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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威(散文·下)

李汝舟     

 

    

 

蕲春县委机关,很有点衙门的巍峨气派:牌楼式的门脸之下,拾级而上的高高台阶,大有“高山仰止”的风范。
姜威闲来无事,喜欢站在门脸的高台阶上举目顾盼。鄙人官阶不高,八品而已。但是,自我感觉良好,背着手,昂着头,目不下视,叼只香烟,吐雾吞云,俨然一位可以指点江山的将军。一日,远方迤逦走来一位访客,满身邋遢,斜挂一只挂包加一只行军水壶,背后一个脏兮兮的行军背包,那顶灰布干部帽的帽檐塌垃得看不到眉眼,油黑的脸膛好像多日不曾洗过。走上前来,一口原汁原味河北口音:
“同志,这,蕲春县委吧?”
姜威懒得看他,心想,哪来的伙夫吧,只把嘴朝机关招牌歪歪:“嗯哼——!这不挂着啦?”
“伙夫”朝他看了一眼,便拾级而上,到里面去了。
次日,县委、县府开机关干部大会,全体到齐,也不过二十多号老少。
老何县长介绍:“这位是新来的县委书记D-S同志。今天跟大家见面。”回头望着新书记:“给大家讲讲吧!”
新书记哼哼,清清嗓子:“嗯哼,好,我们先认识一下吧。”手里拿了份名单,照着名单上的顺序,一一点名,点一个,睁睁眼望一下,点到姜威,新书记盯眼的时间约莫增加了至少一倍:“啊!你叫姜威呀?啊,好,好……姜威,姜……威……记住了。”
姜威心里嘀咕一下:情况不妙啊,看来他是把我记住了。这人生第一印象很是重要啊!昨天……谁知他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见鬼就见鬼吧,是劫数是灾星?且由他去。
日子是一天好过,天天嘛,就有些难捱。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对于姜威来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当年跟统帅十万大军的司令、政委在一块,不计官阶,不分大小,玩笑、粗话连篇,没有“官气”的污浊感。眼前一个小小县委书记,摆那架子,算是哪一颗葱?在省军区,老首长对自己知根知底,工作起来何等轻松;如今落在这七品县令手下,还要看他脸色行事,动不动受他莫名其妙的窝囊气,真是王小二过年,越来越糟糕啦。越想,那无名之火就不打一处爆出。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大海掉到这小河里,就怪这小脚女人无事生非,头发长,见识短,生生一个害人精!于是乎,那一肚子无名孽火就朝这小脚女人发泄出来。
小脚女人,开头也忍着,觉得从省城回县里,是自己闹的。男人有气,让他发发,发出来也就好了。没曾想,这气,竟是三天两头发个没完,好像也没有能够发完的时日,忍气吞声到哪一天是个完?越想越难过,弄得奶水也不来了,娃娃在摇篮里不住地乱抓挠,哇哇啼哭不止,姜威眼睛瞪得鸡蛋大:“哭哭哭……哭你娘个头呀!”说着就要揍那孩子。小脚女人连忙上去护孩子,姜威更来气,干脆一把连着被子把孩子包起就往门外跑,坡形的院子里边,有一小小水凼,姜威举起被子连带孩子就往那水凼里噗嗵丢了下去……
小脚女人这时候甚么也不顾,咚咚咚迈着小脚扑到那水凼里边,不顾命的把那孩子抱了起来……
一曲闹剧,机关里看热闹的人都来了。
有人摇头:“这,这,这……两口子吵架,也不能把娃儿朝水里丢呀!”
小脚女人两腿全湿,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天嚎地,把一肚子冤屈哇哇吐了出来,希望博得观众的最大理解。
时空点恰好,“三八节”到了,伟大的国际妇女节啊,D书记很高兴有了做文章的题目,且是一篇夫妻档强项。原来,书记夫人就是县妇联主任。书记拍板,主任执行:县委大院召开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维护女权机关干部大会,名目是对机关干部中残存的压迫妇女的封建思想、行为进行严肃斗争,姜威就这么被拉到前面站着,成了该县史上第一个因两口子吵架而遭批判的对象。
小脚女人也没有想到,两口子吵架的私事,怎么会弄成县委机关的大事?如今男人当了“斗争对象”,将来还怎么当干部啊?她只好擦干眼泪向妇联主任求情:“是我不好,不要怪姜威啊!我再不吵就是。”
“你怎么这么没觉悟?如今新社会,男女平等,你就应该跟他作斗争,诉他压迫妇女的苦。这是对他的教育挽救!”
小脚女人哪里懂得,这么斗争姜威一下,对于县委书记来说,叫做“立威”,杀鸡给猴看的。姜威心里明白,这都是因为自己那天把堂堂县委书记藐视为伙夫头的后果。也不仅仅怪第一印象吧,性格是天生的,老子就这脾气。
斗争会后,姜威就被“挽救”到县供销合作社去了。
算是一盆冷水吧,姜威打了个激淋,原以为不过从沧海掉进了小河里,如今才知道,小河还不是底,从小河里掉到小水沟里,差不多才算是底哩。
河也罢,沟也罢,姜威的沧海“架子”却总是不能够放得下来。在五师的岁月,在省军区的日子,总是给他留下许多的回忆与怀念,那些嘻嘻哈哈的镜头,萦绕在脑子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看看这些芝麻绿豆都算不上的一顶顶皂隶乌纱,人五人六,神里神气,他就忍不住要暗暗发笑。
姜威更不明白的是,自以为心里的事情别人都不知道,他哪里晓得,人眼毒着哩!那时候没有摄像头、录音机是吧?错了。古人都知道墙有隙,壁有耳,何况人民专政的时代,哪一个长眼的、长耳的不是摄像机、不是录音机?
伟大领袖玩“阳谋”的运动来了,姜威懒得在会上搞甚么“大鸣大放”,对别人的“鸣放”也心不在焉,可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县供销社的一个活靶子。
哈哈!《把右派分子姜威揪出来!》《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姜威斗倒斗臭!》《肃清右派分子姜威的一切流毒!》……一间大会议室,满满荡荡贴的全是揪斗他姜威的大字报、大标语。
姜威一见,心里头就不由得嘣嘣的敲鼓。再一看内容,简直胡说八道:平日里,开个玩笑,讲个故事,发个牢骚,都成了“右派言论”?!他娘的,搞的甚么名堂?越看越有气,哗--哗!秋风扫落叶,姜威犟威了,一口气把满墙的大字报撕了个精打精光!
这还了得!右派分子敢于把“革命群众”的大字报撕了!于是乎,满腔愤怒的“革命群众”炮弹、火药更足,硬生生把一天到晚昂首挺腰的姜威那颗脑袋按到了裤裆里,然后,给他头上框了一顶眼睛看不见的“右派分子”帽子。接着,公安局来了冷冰冰的手铐,一辆囚车,径直送到沙洋劳改农场,比刑事犯的区别只一个叫法不同:“劳教犯”。他娘的,在劳改农场“劳教”,区别在哪里呢?
此刻姜威才如梦方醒:从沧海里流淌下来,小河不是底,泎水沟也不是底,这一望无际的沙洋劳改农场,才是他的“底”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不贪玩去游击队,在村里教个“犁耙馆”,悠哉游哉,子曰诗云,靠一点点束修过日子,吃喝不愁,尊严也有,那可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哟!真是叫鬼打昏了!不过此刻他还没能明白,如今这个沟底,原是佛坪集中营编辑自新墙报那位“九千岁”他哥耍的一个小小“阳谋”,一条叫你栽下去再难爬起来的沟陷。
能不能爬出这沟陷呢?姜威如许多同命者一样,看不到前面有一条可能爬出去的缝隙在哪里。万没想到的是,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自己那一手好字竟也能派上用场:牢头管教慧眼识珠,一下子把姜威“提拔”到劳改农场办公室来,叫他编辑、刻印场办《劳改报》。虽然,跟编《湖北民兵》不能并论,比起跟“九千岁”合伙编自新墙报来,也算是鸟枪换炮啦,真是一样手艺百样好,阴沟也饿不死手艺人。此刻的姜威,觉得这事有点像天上掉馅饼,怎么这么好的事儿落在我的头上?毒日头下不必晒太阳,这才是当下最要紧的。
说起这事,姜威甚至于有点洋洋得意:“三年大饥荒,在沙洋劳改农场,我没饿着。我还把老婆孩子接到农场,不用在家乡生产队挣工分,白米饭,不限量,尽饱。农村饿死人,人吃人,我一家子,一个个在沙洋劳改农场长的白白胖胖。那三年,农村简直不生孩子,不举嘛,我啊,老婆在农场连生三个!”他没说感激劳改管教照顾有加的话,兴许是为自己一手正楷字的功夫得意吧。
我也禁不住笑了,为他苦中作乐:“有你的!你这叫因祸得福啊!”
一九六五年,“四清运动”,又名“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当然也是“九千岁”他哥的又一个“阳谋”。蕲春和麻城,是鄂东地区的第一批运动重点。中共黄冈地委“四清总团”进驻蕲春县委会,我在总团编辑《社教简报》。武汉军区、湖北省军区的领导干部到蕲春蹲点。如今是解放军武汉军区后勤部政委的张树才,一到蕲春,就想起会写字的姜威,听说沦落到劳改释放,在家乡当个民办教师,便把军吉普嘎斯69开到横车公社姜威家门口,把姜威接到县委会,请姜威吃饭。不停的感叹,不住的道歉,“姜威啊,真是对不起!那时候啊,我们也是本位主义,舍不得你呀,没放你跟周总理去。你要是去了,就没有后来这多事啊!——人无前后眼哪,谁知道后来会是那样呢?你是个好同志啊!你吃苦了!对不起啊!”
老领导、张将军再三道歉、安慰之后,把黄冈军分区司令员黄宏伸找来,三人对六面,给黄司令交待:“姜威是个好同志。中原突围,是我们的过失。姜威同志在突围中没有问题。我们都了解他。你,跟黄冈地委书记说一下,请他们把姜威同志的历史问题解决了。姜威同志没有问题,我们可以负责!”并且给黄冈地委书记写了一封信,交给姜威。就是说,姜威应该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拿工资。后来,黄宏伸司令员向黄冈地委书记转达了张政委的意见,黄冈地委书记也答应考虑,只是叫姜威本人去当面说说。姜威呢?就是不去。张政委的那封信,一直没有交出,依旧当他的民办小学教师,觉得子曰诗云比雕刻文件、编印小报安全、妥当、快乐。
我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中原突围遗留问题是个大案,是胡耀邦批的,文件我都看了,牵涉面广,现在大部分都落实了,不能恢复工作也要恢复党籍、恢复待遇,你这样的问题,至今还没得到落实,你怎么不追一下呢?我自己的问题,不是我找着解决,是上边主动给我解决的,据说是黄冈地区解决的第一个。
姜威看着我,摇摇头,不啃声,大口大口的抽烟。
我说,你写个材料,我给你带到北京去,一定可以解决。
他始终没有写。催到最后,他给我写了李震寰的地址。老魏,建国后就没联系上,不知死活?我说,你给李震寰写个信吧,我到北京问问情况再给他去信。
最后,我还问一次:“你为甚么不写个申诉呢?”
他,吐了一口烟,看着远处:“你吃过河豚吗?”
我摇头:“没吃过。有毒啊!”
他望我笑了一下。

 

到北京以后,很快参加了一个会。开会时,很高兴我负责报到,就特别注意哪些老领导来了?默默清点一下,健在的、在京的当年五师老领导差不多都来了。原先,大家都指望老师长会来,没想到,他没来,只是林佳眉给他当代表。开会时,大家要林佳眉讲话,林真聪明,无论如何不讲,只是坐在桌子边沿像个小学生似的,摊开笔记本,握着笔,反复表明:“先念同志实在太忙,要我给他当代表,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好好记录下来,回去向他汇报。”说完就埋头笔记,再不吭声。她是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也是卫生战线的头头之一呀,完全可以发指示的,可她一言不发。
会后,我们分别到几位老领导家里个别请教,看看具体做起来该如何着手。
先到任质彬家。任是原五师副政委,当年如何突围是有决策发言权的。我有意提到干部团随三五九旅突围时,到了陕南就不让跟着,王震大会上叫大家自己想办法,下面战士一边拿枪堵住,一边大骂:“再跟着,就开枪嘣你们!”
任老听了,摇头不信。说,王震大会上叫大家自己想办法,听说过,至于拿枪堵不让跟着,不可能吧。我说,有的同志还活着,难以忘记啊。任是三十年代井冈山《红色中华》的创办者,社长,如今依然书生意气,未必了解战斗一线意想不到的种种。
大家很高兴去王府井菜厂胡同看刘少卿。因为,解决中原突围“复掉干部”大冤案这件事,主要是刘少卿促成的。老将军见到我们,第一件事,就是问:“都解决了没有?还有不有遗漏没解决的?”
我赶忙把姜威、李震寰的事情说了。河南来的一位老同志,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一开口,竟哽咽着声泪俱下,说不下去,断续诉说还有不少人的问题没解决,下面推三阻四,拖,没当回事。
大家默然,良久。
刘少卿听了,沉默一会,便说:“打电话,叫他们来,带上材料,我负责给他们联系,找各个省委解决。”
刘少卿,黄冈人,当年任五师参谋长,三把手,黄埔生,二七年广州起义的机枪排长,北伐,长征,抗日,内战,身经一百九十五战,建国后第一批授衔的少将,(拟定中将,有人泼醋,只批下来少将,且到此为止,再不曾晋升过。)在军委总参军训部副部长职位上离休,虽已满头银发,依然英气不减,也依然口无遮拦:
“按说,中原突围的事情与我无关。当时,我在北平军调部。(军事调处执行部,一九四六年一月十三日,国、共、美三方派出代表在北平成立,美国人罗伯逊任主席,负责调处国共双方在各地发生的军事冲突。当时亦简称“三人小组”或“和平谈判小组”。)突围,中原军区党委怎么决定的,我没参加。(经过突围,整个队伍减员五分之二,地方、后勤人员几乎全军覆没;活下来的,归队后在这样那样的政治运动中又不断受冤枉,遭迫害。)现在应该有人说话呀!最该说话的人——”说着抬手往上指指,“人家却不开口——国家元首啊!至今一句话不说。”
一边说,一边领我们看他这座四合院,指着所有房间和走廊,说:“开始,从各地来诉冤的那些同志,这里都住满了。住不下,就去住招待所;招待所也住满了,就去住机关,住办公室。办公室,写字台,地板,统统睡满了……没办法,我就找耀邦。耀邦叫我写报告。我就找了当年几个老同志商量。我们九个老头,就写了个报告,各人签名,共同负责。赵辛初后来也要签名(赵,黄梅人,曾任鄂皖边区指挥部政委、鄂皖军分区政委和湖北省委书记),大家说,散了吧,没的树叶子掉下来把你的头打破了。”大家都笑起来。
廊檐下,一位老人,痴痴呆呆,在那里踽踽挪步。刘少卿指指老人:“他的问题还没解决,江西的。看来湖北落实比较好一些,河南差一点,江西呀,安徽呀,陕西呀,人数少一点,难度大一点。”
从刘少卿家出来,我就分头给姜威和李震寰写信,说老参谋长发话,请你赶快来京,这里可以“通天”,问题可以解决。那时候,一般家庭都没有电话,只能写信。
李震寰很快来了。眼瞎了,耳聋了,六十多岁的老头,佝偻着身子,骨瘦如柴,身子萎缩得像个半大老小孩,哪里像个曾经冲锋陷阵的营教导员?一口汉中方言,我是一句也没听懂。我们只能用笔交谈。他没来过北京,是在火车上结识的一位年轻解放军军官下车后把他领到我当时的所在地双榆树北里,武汉军区后勤部副政委余潜北京的一套空房。第二天,我送他到刘少卿家,向老参谋长简要叙述了他的那段经历:他们在佛坪集中营策反那支看守部队起义,起义人员成了革命干部,有的当了公安局的局长,策反发动起义的功臣却成了公安局镇压的“反革命”,大会批斗,宣布罪名,劳动改造直到现在。李震寰很平静,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滴眼泪。老参谋长叹息一声,写了一封信,叫他去找陕西省委常委、纪委书记XX。不久,李震寰来信,说他的党籍、工龄都解决了,作离休干部待遇,十九级。
可是,姜威就是不来。没路费吗?借嘛!我告诉他:蕲春有个蓝海泉,也是因为“中原突围”的历史问题从地委办公室下放到蕲春二中当校长,也是那位县委书记,“四清”中把他戴顶“右派分子”帽子,下放八里湖农场“劳动改造”。“文革”结束,口袋装了五元钱上北京申诉,火车上,他把申诉材料给列车员看,列车员不仅不查他车票,还让他睡铺,给他饭吃,一概免费,申诉成功,回来五元钱还在。这故事姜威也不动心。
北京的事情结束,我回到蕲春,问他:“你为什么不去?”
姜威还是闷闷地抽烟,云雾缭绕,半天不回答。好久好久才对我说:“李震寰来信了,说他的问题解决了。他很感谢你。”
我对姜威,只有怨言:“我算什么?应该感谢刘少卿。你呀,就舍不得几元钱路费?蓝海泉五元钱上北京,回来五元钱还在。你就借不到五元钱?”
姜威不回答我。
我想:党票,你不在乎;待遇,离休干部,这是多少人想不到的待遇,这个重要啊!为什么不要呢?百思不解。
他的老伴,一位干干净净、仪容不俗的小脚老太太,叹息一声,替他回答:“这都怨我。是我害了他。要是那时候在省军区不回来,就不会受这些罪。”
我突然发现,姜威衰老得好快!那一口原生的白牙,竟一颗颗松动了,已开始一颗颗拔除……我曾经多少次劝他戒烟,他不听。逼急了,他就带着脾气说:“你这个人!我就这一点点嗜好,不让我自由一下?……”是的,他太需要自由了,此后不再促他戒烟。如今看到他衰老之快,忍不住又埋怨他:“劝你戒烟,你不戒。伤害身体吧!”
我很快办理了离开蕲春的手续。后来再没去看他,再后来,听说,姜威死了,竟是死于癌症!
蕲春人性格倔犟,犟脾气的名人多多,学者如国学大师黄侃,辛亥人物如田桐、詹大悲,诗人如胡风。姜威不名,其倔犟,却堪比美。
多少年,姜威的影子在我的脑中,久久难以消失。“四清”中老领导张树才帮他解决,他不去找黄冈地委;“文革”后刘少卿帮他解决,他不去北京上访。这是为什么?
记得他给我讲过他在沙洋劳改农场知道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比如说五七年打右派,是有指针任务的。我还跟他争论:怎么会呢?
他不慌不忙地说:“你不信?沙洋劳改的‘右派’里头,有一个年轻娃娃,不到二十岁,爱党爱得不得了。党支部开会讨论,怎么完成党的‘反右’任务?全单位按百分之五划‘右派分子’,算来算去还差一个,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党支部书记要大家想办法,可是会上没人吭声。这年轻娃娃急不过,就说:党的任务完成不了,怎么办?我顶一个吧。他就这样当上‘右派分子’,发配沙洋劳改。哭,也没用。”
“这怎么可能呢?”
“不相信吧?这是真的。”他吸口烟,接着说:“还有。——武汉卷烟厂,也是党支部开会,讨论要打一个人的‘右派’。这个人是个‘留用人员’(国民政府时代的技术人员),有一手配料的绝技,保密,不教给任何人。厂领导动员他带徒弟,他也对徒弟保密,不教,因此对他十分恼火。‘反右’运动来了,领导布置任务:赶快安排人把他的配料技术偷学过来,一学到手,就打他的‘右派’。这个党支部的支部副书记,也是个年轻人,当场就表示不同意:怎么能这样?这不是过河拆桥!——好,就这一句话,够了:定性‘同情右派分子’,戴上‘右派’帽子,发配沙洋劳改。”
姜威的故事还很多,我没有机会再听了。他的有些话,却令我不能忘记,特别那一问:
“你吃过河豚吗?”
对于这一问,我现在是渐渐有些懂了。
他没有感念张政委,也没有感念刘参谋长,倒常常感念一个八品芝麻官:“马部长,真是个好人!”老朋友马炳元,一位没有“架子”的部长,不过用他的权限给姜威解决了一个孩子的商品粮户口……
“我根本不懂甚么‘革命’,也没读甚么‘马列’,年轻时,就是爱玩。”
是不是一个爱玩的人,自尊心特别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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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2,美国加州卡拉温柔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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