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寻父之旅(长篇小说·之一)
◎ 吴润生
难道我们争取言论自由、思想自由,是为了在自己的队伍中取消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吗?
—— 恩格斯
他们的根本口号主要是两个,一是要打倒共产党,一是要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他们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完全西方附庸化的资产阶级共和国。人民要求反腐败,我们当然接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提出的所谓反腐败的口号,我们也要当好话来接受。当然,这个口号仅仅是他们的一个陪衬,而其核心是打
倒共产党,推翻社会主义制度。我们永远也不要忘记,我们的敌人是多么凶残,对他们,连百分之一的原谅都不应有。
——邓小平:《在接见首都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讲话》
(1989年6月9日)
献给
“8964”运动的勇士们
目录
序 ……………………………………………………………( 6 )
2014年
二十三岁?亦或二十四岁?不,肯定是二十五岁!………( 7 )
2013年
年龄之争,私生子之谜?……………………………………( 11 )
2012年
没有精神病,为什么发疯?…………………………………( 15 )
2011年
问君能有几多愁?……………………………………………( 20 )
2010年
我是罪魁祸首吗?……………………………………………( 25 )
2009年
谁是“三妹子”?……………………………………………( 28 )
2000年——2008年
跳出魔掌·职工监事·身份证风波…………………………( 33 )
1989年——1999年
人性丑恶!生命顽强!………………………………………( 47 )
2014年——20☆☆年
新的旅程?死亡之路?………………………………………( 59 )
跋…………………………………………………………………
( 65 )
主要人物表
海 花——高考落榜后回乡务渔,观音村渔民
陆海生——海花的独生子
陆士银——清华大学毕业生
张九魁——观音村第二任党支部书记
张 鹰——张九魁的三姑娘
张红毛——张九魁之父,观音大队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海怀民——海花之父,教师
花逢春——海花之母,教师
海 奶——观音村渔民,海花的养母
海崇天——海花祖父,土改时被镇压
陆 氏——海花祖母,土改时被镇压
陆金予——外国独资“海洋食品精细加工科技公司”董事长
县委文书记、武书记、洪书记以及陆氏坳村党支部陆书记等
张九魁的八姐、八姐夫、老娘、老婆以及观音村妇联主任等
张伯、花嫂、海哥、余姐、李叔、花婆婆、刘公公等渔村群众
序
日月无光
血泪闪光
悲哉人生
悲哉政治
悲哉国家
悲哉民族
悲愤有极
民心无敌
2014年
二十三岁?亦或二十四岁?不,肯定是二十五岁!
清华大学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
全国每一个理科高考生,谁不以录取清华大学为荣,谁不以拿到清华大学本科毕业文凭而喜笑颜开,谁不以攻读清华大学研究生而兴高采烈呢?
陆海生是个例外。他拿到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本科毕业证书,怎么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满脸愁云密布。
陆海生身高一米八0,体重一百三十斤,称得上魁武,酷似运动员。陆海生五官端正,四肢匀称,酷似名演员。无论从哪方面说,堪称一表人材。
他是2014届土木工程系应届毕业生。整个男生宿舍楼从上到下几乎已经人走楼空,六层大楼里偶尔还有层把楼,四五十间宿舍里偶尔还有个把宿舍,个把宿舍里偶尔还留有个把人。陆海生就是这个把人之一。他躺在六层4号宿舍靠窗的上铺,愁眉不展,辗转反侧,心神不定,压得双人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他在焦虑地等待某外国使馆的预约签证通知。
进入大五,全系开始毕业实习。准备考研的同学要集中精力复习功课,不用说,把实习当作走过场,应付应付而已,基本上都是自选实习单位,回家乡去,通过父母的关系,用不着上一天班,找个单位盖个公章,拿回学校交差。学校更是心知肚明,乐得睁只眼闭只眼,见到单位公章,即承认实习任务完成,毕业证书按时照发不误,决不会影响研究生录取。大多数人拿到清华本科毕业证书已经心满意足,准备毕业后参加工作。对学校统一组织的实习单位满意的,便跟随大部队出发。不太满意的,有门路找到更好单位的,单放单飞。无论到学校指定的单位,还是在自己找的单位里实习,他们都十分认真地工作,想给单位留下良好的深刻的印象,能够在实习结束前与单位签好合同,毕业后即来上班。还有少数有望成为保送读研的优秀生,心照不宣,深藏不露,或随大部队实习,或回家乡实习,但决不自找家乡和学校规定以外是什么单位,实习中表现循规蹈矩,以免给“保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患。
陆海生是全系公认的优秀生,无论是专业成绩还是选修科目,都在全系的前三名之内。同学们断定他是学校保研对象,甚至是硕博连读的对象。估计他很可能跟随大部队去指定单位实习,或者回家乡去盖个公章,预先做好读研的各种准备。
他自己本想跟随大部队去实习,可是母亲提前打来紧急电话,坚决要他回观音县实习。他很感意外,追问母亲为什么?甚至与母亲强辩:观音县不过是海边的一个渔业小县,根本没有需要土木工程技术人才的单位。
母亲好像早有准备,脱口而出:我们单位要扩建厂房,还要新建宿舍,迫切需要建筑工程师。
娘——你们单位搞的是水产品加工,需要什么建筑工程师呀!建厂房建宿舍,找个建筑包工头就行啦,还用得着工程师吗?
用得着!用得着!你一定要回来!如若不按时回来,我会去北京把你拽回来!娘说到做到!决不放空炮!
他手握电话,怔住了:娘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又犯病啦?不管是因为娘的“狠话”,还是因为对娘身体的担忧,他不能不改变主意,到系里开出介绍信,去观音县海洋食品精细加工科技公司实习。
母亲是农民工。海生从小就认为,母亲不仅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而且是中国最好的农民工,中国农民工的全部优点都在他娘身上得到体现——身体健康、面色红润、皮肤细腻、身材匀称、性格开朗、艰苦朴素、手脚麻利、干活卖力、说话谨慎、忍辱负重——等等等等,母亲无不具备,堪称十全十美。海生一直钦佩母亲,事事听从母亲的安排。只是最近几年,母亲有点古怪,常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作一些莫名其妙的决定,让做儿子的难以接受。
陆海生没有手机,放下宿舍里的电话,看了一下手表,确认明天不是星期日,母亲一定会在厂里上班,不会回老家休息,马上多了个心眼,提前回去,立即动身。他乘夜间火车抵达省城,下车后赶往长途汽车站,刚好天亮。开往观音县的头班车有余票,陆海生几乎一路奔跑,抢买到车票,冲上车,长途车发动了。到达县城,没有出车站,转公交车回老家观音村。没有在县城露面,确保母亲不知道他已经回老家的信息。
老屋位于村子中央,朝南。解放前是全村最高的房屋,最大的院落。前后四进,每进四开间,正屋共16间,每进之间有东西两厢房联接,厢房为双间,除正门到第一进是座大院落,没有厢房,后面三个院落共有厢房12间。旧社会这里是全乡最大的船老板家的大院,人称“海家大院”。土改时,全部房产没收。祖爷爷、祖奶奶被共产党枪毙,爷爷、奶奶被开除出教师队伍,回老家劳动改造。他们没有孩子,政府分了最后一进的西边两间正房和厢房给他俩居住。东边两间正房和厢房分给海奶夫妇和儿子一家三口。土改骨干分子张红毛因为人口众多,更因为斗地主有功,工作队把前面三进的12间正屋和8间厢房全部分给他一家。现在前三进老宅已经全部拆除,在原地新建五开间的三层楼房,群众称之为“张家别墅”,
是全乡最高最大的私人住宅。别墅只有高大的院门,没留后门。最后一进的正房和厢房与张家别墅分开了,有一条1米宽的小路供进出。海奶丈夫土改后不久得了重病,不幸去世。独生儿子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如今只有海奶一个人住。爷爷和奶奶自从1958年到县中当代课老师,从那时起没有回来过,四间四厢全部留给海奶和母亲海花两个人。十多年前母亲应聘到县城海洋食品公司当装卸工,不是星期日不回家,平常只有海奶一个人住了。八十多岁的海奶不仅头脑清爽,身体也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烧饭、洗衣、打扫,什么都能干。
海生下了公交车直接回到自家老屋——海奶!我回来了!
啊——是海生回来啦?
是我——海奶!
大学毕业了吗?
没有呢。我读的是五年制。还要实习半年呢。
噢噢噢——回来有事的吧?
海奶,娘要我回来到她厂里实习。不准我读研究生,要我到她厂里上班。我是瞒泥娘回来的。先向海奶打听一下,娘为什么要这样?她是什么心思?
噢噢噢——哪我给你烧晚饭去……
不不不——海奶,我是背着娘回来的,马上要回县城见娘,免得她生疑。我想向奶打听一下,娘最近有什么情况吗?
噢噢噢——情况……情况……好像没有……
没有什么情况吗?
好像有……
有什么情况?海奶,你快说!快告诉我!
这几个礼拜,你娘回家来,心里好像很急很烦,白天常唠叨,甚至夜里常说梦话,都是什么“二十五年了,儿子大学毕业了,再不去寻父,我恐怕永远见不到他了!”
噢噢噢,原来是这样。娘还是要我出国寻找父亲呀!海奶,我走了,回县城了。你要多多保重身体呀!
好好好——你放心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硬得很呢!
海生本想直接去汽车站乘车回县城,刚跨出十几步,鬼使神差,突然转了方向,往前面大院的院门走去了。大院门敞开着,按习惯,他在院门外二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对着底层的门窗大声发问:请问,张书记在家吗?
在在在——是海生吗?回来啦?好好好——进来进来——
声音像是从天上传到人间,海生不由仰起头,往天上寻找——原来张九魁正站在三层楼顶的平台上俯视全村呢。一边答着话一边快速走下楼梯——海生大步跨进张家大院,站在底层客厅外面的台阶下等候。
张九魁拉开底层客厅门,站在台阶之上,热情地伸出右手:好好好——回来好!到家先向我汇报,好好好——来来来——进来坐——进来坐——进来坐——
张九魁又矮又胖,陆海生又高又瘦,如果站在同一层面上,张明显地比陆矮半截,握手时海生必定俯视,张九魁必定仰视,那就不象书记见村民之子,变成下级(张)迎接上级(陆)了。张早有惯例,见下级时总是立在台阶之项;陆更是懂得“高低”,始终静候在台阶之下,一真等到张伸出右手,陆开始登台阶并伸出双手,与张热情地相握——这样,两只头顶的高度便基本持平,四只眼睛基本平视,再也分不出高低贵贱。直到张抽回手,陆的双脚才登上最高一层台阶,张已经转过身去,陆紧跟在张的身后,谁高谁低,只有陆看到,张完全看不到,无所谓。
张书记并没有在底层客厅停步,领着陆海生一步步走向楼梯口,一步步登上楼梯,一直到达最高层的三楼,跨进中央的大厅——这是三开间的会客厅,朝南是落地窗和阳台,东西北三面放满了一式的崭新的真皮沙发,有三人、双人、单人,全部是紫红色。中央安放原色红木仿古家具,墙上挂着不知真假的古画,茶几上摆放着不知真假的古瓶,满厅古色古香。陆海生从来没有来过这最高层的秘密客厅,心中惊诧的程度不亚于看见外星人。他估计,北京五星级饭店的总统套房,大概不过如此吧?
来来来——坐坐坐——回来了就好——毕业了吧?张九魁自说自话,边说边落座在朝南的单人沙发上。
还没有,还要实习半年……陆海生边回答边在最下手的西面三人沙发上落座——那是最次的下座。
刚到家吧?
是——想向张书记汇报我实习和工作的初步打算……
好好好——到家先向党汇报,很好很好——坐吧坐吧随便坐吧——我和你嘛,不是简单的书记和村民的关系,你我之间的关系很特殊——怎么说呢——今后不要叫我书记了——
陆海生迅速把目光收回来,没有接张九魁的话头,开始汇报情况——张书记,我娘要我回来实习……
咦——我刚才说过了嘛,今后不要叫书记了!我和你,不是简单的书记与村民的关系……
那我该叫张书记什么呢?
叫——叫——这样吧,先叫伯……
张伯……
张字去掉!去掉张字!
叫“伯”?
对——先叫伯,以后再改口……
伯,我娘要我回来实习……回来工作……
回来好啊!我早想你回来了!
娘要我到她厂里实习,毕业后到她厂里工作——陆海生多了个心眼,只说了娘的电话内容,没有泄漏刚才海奶讲的出国读研寻父的秘密。
到她厂里?那厂是她海花的吗?那厂子是外国资本家开的,她是崇洋媚外!外国资本家有什么好?崇洋媚外有什么好?当初去应聘我就坚决反对!你老娘是个强头筋!不听党的话!不听我的话!现在怎么样?十几年了吧?还是干装运工,又苦又累不算,又拿不到钱。你看看村里,还有几家的老房子没有翻盖,你家就是一个!这就是崇洋媚外的结果!你别听她的,听我的,你回来,工作由我安排,一切都由我给你安排!
伯——你让我回来干什么呢?
回到村里来!
伯——村里还需要土木工程技术人员吗?
怎么不需要?建设新农村,什么人才都需要!再说,我不会让你干技术——干技术有什么前途?
伯让我做什么呢?
干政治——接我的班!
伯——我不是党员……
这有什么!你回来,我保证三个月以内入党,一年之后当副书记,做我的助手。三年之后,我60岁。现在共产党有规矩,除了中央政治局,60岁必须退休。我退下来,你转正,接我的班。让张鹰当你的助手。你有文凭,她没有文凭。我敢保证,不出三十岁,你就能当观音镇党委书记,张鹰当观音村党支部书记。你们兄妹搭档,前程无量!干技术有什么出息?只要是共产党领导,干技术永远没有出息!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是干政治的——共产党要的是“三忠于”、“四无限”,要什么教授工程师?教授工程师,表面看钱不少,能和镇党委书记比吗?我看连我这个最基层的书记都比不上!况且镇党委上面还有县党委,县委书记上面还有省委书记,还有政治局委员、常委。胡锦涛、吴邦国、温家宝,全是本科毕业生嘛。海生啊,你的前程大着呢,远着呢!
伯,我恐怕不会当官……
什么不会当官?当官还有什么会不会?再说,还有我呢。我保证把你教会,把你带会!我看你呀,根本不是什么会不会的问题,是中了老娘的邪!
我……我……
海生——你别狡辩,听我把话说完!不错,我不否认,海花是你的亲娘,不否定你是海花生的。有一首民歌叫什么来着——是藏族民歌吧——叫什么才旦的唱的什么——噢噢噢——对对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歌名叫《唱支山歌给党听》——对对对,是这么唱的——“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海生啊,歌唱得多好啊!多正确啊!多么动人啊!你想想,海花只生了你的身,不过一点血缘关系而已。只有党的光辉才能照亮你的心啊!你的生母已经胡涂了,党的光辉更加强大。再说喽,生你的不光是你母亲一个吧,还得有父亲吧?你怎么能听母亲一个人的话呢?明知是错误的、极端错误的话,你怎么能听呢!
伯——我这次回来,还没有见到娘。不是先来向党汇报了嘛……
这就对了!
陆海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手表,生怕耽误了回县城的最后一班公交车。这个小动作被张九魁看见了,故作惊讶地问——怎么?到今天还戴手表?老掉牙的手表?还没配三G手机?
陆海生对这个问题没有作正面回答,延着原来的话题往下说——伯——老实说,我更想读研究生……
有希望吗?有把握吗?
学校很可能保送我读研……
那太好啦!太好啦!三年之后我60岁,刚好退休,你回来就接班。到那时候,拿到了清华大学研究生文凭,就不需要从村支书过渡了,可以直接升观音镇党委书记!
我……我……海生又添个心眼——伯——我担忧娘一个普通的装运工,经济上负担不起我读研的费用哩……
这没问题!一点问题都没有!你老娘经济上负担不起,有村党支部当后台呀,有伯给你当银行啊!你尽管放心,保证承担你读研究生的一切费用,保证让你活得很滋润!这次回北京,先把破手表摔掉,配最新的三G手机,钱嘛,你实习结束就到伯这里来取!
伯——有伯这句话,我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对——一切由伯给你安排!
那——伯,我就先告迟了……
嗯——等一下,伯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伯——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呢!
伯——问你——知道章孝严这个人吗?
章孝严?——陆海生头脑里模模糊糊,一时回答不出。
章孝严——是台湾的一个名人——非常非常有名!——张九魁强调。
好像听说过……陆海生只好应付。
张九魁作详细介绍——他的母亲姓章,从小随母姓。直到父亲去世之后,才认祖归宗——如今嘛,姓蒋了,叫蒋孝严,他实际上是蒋介石的嫡孙、蒋经国的亲儿子……
噢——这事上中学时就听说过——伯——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有……有……
有什么关系呢?
这事……这事嘛……以后再谈吧……以后再谈吧……
那——伯,我就先走啦?
好好好——你先走,以后再详谈!
陆海生匆匆离开张家别墅,赶往汽车站。开往县城的最后一班车刚好抵站,他一个健步跃上车,抓紧时间买票,晚饭之前回到县城。
娘还没有下班。这几年厂里不断改善工人的生活条件,新建了不少宿舍出租。娘虽然是单身,为了海奶和海生落脚方便,租住了一个小套,一室一厅,独用的厨房和卫生间。平常娘一个人住,还算宽敞。海奶进城、海生回来,就在房间里或厅内加床搭铺。一老一小两个人一齐进城也住得下,蛮方便。海花给了海奶一把钥匙,给了儿子一把钥匙。海花上班,他俩可以随时进门。海生掏出钥匙打开门,转身进厨房,打开单门冰箱,里面有几样蔬菜,还有一小撮肉丝和几只鸡蛋。他眉头一皱,晚饭“菜谱”出来了,开始手脚不停地准备晚餐。
海花下班回来了,在门外就听到屋里吱吱啪啪的声音,一边开门一边兴奋地大喊:是海生回来了吗?是儿子回来了吗?
娘进了门,等不及娘把门关好,海生象小时候一样,一头扑进了娘的怀中:娘!娘!是我回来了!是我回来了!娘身体好吧?
好儿子,真听话。娘叫回就回,真是我的好儿子。
娘哭了,儿子急忙打个热毛巾把子,给娘擦泪。娘孩子般的笑了:海生啊,娘不是哭,娘是高兴,太高兴了……儿子长大了……儿子大学毕业了……
海生从厨房里端出为母亲准备的晚餐——青椒百页炒肉丝、蕃茄炒蛋、红烧茄子,外加小青菜榨菜汤。娘夸张地用鼻子嗅:嗯——好香好香!三菜一汤,都是娘最喜欢最喜欢吃的菜!
儿的厨艺差,只怕做的不好吃,请娘多多包涵……
娘像孩子似的,等不及上饭,用筷子在每一样菜肴里挑点品尝起来:嗯——不错……不差……比娘自己做的好吃……色香味俱全……一点不比饭店差!
娘过奖了。海生先给娘盛了一碗干饭,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在饭桌旁落座下来。趁娘高兴,边吃边扯出话题——娘,您真的不希望儿子读研究生吗?
海花不经意地回答:谁说的呀!——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品尝着儿子做的饭菜。
儿子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年儿子接到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娘是多么高兴啊,说什么儿子圆了娘的梦!还说什么要踏着我爸的脚步走,儿子还要超老子,这才有志气。我听娘多次说,爸是清华本科毕业……
是啊!是啊!儿子圆了娘的梦,还要超过老子,这才有出息!
那现在,娘怎么不让儿子读研呢?
谁说不让你读研?
娘在电话上不是这样说的嘛,要我到你们厂实习,到你们厂工作……
噢——那是骗你的——骗你回来,当面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什么秘密?娘,你说呀!别让儿子闷在葫芦里了!
娘要你出国读研读博,一边读书一边寻找你亲生父亲!
娘——你又来了!儿子不知听你说过多少遍了,什么出国寻父!我生父在哪儿呀?到哪儿去寻呀?!
怎么?你不愿意?
娘——不是儿子不愿意,是……
噢——是有人反对你出国对吧?你告诉娘,谁反对你出国读研?谁敢反对你出国寻父?如今什么年代了,他还要反对?还敢反对?
娘,没人反对——只是张书记说……
噢——我猜得不错,果然是那个“脏酒鬼”!
娘——张书记的名字叫“张九魁,全村人都尊称他张书记,长辈们喊他“魁兄弟”,晚辈们叫他“张叔”、“张伯”。你怎么总是叫他“脏酒鬼”?多难听呀?传出去多难听啊!
张书记、魁兄弟、叔、伯——别人怎么叫,娘管不了,娘就是要叫他“脏酒鬼”!娘当面都敢叫他“脏酒鬼”!——海花怒不可竭。把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扑在饭桌上,身子一跃而起——你说,娘为什么不能叫他“脏酒鬼”!难道他不“脏”吗?不是“酒鬼”吗?
娘——请你让儿子把话讲完——张书记并没有反对我出国读研寻父。再说,他也不知道娘要我出国的事情。张书记希望我在国内读研读博,回家乡工作。他总是观音村党支部书记吧?再说他也没有什么恶意呀?
好啊!好啊!你听他的英明指示!你不要出国!你不要寻父!不寻父,等于不认父;听“脏酒鬼”的话,等于认贼作父;认贼作父,等于杀父弑君!你真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
娘——怎么扯上不忠?儿子对谁忠啊?什么“杀父弑君”?皇帝猴年马月就打倒了,哪来的“君”啊!
怎么没有君?你的父亲不是娘的夫君吗?
海生嘀咕着:那是娘的夫君……
怎么,夫君就不是君?
皇帝才是君……
皇帝?你爸爸就是我的皇帝!更是你的皇帝!你要是读清华研究生,不出国寻父,娘不是威吓你,娘站在你面前跳海,以死与你这杀父弑君不忠不孝的东西拼到底!拼到死!
娘,你怎么不讲理啊!
娘不讲理?娘是不讲理的人吗?娘这一辈子,从小就被人骂“不讲理”,今天又被自己的儿子骂“不讲理”了!娘是不讲理啊——讲什么理啊!——海花忍不往放声号啕大哭起来……
海花从小被谁骂“不讲理”?是爷爷、奶奶吗?
海花的爷爷叫“海崇天”,奶奶叫“陆氏”。爷爷是个标准的干瘪老头,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从小在镇上念了三年私塾,除了会写“鱼名”和“人名”,算盘打得不错。靠出租渔船收租金致富。长年将渔船出租给想出海打鱼又没有船的人,收取一定的租金。租金可以用鲜鱼按市价抵交,也可以自己卖鱼交现金。他的家产所以能够滚雪球似的越做越大,财源主要有三:一是独子,祖上给他留下了几十条渔船的遗产,这是他发家的最大资本;二是进城不逛窑子,在家不抽大烟,一个钱要掰成两半花,一文一文抠出来的;三是一生只娶了一房元配夫人,只育了海花父亲这一子,全家只有三口人,生活开销很小。他把每年收取的租金,除去给原来的渔船保养、修理,确保出海安全而外,多余的资金全部用于购置新渔船,不断增加出租量,租金收入当然水涨船高,成几何级数增长。应该属于合法经营所得。奶奶陆氏是个小脚女人,真正是“三寸金莲”。长得又矮又瘦,年轻时身高不足四尺,体重不到八十斤。许多人都说,一阵风能把她刮几个跟斗。她一生吃斋信佛,日夜烧香念经,为出海打鱼的渔民们生命安全祈祷。渔民们夸她是活观音、活妈祖。就是这样一对夫妻,土改时经过张九魁老子张红毛的胡编乱造,揭发控诉,打成了“精于算计的吸血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沙鱼”、“黄海上的渔霸天”!反复批判斗争,最后执行枪决。开公审大会那一天,被土改工作队誉为“红旋风”的张红毛,“无产阶级愤怒到极点”,纵身跃上斗争台,声称共产党太仁慈,枪毙太便宜了“渔霸天”!边喊边用右手拎起海崇天的衣领,用左手拎起陆氏的衣领,稍稍一用劲,把两个人同时抛到台下。他跟着跳下台,又拎起卷缩在地的两个人,象掷皮球似的,再抛到台上。据前排人透露,夫妻二人在枪毙之前已经断了气。四个解放军装模作样地架住他们的胳膊,拖到山坡上开了两枪。爷爷奶奶被枪毙十年后海花才出生,从来没有见到过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情况都是听海奶后来慢慢讲给她听的。爷爷奶奶更没有见过这个孙女,怎么会骂海花“不讲理”呢?
不是爷爷、奶奶,那么肯定是爸爸、妈妈从小骂她“不讲理”的喽?
海家三代单传。爷爷是独子,爸爸海怀民又是独子。奶奶“开怀”(初孕)并不迟,16岁嫁到海家,17岁就生下头胎儿子怀民。爸爸满以为他是“长子”,后面弟弟妹妹一定会跟着来。没料到奶奶从生下爸爸到离世,二十多年间再没有怀孕,爸爸自然成了海家独子。他在县城读的初中,省城读的高中,留洋回国后不愿意接爷爷的班,总觉得靠遗产靠租金生活,没有任何人生价值,应聘在全省一所著名中学当教师。母亲花逢春是镇上渔行老板的小女儿,与父亲并不是“青梅竹马”,更不是一见钟情。渔民很少用鲜鱼抵算海家的渔船租金,海家当然没有多少鲜鱼转卖给镇上渔行。花老板的鲜鱼基本上是从租船的渔民手中直接收购的,然后转卖给省城的加工厂,或者卖给各地来的鱼贩子。海家与花家的上辈来往极少。加之父亲比母亲大整整六岁,父亲在县城上初中时,母亲刚刚进入小学;母亲进入中学时,父亲已经高中毕业留洋了。父母结婚不是在旧社会,不是两家风光无限的时候。解放后,海家被定为反动渔霸,花家被定为反动资本家。几乎是同一年,父亲从省城高中部、母亲从县城初中部,被清除出教师队伍。父亲回老家接受群众专政。母亲因为花家渔行当年收购观音村的鲜鱼最多,对该村渔民的剥削必然最重,母亲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后,下放到观音村来认罪赎罪。这时父母才开始认识,才有所来往,才逐步熟悉起来,最终走到一起相依为命。1958年,全县搞教育大跃进,县中从原来的的四班制一下子扩招成八班制,教师大空缺,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忽然想到观音村的父母,决定聘用他俩到县中当代课教师。分别教高中和初中的数学。父母结婚七八年,由于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一直没有生育。到1964年,国家形势好转了,群众生活改善了,县中把筒子楼改造成教师宿舍,最底层出口处的一个小套两间房,正式教师不愿要,学校分给她父母了。父母告别了男女集体宿舍,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一间作宿舍兼办公,一间作厨房兼客厅。搬进新居的第二年,海花呱呱坠地了。是不是父母冥冥之中感觉到将有大难临头,给新生的女儿起名“海花”——取了他们两个人的姓氏,是不是想让女儿永远记住父母?
事实应验了父母冥冥之中的预感,两年后,惊天动地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当年聘用父母当代课教师的教育局副局长成了“走资派”,父母又一次成了“钻进教师队伍的阶级敌人”。1967年春天——不堪回首的春天——比冬季还要严寒的春天——凌晨,县中十几个男女红卫兵,身上一律着军装,手中一律持铜头皮带,如天兵天将下凡一般,突然出现在父母宿舍的门口,齐声吼叫:地主分子海怀民!地主婆子花逢春!赶快滚出来!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判!免得皮肉受苦!父母忙不及地回答:是是是——来了!来了!来了!小海花从睡梦中惊醒,骨碌一声滚到床下,一只手抱往爸爸的腿,一只手抱住妈妈的腿,哭喊着:大哥哥——大姐姐——我爸爸、妈妈都是好人!请你们放过他们吧!我是坏人,我是坏孩子,请你们批判我吧!斗争我吧!请你们放开我爸爸妈妈吧!这时,一位女红卫兵冲进房间,大骂抱住父母小腿的海花:狗崽子!不讲理的狗崽子!滚——!飞起一脚,踢向睡在地上嚎叫的海花!可怜的海花身子在地上滚了几滚,无声无息了!不知是昏迷了,还是断气了!没等父母朝女儿看一眼,十几个红卫兵一齐上,架着拖着拉着,很快不知去向。
土改时分到海家正房的海奶,丈夫病死了,儿子饿死了,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自从海怀民和花逢春到县中当代课教师,观音村的四间正房和四间厢房全留给她一个人居住。三年困难过后,农村政策有所放宽,渔民们有了自留鱼,可以自由出售。海奶冬季常到县城卖冰鱼,夏季常到县城卖咸鱼。每次来都到海花父母这儿落脚,一来看望,二来把没有卖完的鱼留给他们夫妻,三来吃顿饭住一宿。每一次海怀民夫妇总是按市价付清鱼款,热情招待海奶吃饭住宿。海奶每次都要用当年老辈称陆氏奶奶的语言夸海怀民夫妇:“真是活菩萨啊!”也许是苍天有眼吧,也许是好人总有好报——海怀民夫妇被带走这一天,海奶刚巧从观音村来县城卖冰鱼,临晚时带着几条没有卖完的冰鱼来海怀民家,本想吃晚饭、住一宿,第二天回观音村。进门发现门开着,乌灯瞎火没有人,马上想到事情不妙,急忙拉亮电灯,果然发现宿舍床前的地上,躺着一个孩子,一看是海花,一摸还有气,二话没说,一手抱起海花,一手拎着鱼篮,连夜赶回观音村。一口粥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孤儿海花扶养长大。
小海花从此再没有见到爹娘,后来听海奶说,父母那天被红卫兵拉出去游斗,连续三天三夜不停,活活地斗死了!海花说的“从小被人骂不讲理”,就是这一次的遭遇。虽然在贫下中渔海奶家中长大成人,海花从来没有脱掉“狗崽子”的帽子,经常被人骂:“不讲理的狗崽子!”
回想起童年的遭遇,今天又被儿子骂 “不讲理”,海花伤心至极,哭得泪人儿一般。
陆海生完全没有想到,在自己看来,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句“不讲理”的话,竟然引起母亲如此大伤大悲,一下吓得不轻,不停地用热毛巾给母亲擦泪擦汗,不停地安慰着:娘——儿子没说不出国,你急什么呀!儿子不说就是了!儿子答应你出国读研寻父还不行吗?
没说就好——答应就好——不!没说不够!答应也不够!要拿出实际行动,要拿到外国著名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给娘看!
行!行!行!儿子保证——这下总行了吧?
海花终于转悲为喜——这才是娘的好儿子哩!
等母亲平静下来,儿子重拾起话题——娘,出国读研可不比在国内上学,签证就要一大笔钱呢。孩儿上大学,已经给母亲带来经济上的沉重负担,再出国读研,母亲怎么承受得了?儿怎么能安心读书寻父?
海花竟然爽爽快快地回答:儿子,你放心!娘有钱!娘有的是钱!不要他张酒鬼一分钱!
儿子追问母亲钱在哪里?海花搪塞说,等你拿了毕业证书回来就交给你,保证让你拿着存折到外国使馆去签证!
是真的吗?娘!——陆海生将信将疑。
海生收拾好饭桌,将碗筷洗刷干净。娘劳累了一天,准备休息了。儿大避母是古训,海生今天没把钢丝床架在娘的房间里,抢先在客厅里放开,娘笑了笑,没表示反对。娘敞着房门,睡了,很快发出鼾声——海生怎么都睡不着,大脑乱成一锅粥,理来理去理不清。娘今天的反常态度,有没有道理呢?有没有原因呢?今天见张书记,他怎么会突然提出要我回来接他“书记”的班,过去从来没有讲过这件事呀?他竟然只字不提我和张鹰恋爱的事了,还要我当上村党支部书记后培养张鹰当副书记。据我所知,共产党的规矩,不允许“夫妻”在同一组织里任职,难道张书记不懂这条党规?为什么还要这样说?不让我叫他“书记”,不让我叫他“张伯”,要我直接叫他“伯”,还说什么先叫伯,什么意思呢?要我以后叫他什么呀?甚至讲什么台湾的章孝严,什么跟随母姓,什么认祖归宗,什么蒋介石的嫡孙、蒋经国的亲子——讲这话和我陆海生有什么关系呢?太复杂了!太复杂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海生不由回想起去年寒假发生的事……
2013年
年龄之争,私生子之谜?
观音村和全国大多数地区的年俗差不多,除夕夜有封“压岁钱”的传统。大人给孩子“压岁钱”,寓义不是“压岁”,不让其长大,而是“压邪”,保护孩子不遭邪气侵袭,新在一年里健康成长。晚辈给长辈“压岁钱”,寓义是真正的“压岁”,“去年二十,今年十八”,越活越年轻。老辈给年轻人“压岁钱”,寓义不是“压”,而是“发”——“发岁钱”——恭喜大发财,来年财运亨通,大赚大发。还有长辈给已婚未育夫妻“压岁钱”,寓义是“人丁兴旺、多子多福”。观音村的“压岁钱”年俗基本上也是这些寓义,只不过不光送一搭钞票,还要附带一样与“鱼”相关的礼物,使原来的寓义不言自明——譬如,大人送小孩压岁钱时,除钱包外,再用红纸包一条小鱼,希望小鱼(孩子)快快长大;老辈送晚辈压岁钱时,要把钱包塞进一条大鱼肚子里,祝福来年“大发大余(鱼)”;晚辈送老辈压岁钱时,附送一条不大不小的“年轻鱼”,祝福老人越活越年轻;老辈送已婚未育晚辈压岁钱时,附送一包“鱼籽”,预祝“来年生籽(子),多子多福”。
海生家多年来一直遵循古训,从不越规。从海生出世到2012年春节,都是娘和海奶给他“压岁钱”和“小鱼
”,意在祝愿他快快长大。娘总是给海奶送“年轻鱼”,海奶总是给娘送大鱼。今年除夕上午,娘对他说:生儿,你长大了,过了年就是25岁了,该给奶奶送压岁钱了。听娘言,对于“长大了”,“该给奶奶送压岁钱”,虽感意外,还是能接受。对于过了年就25岁的说法,以为是“口误”,应该是24岁。明摆着嘛,他是1990年出生的,明年是2013年,当然应该是24岁(虚岁)。因为属“口误”,海生没有特意纠正娘的错话。晚上吃过团圆饭,开始送压岁钱。娘先送给海奶999元加一条年轻的鱼。海生自认财力不足,只送了海奶99元加一条年轻的鱼。接着海奶送给娘88元加一条大鱼。到海奶和娘给海生压岁钱时,海奶和往年一样,送了一百元加一条小鱼,海生欣然接受。娘送的压岁钱数和往年一样是一百元,但另一包却不是小鱼,变成“鱼籽”了!海生大为惊讶:娘,你怎么送我鱼籽?
娘神秘地笑笑:怎么,24足岁还不能算长大成人吗?
娘没有提“结婚生子”,只强调明年是24足岁。海生当然不能提“结婚生子”的话题,因为2012年暑假,娘曾经激烈反对他与张鹰谈恋爱,今天再提这个话题,怕要引起娘的愤怒。海生知趣,故意回避。但对于娘的再一次“口误”,他不能不加以纠正:娘,你今天怎么啦,总是说我明年24足岁?娘,你记错了,我是1990年出生,今年是23虚岁,过了年是24虚岁。娘怎么总是说我明年24足岁呢?到后年的2014年,我才是24足岁哩!
海花竟然义正严辞地反驳儿子:海生,不是娘错,是你错!你明年肯定是24足岁,2014年是25足岁!
海奶做起“和事佬”:海生,你娘年纪不小了,你别和她争了。她说你24足岁,那就是吧!
海生点头,表示同意,不再和娘争执。高高兴兴地收起压岁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天亮是大年初一,全村大拜年。
虽然海生是海氏后代,海氏与张氏前辈有仇,海生觉得自己是海家的新一代了,与张家还是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海奶是长辈,不需要给张家拜年。娘从小对张家成见太深,从来没有给张家拜过年,海生自懂事起,年年大年初一在全村大拜年的时候,悄悄地钻进张家,声称代表海奶、娘,代表全家给张书记全家拜年。海花发现这个秘密后,曾极力反对。海奶总是苦苦相劝:他娘,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孩子有孩子的活法,你就让他去吧!海花听从了海奶的劝解,对海生给张家拜年睁只眼闭只眼了。
海生来到张家,张家的别墅已经落成,海生站在大院门外通报:张书记在家吗?底层大厅里的张婶高兴地回话:是海生吗?在呢,在呢,进来吧!张婶对海生特别喜欢特别亲切,难怪呀,她生了三个丫头,天天想生儿子,总是美梦难圆。
海生得到允许,急步跨进张家大院,口中热情地应对着:婶,我奶我娘要我代表他们,给你们全家拜年哩!说着,进入张家底层大厅——看见厅里摆满了旧家俱——大桌小桌长凳短凳高椅矮椅,显得拥挤零乱。
张九魁和小女儿张鹰下楼来了,不冷不热地说:是海生啊,坐吧!
张家大姑娘和二姑娘都出嫁了,一个嫁到省城,一个嫁到县城。据张家人说,嫁入的都是豪门。海生在2012年之前,一直瞒着母亲悄悄地与张鹰谈恋爱,张家更是希望海生这个有母无父的大学生入赘为婿,所以张鹰耐心地等待着海生大学毕业。直到1912年暑假,海生第一次向娘公开与张鹰的“拍拖”关系,遭娘强烈反对,张九魁对海生入赘有所动摇,张鹰和母亲仍然不死心。
海生落座后先说了一串喜庆话、吉利话、祝福话——张婶乐得笑嘴合不拢,同时回了几句客气话:代我们全家向你奶奶、你娘拜年噢!
张九魁和张鹰对这些套话几乎无动于衷。
谢谢谢谢——海生并没有急于离开张家,稍作停顿,突然诉说起昨晚送压岁钱过程中发生的事情:张书记,还有件事要向您汇报呢——耽误您的宝贵时间,打扰您,有点不好意思……
张九魁应付着:说吧,有什么事?
张书记,张婶——我记得,我出生那一年,张书记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婶担任大队妇女主任,分管计划生育……
其实,海生根本弄不清观音村老张书记与小张书记、老妇联主任与新妇联主任的情况,说的全不对。现任妇联主任张婶乐得顺水推舟,马上接过话头:对呀!对呀!你没记错呀!
我的户口应是你们给报的,我好像听你们说过,我也查对过大队的户口簿,我是1990年3月出生的……
张婶又抢着回答:是啊!是啊!一点不错呀!
张九魁和张鹰不动声色。
婶——我娘昨晚给我压岁钱时,竟然几次肯定地说,我过了年是24足岁……
你娘足岁虚岁分不清——张婶一口断定。
婶——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几次告诉娘,24是虚岁,不是足岁——可娘竟然说,我是1989年出生的,根本不是1990年出生,今年应该是24足岁,还说我明年是25足岁。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张鹰抢过话头:你娘啊,病了,病得不轻呢!从去年暑假就生大病了,一天比一天重,我看她难活过今年哩!
张婶破口大骂女儿:嚼舌头哩!你巴不得无公无婆,让你无法无天!你又不会嫁到海家,以后是海生来我们家,还不等于无公无婆呀,要这么刻毒吗?
海生发觉张婶骂女儿时,脸色并没有给女儿看,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住丈夫的脸,关注丈夫表情的变化——而张书记的脸色先是一怔,马上又平静下来——海生,我还有件急事要去村委会处理呢,你是不是再坐一坐,等我回来再跟你谈……没等海生答应,更没有看老婆和女儿的反应,自说自话地起身出门——海生当然已经明白,自己的话题肯定触及到一个秘密,张书记要避开家人,单独与他密谈。他很乖巧,马上答道:张书记,我还要去县城给表姨表舅拜年哩。这件事,等以后你有时间,我再来向你请示吧。
张九魁睨了一眼海生,轻轻点头,起身拔腿离开了家门。
海生起身向张婶和张鹰告辞。出了张家院门,绕个弯,假装回自己的家,经过自家门口却没有进去,从另一个出口直奔村委会。
海花对儿子年龄的断定,真的触动了张九魁秘密藏在心中多年的那根弦,前年暑假,听三丫头张鹰哭诉海花极力反对她和海生恋爱的事,第一次触动他心中的那根弦,只轻轻地触了一下,这一回是第二次触动,触得很重很重!他在去村委会的路上,不能不对自家的事情作认真的回顾——
张九魁的祖籍是东北。父亲因为家中兄弟姊妹多,穷得叮当响。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观音县有尊“活菩萨”,一路找到观音村,跪地请求陆氏收留。那时你年纪还小,根本不能干重活,海崇天有点犹豫,陆氏劝道:老爷,权当又生一个儿子吧。行好积德,善有善报,阿弥陀佛!
他本来只有姓,没有名,因为年纪小,算是“毛孩”,人们便叫他“张毛”。渐渐长大,乡亲们发现他胸口长有一撮红毛,便恶意地称他“红毛”。当地人把当年的八国联军称做“红毛”,八国联军烧杀抢掠,不是好东西。叫他“张红毛”等于讽刺他是“假洋鬼子”,身上有八国联军的血统。他当年很生气,到土改时,经过工作队一启发,反而把“红毛”当成自吹自擂的资本。说自己是“胎里红”,是“红根子”,一出生就是“红苗子”。因为他是外地人,没有乡邻情面,第一个跳出来批斗海崇天,批得最积极最凶狠。土改工作队队长喜欢《水浒》里的“黑旋风”李逵,按这个路数,给张红毛起个绰号叫“红旋风”,公开场合都不叫他姓名,称他“红旋风”。很快全县乡村都知道观音村“红旋风”的鼎鼎大名,号召全县穷人学习“红旋风”的斗争精神。观音村的人对张红毛大不以为然,都说他忘恩负义,海家收留他,帮他结婚成家,他不报答算了,反恩将仇报,太没有良心!他说家里最穷,因为受海崇天剥削最多最重。乡亲们嗤之以鼻:你一口气生下六个丫头,当地规矩女人不能下海打渔,你一人下海要养活八口。村里一般人家一人下海养活二三口,最多三四口,也有人生五六个孩子,人家生的有男有女,你只生女不生男,加上死好喝酒,自称“海量”,能不穷吗?这是受剥削最多最重吗?!每逢开批斗会,张红毛都要预先灌下斤把烈酒,借着酒力,上台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每当张红毛上台,许多乡亲便在台下悄声骂:什么“红旋风”,“发酒疯”!
张红毛因为土改有功,被上级任命为观音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当了官,喝酒更方便了,望子更心切了。工作虽忙,忙里偷闲,决没有少干那事儿,老婆又给他生下两个丫头。他一点不气馁,趁合作化高潮之际,他掀起抱老婆生儿子高潮,这一回真的生出个大胖儿子。虽然按胎数,是老九,但按儿子数,是第一个。张红毛找下放在村里的老师,给独生子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九魁”!九者,第九胎;魁者,魁首也。张红毛对儿子的名字十分满意,对儿子视如珍宝。儿子还在娘怀里喝奶的时候,就开始用竹筷蘸酒放进儿子嘴里。开始辣得儿子哇哇哭,没多天儿子不哭了,接着开始笑了,不到一年时间,儿子竟然先要喝酒,后才喝奶。没有酒,奶都不肯喝了。张九魁长大后吹嘘:老子是“海量”,我是“天量”!天比海大得多哩!张九魁上小学赶上文化大革命,自称是“红苗子”上结出的“红果子”,第一个成立“红小兵战斗队”,到处斗老师,没有好好读一天书。老子要他回家,培养他入团入党当干部。张九魁长得又矮又胖又壮,和老子像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连胸口一撮红毛的位置都和老子一样。他甚至吹嘘,胸口红毛的根数和老子不差分毫,当然没人敢数他父子胸口的红毛,你不信也得信。老子死后,让他接了村党支部书记的班。
张九魁好酒比老子强十分,好色更比老子强百倍。老子因为盼子心切,不愿在外面搞女人,集中精力抱自己的老婆,恨不能让老婆一年生两胎,洋洋得意地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家”,一生没有“作风问题”。儿子既是“酒鬼”又是“色鬼”。虽说连生三个都是丫头,没有一个带把的,他不在乎“断子绝孙”。再说啦,生三丫头时,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到党内“记过”处分,他不想因为生儿子丢掉乌纱帽。他本想娶海花这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老子临死时警告:你若娶了“渔霸天”的孙女,不出三年官帽必然落地。张九魁思考再三,觉得娶美女不如玩美女。娶美女是“政治立场”的大节,玩美女不过是“生活作风”的小节。村民们暗中给张九魁这个“酒鬼”加“色鬼”编了几句顺口溜——
穷虽穷
鬼脸天天红;
富不富
夜夜换床铺。
群众背后骂他“酒鬼”、“色鬼”,他根本听不到,即使听到了他也满不在乎。林彪说过,这些不过是区区“小节”,他还怕什么呢?
全村女人的床,几乎全上过了,只剩下海花这个大美女的床,还没有爬上去。娶她为妻,老子不赞成,政治上也不合算,张九魁只能“忍痛割爱”。海花上高中,住校不回家,都是海奶进城给她送东西。寒暑假在城里找工做,赚点学费和生活费。为了得手,张九魁在海花的高考调查表上写了“渔霸天子女,政治不合格”,海花当然落榜回村里。可她上工下工总是和海奶同来同往,晚上总是和海奶睡一间房一张床,张九魁实在无法下手。“色鬼”肯定不会甘心,怎么办呢?苦思冥想,终得妙计——调海花去大队开快艇。张九魁在年终总结的党支部大会上,提出了调海花到大队开快艇的建议,把理由说得一串一串冠冕堂皇:海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给她安排个好工作,是落实党的政策的需要;海花是高中毕业生,是个人才,党在新时期要重用人才;海花是女孩,重活苦活承担不了,应该适当照顾;海花的养母是贫渔,年老了,靠海花瞻养,改善海奶的生活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感情和立场。理由如此充分,谁还能反对呢?党支部一致通过调海花到大队开快艇,负责给出海的渔船送粮送油送信送报。张九魁害怕海花的强脾气,识破他的诡计,不愿就范。决定在春节期间先与海奶沟通,让老人劝说海花,接受大队党支部的一片好意。哪晓得春节假期过后的第一天上班,海花就主动到村委会找张九魁,请求上快艇工作。
你愿意听从党的安排?
感谢党支部的关怀!
以后你一个人开快艇,给出海渔船送物资,能完成任务吗?
保证完成任务!
晚上要睡在快艇上值班,害怕吗?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
好——张九魁得意地笑了——今天开始上班——一锤定音,海花成了快艇驾驶员,快艇成了海花的“家”。
当年夏季的一天,张九魁支使老婆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探亲。第二天下午,开始设计擒获海花的详细方案。等太阳下山,从柜中取出一瓶茅台酒,就着从镇上买来的猪头肉,自斟自酌起来。俗话说,男人三十猛如虎,张九魁正好三十来岁。当间风俗,猪头肉壮阳,壮男人上床。人人都知道“酒壮色胆”,“色胆包天”。今晚张九魁吃光一斤猪头肉,喝光一瓶茅台酒,欲火烧得全身滚滚发烫!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走出院门先到海家深听虚实,推开海家虚掩的门,大声问:海花在家吗?
海奶已经睡觉了,在房里回答:海花在快艇上值班没回家。张书记找她有事吧,请你去艇上找她。
海花没有进城吧?
没有没有,今天回家吃过晚饭上艇的,现在肯定在艇上哩。
张九魁放心了,大步向码头走去。
码头上,灯光很亮,照见快艇前甲板上的海花,上穿弹力紧身T恤,下穿三角短裤,躺着乘风凉哩。
真是天赐良机——张九魁三步并成一步,冲向码头,跃上快艇——海花看见张九魁突然闯来,深知来者不善,一个鱼跃站起身:张书记,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事吗?
张九魁二话没说,双臂把海花揽进怀中,掼倒在甲板上:想你呀!快十年了,把我想死了!——夏季乘凉,身上穿的衣服极少,做梦没想到“色魔”要来,被张九魁揽进怀中,动弹不得。张九魁粗壮的大手三下五除二,几秒钟内把海花全身的衣服撕得精光——海花没有挣扎,更没有呼救,似乎是顺从了。
海花脸上红朴朴的,特惹人爱,张九魁的大嘴拼命的亲,拼命的啃……海花的两只奶子高大坚挺,特性感,张九魁一只手揪住一只使劲拧个不停……海花细皮嫩肉的小手主动握住他的阳具,更使他的欲火越烧越旺,阳具倾刻间硬如铁棍,直往下面插——海花的小手握得更紧,二下三下,精液一下喷出一大滩!张九魁不过瘾,不够本,阳具很快第二次、第三次高耸坚硬,一次次喷射精液——终于筋疲力尽,瘫睡在快艇甲板上。一觉醒来,天色已明,身旁的精液还没有完全吹干,海花不知去向。
第一次便得手,让张九魁信心倍增。海花与从不同的滋味,更让张九魁欲罢不能。在老婆回娘家的个把月里,张九魁多次把海花骗到艇上,骗到他家中,骗到村委会,发泄他的兽欲。
张九魁发泄时胆比天大,发泄后同样担忧,害怕被老婆发觉,闹起来影响仕途。害怕未婚女性怀孕,闯进门来要私生子的抚养费。1989年春天,张九魁察觉海花有点心神不宁,烦燥不安,几次悄悄问她:是不是怀起来了?大队可以出证明,说是因为违反计划生育,到县医院很容易打胎。每次海花都是避而不答,没要证明,没去县城。张九魁彻底放心了,以为万事大吉。
事情过去25年了,张九魁心中的这根弦所以突然被触动,是因为去年海花激烈反对海生与张鹰谈恋爱,他心中的这根弦已有了一次小小的触动。村民哪个不以高攀张家而求之不得,连省城县城的干部都抢着把张家的大姑娘、二姑娘娶走。三姑娘招婿入赘更让远近男孩馋得口水直流。为什么海花激烈反对、拼死反对?只有一种解释——海生和张鹰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张九魁那时又觉得不大可能,怀疑是自己多虑,便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今年海花又突然断定儿子海生是24足岁,按此推算,应该是1989年出生。那当然是自己1988年的精子发育成人,是我的私生子无疑。可是,户口簿上清楚地记载着,海生是1990年4月出生,按此推算,海生今年应是23足岁,24虚岁。海花因何三番二次地强调海生是24足岁,决不是23足岁呢?到底海花讲的是事实,还是记忆错误,甚至如张鹰所言,得了神经病,病得不轻,一天比一天严重呢?可是,那时有充分证据证明,海花的男朋友是高中同学,考取大学后参与动乱,叛国投敌途中,翻船溺水而亡。难道这是假新闻?如果属实,按此推算,男朋友逃亡之前偷情,致海花怀孕,孩子第二年3月前后出生,刚好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张九魁突然想起了当年海花给海生报户口的事,海花说孩子是抱来的,不承认是自己亲生,不承认是动乱分子留下的毒根。难道海花说是全是假话?实际上是头一年出生的私生子,是他张九魁的亲儿子?先藏在外地亲戚家中,第二年抱回来报户口的?
张九魁打开村委会门,刚在办公椅上坐下,海生紧跟着悄悄进来了。张九魁示意他在对面沙发上坐,自己起身把门关好,从里面拴牢。回到办公椅上,轻声问:海生,你能确定昨晚你娘确确实实讲的是24足岁,不是24虚岁,确确实实没有把“虚”字错听成“足”字吗?
海生轻轻点头,低声回答:昨晚我娘讲了两次,我追问了两回,娘又重复了两遍,加起来共六个“足”字,我怎么可能全部听错了呢?
张九魁点头认可,完全扫除了“错听”的怀疑。此时他还不能肯定海生确是自己的私生子,只有继续使用“排除法”:海生啊,张鹰说你娘可能生了病,你是不是抓紧时间,带你娘去县城或省城精神病院诊断一下,是不是真的病了?如果病情不重抓紧时间医治,容易治好。你放心,医疗费用厂里不好报销,我们村委会全部承担。时间要抓紧,越快越好。回来要及时把诊断结果告诉我!
一听这话,海生迟迟疑疑好一会,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站起身,对张九魁说了一句:张书记,那我就先走了……
张九魁点头表示同意……
回家的路上,海生总是不敢相信,娘是得了精神病,平时从来没有发现有这方面的任何症状啊。如果不是得了精神病,那又怎么解释最近几年发生的怪现象呢?
吃午饭时,海生试探着问:娘,如今时兴找心理医生。趁我放寒假,有空,带娘到省城或者北京,找心理医生咨询咨询,好不好?
海花一下愣住了,吃饭也停止了,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海奶抢先问:海生,你娘有什么病呀?还要去省城、北京看医生?有这么严重吗?
海奶的话唤醒了海花,筷子一摔,拍案而起:海生,你给娘说清楚!你去“脏酒鬼”家拜年了吧?
海生没有否认。
你告诉了“脏酒鬼”我们家昨晚的事吧?
海生又点头。
是“脏酒鬼”叫你给娘治病的吧?
海生再一次承认。
海花开始不停地大骂:他放屁!放臭骂!放狗臭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尴尬的海生从来没有听到娘如此骂人,轻声规劝:娘,张书记是好心,你怎么骂得这么狠毒?
谁狠毒?——海花反问儿子——“脏酒鬼”诬陷娘是神经病,比豺狼还狠,比毒蛇还毒!他张家才是世世代代神经病呢!他老子是“发酒疯”,“脏酒鬼”是“裤裆疯”,他三个女儿是“花柳疯”,他子子孙孙都是“断头疯”!
这回,海生真的惊呆了——真的怀疑娘得精神病了。
娘讳疾忌医,海生无法可想。总不能强行将娘押进医院吧?如果没有病,可能会把娘逼出精神病,如果真是有病,说不定会逼出人命。
春节假到期了,娘回厂里上班了。海生决定不等寒假结束,提前回学校。新学期还没有开始上课,海生抓紧时间上网搜索。有很多免费医疗网,海生总觉得不靠谱,“便宜没好货”,何况不要钱。终于找到一个国家级的“专家远程诊疗网”,收费虽高,海生觉得选择这个网心里踏实。海生课余和假期做家教、打工的收入不多,上学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靠母亲定期定额寄来的工资。网上诊疗花费再多,他不准备让母亲增加汇款,更不会把发票寄给观音村报销,或者让张九魁个人掏钱。他要自己多吃苦,多打工,多赚钱。为了母亲的身体,他觉得应该尽这点孝心。先按规定支付预收款,然后把母亲的主要“症状”发到网页上。第二天,网上回帖称,仅仅依据这些“症状”还不能诊断为精神疾病,或没有精神疾病。应该把这些症状写得更具体,把所知道的其它各种症状全部发到网上,由我再作第二次诊断。海生看帖子的署名,是他熟悉的一位全国著名的精神病专家,这一下信心更足了。按回帖要求,汇上第二次诊疗费。再把第一次发送的“症状”具体化,回想近几年中母亲身上表现出来的其它可疑现象,包括去年暑假被张鹰称作“发疯”的事件,全部详细地发到网上,给专家诊断作参考。三天后,回帖了,署名不仅有原来的那位专家,又增加了三位全国知名的精神病专家,说明这是专家组集体诊断的结论。这是一篇很长很具体的“诊疗结论”:是一一分析了海生发到网上的每一条“症状”的各种可能的具体原因,海生发送的“症状”有十几条,专家组分析的每一条“症状”产生的具体原因不少于三五条,总共加起来的“病因”有近百条。最后的结论是——精神病肯定不存在;可能有些微的不需服药就能够疏通的“心理障碍”。至于“障碍”产生的具体原因,可在以上分析的“病因”中用“排除法”排除掉不可能的条目,剩下数条或一二条,针对性地反复进行疏导,“心理障碍”很快能消除,上面提供的“症状”很快会消失,而且不会有反复。对这样的诊疗结论,海生读得口服心服,真是好货不便宜,这钱花得不冤,值!太值了!
既然专家的正确结论是无精神疾病,只是些微的“心理障碍”。根本用不着告诉娘,更用不着送娘住院治疗了。等暑假回家时,请海奶和他一道,找准原因,耐心疏导,很容易让娘轻松起来、快乐起来、健康起来。
海生愉快地投入新学期的学习。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差点忘记的一件事——张九魁书记曾当面交待,要他把母亲治病的结果及时汇报。如果假装忘记,不向张书记汇报,以后见面恐怕不大好,当然不是向他要医疗费用。要汇报,怎么汇报呢?实话实说是上网诊疗的?张书记肯定会生气,认为我不听他的话,没有认真给母亲治病。他肯定要说网上的东西不可信!不过,专家诊断的结论不能改变。乱下结论,会给以后的事情带来更大的麻烦。
海生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关于母亲的情况,张书记好像不愿意让张婶和张鹰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海生还没有弄清。但知道应该避开旁人单独向张书记讲这件事情。
晚自修结束后,他悄悄走到一处偏僻的公用电话机前,插卡拨通了观音村村委会的电话,试探一下今夜是不是张书记值班?电话拨通,响了几声,那头有人接电话了:喂——
请问,是观音村村委会吗?张书记在吗?请他接电话?
你是哪里?——海生听清了,这是女声。
女声答话很硬——海生没有听出是谁的声音,含糊地回答:我是北京……
女声更硬了:北京?你是谁?你是海生吧?半夜三更把人吵死了!你找我爸有什么事?
提到“爸”字,海生惊醒了,原来是张鹰——怎么这样倒霉,拿起电话就碰上对头星!
你怎么在这儿呀?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今晚是我值班嘛!
噢噢噢——海生这才想起,张鹰已经担任村团支部书记,属村级干部中的一员,进入村级干部轮流值夜的名单了。怎么办呢?海生手握话筒怔住了,吱吱唔唔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那头不满意了:陆海生,你半夜三更找我爸有什么事?见不得人的事吧?不能对我讲是不是?
不不不——是我家中的一点私事……
你家中的私事能对我爸讲,不能对我讲?我在你眼中成了坏人敌人了?!你是中了你娘的毒,还是中了“陈世美”的邪?啊!你说!你说清楚!不说清楚我跟你没完!你如果把电话挂断,等你回来,没有好果子吃!
我……我……我……
什么我我我!你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就挂了!
海生觉得自己还没有胆量还没有力量和那头的姑娘对抗——他不能不屈服:张鹰——张鹰——别误会——别误会——我刚才不知道接电话的是你——现在听出你的声音了,相信是你了——当然不需要你爸接电话了——请你转告——请你明天转告张书记——张书记要我寒假期间,抓紧时间送我娘到省城或者到北京的精神病医院请专家诊断治疗——
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诊了没有?断了没有?
诊了!断了!我是直接把娘带到北京协和医院精神病科诊断的——海生这回说谎没有脸红,因为他清楚地记得网上的第一位专家就是协和医院的精神病医生,网上远程诊断与挂号当面诊断有什么区别呢?海生认为完全一样!
结论是什么?病情严重到什么程度?还有治疗的价值吗?还有治愈的希望吗?你是向我爸要医疗费的吧?
对于张鹰一连串的逼问,海生急出一身汗,说话有点哆嗦——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你说的这样——
哪是怎样?你说呀!哑巴啦?!
我说我说——我简单明了地说,专家的结论是绝对没有精神病,只是有点心理障碍,轻微的,不影响正常生活,而且很容易疏导,很容易康复,很容易恢复正常——
什么很容易很容易很容易!什么狗屁专家,你能相信吗?!
专家的诊断,怎能不相信呢?
相信、相信!你相信专家还是相信我?
相信你!相信你!——请你明天早晨回家,代我向张书记汇报这个情况——他指示我诊断之后,要及时向他汇报的——请你无论如何记住,不能忘记啊——求求你了,张鹰!
汇报汇报汇报个屁!你相信专家的诊断是吧?好,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娘没有神经病,去年暑假为什么要骂人、打人、杀人?这不是发疯是什么?你回答我!现在就回答!你必须回答!
电话那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张鹰明白,海生已经把电话挂断。海生没有手机,这是公用电话,她无法把电话拨过去追问逼问,气得把手中的话筒往办公桌上一掼,大骂一声: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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