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帝改变的女人(短篇小说)
◎ 汪建辉
1)
她是我的同事。首先得定义,她是一个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女人。好到“很好”两个字一直重复下去都不过分。
我是在她人生中遇到困难的时候才开始了解她的。有两天上班没有看到她,后来的一天她来上班了,但是从她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她遇上了不顺心的事。
谁能没有一个大灾小难?我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所以根本就没有深究下去的想法。心里面装的东西多了,对于别人来说是氢气球,可以带着他们往云里雾里去;可对于我来说则是铅球,它们会将我压垮的,直接的目标就是地狱。
我并没有注意到她那些天有什么不对劲。直到有一天燕子问我:你知道番茄出了什么事了么?
她们都叫她番茄,大概是她长得比较娇小吧,还有她的脸蛋紧绷、透红。只有我不这么叫她。我在心底都是称她为——她。其他的“她”都是具体的名字,所以她在我的心目中应该是比较特别的。比如说燕子,我从来都是直接喊她燕子。我回答说:燕子,她能出什么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燕子说:你真的不知道呀?
我知道燕子是想将她的故事讲给我听,但是我确实又不想听。
燕子紧接着又说:你不想知道呀?
也许是害怕这句话烂在肚子里,浪费了。或者是产生了霉变,让自己脑子里的东西变质,病了。燕子不再等我回话了,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作一边说:番茄的老公有了小三了。
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她的老公一年前开了一个电脑培训班,一开始不赔不赚,再后来有一点赢利。他们的日子还算平静。自从今年大年初一,她们一家人去石经寺烧了香之后,培训班的生意猛然就好了起来。和所有的有钱男人故事一样,男人有钱就变坏。
坏!在我们男人的眼里看来,其实也并没有多坏。
就是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多了。
这就具备了男人变坏的条件。
事情的结局是符合规律的:男人喜欢和不同的女人做爱。女人自然不干。因为女人喜欢和熟悉的人做爱。老公自然是最熟悉的人。由此可以得出结论——女人喜欢和老公做爱。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不平等。在追求平等的年代,不平等就意味着曲折、不平的道路。于是在这条道路上行驶的车辆就容易出事故。
2)
那天,大年初一,她在菩萨的脚底,趴下,扑地一般地拜倒。别人是额头触在蒲团上,她是整个脸都贴在了蒲团上。
她的心底默想着:保佑我老公今年能够发财。“他好我也好。”当想到这个词时,她在心底偷偷笑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高处的菩萨,它垂着眼皮似有似无地看着眼睛里的世界。“有”或者是“无”,全凭当事人自己的需要。为了自己的需要,她选择了——当时菩萨睡着了。
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是人。菩萨是人,人变成了菩萨。
大年第一天。阴冷。城外飘着细碎的雪花,城里落着碎雨。
石经寺在城外,天上飘着碎雪花儿。看得见摸不着。飘到衣服上就化了。伸手去接,一进到手里就变成了水。一切都是是是非非、可有可无。一切都合了宽仁菩萨包容一切的境界。
境界,就是模糊、不确定。
从石经寺出来。她看了一眼天空。缩了一下脖子。伸手挽住老公的手,说:“老公,我求了菩萨,菩萨会保佑你发财的。”说完,她就让自己相信了。
3)
有一天上班乘坐电梯。我进了电梯,门刚要关,她一侧身挤了进来。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虽然只要几秒电梯就能到达19层。但是,安静的气场还是给了我巨大的压力。我想缓解一下。找了一句话。我没有想到冒出来的竟是这一句话:
“听燕子说,你……”
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听说你老婆“有了”?
我点点头。还没有等我来得及说,电梯就已经到了19楼。出了电梯,她接着问我:你想要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我们在电梯口站着,我说:都一样。
只这几句话,我们就各自分开了,走向自己的办公桌。很奇怪的是,我觉得我们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我在椅子上只坐了一下,就站起来,走到她的坐位前对她说:什么时间有空到我家来坐坐。
她点点头说:去你家,你请我吃饭?
我点点头说:那还不简单,好说。
我们都笑了。我觉得她不讨厌我。我觉得我也不讨厌她。这样,我们就有了继续交往下去的可能。
我说:你有时间就给我打电话。
她说:还是你先给我打吧!等你有时间的时候。
才过了三天,我就给她打了电话。我站在窗边,望着楼下一个中年妇女正牵着一条大狼狗在院子里溜着路,那条狗兴奋地在妇女身上嗅着,呼啊呼啊地喘着粗气。眼前的场景增添了我的勇气。就在这一人一狗刚出院门消失在视线里时,我拨通了电话——“嘿”,我说:“有空么?我老婆出差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你过来玩么?”我说得很直接,不想那些来来回回的试探浪费时间。我们这个年纪大概也都不需要玩那些暧昧了。
她说:要我把燕子一起喊来么?
我说:不要叫她。我又找了一个借口:太吵。
她不说话了。我知道事情就这样成了。我说:你打的过来吧,到了门口打电话,我下来接你。
她没有回答。挂了电话。我将手机放到茶几上。信心十足地望着墙上的一幅明星挂历。挂历翻到4月份,里面的女人穿得很有技巧,乳沟被挤得深深的,像是人为的陷阱。也许,陷进去就真的爬不出来了。
还不到20分钟,我的电话响了。她说:我到楼下了。我说:我马下就下来。
我看到她穿着浅色的衣服站在小区大门的右侧。远远看过去是一个标准的淑女模样。她朝大门里望着。因此我刚下楼她就看到了我。她先跟我招手,而后就进了大门。上楼梯时,我对她说了一句:“5楼”。于是她就走到了我的前面,我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娇小、瘦峭,像是一朵已经开过了黄金期季节的桃花。
但是,呈现在眼前的还是一种美——最后的美——我庆幸,幸好没有完全错过,而有幸抓住了那即将逝去的美丽。
到了5楼。站在门口,她侧身将锁眼让开,好让我开门。现在、此时,在我与她身边的世界里只有两个有用并可结合在一起的物质:锁眼、钥匙。
“插入、扭转,神秘之门开启。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从一种关系,进入另一种关系。”
想到这里,我思想里的调色板综合旋转着,出现了一片黄色。竟有着蜜一样的味道弥漫。
开了门,我请她坐下。说:我给你倒一杯水。
她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的背影。是欣赏?还是在辨别?欣赏一个中年男人的微胖?还是在辨别一个中年男人安置的陷阱?她的那种目光很美,淡然。我第一次在一个如此匣小的空间里面感受到了一个女性目光的温度。她的注视,使我的身体热了起来。我感受到了幸福。
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读书人。我自然地对她说:来看一看我的书架。
她在我的召唤下站了起来,在书架前与我并排站着。她的个子不高,头顶刚好与我的肩齐平。我对她说:你看这套汉译名著,我基本上都收齐了。
她说:你都读了么?我低下头看着她细软的头发说:绝大部份都看了。说完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着她的那一头秀发,说:好香。她没有反抗我的爱抚,回答说:我才洗了头。她的样子使我有勇气将她的头揽过来贴在我的胸口。在我的怀抱里,她像面条丢进了开水里一样软下去。
是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否则她真得将瘫倒在地上。我几乎是将她抱回到了沙发上。她似乎是昏迷了。
借着这个时机,我开始解她的衣扣。在解到第二颗纽扣时,她抓住了我的手。我用那只空闲的手抓住她的手,轻轻地对着她耳朵说:我想……
她还是用力抓着我的手,问:你老婆有了?
我一时没有明白为什么她要明知故问。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有……有了……。
紧接着她又问:你们……你们……没有办法过……生活?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她提问的目的。就顺着她回答:是的,没有……好久都没有了……我都快要被憋死了。
听到我的回答。她那只抓住我的手的手就松开了。我顺利地脱下了她的衣服。她的胸部不大,有些下垂。这并不影响我的性趣。因为是第一次,我们都很紧张,没有抽动几下就射进了她的身体里。从她的身上下来,我看到她眼里流出了泪水。
我俯身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地吻去她脸上的眼泪,而后对着她的耳朵说: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久没有了……忍不住了。
她没有说话,光着身子就进了卫生间冲澡。我也跟了进去,一边顺着水流抚摸着她的肌肤,一边问:你在生我的气?
她说:没有。我在生自己的气。
我说:别气自己,别憋坏了。我指了一下自己的下身说:都怪它,要不你把它砍下来。报仇?!
听到这句话,她“噗”的一下就笑了。含混地说:“才没有……唔……才不要。”这算是把以上两个问题都回答了——没有,是没有生气;不要,是不要砍下来。等她从水柱中出来,我也站在了水流的下面,简单地将那根沾满了粘液的东西清洗了一下,紧跟着她就出了卫生间。
她并没有急着穿衣服。我贴着她坐了下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着她的肩。将嘴凑近她的耳朵说:我想亲它一下。说着我将搂着她的腰的手向下滑,在神秘的地带停了下来。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用几乎无法听清楚的声音说:我没有妇科病。
我知道这就是答复了。应该是很愿意。于是我就单膝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她的双腿之间……颤抖,她颤抖着伸出手抓住了我的头发。
很自然地,我们又做了一次。在临近结束时,她用手指又抓住了我的头发,喊了一句:我好舒服啊。
她没有说——“我很愉快”——这证明她的感受是停留在肉体上的。而不是精神。我知道这是人的动物性的爆发。我感觉到她整个人化成了水,而我身上的火已经被这水给浇灭了。
我说:谢谢你。
她也说:不,是我要谢谢你。
说着,我们开始穿衣服。接着,我们恢复成了“衣冠禽兽”的样子。变正常了。我说:要到吃饭时间了,我请你吃饭吧。她说:不了,我答应了一个朋友,要与她一起去参加一个基督教的家庭聚会。我要走了。要不,就要迟到了。接着她就离开了。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教会的家庭聚会。
4)
那一个时间,中国各大城市里的白领流行着搞家庭教会,大家聚在一起谈信仰、原罪、救赎,西方为什么能够实现民主?那就是因为有了基督教,因此有识(志)之士认为我们必需要补上这一课。我们这个城市尤其不能脱俗。用“脱俗”这个词表面上看是不适当的。但是我想:因为参与的人多了,于是我就将之定义为“俗”。
三人为众。一个站立着的人(亻)、一个分裂的人(八)、一个正常的人(人),这三个还有一(口)气的活人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大大的俗字。
三人以上为众,三个以上活着的人聚集在一起,搞一件事情为俗。由此推出:从众=从俗。反之:脱离大众=脱俗。
这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文字”不够用,只有从一个字上引伸出许多的含义。又像是一夫一妻制,只有一个妻子——同理女人也只有一个丈夫——双方也只有将对方用了又用。反复地,不同位置、不同角度、不同进出口。
不同的“义”,要从同一个词中表现(或剥离)出来,这就需要我们能够从中“理解”。
5)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又约了一次。这次是约在人民公园。
在公园的门口,我们找了一个小面馆吃了一碗面,就进入了公园里。夕阳在云层之外。绝无雨意。平时闲着无聊的人,在此时正是回家吃饭的时间。而平时忙着的人,此时正是忙里偷得半刻闲暇之时。
公园里人很少。不用刻意寻找,我们就已经坐在了一个四处无人的长椅上了。
我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她说:我不能让你变成坏人。去找小姐。
我问:做好人有什么好处?
她反问:做坏人有什么好处?
我说:好人会怕。
她问:你想要欺负好人?
我说:不。做坏人的好处是不会被人欺负。
她说:我只是不想你成为一个找小姐耍的男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讨厌男人找小姐?”
她抬头望了一眼西天,云层外边尚有一点亮光。看来,离天完全黑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借着这点时间,她给我说起了她老公的故事: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是她讲老公故事的开场白:“这是绝对的真理”——
那天我和我老公从石经寺烧香回来,电脑陪训班的生意猛然就好了起来。很多单位集体来学习,收入一下子就多了很多。老公手上的钱多了,主动找上门来、投怀送抱女人也就多了。我知道有一个女人,个子比我高许多,但是脸蛋绝对没有我长得好看。
我打断她的话,插了一句:喜欢脸蛋,那是古典的审美,讲究的是眼看手不动;喜欢身材,那是现代的审美,要的就是眼睛可以不看,但手一定要有上下其手抚摸的手感。
她显然没有理会我的这句话,或者说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短处,说:我就搞不懂那个女人有什么好。他常常给她买名牌衣服和包包。即使这样,那个坏女人还经常跟我老公哭穷,他赚得钱还没有在口袋里揣热乎,就进了她的腰包。
我哈哈笑了一下:怪不得“男人有钱就变坏”的下面一句是“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了,就有女人围着他转了,这样他就具备了变坏的条件。没有男人可以抵抗得住这种诱惑,因此女人变坏也就有钱了。
她说:那个女人真的是一个坏女人。她以前是做小姐的,还把性病传染给了我老公。
说到这里,天就完全黑了。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仍旧盯着她的脸问:你老公染上了性病?
她听出来了,我是担心她也会被她老公传染上性病。她解释说:他自从在外面有了女人,我就跟他不仅是分床了,而且还分居了。
我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盯着她的脸:你为什么会跟我……
“我是怕你变成坏人……”
“可是,你却变成坏人了。而我又没有钱。你就成不了‘女人变坏就有钱’的女人,那多划不着呀!”
“我是怕你到外面找小姐染上了性病。”天黑着,她也知道我看不清她的脸更看不清她的眼睛。她直视着我说:“况且,我也有需要……我也想报复老公一下……我还想试试男人是不是也不一样的……”
“你说说,我不一样么?”我问。
“你说,我不一样么?”她也问。
我们谁都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但是话题既然已经讨论得那样深入,心底的欲望已经被挑逗起来了。我拉了一下她的手说:“那片竹林还满密的。”她听懂了我的意思,站起了身。我牵着她的手进了竹林。像狗一样站着,做了一次。竹叶沙沙、沙、沙沙、沙……地响。当响声停止的时候,说明我们已经完事了。静默在竹叶停止晃动之时,如黑暗一般包围着我们。
像第一次一样,她说了一句“我好舒服啊”就哭了。她用手指甲掐着我的胳膊说:“我的身体背叛了我的心”。
我紧紧地抱着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有等到她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她停止了抽泣。一片寂静中,她问我:你还是不能跟你老婆……这个……样子?
我说:是的……没有……
她说:其实……是可以的……
我说:她不干。怕弄着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说:不会的。
我说:她也知道,可就是不干。
听我说完之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知道这样她的道德良心要好受许多。或许、或许,相反……还会有些许的(牺牲)(崇高)(奉献)(救赎)(拯救)感呢。
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吧。
6)
我和她有了那事之后。很奇怪地,她竟然与我的老婆成了朋友。她在我与我老婆之间转换着竟然不留一点痕迹。我承认,多半时间我有一些害怕,觉得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很懂得应该怎样伪装自己的内心,让人看不出来她刚做了些什么、正想些什么?这样的女人,从一般的小说故事中来说都是比较可怕的。
只是小腹中那些一周就要装满的一点点“坏水”战胜了理智。这就是所谓的屁股决定脑袋吧。
我们都是算着时间做的。经常都是刚做完她照例问——“你和老婆还是没有做么?”(我答:没有!真的没有!)“你可骗不了我,你老婆会对我说的。”——不久我老婆就回来了。而后她们一起去参加教会的家庭聚会。
每次望着她们的背影,我的心里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尔后陷入了深深的自省:为了肚子里的那一点点“坏水”值吗?答案是:不值。但是,一周之后答案又被颠覆了,我会平静地拿起手机拨通她的电话,问:有空么?……
……
她有空就会过来。每一次完事之后她都会重复那两句话:“我好舒服呀!”“你和老婆还是没有那个么?”
我则回答:“我能干吧!”“没有。”
(其它,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一天我问她:那个变坏了勾引你老公的女人有钱了之后怎样了呢?
她说:听说开了一个小店,在做美甲。她开店的钱就是从我老公手上骗去的。
7)
一个月之后,我老婆生了,是个儿子。那些时间我很忙,都快要累死了,所以一直没有给她打电话问她“有空没有”。她也只是给我老婆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另外又说了一些坐月子需要注意些什么,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在电话里一讲就是半个小时。
直到儿子满月时,请了满月酒。再加上我的父母也终于放下了工作,从福建老家过来帮我带孩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给她打电话问:有空么?
她说:没有。
我紧接着问:明天呢?
她说:没有。
我又问:后天呢?
她说:没有。
我说:那你什么时间有空嘛?
她说:一直都没有。
听到这里,我才明白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我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她回答说:你老婆已经生了,你可以跟她做啊。
我说:是可以。但那种感觉不一样!
她没有回答我,甚至没有把这句话听完,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嘟……”盲音。我和她就这样结束了吗?
连续几天的阴霾雨天过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晴天。中午一吃完饭,我就给她打电话:太阳那么好,出来喝茶吧。她在电话那头犹豫着,不回答,也没有挂掉电话。我觉得还有戏:光天化日之下,干不出什么来的。
她说:量你也不敢。好吧。到哪儿喝呢?
为了让她更加放心,我说:你决定吧,只要能晒到太阳。
她说:到西门这边来吧,我家附近有一个公园。那里环境不错,价格也不贵,二元钱一杯茶。
我说:好的。我打的过去。二十分钟左右到。
公园紧挨着一条小河沟修建。我们在杂树丛生的河沟边找了一个避静的桌椅坐下来,阳光直直地射下来,她将竹椅移了一下,躲进了一片阴凉里,而我则将椅子移进了阳光里,让全身浸泡在阳光之中。
我将话题引向了上帝。我想说服她,时代已经前进了,将上帝甩在了后面。因为我隐隐地觉得上帝就是我与她之间的情敌。男人也是有第六感的。只两句话,就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我问:我记得你原先是信佛教的嘛,为什么又去信了上帝?
她回答:菩萨只保佑人们发财,却没有约束人们的道德,比如说我老公,菩萨保佑了他发财,却没有管住他的行为。于是,我就开始信上帝了。
我说:你老公即使是信了上帝,也许同样是现在这个样子——在外面找小三。
她说:我们教会里的男人,都专注于自己的家庭。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稍稍地将话题转了一个方向:是不是信了上帝之后担心末日审判,才不跟我“来往”了?我体会的到我们在一起时你是很“舒服”的啊!我有意将“来往”和“舒服”两字的加重,以强调它们在这句话里的特殊含义。
她说:是的。末日审判就要到了,相比起来,我更怕下地狱。
我说:你说,我是不是坏人?她不回答。
我紧紧地追问到:如果不说我们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你说我是不是坏人?
她说:不是。
“如果加上呢?”
“就是。”
“这样就该受到审判下地狱?”
“圣经上是这样说的,违背了十戒中的任何一条就要受到审判。”
“那么,我敢说如果真的有末日审判,那将是制造冤案最多的一次审判。地球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幸免。你想想看,如果你那时站到了天堂之上,看着地狱里的受苦的亲人朋友,你还会爱上帝么?你也许会觉得他老人家就是一个刽子手。”
她严厉地喝止了我:你别说了。你不就是为了那一点点的快乐么?像一只动物一样。
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将我一个人丢在了空荡荡的阳光之中。我感觉到了热,感觉到上帝用阳光为目光钻透了我的内心。那一刻,欲望被逼到了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奄奄一息。我感觉到羞愧难当。
8)
也就是不到一周的时间,欲望真得像是魔鬼一样,再一次控制了我的心。我心存侥幸,还是想试一试,偷偷地将所有的避孕套都用针扎了一个眼。每天认真地完成着“家庭作业”。功夫真的是不负有心人,还不到半年,我老婆又怀上了。
我像报喜一样给她打通了电话:我老婆又有了!
她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老婆又怀孕了。
她说:你们怎么那么不小心?
我没有回答她的这个问题,而是急切地转了一个话题:你现在有空么?
她说:你想干什么?
才刚半年时间,她就忘记了我们曾经的故事?我有些生气,只有将话说得更清楚,以提醒她:到我家来啊,我老婆又到重庆出差去了,要明天才回来呢。
她回答说:我已经受洗加入基督教了。
我问:受洗了就不做那个了?
“可以,但那应该是和自己的丈夫。”
“可是,我和我老婆又不能那个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将“那个”两字加重了发音。接下去我问她:你和你老公有“那个”么?
她说:没有。
我说:你不想么?
她没有回答“想”或者“不想”,而是换了一个角度:我可以忍住呀。
从这句话可以判断出她还是“想”,只不过理性占了上风。于是我问: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舒服么?
她也没有肯定或否定,只是说了一个字:嗯。
我知道她是舒服的。我说:其实我也不是一个纯粹追求肉欲的人,你知道吗,我想与你做爱为的就是听你的那一句话——“我好舒服啊”——你知道吗,从你的这一句话我体会到了一个男人的力量。这应该超越出了肉体,而进入到了精神的世界吧!
她说:那个时候是很舒服,可是,每次做完之后,我都会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害怕末日到来的那一天,最后的审判中我会下地狱。我害怕的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这是漫长的。相比起来,“舒服”只是短暂的瞬间的。
说到这里,我明白永远地不能跟她“那个”了。于是赌气地说:道德压制不了人的本能欲望,只有恐惧可以,而上帝就可以制造恐惧。
9)
与她通完电话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让老婆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我真恨自己,恨自己的欲望,恨自己肚子里的那一点点的坏水……惹出了多大的祸呀。
第二天,我亲自到车站去接从重庆出差回来的老婆。老婆看到我的出现有些吃惊:你怎么来啦?
我说:老婆,我陪你去医院吧。陪你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老婆说:上个月,我和蕃茄一起受洗了。基督徒是不能堕胎的。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堕胎?
老婆说:人的生死是由上帝安排的,人不能擅自作决定。
我说:上帝连这也要管?
老婆点点头:圣经上面说,不可以堕胎。
我说:上帝管养孩子么?孩子生下来,现在奶粉、教育那么贵,我们怎么养得起?
老婆说:上帝会祝福我们的孩子的。
“祝福值多少钱?祝福能变成奶粉给孩子喝么?能变成钞票送孩子进学校读书么?”我吼叫了起来。车站里好多人都停下了脚步,奇怪地望着我们俩人。看到我这个样子,老婆也不理我,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钻进车子里就走了。把我一个人孤独地丢在车站的出口处。
后来,我又求了老婆几次。求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就差给她下跪了。
老婆每次都是以上帝的名义拒绝——生死是由上帝决定的,而人不能……
春雨贵如油。就在春雨一点、一点、一点……若有若无地下着的时候,我们第二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长得像我,正合了那句话——儿相母、女相父。大儿子还不满一岁半,刚学会走路,当他摇晃着走过来看他的妹妹时,老婆高兴地说:宝宝,看你的妹妹多乖啊。我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冲着儿子说:快,一边玩去,烦死人了。
老婆似乎也感觉到了生存的压力,她安慰我说:上帝会祝福她的。
“别提你的上帝了。如果不是他,她跟本就生不下来。”我指着躺在摇篮里的女儿说。也许听懂了我说的话,女儿“哇、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我也不管这些了,发泄般地数落了下去:以后怎么办?吃还是小事,关键是教育,没有户口,学费那么贵,怎么上得起学?有一句话说“有人生、没人养”。而我们的孩子则是“有人生、没人教”。
女儿的哭声更大了……
老婆说:不要在这里发气,你可以想办法多赚点钱啊!男人就要懂得担当。
我甩门就出去了。我要一个人好好地静一下。外面,雨停了,天还是阴着脸。太阳还躲着,不与我们这个城市相见。老天爷,连那一点点的雨也不施给大地了。
物以稀为贵。这个春天,春雨当真是贵如油。这个春天,地里的庄稼怎么生长啊?望着才出生的女儿,我的心越发的乱了。
生儿子时,医生在我老婆肚子上横着划了一刀。生女儿时,却在她的肚子上竖着拉了一刀。一横、一竖,就像是一个十字架。我说:“医生都是这样开的么?太有象征意味了。”老婆则显得有些高兴,像是与神有着某种默契。她来我家看我老婆的时候,老婆还专门亮出肚皮,让她看肚子上的神迹——刀疤十字架。她看着惊叹道:“太像了,真得是太传神了。”我则笑着对她说:“干脆,你也再生一个。也弄这么一个十字?”她不说话了,一脸尴尬。我是知道的,她生孩子是顺产,肚子上没有疤痕。我这样说,是自作聪明,掩盖我和她曾经的关系。我在心底暗自笑着,叉开了话题:那个主第二刀的医生,一定是个基督教徒,随手一比划就是个十字。习惯了吧!
从那个十字上,她们看到的是神迹,而我看到的则是死神。这就是观念不同而造成视觉的差异。
有一天晚上,老婆突然喊肚子疼。我起来打开灯,看到老婆的脸像纸一样白。窗外下着大雨,哗哗哗哗地响。我脸朝向窗外说:这个天气,雨大得……街上肯定打不到出租车,能忍住么?老婆说:好吧,明天再去医院。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到了医院,刚进医院的大门,老婆就像一棵树一样倒下了。从此没有再站起来。医生的诊断是:“子宫内出血。”老婆死了。
老婆死后,我父亲说:你把女儿送到她外婆家吧!你一个人,两个孩子,带不过来。
我说:那个乡下太偏僻了。
父亲只顾自己说:你每个月给她外婆200元钱,她会乐意为你带的。
我说:那个地方太偏僻了。
父亲也不管我说的话,直接往下说:200元钱,在农村应该不算少了。
后来,女儿的外婆来接女儿。提出唯一的条件就是,钱不能一个月一个月给,要一年给一次。老人说:乡下每个月都要到银行去取钱太不方便了,路远。
我表示理解,当即拿出2400元钱给岳母,说:妈,让您受累了!岳母在我家住了两天之后,抱着她的外孙女就回乡下去了。
10)
我老婆死之后,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们主内的兄弟姐妹都在为你夫人祈祷,她已经上了天堂。现在说不准正站在天父的身边呢。
我说:别跟我说你的上帝。他是我的敌人。
她说:你即使这样说,上帝也不会怪罪你的。
我说:这是因为上帝说过: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
她说:是啊。
我说:这是在污辱我的智商。我完全知道我所做的,包括我现在知道我错了。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以至我以为电话断线了,对着话筒“喂”了一下。她在电话那头犹豫地说:你、你现在需要我过去一下么?
我说:不,不需要了。自从女儿出世以后,我就不行了。我是真正体味到了欲望的危害,而不像你是被吓的。我是自觉的,而你是他觉的。
她答非所问地说:我跟老公已经离婚了。
我大概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回答她说:我现在很希望自己孤独,甚至是有些享受一个人被黑暗包围着的冰凉感,冰凉中我可以感受到我想象出的东西是有温度的、是热的。只有在静默孤绝的环境中才可以体会到回忆的温度,有温度的回忆才是活着的。感知曾经在空间中浮动的尚带着温余的故事,我感觉到过去还活着。
时间远去,故事从来就没有离去过……
11)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故事最后出现的结局。
我常常一个人在寂寞中想:
如果她不信上帝,我们就可以经常保持那种暧昧的关系,我就不会在避孕套上做手脚,我的老婆也就不至于再次怀孕。
如果我老婆怀孕了,而没有信上帝,那么她一定会听从我的建议将肚子里的孩子堕掉。
以上都还不是好的选择,最好的选择是:如果上帝检选了我,让我第一时间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无情无欲的人,那么以上的如果都将没有如果。
上帝啊,你在哪里?你既然改变了一些人,却为什么不改变所有的人?比如说让她跟我一直“那样”下去,因为我知道她是快乐的;或者强行给我理智,让我的大头管住我的小头。上帝,因为你没有全面介入我们,导致这个世界失去了平衡。
2011年夏天,我的儿子大学毕业了,进入了一个建筑设计公司。成为了一名建筑设计的工程师。而我的女儿则在乡下与一个农民结了婚,这一年秋天她随着丈夫一起进城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扎钢筋。他们参造着我儿子设计的图纸,建设着一坐高楼大厦。
我,一个老人,在阴暗处反思:这个故事里有罪的人只有两个,就是上帝与我。
只是,这个结果已经改变不了了。“上帝”,我呼告着:如果你是全能的,能救救我们么?
我这么一个坏人,想把一部份责任推到上帝的身上。如果真的有末日,我相信我会死得很惨。
2012年12月22日,传说中的世界末日之后的第一天。我们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就像是白捡了一条命。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围坐在一个电取暖器边,我对儿子说:儿子你对能够安全渡过世界末日,感到幸福么?
儿子说:不,我不幸福。想着明天还要面对那一大堆枯燥的线条。心就累。
我转身侧向我的女儿。望着她粗糙的身子,说:女儿,父亲对不起你,没能够让你受到很好的教育……
还没有等我说完,女儿就说:父亲,我从来都没有怪罪过你,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这条生命。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在外面乱搞女人。说着女儿还指了一指端坐在屋子一角的呆头呆脑的她的男人。
我想:他那是没有钱呀!我怜爱地望着女儿说:女儿呀!你可真的是——傻呀!
好吧,“傻人有傻福!”我终于明白这句话了。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了。
……
《自由写作》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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