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夜中被闪电追逐的心” (散文)
◎ 浪 子
这是多年前江城一首诗里的一句。对很多人来说,透着或多或少的虚妄;对江城来说,却是现世生活的真实写照。是的,我可以想见:刚刚从派出所下班的人民警察江城,开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在雨夜广州的街道上,赶往一个人的家中,写下一首又一首被闪电所追逐的诗。
说到广东诗坛,不能不提《面影》;说到《面影》,不能不提江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国内诗歌界,《面影》是南方诗坛一面引人瞩目的旗帜,对现代诗歌影响深远的《诗歌报》那些年在提及民刊时肯定要提到《面影》。而江城,是让这面旗帜飘展的那个人。因此,江城和《面影》,两者是密不可分的。十多年前,在东风路30路公共汽车站的“红太阳”酒吧,我对莅穗短暂工作的浙江诗人蒋立波说过:全国各地来的诗人,不管有否见过面,只要是知道对方的名字,到了广州就一定会找江城报到。江城就是天南地北的诗人们的公共汽车(迎来送往)、旅店(住所安排)和酒馆(以酒会友)。写诗的人,没有喝过江城的啤酒,就不算真正来过广州。……记得正是《南方大摇滚》首发会当晚,捞仔、毕晓笛、张全复等一干音乐人及有份填词的沈颢也在旁喝酒。那时己在音乐圈打转的诗人沈绍裘听我这么一说激动起来,立马拉着音乐圈和传媒圈的旧雨新知来灌江城的酒,几轮“喇叭”吹下来,江城依然谈笑风生,沈绍裘却已与周公共赴太虚捉庄周的蝴蝶去了。
“在羊城东风中路大石街一个叫郑心发的青年人家里,啸聚着一群被诗歌的烈焰灼红了双眸的诗人。……那是1986年5月,在南方,这该是文学年景的最后一个季节。” 《面影》的发起人之一、现供职于《民营经济报》的潘铭萱描述过它最初的时刻。在最初的一群纷纷他去后,《面影》一度沉寂。
1990年,江城的加入使《面影》重新活跃并坚持了下来。在江城的主持和苦心经营下,《面影》成为广东青年诗人们最热心也是最爱护的诗歌阵地,它的活力和影响力不亚于任何一份正规出版的广东报刊,它培养了一大批青年诗人。目前活跃在国内诗坛的数以百计少有名气的广东诗人,大多在《面影》上露过脸或汲取过养分。况且,《面影》的视野并不只限于广东,与各省区横向交流的广泛与深刻,使它的水面变得更是辽阔,全国诸多优秀诗人的作品都在此亮过相,如陈东东、马永波、肖开愚、翟永明、小海、纪少飞、藏棣、非亚、叶舟、李亚伟、张执浩、秦巴子、海上、阿翔、卢文丽、伊甸等等。藏棣的《在埃德加·斯诺墓前》、杨克的《在商品中散步》、马永波的《诗艺》等一批重要作品,更是在《面影》上首发才流播开去的。
在高度商品化的广州,《面影》的存在是令人惊奇的。这个没有纲领性文件,没有统一的美学宣言的散漫的群体,只是为了共同的诗歌理想走到了一起。诗人陈朝华在1998年11月号的《广州文艺》这样描述过:“他们是诗歌写作的实践者,没有功利目的,不以诗歌为安身立命的手段,只是一种生命的内在需要使他们坚持‘内心的写作’,对诗歌怀着一种敬畏的赤诚之心,比那些大肆宣扬自己除了诗歌一无所有的人的‘虚假悲壮’更让人觉得自然和可亲。”在这篇散记世纪末广东青年诗坛的文章里,陈朝华把江城喻为“广州青年诗坛的守灵人”,我以为是准确的。如果没有《面影》这个集结和呈现的窗口,散兵游勇的广东青年诗坛相信只会更加无序与零乱。
那些年,正是江城大量出作品的年份。我一向认为他和世宾是广东诗人群体中最勤奋的俩个:世宾那时尚在鹤山市委工作,几乎每到周末都会骑两小时摩托车、带上厚厚一叠诗稿赶来广州找我们交流;而江城,在电台工作的女诗人陈惠如见过这样的场景:“(晚上的聚会结束后)江城送我回文德路,临别时他跨上摩托车,艰涩而疲惫地说:我……回去写诗!言毕驱车绝尘而去。”其实,这也就是他持续过多年的日常生活。而且,江城的写作与其编辑出版《面影》大有关联,他从组稿、编辑的过程中获得灵气与感悟,更撷取信心和力量。正是这一些,催生着江城写下大批想像奇诡、藏巧于拙的诗篇。
江城的诗,基本上可归为两类。一类生发自现实体:“只有在派出所/才能惊惊醒你的身世/你才会明白认罪自是一种幸福和回忆”(《派出所》);“出租双乳的女人/是她带走静伏大路上淫欲的农民兄弟/是她情同手足的姐妹/打击了一个城市的春天”(《参考消息》);……他并不临摹现实的生活,而有意地把实化的人、事、物虚化,赋予不一般的意义,从而传递出发乎內心的悲悯和别样情怀。这种对现存空间的关注和对现世生活的介入,正是一直孜孜不倦地推动与引领广东诗歌走向现代背景亮处的敞开和澄明的抨论家温远辉一贯所倡导的:“诗人,你的情怀是你永在的光源,照亮你的人性和你的诗篇;诗人,你的情怀是你诗化的人格,它使你善良、正直、敏感和真挚,干净地穿过世俗的卑亏大街走向圣洁之途;它使你坚忍和始终如一,刻骨铭心地感动和写作。”在江城另一类歌咏“爱情和想像的爱情”的诗篇中显露无遗,充满迫不及待的忧伤:“今年百花开尽/春天比颂唱你的诗句还短”(《想起爱情 想起诗篇》);“我走到那里,爱人就在哪里;我爱到那里,太阳就照耀到哪里”(《情绪》);……据我所知,江城的“爱情”大多是相对起意无疾而终一类,他在诗中所描画的,不过是他的焦虑不安和竭力渴望之间虚有其表的一厢情愿,与缺钙补钙的情形相若。
1997年底,江城陷入了一场有心栽花的恋爱。想不到同时沦陷的,还有坚持了整整11年、刚刚出版了十年纪念专号的《面影》,而当时却没有一点迹象。……1999年8月,江城还叫上诗人祥子、陈珂、黃礼孩和我,到散文作家陈小虎在石牌村的家看稿,并编好了新一期的《面影》,记得我们还专门为因车祸早逝的诗人吕庆秋编了个纪念小辑。后来,因为大家生存的压力和由来已久的散漫,也因为主持者江城在忙着告别单身,己编峻的新《面影》胎死腹中。那年国庆节,海南诗人纪少雄、纪少飞兄弟到广州,温远辉、江城、陈小虎和我等一拔人聚集在华师招待所谈文论诗。就在那天晚上,我提议编一本广州诗人的合集,作为世纪的告别。当时我们就拟好了名单和安排了机关事宜:江城、世宾、东荡子、温志峰、巫国明、黃礼孩、浪子,合七人;全书由温远辉统稿并序,陈小虎写后记,雅高负责设计。后来,书名几经争持不下,是温远辉定了《如此固执地爱着——广州七诗人诗选》的名字。现在回头想想,我们这群与《面影》颇有渊源的诗人,一次不经意举动,冥冥中竟成了《面影》诗群最后的集结,在新世纪的曙光莅临之前,亲手拉下了《面影》的帷幕。
无心插柳的是,《面影》的结束或多或少催生了黃礼孩去创办目前在诗界有巨大影响的民刊《诗歌与人》;《如此固执地爱着》则有意无意领了一回潮流——2000年以来,黑龙江诗人张曙光、桑克、冯晏等结集《九人诗选》;福建诗人康城编《漳州7人诗选》;湖南诗人远人编《湖南诗人6+1诗选》……等一大批诗人以地域的名义结集亮相。
写作本身并不是一个适宜张扬的事情。这几年,在一些场合里总有人说:江城已经不写了。我从来不相信,因为诗歌早就是我们人生的“鸦片”,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江城只不过是不去张扬罢了,最近与江城的一次交流证实了这一点。对江城来说,生活在继续,诗歌就仍在继续。诗人荷尔德林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也许这才是人生的本意。
要大地,也要天堂;要生活,还要梦想。只有大海才这样歌唱。我们这一群有梦的人,正在与初为人父的江城一道,为《面影》的复刊在努力。当秋天的田野那金黃的稻穗在微风中摆动,《面影》或将适时浴火重生。如果你与它相遇,请与旧相识聚聚旧、与新面孔握握手……然后,你或许会随莱内-玛利亚·里尔克这样唱:没有她永不知如何说出/我们的希望为何物/而那些温柔的间断/在持续的出发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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