外文学因作者们喜染西方的风气,放弃了中国人讲究的修身治学,仅将生命最初领略到的西方文化的好,推着作品和人生一步步往前,一寸寸磨砺。海外文学慢慢烘托和显露的底气,及用一个世纪积起来的灵魂气象实在是微不足道。贾岛“两句三年得、一吟泪双流”就是它的写照。海外文学想要成为华人的声音,还有漫长道路要走,因为,它不被发现,不被捧在手上。
一.毫无争议的湾区文学
在美国办汉语文学杂志极其窝囊,你不能有任何“自我坚持”,你不得不成为标准的墙头草。大众文学的残酷在于它的逼良为娼,把无数原本有个性的人,逼成了唯利是图,有市场就是爹,有卖点就是娘的人。这也就是湾区文学行情。它最为摧毁自我,摧毁原则。所有在生活中的缺点,比如“政治上不出问题”,“领导来了活动就蓬壁生辉”,“支持FLG是要犯错误的”等等迎合强势,落井下石的所有这些在美国生活中被鄙视的行为与思维习惯,在华人社区中却恰恰成为获胜的基础。所以,办杂志最终只能培养内心虚弱,顺从的人。
说老实话,我从未关心过美国华人、社区、侨团等等;移民,排华,身份,历史,第几代的特点,美国华人政治地位翻身等等,这些都与我无关。我花了许多年思考自己与自己的关系,自己与神的关系,自己与生活的关系,自己与男人的关系,自己与美国人的关系。从抽象到通俗,从咬牙切齿的先锋主义到去参加什么“BOD会议”,从在大海上的漂泊,到鼓励孩子上普林斯顿、耶鲁哈佛,我怎么从一个自由主义者、真相探索者变化成一个老华侨办的杂志社长呢?
在本质里,我一直是关心中国的。我在1988年离开后,它发生着惊人的巨大变化,但对我来讲,它又是一成不变的地方。中国代表了一个看起来热闹繁荣但实质上贫乏而无可依傍的时代。大环境中,人的个体命运非常诡异。我关心中国,因为我内心从未离开过它。我一直想要有一条路回家,回中国。
汉语写作,可以说就是一条路。但是,在美国它是一条死路。用汉语办的杂志,也不可能在美国有一条光明大路。但是,我可以在这条路上找人。人,就是光明的来源。杂志,可以是声色,是千江月,万里天。我的写作披星戴月,赶路似的,写了多少年,可贯穿我们众人心灵的一个源远流长的东西到底是什麽?我不知道。所以我相信一个人所见所思总是有局限。而一个帝国文明在翻转时,就像一条大河在转弯,充满细节,巨响,与幽暗。以中国人的情感“见证”美国这个时代的变迁,比“祖国”情节泛滥与灵魂挣扎要有意义。我对美国是有诚意与执迷的,对中国是具才情与虚空的,这一切就像一片片叶子,相似却又各有微妙,当风吹过,它们的碰撞叫做文学的声音。美国没有衰落,相反的,用英语写作仍然是大部分华裔作家的梦想。如果以中国人的情感见证美国这个时代的变迁,美国华人文学是什么声音呢?
二. 美国华人文学没有声音
或者说,美国华人文学有一点点声音。东岸的『汉新文学』,网络上的『文心社』、『文学城』,西岸的『美华文学』,不知落脚何处的『今天』、『倾向』,都各自有声色,但总体的,只有喘气。文学杂志是濒危物种,海外写作的人也一样。我们有呼吸, 我们感知痛苦,一种没有精神方向的痛苦。不合时宜的背景不为人知的写作,就是我们和我们的现状。我们的内心一直是有渴望的,我们渴望自己的才情和信仰破浪而出,我们也一直在为我们的写作破浪而出的那一天而挣扎──这与读者有什麽关系呢?其实,人人都想知道和必须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去到哪里,信仰什么,爱的是谁,为何要写?这就是我们写作的原因。
语言提供了我们与已逝世界交往的证据,与某个人相连,或与某个情境相连,与某种精神相连;日月如梭,这么压抑。中国语言,文化项目在国内和国外都是一个需要下死力开拓的领域。这个时代,不是个人表现的时代,而是TEAMWORK(团队)的时代。深沉的内心并不真正能走到探索真理的道路上。文学使人得到安心和放达,使人能够展望,能够重新回到探索真理的道路上。跟大众随波逐流可能会隔断原有的精神方向。所以,我们心中的信仰跟目前的现实分裂这种现状,不一定是坏事,内心分裂会积蓄负能量,长久积蓄。
三.西岸的『美华文学』杂志
我身在硅谷。硅谷,首先是一种强烈的创业精神的象征。“创业”这一概念深深地融入了硅谷人的血液里,不管怎样的教育背景和出身经历的人都有着创业的欲望和意识。对于许多创业者来说,创业本身就是他们的一种人生追求。办杂志也可以算做创业,创什么业呢?创中国人精神的业。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哪怕想有一席之地也很难。何况是精神之地。
早在我还是一个受精卵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大众文学、大众艺术。我也不喜欢中国作协那个体系。我与体系之间,有着天然的相互鄙夷。『美华文学』是黄运基先生18年前创刊的。现在,他交给了我,及他信任的几个人。我答应将『美华文学』办下去。我是否到了一个转折处?希望与别人一起共同走过湾区大众文学道路的旅途?希望归类?同时,当我冒着大雨从南旧金山的印刷厂开车回家的路上,雨大风急,我独自开着车,看着高速公路两边的海洋群山依次倒退,我感到刻骨铭心的孤独、痛苦象潮水一样漫过我,而我却无从闪躲,只能继续向前,任风景远去。
我是一个出污泥而比污泥更脏的人。我在四十年前就知道了写作与生活的天机,只是我不肯放弃。那有些近於萨特的存在主义概念,“存在主义就是一种人道主义”,它指示,要经历多少的苦难,才能最终醒悟生活专治各种桀骜不驯。你知道天机,而多数人还是蒙昧的。写作也如此,多数写作的人在浪费时间,他们的写作对他们个人和对众人都不具启发性。他们步履迟缓,消失在成千上万的写作者人流中。文学不是圣女,平凡才是它的最大特点。穷尽生命的体验和人性的思考完成一部著作,精彩的使命便结束了。
《美华文学》暂且是一个简单的刊物,对美国文学历史,和当下的时代都缺少审视和逼问。用华文写作供稿的人尚未进入美国新文化时代的核心,距离一大截。实际上,美国有得写,它经历过吊诡、敏感和刺激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经济繁荣,二十世纪被恐怖主义制扼。之后,它继续前进的方式再也不能安慰自己,它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可以靠打仗以重新安排它的未来,2003年的夏天,许多美国作家突然失去了写作心境,眼睁睁徒劳地看着美国试图恢复元气一段时间之后,进入一个短暂的失语期。直到2010年,中国进入“春朝带雨晚来急”的时代,而美国进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情形。写作不仅是生命的歌唱,还是与自己的国家不期而遇,中国美国都是我们的父母国。我们在精神上远离华人的根基,在现实当中摆脱不了一切旧的美国带给我们的阴影。中国人对在美国的历史非常陌生,但能通过读文学,了解华人的各个阶层。华人的各个阶层,好似一群喜欢藏猫猫的顽强的人,没有身份的,打工的,脱掉汗迹的衬衣,然后穿着打工的黑球鞋,就去参加知青集会的人;读了书,有了工作,除了炒股票看花花公子之外,没有其它兴趣的中产阶级华人;成功地赚到钱,成为社区领导的精英华人;我们多待些时日,多有些耐心,多花些功夫寻找,陡然中你会惊喜:啊,华人,你在这里么?我希望,我用生存挣扎的宝贵时间来办这份刊物,就是要获得游戏中最高无上的东西:精神的自由。
此外,信念faith,一定是写作中和办刊物中最重要的东西。如果我们诚心写作,我们会去显示历史和现实的想象性场面,写故事也行,写思想性小说也行。多数人的宿命在於仅仅期待水到渠成,从来不制定一个指向未来的计划。美国华人的刊物,也是这样。《美华文学》跟美国其他华人文学一样,摸索、挑战昔日美国政府对华人移民的压迫,从阶级地位入手验证灵与肉,但是从不突破自身文化带来的思想局限和政治局限。是的,是“美国精神”使我接手这刊物,这精神就是奉献,思想的奉献,时间的奉献,胆量的奉献;我愿意与《美华文学》共同进步,获得幸福。是的,没有人愿意掏出钱来买,没有人渴望捧起它,那是因为,它的痛苦不够。我要让我的痛苦,众人心中的痛苦,一切华人的犹太人的美国人的墨西哥人的混血人的痛苦加到《美华文学》身上,使人们捧起自己的痛苦,就如教堂里的人们捧起经书。
四.各种激活华人文学之道
而时代又是这样一个时代,大家都上电脑看新闻,电影和文学作品,手机上看股票,没人会手捧一本杂志自得其乐,除非那是一本讲怎么理财,怎么将孩子送进名牌大学,怎么养生,省税,打高尔夫球的杂志。没有人会为了摆脱原来的生存环境而去读美华文学,没有人为了求知的饥渴去读美华文学,没有人会为了入籍去读美华文学。那么,人为什么要看这份杂志?
我不知道华人为什么要看用汉语出版的文学杂志,我不知道我们要将刊物办成什么样,但是,我不相信过去的做法,那叫计划经济,也就是大家找人订,大家捐款,以养活美华文学。这种“计划经济”缺乏刺激,也与作者个人和读者个人利益无关,作者不在乎发表之后的结果,读者不在乎杂志的存在,我们对周围及自己的观察与反省可以从其他渠道疏通,比如网络上的BLOG(博客),或者《世界日报》副刊,不需要美华。于是我们的不悦和疑惑就慢慢地变和麻木和容忍,理所当然地坚持非自己的思想,非常肤浅的思想,做做文学人道主义和社团人道主义吧,写一写吧,订一本吧,讲讲人情吧。总之,不当真!
要想让《美华文学》或者别的文学刊物被捧起来,我想,1.我们必须玩真的,给作者发稿费,批判与被批判,挑战权威,同情每一个被压迫者,反抗者,为争取生活的权力流亡他乡的人,找出成功者内在的动力,精英文化的好处等,作品才能够从糟糕,幼稚可笑,嚷嚷空洞,造作莫名变得真实和有影响力。2.筹款,举办大型的筹款会,以解后顾之忧。然后是在内容和形式上下功夫,最后剩下的还是上面说过的问题,如何产生影响力;3.在社区侨团造成影响。不论是那些曾经在以往的现实中多么了不起的人,奉命警告过弱者,或被人们尊敬膜拜,或恣意支配过他人,此一时彼一时那些不可违抗的指示下达者,传达者,他们一个一个从名单上消逝,他们随现实速朽,没有人会再提起他们,而文学中的人却能成为不朽,被后来者再三阅读,成为传奇。4. 领导者的专业水平。接手《美华文学》是我个人与生活的一个和解,这是一个态度。上面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文学的境况一直不佳,但我和朋友们一直没有放弃过。不放弃,就是期待真实。
五.美国华人文学
必须跟“美华”两个字有关,这是黄运基先生的主旨,也是我们办刊人的追求。也就是说,你是怎么从一个华侨,变成了一个美国中国人?你是怎么变的?这个精神上的转折和过程,我相信是很漫长的,就是我们要的核心。对于自己的华裔身份,现在驻北京的那个骆家辉大使说,由于他是个美籍华人,对中国的歷史、文化、习俗有更深的理解,并且希望能通过这些来使中美关系获益。他在用它们来帮助促进两国关系更加紧密,从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到企业之间的合作。他讲了:“我确实代表着美国政府,我为自己作为美国人自豪。”
Why,为什么? 很多移民美国的华人,都跟骆家辉一样,成为了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而且为之骄傲。Why? 为什么? 请大家写出来。我们在美国的华人肯定是与国内的中国人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是非常巨大的,不管我们意识到没有,在潜意识里都是巨大的。我们会讲英语,这就是根本的不同。语言使人具备两个灵魂。我们有两个名字,一个从中国带出来的中文名字,一个这边需要,天天被叫的英文名字,也许有些人仅仅是将名字改成拼音,但外国人发音与中国的发音不一样,所以,你实际上被叫的也是一个异化了的第二名字。还有呢,我们的后代根本与我们不是一条心。他们是美国人,你怎么办?林书豪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说他打球是为了在球场上显示上帝的光荣,在中国,你敢这么讲话吗?不是认为你有神经病,就是你政治不正确,你还能打球吗?所以,我们身上的自由性,比别的地方的中国人,确实不一样了。我们有了西方人的勇敢和公正精神,还有对自由的意识,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意识已经是我们血液的一部份。我们华裔还具备自己是一个独立个体的态度,入民主党、共和党,想入什麽党就入什麽党。选总统,爱选谁选谁,连黑人总统都诞生了,华裔总统还会远吗?美华的作家,起码也是知道要发出自己唯一的声音,而不是主旋律。我们要求作者,写出自己的转变,自己的认知,通过塑造艺术形象,表达精神,表达原则,表达价值观,表达认知。某一时间空间内,办杂志这种行为看上去似乎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但价值意味着什么呢,人类一切正面的价值,不都是为着精神的愉悦与欢乐吗?边走边瞧吧。
我突然意识到,不管杂志办成啥样,也不会有什么实质输赢,这就是游戏的本质。关键是,不论任何人,写什么,都要记住,生活所赐予你的点滴关爱,你都要在心中永留一份感恩与谢意,才是写作与办刊的意义。读者是游戏的一部份,与写作类似,玩家需要一起努力才能取得成就。没有时间限制,真正好的产品自己会“说话”。写的人和读的人之间的辩证关系,就是这样的。至于钱的事,让钱来跟我们吧,我们去找钱,去追钱都挺累,把杂志办好,比追钱要惬意得多。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空间,我们的欢乐,时间都是我们的,统统是我们的。我们不见得要一定得到上面提到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无意求的;那些东西,如名气、影响力,炽热的文学精神,最大的订户数目,功利等等,它们如果都轰然前来,我会觉得很可怕,我个人追求的东西完全是天真的,所以我不把上面那些东西当回事。我做到最好即可,美国华人文学自有命运。事实上,我已经非常清楚《美华文学》在社会上的有可能的地位,它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改变对于欣赏文学艺术的品位,不欺骗,特立独行,具有高度的智力,有很好的“家教”,很高的个人品味,很自在的心性,很多很多的见识,这就够了,等於一滴水也映照了阳光。故此我在天地中的安顿也就更容易一些。世界会终于见识到我的天才,提升它。人们一直在尽享着自己的独特个性与适宜于自己的生活,大家的孩子,大家的家,大家的两个父母国,作者对自己所关心的事物的静静凝视,读者用率真的心,看作者与世界和生活对话,带动一股人心深处的、信仰深处的、精神深处的潮流,这本身,已经够美。
刊物是文化礼物。我希望能送給中文读者的是一份“厚礼”,就是实实在在的“身教”,让中國人,不论是海外的、国内的,親身領會,一個文明民主制度之下诞生出來的汉语刊物,該有怎樣的语言和思想標準,該怎樣要求自己的作者和读者,該追求一個什麼樣的文化现象,社會美感,言论制度。這比来自个别的、小众的声音更有力量,更能震撼中國人的心灵。
(作者现系位于旧金山湾区的《美华文学》杂志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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