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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文学回忆录节选)

贝 岭     

 

    

 

 

19793月的某个下午,我穿着中式棉袄,戴着围巾,「五四青年」般在民主墙前浏览墙上的大字报及新贴上的民刊,一转头便看见三位年轻男子在墙前并排而立地出售刊物,身旁的自行车上好象还挂着浆糊桶,再细看,竟是《今天》。这正是我读到「心悸」的刊物,我有找到了「组织」的激动,我趋前自报姓名,还加上一句:「大学生」。我们握手,三位的手温逐个递减,个儿瘦高,五官精致的那位最热,指着其它两个一高一矮的说:「我叫芒克,他是北岛,他是老鄂,有空到东四十四条76号《今天》编辑部来坐坐。」我意外,有点语无伦次。

我很快就去了「76号」。一个周末的下午,我由王府井新华书店出来,骑车从王府井大街到美术馆,再右拐入东四,我在宽街一阵乱骑,再入东四十条,沿着胡同不断拐弯,按图索骥,寻到东四十四条76号。那一带是标准的北京老城区,街是街,巷是巷,胡同就是胡同的样。真正的「老北京」一般不会迷路,我「破门而入」,张望,老四合院已变成大杂院,一位眉目清秀的女子在院内,她趋前,柔声问我︰「是找《今天》吗?」那嫣然一笑让我「猝不及防」,那是「有心无胆」的年龄,我失措,再次语无伦次︰「对,是,是。」只见芒克忙进忙出,他认出了我,指着我对那位女子说︰「毛毛,妳看他长得还真像叶小刚。」我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忙不迭地说:「路过,不、不,特来拜访。」

「猴儿」是芒克的外号,他手脚伶俐、天性开朗,细看,还真有点猴相。毛毛是芒克当时的女友,二十出头,以我当时的眼力,她妩媚,五官精致,有着我想象中江南女性才有的温婉。我后来才知道,她的祖籍是无锡,当她知道我也是时,彼此多了份亲切感。芒克好客,邀我留下来喝酒,我们坐在屋外的桌子上小酌,不久,屋里出来两个人,一高一矮,芒克介绍说是《四五论坛》的刘青和刘念春俩兄弟,我想起这里也是民刊《四五论坛》的联络处,我们相互问候。接着,继续花生米、二锅头,我们边喝边聊,他建议我参加在东城区张自忠路4号赵南家每月一次的《今天》作品讨论会。

 

1979年初,北京西单民主墙前的「五四青年」贝岭(贾谊摄)。

 

由此,自19795月至198012月间,每月第一个周六晚间在赵南家举办的《今天》作品讨论会,成为我最早的文学课堂。

 

从此,我上了另一条「贼船」。

 

风雨无阻,一月一次,我几乎每次必到。每个月初的周六午后,我从学校教室或学生宿舍出发,先骑到民主墙张望「民主」,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再沿着长安街猛骑,边穿越天安门广场,边「仰望」或对视一下天安门城楼正中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在王府井大街左拐,入新华书店搜书,消磨掉个把小时后,先直奔美术馆看一至两小时展览至关门,或再由美术馆东街骑至宽街、东四一带,牵着自行车,在车水马龙、人声沸腾的市井中穿梭,走店逛铺,东张西望,晃到黄昏夜幕降临,再寻一小馆子坐下,买两个火烧喝碗汤,然后上路,拐入树荫环绕的张自忠路,来到张自忠路4号,那一溜儿的青灰色砖墙,大宅院气派仍在。跨过那颇高的门坎和敞开的大门,往左走,过窄巷,穿过左院门,内院别有洞天。门内,上了锁的自行车散乱,若是冬天,地上的积雪和冰渍会让人走得跌跌撞撞,东西南北厢房间,不搭地兀立着后砌的坯砖房,内院内最深处便是赵南的那间正厢房,每月第一个周六晚上的《今天》作品讨论会就在这里举行。

 

那是我的习艺期,透过聆听,透过装老成,我和作者面对面讨论作品,我推崇文字上的不动声色和冷静白描,也领悟了文学的先锋性和现代意识。我最初的文学品味,乃至基本的审稿能力,都是在赵南家的《今天》作品讨论会中不经意习得的。当时的与会者大都比我年长,在这里,我认识了当时北京地下文坛的众诗人及小说家们。第一次见到江河就是在这儿,他一头过耳的中分乱发,正朗诵着他的组诗《从这里开始》。渐渐地,我由旁听者变成被动的评论者,再成为主动的评论者,那召唤已在心中形成,可从未对外表露。

 

《今天》作品讨论会的独特处在于,只讨论未发表的诗作或短篇小说,而不是已在《今天》发表的作品,更不是发表在官方文学刊物上的作品,故和那些针对已经出版作品进行讨论的文学研讨会大相径庭。一般程序是,《今天》主编北岛先介绍当晚带作品来讨论的作家,之后作者本人先念作品,然后与会者开始评论分析,讨论该篇作品能否刊在《今天》上。我发现,每当争论激烈或各执一词时,看看似木讷,烟不离手的「老木头」(北岛当时的别称)总可以掌控场面,将其拉回对作品的讨论中。那持续三、四个小时,由《今天》 编辑及参加者对一首诗或一篇小说逐行逐段的评论,甚至一段一段地建议修改,与会者常直言不讳地给予意见,甚至动口改诗或改小说。一般情形下,作者虚心受教,并无芥蒂,这真正难得。在《今天》以后的地下文学聚会中,这样「评头论足」、讨论作品的方式或一直延续,可如此直接动口帮作者改稿者已甚少。当年,文学的世界刚萌生,地下的诗人和作家们都籍籍无名,彼此不识或不熟,这使得人们谦逊内敛,不会佯狂或以酒助兴,我们严肃地讨论一篇小说或一首诗作。那是文学的好年头,对名的追逐和虚荣还未成气,后来,那氛围渐渐失去。一旦失去,就不再回复。

 

19791980年间的张自忠路4号是北京地下文学发韧的最重要地标。赵南的屋子虽大,可仍是卧室兼客厅,作品讨论会时,因为人人抽烟,弄得烟雾缭绕,不时要开门散烟,秋冬时节,门一开,寒风窜入,屋内人为之一振。大门上挂着两片大棉帘子,为了御寒,房子里生着蜂窝煤炉子,为了保暖,赵南不时地往里添着蜂窝煤,而炉上的大铝壶内滚着沸水,水蒸气由壶口冉冉上升,润着干冷的空气,人们一边凝神静听著作者朗诵,一边不时往茶杯里加着热水。那是一个物质贫乏、精神充实的年代,用文学取暖的年代。后来,赵南成为我无话不谈的挚友,每当精神压抑,心情烦闷时,我总是骑着自行车,由广安门出发,沿着这条路线,骑上三、四十分钟,来找他倾述。当他出门,或下班未归时,我会在他院内的门外看看书,或到宽街街口晃一圈等他回来,他从不走远,总是在东城一带,不出半小时,他就会牵着自行车,悄无声响地走进院子,我们会相视一笑,苦笑。

 

从学校到民主墙,再从民主墙到赵南家,那一路,我的自行车总闯红灯,甚至险些撞上公共汽车,可总是有惊无险,这是我文学习艺期的「必经之路」。

 

 

 1981年,民主墙彻底被禁,《今天》作品讨论会也无声无息地结束了。赵南家渐渐变成了北京市地下舞会的一景,一时名闻遐迩。每到周末,时尚男女、真假华侨、黑白老外,纷纷在夜色中来到张自忠路4号院,循着乐声,摸索着进入后院赵南的家,屋内灯光昏暗,「靡靡之音」如泣如诉,一对对青春的躯体相拥。

 

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

搂在一起,爱是他们的疾病

爱──留下的是回忆

 

那已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年头,是感官饥渴、身体需要互相取暖的年头。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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