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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翅膀 (长篇小说·之五)

 丰 子    

 

我没有犯罪

这屋子越来越黑了,我的体力在一天一天下降,发福你现在怎样了呢?你能够清醒吗?你知道我此刻因为你的缘故被他们无理地关押在这黑屋子里,我多么想再见你一面。没有人知道这里在发生着什么事,这是监狱,这是在高墙电网里面,他们无论做了什么,外面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在一点一点走向虚弱,一点一点走向死亡,可越是这样,发福,越是这样,我们往日的一切越是在我的眼前浮现。

我知道你是冤枉坐牢,尤其是在知道你被劳改队非法关押的情况之后,我就问过你“当初他们凭什么判你的罪”开先你不回答,无论我怎么问你都不回答,后来也许是我问得你心里烦了,那一天下午你才答应我“明天我来扯猪草,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第二天上午,我老早就在山坡上等你,你来了,你背了很大一个背篼,那是春天,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地,你讲起了往事。

“我从来都没有犯过罪,那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为了达到他们反党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目的故意整治我才给我定的反革命罪,我没有罪,我的行为是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行为。”

“那你干了什么”

“没有干什么”

“既然没有干什么,他们咋个给你判得起罪”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如果不是你这样苦苦逼问,我真不想说。”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犯的是什么罪,便被判刑送到劳改队也就是你们这里。我没有想到这是这么大的劳改单位,在山里有煤矿和农业大队,在县城里有工厂。由于上级认定我的思想极其反动,要对我进行严加惩治,所以虽然我比一般的犯人年纪大了一些,但是我一到这里,马上将我发配到井下挖煤。

我相信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件事可以跟劳改队挖煤的犯人比风险比艰辛的了,一句话,那真不是一件人干的活。挖煤、挖煤,那些干部只知道你就是为他们创造财富的工具,没有人跟你问寒,没有人跟你问暖;一旦死在井下,那是事故,每一年国家有死亡指标。我的妈天,要知道我们这些劳改犯,虽然罪大恶极,但我们还命不该死谁又有权利批这个死亡指标呢?开初我为此找过无数次干部,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很长时间被他们发配在井下挖煤,用他们的话说,他们那是在捣我的毛。井下时常有事故发生,不过比起那些死人,那些因为塌方被弄成残废的人,我只能说算是命大。虽然我前前后后在井下基本上挖了五年的煤炭,但我最终还是没有丢掉性命。只是有一天我与那些在井下出事的犯人一样,遇到了矿难。

塌方在一瞬间发生,那时我们已经走到了主巷道并且在听从值班干部的指挥,整队集合等待四巷道里五十个犯人下班。按照劳改队的规定,主要是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值班干部上班只在主巷道,他们是不会到挖煤的分巷道中去的。就在大家等得有些不耐烦时,只听见一声闷响,我只感觉地底动了一下,便有一股风掠我们而过,大家开始拼命向外逃命。由于有坚实的支撑,主巷道是不会轻易垮塌的。当那些人从我身边跑开之后,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我只是拼命喊他们“你们这些狗日的跑啥子跑,塌方的又不是主巷道,你们回来,四巷道还有那么多人在里面,你们赶快回来。”

没有人听我的呼喊,那两个值班的干部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因为四巷道还有几十个人没有下班。不知道为啥,我心里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是四巷道塌方的话,里面至少还有五十个人。”

我的妈天,那可是五十条人命。我没有再在那里干吼,而是向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果然是四巷道挨主巷道的口子的地方塌方了。

“来人啊,来人啊,四巷道塌方了,里面还有五十个人啊!”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我头上的矿灯发出的那一股冰冷的光照在垮塌的石快上。我开始用手搬那些石快,里面还有五十条人命,我不能象那些人就这样走开,我是人,我还有一颗肉长的心,不管成不成功,我都要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救他们。

一屡光,我看见乱石的缝隙里透射出一屡光,那是他们,那是他们发出的光芒,我甚至听见了他们的求声。

“不要怕,我正在救你们。”

我一边拼命喊,一边拼命地搬动石块。可那石块太多太多,我搬啊,搬啊。也许是我们彼此呼喊的缘故,塌方又一次开始,一阵幌动之后,里面的光线不在了,那些呼唤的声音消失了,就连我头上的矿灯也熄灭了。我被石块击倒在地上,但很快我爬了起来。

我摸黑搬石头,又是一阵垮塌,我倒下了,一切都陷入昏黑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救援的人才来。他们那强烈的灯光一下就射花了我的眼睛,“快,里面还有五十个人”我不知道我怎样了,也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样的力气讲完这句话。

等我张开眼睛,我已经躺在劳改队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左脚还缠着绷带。我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身边那个守护我的犯人“四巷道的那些人救出来了吗?”

那人摇了摇头,我感到心里起了一团急火“为啥子没有救他们”那人仍然摇头“你的左脚被塌方的石头砸伤了,你还是安心养你自己的身体吧!”

“我的脚被砸伤了,我自己咋个没有感觉到被砸过?”

我不相信,可我一看,我脚上的绷带还浸的有血,这时我才感到有疼痛正从绷带的下面如射电一样向我的整个身子传输。我真的受伤了,但我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受伤的经过,我只是觉得有些糊涂。

病房不是很大,里面紧挨紧地摆了五张床,等我看清楚之后我才知道,在这个病房里与我一样躺在病床上的还有那两个塌方时正在井下值班的干部,以及我们的犯人头。

“他们不是都跑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现场吗?咋个他们都受伤了,而且还与我一样进了医院?未必在我昏迷之后主巷道也塌方了,更多的人都出了事?”

我的心中充满着疑问,可有两个干部与我同在一个病房,我只好忍住自己想发话的欲望。见我已经彻底清醒,那两个干部立即从他们的病床上起身
“张发福,你终于醒了,这两天把我们急得的哦,要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还不晓得咋个向上级交代。”

我不明白他们对我说这样的话是啥意思,我只是感觉他们以及那个犯人头的伤势并不严重,我想知道在我昏迷之后还发生了啥子事,我想知道那五十个人救出来没有。

“那些人救出来了没有?”

我急切地望着他们,他们就象没事一样看着我。那个平时被我们犯人私下称为催命鬼的干部见我拿先前问犯人的话询问他们,显然有些不大高兴。

他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张发福,这一次你在井下塌方事故之中是立了功的,至于别人的事你用不着管;你现在就在这里安心养伤,等到政府给你奖励就行了。不过你现在也看到,我们都在那一场事故中受了伤,等一会儿希望在上级到病房里来的时候,你一定要装着仍然处于昏迷的状态之中,不论他们在你的病床边上说啥,你都不准吱声;希望你能够好好与我们配合,你应该明白,只要你听从我们的安排,这一次记功减刑一定会有你的。”

我不晓得他们为啥要给我讲这些话,但我感觉得到,他们有东西瞒着我。这个催命鬼是出了名的歪人,我想既然他在给我打招呼,这件事肯定不会简单。

领导终于来了,他们给那两个干部捧来了鲜花,给我们几个犯人也送来些水果。五十个犯人由于违规操作造成塌方事故,没有一人生还,劳改队以及省劳改局已经通知他们的家人。两个干部由于不顾生死组织犯人在事故现场积极抢救,得到了嘉奖;而我以及另外两个犯人头由于在事故出现之后表现积极,政府决定立即给我们记功减刑。

这下我清楚是咋回事了,在那些当官的到病房时,我的喉咙其实一直都痒痒的,我想告诉他们,那五十个人其实是可以救出来的,但是事故发生以后,除我以外所有的人都跑了,这是五十个人命,不是五十根红苕,五十条猪,这是五十个鲜活的人命。

那些活着的人为了自己已经没有了人性,没有了良知;他们在欺骗世人,他们在欺骗上级。我要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我要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可我没有机会,那些当官的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几个犯人打在眼里,他们除了当面慰问两个干部以外,没有谁跟我们犯人说过话。我眯着眼睛,我在装着昏迷,但是我在等,我在等哪一个当官的到我床前来问我,那样的话,我会,我一定会告诉他们那五十个人其实是可以救出来的,我一定会告诉他们,这两个干部以及那两个犯人头都是骗子,当事故发生的时候,他们早已经跑得远远的。但是没有人来,没有人愿意听真话,下面的,上面的,他们相信的都是假话!

上级走了,我还不知道我究竟受了什么伤。这里的管理人员是知道我的脾气的,他们清楚只要我想说,这世上其实没有人可以封住我的嘴巴。他们的戏已经演完,接下来就是如何对待我的嘴巴。

还是那个催命鬼告诉我“张发福,你把你脚上的纱布打开看一看,你看你究竟受了啥子伤”我好奇地起身解我脚上的绷带,我看见了血迹,但是那血似乎很淡,等到我完全揭开纱布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脚上根本就没有伤口,只是我的左脚背上有一块淤血,先前我感觉到的疼痛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奇怪地看了看周围,催命鬼奸笑了一声“你龟儿子这下该晓得了,你根本就没得受伤,你只是劳累过度昏迷了两天,你脚上的血迹是我们给你弄的猪血。张发福,我们晓得你的脾气,不过这件事就此打住,我们不希望你老是下井挖煤,更不希望你老是得不到减刑奖励。我们也知道当初你被判刑就是吃的嘴巴上的亏,俗话说的好, 响鼓不用重锤;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件事上东说西说,不然的话,后果你应该清楚。”

我心里难受,就是给我记功减刑我也感觉心里难受。五十个人死在井下,当班的人员没有施救当场逃跑,他们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而得到嘉奖,这个社会看来真的是到了黑白颠倒的时代。我想不通,可我又没有地方述说,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我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骗子中的一员,也陷入到这场骗局之中。

我没有伤,可他们要我住院,甚至不让我出病房。每一天先是两个犯人头,然后就是那两个干部轮番给我讲道理,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堵住我的嘴巴,可我的嘴巴长在我自己身上,那个龟儿子又堵得住呢?自从我清醒之后,只要我一闭上眼睛,那五十个人就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看见一线光亮,我总是看见从黑暗的深处有一线光亮向我照射过来,那里面充满了哭泣,充满了叫骂,充满了哀求;那是一道爪子,一道无形的爪子,它撕扯的是我的心;那是一股目光,一股汇集着五十双眼睛的目光,它让我灵魂的眼睛无法盍闭;“我不能就这样做哑巴,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无法保证自己永远做哑巴,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情不自禁向别人讲出事件的真相。”

我不知道我为啥要对那个看护我的犯人说这些话,那个人听我说这话时脸上露出的奸笑立即使我明白,我这句话惹祸了。

应该是我说出这样的话还不到半个小时,政府就有了反应。几个医生以及狱政科的干部一起来到我所在的病房,这些人围着我的病床一阵议论之后,他们当着我的面告诉我“张发福,从你的临床表现来看,这一次事故之中你的头受到撞击你的脑子出了毛病,为了不影响劳改队的正常改造秩序,我们决定将你关进监狱本部老残队的“疯儿洞”观察一段时间,”我心里清楚这是为啥,我很难受,可我又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倾诉,这是我嘴巴话多惹的祸,他们要警告我的是我的嘴巴。我只能够听天由命,我开始反思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语,话是我自己向别人说的,祸是我自己惹的,我只能够自认倒霉。

我听说过老残队的“疯儿洞”是怎样的一个去处,那是类似于动物园里关毒蛇猛兽的铁笼子。这些铁笼子一个挨一个地排放在老残队后院的露天坝子中,里面关押的全部都是政府觉得脑子有问题的犯人。我们所有的犯人都清楚“疯儿洞里关押的犯人其实都是政府认为思想顽固,不好对付的犯人,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有思想,都不屈服于政府的淫威,因为他们都是反革命份子。”我被送进铁笼子的时候,狱政科的科长对我说“张发福,由于你在这一次矿难事故中头部受了一些伤,刚才我们与医院的专家一道对你的症状进行了会诊,结果你自己也清楚了,医生觉得你如果继续与别的犯人呆在一起的话,有可能会对你的思想形成刺激。经过与我们协商,政府从有利于你自身改造的角度出发,决定把你单独关押在铁笼子一段时间,希望你在里面好好修养,并且理解政府对你的一番苦意,等到你的脑子清醒之后,我们立即放你出来”“你不用说了,我晓得你们为啥要把我丢进疯儿洞,你们可以这样对待我,可你们不该对待那些被埋在井下的人;你们可以一时堵住我的嘴巴,但你们不可能永远堵住我的嘴巴。那一天我记得你们当官的不是亲自在病房里对我们说这件事情要对我进行奖励吗?现在你们却把我关进这里,我觉得你们做的相当相当不妥。”

“张发福,你给老子放明白一点,这里是劳改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场所,不是你随便发瘪言的地方。至于我们做的怎样是我们自己的事,你没资格评说。送你到这里来是政府对你的照顾,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果我们放任你在外面对那些犯人乱说,最终遭起的还是你自己,我希望你在里面好好清醒清醒。”

铁笼子的门关得很重,透过栅栏的缝隙,我看见狱政科长那一张阴沉的脸。我的心中充满着怒火,虽然他在笼子外面立了很久,可我没有再搭理他。他是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来的。

“张发福,你到这里已经有几个年头了,我们知道你不服你的案子,可那是办案单位的事;今天送你到这里来不是我们的真实意图,如果你现在可以写一个保证,你不会再对那件事乱说,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放出来。”

我抬头看着他,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栅栏“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其实进这里比下井安全得多。”

我那时只是感觉自己的心里特别难受,我不想跟他争辩,不想再回答他任何问题。我决定与他们对抗到底,我要绝食。我在井下挖了这么多年的煤,为啥别人可以调换工种,我就不能;那五十个人本来是可以救出来的,他们为啥不救?难道国家可以给一个劳改队如此多的死亡指标?可那些人都是没有犯死罪的人!

我要跟他们讲这个道理。其实我可以质问他们的话太多太多。我没有犯罪,他们却将我判刑并且关押在劳改队。我这么大的年龄,我本来就应该到地面从事一项我力所能及的工作,可一直以来我都在井下挖煤。在此以前我不知道向政府汇报过多少次我的思想,然而没有人听我的述说,相反他们只是认定我是一个思想既反动又顽固的家伙。现在他们又因为我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相就把我关进了铁笼子,我没有别的反抗方式,我只有绝食,我要用我的行为来抗争他们对我的惩罚,我不是疯子,他们不能够就这样随便将我关进“疯儿洞”。

“疯儿洞”的确不是一个人呆的地方,我进去的时候正好是夏天。白天太阳晒,晚上蚊虫咬,加上我绝食,第二天上午我就中暑晕倒在笼子里。我是感觉我的身上有一些冷才张开眼睛的,恍恍忽忽之中,我看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个盆子正站在铁笼子外面对着我冷笑。我伸手抓住栅栏从地上爬了起来,太阳很大,可我感觉冷。

“龟儿子还在那里装死,我看还是这盆冷水解决问题。”

“你、你过来,我有话要你转告政府。”

我不知道我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这个没有人性的家伙叫到我的面前来。也许是政府对他打了招呼,我刚一叫他,他便放下手里的盆子,一串就来到栅栏边上。

“你把耳朵贴过来,我有话要说,快点。”

那人毫不防备地将自己的耳朵贴在栅栏上,我伸手便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你狗日的老子叫你屁眼这么黑,老子今天也不想活了,老子要勒死你,然后老子去给你填命。”

我没有吃饭,我刚刚中暑醒来,但是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我的双手如铁钳一般勒着这个可恶的家伙。

“来人啊!搞快来人啊,疯子杀人了!”

有人开始呼喊,很快政府就来了一大串,他们掰开了我的手,那个被我勒住的家伙一下就倒在地上。有人将铁笼子打开,我被拖了出来,他们要对我这个行凶的家伙进行镇压。这是我坐牢以来,第一次挨打,也是我有生以来挨的最惨的一次打。起先只有三四个人,后来至少有七八个人,他们对我拳打脚踢,他们要我承认错误,可我哪里有什么错误,那时我已经死了心“打吧,打吧,把我打死了还是对我的一种解脱;打吧,打吧直到这一切就这样结束。”

应该是他们自己打累了,而我又没有向他们承认错误,一个疯子怎么懂得承认错误呢?他们决定对我进行最严厉的惩治。在我已经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道

“说得脱走得脱,我们今天总不能就这样便宜这个到了铁笼子里面还行凶的家伙,把他狗日关到那里面去,就是哑巴进了里面也要说话,我不相信他就不低头。”

我知道说得脱走得脱,不是一句话,这是一个去处。在这个地方有一个用石头严实地垒砌起来的屋子,这屋子的门只要关上之后,里面很快便没有了空气,屋子的顶上有一个塞子,到时间有人会拔开那个塞子询问里面的人“你交不交代问题”如果你要交代,他马上就打开屋子,如果你不交代,他立即将塞子塞上。这是这个劳改队最恐怖的地方,大凡那些坚强的人一旦进了里面就不会再活着出来,我想这一次看来是轮到我了,我已经横下心来,不就是死,一了百了!

他们真的叫人将我抬到了石屋子,我被扔了进去。起初我想就这样让一切结束,但是随着呼吸的急促,我感到大脑在发昏,我的内心开始恐慌。先前想好的主意就象丢进火里的冰块,迅速地熔化;我的心里涌起了诸多从未有过的念头,尤其是我女儿我老婆的影子拼命地在我眼前晃动。

“小梅,我的小梅你在哪里,我不能够就这样结束,我要来找你,爸爸要从这监狱里出来找你!我要带你回家。”

呼吸越来越困难,那想见到妻儿的念头就越是在我的整个身躯里横冲直撞,它给了我力量,它让我站了起来,我终于摸索到屋顶的塞子那里,我开始用手敲打。

塞子被拔开了

“张发福,你想清楚了吗”

“我想清楚了,请你马上转告干部,我知道我错了,我想出去。”

我举手投降,我成了我自己的叛徒,我出卖了我自己,我得到了解放,政府决定重新给我安排工作。按理,在我从石屋子出来之后,我是应该被安排到井下继续挖煤或者弄到监狱本部关监狱小监的,但是政府说我认罪态度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观,所以出于奖励他们安排我回煤矿种菜养鱼。

“张发福,你这个人就是有些牛黄丸,要是你从一开始就听我们的话,你咋个会受到这些气。我们将按照上级的指示给你适当的奖励,同时安排你到蔬菜大队去负责喂猪、蔬菜栽培以及养鱼。”

我终于逃脱了井下作业的危险,我到屋顶上种菜,那是这个劳改队最美的差使,那些散布在一幢幢屋顶上的田地,在我的眼里就象天上的田地一样。尽管这里成天都是雾沉沉的,但是站在屋顶上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的空气,我可以与水池里面的鱼儿交朋友,我可以到图书室借书,空闲的时候在地边上看。种菜养鱼,我还有许多闲暇的时间与一般的犯人接触。这对我这样一个喜欢思考的人来说,真的算是福分。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这里最不幸的人,可当我跟一般的犯人接触之后我才知道,跟有些犯人比起来,我其实根本就算不了什么。我是在与许多犯人接触之后才晓得,这个劳改队与一般的劳改队有很大的区别,它与县城里的监狱是一个劳改单位,很长时间都是专门用来关押政治犯的。在这里不仅有几岁就被抓进来,二十多年后仍然关在里面的犯人,而且还有许多象我这样蒙受不白之冤的人。

我们这些在这里关押了多年又没有减刑的犯人绝大部分都是“反革命份子”。到了这里之后,由于不认罪长期申诉,我们又被政府定为“反改造份子”。我们从进监狱的那一天基本上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监狱。我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减刑的机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已经有人开始减刑。那个叙永籍的犯人,他当初被政府以“反革命封建会道门组织罪”判处无期徒刑,在这里坐了十九年之后,他被改判为有期徒刑十九年,他的刑期计算也从改判之日起。我算了一下,对于这个犯人如果他继续不认罪,那么他就要在监狱里坐三十八年。尽管要坐三十八年,可人家的日子是可以数算的,我呢?我现在已经成了无期徒刑。

过去我仅只是听别人传说过老残队的一些事情,到了老残队里面住下之后,我才对这里有了真实深入的了解。老残队关押了一大批年老体弱,甚至重病在身的犯人。由于没有关系,他们无法保外就医,他们中间绝大部分的人,在我问及对未来的看法时,只是摇头“我们还有啥子奢求,只是到时间我们死后我们的尸骸能够有人从监狱里领出去就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其实每当我看见他们的绝望,我就会联想到我自己,将来我也会象他们一样吗?我分明已经在这里关押了五个年头,虽然现在我还不知道自己最终要在这里呆多久,可我却没有这些人绝望,我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绝望!我只是觉得这些人或许是在监狱里关押了太长的时间之后,他们的心理出现了一些问题,我是一个读过书有一些文化的人,我很想劝一劝这些绝望的人。

有一天,当我同一个一九五四年就因“反革命罪”关进监狱,到了七四年还有十八年徒刑的老残犯交谈到将来我们出狱之后还有没有办法生存的话题,那个老人一下就痛哭起来。我劝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止住了哭泣。他拉着我的手“老张,你其实是幸福的,你虽然曾经被他们弄到井下去挖煤,但是你没有被弄到老残队来,你还可以到处乱走动,你看我们好惨。我们遭了这么多年的整,跟共产党打交道,随便你的本事有多大,随便你怎么会讲道理,它只需要枪杆子捏在手里,到时候把你镇压了就行了。现在我就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们仍然把我关在这里,我想我也只有最终死在这里。”
老残队里其实基本上关押的都是些思想处于绝望阶段的犯人,我住在老残队,但我是蔬菜大队的人,我只是管理老残队屋顶那一块田地,我可以在队上随便进出。我喜欢安慰那些绝望的人,我觉得我这是在做一件好事,我起码可以让他们受伤的心灵得到暂时的安慰。我也到“疯儿洞”去看那些“疯子”我想了解这个当初我呆过的地方究竟有多么黑暗,可“疯子”们对我的行为是不领情的,我已经到那铁笼子去询问过无数个疯子,尽管我心理明白他们是在装疯,可无论我怎么跟他们讲,他们中间绝大部分人都是不相信我的。他们不理睬我,甚至老残队别的脑筋没有问题的人反倒觉得我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在进一步的了解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监狱里,凡是那些患有精神病的犯人,如果他们没有家属愿意接纳,政府都不会让他们出监狱治疗。这些留在监狱里的精神病患者,他们不仅得不到应有的治疗,而且也被关进疯儿洞,他们往往与那些“顽固的反革命份子”关押在一起。政府的理由很简单“这些人脑筋有问题,我们不能让他影响别的犯人正常的改造。”这其实是在说给一般犯人听,疯儿洞对一般的犯人,尤其是那些不服政府管教的犯人有一种震慑作用;因为犯人们都清楚,如果你实在是不听政府的话,政府就会说你是神经有问题,他们只需要将疯儿洞的铁门打开把你丢进去就完事,我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他们丢进去的。

我这个人当然是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一向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向热爱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但是他们却给我硬栽上了反革命份子的帽子,他们认定我犯反革命罪,那是他们害怕我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揭露他们抗着红旗反红旗的卑劣行经。我给中央文革写信反映他们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滔滔罪行,结果他们不仅不理我,反而把我打了个半死。并且说我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永远不准对我的案子进行改判,据说这个命令还是江青亲自下的。

“莫得那么悬吧,我只是听说你的罪定得有些荒唐,恐怕也莫得那么悬”
你晓得啥,我当年被莫名其妙关进监狱之后,真的是先给中央文革写了一封信,陈述了我想进京面见伟大领袖毛主席,但却遭到各个方面的阻挠,最终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这样一个事实。可我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上面直接派人到监狱,我成了监狱里的现行反革命份子被他们下令立即送我到井下挖煤。我怎么会是监狱的现行反革命份子呢?我热爱党,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难道也犯了什么错误?我不服,从他们把我弄到井下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服过他们。结果他们恼羞成怒,说我拒不认罪,坚决不准将我的工作从井下调上来,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要借这种方式捣我的毛。所以我前后在井下挖了五年的煤炭,我在监狱呆的时间已经二十多年,我没有减过一天刑。就是我的无期徒刑改判为有期徒刑也是在我已经坐了十九年以后改判为有期徒刑十九年的。对于我这样的人,我知道这个监狱只有我一个,但是我的确没有犯过什么罪,你说我向政府认啥子罪?

“我早就听你们的管教说过了,他们说你当初如果早一点认罪的话,恐怕啥时都回家去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晓得你为啥就不认罪?”

回不回家其实我已经看得很淡,当年从我被他们抓进来的那一天我就想过,即或我就这样死在监狱里,我也要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信,把我的真实情况告诉他,尤其是我女儿的情况我应该告诉她。

“对了,你还没有给我讲你从成都回去,以及你女儿的事。还有你为啥不给我讲最初你究竟为什么被政府抓起来的事。”

“我不想提那件事,我提起来就感觉心里难受。”

“现在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有啥子不好说的,其实我认识你们劳改队的一个管教,你在煤矿的时候,他就在直接管你。你过去的事我早已经弄得请清楚楚,只不过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

“既然你已经弄清楚了,还问我搞啥子?我不喜欢谈过去的事,我这样对你讲述过去,已经是一种特例。”

“那既然是这样,我问你,当初你一心一意要到北京去给毛主席献宝,是不是还有别的啥子私心?”

“没有,虽然我的行为在干部,尤其是你们这些人眼里看来有些荒唐,但是我真的没有任何私心。”

“不可能吧,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你告诉我,你当初一心要把你的女儿献给毛主席,你是不是幻想自己当国丈?”

“简直是污蔑革命,简直是诽谤革命。我当初一心一意要到北京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我为的就是要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正做到万寿无疆。”

“好吧,我信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你其实是中封建思想的毒太深才干出那件事情的。”

“我封建思想太重?你这话说哪里去了,我没有一点封建思想,我只是要用我的实际行动让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正作到万寿无疆。”

“算了,算了,这些不是我要跟你争论的问题。你过去的情况我已经清楚,既然你不想再讲,那就算了。你就给我讲一下,你在北京当面向毛主席报告之后的事,我听你们的管教讲,你的档案里,从你回到成都以后的事基本上没有记叙。”

“那好吧,我就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这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外人知道的,你在听到这些之后,我希望无论是谁向你询问这方面的事,你都不要提级,这是不需要外人知道的。”

在成都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不知道我要到哪一天才能够回去。那个一直以来带着我到处作报告的人,有一天告诉我,“明天我带你去洗澡,你的身上已经在发酸臭。记住一定要洗干净,明天我还要带你去见我们省上的领导,到时候你还要讲话,希望你作好准备。”

“我不知道讲啥子,往天我讲啥子都是你事先对我作了交代的。”

“我也不晓得明天要你讲啥子,我只是接到通知,要我带你先打扫个人卫生然后去见领导。我想也就是叫你谈一谈你作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标兵的心得体会。”

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公共浴池,为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我已经许久没有洗澡了。我在那澡堂子里泡了很长的时间,才感觉身上那些已经快结成壳的污垢渐渐软下来。我躺在浴池里面尽情地搓着身子,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某种看不清,摸不着的境况。

我基本上是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从澡堂子里起来的。在我对着镜子穿衣服的时候有人在我的身后叫了一声“张发福”我没作任何思考就答应了一句“请问有啥子事?”奇怪,当我问过这话之后,反倒没有声音回答。我回转头来,除了那个随时都跟着我的人以外,似乎并没有人在叫我。我继续穿衣服,那个声音又一次开始叫我。这一次我没有回答,而是听见叫声就立即回过头去,似乎仍然没有人叫我。只有那个一直跟着我的上司笑眯眯地看着我。“搞快点,你一个人在那里嘀咕啥子?马上省革委有领导要见你,你不要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磨磨蹭蹭的了,不然的话今天晚上我又要叫你对你自由散漫的思想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每一次只要我们这个上司说是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活动,我们中间总会有人被批斗。我急忙穿好衣物跟我的上司出了澡堂。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朵里一直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难道是这些天我到处讲演,已经把自己的脑子弄出了问题?”我没有办法弄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只是在心里感觉自己恐怕今天要遭遇什么意想不到的事,可我又无法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只有听从别人的安排,现在我的一切都在上级的安排之下。

省革命委员会的地址我记得到,自我到成都,以及从北京回来之后,我不知道去过多少次,但是今天我们去的地方显然不是那里。见汽车往城外开,我开始问我的上司“你不是说省革委领导要见我吗?我们这是到哪里去。”“你这个人就是罗嗦,叫你到哪里去你跟着去就是了,其余的你都不该过问。”我自己讨了个没趣,只好哑起。那个先前叫我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回响。“是我产生了错觉还是今天我会有什么奇特的遭遇?”我的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恐慌起来,我想今天我一定会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我感觉自己有些焦虑。

汽车在郊区的一个大院子外面停下,那里已经有几辆车停放着。这在那样的一个时代,很不寻常。因为那个时候,汽车还比较少,尤其是几辆小轿车停在乡坝里的现象基本上没有。我下车之后,很快有两个戴着红袖套的人从旁边过来,他们搜了我的身之后,留下那个这些天来一直跟着我的人,就叫我进屋去。我想看来今天要召见我的还有一些来头,要不然不会搞什么安检。我的耳边再一次响起那个呼唤我的声音,这样我越往屋里走,我的心跳也就越来越快。

“欢迎我们朴实的农民兄弟”刚跨进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这样的话语以及热烈的掌声弄了个不知所措。难道我走错了?我回转身子就想退出去。这时就象自天而降一样,一只手拉住了我“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独自一人要到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的农民弟兄张发福同志。”我听见这声音才反应过来,这个拉着我的是四川省革委的一个主要领导。我只好转过头,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我趁机环视了屋子一遍,屋子很大,灯光相当地明亮。有一个小的主席台,至少有二十个人坐在下面。那个拉着我的人直及让我坐到主席台上,然后在我旁边宣布“根据江青同志的指示,现在由我们省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标兵,曾经受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单独接见的农民兄弟张发福同志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

难道今天这样的场面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要见我?如果她等会儿要我告诉她我向毛主席献宝的真实情况,我该怎么办?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该不是一个怕老婆的人吧,该不是他告诉江青同志,我准备把我的女儿敬献给毛主席结果惹怒了江青,现在她亲自找上门来了?可这样的场景又不象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江青同志真的是到这里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话,怎么会叫这么多人到这里来听我的报告?看来领袖就是领袖,连领袖的老婆也不是一般的凡人,否则的话,我相信她不会这么大度。说不定,江青同志到成都来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专门派来的。虽然我们可以把毛主席看着神仙下凡,但是他现在还是人,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还是一个男人。还是那句古话“男人活在这世上上为嘴巴,下为鸡巴。”说不定,在我离开北京之后的这一段日子里,我们的伟大领袖已经想通了,他这是专门派他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来见我,看来今天一直在我耳边回响的那个叫声,是毛主席发出来的,想不到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还会千里传音的本事,应该是毛主席早已经将我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幸好我在向毛主席献宝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私心,今天我可得小心为妙。

我的心里飞一样地思考着这些问题,结果我人虽然坐在主席台上,但是我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会场就这样陷入了沉寂之中,所有的人都望着我,我仍然在考虑着我的问题。

“我们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标兵,你这是怎么了,我们大家都等着你发言,你怎么不开腔。”

一个坐在一排正中间戴眼镜的女同志站了起来,我的天,真的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江青同志。我的腿一下开始发软,整个身子似乎就要从座位上梭下去。

“看来是我们朴实的农民兄弟被今天这样的场面激动了,我已经看见了他眼眶里闪烁的泪光,来大家给他一些鼓励的掌声。”我眼里哪里会有啥子泪光,我看要是毛主席真的打算接受我的宝贝,你的眼里才有闪烁的泪光呢!我心里这样想着,先前就象在我的嘴里打了个节的话一下被解开,那话语就从我的嘴里如水一般流了出去,江青同志马上坐了下去。

没有想到,在不知道作任何准备的前提之下,我的报告一次一次得到大家的掌声,那一天,我至少讲了一个多小时。听完我的报告以后,江青同志与到会所有的人一样,都感觉相当激动,大家共同表示没有想到,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理论他们居然没有我想的多,想的具体。在报告会结束之后,大家当着江青同志的面表示一定要在全省掀起一个学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标兵张发福同志的高潮,把四川省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引向深入。在那些人散去之后,江青同志示意我留了下来,我当然只好照办。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有一些话托我转告给张发福同志,你们到外面去回避一下。”江青的命令既然已经发出,那些人只好从屋里退了出去。我的心里开始打鼓,因为我不知道究竟江青同志要跟我谈什么问题。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江青同志千里迢迢从北京跑到四川来找我,如果不是毛主席给她说了什么的话,她怎么会想到来找我呢?更何况她还让省革命委员会那么多的人到这里听我讲报告,看来真的是毛主席有什么话要江青同志转告给我!
其他的人被江青同志叫了出去,屋里只有她的秘书和我,我感觉自己的内心慌乱起来。江青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她只是用余光瞟了我一下,笑着对我说“大家都是阶级弟兄,革命同胞,你不要紧张。我这次到四川来办其他的事,顺带见一下你,你千万不要紧张。”

听江青同志这么一说,我急忙摆手“我,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感到自己无比的幸福与激动。”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感动?”

“报告江青同志,我能够不感动吗?你想,我一个在家种地的普通农民,被大家推举到祖国的首都北京参加会议,并且得到了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单独接见,这本来就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现在你作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在到我们四川来视察工作的时候,从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接见我,这对我来说应该是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所以我现在很激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只要自己心里的一些顾虑得到稍稍削减,我的言语就特别的多。江青看了看我,然后吩咐秘书“你把我们今天找他的目的给张发福同志讲一下,有什么不对,我补充。”秘书翻开手里的本子,显然要问我的问题就写在上面,我的脑筋再一次飞快地旋转起来,他们究竟要问我什么问题呢?如果毛主席要他们转告我,已经同意我将我的女儿献给他,那么今天的事情就好解决;但是如果毛主席心里同意我那一天对他提出的建议,结果在告诉江青同志之后,江清为此吃醋追根问底找到我这里来了的话,那么毛主席就有些不义气了。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难道也是趴耳朵?
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很有好笑。秘书抬眼看了看我“有什么好笑的,我今天可是要与你谈论一件相当重要的事,希望你好好配合。”我听见秘书的话,心里一惊“这些人难怪能够当到秘书,原来他们都会察言观色这一套,看来今天我还得小心为妙。”

秘书看着手里的本子问我“张发福同志,请问你的家庭成分?”

“农民。”

“不对,我问的是你的家庭成分。”

“贫农。”

“你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那么热爱?”

“因为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带领我们天下的劳苦大众翻身得了解放,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让我们这些穷苦的百姓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所以我们从内心深处热爱毛主席,感谢毛主席。”

“那么当初你是怎么想到要独自一个人去北京给毛主席献宝的呢?”

这问题一提出来,我的回答就卡壳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现在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是否告诉了江青同志我要献给毛主席的是什么样的宝贝,我只是从江青同志的长相上感觉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她那大大的嘴巴高高的颧骨,放到我们农村也就是常说的母老虎,克夫像。江青同志就站在我的旁边,看来我还是不提那个事情为好,反正毛主席又不在场,即或是江青同志询问起那件事我也可以不认帐。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叫你不要害怕紧张,怎么你又不说了。”江青显然对我的表现有些不满意,从那眼镜的后面我看见一道只有农村里那些母老虎才有的眼光。

我只好做出一幅坦然的样子“当初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就是觉得毛主席领导我们广大穷苦百姓翻身得解放,我们就应该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所以我决定到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上礼物,以报答他对我们广大劳苦大众的解救之恩。”

“那么,你过去一定是一个苦大仇深的人,你可不可以就你解放前以及解放后的生活作一个对比呢?我们最想听到的就是一个翻身农民的心声,希望你能够把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讲出来。”

江青同志恐怕是平时与毛主席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养成了别人说话时随便插嘴的习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在我们小老百姓的眼里,江青同志实质上就是皇帝娘娘,既然皇帝娘娘已经发话,我只好按照她的要求回答“从我内心来说,的确解放前我们的生活与解放后我们的生活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解放前,我们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解放后我们过的是社会主义幸福生活。”

“不行,不行,你这样的话太空洞,你给我们说具体一点。比如,解放前你家里受到了地主资产阶级怎样的压榨与剥削,解放后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共产党又是怎样带领你们走向幸福生活的。”他们这样时常的插话,几次以后我的思维就被他们搅乱,我根本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我的头脑已经无法跟着他们转动。

秘书翻动着手里的本子“张发福同志,下面我再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请问你在广安县有没有亲戚?”

“没有。”

“仪陇有没有?”

“没有。”

“乐至有没有?”

“没有。”

“开县有没有?”

“你问的这些地方我都没有亲戚,我从来都没有到过那些地方。”

江青显然有些生气,她叫秘书停止询问,然后看着我:“张发福同志,其实你应该想到,我们这一次从北京到四川来找你,最想问你的问题就是关于伟大领袖毛主席与你在人民大会堂单独谈话的事。要知道,自从解放以来,毛主席还从来没有那样单独跟人谈过话。现在我想问你,那一天是谁叫你在毛主席与你们接见的时候下跪,然后提出要跟毛主席说几句私下里的话?他们又是怎么想到要你向毛主席报告你心里的所谓想法的?”

我的天,随着江青一字一句把这话讲出来,我的双腿开始渐渐发颤,真是冤枉啊,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在想着这一切,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问题,难道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怀疑我当初对他的讲话?我可是真心诚意希望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啊。不行,他们一定是误解了我的初衷。尽管我的双腿在颤抖,我还是立即为自己辩护 :“报告江青同志,那一天没有任何人叫我在毛主席接见我们时给毛主席下跪,也更没有人叫我向毛主席提什么问题,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希望到北京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献宝,我是为了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带领我们广大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的恩情,才在毛主席接见我们时不顾一切当面向毛主席讲出那些话的。”

“啪。”

江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张发福同志,你知不知道,那一天毛主席听了你对他的私下报告有多么的生气。本来当场他就可以叫人立即将你抓起来,但是他感觉你是一个善良的农民,你应该是被那些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才没有向你发火。现在我到四川来,就是希望你将功补过,把那些在你的幕后指使你的坏分子揪出来。我先前还让你在你们省革委成员面前给他们讲话,就是要在他们面前把你树立成为榜样,可你显然有些辜负党和毛主席对你的期望,你现在的态度显然有些不对头。”

江青一发火,我的双腿反倒没有先前颤抖的那么厉害了,我想,这中间一定是产生了什么误会,要不然,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我所干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私下里想出来的,他们凭什么说有人指使我?不行,我一定得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我抬眼看了看江青。

“报告江青同志,我可以拿我的性命保证我现在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教唆,我所干出的一切真的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不要在这里狡辩了,你老实说,在毛主席接见你们的头一天深夜你独自一个人从宾馆里出去到哪里去了?是哪一个在那一天晚上与你接了头,告诉了你第二天一大早毛主席要接见你们?”

“那,那一天晚上我是想到天安门广场去看一下,因为第二天我们就要离开北京。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我到天安门广场去还是想找我的女儿。”

“你这个骗子,你说你到天安门广场去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找你的女儿?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你的女儿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这个骗子,我们现在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你根本就不是什么贫下中农,你的爷爷是你们县里有名的资本家,你的爸爸是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在邻近解放的时候他败光了你爷爷留下的家产,解放那一年,你的父母双亡,你独自一人无法再在县城生存下去,只好回到乡下。结果遇上你的堂兄是你们那里的农会干部。这个只讲亲情没有任何阶级斗争观念的人,不仅将你的成分定为了贫农,而且还把地主的女儿给你弄成了媳妇。就这样你隐藏在了人民群众之中。再说你的女儿,根本不是你对毛主席所说的什么是一个清纯女子,她早在你还没有动身到北京去以前,就与你那个什么堂兄勾搭成奸。你还口口声声给毛主席说,你的女儿是一个处女,是你们那里最漂亮的女子,还没有把事情办成,你就敢给毛主席戴绿帽子,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我们通过多方查证发现,你的女儿根本没有象你说的那样到全国各地串联去了。她参加了中江武斗,后来从一个山崖上纵身跳下,当场死亡。由于造反派认为她是保皇派,保皇派认为她是造反派,所以当她从山崖上跳下去之后,造反派几个人想看这个美女蛇的心是不是黑的,他们用刺刀挑开了她的肚子,据说里面已经有一个怀了几个月的孩子。”

“拿去好好看吧,这就是你那个要献给毛主席的宝贝写的日记,你看一看她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啪。”

江清把一个浸着血的日记本扔在我面前。

“狗日的张发财,我日他妈,我日他妈,原来是这个狗日的怕他搞我女儿的事暴露,才给我们介绍信让我们到北京去献宝,去欺骗毛主席的。”

我开始发怒,江青他们似乎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在我咆哮之际,几个人一涌而入,我一下就被人按在了地上。

“把这个反革命份子给我拿下。”

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咋个会事,这些人已经将我捆了起来。江青让那些人下去,然后在我的面前来回地边走边问:“我看你到是象一个训练有素的反革命份子,说实话,那一天毛主席在你们离开北京之后就开始下命令必须把你的来龙去脉统统调查个一清二楚,更重要的是要把你的后台挖出来。你应该知道,你们四川在中央乃至全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多的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何等的高瞻远属,他从你对他的谈话之中早已经感觉到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败坏毛主席光辉形象的阴谋,毛主席当时没有发火,但是你难道没有感觉到从那以后,你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人跟着你吗?你以为你聪明,我今天明确告诉你,那些仅只是反动份子的小聪明,这样的小聪明迟早都会败倒在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智慧面前。自你从北京回来之后,乃至今天,我们之所以会叫这么多的人来听你的报告,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要把你所有的后台统统地挖出来。只是,你的确是一个反动透顶的坏家伙,先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以及反复要你回答你对新旧社会的看法,其实就是希望你纪念共产党毛主席带领广大人民群众翻身得解放的恩情,然后把那些反动份子统统地交代出来;可你一意孤行,拼命要证明你所干的全部是你一个人的事。既然你对你的反动主子那样的忠心,好吧,你到监狱里自己去想,到监狱里去对你的主子们继续忠心吧。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毛主席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根本就不害怕任何反动份子在我们面前捣乱。因为毛主席早已经教导我们: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

江青的确是一个相当会说的女人,或许毛主席当初就是被她的能言善辩所迷惑。那个时候见江青已经真正对我动怒,我只好强压住自己心里对堂兄的仇恨之火。

“报告江青同志,我不该在你的面前咒骂我的堂兄,但是这个家伙真的不应该那样对待他的侄女儿!我对不起革命,我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你,还请你原谅。我过去所干的一切真的都是我自己想出来,干出来的,没有任何人与我有过什么阴谋诡计,我对毛主席是真心热爱的。我不是有意要欺骗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不晓得有些事情的真相。”

“这个家伙还如此嘴硬,把他拉下去。”

听见命令,先前那几个人立即跑了进来,他们推我出去,我开始喊叫:“江青同志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受到任何反动份子的指使,请你转告毛主席,我告诉他的那些不是要败坏他老人家的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光辉形象,我是希望他老人家真正万寿无疆,我是希望我们在他老人家的领导下,更加幸福美满地生活。”

没有人搭理我,我这个新中国有史以来最反动,最恶毒的家伙就这样被明察秋毫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亲密的老婆一道亲自抓了出来,我再也没有任何方式可以为自己解脱。

政府将那些凡是在同意我到北京去的批复文件上签字的人统统抓了起来,这在他们眼里是一个很大的反革命集团,我成了这个四川有史以来最大的反革命集团的首犯。那以后无论我怎么向前来我那里调查的人汇报我真实的思想动机,可就是没有任何人听。我以为我会被他们判处死刑,结果据说是毛主席发了话,这个人得留一个活口,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交代。我被判了个无期徒刑,一些因我的事受到牵连的人,也被判了刑。他们中间许多人只是见过我的名字,根本就不认识我本人,结果也被打为我的同案。我当然不服他们对我的判决,我开始上诉,到了监狱之后我又开始申诉,结果从来都没有任何回音,就这样我在监狱里一直呆到现在。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有瞒刑的那一天。”

“我当然想过,可是这一天无论我怎样地努力就是不到来,我已经对这一天丧失信心。”

“你凭什么会那么丧失信心呢?我看你这个人身体这么好,在监狱里关押了这么多年,你的思维还这么清晰,为什么你对你的未来那么没有自信?我想,你现在要是不绝望的话,还是可以争取早日出去,我记得你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心里不怕就不怕,可你似乎怕了。”

“哎,我看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还能指望什么出去,只怕是毛主席早已经下命令要把我关死在这个监狱里面。当初我进监狱不久,林彪出事了,那时我幻想,或许我该释放了。因为在我看来,毛主席之所以不敢接受我给他的建议,就是因为林彪这样的反动份子时时刻刻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毛主席,虽然毛主席希求万寿无疆的心并没有死,但是毛主席不敢接受我的敬献。在林彪出逃惨死于外蒙古的温都儿汗之后,我想,这下那个对毛主席有野心的人既然已经死了,毛主席应该不再有什么顾及。可是我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我向管理人员报告,我要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信,管理人员告诉我,这样的事他们得向上面请示,结果杳无音信。

我并没有丧失信心,我想只要毛主席还活着,只要他男人的本质不会改变,有一天他说不定还是会来找我。因为我观察过,只要说到女人,那怕是八十岁的老头,什么都不行了,他的舌头也要在嘴里边搅动几下。我在等待毛主席的醒悟,我在等待毛主席的行动。后来毛主席逝世,听见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我的头脑差一点就炸裂了,我为之操尽了心血,为之坐进了大牢的人就这样走了,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搞啥子?这些人还把我关押在监狱里搞啥子?我想到了自杀,但是那些管理人员比猴子还精,他们在知道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后马上就叫人跟紧了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我的身边从来没有离过人,我根本没有采取非常行动的机会。人其实也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当一件事发生很久之后,你心理所有的挂念啊啥子的,全都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消失。在我寻死无门之后,我心里多少年以来对毛主席的那一份牵挂居然就渐渐减少了。

再后来江青四人帮集团倒台,那个曾经在我的面前发过怒的女人成了人民的公敌,我听见这个消息我就感觉好笑。那时我在心里想,原来革命这家伙真他妈不是一个好东西,热爱领袖的人因为热爱可以被丢进大牢;领袖的妻子也可以在领袖刚刚去世就被另外的一派想当领袖的人打成反革命份子,关进监狱。

那时我很兴奋,我想也许就是江青一伙祸国殃民的反革命份子被抓起来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的心理才感觉到了一种平衡。说实话,那些年里,我一直都在回忆当初我在北京跟毛主席谈话的每一个细节。我的记忆之中充满的是我们伟大领袖的音容笑貌,我怎么也无法把我所见到的毛主席与江青亲口对我讲的那个毛主席联系起来。

那时我就有一种想法,我坐监狱是由于江青对我的迫害,这件事的本质却是江青这个老妖婆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蒙害。我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渐渐明白,当初江青为什么会对我兴师动众。原来她的真正目的就是不希望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说不定当初江青已经喜欢上了她后来的死党王洪文那个小白脸,所以她才想方设法不让我献宝成功,其真实目的原来就是不让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毛主席死了,江青的阴谋已经得逞,可她哪晓得毛主席比他棋高一作,早已经对自己的后事做了安排,要不然为啥毛主席只给华国锋留下遗嘱“你办事我放心”而不把这东西留给他的老婆呢?那一段时间里,我真是深深体会到了毛主席的伟大与不凡。

我想我真的是没有白热爱他老人家,即或是在他去世以后,他还把那个害人精打倒了。那一段时间里,只要我一想到江青与我一样也关押在牢房里,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想,对毛主席的王位虎视眈眈的林彪栽了,对毛主席大加阴谋迫害的江青现在也被关进了监狱,那么我就该出去了。我打报告,向政府陈述我的冤情,没想到不仅我以前的事没有解决,反而到了华国锋在全国搞什么抓纲治国的时候,我成了劳改队里反改造的典型。
那一天。我站在众人的面前接受批斗,我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因为我想,华主席啊我没有得罪过你,既然你是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选定的接班人,你为什么不为毛主席伸张正义,不把我从监狱里放出去,反而将我打成反改造份子,在监狱里受批判呢?我们不是也再喊“祝华主席万寿无疆”吗?说不定哪天我那个法子可以用在你的身上,我感到委屈,我感到革命的无情与不可理解,我想继续申诉我的冤情。

后来华国锋下台,表面上是胡耀帮掌权但明白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邓小平在掌阴教。那时我想,我总该出监狱了吧,老邓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他应该将我们这些文革的受害者从监狱里放出去。结果所谓的拨乱反正,监狱里放了一些人,但是就没有放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时候我有些绝望,我想邓矮子看来已经把他在文革遭整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的了。再后来又发生了学潮,我才明白为啥我们不能出监狱的原因。说实话,老邓还真的胆大,当年毛主席那么厉害,也不敢直接镇压学生,而是用借刀杀人的方式挑起学生自己跟自己斗;老邓直接就向学生出动了军队,这样的人,我要想在他的时期得到好处根本就不可能。我现在对政府的那一套早已经绝望了,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们不可能把我关死在监狱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活下去,我就要争取从这个监狱里走出去。

“你说象我这样一个一生之中从来都没有作过坏事的人,在监狱里关押了这么多年,我不活着从监狱里出去,老天还有眼吗?”

“发福,看来你的脑子真的是有一些问题,你刚才向我说的这些,终于使我明白这么多年以来,你为什么一直被他们关押在这里没有出去,你的确太不识时务。人家江青当初其实并不想整你,只是想利用你,可你却一点都不领人家的情,结果你只有坐牢。”

“你凭啥子说江青不想整我?”

“人家秘书问你,仪陇你有没有亲戚,你就没有懂起他们的意思。后来又问了你几个地方你有没有亲戚,结果你都没有懂起人家的意思,所以我说你坐牢是自作自受。”

“我不晓得你说这个话的含义,我本来就没有亲戚在那些地方。”

“哎,你这个人真的是个死脑筋。你动一下脑筋你就该知道,他们当初为啥子要问你那些问题。仪陇是朱德的故乡,广安是邓小平的故乡,乐至是陈毅的故乡,开县是刘伯诚的故乡。其实你只要说出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是你的后台,你就会没事。”

“我就是把牢底坐穿,我也不会无平白故去冤枉别人,作出无中生有的事来。”

“所以你要被关进监狱,所以你得不到减刑,所以在法院已经宣布你的案件改判无罪之后,监狱还敢把你关在里面。”

我们发生了争执,这是我们从认识以来第一次发生的争执,发福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为你冤枉在监狱里坐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感到不平,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那一天是红着脸走的,以后几天我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不再理我了,结果几天之后,你借打猪草的机会到了我家,你红着脸告诉我
“我咋个会记啥子仇。”

如今你这个没有罪的人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你真的象医生说的那样已经成了一个植物人,难道你真的再也无法醒来?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老天会这么对待一个象你这样心地善良的人。我算不了你的人,但是在我的心里,自从那一次你在悬崖边上劝解住想寻短见的我之后,我在心里就有一种感觉,你是一个值得我信靠的人。

现在,你不死不活地躺在病床上,没有人知道你是否能够醒来,你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我不来照顾你,哪个又来照顾你呢?可我现在却被他们关在这里。这些年来,我已经交给周围的人鄙视惯了,我根本就不怕别人看不起我。即或是你永远不会醒来,我也希望能够在你身边守护你,直到永远。可我被他们关起来了,我出不去,我只能够用我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一个人真正爱上一个人其实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虽然这些年是我含辛茹苦将我的女儿抚育成人,但是当初如果不是你对我的帮助,我又怎么有勇气活下来?我问过医生,他们没有任何药物可以使你醒来,一切都得看你的造化。发福,让我就这样天天呼唤着你的名字。可是你显然听不见,是谁用什么样的东西塞住了你的耳朵,就连我对你如此真切的呼唤你也听不见?你的眼睛张着,你的眼睛虽然张开着,但你看不见,就连那一天我从你的面前走过,你也没有看见。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居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你。我见到的这世间的恶人也不算少,可那些恶人至今还在社会上自由自在,老天为什么不去惩罚那些坏家伙,而独独折磨你呢?

我爱你发福,不管你是否懂得这份爱,不管你是否接受这份爱,我都打心眼里爱你。这个世界对你是如此地不公,你应该得到的你没有得到,本来就是你的你同样没有得到,这就是命运吗?窗外的阳光如此的灿烂,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人们在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业,你躺着,这些天来你就那样躺着。我被他们关押在这黑屋子里,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醒来?老天啊,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发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我已经没有打算从这里出去,我在等待结束,我把我的一切用我的血写在布上了,但愿哪个好心人有一天能把它转到你手里。我现在就是呼吸都感觉到困难,我想一切应该结束了。只是我的女儿,她去了哪里?只是老天啊,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没有任何罪过,我只是希望得到另外的一只胶鞋,我只是希望得到一个爱!可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一切就要在这间黑屋子里结束,但愿我的记叙能够最终转到你手里,真的,这是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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