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随笔)
——你到底害怕什么,敢告诉我吗?
◎ 史 亮
去年感恩节大晚餐前,一个大学生手提一只烤鸭,恭敬地上门来请教:上帝真的存在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您对存在主义怎么理解……?他急切地问起我这一连串问题。
窗外射进的夕阳斜照在他朝气勃勃却充满困惑的脸庞,辉映着他荡漾的青春。我看着他不安的双眼,感到意外,回答说:嚯,好大的题目!而此刻你为何受它们如此困扰?
“我要知道真相,它给我自由(Truth set me
free)!” 他不安地回答。看得出他为得到这份自由在焦虑不安。
我内心一振:这样的渴求,太可贵了。求真,在世界上有些地方,人们仍然必须付出生命和流血代价。
在史册里,关于15世纪初有那么一页:1530年哥白尼完成了伟大的日心说著作“De Revolutionibus”(《翻天覆地》),从此与教廷的地心说及圣书上地球方舟论勇敢地对抗起来。70年之后,1600年2月17日清晨,捍卫日心说并阐述宇宙多元论的布鲁诺,被宗教裁判所的侩子手们剥得赤身裸体绑到了十字架上,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中间当众被活活烧死。这十多年之后,坚持并发展了哥白尼日心说的伽利略,被教廷传讯到罗马,要他在由教皇亲自主持的审判团面前自我辩护,然后被终身监禁直到死亡。再近点的,有遇罗克和张志新。
那一页记载着中世纪血淋淋的残忍,揭露了时代的愚昧与禁锢。后来那个黑暗混沌的世纪最终被冲破,人求真的努力继续随着人类社会的演变而更加顽强持执着,人类因此在求真中不断前行完善。今天,世界明智了许多,人对真实的追求也更加细腻切身。比如,你选择入口的食物饮料,要是真品,吸进的空气是自然纯净的;你口袋里的钱,必须是真实货币,你买下的房产得真成你的;你拥有的情感,最好真到了掏心挖肺、生死相伴的地步;你身边的朋友不怕少,但得真,等等。简而言之,求真,是人的一种大本能,它是推动了人类文明进步的最大因素。
然而,在一个号称世界第二经济强国的领地里,追求真实,仍然是一种要以生命为代价的危险而艰辛的努力。且不说近来轰动世界的陈光诚事件及无数类似事件,23年来,对那场震惊中外的天安门民主运动,中国当局用武力镇压之后,至今连一个正常的回顾与讨论都不允许存在,他们至今都没有勇气来面对。于是在这样的重压下,犬儒观在社会层面滋生蔓延起来:什么幸亏六四没有成功,否则哪来今天的经济繁荣昌盛;什么要是六四的发起人今天当政,他们说不定与当前的腐败体制一脉相承,等等。
是这样吗?1989年初春开始的学生反腐败浪潮,及后来从天安门广场波及全国的民主诉求运动,到最后的血腥镇压,整个过程,是一场愕然惊醒的美梦:从冉冉升起的美好希望,到重新点燃的理想(这以前,民族的理想一再被各种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所破灭),到民心所向的呐喊,再到面对血腥镇压后的失语。世界为之震惊愤怒;天安门广场的浪潮却冲出国界而波及世界大地,震得东欧各专制统治分崩离析,震得柏林墙整个倒塌。在那里,千百万专制下的人民终于站起来了,从此开始了民主建设。然而,在我们的国度里,那些为中国的光明公正未来而放弃自身利益、毅然走在大众前列的人士们,却因此而纷纷被投入牢房,受到羞辱与折磨;或者被迫去国或被放逐,至今不得返回。
再看,当时亿万民众汇聚的浪潮般的民意呐喊,真象一些人所说的“幸亏没成功”吗?当年全国各地的那些民众,难道都吃了蒙汗药,喝了迷魂汤而丧失了理性?是他们在赶集凑热闹,丢下了自己的一切,去面对强权政治与荷枪实弹?是他们全然无知,受了国外势力挑拨,在那里给人当枪使?若的确如此,我们又怎能避免重蹈覆辙?
遗憾的是,在中国大陆当局至今不许提及六四,至今对那个震惊世界的历史事件不许作一个回顾与探讨。
你害怕什么呢?害怕众人重新要求民主治国,害怕他们再次起来反腐?还是害怕社会“紊乱”而强调“维稳”?可那时期的北京城,却出现了空前的安定团结,全民一心和互敬互爱的程度,是前所未有,公民所体现的自主与尊严,是那个古老皇城上空罕见的绚丽彩虹,闪射出一个伟大民族的希望。难道这一切都错了?
众所周知,民主国家的法庭陪审团,也就12公民组成,12个人的意见可以决定一个事件的真伪。若当时数以千百万的广大民众都在违法乱纪,那你为何不让更多的民众公开审视审判他们?!
你到底害怕什么呢?你敢说出来吗?你大权在握,却为何害怕那些手无寸铁的知识人士,害怕到了必须将他们长期赶出家门封锁在境外?剥夺人在故土的生存权,不外是古老的刑法。从中国古代屈原,到13世纪的但丁,到16、17世纪坚持真理的布鲁诺和伽利略,再到19世纪的马克思、20世纪被斯大林驱逐到西伯利亚的异议人士,流放这个专制惯用的桎梏,在今天只能让人想起在博物馆长满铁锈的沉重刑具,野蛮残酷,除了体现暴力与专制之外,还散发出愚昧原始加丑陋黑暗,实在背离我们时代应有的光明与文明。
再看那些不幸被放逐的人士们,他们每个人在1989之后都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从生存的严峻挑战,到“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犬儒意识所导致的对他们的各种非难,到精神上的自我保存,他们每个人都一再经受各种严峻考验和他人的褒贬指责,好像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用耶稣受难的苦行僧生活方式,才能向世人交待,否则他们当年的英雄勇为被一笔勾销不算,还会持续遭受各种公开非难与歧视。他们若以流离颠沛的困苦相出现,就被认为是个阶下囚,一个落魄者,于是赶快弃之;若衣冠楚楚,举止阔绰,那一定是个投机者,不然怎么能在国外混得这么好?!于是嫌之。而另边的当权贵们,他们空前的腐败与贪婪,他们的帮派阴谋之阴险恶毒,却被众人熟视无睹。这让有良知的人想起来不免心酸、痛楚。
若我们持以公正心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些不幸的流亡者们,至今大都保持了那份不凡气概与刚强。他们大多数人至今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能上能下,在逆境中体现了异常的信念与毅力。 20多年来,他们大都持续孜孜不倦地一直在勤奋学习,且保持了一份深切的社会关怀。种种逆境中,他们的情怀与信念,他们对民族建设的付出
,都远远超出了大陆上绝大多数党政领导者们所具有的,而这是无容置疑的事实。不然那些手中掌有雄厚资源和无尚权力的高官权贵们,怎能如此害怕他们的回归?!甚至连他们的名字或信息出现在网络空间,都让前者心生恐惧,犹如听到了擂擂的战鼓在逼近,澎湃的浪潮汹涌正扑来,飘扬的民主旗帜似乎正被插到了头顶心。
你要不信,就做对比。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这就是专制不让那些无辜的流亡者们回归的根本原因。一旦与他们对比,自己会彻底露馅。试想:有一天——但愿这天为期不远,大权在握的官员能有自信与那些流亡者们同时平等地出现在国人面前,共同对一个议题进行辩论,或者干脆就当年的六四进行一场思辩,然后让国民匿名投票评论:区分彼此的优劣和对错。无疑,流亡者们一定不怕这个,而当权者们必然恐惧万分。可见,中国当局,连中世纪曾经面对伽利略辩论的教皇都不如,他们不敢面对这些流亡者,更不敢进行面对面的辩论,不信,就来试试。
然而,在这个真假不分、鱼目混珠的国度里,人追求真实的本能其实并未削弱,在物质层面上,还体现得尤为充分。
你看拍卖市场,其拍卖价高低的关键,是物品的真伪。一幅梵高或张大千的画,真伪之间的价格区别,可用天文数字来体现。这天文数字,也表白了人的本能属性:本能使人对真实有一种赞美和追求。
可悲的是,我们这个具有理想传统的民族,今天为何变得犬儒麻木?可当年,也是这个民族,她的千百万苦难大众,曾为着共同的理想,告别父老乡亲和含泪的母亲,无数双肩膀背起了背包,扛上了长枪;虚弱的双腿爬过了雪山过草地,吃糠咽菜炊断粮,千千万万的生命最终抛洒山河大地,血染疆场。正是他们的热血,换来了天安门上升起的五星红旗,换来了当家作主人的时代。然而,真的是主人吗?是自己的主人——具有独立的精神世界?还是国家的主人——起码有说真话的权利?甚至两者都谈不上?
此刻,我眼前又浮现出那青年被金色夕阳笼罩的困惑脸庞。我仍可感到他蓬勃生命里涌动出追求真理的热忱,似看见他骚动的肌体中那双伸向真理之光的臂膀。收回绵绵的遐想,投目四下:芸芸众生里,满是商场上拼杀的斗士、名利角逐中的残兵败将、奔命致富的万众、为五斗米折腰的蚁族,还有各种颜色的权贵集团——中华民族,你真的已经犬儒麻木,真的连那个青年的境界都不如:真的已经放弃崇高的自由王国,真的不再保持人求真的本能了吗?
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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